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渐渐被初秋的微凉稀释,但奚堇宁的生活节奏并未因此放缓。
大三的课程如同陡峭的山峦,层层叠叠压在肩头,实验室的项目也进入关键阶段。
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单感,如同初秋的薄雾,在学业间隙悄然弥漫。
陈哲,那个生物系同级、笑起来有两颗虎牙的阳光男孩,便是在这样一个空隙里,带着他坦率的热情,闯入了她的视野。
他的追求直白而热烈。
图书馆占座,自习室送热饮,下雨天等在实验楼外固执地递伞。
他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当下流行的电影、音乐和校园八卦,带着一种无忧无虑的青春活力,与奚堇宁世界里那些严谨的分子式和冗长的文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开始,奚堇宁是抗拒的。
她习惯了独行的节奏,习惯了用沉静来包裹内心汹涌的暗流。
但陈哲的锲而不舍,和他身上那份纯粹的、未经世事的朝气,像一缕微弱却执拗的阳光,照进了堡垒坚固的缝隙。
在某次为实验数据焦头烂额的深夜,当陈哲再次发来一条笨拙却透着真诚关怀的消息时,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渴望温暖的冲动淹没了奚堇宁。
她看着屏幕上跳跃的光标,手指迟疑了很久,最终敲下一个字:
“好。”
于是,校园里偶尔能看到奚堇宁和陈哲并肩的身影。
在食堂排队时,在去教学楼的林荫道上,或在周末傍晚人群熙攘的校外小吃街。
陈哲总是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奚堇宁则安静地听着,脸上挂着得体的、温和的微笑,偶尔回应一两句。
旁人看来,这或许也是一幅和谐的画面——漂亮沉静的学霸女孩和她阳光开朗的男朋友。
只有奚堇宁自己知道,那份沉静之下,是一片刻意维持的平静湖面。她努力扮演着一个“女朋友”应有的温和模样,将心底那份始终无法着陆的漂泊感和对另一个人的无声惦念,更深地埋藏。
周末的自然博物馆,巨大的玻璃穹顶滤掉了初秋略显刺眼的阳光,洒下柔和明亮的光线。
高大的恐龙骨架化石耸立在中央大厅,无声诉说着远古的磅礴。
今天是“生命演化奇迹”特展的最后一天,参观者络绎不绝,带着孩子的一家三口,结伴的学生,还有不少专注的爱好者。
奚堇宁穿着博物馆志愿者的红色马甲,站在“寒武纪物种大爆发”的展区前,正耐心地为一个带着小女孩的家庭讲解三叶虫化石。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悦耳。
“你看这个小虫虫,像不像一个穿着盔甲的小勇士?”
她微微弯腰,指着展柜里的化石,笑容温和。
小女孩眼睛亮晶晶地点头。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入口验票处走来,同样穿着醒目的红色志愿者马甲。
奚堇宁讲解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流畅地接续下去,维持着专业的姿态。
是他。
他正站在人流稍少的地方,目光扫过大厅,似乎在熟悉环境和寻找自己的岗位。
隔着攒动的人头和巨大的恐龙骨架,他的视线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又似乎只是随意掠过。
毕业在即,论文答辩已过,等待学位授予的这段空档期,他选择了这种方式来打发时间。
奚堇宁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引导那家人走向下一个展区。
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频率,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专注和坦然。
午后的志愿者轮休时间。
奚堇宁拿着保温杯,走到中央大厅边缘相对安静的休息区,准备喝口水。
刚拧开杯盖,一个身影便在她旁边不远处的长凳上也坐了下来。
江亦衡手里也拿着瓶水,姿态放松,目光落在前方那座巨大的梁龙骨架模型上,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
博物馆柔和的光线落在他侧脸,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也淡化了他身上惯有的那份疏离感。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只有远处孩童兴奋的叫声隐隐传来。
“小奚。”
他先开了口,声音低沉平稳,目光从恐龙骨架移到她脸上,带着一种属于学长和“旧识”的、自然的关切。
“在‘寒武纪’那边讲解?孩子们听得挺投入。”
他顿了顿,语气更认真了些,“大三了,专业课强度应该上来了,进度跟得上吗?上次听张博提了一句,你们分子生物学实验组在做蛋白质折叠那块?难点主要在表达纯化还是结构模拟?”
奚堇宁握着温热的杯壁,指尖感受到暖意。
她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具体。
她迎上他的目光,笑容得体,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对专业探讨的专注:
“嗯,是在讲古虫和奇虾,孩子们对‘怪物’总是好奇的。”
她微微抿了口水,继续道,“课业是重,特别是高级细胞信号转导,文献量很大。实验室那边……”
她略作思考,言语清晰,“表达还算顺利,但纯化后的复性效率不太稳定,模拟对接也卡在几个关键位点的柔性判断上,数据拟合度总差一点。”
江亦衡听得很专注,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矿泉水瓶的标签。
等她说完,他微微颔首,眼神里带着专业人士的了然:
“表达载体用的是pET28a?His标签在特定折叠环境下有时会干扰。试试切掉,或者换MBP融合标签,增加溶解度,复性压力会小点。柔性位点……”他沉吟片刻,“可以考虑引入温度因子模拟退火,或者用增强采样的伞形抽样试试逼出隐藏构象。” 他的建议精准而实用,完全是实验室前辈的口吻。
“谢谢学长指点,MBP标签我们倒真没试过,回头跟导师提一下。”
奚堇宁真诚地道谢,内心那份因他出现而产生的微妙紧绷感,在专业交流的氛围里悄然放松了一些。
她顺势问道:
“学长毕业确定留本校直博了吧?方向还是基因编辑?”
“嗯,跟王导。”
江亦衡简单地回答,目光在她放松些许的眉眼停留片刻,随即缓缓移开,重新投向那具庞大的恐龙骨架。
他的语气依旧平稳,话题却像列车陡然驶入了未知的轨道,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不容置疑的转向:
“那么,”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彼此一点缓冲,目光重新聚焦回奚堇宁脸上,眼神变得无比深邃而锐利,“关于你自己呢,堇宁?”
“嗯?”
奚堇宁下意识地发出疑问,被他突如其来的转向问得有些懵然。
“未来,”江亦衡补充道,声音低沉清晰,“学业、科研,这些你一定能规划得明晰,我很清楚。但……”
他微微前倾,目光如同精密的探针,牢牢锁定她:
“你自己呢?在实验室和图书馆之外的生活呢?”
奚堇宁的心猛地一跳,握着杯子的手骤然收紧。
江亦衡没有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多余的修饰,清晰而平稳地说道:
“我觉得他不适合你。陈哲。”
这句话如同带着寒冰棱角的巨石,猛地砸进奚堇宁猝不及防的心湖!
她整个人完全僵住了,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她愕然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江亦衡。
他怎么敢?
他怎么能在这样平静地谈论完学术之后,如此直接、如此精准、如此不留情面地一刀切入她最私密的情感领域?
一股强烈的被侵犯感和巨大的慌乱瞬间淹没了她。
他凭什么?他有什么立场?
江亦衡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清晰地翻涌起一丝复杂的波澜——一种深沉的担忧,以及在看到她震惊和受伤时,眼底掠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他用那低沉而清晰的嗓音,如同在叮嘱一个重要的实验安全事项:
“小奚,”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缓,“保护好自己。”
他在提醒她吗?
仿佛一把理性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奚堇宁心中那些被她用“适应”、“尝试”所掩盖的不安:陈哲被学业压力激起的莫名烦躁;他几次三番试图说服她翘掉实验去看电影时的不耐;还有那次在昏暗的KTV包厢角落,他带着酒气试图拥吻她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让她本能抗拒的强势……
奚堇宁脸上的血色褪去了,连嘴唇都有些微微发白。
震惊转化为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窘迫、恐慌,以及一种深沉的狼狈。
江亦衡不再多言,缓缓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一片短暂的阴影。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大衣袖口,目光却没有立刻离开她低垂的、颤抖的睫羽。
沉默了几秒后,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温和:
“如果在学业上,或者别的方面,遇到什么问题,” 他的目光落在她紧握保温杯、指节发白的手上,语气平缓而清晰,“可以来找我。”
奚堇宁只是死死攥着杯壁,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带着一丝哽咽:
“……谢谢学长关心。”
江亦衡没有再停留,转身,步伐沉稳地汇入了参观的人流,红色的志愿者马甲在人群中格外醒目,很快便消失在巨大的化石骨架和涌动的人潮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