叶观澜站在阿吉凉透的尸体旁,若有所思。
房间里满是打斗留下的痕迹,惨不忍睹。
傻子阿吉是不会持棍相拼的,但得到北勒剑宗亲自指点的阿吉却可以。
叶观澜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阿吉临死前定是恢复了一时半刻的神志。更有甚者,他已经认出来杀自己的人,越发激怒了对方——
瞧,那碎跌在地的烧火棍被人泄愤似的踩了好几脚,边缘处还残留着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叶观澜留神观察,可惜只有半枚,难以分辨出完整的形状。但花纹是极浅的,几乎没有凹凸可言。
庆阳城入夏多雨水,能穿着这种鞋子出没如履平地之人,想来不光拳法老到,轻功也定然不俗。
阿吉死状惨烈,叶观澜叹息着替他阖上双目,胸中盘桓的疑窦愈发强烈。
平心而论,今次一局,做得实在有些粗糙。以幕后之人的缜密心思,难道就半分没有起疑,所谓的医众报恩只是一个障眼法,传闻真正的用意在于引蛇出洞?
叶观澜以为不尽然。
可倘若起了疑心,却依旧选择铤而走险,还显得这样急迫,就很值得玩味了。
毕竟,即便阿吉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清醒,并且顺利道出当年真相。但人海茫茫,他们又要去哪里搜罗一桩十二年前旧案的真凶?
除非.......
叶观澜眉间闪过一抹阴翳。
除非,阿吉的指认能够立竿见影地撕破凶手伪装。
思忖之时,屋外骤然响起脚步声。
阮平走进来,掀袍跨过门槛时瞧见叶观澜,明显一怔,随即换上长辈关照晚辈的和气口吻。
“公子怎么来了?这地方刚死过人,血腥气重得很,公子体弱,不宜久待,还是交给我来打点就好。”
叶观澜微然一笑,收起所有狐疑神色,跟着陆依山唤平叔,“究竟是阿山的故人,我来送一送,也是应当的。”
阮平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不自然,但很快便道。
“公子慈心是好事,不过我奉老阁主之命,要好生殓葬这位忠仆。姜大人忙于追查精铁下落不得抽身,南屏阁义字当先,断不能叫忠义之士死后寒酸。还望公子让一让,别误了料理后事才好。”
百十吨精铁下落未明,姜维终日悬心,一时分身乏术也是有的。
叶观澜颔首,退到一边,望着阮平发号施令的侧影,忽问:“平叔跟着老阁主,时日应当不短了吧?我瞧他待您直如心腹一般。”
阮平动作稍迟,继而无事人般地笑说:“那是自然。早年老阁主在云贵落草时,我便追随他。而后阁主两度出关入关,都是我相伴左右。细细算来,也有三十来年了。”
“那可真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叶观澜温声附和,“如此说来,阿深他们也是您看着长大的了?”
聊起从前事,阮平松弛下来,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可不,阿深打小跟猴子成精似的,顽劣极了,不比小山,性子更沉稳些——”
“阿深的拳法也是跟您学的对吗?”叶观澜没容他说完,话锋忽转。
阮平语气略滞,笑容渐收:“公子怎么好端端的想起问这个?阿深心气浮,阁主说他不是练刀的好料子,才叫跟着我习练拳法。其实我本领有限,能教他的并不多,说到底还是阿深自己争气。”
“堂堂南屏阁武字第一秘门,平叔这样说,当真是自谦了。”叶观澜笑起来,如同一汪灵动的秋水,那点不足道的攻击性很快消融其中。
“我不过想着,老阁主以刀法入境,座下弟子也大多身手了得,看安陶郡主就知道了。平叔素日不佩刀,也无其他兵器傍身,赤手空拳,武学造诣必当更胜常人一筹。”他说道。
阮平听出这话不简单,可细看叶观澜神情,温颜如玉,言笑晏晏,瞧不出任何端倪,只好敷衍道:“公子谬赞,天底下十八般武艺,能伤人的并非只有刀剑而已。”
“是啊,江湖多风波,伤人的何只有利刀而已。”
叶观澜说着,冁然而笑,浅揖一礼道:“平叔要务缠身,晚辈便不叨扰了,告辞。”
阮平没有动,盯着叶观澜背影,褪了笑意的面孔蒙上一层阴冷:“公子且等一等。”
叶观澜驻足,扭头看他,阮平勾了唇角。
“阿山这几日,心绪只怕不佳,公子常伴左右,须得……多担待啊。”
叶观澜已从姜维口中得知昨夜事,自然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他目光不瞬,显得过分平静,仿佛一注秋水,不凝不冻,但寒凉彻骨。在他重新开口之前,阮平脸上所有的情绪通通不见,这一句看似简单的叮嘱,却在两人当中煽动起了类似对峙的氛围。
“多谢平叔提醒。”
良久,叶观澜笑着打破坚冰,笑意不及眼底。他回应,一字一字皆郑重,“从前山倾之恸,我不得在他身边,深以为憾。往后只要有我叶观澜,陆依山的喜怒忧愁,就无需旁人来担。”
*
时间一晃飞快,转眼就到了中秋。
寻常百姓家早早预备起飨宴诸事,庆阳城一扫数月颓气,街头巷尾尽是热闹景象。
虽说甘州历经了一个春夏的大旱,年成注定难与往日相比,但好在官府上下摆布得宜,日子难过,也差强可以维持下去。
何况,对普罗大众而言,一翻一覆兮如掌,一死一生兮如轮,凭他雷霆雨露纷落,于己也不过四方田舍,聊此一生罢了。
花好月圆的日子,赵王刘璋却显得格外心事重重。
他与燕国公同日进抵甘州,名义上是以宗亲身份督办精铁走私案,可但凡长了脑子的人,都能从太子略带严厉的语气中,咂摸出点旁的味道。
新上任的西北参议政事姜不逢,意料之中没有相迎。
人家给的理由很正当,“追私缉私,刻不容缓,恐难抽身,望王爷海涵。”
话已至此,刘璋被晾驿站数日无人问津,也是没的可抱怨。
难得今儿中秋,刘璋吩咐叫人套好马车,打算出门透口气。
“王爷此来是奉旨查案的,何必这般谨小慎微,没的叫人看轻了您。”左右一边套车,一边小声抱怨道。
“多嘴!”刘璋忙斥了声,“再胡言,看本王打发了你喂马去。”
亲信不敢多话,躬身扶主子上马,帘落的瞬间不无惋惜地叹了口气。
说起这位赵王爷,出了名的性子温平,因身份特殊的缘故,他从不插手政事,在镇都眼里,成了近乎影子人一般的存在。
也正因如此,昭淳帝不仅没有为晋王夺储一事迁咎于他,还破例保留了他亲王爵位,许他优渥的生活。
刘璋在庆阳城外有一座别苑,乃其兄长在世时所建。
别苑号作闲主风月阁,高台广阔,秀石叠嶂,几株丹桂修修亭亭,金屑满头,不必风送,便可觉冲鼻甜香。
昔年先帝赏赐几株桂花树时,意在祈愿心爱的儿子余生锦绣,可到底是那烈火油烹的宠爱,养骄了兄长心气,滋生了不该有的妄念,终致祸殃。
刘璋屏退所有人,独自拾阶上到观景台。台顶景致荒疏,唯有数块青石环抱,圈出一小块避风处,里头工工整整摆放着烛台、花果等物,一看便知是早就布置好的祭台。
刘璋左右环顾,确定四下无人,方从袖袋中摸出两块灵牌样的物件。其中一块漆字斑驳,像是涂描了许多遍,而另一块却是朱色鲜亮。
刘璋珍重地将两块灵位摆放好,恭恭敬敬点燃三炷香。风烟袅绕里,他恍如被熏着眼睛一般,渐渐红了眼眶。
“兄长,我没能护好昀儿,是我对不住你。”
先帝钟爱晋王,连带对他未出世的小世子,都格外青眼有加,不等王妃临盆就亲赐了名字。
昀者,日光也,光是一个名字,就足见晋王一脉昔年的恩宠有多么隆重。
惜哉浮云苍狗,时移世易,当年还未降生就备沐皇恩的小世子,如今所有不过一块连姓氏都不敢镌刻的灵位。
刘璋愈发悲从中来,眼泪无知无觉淌湿了衣襟。他膝盖抖到难以自持,片刻像是支撑不住似的,咕咚一声,直挺挺跪下去,前额抢地,痛哭出了声。
石间树外露出大片大片的青天,霞光褪散,化作天际橘红一线,远山淡影自那洇着血色的薄雾中若隐若现。
风起时,漫山尽是沙沙声,刘璋哭得忘情,连假山后面何时转出个人来都不曾察觉。
“尘缘割断,烦恼从何处安身。
世虑潜消,清虚向此中立脚。
王爷,你着相了。”
哭声戛然而止,刘璋猛地抬起头,满脸警醒望向来人:“你来做什么?”
来人不察不顾,绕过刘璋径自来到灵台前,手捧一卷经文,弯下腰。
“我虽比不得王爷与晋王一母同胞的情分。可到底同为公卿,值他祭日,我携亲手誊抄的往生咒来拜一拜,也算是聊表心意。”
燕国公曹鹧尤直起身,转而看向眼前之人,苍白清癯的脸上闪动着一簇怜悯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