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崛殊武人中正的面孔即便是在这种时刻,也丝毫不曾显出瓮中之鳖的慌乱。老阁主像是出入他麾下某个堂口一样随意,只有在跟陆依山的目光不期而遇时,眼中方会一闪而过微末的不自在。
“老夫听闻,近两日庆阳城有寒医谷医众到访,我与其先师寒医荀交情匪浅,此番前来原是为了瞧一眼故人之后。未曾想惊动了参议大人,是老夫冒失了。”
他这番解释在旁人听来,或许还能未置可否,陆依山却是一字不肯相信,直言道。
“打从单家孤女手中发现了那张加盖有春山秋水印的银票后,府衙附近一夜间便多出了许多南屏阁密探。延请寒医荀后人一事,我从未瞒过平叔,就连医众们下榻的客栈都一并告知。师父若为谒见故人,大可直接前往客栈,何必舍近求远到这棚户区中?”
陆崛殊怔了怔,忽然省悟到什么:“你在试探我?”
陆依山薄唇紧抿,片刻摇了摇头:“阿山从未疑过师父,只是担心,惊动寒医谷会引来南屏阁插手,若再与官府闹出龃龉,反而误事。师父今夜要是去了客栈,自会有人将个中原委与您细细道来。”
稍顿,他抬起情绪翻涌的眼:“可是师父你没有。”
秋风飒飒,灯火煌煌,陆崛殊沉默地站定在那,与陆依山拖在地上的影,悄然形成夹峙之势。
陆依山在这个瞬间突地感到无助。
这个雄浑伟岸的身影曾一度将他带出深渊,予他家姓,授他家学,让他在经历了人间至恸以后,重新拥有了兄弟和亲人。
早不知何时起,父亲的形象便从陆依山年少惨痛的记忆里逐渐淡去。是师父,用他数年如一日的宽和与胜过亲子的偏爱,一点点抹掉了它,并覆上自己的影子。
可现在,这影子却要和陆依山背道而驰了。
陆依山狠掐掌心,迫切地想要抓住什么,但直到他把掌心掐出红疹,那股无力的虚空感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愈演愈烈。
“师父,”陆依山的声音有些哽塞,“你到底在隐瞒些什么?”
陆崛殊沉默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他听出了陆依山话里的哽咽,还有些许着恼。终于,他像个不够狠心的父亲,在儿子的泪眼跟前败下阵来。
陆崛殊摘了斗笠,搁在跛脚的桌子上。屋里已经很亮堂了,他却仍要伸手将烛台挪近,取下蜡烛,对准炉上还在恹恹燃烧的冷蓝色火焰。
尝试几次无果,陆崛殊也不气馁,头偏近些许,眼睛仿佛为看得更清楚些而眯了起来。正是这个小小的举动,让陆依山第一次从这个老人身上看到了年迈的痕迹。
俄顷,陆崛殊终于点燃蜡烛,烛光赶走了横亘在师徒二人间的阴霾,也映亮了陆依山隐隐动容的脸。
“阿山,你真的很像你的父亲。我到现在都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形。”陆崛殊陷在澹澹如水的烛光里,数年前的风流意气再度席卷过他眉眼,所谓衰老,似乎只是陆依山短暂的错觉。
“我与你父亲,是在追捕马匪时意外结识的。彼时我太气盛,一心只想建功立业,误入贼人圈套也不自知。那天我伤了一条腿,又因长途奔袭脱水严重,几乎死在沙漠里。幸而你的父亲追踪同一拨马匪经过,救了我,这才叫我侥幸捡回一条命。
“那时候,你父亲已经成家,与你母亲琴瑟和鸣。而我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不当差时,动不动就往北勒山庄跑,你母亲做的槐花蜜,味道当真是极好,佐上以冰川融水酿就的美酒,光是想想就叫人齿颊生香。”
陆崛殊眼角含笑,眼中却流露出怅惘,不知是感慨时光匆匆不回头,还是明白好时光此生无法复刻。
陆依山默默听着,没有打断。
“除了一饱口福,北勒山庄最吸引我的莫过于名动天下的‘秋水三重境’。你父亲自幼习剑,比不得我野路子出身。可世间事就是这么阴差阳错,能与你父亲家传剑法一较高下者,偏偏只有我这个无门无派,全凭真刀实枪杀出来的野生刀客。
“晁文镜,那个百煞书生还记得吗?他一生执念便是想要攻破秋水三重境,然数次登门挑战皆铩羽而归。呵,他是什么东西,也敢妄图与君子剑相比肩。”
陆崛殊话中丝毫不掩饰轻蔑之情,身为武学冠绝天下的南屏阁主,他的确有这样的自信。
但很快,陆崛殊的声调便从昂扬走向低沉。
“阿山,师父老了,不惯有这么多人围着。我既然留下来,便不会再走。夜深了,让娃娃们都出去歇着吧。”
陆依山情知师父并非虚夸,他看了一眼姜维,后者仍有顾虑:“督主,这.......”
“去吧,”陆依山道,“师父若有心抵抗,便是大人再怎么严防死守,也无济于事。何况,我们师徒也很久没有在一起说会话了。还望大人成全。”
话已至此,姜不逢也无甚可说,摆摆手,带人退出了门外。
屋里寂暗下来,昏影终究蚕食尽陆崛殊脸上回光返照式的意气风发,衰老平等地眷顾每一个人,不溯既往,不问当下。
陆依山喉咙里仿佛扎着东西,每次发声都会牵起隐约的锐痛:“师父,我想听一句实话。父亲为何要资助单家孤女,他与单知非的死有无瓜葛?还有......您和北勒山庄的灭门案,究竟有无关联?”
陆崛殊瞳孔激缩,扶在桌角的手微微攥紧。
须臾,又缓声笑起来,“阿山啊,这么多问题,你得容师父好好想想,该从哪里开始回答。”
他撑案起身,背对烛火,彻底隐于黑暗。
“起初我以为,我与你的父亲皆是快意恩仇的江湖客,除了我那小旗的一官半职,此生都不会与朝堂事扯上任何关系。直到咸德四十七年,鞑虏叩关,西北大乱。
那些受朝廷追缉被迫远走关外的恶人逋客伺机为祸,一时间,甘州八地妖嬖横行。我与你父联手发出清晏号令,举上下之力方才平息了这场动荡。
这原本只是出于江湖道义的一次锄奸行动,可万万没有想到,南屏、北勒的名头竟因此入了权势的眼。”
“权势?”陆依山蹙额,“南屏阁不是向来标榜不涉朝堂吗?”
陆崛殊短促地笑几声,笑声中透着些许无奈:“傻孩子,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这天下哪有什么真正的江湖?南屏、北勒号召力如此之盛,这样锋利的刀跟剑若不能为朝廷所用,岂非横刃于卧榻,令君王不安?”
“那师父,这么些年,南屏阁一直都在为谁所用?”
陆崛殊回身杳杳一顾,没有正面回答:“你当安陶拜于我门下,先帝与今上都一无所知吗?位高权重的将门跟江湖豪强扯上关系,镇都缘何能这般放心?”
答案只有一个,陆依山睁大眼睛。
南屏阁济世救困的宗义天下皆知,可师父一直暗中效力皇权,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那么北勒山庄,也是一样吗?”
风来,焰苗急晃了下,陆崛殊抬手回挡,才没有令蜡烛熄灭。
他斥袖而出,支窗的木销拦中折断,劲风连同一切可能的窥伺都被挡在外头。
“阿山,你当真了解你的父亲吗?你可知他在外游历的数年间,都是去做什么的?”
陆依山茫然,陆崛殊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北勒山庄少庄主魏湛然,毕生以剑法闻名于世,却鲜有人知,他于治国观政上亦有极高的造诣。
魏湛然早年师从墨家,为其开蒙之人,正是咸德年间墨家五耆老之一的墨侠,颜均。
魏湛然跟随颜均修习,直至弱冠礼成,避世为侠从来都不是他的抱负,侠者当在世中寻,秋水三重境的最后一式“沛厉劲流”早已揭示这点。
“父亲,曾结交朝堂权贵?”陆依山迟疑地问道。
陆崛殊叹声:“我与你父亲,在清晏行动以前,只切磋武艺,不言及其他。纵使知他私交权臣,可对方是谁、有何背景,我却不能尽知。清晏行动结束以后,朝廷同时招安南屏北勒两大门派,我选择了接受,而你的父亲,却以近乎强硬的姿态拒绝了。”
陆依山情不自禁地追问:“为什么?”
陆崛殊道:“良禽绕树三匝,是为择木而栖。你父亲拒绝归顺朝廷,自然是因为他心中有了旁的选择。”
陆依山无法理解,普天之下至高莫非皇权,除了圣上的招安,还有什么能让父亲甘愿放弃漱石枕流的安稳生活,一脚踏入红尘中?
陆崛殊语态渐凝重,他沉声说:“昭淳初年,晋王夺嫡风波未平,燕、赵二王虽被改了封地流放西北,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晋王昔年拥趸,譬如齐耕秋之流,转投他主也未可知。总之那几年里,强藩环伺、九边异心绝不只是一句虚言。”
陆依山仿佛明白了什么:“您的意思,是我的父亲,投靠了藩王?”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陆崛殊的反应回答了一切。
陆依山指尖冰凉,他听见自己漠然没有起伏的声音问:“是谁?”
陆崛殊摇头:“我说过,我与你父亲只切磋武艺,不言其他。所以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他背后的人到底是谁。被朝廷招安以后,南屏阁名为江湖第一大帮,实际上却是为皇帝探查各路情报的秘密组织。
昭淳十二年岁末,朝廷发现西北十二都司有人在进行文牒造假的勾当。因无确凿证据,又怕打草惊蛇,所以皇帝指派了南屏阁暗中调查此事。”
他笑笑:“是的,朝廷十多年前就已经察觉到文牒造假之事。那一年的都察院巡视,根本就是有备而来。倘若单知非没有死,那么他的告发一定会引起朝廷瞩目。而事实上,南屏阁更早就注意到了他,但可惜没等阁中密探赶到,他就已遭杀身之祸。”
“如此,南屏阁必会咬住单知非的死追查到底。”没有比陆依山更清楚各种作风,他声音中夹杂了一丝颤抖,“密探,都查到了什么?”
陆崛殊痛苦地闭上了眼。
刀剑之交,是最相当的对手,亦是最可贵的朋友。
但到最后,却是由他亲手揭开了那最不堪的真相。
“单知非的尸体因被压于横梁之下,得以保存完好。密探在他颈侧发现了一道独一无二的致命伤,而那伤痕,恰属于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剑法。”
“这不可能!”陆依山几乎本能叫出了声,双肩颤抖,目眦欲裂。
陆崛殊笑容颓唐:“事情到这份上,阿山,我何须瞒你?”
听到这里,陆依山再也无法抑制浑身的战栗。他数度深呼吸,下唇几乎被咬出血,可那股战栗分明发自内心,即便千斤压顶,也无法镇住分毫。
“所以……师父据实相告了对吗?”
“事关一方安定,我不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就在我的密报寄出后不久,北勒山庄便遭遇了灭门惨案。”
陆崛殊睁开眼,直视陆依山错综复杂的目光,嘴唇嚅动几下,笑容惨然道:“你问我与当年的灭门案有何关系,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