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狰冷森森看着面前浑身浴血的部下,目光肃杀得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吴参将隔着老远就“扑通”一声跪倒,膝行上前:“王爷恕罪,是奴才糊涂,奴才该死。可奴才也是为了王爷您......”
刘狰骤然出手,抡圆了巴掌就向姓吴的脸上掴将来,打得对方金花四冒,上身后仰,硬是撑着爬起来,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刘狰一迭声地骂:“我自问待你们不薄!早年王府穷,我毁家散财地换粮食供养你们一帮人,连亲王佩剑都当了出去,就为你们不离不弃跟着我赴藩的交情!我还没死透呢,你们先急着称兵造反了!还有脸说为的是我?”
吴参将磕得头破血流,痛哭道:“王爷,奴才糊涂油蒙了心,听了那浪蹄子里应外合的鬼话,只当今夜背水一战,明儿一早就能见主子荣登大宝。左右是在油锅里受煎熬,干脆豁出去,保不齐就拼得个柳暗花明!”
一番话说得殿中人人色变,叶观澜瞧着面部痉挛快要抽过去的皇帝,凛声问:“你把话说清楚,谁怂恿的你,又是谁同你里应外合?”
吴参将股栗近瘫,混乱中只回答了一个问题:“是锦衣卫!锦衣卫允诺会助奴才拿下宫城,否则借奴才几百个胆,也不敢以卵击石啊!”
堂下死寂。
孙宝珠的辩白卡在了嗓子眼,一整晚受惊兼悲恸,龙胎在腹中躁动不安。她痛得直不起身,拼命伸手去扶龙榻,想请陛下明察,末了却只够到刘晔的一片衣角。
孙宝珠抬起脸,霎时浑身僵冷。太子的眼神像是兜头浇下一盆冷水,凉意迅速凝结成冰,沉甸甸地坠在胃里。
吴参将还在哭诉不休,刘狰听得厌烦,视线从周遭一掠而过——
昭淳帝愤怒扭曲的面容,东宫充满憎恨的目光。
还有那清雅竹扇显衬着的素白,轻描淡写便掀起一场骇浪,轰哮着将他吞没。
刘狰的眼神停驻一瞬,终是从叶观澜身上别开,定定地落在吴参将发心。
“你们根本不是为了我,你们是为了你们自己。”
吴参将叩首的动作一顿。
“今夜即使九死一生,你们也不会留下本王性命——汉王意图行刺,而诸君大义灭亲,拿着旧主项上人头向新主请赏,顺带洗清附逆之名——是也不是?”
雨势稍减,檐角水流声不断,叶观澜扇骨叩实掌心的响动清晰可闻。
吴参将肉眼可见地停止了颤抖,他缓缓抬起身,看向刘狰的眼神让人一时难以形容。
意外、震惊,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悔......诸多情绪激烈翻涌,最终沉淀为对无可挽回真相的嘲讽。
“王爷啊王爷,”他说,“你我相伴多年,我竟不知你也有一副玲珑心肠。我若早知道,咱们主仆又何至于斯。”
他一应虚情假意的泪容尽数敛去,说着说着,竟然笑起来。
“王爷怨我等忘恩背主,你可曾想过,是谁把我们逼到这步田地?”吴参将语气转厉,“我们兄弟随你就藩,奔的是前程,挣的是功名,可最后得到了什么?你搭上皇子尊严给兄弟们换来的,不是活命口粮,而是一辈子都洗刷不掉的屈辱!我们当初宁可饿死,也不愿跟着一个鬻剑换粮的窝囊废,那跟青楼卖肉的婊子有什么分别?”
刘狰望着手中华贵无匹的长剑,非但没动怒,反而也笑起来。
“是,我真他妈像个婊子。”
吴参将摇摇晃晃站起身,拖着被陆依山射中的伤腿,踉跄一步又跌回水洼里。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重重抹掉眼泪,“你知自己坏事以后,二话不说便替王妃铺好了后路。你想撇下我们这帮生死兄弟独自跑路,可有一刻顾念过我们也是有妻儿老小的人?”
刘狰笑意微收,一步步走向面前曾被他视作生死兄弟的人,滞了三秒,“口信的事,你都知道了。”
没等吴参将答话,他搭上了老部下的肩头,似叹说:“那你知不知道,我在口信里同王妃说的是,让她照看好自己,还有你们的家眷。本王今次怕是有来无回了,连累了一帮生死弟兄,是我最痛心自责之处。本王百死难赎己身,只能抵上这条性命,陪你们同生共死一回,也算不辜负这几年的情分。”
吴参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翕动一下嘴唇,还未能发出任何声音,颊边青筋遽然抽搐,脸色瞬间变得香灰一样又灰又暗。
刘狰一手扶着他肩,另一只手握住剑柄,将锋刃又往里攮透了几寸。
“他,他不是这么说的......”吴参将垂死之际挣扎道。
刘狰俯瞰着他,面无表情:“是啊,他说的,他们说的,你们信神信鬼信猪狗,可就是不肯信本王。”
刘狰手刃了心腹爱将,从他脸上却瞧不出分毫悲喜。他提着带血的长剑,看都没看那尸首一眼,而是回望向了几层台阶之上的叶观澜。
叶观澜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
少顷,刘狰突然长吁一口气,陡地攥紧剑柄。刘晔急欲唤人拦住他,叶观澜扬声道:“王爷就不想看看,捕蝉的螳螂,最后是如何殒命雀爪的吗?”
刘狰甫露出怔忡之色,番役当即上前卸了他的剑,将人一把按倒。
天际浓云深似墨染,夜翼还在压抑的雷声中持续延宕。
“陆依山?这怎么可能!”
聂岸惊得差点咬到舌头,“他不是被挂了腰牌,停职待审吗,怎会连夜在宫门外设伏!你怕不是骇破胆,眼也花了吧?”
死里逃生的汉藩亲兵软脚蟹一样趴在寿宁侯的坐骑前:“小的死也不会看错!那阉人待我们冲破了前门几道防线,才猛不丁蹿出来,杀得我们措手不及。那些伏兵个个训练有素战力惊人,瞧着不似寻常内宦!”
聂岸一个劲道不可能,又说羁审陆依山之事是锦衣卫会同都察院亲自去办的,寿宁侯却早已看出端倪。
“别忘了还有个叶二公子呢。”孙俨说,“福王派叶观澜一同前去查院,你的人且顾着挑陆依山错处,没了菅子旭的都察院就是聋子的耳朵——成摆设罢了,叶家小子想在其中动些手脚,可再容易不过。”
“叶观澜……不能吧侯爷,他们那日在校场可是针尖对麦芒,势同水火啊!”
“势同水火?”孙俨冷笑一声,“你畅音阁听了这么多年的戏,就没听过一出暗度陈仓?”
说话间,他听着耳边风声起,静默须臾,又是一阵急雨劈里啪啦打在屋檐,骤然想到什么:“神机三营,三营何在!宫里已经捅破了天,刘狰这个人屠子眼看是不中用了,断不能教他落入老叶循之手,否则你跟我一个都别想脱身。”
那双狭窄的竖瞳阴狠地一闪:“左右是要一起送下黄泉的,也不嫌早上这一时半刻。聂岸。”
“侯爷吩咐。”
“提前发讯号,勒令三营即刻攻城,务必将乱臣贼子除剿杀殆尽,一个不留!”
锦衣卫独有的黄褐色烟花腾空,炸开了一场瓢泼。
神机营统领谢东阳远远望见,并未做出回应。他身后八千骑士倚马静伫,乌压压的威势,像是雨夜里匍匐的庞然巨兽,在等待着最后的号角。
“我说老兄,你糊涂啊!”
酒炉沸腾的咕嘟声应和着檐下雨声,意外添了几分闲适。
谢东阳倚躺在天香楼的藤椅里,阖眸听着曲,温香软玉消磨了这位骁骑校尉的机敏,他抬手止了歌姬的乐声,像是没听清地问:“陆老弟,你说什么?”
陆依山眼梢泛红,显是有些醉了。他不要女孩小倌们伺候,不知何时手上多了把竹扇,伴着丝竹乐声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拍。
“我说你糊涂!兵符是还攥在聂岸手里不假,可早晚要交给太子的。寿宁侯等人仗着圣体违和,故意迁延,这就犯了大忌了。谢兄你若也跟着不知变通,还像往常一样依令行事,岂非平白被他们拖下水?”
谢东阳眸光微凝,屏退房中诸人,倾身道:“凭咱们之间的交情,我有话也不瞒你。锦衣卫那头放出风声,汉王这次带上京五千人马,密谋趁陛下病笃,想要兴兵谋反。这等勤王立功的好机会,我又怎能错过。”
陆依山想了半刻,道:“勤王?奉的是谁的命?神机三营无诏不得擅离西山,这是先帝爷在时就立下的规矩。你说汉王要反,仅凭来路不明的几句讹传,倘或消息有误,你老兄就是杀头抄家的重罪。到时候,聂岸一推二六五地说兵符已交,把自己摘个干净,神机营几千人找谁哭冤去?”
见谢东阳目露迟疑,陆依山扣了竹扇,说:“话说回来,即便汉王真有异心,你以为神机营平了乱就是立了功了?老兄未免想得太天真。”
谢东阳忙问这是何故。
卸了腰牌的陆依山坐姿散漫,一边灌着酒,一边说:“为人君者最忌惮什么?权柄旁落!陛下出事前,曾亲口将神机三营交给东宫掌管,如今就差一道流程。太子还没发话,三大营便一头撞到宫门前,这让他知道了怎么想?”
稍顿,“老兄同我私下交好图的什么,陆某好歹有点自知之明。你无非是看在我救过太子性命,想借我拉近和未来新君的关系。可三大营听命聂岸多年,想要消除太子心中芥蒂绝非易事。陆某是怕你功劳没捞着,反教太子以为三大营抱残守缺,偏跟着外戚一条道走到黑——毕竟,圣驾能否康健还两说,今后坐在金銮殿上的,只能是太子一个人。”
谢东阳像是被说动了,眼珠子在眶内直打转。
然有顷,心中仍有顾虑,“老弟所言在理。只是这样一来,假使汉王真的心怀不轨,咱们岂非将天子置于危险之境。”
陆依山起身走到点戏的牌档前,指尖在一溜水牌上逡巡来回,摘了其中一张,扔进镶银边的木盘里。
“天字号上房贵客点戏,《釜底抽薪》——”
陆依山转首,道:“老兄若信得过我,我倒有一法子,既能让你功劳尽揽,亦能免受东宫猜忌之嫌。”
......
雨还在下,黄褐色烟迹顷刻无存,紧跟着一掬掣着闪,绛紫洇红的焰火在空中愈发醒目地散开。
雷声一阵紧似一阵,震得整座皇城宫殿都为之惊颤。风雨飘摇之时,叶观澜看见了那山水相依的烟花图样,清寒疏淡的眼眉间忽攀上一抹浅浅的笑。
谢东阳也看见了,顿时长舒一口气。
有那不长眼的小兵凑上前,问:“大统领,督主借了咱们的人,放这蚯蚓钻地的讯号是什么意思啊?”
谢东阳照他脑门上来了一下,“笨!什么蚯蚓钻地,这叫飞龙在天,督主好谋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看锦衣卫的出兵讯号如泥牛入海,寿宁侯渐渐不安起来。
他推开遮挡在头顶的伞,猛地冲进雨中。
雨水冲刷掉他眉宇之间的迟疑,孙俨狠掐下掌心,雨水顺着前倾微绷的脊柱渗透了阁臣补服。灯笼剧烈摇晃,光影交错间投在地上的影,恍然一条再也蛰伏不住的惊蛇。
“聂岸——”寿宁侯语气中终于透露出急迫,“你拿着本侯令牌,去这个地方......”
聂岸惊道:“侯爷,这可是咱们最后的筹码了,当真要如此吗?”
寿宁侯脸上雨汗交织,“生死一线,此刻不破釜沉舟,更待何时!”
镇都城南一隅,厚重的铁制闸门缓缓洞开,黑黢黢的门里一丝光亮不见,隐约传来几声低沉的嘶吼,犹如困兽的怒鸣。
几条街巷开外,房顶上屈腿坐着一人,将此情形尽收眼底。
他把最后几颗花生扔进嘴里,拍了拍掌心,一跃起身。
“终于来了。”陆向深说完,便将一顶做工精巧的草帽倒扣在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