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淳十三年,今上率众北巡。至通州境内时,突遇大乘教余孽纠集徒众百余人,冲击燕山行宫。
燕国公急调援军救驾,然而最近的常山三卫赶到也需时日。随行的镇国公率禁卫死守宫门,可是通州城里的乱党却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一茬接一茬冒出来,怎么都杀不完。
就这样撑到了第六天。
入了夜,敌营方向忽传来一阵悠扬琴响,猛烈的攻势霎时见缓。
翌日清晨,方家驻守附近的援军赶到后才发现,留守大本营的乱党已尽数伏诛,无一例外皆是全身溃烂而死。
军医勘验过,说是中了蛊毒。
“打那以后,‘修罗琴响、仰见无常’的名号就传了出去。身为八面魔之一,却无人见过其真面目,连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但大多认为是郡主在江湖上结识的故交。”玉桉着意补了句,“修罗琴下毒的手法,一般人模仿不来。”
陆依山当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默然有顷,沸腾的茶水掩盖了浪花拍岸的声响,陆依山转身提了糙茶。
“安陶此刻还在军中,不会是她。”
玉桉眉尖轻挑,转眼就恢复了那副散漫神情:“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查案的事,还得督主在行。”
陆依山无视了她话里的调笑,转而问:“我先前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玉桉仰身陷在椅里,慵懒道:“我瞒着阁里私自替你打探消息,少不得要谨慎些,你何苦催我太急。”
陆依山额心微皱:“我给你大半个月的时间,不是来听你叫苦的。天香楼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总有人见过那枚蝮蛇刺青,你只管帮我留意,钱不是问题。”
“不是钱不钱的事。”
玉桉坐直了身子,“老阁主三令五申,不许人再提当年那件事,你偏要坏了规矩不成?”
当年事,关乎一代剑宗的陨落,江湖上对此议论不少。师父不愿招惹是非也属正常,但整个南屏阁,唯独他做不到置身事外。
陆依山轻哂:“叱咤江湖的八面魔,几时也学会守规矩了?”
玉桉礼尚往来:“堂堂南屏阁主的关门弟子,几时也学会违拗师命了?”
陆依山陷入静默,俊挺的侧容拢着烛台昏光,呈现出一种半明半暗的鲜明对比。他将臂横于案沿,目光贴着束袖合缝缓慢地游走。
“说的在理。”
一个浑厚的嗓音打破了岑寂,两人连忙敛袖起身,“师父”“阁主”。
陆崛殊排闼直入,身携春夜寒意,进了屋径自在案首坐定,草色蓑衣上还挂着晶莹的霜珠。
“才入镇都几年,就把阁中规矩忘光了不成?”
烛花微爆,陆依山心也跟着颤了一下,悄然捏紧拳头。
陆崛殊扬声:“说话。”
玉桉似乎格外畏惧这位声名显赫的老阁主,趁人不备福了福身,埋首便向外退去,快到门口时突被叫住。
“玉罗刹,你好大的胆子!”
玉桉打了个激灵,手中帕子没捏稳,膝盖被抽掉骨头似的顷刻间软倒,匍在地上抖得话也说不出。
“师父不必怪她,这件事原就是我强求。”陆依山跪下去,“徒儿甘领责罚。”
陆崛殊眉间寒气萦绕:“即便犯禁,也要一条路走到黑,是这个意思不是?”
“天子侧畔鱼龙混杂,徒儿肩领御前扈从之职,不能不格外留意,还乞师父见谅。”
“是职责所在,还是私心所求?”陆崛殊瞪向他,“你打量着我耳聋眼瞎,连这点事都看不明白了吗!”
刀宗一怒,众相伏低,房中屋内的喧杂声不知不觉已经消失,陆向深更是跑得影儿都不见。陆依山无声挥退吓破了胆的玉桉,再叩首。
“齐耕秋心怨朝廷,操纵科举必不只为谋财而已。有人急于杀他灭口,恰说明此事没那么简单。若不一鼓作气挖出背后之人,将来恐酿成肘腋之患。”
陆崛殊声调拔高:“你还在与我打哑迷!”
敞开的门户间穿来些许风,夜色犹如暗涌的沉默,扑灭了最后的烛火。
过了良久,陆依山缓沉地开口,“那蝮蛇刺青,与当年一模一样。”
这句“一模一样”饱含着难以言说的痛楚,陆崛殊听懂了,周身寒气连同眉间愠色,一并都被驱散了八分。月光流淌进屋中,就像天泄水银,放大了这位传奇老者脸上极难察觉的一丝柔软。
“你还是放不下当年事。”
“自然。”陆依山这次答得很快,“雁行一炬,赤地千里,魏家上下数十口人的性命,我竟日未敢忘却。否则师父以为,依山为什么会在这里?”
昭淳十五年,西北动乱臻平,关外历经多年休养生息,终于又见繁荣景象。可就在这当口,曾为驱逐鞑靼立下汗马功劳的北勒山庄却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
是年除夕夜,百名高手秘密潜入北勒山庄,实行了无分老幼的残忍屠杀。君子剑夫妇为奸人所害,膝下一儿一女皆不知所踪。刺客行凶后,点燃了庄中预备贺岁用的礼花台,在一声轰然巨响里,百年基业随着冲天烈焰,转眼就荡然无存。
“如齐赟临终所言,齐耕秋与藩镇早有勾结,这也应证了小师叔的那句,世间巨豗尽出刘门。循着齐氏之死,挖出幕后主使,或许就能找到魏家当年灭门的真相。”
陆崛殊起身,走到陆依山面前,用粗粝的掌心缓缓覆上他的发顶。
“你可知这些年,为师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没能阻止你入镇都、入皇城。”
陆依山微怔。
“有时候人活着,最难不过‘忘却’二字。没有什么敢不敢的,湛然兄虽未给我留下只言片语,但以他心性,决计不愿看到自己的儿子终日为仇恨缚身。依山,我为你改姓、收你为徒,这些年的抚育教导,不过是要拉你走出那一日的火场,让你清风霁月、坦坦荡荡地活着。即便再也拿不起君子剑,至少还能留全尔父当年风采之万一,光是这样便足够了。”
“清风霁月,坦坦荡荡,”陆依山眼眶又酸又涩,却流不出一滴泪来,“那是君子剑魏湛然,十年前他死在了雁行山的大火里,我是陆依山。”
陆崛殊语调一凛:“你姓魏!”
陆依山垂下颈,就像个虔诚受教的孩童。可他终究学不会伪装,在那漫长的沉默里,他听到自己机械的声音说:“是,我姓魏,但是在我找出凶手以前,我担不起这个姓氏。”
这种近乎自毁的责难让陆崛殊也受到了震动,他脸上没露,眸光间却闪动着犹疑。
“如果,我是说如果,最后的真相之重非你所能承受。你……当如何?”
陆依山没有听出师父话里的踟躇,他把头埋得更低,声音却异常笃定:“手刃仇雠,百死不回。”
陆崛殊眼睑重重一颤,三度欲言,九番又止,末了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叫阿深进来,”他有些沉郁,“小小一枚刺青而已,还不值得让我陆家人费太大的心思。但有一件,往后不许私下里打探消息,规矩就是规矩。”
正当这时,廊下忽然传来几声脆音,陆依山赶在师父转身前急掠向外。
“什么人?”
廊腰缦回,无人作答。铁马在头顶当啷作响,一声一声,徊荡在平静无风的寂夜。
陆依山敏锐地嗅到空气里那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余光所及,只有靠垫边缘一小块凸起的褶皱,除此之外再未发觉什么异样。
陆崛殊踱出时,外间一切已经复归如常,连褶皱也不见了,陆依山端正袍袖,药瓶落袋的声音几近于无。
“师父勿扰,并没有人偷听,”他微笑着说,“只是一只小野猫罢了。”
*
一连数日的雨停了,官道上泥泞难行。
两骑行驰在薄暮笼罩的山道上,马蹄陷到泥浆里,跑不出原本的速度。为首的骑手一勒缰绳,停了马,抬手摘下草斗笠,露出女子清秀但不失英气的面庞。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遥见一里地外有座简易的茶棚,对侍从道:“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遂心,记得把巫山驹喂饱。”
叫遂心的小长随沉默地点了下头。
到了茶棚,他打帘让女子进去,给了店家几块碎银,比了个吃的动作,自己则留在棚外,从褡裢里摸出了几捆干草。
遂心在马儿缓慢冗长的咀嚼声里,偷眼瞧向帘幕上那单薄又纤韧的侧影,听她问店家:“从这到西山还有多远路。”
“去西山啊,现在可不是时候!前两天雨下得太大,山溪暴涨,把路都给淹了,官府筹措人手正挖着,且得等些时候呢。”
女子不再说话,昏光里微微有些怔神,眉间写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她脚上军靴簇新,针脚是官中的手艺,外袍却陈旧得不像样,借着寮里半明半昧的灯光,能看出好几处补丁的痕迹。
热腾腾的包子端了上来,她心不在焉地伸手去拿,果然烫着指尖,本能往回一缩。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曼吟声:“冬去春来复一冬,盛衰两极再殊同。早知今日烧手患,去岁当从邻家翁。”
女子雷殛般一激灵,寻声看过去,见角落里坐着一算命先生,身量还没有桌腿高,面容稚嫩,瞧着倒并不可厌。
他手里捧着一本《周易》,似是察觉到对面投来的目光,咧嘴一笑:“姑娘测字吗?”
女子本来没打算算命,不过见山野中突然出现一道士,冥冥中仿佛有天意般,心意倏转。
“既如此,求教先生了。”
她指尖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一字,算命人歪头看了看:“方?”
女子颔首。
算命人略想了片刻,道:“方字,其内含刀,姑娘胸中有杀意。”
女子悚然一惊,不自觉按上了腰间的刀鞘。
算命人浑然不觉,继续侃侃道:“只是这刀上犹悬有一点,其势虽弱,其威却强,暂时弹压住了姑娘的杀心。且这个方字又以万字为主体,暗示姑娘行任何事,都得思虑万全才好。”
那女子的目光在他一番拆解中闪烁不定,某个瞬里甚而泄出一线狠意。但末了,结着薄茧的手掌终是从刀把上缓缓挪开,扔下几枚铜板。
“先生的话,我记住了。”女子长身而起,抓着刀就朝寮外大步走去。
算命人喊:“你包子不吃了啊?”
帘落一阵风,寮内重归沉寂,算命人掌心掂着几枚铜板,却比那女子走前留下的多出来一枚。
那是她扣在袖底的压身财。
算命人出手神鬼不知,他将铜钱翻了面,拇指过处咸德通宝的字样跃入眼帘。
新朝肇始,昭淳帝曾令福王牵头,进行过一次大的货币改革。像这种咸德年间的通宝虽未完全禁止,但市面上早已不流行,只有极少数边地还在使用。
这其中,就包括安陶郡主长期镇守的云南之地。
三江鼠杨开把铜板扔进袋中,掀开帘,果然见一蓬烟迹消失在山道尽头,去的却是和西山陵寝完全相反的方向。
“公子神算呐。”他由衷地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