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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君臣

作者:良于眸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不去追吗?”陆向深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问道。


    “事情都是我做的,追上去也无甚好解释。”陆依山转过身,脸上殊无表情,“齐耕秋之死是谁放出的风声,古文派老学究又是如何闹得鸡犬不宁,你当叶家二公子那么好糊弄的吗?”


    陆向深似有不忍:“可你做这些,矛头所指并不在叶循身上。二公子当局者迷,你又为什么不同他解释清楚?”


    “当局者迷,”陆依山重复道,话末不易察觉地牵出一丝怅然,“正因如此,才更容易使局外人也不由得相信。”


    陆向深欲言又止,到了只是付之一叹。


    “好啦,到底是人家亲爹,换作谁不生气。等过了这阵,你再——欸,你干什么去!”


    天枢阁前一派混乱不堪,锦衣卫与学众们互相推搡,叫骂声、哭喊声层出不穷。聂岸被人群裹挟着,急得嗓子都哑了。他抬脚踹翻一个猱身直扑的书生,咬牙切齿地喊:“都他妈给老子住手!”


    话音未落,侧颊忽感到一阵湿黏的温热。他抬手抹了把,还没等看清,身边已然响起文人们的惊呼。


    陆依山就在乱糟糟的人声里松了手,正欲行凶的锦衣卫倒了下去,身子还保持着拔刀的姿势,脑袋却已滚出几米远,撞在未完工的石基上,又重重弹回了众人眼前。


    聂岸愕然:“陆依山,你——”


    无人看清陆依山是何时出的手,只能从精铁束袖上仅有的一点血迹窥见那一刀之快,这样的速度纵观整个武林,除了南屏阁主陆崛殊,只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出其右。可是九千岁几乎从来不碰刀剑,许多时候他连杀人,都只依赖徒手。


    陆依山无视了聂指挥使青红交织的面色,在起身的刹那,将原本属于那名锦衣卫的刀反钉在地上。他掏出帕子,将束袖仔仔细细擦拭干净,忽而一扬手。


    沾了血的帕子彻底挡住了聂岸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陆依山腹中不适平复些许,渐渐收敛了眼梢戾气。


    “嫘祖庙前滥杀无辜,就不怕惹恼了皇天后土么?这等没心肝的混账玩意,留着也是祸害。聂大人,我是为你好。”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聂岸一把扯下帕子,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派去搜殿的锦衣卫匆匆奔出来,附在耳边说了句什么,聂岸这时方如梦初醒地拨开人群,一头闯进嫘祖庙,里头哪还见尸体的影子?


    望着“尸”去屋空的大殿,聂岸脑袋“嗡”一声,猛地攥紧帕子。


    “陆依山,你给我等着!”


    *


    东厂督主当众杀害锦衣卫的消息隔日便传进了武英殿,指挥使聂岸挂牌卸甲,天不亮就跪在昆仑丹墀下,执意要请旨缉拿元凶,给枉死的部下一个交代。


    暖阁之中门窗紧闭,显得有些沉闷。错金博山炉出香袅袅地吐出轻烟,混合着湿润的水汽,积黏地往人衣上跌撞。


    昭淳帝容色不佳,将茶盏重重扥在案上,问:“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陆依山跪在堂下,道:“聂指挥使所奏皆为事实,人是我杀的,臣辨无可辩。”


    昭淳帝冷哼道:“你还有理了。陆依山,朕把东厂交与你手,是出自对你的器重,更因朕相信你心地公正,不会搅进那些乱七八糟的党争。可你知道,今日弹劾你的奏章上,都是怎么说的吗?”


    陆依山伏地不语。


    “损公挟私,轻蔑朝纲!你听听,这不是在打朕的脸吗!”


    昭淳帝说到气处一阵急咳,身旁内监连忙上前,他不要人擦拭,接过帕子摁掉了唇角血迹,问:“你可知罪?”


    陆依山答道:“回圣上,奏折中所列罪行,我只认挟私一件,其余皆为无稽之谈,望圣上明鉴。”


    昭淳帝气结半晌,手指颤颤地点向他:“好,好!能耐了啊,陆依山,你今天就给朕把话说清楚!”


    陆依山磕了头,直起身不疾不徐道:“臣确实怀有私心,然而臣的一片私心里,却只装着陛下。古文派如今虽已式微,嫘祖庙前带头闹事的也不过几个无权无势的老臣。可陛下别忘了,这些人在咸安年间都是功名等身的大儒,也曾桃李春风动学墙。他们中不少人的门生,现今分散在各大官学,皆身居要职,调动地方儒生的风向不过言语间事。陛下信不信,倘昨日锦衣卫的人真伤及学众一丝半毫,明日州学暴动的邸报就会呈上御案。臣若不能当机立断,今时今日跪在外头的,可就不止镇抚司一家了。”


    昭淳帝唇线微抿,瞧着像是被说动了。他一番沉吟,坐回榻上,缓了声气道:“可说到底,锦衣卫也是朕的亲兵,刀口究竟没有落下去,你贸然出手终归不妥。”


    “臣自知鲁莽,甘愿领罚。只是陛下不觉得,此番古今文派之争来得有些蹊跷吗?臣唯恐迟一刻,事态便会陷入无可转圜的地步。”


    昭淳帝闻言警醒。他自血冤灌渠的噩梦后一直缠绵病榻,总是疑心有人要加害自己,听了陆依山的话,他那张过了病气的容长脸顿时泛起异样的酡红。


    “你的意思是有人从中作梗?”


    “陛下明鉴!”陆依山道,“齐耕秋落狱,不光驭下不严这一条罪名。旁人或许不知,叶相却是最明就里,齐耕秋罪该万死,他犯不着铤而走险,在东厂和锦衣卫眼皮子底下杀人灭口。这种画蛇添足的事,丞相无谓去做。”


    昭淳帝呷了一口酽茶,示意他继续说。


    “可是古文派的猜疑也非空穴来风,这当中必定有人在引导什么。”


    陆依山顿了顿,说:“微臣只是觉得奇怪,当日古文派闹得沸反盈天,锦衣卫却迟迟不肯出面,以至于牌子递到了东厂,臣不得已才带人前去一看究竟。可就当学生们作势要冲入孙家宗祠时,锦衣卫竟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山门外,这说明什么?”


    昭淳帝面沉如水:“......聂岸的人一直在作壁上观。”


    “京城不稳,身为天子近臣却隔岸观火,这可不是锦衣卫向来的做派。臣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陆依山仰起首,眸底生冷:“火原本就是锦衣卫最先烧起来的。”


    杯盖与盏沿磕在一起,发出“叮”的脆响。


    陆依山继续道:“若没有天枢阁这档子事,古文派怒火难平,闹到禁中不能不过问时,首当其冲遭殃的必然又是叶相。这情形,不能不让臣想起前阵子的妖书风波。”


    他有意旧事重提,便是为了提醒圣上,彼时寿宁侯在御前借题发挥的用意有多明显。


    昭淳帝果然想起来了,却没有立即作色。他抬指轻轻摩挲过杯口,若有所思地道:“陆卿家,似乎格外关心叶循的安危。”


    “非也。”


    陆依山形容不改,朗声道:“臣心之所系,非在叶相一身。臣最关切的,莫过于外戚对当朝丞相这般穷追猛打的原因。”


    殿外。


    日头一点一点升上来,热力毫无遮掩地越过正脊,抛洒在聂岸身上。不知是否心头愤懑难得抒发的缘故,他整个人如坐炭火,四月缀尾的天气竟然蒸出了一身汗。


    有内监看不过眼,上前劝:“大人歇歇吧,看这情形,陛下一时半会儿是不得召见了。”


    聂岸额角浮汗,青筋若隐若现渐趋狰狞。他只用一记眼神就堵住了那人的话头,挺直了腰板,咬牙道:“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陆依山作践我至此,岂有轻轻放过的道理。草菅人命乃是重罪,陛下若不秉公责罚,我万万不服!”


    内监还欲再劝,孰料聂岸瞧着这身太监服色就来气,越性抻长脖子叫起来。


    “佞宦陆依山,伤我肱骨、毁我脊梁,臣请陛下惩奸除恶,以振朝纲!”


    内监知道劝不动,无奈摇了摇头,转身时看了一眼通风的气窗——


    想来殿外动静,殿中并非真的半点不闻吧。


    昭淳帝在这不依不饶的嘶喊里骤然冷了颜色:“藩王?”


    陆依山轻颔首,说:“陛下明鉴,狱中行凶者的身份已经查实。此人曾是晋地藩兵,西北战乱时随流民队伍南下,逃往关中。因其非军户出身,只能在诏狱中任一小小差拨,所以明面上看与锦衣卫扯不上任何关系。但陛下不妨换个角度想,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在肘腋之地杀人灭口,跟着消息就捅了出去,古文派继而发难。一切发生得行云流水,而原本最有嫌疑的锦衣卫却因不相关三个字而置身事外。可若是相关呢?”


    若是相关呢?


    陆依山点到为止,剩下的交由圣上自个体悟,昭淳帝却几乎立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并很快白了颜色。


    外戚与强藩相勾结,他这些年最宠信与最忌惮的势力,极有可能搅和到了一起,此事有多么可怕,不言而喻。


    更可怕的是,他甚至不清楚,燕、赵、汉三藩,究竟是谁妄图在自己身边揳下钉子?还是说,他们全部都有了异心。


    昭淳帝越想越心惊,喃喃着:“孙家本为西楚小族,依附皇权而生,离了朕便只是无本之木。这些年朕也不曾薄待了他们,寿宁侯为何,为何要……”


    陆依山冷静地分析:“依臣愚见,寿宁侯借齐耕秋之死做文章,除了陷害叶相,更有引起古今文派之争的用意在里头。陛下莫忘了,今文派何以在朝深孚众望,无非因为老相这些年始终坚持皇权正统的学说,力绝贰储之议。如此一来,难免会挡了某些人的道。打压叶循便是打压今文派,皇权正统的主张一旦遭到质疑,谁获益最多,陛下不妨细想。”


    这就算是明示了,昭淳帝愣了愣,握盏的手倏尔一紧,盏身没有立稳,茶水随即泼了大半个书案。


    “陛下……”


    他抬手止住,面色几变,憎恶也好忌惮也罢,皆在激烈的起伏过后化作一声凄叹:“贵妃她,怀的可不就是枚争储的棋子么。”


    陆依山再不置一词。


    末了,昭淳帝也未明言关于此事的处置,只对陆依山道:“你终究是伤了一条人命,朕也不能坐视不理。既这样,你自去外头领二十廷杖,就算是小惩大诫。”


    “臣谢主隆恩。那嫘祖庙的命案……”


    昭淳帝面带惫容:“尸身既已由你先验过,此案便交给东厂处置吧。”


    陆依山顺从地领旨,转身出得武英殿,却见东宫侍从容清已在外焦急等候。


    “殿下听说督主出事,即刻遣我过来照应一二,好在只是廷杖。奴才这便着人去打点,定不叫督主吃太多苦头。”


    “不必,”陆依山漠然地说,“殿下好意,我心领了。这二十杖平的是外间物议,须得照实打,怎好弄虚作假。你回去让殿下放心,一点皮肉之苦,我还撑得住。”


    “督主——”


    陆依山走下白玉阶,正正好与跪谏的聂岸打了照面。他站定在那,无悲无喜的唇角忽而勾起抹诡异弧度。


    “指挥使大人,陛下有旨要见你,请吧。”


    聂岸已闻陆依山被罚的旨意,快意只维持了一瞬,很快在对方居高临下的注视里被消磨殆尽。他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将要受刑的不是自己,此刻却莫名有种置身刀俎之下的恐惧感。


    “对了。”


    陆依山忽又出声,聂岸顿时一激灵,然而督主大人压根不带回顾,只向着容清道。


    “我受刑的事,你回去后还是得好好说,凡太子身边紧要之人,都无隐瞒的必要。”


    陆依山有意咬重了字眼:“凡紧要之人,听清楚了吗?”内廷行刑讲究“二十昏、三十残”,照实打便是棍棍到肉,一点情面不留。随着此起彼伏的沉闷声,陆依山的受刑,算是为嫘祖庙前的风波画上了句号。


    起初,外戚多少还有些不甘心。寿宁侯授意多路言官上书弹劾,都被昭淳帝按下不提。观今圣意,大抵是想罚过一顿了事,至于奏呈中所书,“欺上罔下、蔑视朝纲”的罪状,则越发显得无从谈起。


    为了平息锦衣卫的怒火,也防落人口实,皇帝杖责督主的同时,又下令赏赐聂岸半年俸禄,以嘉许其尽心护主的功劳。


    如此一番赏罚下来,聂岸看似占尽了上风,可他这心里头却是半刻难平。


    何谓忠心护主?自来臣尽忠道,为也只为一人,那便是九五之尊。可他偏是为了保住孙家宗祠才受的嘉奖,这究竟是今上的厚爱,还是对其密谋结党的敲打?聂岸不禁揣度起来。


    更令他惊疑不定的,是昭淳帝借“郡主议亲在即,锦衣卫肩领仪仗之责、分身乏术”的名义,将嫘祖庙尸案交由东厂侦办。


    非但如此,皇上还拿掉了锦衣卫对神机三营的调度权,美其名曰:“为修缮大行皇后陵寝而备”,转身交到了太子刘晔的手上。


    与之相对地,原本快要竣工的天枢阁,也因人力有限的缘故,而“被迫”搁置下来。


    方皇后薨逝这些年,草草葬于西山,一直无人问津。就连寻常年节祭拜,都依赖太子事事躬亲。昭淳帝为方氏烧宫**耿耿于怀,绝口不过问发妻的身后事,像是浑然不记得这个人一样。


    而今他突兀地提及为皇后修陵,怎能不教人想入非非?


    聂岸手捧着沉甸甸的赏银,心也跟着往下沉,仿佛一直要跌穿那暗不见底的深渊,未知前方有多少杀机正在等待自己。


    就这么着,聂岸心中七上八下,好似滚油里反复煎熬,最后竟被吓得卧床不起。


    “真病倒了?”


    趁着天不亮,刘晔轻车简从来到陆依山的私宅,是以装扮得格外朴素。他摘下斗笠,交给容清,扭头笑道:“可不是真病了,听说差点惊动了太医院,还是指挥使大人自个强撑着起身,把家人叫住了。”


    陆依山挨了打,又被罚掉半年俸禄,这会披衣在廊下喂着鲤鱼,俨然无事闲人一个。


    听罢,他牵唇道:“聂岸心里有鬼,此刻只盼着深藏勿露,哪里还敢孟浪?”


    刘晔因稽首道:“这次多亏了有督主绸缪,才未让天枢阁如期落成,孤在此谢过。”


    跟着形容一转,语气里捎带了些许鄙夷:“嫘祖庙原是为了母后行亲蚕礼而建,孙氏蕞尔小族,竟妄想比肩勋门,她也配?”


    方皇后乃将门之女,往上三代皆为武功昭著的镇国将军,其父方时绎更有“平戎万里、风云奔走”的不世之功傍身。若非后来老将军因痛失爱女而猝然离世,蒙方家恩荫庇佑,东宫今时今日的处境也不会这般难过。


    陆依山扶住了太子,又说:“殿下虽得起用,神机营的兵符却还未交到您手中。圣上此举多少存着试探的心思,您一言一行仍需谨慎才是。”


    刘晔面露惭色,稍稍敛容道:“督主教训得在理。母后梓宫屈居西山多年,孤一直想着给她一份体面,这回也算夙愿得偿。孤自当如履薄冰,绝不给旁人半点挑错的机会。”


    金枝玉叶,龙子凤孙,却要仰人鼻息地活着,陆依山心下愔惋,便也不那么计较东宫的失言,“殿下孝心,娘娘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


    刘晔抓了把鱼食,抬手往胖肚铜缸撒去。


    “听说父皇把吴氏子的案子交给了东厂,严令在姨母入京前缉拿真凶,不知督主现下可有眉目了?”


    陆依山牵了牵外衣,思忖着道:“郡主议亲的消息一经传出,各路求娶者望风而来,其中就有这个吴家子。他生性顽劣,又好美色,才入镇都就往锦营花阵里扎,光是兵马司接到他酒后寻衅的报案便有三四件,私下结怨的更不知凡几。”


    刘晔冷哼声:“这样的人也配求娶姨母,亏得早死了。”


    陆依山看他一眼,太子自悔话说得太急,忙扯开话题道:“督主打算从哪里开始查?”


    陆依山道:“自来人命官司,都逃不开情财恨三字。眼下我担心的是,吴家子死得蹊跷,吴永道又是当年领兵灭了加嫘全族之人,万一被人借口旧事重提,可就不妙了。”


    提及往事,东宫的神色幡然一变。


    语气难掩激动:“母后当年被指为利进言,本就是无稽之谈。倘若真能借这次的命案旧事重提,还她一个清白,不是件好事吗?”


    陆依山没答言,只无奈地笑了笑。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七年前,也就是壬寅年冬,天气冷得反常。皇后出生不足三月的幼子为人所害,凶手不日被擒获,正是浣衣局的一名女官。


    后经查实,女官出身汝州皇商加嫘族,数月前刚被告发,曾举族参与晋王夺嫡一案。彼时,是先皇后拖着八个月的身孕向皇帝进言,求看在即将出世的皇嗣份上,漫要再兴杀戮。


    按说救命之恩不感念也就罢了,岂有恩将仇报害人幼子的道理。


    正当众人感到费解时,女官庾毙在狱中,死前留下供状,控诉皇后与方家一直以来对加嫘族极尽敲诈之能事。谋逆案后更是变本加厉,她忍无可忍,才选择了鱼死网破。


    昭淳一朝,皇帝最恨便是贪墨,谁想这股不正之风竟蔓延到后宫,还殃及尚在襁褓中的幼子。


    龙颜大怒之下,皇后被禁足吉止园,屡番上表都遭皇帝打回。


    终于,在听闻加嫘举族被灭,总兵吴永道搜出大量所谓贿赂中宫的“证据”后,皇后情知污名难洗,于当年除夕夜焚宫自尽。


    发妻的惨死,没有能激起昭淳帝半分恻隐之心。这些年皇后的梓宫一直被潦草葬在西山,连个像样的陵寝都没有。


    陆依山知道,昭淳帝是在怨恨她烧宫的举动,再度给自己招惹了薄幸之嫌。


    所以,这哪里是一桩简单的陈年旧案,分明是皇帝不能触到的逆鳞。谁要是贸然拂了,下场可想而知。


    有些话陆依山不好明说,只得婉转道:“臣必定竭尽全力侦破此案,但在那之前,万望殿下稳住性子。尤其当着圣上的面,务必谨言慎行。”


    东宫到底心智远胜同龄人,闻言了然:“督主放心,这些年好容易见到的起势,孤不会让它断在这里。”


    他淘澄了会鱼食,忽道:“孤听闻,吴家子是得了寿宁侯的口信才来到镇都。凶手想必和孤一样,不愿让孙家插手姨母的婚事,那么他当与孤是友非敌了?”


    陆依山未置可否。


    “既将矛头对准了外戚,又与方家渊源匪浅……这样的人,”刘晔抬头,饶有深意地盯向陆依山,“督主以为会是什么人?”


    陆依山当即正色:“君臣相处,贵在坦诚。臣奉殿下为主,凡有举动都会提前告与殿下知晓,断无擅作主张,置您于危墙之下的道理,这点还望殿下相信。”


    刘晔笑说:“督主多心了,孤在这偌大镇都,身边信得过的唯督主一人,孤当然知道你不会背着我行事。何况此等耸人听闻的惨案,绝不似督主手笔。孤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鱼食撒下去,几尾红鲤争相喋噏,平稳如镜的水面扩开一圈圈涟漪,好像无声蔓延的裂纹。


    两厢静默有顷,刘晔勉强笑道:“差点都忘了,孤今日来原是为了探望督主伤势。容清——”


    他从容清手上接过药瓶,亲自奉与陆依山:“这是孤特地从冯太医那里讨来的金创药,医治外伤最好不过,督主安心用着,过后孤再着容清送新的来。”


    陆依山垂眸看那药瓶,半刻,轻声道:“臣多谢殿下惦念。”


    临别时,陆依山忽地叫住刘晔,踌躇半会问道:“二公——叶待诏如今可还好?”


    刘晔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已入詹事府月余的叶观澜,便说:“古文派闹出的乱子虽未波及叶循,但外头传的流言终归难听,叶相告病多日不曾临朝,叶观澜倒是如常应卯,只不过人看上去清瘦不少。”


    说着似有不忍,“不管怎么说,叶家此番都是无辜受累,督主放心,只要叶观澜安分守己,孤不会再为难于他。”


    目送东宫行远,陆依山仍旧站在原地,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陆向深倒挂着,从檐下露出半张脸:“有话直言便是,吞吞吐吐可不像你。”


    陆依山一反常态地摇了摇头,说:“东宫对叶家怀有芥蒂,不是那么容易能化解的。你当古文派这回动静闹的这么大,单靠南屏阁几张嘴就能办到吗?”


    “难不成,东宫也在其中动了手脚?”


    陆依山说:“叶相极力倡导应昌军镇的营建,本意是为抵御西北蛮夷,然而军屯的兵力从何而来?世人怕是很容易就想到叶家长公子叶凭风手下的三千精骑,只不过这样一来,叶家势力坐大,纵其没有反心,难保旁人不会横加揣测,这绝非东宫愿意看到的。”


    陆向深眨眨眼,将信将疑:“太子……应该不会吧?”


    陆依山叹道:“难测最是帝王心,古来亦然,东宫又何能免俗。”


    陆向深一个鹞子翻身,落到地上,跺掉鞋面浮尘:“你要真惦记着,自己去看看又能如何?见着人、把话说透了,不就结了,跟这忧前虑后的顶什么用!”


    陆依山指间漏着鱼食,“师父派去打探内情的那些人还不够看么?叶家怕是连只苍蝇出没,都在拾晷录里记了档,我翻墙去叶府,不如偷溜进师父的秘阁更直接。”


    陆向深嘿然道:“我就说老头犯不着跟你耍心眼,哪回不是叫你识破了,被他知道回去又得生闷气。”


    陆依山手里空了,拍打着掌心,有些踌躇地问:“几日未见,他究竟可还好?你没听太子刚才说,流言缠身,人都清瘦了好些,我那有青海新进的上好丹参,你拿去……”


    陆向深没容他把话说完,冷不丁道:“听盯梢的人说,这几日叶相赋闲在家,与二公子吟诗作对好不惬意。昨儿还有风声传出来,说叶家正在张罗着给孩子相看呢。”


    陆依山一哽,咬牙切齿地把话说完:“……喂狗。”


    叶观澜正自细筛为叶思雨生辰准备的丹青美人图,忽地打了个喷嚏。


    欢喜关切道:“公子可是着了凉?”


    叶观澜摇头,问:“让你往裕方堂寻的药材可都找齐了?”


    “赤芍、川穹、桂枝……”欢喜扳着手指,“这几味都是散瘀止痛的中药,公子要这些来做什么?”


    叶观澜握住他手指,“够了。拿去洗净焯水,再研成粉末,我打算用来,嗯,入墨。”


    枝间老鸮扑翅掠过头顶,丢下一连串鸣声,底下愣着不明所以的欢喜。


    草药入墨?这是哪门哪派的风雅?


    片刻,欢喜咂摸过味,“公子,你是不是在惦记督主的伤啊?”


    叶观澜神色一凝,收回了手。


    欢喜浑然无觉地继续道:“不怪公子惦记,听太子身边的容清说,九千岁挨了几十大板,伤得连地都下不了,日常起居都要旁人搭手,好可怜的!”


    叶观澜睨眼看他:“容清何时同你说的这些?”


    欢喜回想了下,“就是您陪殿下去听经筵,督主叫人送东西来的那天啊。”


    叶观澜唇角轻扯,“督主送来的点心好吃吗?”


    欢喜见被看穿,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公子,我觉得,其实陆督主不像外头传的那么凶神恶煞。”


    叶观澜走回案前,将挑好的画作慢慢卷起,放入匣中。默忖良久,突然问:“你也觉得他很好?”


    欢喜用力点头:“当然!督主不光推了三姑娘的婚事,为了老爷的事忙前忙后,又几次救过公子您。”


    “还总是送点心给你吃,是不是?”叶观澜打断了他的如数家珍。


    欢喜噘噘嘴,小声嘟哝了句:“督主就是很好嘛。”


    叶观澜照着这个小叛徒脑门上轻轻拍了下,仰头看向檐角余晖时,脸上却多了几分怅然。


    “就是因为太好,所以才不能纠葛太深……”


    利益之外的纠葛,沾染上便意味着麻烦。重来一世,叶观澜最不需要的就是麻烦。


    是夜无风有月,老鸮终于落定横梁,一双漆豆似的眼珠紧盯着窗上灯影,冷月辉映下显得恻然。


    “哇——!”


    房门霍然洞开 ,陆向深狼狈地冲出来,扶着栏杆就朝下面的古洛河大吐起来。


    在他身后,珠帘流苏旌旌漫摇,一股子脂粉腻香顿时弥散开,其间还掺杂着无以名状的腐臭味道。玉桉捻帕按了按鬓角,丹蔻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唇畔讥诮的笑容。


    “如何,验过尸体查出了什么没有?”


    玉桉走到桌边坐下,将指甲对着烛火比了又比,似在分辨那片嫣红里是否掺进了死人的血肉。


    “是蛊,非毒。死了不过十日就烂成这副样子,可见蛊性非同一般。”


    陆依山屈指弹中屋外呕吐不止的陆向深示意他小点声:“可知江湖上谁家会用这么烈性的蛊?”


    红影晃过玉桉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在眉间留下一小片阴翳。


    静默有顷,她缓缓抬起头,迟疑地吐出几个字:“你该听说过修罗琴这个名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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