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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反戈

作者:良于眸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教坊司虽则侍奉酒宴,但官妓却非青楼女子,依照大梁法度,是不必委身于人的。”


    祠堂中,叶观澜思忖着道:“吴家子强占乔氏女致死,这等迫害官妓的罪名,郡主照规矩举告给三法司,左不过再往御前递一道折子。绥云军刚立下不世之功,陛下纵使出于安抚军心考虑,也不会太拂了郡主的面子。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怎么就走到了动用私刑这一步?”


    灯花长久无人剪,光线渐渐暗下来,安陶的面容于光影分界处,变得晦暗难明。


    “我若说,吴家子不是我杀的,外头那些谣言也和我没有关系。有人早替我铺好了前路,我走到这一步,纯属顺势而为。”她嗓音苦涩,“二公子怕是不会相信吧?”


    电光石火间,叶观澜瞿然想明白了一切。


    安陶虽是人头血海里滚出来的女中豪杰,但绝非一介颟顸,这点从她数年前接掌绥云军,毅然南下平叛就不难看出。


    七年过去,交趾之地的毒虫烟瘴,只会将这位南境女帅的心智磨砺得更为老成。就算为着乔氏女的死一时义愤,过后也不该做出陈尸荒庙,将朝野舆论尽数引到方家头上的蠢事。


    除非......


    除非,这把火原就不是她一手烧起来的,安陶今时所为,不过因风吹火而已。


    *


    “不错,的确是锦衣卫常用的暗花笺不假。”


    菅子旭瞬时松了一口气。


    陆依山用指腹压平折痕,仿佛看不大清似的,歪头对着火光,一字一字念出声:“仪龙卫察,绥云主帅四月初六寅时离营,翌日未归。襄龙卫四月十七城门督禀,郡主子时首正入京师,未抵都城,而竟转道西山陵寝。”


    他念到这里,顿了一下,“子时首正?”


    菅子旭没好声道:“五万大军的主帅无故离营,此事非同小可。本官接到锦衣卫密报,即刻整集人马扑来西山拿人,谁料却被督主拦在了半途。”


    说着气性上来,不胜愤然,“下官忠君之事,宵衣旰食,勤勉奉上之心日月可表!我知督主与下官向来有些龃龉,但今次乃朝堂公事,督主岂能因一己私怨,误了朝堂纲纪!”


    三言两语间,好大一顶高帽子压下来,但九千岁无动于衷。


    他掀动下眼皮,转头问身边人:“现下什么时辰了?”


    “回督主,丑时已经过半。”


    陆依山掐指数算片刻,笑意倏敛,目中含锐地盯着菅子旭:“都察院所在贯城,距离西山将近四十里地,从纠集人手到赶赴这里,少说也要两个时辰朝上。锦衣卫的文书子时才发出,菅大人丑时便到了西山脚下,缇骑送信的功夫就不提了,调兵遣将也总归要些时候。您是有腾云驾雾的本事,还是说,您一早就收到了风声,请等着今夜抓人一个现行?”


    菅子旭心下一紧。


    他自然是蓄谋已久。


    事实上,襄龙卫的线报传来时,都指挥使聂岸正在他的官邸喝茶,后院几十名锦衣卫早已整装待发。


    飞鸽传书一到,菅子旭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暗花素笺,草草填补过时辰,又加盖了镇抚司的关防。如此节略掉中间数道流程,他才赶得及在一炷香内带人抵达西山。


    这一小处时间上的误差,菅子旭原以为不打紧,可偏偏陆督主眼睛这般毒,逼问得他一瞬间汗透里衣。


    “我——”


    “来人!”陆依山扬声吩咐一旁看热闹的陆向深,“将文书留好,回去跟司礼监的记档做个比对,看消息呈送御前的时间,是不是也如知会菅大人这般及时。”


    陆向深脆声应是,菅子旭心道不好,急忙岔开话题:“且不论下官几时得到的消息,安陶郡主擅闯先皇后陵寝,却是确凿无疑的罪行!都察院绳愆纠违,向不以威武就屈。今儿这勋戚的身后安稳,下官是不当扰也得扰,否则怎么对得起陛下对臣的一番信任,又有何颜面觍居言官之列?”


    他拉开文臣死谏的架势,话到后来,像是连自己都被感动了,声气竟带了些许哽咽。


    陆依山一副戏看到厌烦的形容,将手一抬,轻而易举便让出了道:“菅御史都这样说了,咱家还能拦着你鞠躬尽瘁不成。”


    听到九千岁如此重拿轻放,菅子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事不宜迟,菅子旭麻利地爬起身,正待大踏步跨进山门时,忽听督主在身后恻然道:“您办您的差,我也有要尽的责。御史大人这一进,若查不出个什么,您妨碍办案的罪责,咱家可是要追究到底的。”


    菅子旭听得头皮发麻,脚停在半空,不过须臾,就把心一横,招呼锦衣卫鱼贯而入,勒令将陵寝内外每一寸地皮都要搜寻干净。


    “大人,这里没有。”


    “大人,这里也没有!”


    “卑职这里亦然……”


    随着锦衣卫的回禀声不断传来,惊惧像蚂蚁一样爬上菅子旭的脊柱,逐渐蔓延向四肢百骸。


    他两腿开始栗栗颤抖,不住拿袖擦拭着额角汗珠,嘴里失魂落魄地念着:“不可能啊,怎么会没有?城门守卫明明说......这不可能!”


    菅子旭念叨几句,突然一个暴冲,被番役用刀把怼了回去。他瘫坐在地,颤颤地指着马上的陆依山,嘶声喊:“都察院有监察百官之责,本官行分内事,你们东厂不能这样独断专——”


    “行”字卡在了嗓子眼,陆依山猝然伏身,抽出锦衣卫的绣春刀。


    寒光骤闪,菅子旭看着断了半截线头毵毵的琵琶袖口,差一点点自己的手指也被削掉了,他就像一条濒死的鱼,嘴巴无声翕动着,脸上写满了绝望。


    陆依山掷了兵器,挽正马头,言简意赅道:“下刀,拿人,锁回去。”


    陆向深撵在身后喊:“你往哪儿去,这里就不管了?”


    回答他的只有一阵得得马蹄响。


    陆向深被晾在那出了会神,忽然没头没脑地蹦出句:“活像个着急偷情去的大痴汉。”


    屋外,欢喜一边烤红薯,一边留意房门内的动静。结果不当心翻面翻迟了,红薯焦了一小块,心疼得他直跺脚。


    遂心在旁默默看着,一声不吭把溅得到处都是的草木灰扫干净。


    刚烤好的红薯腾腾冒着热气,欢喜在两手间倒腾几下,等没那么烫了,方从中掰断,将没焦的那一半递给遂心:“我们二公子人很好的,你不要怕。”


    热乎乎、香喷喷的烤红薯似乎有种神奇的力量,遂心整晚都显得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弛下来。


    他咬了口红薯,突然打起手势。


    相府有个老仆,天生聋哑,欢喜因懂一些手语,很快看明白他说的是,“郡主也是个好人。”


    两个小家伙相视一笑,吭哧吭哧把红薯啃得飞快。


    屋中,深谈还在继续。


    安陶的腿有旧疾,不宜久站。叶观澜提起炉上煮沸的茶壶,走到案几旁,给两只茶碗分别斟满,自己率先坐倒。


    “茅店酒,寿君时,年年强健得追随,名山游遍归。”叶观澜举盏,“郡主戍边多年,一朝还都,观澜以茶代酒,贺郡主凯旋。”


    安陶入座时眉宇间的郁色已消失不见,她把玩着茶盏,淡然一笑:“细想来,交趾大捷至今,二公子是第一个真心贺我之人,安陶在此谢过。”


    她说罢,仰脖一饮而尽,叶观澜至此才隐约窥见了一点“平戎万里”的飒爽英姿。


    “事到如今,郡主仍打算继续向陛下进言重查壬寅宫案吗?”叶观澜问道。


    静默有顷,安陶捏着茶盏点了下头。


    叶观澜并不显得意外,却说:“郡主既知这是一个圈套,此刻抽身还来得及,何必非要一意孤行,自甘入彀呢?”


    安陶只顾自盯着他,良久,叹道:“我当二公子是知己,不想你与那起官场禄蠹也没什么分别。”


    搁盏,口气陡然凌厉。


    “方家此生功业,全凭十二将以血肉之躯铸就。我好赖经历过几年烈火油烹的好日子,譬如乔伯之流,却是黄沙枯骨无人问,死后那点虚名,连自己的子嗣都庇护不了。乔家妹子的冤债是无处可讨了,可十二将的亲眷里,有多少人仍在壬寅宫案的余波里苦苦挣扎。你让我怎能心安理得地受着朝廷封赏,却对他们的遭际视而不见?我安陶,不惮冒斧钺加身、积毁销骨的风险,请旨翻案,是为了爹爹和阿姊一世的清誉,更是为了十二将泉下之灵得以安息!”


    她话说得有些急,话音落点,微微带喘,叶观澜却牵出一个欣慰的笑。


    “方家世代傲骨,到郡主这里,总算没有遗落。”公子目中星光熠然闪烁,“郡主下定了决心,若不嫌观澜愚钝,我愿助您一臂之力。”


    “你?”安陶将信将疑。


    “天加横逆于君子,实加福于君子,此亘古不易之理。今夜锦衣卫构陷郡主不成,反为您在陛下面前占尽了先机。接下来,只要郡主不再轻举妄动,当年冤屈和今朝血案,咱们都能一笔一笔,清算干净。”


    ......


    谈话接近尾声,安陶抬掌按在潜渊刀柄上,问:“公子今夜设法拦我去路,又跟我说了这些话,一字一句思虑至深,想来不止是为了方、叶两家当年的那点交情吧?”


    叶观澜笃声答是,“郡主当记得,壬寅宫案最初的源头,皆因父亲力推军镇营建而起。如今交趾之乱已平,朝廷过了用兵的时候,五万绥云军难免再落入进退维谷的尴尬处境。观澜欲为郡主寻一条出路,也为应昌军镇的落成谋定根基。”


    安陶若有所悟:“公子的意思是,移防?”


    军镇创设,打消皇帝疑心与朝中物议,仅仅是第一步。从哪里凑出一支随令而动、威震蛮服的大军,同样是草创派迫切需要考虑的问题。


    叶凭风的三千精骑断不是屯兵的上上之选,公子提出的移防一策,主动掐断了叶家军政合谋的可能性,也算绝了外人口实。


    而对于安陶郡主来说,西北虽远,但至少能够保全绥云军的番号。且远离镇都即远离纷争的中心,少了各方势力掣肘,加之有叶相亲自坐镇粮草调度,她的日子甚至比在南境时,还要好过百倍不止。


    当然,叶观澜从不怀疑,以绥云军之骁勇,无论南北,都能成为抵御外侮的铜墙铁壁。


    如此一举三得的绝妙计划,就连安陶听罢,也不禁在心中叫好。


    她越发对这位从不显山露水的二公子刮目相看,思绪流转间,有人已代她先一步将称叹的话宣之于口。


    “好,好!公子本事,果然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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