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稳定而清晰地向前推进。
奚堇宁以无可争议的成绩保研本校,继续留在熟悉的生物系楼宇里深耕。
研二的江亦衡,凭借其无可挑剔的专业能力和沉稳的作风,成为了王导实验室一个核心课题小组的组长。
新学年伊始,本科生毕业设计分组,奚堇宁的名字,赫然列在江亦衡负责指导的小组里。
看到名单的那刻,她心底漾开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她将踏入他专属的专业领域,在工作距离内朝夕相对。
第一天踏进属于江亦衡小组的独立实验室区域,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培养基和精密仪器特有的混合气味。
江亦衡正在超净台前操作移液枪,动作精准流畅。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江学长。”
奚堇宁站在门口,声音平稳,带着对项目负责人的尊敬。
江亦衡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阳光透过高处的窗户,落在他肩头和实验台洁净的白板上。
他放下移液枪,脱下手套,走到她面前。
他的眼神依旧是那种惯常的专注和沉静,但开口的称呼,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堇宁。”
他的声音低沉清晰,自然得仿佛已经这样称呼了她许久,不再是那个带着距离感的“小奚”,也没有刻意亲昵的意味。
“欢迎加入SGR项目组。你的位置在那边第三台超净台。项目背景资料和初步protocol在共享文件夹里,你先熟悉一下。”
他指向一个靠窗、光照充足的位置,言简意赅,完全是工作状态。
“堇宁”像两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奚堇宁的心底激起一圈隐秘的波纹。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如常般点头,声音依旧平稳:
“好的,组长。”
她迅速适应了新的环境和身份,将心底那细微的波澜压在最深处。
实验室的日子如同精密的齿轮,规律运转。
盛夏的午后,烈日炙烤着大地,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
江亦衡小组的实验室内,项目进度正紧,除了奚堇宁,还有另外两名研一的组员,张宇和刘敏。
张宇正全神贯注地在另一台超净台进行细胞传代,刘敏则在靠里的实验台前处理一批刚取出的PCR产物,戴着降噪耳机,隔绝了大部分外界声音。
奚堇宁正专注于一个关键步骤——利用凝胶过滤层析纯化一种对温度极其敏感的酶。
超净台内的无菌环境要求她动作必须精准迅速,她微微弓着背,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几缕微卷的发丝被汗水濡湿,粘在光洁的额头上。
江亦衡作为组长,正在她旁边的工作台前,凝神盯着连接收集器的笔记本电脑屏幕。
他需要根据实时图谱的变化,手动微调分部收集器切换试管的时间点,确保目标酶的高纯度活性峰被完整捕获。
“堇宁,流速保持。”
他没有抬头,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被环境蒸腾出的微哑。
“流速稳定,基线平稳。”
奚堇宁立刻回应。
她的视线紧紧锁定层析柱出口的细管和下方缓慢滴落的液体,移液枪稳稳地悬在半空。
就在这时,电脑屏幕上代表目标酶活性峰的区域,一个微小的代表着潜在降解产物或杂质的突起陡然升高了一点,这个信号非常微弱,但江亦衡锐利的目光瞬间捕捉到了异常。
“有干扰,提前切换!”
他声音短促而急迫,几乎在发现异常的瞬间就下达了指令。
他猛地从座椅上站起,一步跨到超净台侧后方,为了更清晰地确认杂质峰的具体位置和趋势,他下意识地俯身凑近屏幕——那个角度,他的视线需要越过奚堇宁的肩膀和头顶,离她非常近。
与此同时,奚堇宁也通过眼角余光瞥见了屏幕上那点异常的波动,她几乎是本能地、急切地抬起头,去看清电脑屏幕上的图谱细节,判断杂质峰的具体情况。
就在她抬头的刹那——
江亦衡为了看清屏幕而俯身靠近的动作,与她急切抬头的动作,在电光火石间,精准地“撞”在了一起。
她的额头,不偏不倚而极其短暂地,擦过了他微微俯低的下颌唇角。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彻底凝固。
奚堇宁只觉得额角擦过一片温热、柔软而陌生的触感,一股强烈的、前所未有的麻痒感混合着灼热感,从额角被擦碰的那一点皮肤猛地炸开。
血液疯狂地涌向脸颊和耳根,带来一阵轰鸣般的灼烫,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唇角的轮廓和那温热的、带着他身上独特清冽气息的呼吸拂过她额前濡湿的发丝。
她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瞳孔里映着近在咫尺的、江亦衡线条清晰的下颌和微微抿紧的唇线。
万幸的是,张宇正背对着他们,李薇戴着降噪耳机,两人对身后这电光火石间的意外毫无察觉。
然而,江亦衡的动作甚至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瞬间的、极其微小的接触,只是实验过程中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物理摩擦。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从屏幕上移开一秒,眉头因专注而紧蹙着,手指依旧精准而迅速地敲击着键盘,完成了切换指令。
屏幕上那个扰动的杂质峰立刻被分割出去,洗脱曲线恢复了平滑。
“好了。”
他沉声说道,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随即,他极其自然地直起身,拉开了两人之间那瞬间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
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电脑屏幕上,关注着洗脱曲线恢复正常基线,仿佛刚才那个擦碰的瞬间,只是闷热环境下一次无关紧要的意外。
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只是用平常的语气补充了一句:
“继续观测,注意下一活性峰的起始点。擦擦汗。”
最后三个字,平淡得如同在提醒她移液枪该换枪头了。
奚堇宁僵在原地,巨大的悸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赧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的理智堤坝。
她强迫自己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钉回层析柱上,仿佛要将那里看出一个洞来。
她慌乱地抬手,用手背飞快地蹭了一下额角的汗珠,也蹭掉了那点残留的、令人心慌的触感。
“我会注意。”她艰难地发出音节。
接下来的操作,奚堇宁几乎是凭借着刻入骨髓的肌肉记忆和强大的意志力完成的。
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那零点几秒的接触:额角擦过他唇角的温热柔软触感,他近在咫尺的、带着专注气息的侧脸轮廓,以及他那份令人窒息的、理所当然的平静。
这份极致的自然和平静,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她心底因意外触碰而短暂燃起的悸动火花。
她明白了,在他眼里,一切与实验无关的接触都毫无意义,不值一提。
那句平淡的“擦擦汗”,更是将她所有的慌乱映衬得像个笑话。
那份深藏心底的感情,在这一刻,被更深、更沉静、更密不透风地藏匿起来,如同密封在液氮罐中的珍贵样本,隔绝了所有可能窥探的光线,也隔绝了所有可能带来伤害的温度。
奚堇宁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深深锁进了那片无人可见的黑暗里。
那场只有两人知晓的意外触碰,在闷热的午后,无声地发生,又无声地消融在实验室严谨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