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缁色身影跨门进来,挟着早春入夜独有的凛冽气息。来人语气平平,神情亦是喜怒难辨。
然而叶观澜一和他的眼神对上,立时就别开了脸。
陆依山看在眼里,笑意稍纵即逝,转而对一旁的安陶郡主行礼道:“师姐。”
他跟安陶在外是主从,在内却是同门。陆依山以“师姐”相称,行的又不是正经八百的君臣大礼,似乎寓示着他此刻的身份乃南屏阁主陆崛殊座下弟子,而非当朝九千岁。
安陶很快明白他这一礼的应有之义,目光微闪,“师父都知道了?”
陆依山说:“他老人家入镇都,是有几处堂口的纷争要料理。原以为师姐人在江宁,开拔还需些时日,故而一时半会留意不到这上头来。”
他说话的口气倒还谦和,话里话外却都是敲打的意思。安陶闻言,果然气虚了一大截,捺低声道:“等师父那头忙完,我自向他跟前儿请罪就是。”
陆依山叹口气:“好在师姐今夜悬崖勒马,不曾铸成大错。我已命人将姓菅的御史扣下,只要都察院掀不起风浪,师父这里都好遮掩。”
安陶略显诧异地抬起头,半刻才道:“多谢。”
稍顿,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叶观澜:“说来,多亏叶二公子提醒及时。倘若我没有猜错,茶寮里的那位相师,也是你一手安排的吧?”
听到这,陆依山越发一错不错地打量起叶观澜,后者则干脆避而不见,对郡主的话也置若罔闻。
安陶隐隐嗅到空气中浮动的火药味,但又不是相见眼红、非死即伤的那一种。
她只当陆依山不认得叶观澜,所以警觉的缘故,连忙打圆场说:“忘了介绍,这位是叶——”
“几日不见,”陆依山面无表情地道,“二公子还是这般勤谨,当真教咱家钦佩之极。”
叶观澜听出他在嘲讽自己又来挖方家的墙角,只装作万事不懂的样子,颔首说:“比不得督主勤勉。”
陆依山见他翻脸无情,又见他进退自若,万般感觉咂摸不出一个味道,指甲嵌进了肉里,仍似挠不到实处,不觉牙根咬得直痒痒,碍于外人面前却不好发作。
安陶见状更担心了,正想出言调停,忽见门外探进半个脑袋。
陆向深一手摁住欢喜,一边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安陶犹豫片刻,道:“既然你跟他一早相熟,我就不必费这个唇舌了。许久未回忠贤祠,我也想四处走走看看——二公子,失陪。”
叶观澜急道:“郡主......”
陆依山抢着打断:“夜间路难行,师姐记得嘱咐遂心,多点一盏灯。”
安陶狐疑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横扫,陆向深搁门外又是一阵猛咳,看架势就差把肺管子咳出来了。
安陶不得已,只好向叶观澜点头致意,临去前又警告地对陆依山说:“你好好说话,别欺负人家。”
陆依山俯颈的样子看起来既温和又谦顺:“师姐放心,依山怎敢怠慢了公子。”
“吱呀”,房门开合,灯烛摇摇,复归沉寂。
一捧月色透过窗流泻进来,追逐着公子洁白的袍角,说不清是月照人清冷,还是人望月孤凄。
陆依山看着那单薄的影,一时间竟有些忘神。
他忽地生出股错觉,眼前人不是世间人,他就像高去九霄的天边云,看似伸手就能触碰到,可只消再有一阵风,便彻底烟迹难寻。
叶观澜不开口,陆督主也不作声。
月华在两人中间脉脉流淌,彼此相隔光亮,又各自跻身黑暗。一些东西就在这样无言的对峙中,隐秘又不受控制地发酵起来。
“从嫘祖庙一别至今,已有十七日了。”到底是陆依山先跨过了那条线,走到窗下坐倒,“再见面,二公子却连一盏茶也不愿与我吃,当真好狠的心肠。”
叶观澜藏于袖底的手指倏尔轻蜷,声音放得愈发低:“茶才温好,督主自便就是。”
陆依山却稍稍倾身,盯住他:“日前挨了几棍,行动多有不便。眼下房中没别人,公子就当扶危济困这回,解了咱家焦渴要紧。”
此言透着别样的深意,叶观澜一不留神把指尖掐出了红痕,轻声说:“满堂英灵在上,督主慎言。”
陆依山拿起他留在凭几上的小竹扇把玩,“咱家赶了一晚上的山路,口渴是应当的,二公子想到哪里去了。”
论起这种时刻的牙尖嘴利,十个叶观澜也抵不过一个陆依山。
叶观澜负气要拿回自己的扇子,但又如何争得过。督主将扇柄卡在虎口,稍稍用了点力气,叶观澜就被拽出了黑暗,山眉水眼,连同眉宇间那点怒气,都一并显露出来。
那么的活色生香。
陆依山眼底却淡了笑,眸光转深:“写了字的火浣布,是公子特意留在岔道口的,目的就是为了教咱家安心,好一门心思对付那草头御史。可倘若公子早有打算,何不提前遣人来知会一声,左右我陆家的大门,公子进也不是头一回了。偏等我火急火燎地赶到西山,才肯施舍这颗定心丸。公子是生怕咱家脚程太快,赶得及到忠贤祠与你打这个照面。”
叶观澜维持着争扇的动作,唇线微抿,道:“我并没有这样想。”
陆依山顾自继续说:“可惜公子算漏了一件事。”
“……什么?”
陆依山把扇子拉近点,“公子没有算到,咱家欲见公子之心,虽万水千山,亦难阻我一往无前。”
此话一出,触手生凉的扇骨忽然像是着了火,顺着观澜的指尖,一直烧到了耳后根。
他仿佛被烫到了,仓促地想要收回手,陆依山察觉到他的退缩,猝然一发力,二公子根本不是对手,虽没有立时三刻落入怀中,却也定在了相当危险的距离。
“自来同床共枕与同舟共济,不过几字之差,我原当公子是与我交过心的人,气上两日,总归还是要见面把话说开了的。哪晓得公子这出将相和唱罢,紧跟着就是两相别,敢情只有咱家巴望着登公子这条船,公子从头到尾,不过想和我**一度而已?”陆依山语中含了一丝怨怒。
他没有明言古文派在嫘祖庙前跪谏一事,但叶观澜的那瓶药膏,却实实表明公子在聂岸明升暗降吃了大亏以后,便参透了督主的以退为进之意。
陆依山从不怀疑,以叶观澜的九曲玲珑心早晚能想通这点。他介意的,是叶观澜在想通这点后,除了那瓶药膏,再无只言片语传来,大有趁此嫌隙一冷到底,从此天地各行道、山水不相关的绝情架势。
或许在叶观澜眼里,山水原就不应相关。
想明白这些的九千岁,感受到了平生绝无仅有的沮丧,并由这沮丧中滋生出一丝未名的逆反之心。
陆依山放过竹扇,改擒住叶观澜的手腕,用力把人带向自己。与此同时伸手拉过屏风,让满墙煌煌英灵无法再成为公子的依靠。
叶观澜被圈紧了后腰,反身压向临窗供歇脚用的须弥榻。这一下跌得不轻,他险些痛呼出声,可是想到郡主他们还在外头,只能用力咬住下唇。
陆依山捏住叶观澜的下巴,试图让他张开嘴。几番尝试后,叶观澜终是按捺不住羞愤,低低叫出了九千岁的名字:“陆依山,你混——”
陆依山就在这一声里倏忽俯首,堵住了公子的唇。
督主舌尖逞凶,深汲檀口的每一处,甚至用牙咬住叶观澜的,将呜咽声碾成破碎的喘息,让他叫不出,只能熬得双眸含水,手用力抓挠着自己的肩颈、后背,发现无果后缓缓划过胸口,把前襟揉得一团皱,喘息中带上了求饶似的泣声,陆依山却铁石心肠地选择忽略不见。
他曾经尝试了各种手段,却发现公子如玉,触手生温,抬之冷然,哪怕捧在掌心摩挲过千百回,也只够他热上一时半刻。
可陆依山不要公子做山巅月、九霄云,凡此间所有的可望不可即,他都要一一打碎。陆依山来的路上就已想好,就算冒渎神的大不韪,他也要把叶观澜变成一个真真正正、有血有肉的人。
他的心上人。
叶观澜哭了,那一滴泪划过眼角时,陆依山睫毛轻动了下。稍稍抬脸,吻却顺势流连到叶观澜的眼梢。
“方氏是太子的母家,你要拉拢安陶和绥云军,就无论如何绕不开东宫这一关。太子年少落难心性难料,你和他相与不比侍奉陛下轻松半点。若无咱家私下里跟你暗通款曲,借重方家促成军镇建设一事,便如同火中取栗,危机都在你瞧不见的地方等着。”
叶观澜不得不发自内心感叹督主的精明,竟然这么快就猜中了自己的心事。然那句“暗通款曲”,又一以贯之地带着陆依山式的坏,不露声色地提醒着公子眼下的处境。
叶观澜又气又恨,张口咬在身上人的肩膀,一点余力不留,似要连本带利地将这些天的憋闷都讨要回来。
挨近了,叶观澜才看清,不过几日未见,这位不可一世的东厂九千岁,竟然显得憔悴了许多。
他一早便听说过内廷行刑的厉害,但陆依山的身手不凡,他也是亲眼得见的。叶观澜不相信几棍子就能打杀掉督主的血气,祸害遗千年这句话,总是与陆依山格外相称。
然而就像督主所言,公子并非算无遗策。叶观澜未料到陆依山欲见自己之心,短短半炷香,就能驱马从西赶到东,亦如他想不到,心伤往往比身伤更能割人气血,即便钢筋铁骨也不能免俗。
叶观澜的心一下就乱了。重来一世,他的步步为营中,却添了叫做“陆依山”的变数,躲躲不过,绕又绕不开,叶观澜无奈地叹出声。
“早知今日。”
陆依山啄吻过公子鬓角,投来询问的眼神。
叶观澜偏头,与九千岁鼻息相闻,梦呓般地喃喃:“当初就该让你活活疼死。”
陆依山笑了,吻以更加蛮横狂暴的方式落下来。**的波潮一点点蚕食尽理智,叶观澜恍惚中化身浮木,被席卷着,拍打着,除了陆依山的怀抱他无地可去,在这间名曰“忠贤”、镌刻生死的小小祠堂,体会到了人世间另一种极致。
风浪终也偃息,庭院中月华如练,积水空明。
叶观澜伏身难平呼吸,良久,却听不到顶上有任何声音传来。
他侧转脸,只见陆依山目光无比专注地盯着自己,透过那眼神,叶观澜恍然有种隔世相看的错觉。
他忽想起,前世狱卒酒醉时分的闲谈,“你们不知道,那九千岁精明一世,这回却跟糊涂油蒙了心,再不就是魑魅邪祟附了身一样,死活非要给叶家求情。白白挨了几十廷仗不说,还被陛下一怒之下发落到喜峰口御敌。关外战事那般激烈,他一个阉人如何做得来领兵打仗之事,不是摆明了用自己的命换牢里这个病秧子的命么.....”
“从前也没听说,东厂跟叶家有什么渊源啊......”
精铁束袖映着月光,亮灼灼地刺进叶观澜眼底。那眼神——他脑海中灵光电闪——伴着红氅如云从高台抛落,赫然出现在视野之中。
安陶抱剑坐在廊下想心事,抬头打量着天色,不放心道:“这都多早晚了,里头不会出什么事吧?”
篝火旁围坐的人又多出一个。陆向深拨弄着火灶,照吃饱了犯困的欢喜脑袋上来一下。后者小鸡伤食似的打了个饱嗝,捂在怀里的番薯滚掉地上,人也不由自主歪向一旁的遂心。
陆向深捡起红薯吹了吹,随手扔进火堆里,“师姐过虑了,世上若真有一个人,能跟陆依山旗鼓相当,那便只有叶观澜。”
“那年覆舟山演武,那个冒死救驾的小火者......”叶观澜涣散的瞳仁陡然聚起光。
陆依山轻舔唇角,丝丝缕缕的腥甜味漫漶在齿间。他拇指一刮,正按在叶观澜的额心。
“公子点朱吧,”陆依山将脸埋入叶观澜颈间,喑哑地说道,“为了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