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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将计

作者:良于眸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翌日天不亮,尚在梦酣中的昭淳帝忽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惊醒:


    “圣上,圣上......城南文庙走水,全都烧了呀!”


    齐耕秋跟寿宁侯站在夷为平地的废墟面前,门口几根梁柱早塌了,连带着横匾也摔在地上断成两截。厢兵的水龙刚撤,残存的半边檐角滴滴答答,水珠敲打在烧焦的断木上,“滋啦”腾起白烟,伴随一股刺鼻难闻的糊味。


    好在附近街巷人迹寥寥,大火并未祸及百姓,只独这间供奉着夫子塑身的文庙受灾不轻。


    那尊夫子像还好,因是青铜作的而幸免于难,然后院香堂中的晋王牌位却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晋王到死都为圣上所厌,这是举朝皆知的事情。


    咸安四十七年,晋王发动宫变,失败后被囚宗人府;次年新帝登基,罔顾朝中非议,下决心将罪王满门斩草除根,连牌位也不许入宗祠,而是择了城南文庙加以安置。


    有人说,这是圣上唯恐晋王到了黄泉地府,还要找先帝爷告他的状。


    寿宁侯手掖在皮笼里,闻见糊味,腾出手在鼻前招了几下,眉头紧蹙道:“再过两天,举子就该入闱了,这关头出这么一档子事,学生们知道了,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他的抱怨半天没得到回应,齐耕秋垂袖而立,手都在抖。


    寿宁侯有些奇怪,斜眼问:“齐大人这是怎么了,烧的又不是你家祖坟。”


    齐耕秋置若罔闻,蹚水急趋了两步,官袍曳在身后留下细细的水纹,一如他假装被火烟呛到,偏过头悄然拭去的泪痕。


    临近寅时,天忽然下起雨。


    不远处的巷口传来一阵喧杂:“皇上驾到——”


    寿宁侯与齐耕秋俱是一惊,顾不得其他,忙提袍奔上前接驾。


    京营统领才赶到,远远见了明黄轿顶,赶紧下令开道,还是慢了一筹。沿街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很快都是皂衣青靴的东厂警跸,鹄立俨然,一派肃杀森严景象,京营诸人只能被挡在迎驾队列之外。


    陆依山撑臂扶昭淳帝除辇,浸了雨水的眉眼异常冷漠。


    昭淳帝快步上前,张口就问:“好端端的,怎会烧起来?夫子像呢,毁了没有?”


    那孔夫子的青铜塑身为惠武帝早年恢复科举时所立,凡进京赶考的士子循例都要往庙中参拜。去岁庙宇修缮封了巷子,学生们还是想尽办法祭拜,今晨听说文庙被毁的消息,已经陆续围了不少人,难怪连圣驾也被惊动了。


    寿宁侯伏身道:“许是工匠们修缮不小心,令火星子溅到了木头上,这才酿成祸端。不过好在夫子像没事,表面烧黑的部分聊作修补即可。”


    昭淳帝安下心来,环顾一圈四周,看见巷口拥着的都是闻讯赶来的举子,不禁皱起眉:“京营是干什么吃的,怎就由消息跑得这样快?”


    为着先前矿银被劫的事,寿宁侯心里结了疙瘩,早就有意无意地疏远了京营,此时也不肯为其出首。


    倒是一直没吭声的齐耕秋解释说:“京营这些天领了东厂的牌子,忙于缉拿那六指相师。昨夜事发突然,城防营连轴转多日,反应不及也未可知。”


    好一个“领了东厂的牌子”,这不是指着陆依山骂他擅自挪用城防兵力,以致卫戍松弛吗?


    陆依山也乖觉,当即跪下来:“是臣办事不力拖累了京营,有负皇上重托,还请圣上责罚。”


    昭淳帝却在此时打了个哈欠,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


    舞弊一事牵连甚广,他本就没打算在春闱之前结案。当日陆依山请旨让京营参与进来,正合了昭淳帝心意:他巴不能事情闹得越大,一来可以安抚学生,二来免得叫人说他办事推诿,有意做成冤假错案。


    刘玄敷衍地摆手道:“罢了罢了,京营配合缉拿要犯的调令本就是朕亲自签发,要怪岂非连朕也怪上?既然铜像无虞,学生们想图个安心,由他们去就是了。此间善后事宜还多着,京营忙不过来,你从旁协助,就当将功折罪。”


    华盖轻旋,水珠儿抛洒,陆依山赶在红绢伞钻进步辇前,出言阻拦:“皇上,臣以为您暂且离不得。”


    昭淳帝踩在软墩上的脚一顿。


    陆依山道:“庙中供奉的除了夫子像,还有先晋王刘璩的牌位。臣问过厢兵,昨夜大半个灵堂都烧没了,晋王牌位也在其中。您若这时候甩袖走了,赶明儿那起摇唇鼓舌的小人不定怎么编排您,说您不记骨肉情分呢。”


    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昭淳帝当年对晋王兄长痛下杀手,落了个“残害骨肉”的嫌名,这事几成他的一块心病。


    听见陆依山这般劝,圣上果然动摇了,抬起的腿复又落下,稍移了步,说:“既这样,朕便在这里看着他们将灵堂清扫出来,接了皇兄的骨灰坛另行安置。”


    齐耕秋压在袖下的手拢紧,警惕地审视着陆依山,试图从他平静如一泓池水的神色间看出点什么。


    雨势转急,圣驾一行挪到屋檐下暂避,唯有齐耕秋站在最前面,被雨水浇得面无表情。


    京营士兵捧着残破不全的灵位出来时,他举袖擦着雨水,又像是擦着泪水,下意识迈出步子,又刹住了。


    陆依山微眯了眼,抹掉额上雨水,一眼不错地看着庙门方向。


    “皇上,这里有个人!”


    齐耕秋正自提着劲,听声五雷轰顶似的,将一身精气神都炸散了。他刚要上前,陆依山早已趋出一步,跨过了水洼。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他端详了尸身上的六指许久,声似冷雨侵骨,“原来,人竟猫在了这儿。”


    料峭寒风吹得所有人都发起颤,齐耕秋抖的尤其厉害。


    晨起听说文庙被烧时,他便有了一种大事临头的预感。那相师藏身在此,就连寿宁侯也不知道,本打算等风头过去将人送出镇都,这事便算了结了。


    岂料昨夜一场火,把镇都的天烧穿了半个窟窿,齐耕秋的秘密再也捂不住。他一边忧心相师生死,一边害怕被人发现端倪,大早上心急火燎地赶来,生没见人死未见尸,却等来了昭淳帝的御驾。他便是想亡羊补牢,在圣人眼皮子底下也难做手脚。


    陆依山冷眼看着惊疑不定的齐耕秋,心中印证了二公子的猜想。


    “齐耕秋若要灭口,何须等到这会?他把人与晋王牌位藏在一起,焉知不是看在旧情的份上,欲留那相师一条性命。晁文镜交代主谋为阀阅齐,可阀阅齐家又何止齐耕秋一个?齐赟背着其父行事,也就解释了真凶为何要将人藏匿数日,方才痛下杀手。”


    齐家父子的嫌隙让陆依山看到了苗头,因风吹火,他想教这把火烧得更旺一些。


    在场没有现成的仵作,刑狱之事无人比东厂更精通。督主连验尸也不肯假手于人,仔细查看过一番,回话说:“口鼻很干净,无烟迹残留,致命伤在颈部,当是被人一刀毙命后焚尸灭迹。另外,臣还在尸体上发现了这个。”


    昭淳帝面沉如水,接过发现是半片残页,边缘处已经烧至焦黑,其上字迹却清晰可见,那一个赫然的“叶”字,顿时令他怒不可遏。


    “丞相亲笔签发的文牒,怎么会被犯人携在身边?”


    诸臣噤若寒蝉,檐下一时安静极了,寿宁侯伺机道:“想来叶循向此人泄露了考题,事后又恐被他指认,这才选择杀人灭口。”


    昭淳帝一下捏紧竹篾,陡觉几缕线头沾湿了雨水,毵毵地贴在指缝间。


    他眨了眨眼,狐疑地问:“这是什么?”


    京营统领好容易挤上前,延颈一瞧,趋奉道:“皇上慧眼,此为官中常用的火浣布,防火效果极好。因这片磨得薄,所以皇上认不出来是什么。”


    陆依山在雨中拢氅,手指轻划过腕间束袖,道:“可怜这神棍机关算尽,相人难相己,晓得用火浣布将物证包裹严密,却没料到自己会丧命火海,您说说,这是不是天意难违?”


    昭淳帝倏地掀眼看向了寿宁侯。


    清风徐来,金堂漏永。


    就在昨夜。


    长剑与二公子的折扇放在一起,那历经尸山血海淬炼而成的凶煞之气都被驱散了好些,案头昏光下,是陆依山弥足可贵的童年旧忆。


    那时候,母亲为父亲添香在侧,现在,换他给二公子提灯照明。


    “督主。”


    叶观澜蓦然抬头,破庙里暗沉一片,方寸光明都集中在他脸上,一颦一蹙的细微表情都显得无比鲜活:“可以拿稳点吗?”


    陆依山牵了唇,提袖护住摇晃的风灯,指尖投下的影与叶观澜按在纸面上的手指相距咫尺,仿佛只要够一够,就能触到那白瓷般的光泽。


    叶观澜描摹的叶氏钤印肖似十成,便是老相亲眼见了,也未必能断出个真假。


    陆依山瞧着,忽地将眉一拧,唇间逸出啧声。


    叶观澜看他,他就说:“此等歪门邪道传进叶相耳中,岂非要怪咱家带坏了公子?”


    叶观澜觑了他一会,冁然而笑,“当日督主拟了我四大罪状,观澜竟日不敢忘。如今我痛改前非,督主却又有微词。瞧您的意思,是想在四条罪名之外再拟一条,名为矫枉过正不成?”


    他笑得天真不设防,和以往不大一样,眼梢溢出的狡黠好像狐狸尾巴搔在人腿上。这让陆依山想起话本里的情形:


    荒郊破庙,狐狸化作公子身,光影明灭间露了原形,却早已摄魄夺魂。


    陆依山没笑,将袖提得高些,手指落下的影儿刚好覆在叶观澜的手背。他指尖微垂,好似嵌进那拢得很紧的指缝间,胸口骤然膨起抵开它、侵占它、攫紧它的强烈冲动。


    “仅矫枉过正这一条,”陆依山竭力把控着手腕的分寸,缓缓绽出个笑,“属实轻判了。”


    *


    “这些天臣与京营兵不解甲地四处搜寻,始终未见人犯下落,怎料一场大火就将案子告破。今日若无圣驾在此,发现了竹篾上的端倪,怕是真要坐实了臣无能的恶名了。”陆依山说罢,叩下身去。


    昭淳帝盯着手里半片火浣布,脸色差到了极点:“此地距离京大营行辕相隔不过百米,尔为千军将首,竟然半点不曾察觉?”


    被点到名的京营统领一哆嗦,惶急道:“圣上明鉴,近逢文庙修缮,侯爷明言封巷半月,任何人不许靠近。何况这里面究竟供奉的皇亲国戚,末将虑及圣上清誉,实在不敢擅专啊。”


    这番辩解之语算是彻底挑动了昭淳帝的疑心。


    一场大火,不仅抛出了人证,连物证也一并呈到眼前,届时叶循泄题的嫌疑洗不脱,东厂也将落个办差不力的骂声,能想到如此一石二鸟的好谋算,除了寿宁侯还有谁?


    要只是寻常党争也就罢了,可此事还牵涉先晋王,昭淳帝不能不联想到更多可能性,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放过。


    恰在此时,司礼监随堂久候御驾不回,只好着人将今科考官的名单送来城南,一俟皇上首肯,便可拟旨颁宣。


    这时间卡得未免过巧,昭淳帝正在气头上,接来一看名册上十九人,过半都是外戚僚属或亲信,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奈何传话的小太监还在旁听宣,这事也的确耽搁不得,昭淳帝满场一瞧,略过寿宁侯,径自将册子递到齐耕秋面前。


    “考官名录依例该由内阁议定后再呈御览,如今丞相不在,你代他筛捡一遍,再拿给朕看。”


    内阁统共不过三人,此言便是明里指摘寿宁侯独断专行了。他听得心惊肉跳,却又一字不敢置喙。


    齐耕秋接过名册,忖度再三,勾掉几人,又添几人,笔端经过某个名字时停顿了下,随即不露声色地滑过去。


    这一幕,被陆依山看在了眼里。


    临河的客寓,欢喜步履匆匆而来,凑到叶观澜耳边低语了几句。


    闻罢扇合,叶观澜走回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名字,折好后交与不知何时回了镇都的三江鼠杨开。


    “务必赶在放榜前带回此人籍册,凭阁下脚力,七日来回,应当不成问题。”


    一夜春雨过后,潮涨水漫,浪淘沙堤复又退去,留下点点莹白色砂砾,烟雨霏微里甚是醒目。


    陆依山沿堤缓步徐行,随在身后亦步亦趋的正是那京营统领。


    “这次能找到六指相师,你立功不小,还有今日当着圣上说的那些话,桩桩件件咱家都记着。本督主言出必行,你与寿宁侯的那些事,东厂可以既往不咎。”


    统领忙笑道:“从前是末将眼瞎心盲,跟错了主子。今后愿为督主出生入死,绝无二话。”


    陆依山满意地挑了眉,话锋一转道:“出生入死倒不必,只咱家有一个小忙,还须大统领出手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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