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一的秋天,SGR项目进入攻坚阶段。
深夜的实验室,灯火通明,关于新型荧光蛋白表达与纯化的关键实验,需要连续监测超过十六小时的诱导表达过程。
奚堇宁坐在电脑前,盯着实时更新的蛋白表达量曲线,神情专注。
窗外,漆黑的夜幕沉沉压下,远处城市的灯火也稀疏了许多。偶尔有风掠过窗户,发出呜呜的轻响。
江亦衡从隔壁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两份刚打印出来的文献资料。
他走到奚堇宁旁边,目光扫过屏幕上稳定爬升的曲线,又落在她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的侧脸上。
“数据很平稳,峰值至少还要三个小时才能出来。”
“堇宁,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看着。”
奚堇宁没有抬头,视线依旧黏在屏幕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边缘:
“没关系,组长。我想第一时间拿到原始数据,回去也睡不着。”
她的声音平静,实验室的灯光在她挺直的背脊上投下一道清晰的轮廓。
江亦衡没有再多劝,只是将一份文献放在她手边:“那看看这个,跟后续纯化策略有关。”
随即,他自己也在旁边的电脑前坐下,开始处理另一份数据报告。
时间悄然流逝。
窗外的风声渐渐大了起来,带着秋天特有的凉意和湿气。
不一会儿,细密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玻璃上,很快就连成了线,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将窗外的夜色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一场秋夜的冷雨,悄然而至。
实验室里更加安静了,只有雨声淅沥,两人各自忙碌,偶尔交流一两句关于实验方案的细节。
直到凌晨一点多,电脑屏幕上的表达曲线终于达到了预期的峰值平台,数据采集开始稳定进入尾声。
奚堇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疲惫感瞬间席卷全身,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江亦衡也停下了手上的工作。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外面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的世界,路灯的光晕在雨幕中显得朦胧而清冷。
他转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深色外套穿上,动作利落。
“数据快采集完了,剩下的收尾工作我来处理。”
他走到奚堇宁桌旁,语气不容置喙:
“很晚了,外面雨大,我回去了,你在这里休息吧。”
奚堇宁一怔,立刻明白过来他的用意。
深夜,实验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外面又下着大雨。纵然她坦荡,他磊落,但瓜田李下,人言可畏。
他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划清界限,保护她。
一股暖流夹杂着复杂的涩意涌上心头。
她看着他穿好外套准备离开的身影,高大挺拔,如同沉默的山岳,用他的方式为她遮挡着可能的风雨。
“组长”她下意识地想说什么。
江亦衡已经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回头看了她一眼。
“锁好门。明天见。”
说完,他拉开门,高大的身影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门外的走廊。
实验室的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他的身影,也隔绝了走廊里并不清晰的脚步声。
实验室内只剩下奚堇宁一个人。
仪器还在运转,屏幕幽蓝的光芒映照着空荡荡的座位,雨声敲打着窗户,声音格外清晰。
她站在原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几秒钟后,奚堇宁走到了实验室巨大的落地窗前。
冰冷的雨水在玻璃窗上肆意流淌,扭曲了窗外的景象。她抬手,用指尖抹开一小片水雾,视线向下搜寻。
很快,她看到了。
昏暗的路灯光晕下,连绵的雨幕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
一个穿着深色大衣的高大身影,正顶着寒风冷雨,步履沉稳地穿过那片空旷的、积水的水泥地。
他没有撑伞,甚至连帽子都没有拉起,雨水无情地打在他身上,路灯的光勾勒出他宽阔肩背的轮廓,那深色的大衣在雨水的浸染下迅速变成更深的墨色。
他的背影在磅礴的雨幕和空旷的背景中显得格外渺小,他微微低着头,步伐没有丝毫迟疑或加快,只是沉稳地踏破地面上反射着路灯光芒的积水,溅起细小的水花。
奚堇宁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指尖感受到冰凉的寒意。
寒假的气息随着日历的翻动日渐浓厚。
S大校园里人丁稀少,大部分学生早已拖着行李箱踏上归途。
然而,生物系大楼的某个实验室里,灯光依旧常常亮到深夜。
奚堇宁和江亦衡,这两个远近闻名的“实验狂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推迟回家。
实验室里空旷寂静,只剩下他们两人各自占据一张实验台,埋头苦干,只有仪器运转的声音和翻阅文献的纸张摩擦声相伴。
窗外,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城市,银装素裹,将世界映衬得格外安静。
腊月二十八的下午,奚堇宁终于将最后一批转化菌落点板完毕,她看向窗外纷纷扬扬依旧没有停歇迹象的大雪。
江亦衡也完成了手头的数据比对,合上笔记本电脑。
他走到奚堇宁的实验台旁,目光扫过她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和眼底的疲惫,声音低沉而清晰:
“实验节点都卡住了。票订好了?明天走?”
奚堇宁迟疑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飘向角落的恒温培养箱:
“嗯……订了,学长你呢?细胞表型分析那步……”
江亦衡打断她,语气平静:“我留下来盯着,你安心回去过年。”
他顿了顿,补充道,“家人都在等你。”
奚堇宁抬起头,看向他。
实验室明亮的顶灯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能看到他眉宇间同样挥之不去的倦意。
她皱了下眉,声音不大却带着坚持:“可是那个表型分析至少要定时取样观察,你一个人……”
江亦衡对上她清澈而固执的目光,沉默了几秒。
“……算了。实验数据我设置远程监控报警。一起走吧。”
奚堇宁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漾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好。”
返乡的高速列车在雪原上飞驰,车窗外是连绵不断的洁白世界。
到达家乡小县城时,已是傍晚。
雪依旧未停,只是小了许多,细密的雪沫在昏黄的路灯光晕里轻盈飘舞。
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踩上去咯吱作响。奚堇宁拖着行李箱,跟在拎着两人行李的江亦衡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老城区的熟悉小巷里。
刚转过一个堆着雪人的巷口,迎面走来一个裹着厚厚军大衣、戴着雷锋帽的大伯,手里拎着刚买的年货。
大伯眯着眼,辨认了一下迎面走来高大挺拔的江亦衡,又看到他旁边拖着行李箱、容貌清丽的奚堇宁,脸上立刻堆起了热情又八卦的笑容:
“哟!亦衡娃子回来啦?这是……”
大伯的眼神在奚堇宁身上溜了一圈,笑得见牙不见眼,“领女朋友回来过年啦?这闺女长得可真俊!”
空气瞬间凝固。
奚堇宁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江亦衡的脚步停了下来,神色平静,但语气温和而清晰:
“李伯,您看岔了。”
他微微侧身,让出身旁的奚堇宁,“这是小奚,堇宁啊,您记得不?小时候总跟在我后头摘果子那个丫头。”
李伯恍然大悟,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哎哟,是小奚啊!都长成大姑娘了,真俊、真俊!”
他连连点头,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那小奚啊,有男朋友没啊?这么好的闺女,肯定追的人排长队了吧?”
奚堇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位热心的李伯再说出什么让她和江亦衡难堪的话。
她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极其灿烂、带着点夸张的笑容,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力图展现出十足的信服力:
“李伯,有啦有啦!在学校谈着呢!”
此言一出,江亦衡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他倏地转过头,目光带着明显的惊愕和探究,看向奚堇宁。
李伯则笑得更加开怀,转向江亦衡:
“你看看人家小奚多省心!亦衡娃子,你也老大不小了,抓点紧啊,找个好姑娘带回来!这么好的大小伙子,别光顾着念书,过年正好相看相看!大伯给你留意着!”
他又絮叨了几句吉祥话,这才心满意足地拎着年货,哼着小曲儿,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走远了。
直到李伯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拐角,那份让人窒息的热情才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奚堇宁转头看向身旁神色莫测的江亦衡,带着点无奈和自嘲,叹气道:
“家乡无非就这些世俗人情,没什么新鲜事。”
像是在安慰他,更像是在给自己解围。
雪依旧静静地飘落,落在她的发梢和肩头。
江亦衡深邃的目光锁在她脸上,仿佛要穿透她刚才那灿烂笑容下的真实。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是啊,不过……”
他微微眯起眼,如同破解一个实验谜题,“我怎么不知道你何时有了男朋友?”
奚堇宁理直气壮的坦然:
“我天天泡在实验室,哪有?”
这反问极其笃定,实验室就是她生活的轴心,这是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一声了然和难以言喻意味的笑声,从他喉间轻轻溢出。
“呵。”他终于移开视线,望向远处被雪覆盖的屋顶,嘴角的弧度清晰可见。
“原来如此。” 他迈开步子,重新向前走去,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清晰的咯吱声,语调轻松起来:
“只是下次若再有人问得细了,比如姓甚名谁,在哪高就,何时带回来瞧瞧……”
他侧过头,瞥了眼跟上来的奚堇宁,眼底带着一丝调侃的笑意:
“你这‘男朋友’,恐怕得编个像样的履历才行了。”
雪花无声地落在两人肩头。奚堇宁走在他身侧,听着他轻松的话语,心底泛起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