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宝树的遭遇。
每一个字,每一段话,都像子弹,像炮弹一样将陈怀芳击穿,打碎!
他愣在原地许久许久,直到杨宝树扭过头来,看向他,问出那个他早就问了的问题。
他问:“你是谁?”
又问:“来找我干什么?”
陈怀芳看着他,眼前仿佛出现一个幻影。
一个来自80年前,一个马上就要冲上前线,和鬼子同归于尽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就这样看着他,然后问他:“我死以后,我的孩子们,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对吧?”
他可以重重点头告诉他,是的。
可这个年轻人紧跟着又问他:“那我死了之后,是不是可以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埋了?
俺爹说了,人得入土为安才行,要不然阎王爷就该拘着人的魂儿,不让人重新活了。”
他没法回答!
他的喉结上下活动,声音卡在里面半天也吐不出来。
直到杨宝树走过来继续追问:“说啊,你是谁?为什么要来找我?
如果你和那些人一样,是来劝我离开的……那你可以走了。”
但陈怀芳还是没有回答他。
他就站在那里,眼前看着那19块灵位良久。
他终于骂出了声音:“他妈的王八蛋!!!”
杨宝树被他这突然的骂娘震到了,他抬眼看着陈怀芳:“你……骂谁呢?”
他这些年来写举报信告状告不出去也就算了;
被人瞧不起,被人躲着,甚至连袋大米都不好买还则罢了;
现在高到头来,又有人来这骂他一句王八蛋?!
那他可真忍不下去了。
欺负人,也没有这么欺负的!
骗他把战友的尸骨挖出来烧成灰,最后却埋在这里不动,并且把垃圾场规划过来这么欺负人他就忍了;
现在追到头上来骂?
绝不可能!
正当他准备和陈怀芳好好掰扯掰扯的时候,陈怀芳却陡然道:“我在骂那些辜负了你们的人!
那群该死的王八蛋!居然让19个弟兄的尸骨就这么被侮辱?被埋在这里也就算了……居然,居然还敢把垃圾场放在这!?
他们还算是人吗?!
没有他们当年的牺牲,又怎么会有我们的今天?”
他看向杨宝树,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身体因愤怒而颤抖:“这群王八犊子——”
“你到底是谁?”杨宝树并未因陈怀芳替他说话而立马报以信任。
反倒是更加疑惑,更加谨慎的询问:“你到底是谁?”
一个莫名其妙找到自己头上的同龄人。
一个居然敢在明知自己得罪了本地豪强,却还会帮他说话的陌生人。
杨宝树实在好奇,难道是自己那些举报信寄出去了?
京城,终于派人来了?
不。
绝无可能。
姓彭的那个王八蛋和他儿子,这些年来就是镇上的土皇帝,县里的诸侯王!
对他们来说,只要是镇上县里的事,那就没有摆不平的。
甚至说打个报警电话抓他们,他们能比警察先知道。
眼前之人的身份,愈发让杨宝树纳闷起来。
而见他一直追问,陈怀芳思索片刻道:“我和你一样,也是个老兵。”
“也?”杨宝树这会眼前才突兀的闪烁出光来。
也?
陈怀芳点点头:“对,我是……36年参军,40年入党,55年授衔,58年因病退役的。”
他对自己的身份并无半点遮掩,他继续询问道:“那伙人,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当真就没有人管得了他们了?”
杨宝树听陈怀芳说完这些,并没急着说什么。
他只是奉劝道:“算了吧……老兄弟,你斗不过他们的。
姓彭的那家爷俩,在这小镇上,县城里可以说是一手遮天,土皇帝一样。
我听说不光镇长,连县长都得听他们的,市里也说得上话,就凭咱俩这两把老骨头?
不被人家拆了煲汤喝,都得是嫌弃咱俩老的不像样,煲汤不好喝……”
听着杨宝树自嘲的话语,陈怀芳反倒没有那么愤怒了。
怒极转哀。
他在想。
在想这个世道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曾经为这个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人,怎么就会被遗忘到这个地步?
怎么就会被一伙明明是脚踩着他们所奠定的盛世华夏土地的后来人,这般欺负?这般针对?
他的心情从愤怒的云霄跌入悲凉的谷底,他只觉得……老兵不死,只是会陆续凋零这句话说的有些太美好了。
老兵不死,只是逐渐被人掩埋,才更为贴切。
他这时看向杨宝树道:“老兄弟啊,是我来晚了……你放心,我不管他是天老爷的儿子,还是地老爷的兄弟。
那个姓彭?
哦,姓彭的爷俩,他俩就算是真能一手遮天,我也得把这个天给你捅一个窟窿出来!
我他妈的倒要看看,这19位兄弟的尸骨,到底能不能入土为安!”
他说着,伸手摸向口袋,掏出一部手机。
他准备拨给一个人!
一个足以改变这一切的人!
可就在这时,杨宝树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似乎是在劝告一般的开口道:“算了吧,老兄弟,听我一句劝。
就算你舍得一身剐,也未必能把这土皇帝拉下马。
你要是真有那个背景和人脉,还用得着费劲巴力的到处打听我?
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哪会注意到咱们这样的小角色?
算了,算了吧……”
杨宝树越是这样劝。
陈怀芳心底的那股火烧的就越厉害。
他手里攥着手机,那通电话还未拨出,他毅然决然将其放了回去。
他倒要先看一看,这姓彭的父子二人,到底有多厉害?
真就能给这县城小镇的天给遮上不成?
他对杨宝树道:“老兄弟,走。”
杨宝树见他这般固执,无奈的摇着头。
他叹了口气,跟着陈怀芳的步伐离开了土房,离开了院子。
他这样做,倒不是因为觉得眼前的陌生人真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是什么能让彭家父子点头认错的存在。
他只是觉得,不应该让这样一个满腹正义感的老兄弟去白白被彭家父子羞辱一番。
这么多年的交道打下来,杨宝树很是了解彭家父子。
这家人虽然手段黑,但30多年路走过来,该洗白的也都洗白了;
人家现在是小镇杰出企业家,县里招商引资十大‘功臣’之一,县城新时代建设奠基人,更是市里的红人,慈善家、企业家、政协委员……
有些事他会办,而且办的肯定干净利索,毫不留情;
但有些事他没必要办,就比如杨宝树这事,一个快死的老头能掀起多大风浪?
与其费力的让他人间蒸发不留一丝痕迹,还不如就这么让他嗡嗡嗡的叫下去,虽然偶尔烦人了点,但总比打死他省力。
换句话说。
杨宝树知道,今天就算陈怀芳找上去了,彭家父子也不会把两人真的如何如何;
他只是不想让这个老兄弟,到时候一个人被欺负的不成样子罢了。
舍得一身剐,也不能把这土皇帝拉下马。
可最起码这一条路,杨宝树还是愿意,还是能和陈怀芳一起走的。
就这样合计着,杨宝树和陈怀芳走在那条通往小镇的土路上。
因为彭家父子的针对,杨宝树土房周边地区都没有任何开发,破败荒凉的就像是五六十,七八十年前的场景。
恍惚间。
杨宝树颇有种正在和昔日战友奔赴战场般的壮烈感。
那是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悸动。
走在这条路上的是两个人。
但杨宝树却感觉,像是有二十一人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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