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安陶郡主领大军还朝,也是这般避开所有人耳目擅离军中,只带了一贴身长随悄悄潜入镇都。
彼时叶观澜因舞弊一案受到牵连,暂且被收押在监。他在狱中听闻,这位原该加官进爵的郡主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暗中联络方老将军在朝中的旧部,恳求他们在请愿折上具名,奏请圣上重查当年的壬寅旧案。
然而联名折还没递上去,此事却先已走漏了风声。
就在大军回程的前夜,郡主在西山皇后陵寝外被捕。锦衣卫以擅离职守为由将其打入诏狱,左都御史菅子旭第二天便向皇帝呈上郡主私联朝臣的证据。
昭淳帝心中原就有暗结,加之菅子旭从收到消息时起便派人留意,将郡主与朝臣们的对话一字不落记了下来,直呈御览时更没少做断章取义的事。
皇帝震怒,认定方家有不臣之心,当即下令将郡主软禁镇都,连夜密调上直卫亲军和常山三护卫,截断了绥云军的退路。
事后锦衣卫更以太子性命为要挟,逼迫郡主写下恃功而骄、密谋反叛的认罪书。
就这样,在南疆鏖战三年大捷还朝的一代女帅,最终却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她的五万人马也顺理成章地被朝廷接管,打散后整编进不同的队伍。
叶观澜还听说,这位屡建奇功的女帅,在签下认罪书后即刻掷笔,抢过锦衣卫的绣春刀拔刀自刎,死状惨烈。
重来一世,他依旧不解,“郡主何以突然这样沉不住气,纵使你为皇后和老将军抱屈,可眼下远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郡主可曾想过,这一步迈出去,即便成了,方家和五万忠士从此也将背上挟势欺君的罪名。郡主身为主帅,岂可因一己之私,拿数万将士的生死前程做你搏命的赌注。此举,实在有失主将之德!”
公子说不来重话,但光是“失德”二字,已足够刺痛郡主的要害。
安陶脸色迅速衰败下去,恍如一朵凋谢的花,昔年意气与骄傲都随着这两个字雨打风吹去。
叶观澜瞧着心有不忍,缓和了口气道:“郡主这回实在大意了。你难道就没有想过,镇都之内,锦衣卫的眼线无处不在,你接连出入朝臣官邸,何以这般顺畅。还有今夜,我猜郡主之所以贸然露面,除了思亲心切,也是因锦衣卫放出风声,要延请白虎观道士做法祈福。道坛附近不宜见刀兵,郡主自信凭借一身武艺,瞒天过海不成问题。”
安陶明了了什么,扶刀的手倏然捏紧:“你是说......”
马蹄踏破水坑,一路向西疾行而来。还未到山门,遥遥只见火光映衬下的银线飞鱼纹样其状可憎,陆依山提缰勒马,在人群中并未看到指挥使聂岸的身影。
“看来姓聂的学聪明了,万事知道留一手。”陆向深拨开飘散的额发,定睛看到了熟人,笑说,“那不是御史草头官大人嘛。”
陆依山循他所指看过去,幢幢人影中,左都御史的二品红袍分外醒目。只见菅子旭衣冠齐备,仪容严整,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陆依山想到了什么:“安陶离开军中,之所以没有风声传出,不是南屏阁的密探瞎了眼,而是她此行着着实实过了明路。”
陆向深顿时警醒:“是了,监察军中动态的差使隶属锦衣卫,若督军佥事事先在出营的条子上签了字,咱们的人即便发现师姐不在军中,也只当她有秘密公干,不会刨根究底过问太多。”
至于郡主入镇都的城门守军,“为开方便之门,锦衣卫自然一应痕迹都会替安陶料理干净。”
陆依山语气冷得像冰,“好一出请君入瓮的大戏。”
“正是请君入瓮。”
叶观澜肯定地说:“郡主大抵猜到了,锦衣卫的人马现已至西山陵寝,他们宽纵你数日,为的便是收网这一刻。”
安陶喃喃:“在,阿姊冥寿这一晚?”
叶观澜沉声:“若非先皇后冥诞,郡主也不会一时忘情,铤而走险前来祭拜,他们自然就没了向你发难的由头。”
缄默良久,安陶清丽姣好的眼角蓄满了愤怒。
“砰”地一声,她攥拳用力捶打在墙上,震得墙皮沙沙往下掉,“方家已经忍让到这个地步,他们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
叶观澜不答。
荆山长号泣血人,忠臣死为刖足鬼。这世间的忠臣,从无一个仅凭忍让,就能换来全身而退的。
他相信以郡主的睿智,冷静下来很快就能想明白这点。
安陶肩膀的抖动慢慢平复,她抬起手,轻抚着十二块灵牌中为首的那一个,问叶观澜:“二公子不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促使我下定决心的吗?”
在她低沉而又喑哑的诉说中,叶观澜终于解开了困扰他两世的疑问。
“乔伯,父亲手下几十年的老将。平戎之功,他为了掩护主帅撤离,把自己暴露在羌人的短弓之下,生生被射成了一只刺猬。到最后,他那匹巫山驹带出来的也不是他的尸首,而是爹爹未及拿到手的敌军布防图。西南大捷,先帝论功行赏,长城十二将里他居其首,一日三香,四时享祭,是先帝金口称许的骨鲠之臣。可结果又如何。”
安陶笑出了声,带着轻飘飘的嘲讽:“壬寅宫案,方家满门获罪,父亲昔年部曲亦不曾幸免。十二将战死的战死,病故的病故,但他们的子孙后代还存活于世,不得不代父辈承受这莫须有的罪名。天子雷霆之怒下,成年男子发配极边,女眷没入教坊司。乔伯的儿子媳妇没得早,只有一个亲孙女儿,被带走时还不到八岁。”
饶是对方家高楼起、高楼落的遭遇早有耳闻,而今再度听来,叶观澜还是觉得脊背生凉。
“话虽如此,但木已成舟,郡主当年既肯忍辱负重,没理由七年过去,反倒愤愤不平起来。”
安陶情绪骤然变得激动。
“是!当初我带兵南下,以为这样就能换晔儿与十二将后人余生安稳。可是我早该想到,处堂燕鹊,焉有安稳可言?我还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打听十二将后人的下落,结果却听说乔家妹妹被人□□致死的消息,她才只有十五岁,而凶手,正是姓吴的衣冠禽兽!”
风起长林,远处乔木哗哗作响,近处柏涛隐隐啸动。
陆向深控制着不安摆动的马头,语气略显急迫:“怎么办,师姐若真被他们拿住,擅离军中的罪名,说小可也不小。”
陆依山眸光冷凝,还不止于此。
嫘祖庙案发后,镇都内外的风向,都在暗指吴家子之死,喻示着壬寅宫案另有隐情。
倘若安陶此刻因私祭父姐被捕,很难不让皇帝疑心,方家仍为当年之事耿耿于怀。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对郡主仰仗军功残杀勋贵,意图重提旧案的猜忌。
君王疑心,堪比悬顶之刃。一旦落下来,势必要弄得血光四溅。
到时遭殃的,决非一个方家而已。
陆向深还待说,陆依山眼眸微眯,突然间打了个手势,示意他闭嘴。
陆依山翻身下马,踏过泥泞的路面,循着一串浅到几乎看不见的马蹄印,来到岔路口的柏树旁。
他抬指蹭了蹭,借着树隙间漏下的零星月光,看清了树干上异常明显的勒痕。视线下移,一片透明反光的竹篾登时引起了他的注意。
陆依山撷了蔑片在手,端详有顷,那清隽有力的蝇头小楷,他可真是再熟悉不过。
“陶......安?”陆向深沉默不过三秒,猴到跟前,歪头念出了声,“什么意思?”
陆依山唇边笑意隐约,随即眼底却杀机毕现。
“将所有驻守在嫘祖庙附近办案的番役全部调往西山,锦衣卫想请君入瓮,本督主便要让他瞧瞧,谁才是瓮中的那只鳖。”
菅子旭明火执仗而来,便是打定主意不会空手而归。他人五人六地骑在马上,吆喝着随行锦衣卫,令其将西山陵寝里外三层围起来,连只苍蝇也不许放过。
猝然间,山林野地浮现数片光点,逐渐串点成线,有如光箭一般疾疾射向此处。四面火光大盛,马蹄笃速声、军靴踏地声次第响起,紫袍黑纱巾的东厂番役列队疾行,多年无人问津的西山陵寝,骤然热闹得形同午门市口一样。
一片人仰马翻声里,菅子旭面上尽是掩饰不住的骇色。他手指悠马上前的领头太监,盛怒的口吻里还能听出一丝被打怕的虚怯。
“陆依山,又是你!你、你又想干什么?”
陆依山缓带缰绳,膘肥体健毛发雪亮的岐山黑骊,对比的菅子旭身下坐骑弱态可怜,还没靠近,那畜生已被吓得连连后退,菅子旭怎么呵斥都不顶用。
陆依山道:“咱家还想问御史大人想干什么,东厂奉旨查案,嫘祖庙方圆十里地内全部戒严。大人无视皇命擅自闯禁,咱家职责所在,不能不来看一眼。”
菅子旭简直要被气笑了:“嫘祖庙跟西山相差十万八千里,你们东厂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
陆依山闲庭信步一般:“东厂的手伸得就是这样长。陛下有旨,凡与嫘祖庙命案相关的嫌疑人等,皆可由东厂一径提审,不必知会任何一方。大人漏夜踏足案发地,焉知不是想毁灭罪证——”
“你放屁!”菅子旭秀才遇到兵,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督主眸中顿时一沉。
番役见状,默契地呈扇形围堵过来。
锦衣卫有心拿菅子旭作挡箭牌,指挥使大人却吝啬到不肯派出自己的精锐部队。今夜的主角只能是菅子旭这个现眼包,锦衣卫声援的阵仗过大,喧宾夺主不说,或许还会引起昭淳帝的侧目。
但这样一来,两边力量对比就显得十分悬殊。
逐渐缩紧的包围圈,天然带着一股慑人的压迫感。火苗遽晃了下,菅子旭的坐骑当即人立而起,把背上的主人狠狠甩到地上。
菅子旭全身骨头都快跌散架了,他又气又急,望着眼前凶神恶煞似的东厂鹰犬,却又忍不住犯起怵。
他强按住哆嗦,从袖口扯出一张纸,嘶声大喊,“本官接到锦衣卫线报,绥云军女帅安陶未经允准,擅离军中,趁夜私闯西山皇陵,疑有不臣之心!”
陆依山马背上挑眉,瞧着那封加盖有镇抚司钤印的邸报,唇边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偏头示意陆向深拿到近前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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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