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灼本是怀着怒气而来,可进到昭阳宫后,略一迟疑,脚步一转,去了永寿殿看龙凤胎。
两个孩子的乳名是朝宁、暮安,由他取自朝朝暮暮之意。
兰悠怀胎时满口赞同,孩子生下来之后,变了态度。
到底,孩子的乳名还是遂了他心愿。一次他着意提及,兰悠说无所谓,横竖长年累月恶心她的事儿多了去了。
气得他好几天心口像是塞了秤砣。
他们之间,早就已经很不好了。
漂亮至极的两个雪团子,并排睡在榻上。
朝宁是姐姐,一只小胖手贴着弟弟的面颊。
暮安的一只小手,松松握着姐姐衣服上缀着珍珠的丝带。
姐弟两个长相有六七分相像,个子好像没一致过,不是姐姐显得又高又胖,就是弟弟蹿个儿超过姐姐。
他们平时见兰悠的次数跟见他差不多。
兰悠总是病歪歪,有时发热会过病气给人,大人她无所谓,孩子却是不肯冒半点险,便三不五时禁止孩子踏进昭阳宫正殿。
朝宁跟他更亲,他也更疼爱女儿。没道理好讲。
萧灼轻柔地抚着一双儿女乌黑浓密的发丝,握了握他们的小胖手,又俯身,分别亲了一下。
心绪就此平和下来。
贺兰悠此时在书房,修补一幅古画。
萧灼坐到大画案前面,瞧着她凝神忙碌了好一阵,轻咳一声,柔声问:“谢家的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贺兰悠反问:“谢家何事?”
“父子二人,一死一伤。太后闻讯,当场晕厥。”
“何时的事?”
“刚得到消息。”
“刚得到消息?”贺兰悠慢悠悠望向他,似笑非笑,“原来太后比臣妾更经得起事,不需拖延一两日再告知。”
“只因为我没及时告诉你贺临的事,你就把事情做到这种地步?”萧灼拧眉,“贺兰悠,你当这是先帝在位的年月不成?”
“臣妾做了什么?”贺兰悠放下手边的事,笔直地望着他,“家兄无召进京的糊涂官司尚无定论,皇上又急着无凭无据地给臣妾安排个罪名?”
萧灼加重语气:“我不是要计较长短定谁的罪,只是跟你说这类事的轻重,要郑重地告诫你,日后再不可这般发疯!”
“告诫?发疯?”贺兰悠倏忽一笑,笑靥宛若外面的骄阳,如此璀璨夺目,却无一丝暖意,“臣妾禁得住谁报丧,却禁不住激将,所谓告诫,烦请皇上日后能省则省。”
“这事情就是你派人办的,只有你办得成!”萧灼起身,撑着桌面,“谢家死的是英国公,终生残废的是英国公世子,父子二人都是我要委以重任的人,你怎么能这么办!?”
“所谓重任,是不是取代贺家父子?”贺兰悠毫不退让地回视着再到逼视着他,“贺临无召进京,不论死活,其父难辞其咎,势必进京领罪思过,甚至辞去官职。南疆没有将领怎么成?谢家也是行伍出身,取而代之不是最稳妥?谁敢说皇上的裁夺不是顺理成章?”
“你早得到了消息,甚至比我跟太后更早得知贺临出事,对不对?”萧灼心焦也心虚起来,“你还打算做什么?你不能乱来!你早已是皇后!你要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一家四口!”
贺兰悠长睫忽闪一下,表情玩味,“臣妾自来相信皇上,正如当初相信,可以平安产下一双儿女,却小看了太后在宫中的势力,险些一尸三命。”
“……”萧灼还能说什么?这片刻间他甚至在想,谢家一条半人命,算不算跟她扯平?
缓了缓,他才能再度开口:“你要明白,帝王、皇后不同于任何人,最是容不得儿女情长。”
“没错。一家四口的话,皇上再不要说了。”
“……”情绪彻底失控之前,萧灼磨着牙问她,“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才算完?你还想动哪些京官?”
贺兰悠笑得纯良无害,“臣妾不会动任何一名京官,没人给臣妾那等杀伐之权。”
“贺兰悠!”萧灼拍一下大画案。
贺兰悠凝着他捎带着拍上古画的手。
萧灼缓缓地,将手移开,“我退一步,你掂量着也退一步,要我办什么事?”
“褫夺贺老夫人的一品诰命。贺美人降位为选侍。”
“……好!”萧灼转身,带着一身憋屈和愤怒离开。
.
一面随宫人向昭阳宫走着,贺老夫人一面打着自己的算盘。
办差的官员说了,贺临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她当然要抓紧筹备丧事。死的不清楚更不光彩,她那个继子势必也要受牵连,这样一来,她亲生的儿子孙子,不就有了出头之日?
贺兰悠一定大为不悦,但宫墙相隔,谁需要管她高不高兴?最多也就是初一十五请安时看看脸色,又掉不了一块肉。
到底,独木不成林,想稳坐皇后宝座,就得指望娘家鼎力扶持,要不然,再生一对龙凤胎也没用。
且先忍着贺兰悠的坏脾气,等到她需要叔父堂兄弟出力了,自然会掉过头来百般讨好。
思及此,贺老夫人定下心来。
她走进有着天家底蕴,景致分外悦目的昭阳宫苑;她举步踏上正殿明如镜的地面;她垂首等待期间,悄然打量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宫室。
每到这种时刻,她都如百爪挠心:兰雪怎么就没在闺中与皇帝结缘得到青睐?进宫三年了,怎么一直只是美人的位分?假如身为皇后的是兰雪,这泼天的富贵,不就切切实实落到她和二房头上了?
兰雪要怎么做,才有爬到最高处那日可期?
正想着这些,贺兰悠来到正殿,在宝座上落座。
贺老夫人忙敛起思绪,毕恭毕敬行礼。
“免礼。”一如以往,贺兰悠命人赐座上茶。
贺老夫人问道:“皇后娘娘命臣妇进宫,不知是为何故?”在这个名义上的孙女面前,她自来端不起长辈的谱。
贺兰悠本就没想绕弯子,“贺府在筹备世子的丧事?”
“是。”贺老夫人低头,显得神色黯然,“府里出了那等大事,委实是惊天霹雳,臣妇不愿相信,可办差的官员再三说了,阿临没有存活的可能,臣妇其实找高僧算过他的运道,也说他今年有生死大劫……”
“府里挂白了?已对外言明世子身死?”
“……是。”
“本宫原本想着,挂一道白,要你和二房一条命,但那不合适,也不划算,你便用侵吞的贺家财产凑数,让本宫消消气。”
贺老夫人瞠目,“皇后娘娘,长房与二房十年前便分家了,臣妇手中产业,皆是长子做主拨给二房的……”
贺兰悠轻一拂袖,“少扯废话,要命要钱?”
当然是两者皆想要,只是,贺老夫人不敢说出口。
贺兰悠不再理会她,端茶细品。
过了一阵子,常久福前来对贺老夫人宣旨。
贺老夫人听着入耳的字字句句,整个人都木了:她立身不正,对上不敬,对下不慈不仁,德不配位,褫夺一品诰命。
而这还不算完,常久福向皇后告退前,殷勤地道:“禀皇后娘娘,奴才方才已经到前贺美人那里宣旨,皇上将她降为选侍,迁居听风馆。这会子,内务府的人正帮着贺选侍搬家。”
贺兰悠满意地笑了笑,吩咐鸿嫣:“常公公辛苦了,给他几片金叶子玩儿。”
常久福笑开了花,千恩万谢而去。
贺老夫人险些瘫在地上。
她曾畅想的那些,无异成了镜花水月。
她终是明白,贺兰悠这孽障,不论到了什么境地,都会不遗余力地收拾她和二房。
太后曾经许给她的那些好处,到底是想当然,还是根本没有与贺兰悠抗衡的本钱?假如有,怎么会坐视兰雪降为从七品选侍?
贺兰悠冰冷的视线,迅速唤回贺老夫人的神智和理智,忙不迭主动说起先前的事:“两日内,臣妇将一应财产送进宫中。”再不主动送上银钱,她恐怕不能喘着气离开皇宫。
“你以为,本宫愿意浪费多少工夫在你身上?”贺兰悠问。
“……若此时着手,也不知宫门落锁前来不来得及。”
“一试便知。”贺兰悠唤星玉,“遣人唤贺老夫人的随从过来。”
皇后问祖母要钱财的事,昭阳宫并没瞒着,很快传遍宫廷。这根本不是瞒得住的事,与其从外面传到宫里,不如自一开始便明打明地行事。
横竖所有人都默认,皇后是土匪性子,在她那儿根本没有翻篇儿的账,要些钱财不过小打小闹。
贺老夫人与二房手里共有现银、银票二十四万余两,另有铺面、田庄、别业的文书,一并送进宫里。
贺兰悠留了二十二万两银子,产业文书命人移交给母亲贺夫人,留给贺老夫人和二房的,是两万多两银子。
末了,贺兰悠交代贺老夫人:“今日你且先回去,明日召集贺氏族人,开祠堂分宗。贺家长房是宗家,你们自此与贺家无关,可明白?”
“臣妇……明白。”贺老夫人像是忽然苍老了十岁不止。
“退下。”
贺老夫人告退,一面往宫门口走,一面抹眼泪。
哭的不止她一个,慈安宫里的太后醒来愣神许久,入夜后开始哭她横死的胞弟,一再命人唤皇后过去,她要当面质问,贺兰悠派谁下的这般毒手。
太后或许不如萧灼那般了解京城格局,却和他一样笃定一点:有当街杀朝廷大员的胆子的人,除了贺兰悠,再不需做第二人想。
太后不单单是为胞弟身死悲痛,还有着从沾沾自喜到如被雷劈的巨大落差,足够其恼羞成怒到几欲发狂。
萧灼及时赶去侍疾、安抚,不准任何人惊动皇后。
他真是为太后着想,以贺兰悠那个油盐不进的德行,要是来到慈安宫,活活把太后气死也未可知。
这对身份最尊贵的婆媳,此番不过是结仇到了明处。
太后没一时半刻喜欢过贺兰悠,贺兰悠也是看太后哪儿哪儿都无顺眼之处,早在萧灼入主东宫之前,贺家与谢家便已屡出争端,相互厌憎。
太后的心思很容易猜:贺兰悠是她的眼中钉,她想在后宫安享荣华,前提就得是除掉贺兰悠,换一个对她唯命是从的皇后,要不然,就算贺兰悠红颜早逝,留下的儿女、人脉,也足够让她终生不得安宁。
至于贺兰悠,任何事情上都要人费尽思量,只有针对太后这一桩,简单得很:她恨不得杀了太后,以报当日生产九死一生之仇。
原本,谢国公的事,贺兰悠不需做得这样大家都心知肚明,原因只在帝心。
帝王忌惮功高震主的贺家,对贺家出事喜闻乐见,甚而推波助澜。
她既已看清,自是明白:在宫中飞扬跋扈兴许还有多年好光景可期,若是沉心静气忍辱负重,兴许要不了多久就得被太后磋磨死。
萧灼只是遗憾,兰悠只看清了他忌惮贺家,却不愿意再相信,他对她的情意。其实不论她如何为人处世,他都会保她与儿女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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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