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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就计

作者:良于眸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新岁开头都是事儿,不过好在昭淳帝手谕下得及时,今科春闱到底没耽误什么,仍旧照期开考。只因舞弊案发,皇榜展期却拖延到三月二十七日,内廷传出旨意。


    “明日午时于宣德门张榜。”


    本来科举选士为朝廷头等大事,漫说天下读书人切心关注,便是镇都小民,山野樵夫,哪个不盼着一睹“三元风采”。可就当所有人心思蠢动时,曾雉却如一潭死水,不关心阅卷进展,对窗外一天一变样的“小道消息”充耳不闻,甚至连翻阅无数遍的经史子集也不愿再碰。


    十年寒窗,七场文战,看似耗干了这个年轻人全部的精气神。可只有叶观澜知道,从父亲被罢了主考一职、禁足府中的那天起,他曾经短暂亮起的眸子,便再没见过一星一毫的光。


    世事如潮水,起落间磐石如旧,但如蝼蚁草芥何?


    “何必这么早垂丧,成绩午时才出,一切还未见分晓。”


    叶观澜沏了酽茶,头遭循例拿来烫杯温壶,腾腾热气过后,一阵略带清苦的芬香之气在鼻端漫溢开。


    茶是督主特地托人送与二公子尝鲜的,按孔小乙的原话——“九千岁喝不惯这苦了吧唧的劳什子,嫌麻了舌根。倒是公子平常端正持重,堪学名士品浓茶。”


    自来名士多古稀,叶观澜听出来了,陆依山这是变着法谑他是个“小古板”。


    “尝尝?”


    曾雉闻见了苦味,便道:“想不到公子年纪轻轻,也能饮得这样的苦茶。”


    叶观澜将烫过的空杯压在指腹间,含笑如故。


    他是历经一世生死的人,廿载前尘,尝尽七苦滋味,还有什么苦是他吞不下的?


    “识苦方知甜,我劝曾兄饮了这杯茶,记住今日苦涩,来日辉煌簪缨,才不会在甜中遗失了本心。”


    曾雉似懂非懂,苦笑两声,接了茶刚饮下,便听门外一片声筛锣响。


    “曾老爷就住这里?领赏哪,恭喜曾老爷探花及第!”


    曾雉霎时松了手,木雕泥塑似的钉在那,犹恐是两耳幻听。好半日回过神来,两名笔帖式已举着红底金粉的鲜亮报帖到了楼下。


    叶观澜眼底淡了笑,他带上窗牖,踩着遍地碎片走到曾雉跟前,倾身两拜,然后顿住。


    “公子......这是何意?”


    叶观澜道:“此一拜,是贺曾兄金榜题名。这二拜,是贺曾兄终得机会为师长伸冤,只不知,兄长心肠是否还如当初?”


    曾雉眼神几变,从茫然到逐渐坚定。他在这瞬里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世事跌宕,没有什么能够长屹不衰,如果有,那便只在此心之间。


    一众人拥着新贵欢天喜地去了,独撇下叶观澜一人在房中。玉桉摇着把泥金湘妃竹扇晃进来,轻嗤道:“瞧那拜高踩低的样儿。”


    叶观澜神色未改,收拾掉地上残片,升炉又新沏了一壶茶。


    “叶家如今得咎,观澜行动不便,劳烦姑娘替我给齐府带个话。”


    玉桉问什么话。


    叶观澜道:“明日辰时,请思渠兄过府一叙,就说矔奴备茶翘首以待。”


    次日凌晨五鼓,由礼部官员引领,二百四十三名殿试一二三甲进士,从午门右掖门入宫朝观。


    此时寒星满天,晓月如钩。


    满宫里抚廊檐角吊着一盏盏琉璃宫灯,给月台之上的太湖砖石镀了淡淡的银灰色。丹墀品级山旁,锦衣卫分列两侧,悬刀肃立。


    五更天的风扫着武英殿基前空地上的浮土,夹着季春的寒意袭面而来。这群新进的“贵人”初等三宝殿,就为九重天阙的威严肃穆深深折服,等候胪传的间隙各自埋首,不敢互相张望。


    曾雉亦屏息凝神,盯着武英殿的煌煌灯火,脊背手心相继浮起了细汗。


    他做梦都道不该在这里,前头十年的坎坷生涯,入京以后的起落遭遇,早让他对这腌臜朝堂心生倦怠。尤其听闻考官名单皆由大学士齐耕秋圈定时,曾雉仅存的那点希望也被掐灭了,几曾想,天可怜见!


    一股又酸又热如血似气的东西翻搅着,直搅得他五中似沸,那条伤腿也仿佛灌注了力量。


    “嘁,野鸡就是野鸡,真以为自己攀上高枝了?仔细摔下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声音不大,但在鸦雀无声的旷地上显得格外刺耳。


    曾雉寻声后看,就见胡琦站在不远处,乜着眼挑衅地望向他,眼尾倏忽划过一抹歹毒的蔑笑。


    曾雉悄没声地捏紧拳,猛听殿上静鞭三声,昭淳帝身边的大太监魏忠旻高声道:“奉圣谕——”


    “万岁!”


    进士们将手一甩,大袖打得一片山响,乌压压跪地听传。昭淳帝应鼓乐声徐步拾级,径自走上了须弥座,随在他身后的除了齐耕秋,还有福王刘瑧。


    原本以福王心性,决计不会插手朝堂之事。奈何赶上多事之春,内阁重臣接连因为各种原因吃了挂落,昭淳帝谁也信不过,只好央了这位亲皇叔,代他执掌考场风纪。


    廷试召见,循例由昭淳帝陈词新唱,长篇累牍地训诫一通,再吩咐句“好生体念朕恩”,便算走了过场。就当诸生伏首将要谢恩时,平地突然炸响一声惊雷。


    “圣上,臣要检举!”


    曾雉膝行出贡生队列,初有些跼蹐不安,即刻把持定了,掷地有声道:“臣要检举一甲进士胡琦舞弊弄权,靠纳贿考官取得举子身份。今科会试中又不知用了何等手段,竟然忝居一甲榜头。此间蹊跷之甚,大为可疑,臣请圣上彻查,以安天下寒士之心!”


    他说着叩下头,再不肯起身,那沉闷的声响有如重锤,擂在所有人心上。


    而与此同时,古洛河畔的叶家客寓。


    叶观澜与齐赟隔案对坐,一旁的炉子上煨着茶汤,齐赟先开口问:“这地方?”


    “这地方,我与兄长上学时常来。这里,曾经摆着一块棋盘。”叶观澜指间敲在案面上,“和兄长对弈的日子,观澜此生难忘。”


    齐赟不禁笑道:“自然是难忘的,矔奴仗着棋艺,不知诓去了我多少宝贝。记得有回,你相中了我爹书房里的那副化度寺碑,不惜悔棋耍赖也要缠着我将碑帖偷出来。回家以后,我挨了好一顿板子,这事儿你却不知道。”


    叶观澜没说话,但其实齐赟受罚的事他知道。叶观澜当夜就着人将东西送回,却被烧昏了头的齐赟胡乱撕掉。他以为兄长真的生气了,隔几日亲画了一面折扇登门赔罪。谁知清醒过来的齐赟毫无愠色,反将他画的折扇一直带在身边,直到今天。


    过了许久叶观澜才回过味,齐赟撕掉碑文,除了病中昏聩,也许还有一点被撞破狼狈的恼怒。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齐思渠病弱外表下,异常强烈的自尊心。


    齐赟摩挲着茶盏边缘,问:“后来,棋盘怎么就收了呢?”


    叶观澜说:“自兄长入仕以来,焚膏继晷地忙于政事,闲暇时间大不如前。矔奴无人对弈,放着棋盘不用也是靡费了。”


    齐赟回想起那几年的野心,眉间生出许多感慨:“可惜我天赋平庸,在户部任职多年未出政绩,反而做坏了身子,真真得不偿失。”


    “真是这样吗?”叶观澜叹道:“我查过兄长在都察院的评绩,八年优异,却一直不曾晋升。我又翻了兄长那几年作的策论,朝廷去岁才推的赋税改革,你那会儿就已经提过了,可是这些文章全都没能递到皇上跟前,原因是被人压下了。”


    炉上的茶汤煮至沸腾,“咕嘟嘟”地顶着水泡。


    叶观澜走去熄了火,回眸时的神情似有些许不解,他轻声说道:“而那个人,正是你的父亲,齐耕秋。”


    *


    曾雉高声控诉完,武英殿登时陷入一片静寂。


    新科探花郎公然指证同朝进士考场舞弊,这从大梁开国以来,可都是前所未有的奇罕事。


    诸臣悚然动容,只有陆依山不露声色地向外移了小半步。天边霞光横渡,他的蟒袍被映得猩红,在一众石青色文士袍里异常醒目。


    齐耕秋缓缓皱眉,事已至此不得不代昭淳帝质问道:“你说胡琦的乡试成绩作伪,可有证据?”


    曾雉稍顿,抬首直视齐耕秋,眼眸里忽然流露出某种令人不可忽略的光芒。


    “滥用提调之权,暗行舞弊之实,如此手段大学士驾轻就熟,还需晚生明言吗?”


    闻听“提调”二字,齐耕秋如遭雷殛般身形一僵。


    还不等他辩解,被指证的“苦主”早已捺不住性子,“咕咚”跪倒在地,慌不择言地叫起来:“曾野鸡,你漫要恶人先告状,分明是你买通丞相漏题不成,又在卷面上动了心......”


    “胡琦!”齐耕秋截然喝断,字字含着敲打,“这种捕风捉影的话,休得在圣上面前提起。”


    他之所以不许胡琦乱言,是因为还不到时候,曾雉的骤然发难打乱了齐耕秋全部计划,尽管意外,他也不曾全然失了分寸,因为他还有一记杀手锏没用。


    齐大学士万万难想到,仅在几个时辰以后,就是这记杀手锏,彻底将他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起初不过是场廷试召见,到后来却闹成这个样子。几方争执不下,昭淳帝被吵得脑仁突突直跳,无名火上来了,忍不住“砰”地一拍龙案,茶盏都跳起老高。


    蜩螗沸羹的月台倏然寂了寂,四方宫墙圈起的一片天在朝暾中呈现森冷的蟹壳青,陆依山抬头看了会,片刻又低下,曳在地上的影子似乎潜藏着预见一切的笃定。


    福王悠悠道:“说千道万,争来辩去,不过是觉着胡姓试子没几分真才实学,德不配位。既然这样,索性取了他今科的试卷来,邀请众学究一评高低就是。”


    听到此节,胡琦暗暗松口气,还以为福王要圣上当庭考他学问,岂料只是重审试卷而已。


    他一得意,肚腹挺立如鼓,一身文士袍顿嫌勒得慌。齐耕秋厌恶地转过头,不知道怎么,心头陡一下生出些许不安。


    很快,陆依山带人亲从贡院文库调出了考卷,锦衣卫遣从相随。


    呈送昭淳帝面前的是份朱卷[1],由指定的誊录官用朱笔誊录而就,其上写号完好。昭淳帝展卷细看,行文虽然轻浮了些,但胜在词藻瑰丽,见识也算独到,再配上誊录官一笔行云流水的好字,怎么看都不像是草包的手笔。


    昭淳帝正自起疑间,福王状似无意地提了嘴:“哟,老夫浸淫官场多年,还未见过一份考卷上出现两种字迹。瞧这末一字的笔划,倒似有晋......”


    说到一半刹住话头,昭淳帝的神情就在这戛然而止中,猛地严峻起来。


    *


    齐赟别开目光,似是不愿再看。就当叶观澜以为他要极力否认时,他却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这笑犹如梁燕浮水,昙花一现,涟漪散去后只剩空无一物的虚惘。


    “你说的不错,父亲有心压着我。但这并不是费尽心思的打磨,他只是单纯不想看到自己的儿子出人头地而已。”


    “为人父母者,必为之深远计。”叶观澜指尖捏着一枚棋子,缓缓道:“怎会如此?”


    他语气中并无该有的纳罕,齐赟直盯着他,容长惨白的面容上浮现出森然冷意:“矔奴身为丞相之子,竟然不知道这其中的隐情?”


    叶观澜沉默少顷,说:“古今两派文争,齐大人向来都是藏锋敛锷,明哲为上。古文派主张因循旧制,而思渠兄的政见每一条都在鼓动改革。齐大人不许你擢升,是怕你锋芒太盛,引得今文派的侧目;压下你的策论不许面世,却是担心在古文派内部招致不满。兄长并非没有禀赋,只是你的天赋生于非时非地,到头来终成斩断你意气的一柄利刃。”


    生不逢辰,于凡人而言是不幸,于天才而言则是诛心。


    齐赟起初轻笑,而后大笑,笑到后来眼泪出来了,沿着清瘦的颊骨流到唇边。


    他说:“矔奴你说,我该不该恨?”


    叶观澜垂首,看上去神态黯然:“兄长就是这样,连我连一并恨上了吗?”


    “不,不是的!”齐赟情绪上涌,再不知克制,按住叶观澜搭在案沿的手道,“叶家即便落势,为兄也不会叫矔奴受半分委屈。往后你仍做你的金丝雀,齐家就是你的富贵檐,咱们还像从前一样,形影不离。”


    风吹开他的袍袖,除了经年以前叶观澜亲手画的扇子,还有那日流觞宴上的凤凰花,揉皱干枯的样子原是那般丑陋。


    叶观澜从未像此刻这样,厌恶来自对方的触碰。


    “病隐后,你听从你父亲的指示干预江南科考,蓁华园中盗取曾雉的手札,也是要他人和你一样断了前程吗?”


    听到这里,齐赟难掩震惊,手指一松。


    叶观澜轻轻抽出了腕,那眼神就像清水缸底沉着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冰冰的没有表情。


    他将凉掉的茶水倒进盆盂,回身漠然道:“你方才所言,并非故事的全部。齐大学士阻你官途,其实另有原因。”


    叶观澜起身,走到齐赟背后,微微倾身,“兄长想不想知道,你派晁文镜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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