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杨宝树?”
陈怀芳有些意外。
杨宝树,怎么会这样……落魄?
或者说,邋遢?
他未免有些太邋遢了。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辨认不出原本的颜色,衣领、袖口处是一层厚厚的污渍,因长期没有清洗而有些反光。
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臭不可闻的味道,头发乱糟糟的,有些地方粘在一起都快变成毡状。
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是斑驳的污垢,他虽然年纪很大了,可既然行动自如,总不至于这样糟践自己吧?
新时代了。
新社会了。
最起码吃饱穿暖,将自己拾掇干净不是问题吧?
见他意外,杨宝树却很是平静,他走到院内的垃圾堆前,随手扯过一条编织袋,一边往里塞塑料瓶一边开口:“我就是杨宝树。
你找我干啥?”
他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
陈怀芳走上前去,见他这般模样竟是忘了来的目的,而是询问他为何沦落到这般地步?
见他问这问题,杨宝树手上的动作停下了。
他扭过头,看向陈怀芳,他停顿片刻:“我咋就不能这样生活了?”
有些愤怒似的,他扯了扯衣领,甩了甩袖口:“咋的,你是嫌弃我身上埋汰?
我身上埋汰又咋了?
关你事了?”
四连反问,问的陈怀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慌慌张张的说道:“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当年好歹也是帮助过革命的老功臣。
而且年纪这么大了,政府肯定给你有些补贴,再怎么着……”
他看向那堆积如山的塑料瓶和纸壳:“也不至于捡垃圾为生吧?”
杨宝树听他这么说。
他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的很苦,他伸手将一只塑料瓶拿起,塞进袋子里:“革命?
补贴?
呵呵。
哎……我看你也年纪不小了,怎么总说点孩子话呢?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陈怀芳看着杨宝树,他摇了摇头。
杨宝树停下装塑料瓶的动作,他艰难地想要挺起那早已佝偻的身体,可几经尝试均以失败告终。
于是他干脆丢下手里的编织袋,转身走向那幢低矮的土房,他走到土房门前,他指着土房。
他扭头看向陈怀芳:“这么多年了,你是头一个敢问这么多的。”
然后他开口道:“而且既然你知道我从前参加过革命,那你应该也知道……”
他挽起袖子,露出一条明显受过伤的手臂:“我这条胳膊,被打断过两次,一次是在阻击光头军的时候被子弹打断的;
一次,是在和鬼子贴身肉搏的时候,被拗断的。”
“我能活到今天,不稀奇,稀奇的是,这还有19个人,还有19个人跟着我一起挨到了今天!”
他说着拉开低矮土房的门。
陈怀芳快步走过去,他看向屋子里。
屋子很是破旧。
但却很干净。
干净的和杨宝树身上的脏乱形成巨大的反差。
而在屋子的最里面,是一张供桌,供桌上,整整齐齐摆着19块灵位!
说是灵位,其实就是19块木牌。
有的甚至连字都没有。
少数几块上面有字的,写的也很简单。
就是几个名字而已。
陈怀芳愣住了。
如果他没猜错,没感觉错的话,这19块灵位,应该是19位烈士吧?
杨宝树见他怔住,推了他一把,将他推进了屋子里然后跟着走了进来:“我来告诉你他们都是谁。”
他指着其中一块灵位道:“张登来,40年打会枣,抱着炸药包和鬼子同归于尽。”
他指着另一块继续道:“王二山,39年守沙城,一个人和3个鬼子白刃战,最后被扎了二十多刀。”
杨宝树说起这19块灵位背后的故事,如数家珍。
每一块他都能说得上来名字。
尽管有的上面没有刻名字。
但那些名字已经刻在他心里。
19块灵位。
19个名字。
19位在抗战中捐躯的英烈。
“还有我……”
最后,杨宝树说到了他自己:“还有我……苟延残喘,苟活至今。
你说我不至于捡垃圾为生?
那他们呢?
他们都死了!
他们连捡垃圾为生的命都没有!”
他愈发激动起来,陈怀芳见状连忙开口道:“你先不要激动!”
“我怎么能不激动?!”
杨宝树大声质问。
陈怀芳开口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认为他们牺牲的早,没能看到今天太可惜了。
可那也不应该成为你自己糟践自己的原因!你应该好好的活着!好好的活着,才能让他们知道,这个世道不是从前那般!”
“不是从前那般?”
杨宝树苦笑着看向陈怀芳质问道:“不是从前那般什么?”
陈怀芳直白道:“不像从前那样,任人欺凌了!”
杨宝树听完直接笑了出来。
“哈哈哈……”
“不像从前那般任人欺凌了?”
他笑着看着陈怀芳,实在是觉得可笑:“老兄弟,你年纪也不小了。
怎么净说点孩子话呢?”
他扭头看向那19块灵位,他呼喊着:“哥几个啊,你们听见了没啊?
现在不像以前了,现在不像以前那样任人欺凌了!世道好了,咱们也能说了算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直至弱不可闻。
然后他突然咆哮道:“那他妈为什么到现在我这老哥几个连块像样的墓碑,连个像样的墓地都没有?!”
他扭头质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我这19个兄弟!到现在了,还只能和我一起睡在这垃圾山旁边?!”
“为什么?!”
他的连番质问,问的陈怀芳哑口无言。
他没有想到。
他没有想到,这19块灵位,竟不是杨宝树为了纪念那19人而留下的。
而是,而是这19人时至今日竟仍未入土为安?
“入土了。”
杨宝树干干巴巴的笑着,他指向陈怀芳右手侧的那个关着门的房间:“看见了吗?
就这个小屋子里,睡着他们19个人。
他们就被这么埋在这了,连块碑都没有,什么烈士陵园也连看都没看见过……”
“怎么会这样?”陈怀芳问。
“怎么会这样?”杨宝树反问。
他自问自答:“92年,铁路线规划,按那时候的说法,我能得到136块所谓安置费。
这笔钱在当时来算,的确不少,可我不行啊,我是他们19个人的队长,我把他们从家里带出来的,我说了要把他们带回去。
就算没带回去,我总得让他们牺牲之后有个好地方能歇歇吧?
可我是半个残疾,工厂不要我,种地也种不动,我没有钱送他们回去……我只能求着人家,求着人家能不能送他们19个人回家?就算不送他们回家,总给他们找个好地方吧?
可结果呢?
他们答应了,说支持火葬,要先挖出来烧成灰,然后再装进那个什么什么他妈的盒里面送回去!
可他妈的人刨出来了,骨头烧成渣了,装进那个盒子里了,他们又开始嫌弃要花的钱太多了!
19块墓地,实在是太贵了……非得找它干啥呢?
就算是让铁路稍微拐个弯,都不至于花那么多钱……”
杨宝树控诉着。
他将这些年来他经历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一样精准无误的命中陈怀芳的心脏!
那个姓彭的老开发商,将19位英烈的骨灰,就这么埋在了这幢小土房的下面。
铁路绕开一点,该怎么建还怎么建。
可杨宝树等了40年的事儿,却就这么泡汤了。
他当然不希望这样。
他当然想要,想要让哥几个好好的入土为安,而不是睡在这地方!
于是他开始写信,写各种各样的信,不但没有结果,反而那些人还冒充他在大半夜的时候去找人麻烦。
导致他后来莫名其妙的和人打了一架,进了看守所。
再后来,他们为了让杨宝树早点死,将小镇的垃圾场画到这旁边,试图逼迫杨宝树离开,或者干脆让垃圾场里冲天的细菌和病毒什么的毒死他。
可他还是活了下来。
他正一点点的努力,试图靠卖垃圾来给19个兄弟买一块墓地。
就算小一点,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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