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香袅袅而上,徐长夕捻着灰放到了另一个盒子里,等蛛紫和除青照例给她汇报完每日的情况后方才真正冷静下来。
又重演了。
男宠里果真有一个叫苏渠玉的人。
前世眼前最后的景象是除青为她挡了一剑,尔后自己被一道幽幽剑光插入心口命归黄泉。她料到了会有刺杀,但千算万算,没想到是自己府里出了内贼。
那日她先送走了沈芙,想喝口茶静心之际胸口却猛然钝痛,那人收手极快,手起刀落又离开,她顶着剧痛回头望去,拿刀的人便是她养在府内的小倌之一——苏子简。
她并不重色,宅院里十八男宠皆是各路权贵送来,她不好推拒只好一一收了下来,她自问对这些颠沛流离的男人并不算坏,从不曾碰过他们,还特地辟了个院子专门养着他们。
而这苏子简,平日里却对她是冷漠无视没规矩,这些她都当作良家男子的清高自傲,于是也不曾罚惩过什么,没想到原是这个男人早对她积怨已久,那日才现。
她握笔,极力回复自己的心情,待到确认平息,便开口对身旁的小厮吩咐道:“今晚让除青来我这里复命,我要亲自查审。”
——
今日沈芙与沈濯终于都有空闲,约在一处茶室想要聊聊当日文诤言一事。
沈芙喝了口茶,又看向沈濯,“清隐,你怎么看?”
沈濯一贯笑道:“她所为无非沈净,提防着文氏和沈净,我想总是差不多了……不过,也许两仪阁与她们应该没有关系,否则这样把自己的势力推出去,不知在筹划什么大动作了。”
沈芙点头,“两仪阁不过小组织,当务之急还是红骷教更重要,这样才能、”
沈芙没说完,沈濯知道,她意在为自己的履历多添一笔。
沈濯也喝茶,“长姐说的是,说不定文诤言想要长姐浪费时间在两仪阁,继而抓到红骷教的机会给沈净,长姐不要在两仪阁浪费时间,臣妹去为长姐分忧。”
沈芙抬眼看沈濯,她今日来正为了沈濯能自己挺身而出,沈濯办事,功劳也有她一笔,利益最大化。
“那就辛苦你了,清隐。”
沈濯摇头一笑,“长姐是储君,这些事也算臣妹本分,谈不上辛苦,只算是能为长姐尽些心意。”
沈芙听到“储君”二字微有变色,想起沈元染最近的举动,不由抬眼看向了沈濯。
沈濯是很优秀的,从小就是,她看着沈濯长大,明明不过一个小厮的孩子,居然骑射策论都在学堂名列前茅。
好在后来,沈元染对她多有责令,她自己又不思进取,自张氏流放那个嫡长公子死后就自甘堕落,整日寻花问柳名声一落千丈,沈芙自己过不多时又被封为储君,她一颗心才放下。
如果不是。
沈芙有些预感,沈濯会是和沈净一样难缠的对手。
也许,不止是一样。
最近沈元染不知为何染上头疾,她每次和沈元染回禀时却能感受到沈元染截然不同的态度,沈元染似乎并没有以前那样看重自己。
反而总是念叨“清隐”这样的名字,虽然沈净、沈涟、沈植哪怕是那个小儿子沈让也被提及,但是她心里就是十分忌惮沈濯。
帝王多疑,她觉得自己这一点倒十分有帝相。
不论如何,需要找个办法,压压沈濯才好。
想到此,沈芙又道:
“那晚我和阿慎在一块儿,阿慎还总念叨你,说你又去红楼找男人,我说你就待一会儿,不可能留很久,毕竟你心里只有……没想到,听说你待了一整夜?”
沈濯回忆起那个人,点了点头,“不愧是名伎,确实有几分受欢迎的道理,说来,臣妹确实很想念这个男人。”
沈芙有些惊讶,“想念?清隐不会真的爱上他了吧?难道那个人和张氏公子有什么相像的地方?”
沈芙提到张氏公子,沈濯微有变色,过不会儿又转了微笑,“的确……的确有几分相像。”
沈芙笑道:“红骷教的事也需要你牵头,愿以为你心里只有那个张氏公子这件事会叫你烦扰,看你喜欢的话,我心里就放心了。”
沈濯笑道:“长姐为我考虑我都明白,不过两仪阁和红骷教的事我都接手,只怕有时会分身乏术。”
沈芙点头,“两仪阁的事不急,你盯着点就好,至于那个禾郎,指定和红骷教有些什么,这件事,恐怕还要清隐多操劳了。”
沈濯点头,“长姐既然都这么说,清隐一定好好去做这件事,长姐且放心吧。”
沈芙抿茶,又道:“事情结束,就把那个禾郎送进三王府里,清隐平日也有个体己人陪着。”
沈濯知道沈芙又在强硬的逼她了,以往她流连烟花之地其实也没做什么,在大多数男子口中还能落一个风流多情的美名,但真的接一个烟花之地的男子入府,性质又不一样了……但这件事不能摆在明面上说,只能忍下,走一步看一步。
她点点头,笑道:“长姐待我总是好的。”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便即分开。
沈濯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只想到沈芙咄咄逼人的态度,心里其实有忿,现下只能隐而不发,她势力不及沈芙,没什么好谈的,只能去做。
至于那个禾郎?
她倒真有几分想见他了。
出来时阿展还在等她,“跟着你,也就吃好喝好,没什么长见识的地方嘛……感觉爹爹在骗人。”
沈濯笑了笑,“明晚带你去长长见识。”
阿展一惊,看见她脸色,又压了下去。
沈濯这个样子,分明就是盯上了猎物的眼神。
——
自那日见过沈濯后,张简真便有些心不在焉,恰好几天里都没人点张简真,他虽然疑惑但也懒得问了,见过美玉的人怎么会忍得了污臭脏浊的石头?
尽管他自己就是这样的石头,不过肖想玉石又怎么了?连想也不能想吗?
他其实不能想的,越想就越会对除她以外的人厌恶反胃,他原可以配一个那样温柔意气的女子,而非如今谁来自己都要低身侍奉,想来想去,心中自毁的念头愈发强盛了。
今夜鸨公突然很神秘,招呼他说有贵人来,要他好好伺候。
几天清净,终于还是要去面对现实了。
他装不出什么好脸色,只静静地坐在房间里,有时也在想,不如不忍了,不找妹妹了,不完成母亲的遗愿了,他就拉着一个客人一起去死好了,谁叫这些人这样践踏他的尊严呢?
算她不幸了。
他脸色很难看,笑也懒得拉出来,打开门时鸨公迎着那位进来,张简真屈身行礼,抬头对着烛光,才看见那个人。
竟然、
“禾郎?那天早上还深情款款,怎么每次我来都格外冷淡,是不想我来吗?”
沈濯也没等他回话,就进入里屋,自顾自坐下,看着他“……我还以为,你对我会有那么几分不同。”
张简真终于由衷笑了出来,思及她说的话,忙道:“不、不是的,殿下,殿下,我、我……”
他太紧张,有些不知所措了。
沈濯拉过他的手,“进屋说吧。”
张简真有些喜极而泣,又附和着点点头,“好、好,殿下等等,我来理理。”
他上前清理了茶座上的零碎,又起身请沈濯坐下。
沈濯看着他,见眼前这个男子怯怯期待的眼神,忽而梦回到小的时候,阿真总说不喜欢她,觉得她不稳重这不好那不好,她有时也会很羡慕沈芙,有于慎那样满心满眼都是她的人,不过其实无所谓,阿真是不会、也不能离开她的。
本来是这样的。
可是生死却阻隔了他们。
死亡和疾病都不可控,真是两个强大的对手。
不过阿真,即使做鬼也要恪守夫德啊,你一时是我未婚夫婿,永生永世都是我未婚夫婿,不喜欢我厌恶我都没法摆脱这个身份。
若是叫我知道你敢有二心,就算是鬼,我也会有办法让你不见天日。
沈濯眼前恍惚又出现了他的片影,他对于她而言已经是完全无法失去的执念了。
“殿下,怎么出神了?累了吗?要不要睡会儿?侍下这里有很好的熏香,一定让殿下安眠。”
张简真看见沈濯失神,又有些担心。
沈濯摇了摇头,回过神来,又看向张简真,“我来,你很高兴?”
张简真回忆起这一点,又有些扭捏道:“殿下能来,确实很高兴,毕竟殿下这样的风姿,花朝举世无一,谁能不喜欢殿下。”
沈濯淡笑,“你真会哄人开心,难怪那么多女人都争着要见你一面。”
张简真听到这句话心里又僵,自己原来在她耳中是这样的形象,是啊,不是这样还能是哪样?
你以为你还是身家清白的世家公子吗?
早就不是了。
你只是贵族口中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只会聊你哪一处最好蹂躏,怎么践踏你最有快感,你还以为自己声名好呢?
连个清倌都不算,对她抱那样的心思也不会觉得不知羞耻吗?!
张简真低下头,没再说话。
即使他死守贞洁,或用毒或用哄严防死守没真的和别人发生什么,但却难免接触。
她可是皇子,别说身体了,对人名分更是看重,自己怎么敢肖想她呢?
沈濯自然不知道这句恭维的话对张简真有什么含义,只是见他脸色又冷,便道:“我哪里说错话了吗?怎么你又不开心了?”
张简真这才意识到她还在,又摇头,“侍下错了,是侍下走神,殿下今天来还要听曲吗?……”
他想到上一次,沈濯原本说过不会来的,现今却又来了,她是怎么想的?
“殿下上次不是说不来了吗?”
沈濯轻笑,“我说不总来,又没说不来。”
她放下茶水,“再说了,我都给你花了钱了,做什么不来,有空就会来看你的。”
花钱?
张简真愣了愣。
沈濯也疑惑道:“那鸨公没跟你说?还是违了我的话?我买了你今后的日日夜夜,花了我不少银子,他胆敢阳奉阴违?”
难怪。
原来、原来。
天呐。
张简真低下头,眼泪也快要流下来。
沈濯难道认出他了吗?不、不是。
那为什么?
难道即使自己不表明身份,她也会被自己吸引。她会像小时候那样喜欢自己,是这样的吗?
张简真很激动,“殿下,侍下现在知道了,只是、只是,您为什么这样做呢?”
沈濯给他也送上了一杯茶,“喜欢,需要理由吗?”
喜欢。
不知道为什么,张简真此时已经快隐藏不住自己的心绪了。
沈濯是不是买过很多人的日夜,也难怪小倌圈子里对她都是美名,全是温柔体贴风流多情,没人说她一句不好。
她这句喜欢是不是说过很多次?
说不定、说不定,她只说了和他的这次呢?
做什么要想她说过几次,自己听了开心不就好了吗?
像小时候一样,她说喜欢自己,就够了。
“侍下也喜欢殿下,特别特别、喜欢。”张简真认真回道。
沈濯听着他的喜欢,忽而又想起了他。
这个男人真的很不像他,但又很像他。
沈濯点点头,“再弹琴吧,很好听,我想了很久。”
张简真听见她说喜欢自己的琴曲也很高兴,又伸手为她演奏。
沈濯听着听着,又很安心,眼睛迷迷糊糊又要睡着。
这没什么,这次来也是为了留久一点,让红骷教注意到。
她以为这次也会像上次一样能睡个好觉,没想到,她做了噩梦。
梦里的阿真死在了雪地里,鲜血留了一地,他死不瞑目,死前还恨恨地看着她,控诉着她自私的行径,他若是跟了沈净,张氏也未必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她梦里,阿真又泣诉她害了他。
她没有能力保护他,她害了他。
沈濯惊醒。
张简真以手背拂去她汗水,“殿下,做了什么噩梦?”
沈濯摇头。
张简真知道她不愿意说,便又拿过糖水,想喂沈濯。
以前她很喜欢喝糖水,自己便会熬煮好,再假借张芷雅之手送给她,真是傻子,若是早说是自己就好了,说不定她还会记得自己的温柔小意。
“红糖水?”
张简真见她询问,又点头,“是啊,殿下失汗,喝些糖水好。”
他说着,便即喂了一勺给沈濯。
沈濯愣了愣,看了眼张简真,呆呆的张口,随他喂下。
“殿下,怎么样,还好吗?”
张简真小心翼翼询问道。
沈濯点了点头,“很甜,谢谢你。”
她很久没喝过红糖水了。
她以前看见于慎会给沈芙做红糖水,所以在阿真面前也假作不经意提过很多次喜欢红糖水。
于慎说过这个不复杂,可是,阿真从来没有为她做过。
定亲后,张氏送过来的饭里也会有红糖水,她以为是阿真做的,后来听张芷雅说,送饭的单子里一直就会有这道甜水。
原来这不过是张定仪因为姻亲的关系,给她献殷勤,后来张氏流放,她就再没喝过了,一是本来就不喜欢,二是一看到红糖水,就会想起张氏,想起他。
阿真啊阿真,就不能也像于慎一样也给她捧一碗红糖水来吗?一次,也不行吗?
明明初见时这样心疼怜惜她,透露出那样善良悲悯的样子,在她童年中洒过这样一道清澈的阳光,怎么后来就这样回避她呢?
可恶的阿真,可爱的阿真,讨厌她的阿真,可怜的阿真。
可惜,都没了。
张简真又喂她,看见她有好评价,心里又开心。
当然了,他最知道做这个了,怎么会不好?
只是沈濯没分辨出来,这是他会做的味道,他心情又有些失落。
“殿下……殿下喜欢就好,只要殿下想,侍下总会备着给殿下。”
沈濯捧着他脸,“谢谢你,禾郎。”
她看着他的眼,竟然瞧出几分阿真的影子,阿真有时候也会对她很温柔,受伤的时候,他才会善良一点,她记得有一次骑马摔落昏迷的时候,阿真过来看她。
她恍恍惚惚记得,阿真会叫她“清清”,还会流泪,他有那么点在乎自己吧?只是不想做自己夫郎,他喜欢沈芙那种人,总是在她面前说沈芙稳重,这样的人才能顾好家庭。
反正不喜欢她不稳重,她不适合做妻主。
她那时下定了决心,有了一个计划,完美的惩罚阿真、成全自己的计划,然而还没等实施,他就被流放了,她去追他,追到了雪域,只得到张氏族人皆淹没于雪崩之中的消息,路上拾得他的玉冠,他爱打理头发,不可能丢下玉冠。
他死了。
她连他的尸体都没得到。
“和我不用谈谢字,殿下开心,我就开心。”
沈濯知道这样的话都是托词,红楼的男子大多都是这样,不过这个程禾说话倒没那么俗气,她在他温柔的声音里便欲睡下。
睡下时看见他的眼神,很温柔,很像阿真不曾给她表露的温柔。
沈元染心中有一个深爱的男人,后来找过许多与他相似的男人以作慰藉,她也可以这样做吗?
不好,只怕阿真要生气了,他不在乎自己,但很在乎名分。
阿真,阿真。
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很想你噢,今晚会来我的梦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