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天光尚早。既然侯爷要等的人迟迟不来,何不坐下茶叙一番,替观澜解一解心中疑惑?”
寿宁侯凝视着叶观澜,从这个年轻人脸上未能瞧出半分穷途末路的困窘。他不禁新奇又惶突,斟酌再三,强压下心头那点难安,拂袖道:“也好,就让你做个明白鬼。”
锦衣卫已经退出去大半,殿中依旧灯火通明。
孙俨虽坐在上首,看似胜券在握的模样,但那一点悬而未决的变数,迄今仍未浮出水面,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危机感被刺激发作,与名为阶下囚却举止泰然的叶观澜相比,沐猴本性暴露无疑。
煌煌灯火烛照,孙俨似也意识到这点,眉间一闪而过羞恼之色,清清嗓正要开口,然被叶观澜抢了先。
“侯爷位列阁臣多年,座下门生鸠聚,党羽如林,其势之盛,已非当年隅居西楚的蕞尔小族可以同日而语。”叶观澜徐徐道,“只贵妃再得宠,侯府势头再盛,在皇城根下豢养私兵,还是如此规模庞大的一支,侯爷想要做的滴水不漏,绝非易事。”
孙俨把盏的手微微一颤,眼睑迅速下垂,不让人看清楚他此刻的表情,瞧着还是如方才那般的镇定。
叶观澜却洞察了他转瞬即逝的慌张,因笑道:“论起京中治安,向由皇城兵马司与禁军内外共辖,更兼有锦衣卫和东厂分负侦缉协理之责。即便侯爷手握四方兵权的一角,但禁军和东厂都不是耳聋眼瞎,他们缘何也一无所察?”
孙俨没说话,顾自等待他的下文。
叶观澜呷了口浓茶,说:“我想,那大抵是因为侯爷豢养私兵的地方,并非寻常官吏可以涉足。”
一语中的般,孙俨终于从茶碗内侧抬起目光,如鹰如隼,如锋如矢,直击公子面门,逼近了,还能隐约嗅到毒蛇獠牙间的腥臭气。
叶观澜不避不让,竹扇在掌中缓缓展开,素白扇面上用茶水描摹的两个大字,好比铁爪藜,精准无比地钳制住了这条毒蛇的七寸。
“咣当!”
聂岸闻声警醒,提刀冲进内室时,就见寿宁侯掌中茶杯摔在地上,跌了个粉碎。孙俨正劈手夺过叶观澜的竹扇,泄愤似的一下一下撕着。
满场剑拔弩张,寒芒毕现,叶观澜任由孙俨在自己面前猖狂嘴脸,纸屑纷纷扬飘飞若缟素。
这一幕甚为不祥,顿叫聂岸心头突突紧跳了下。
“任世贞,”二公子自决意入仕以来,就将朝中官员的名字经历记了个烂熟,此刻道来如数家珍,“昭淳四年同进士出身,殿试选在三甲一十四名,得侯爷亲自拔擢,免去吏部铨选,入刑部作了通判。倘若我猜得不错,连禁军和东厂也无缘窥见的藏污之地,就在那羁押大奸大恶之徒的刑部大牢——城南水狱吧?”
昔日凶戾淤塞的牢房此刻空空如也,被拦中挣断的铁链还垂搭在栅栏上。浑浊不堪的水面飘浮着几件带血的狱卒服,荡去池边后,自下而上涌起一连串气泡,一只人手破水而出,无力地拍打挣扎。
“救,救命......”
忽地,一根琴弦缠住求救者的手腕,即松即紧,一作文吏装扮,须发见苍的中年男子被带出水面,伏在边沿呛咳不止。
那人连着吐出几大口浊水,总算缓过劲来,他晃开挡眼的湿发,艰难看清了面前的绿服少年,道:“多谢少侠搭救,少侠......是侯爷派来的吧?”
少年不答,脚尖轻轻一勾,池边衙役的尸体直接滚入水中。水花兜溅了那人满头满脸,后者一个激灵,手指死死扒着砖石缝隙,战战兢兢地问道:“下官已照侯爷吩咐,将虺兵都放了出去,后续他老人家有何打算,还请少侠示下。”
“打算?”
少年“嗤”地一声笑了,拢于袖中的手终于抽了出来,宛如无瑕白壁的手指间夹着根又细又长的琴弦。
“任大人沾手‘宰白鸭’的营生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其间牵扯了多少高门勋贵的阴私,您算得清么?城南水狱一乱,这事儿便彻底难捂住了,外头多少大人物盼着您闭嘴,侯爷就是想保,也是力不从心。”
任世贞应声色变,话音也带上了哭腔:“侯爷他、他不能不管我啊。当初寻替死鬼与人代刑的主意是侯爷出的,下官辛辛苦苦为他打点,弄来的银钱全教孙家使了,如今出了事......不、不行,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旁的不说,城南水狱扣押的这帮虺兵,哪个不是极乐楼拿着他的令牌送进来的,下官——”
他话没说完,喉间霎时一紧。少年戟指掣肘,眸底的冷意几不曾将任世贞冻脆生了。
“极乐楼是什么地方,也是你配提的?”
“......镇都官场早有传闻,任世贞从事宰白鸭这等勾当不是一年两年了,这本不稀奇。只要银钱使够了,自有那命贱一等的倒霉鬼替贵人挨上一刀。这些人里,既有被人拿钱买命的贫寒子弟,也少不了身负累累血债的江洋大盗。”
叶观澜踩着满地碎纸屑,步步紧逼:“为教白鸭不被人发觉,甚至不必侯爷费心,那些勋戚权贵早在暗中开好了方便之门。凭谁也想不到,城南水狱一个正经八百的天牢重地,竟然成了覆盆之冤的渊薮。而侯爷恰恰利用这等便利,将水狱进一步营建成你豢养豪强的大本营。”
寿宁侯被逼得没有了退路,竟自跌坐到椅子上,后又猛然省悟,眼下被视之为困兽的人原不该是自己。
他放声高呼锦衣卫,聂岸遂率众按刀上前,叶观澜反自撤身坐回椅子上,端起晾得刚好的酽茶,徐徐吹着。
“今夜祸乱皇城的贼兵里,有不少是名声在外,却于数年前销声匿迹的江湖逋客。侯爷想要网罗这些人,凭一己之力几乎不可能,孙家背后定然还有主谋。而任世贞作为此事的经手人,经年累月下来,不可能对幕后之人的身份毫无察觉。只要他落网,侯爷以为你们的勾当还能遮掩到几时?”
听到这里,寿宁侯忽然变得松弛,那本寂如死灰的蛇瞳里重新绽出阴森险恶的光。
“叶家二郎,你当真有几分小聪明。不过可惜了。”孙俨抻了抻袍袖,万分镇静地交枕于膝面,面上难掩得色,“任世贞的确是个突破口,然而你以为,虺兵既出,本侯还能容他活着落入旁人之手吗?”
孰料叶观澜听罢,神情纹丝不动,甚至浅啜了一口那上好的黄金雀舌,细品良久,秾丽无双的眼角倏然挑起个令人惊艳的弧度。
“侯爷也确有几分好谋略,不过可惜了。”他仿着孙俨的口吻,“既然任世贞是个突破口,那么侯爷以为,我们还会任由齐耕秋的教训故伎重演吗?”
我们。
寿宁侯脑海中仿若有火星子炸开,短暂的空白后,一股足以将他击倒的颤栗迅速蔓上他的脊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