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还真是心狠,回门之日都不陪同自己的夫人。”披着雪貂大氅的周齐钰落下一子,笑吟吟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卫听寒不做答复,阴凉的视线落在他那张因为体弱发白的脸颊上。
先帝托孤时他也不过十七岁,小皇帝才十岁,如今七年已过,小皇帝从一个总角孩童慢慢变成富有心计的少年,渐有展露锋芒的意思。
周齐钰看着手里的一枚玉石,继而开口,“说来也巧,前日我在青梨院里见到一个女子,绰约多姿,怕不就是皇婶?”
卫听寒将手中玉棋落下,发出清脆声响,待周齐钰仔细看去,这才发觉他早已满盘皆输。
少年郎的面上藏不住心事,颇为不忿,而又扯了个勉强的笑容,“皇叔终究是棋——艺——高——超——”
卫听寒双腿交叠,看着水榭外的好风景,“陛下三心二意,眼里心里全无棋却妄想获胜,犹如痴人说梦。”
卫听寒话说得难听,周齐钰阴沉着脸称是。
“这些年,陛下身子一直不好,如今召集天下神医才有了根治的法子,陛下应该将重心放在自己的身上,莫要好高骛远。九叶花将要成熟,对它虎视眈眈的人不少,不可松懈。”
“是。”提到自己的弱身子骨,周齐钰低敛着眉目,浑身散发出忧伤的气息。
“棋局已定,胜负已分。孤还要去云府。陛下回宫休息吧。”
卫听寒到云府的时候已经将近正午,云府的下人皆是沉默不言,见到他就跪地行礼。
卫听寒久居高位,鲜少和下人说话,因此未把云府下人的行径放在心上。
云毅夫妇听说卫听寒来了,携云府众人前去迎接,云音亦在列。
云家尚未分家,云毅上有双目失明的老夫人,兄长战死沙场,孀居的嫂嫂在府里闭门不出,她的一双儿女也养成了木讷谨慎的性子,此刻正站在云音身边低头不语。
云毅夫妇二人只生了云音一个女儿。云音下面还有几个小妾生的弟弟妹妹,这样的场合云母是不许他们出来的。
老夫人身体不好,眼睛又瞎了,匆匆和卫听寒见过礼就带着大房的人离开了,只留下云父云母和云音陪着卫听寒。
“孤来晚了。”卫听寒对着云音温柔一笑,装出熨帖好夫君的模样。
云音配合点头。
身后的云母和云父终是松了一口气,忐忑地对着彼此微笑。
“王爷大驾光临,是云府的福气。午膳已经备好,不如移步用膳吧。”云毅作为当家人,率先开口做出安排。
卫听寒颔首算是同意。
移步至膳厅路上,卫听寒表面上在和云毅讨论政事,余光不受控制般注意着云音。
她却不曾分半个眼神予他,一双远山眉轻蹙,微微低着头出神,仿佛遇到了烦心事。
四人用膳期间,云父抓紧机会和这位贤婿攀谈,从朝中局势到三国风云。
“王爷,今日臣听闻大齐那边传来易主的消息。这大齐的新帝可是个狠戾的角,靠杀父弑兄夺来皇位。这样狼子,依王爷之见,他下一步是否会盯上咱们大烨?”
“云大人不必忧心,只要朝中臣子一心为民,为官清廉,我大烨必能长盛不衰。”卫听寒和他碰杯,四两拨千斤带过话题。
“是是是,王爷说的是,那萧赫澜不过一介莽夫,咱们大烨有王爷坐镇,自是无需畏怯。
“萧赫澜?”云音莫名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不禁问出声。
云母紧张地看向云毅,得到云毅眼神示意后连忙拉着云音的手,“哎呀,女儿家管这些政事做什么?音儿,母亲新得了一匹绣布,我们去看看,给你做一件新衣裳。”
说完,云母就要拉着云音的手离开。
云音被云母大力拉着,脚步却钉在原地,她牢牢地盯着云父,“父亲,你刚刚说的萧赫澜是谁?”
云毅皱眉,望向母女的眼神愈发不满。
云母眼神示意老嬷嬷来搭把手,嬷嬷尚未靠近云音,就被卫听寒抬手阻止。
卫听寒漆黑的眸子深深凝视云音,替云毅回答云音的问题,“萧赫澜就是大齐新帝。”
萧赫澜——
这个名字她似乎听过。
云音感觉脑袋里有根针在扎,捂着脑袋渴望缓解疼痛。
“云音!云音!”
“小姐!”
“阿音!”
再次醒来,云音已经躺在王府的新房里。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大雨,风吹落叶,雨打芭蕉,泛着初春的凉意。
她揉揉发晕的脑袋,茯苓给她端来一杯热茶。
“小姐想起来了吗?”茯苓担忧地看着她。
“没有,只感觉脑袋很疼。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天色昏暗,看样子一天又要过去了。
“回小姐,是酉时了。”
“知道了,退下吧。”
茯苓退下后,内室里只剩她一人。
云音倚在卫听寒平日看书的床头,身上搭床薄被,从床头被她脱下的外衣里摸出一枚玉佩。
今日她回府问母亲她可有什么自幼佩戴的物件,母亲只说都是些普通的小玩意,比不上王府里的东西。
最终许是看她坚决,母亲做出让步,一边掩面哭泣一边递给她一枚玉佩,告诉她这是她出生就带着的东西,竟然忘记带走了。
云音摸不透母亲为何哭泣,只能学着话本里母女相处的样子搂过她,温声宽慰道,“即便嫁出去我也还是你的女儿,母亲莫要哭了。”
谁知如此宽慰话语竟是让母亲哭得更凶,嘴里还嚷嚷着对不起她。
又许久之后她才止住眼泪。云音见她心情已经平复,才问她自己幼时是否学过武功。云母闪烁其词,眼神避让。
再往后,就是门房来报,摄政王大驾光临,母女再没有独处的机会了。
此刻,云音细细打量玉佩上的络子,没看出什么熟悉感,玉佩的手感也是一般,对她的影响甚至不如“萧赫澜”三个字大。
萧赫澜,一想到这个名字她就开始头疼。
大约是她错了,她一个奉常的女儿,如何会和大齐的人认识,何况是大齐的皇帝。
不知何时,卫听寒进了屋。他看见云音将玉佩收起,可以敛去眼中怀疑神色。
许是第一次关心人,他的语气有些怪异,只是干巴巴问一句“好些没有?”
“好多了。”云音没有问为何她不是在云府醒来,也没有问卫听寒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想来爹娘应该不喜欢自己,否则女儿晕过去,为何要舍近求远送到夫家?
至于失忆一事,她本想和卫听寒相处一段时间后就坦白。
可是如今她隐约感觉到了不对劲,父母不若想象中爱自己,这让她很没有安全感。
失去记忆的她本就对旁人抱着防备心理,如今她愈发怀疑,普天之下,她还有谁能信任?
而卫听寒和她,也只不过是被迫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情谊一分,利益九分。
“过些日子宫里太后寿宴,我带你去散散心。”
云音诧异地看他一眼,宫里真的是散心的好地方吗?
若是说给她一万两黄金,又或者送良田千顷,再不济去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避世,那才叫是带人散心。
云音沉浸于吐槽之中,没有意识到卫听寒对她的自称是“我”。
趁着卫听寒此时好说话,云音问出心中困惑。
“王爷,宫里有没有什么人的名字里带有‘宸’字?或者有没有什么能进宫的人名字里有‘宸’这个字,具体是哪个字我不清楚,但是我确定与其同音。”
云音想起初入宫的那天,她的脑海里浮现过一个女孩子蹦蹦跳跳地喊另一个男孩‘阿宸’的景象。
也许根据唯一的线索找到这个男孩,她能剖析几分过去。
她实在受不了贴身婢女茯苓对她的过去一问三不知,也受不了母亲闪烁其词的样子。
仿佛身边所有人都知晓她是谁,唯有她自己被蒙蔽双目。
“云音,你为了一个男人的名字就晕了过去,如今又来孤这里打听另一个男人。你当孤是死的吗?”卫听寒像猎人抓住猎物一般,按住云音的后脖颈。
“我只是恰好头风发作,和那个什么大齐皇帝没有关系。我晕过去梦到了小时候的玩伴,他的名字叫‘阿宸’,我只是想找到他而已。”
半真半假的话说出口,生怕被卫听寒识破,云音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表情。
看到他脸色稍霁,云音扯扯他的衣摆,“夫君,别生气了,我心中只有你。”
同云音猜测一般,卫听寒的耳廓迅速泛红,忙不迭松开按在她后脖颈上的手,亦没顾得上纠正她对他的称呼。
又或是在数次训练中,他已不知不觉慢慢习惯。
“日后不许在外人面前说这种话。”
“好。都听你的。”云音心中长舒一口气,这男人总算又恢复正常了。
“‘宸’音字诸多,孤也不知道都有哪些,你若是想要探查,吩咐方二……马三便是。”想到上次他那般模样被方二看见,卫听寒赶忙收住话头,改为马三。
“方二?马三?岂不是还有什么一?”方二她见过,马三倒是还没打过照面。
“嗯,还有郑一。孤在郑地捡到了一个男孩,就把他命名为郑一,后来再捡到的就依次按照地名往后排了。”
他捡到郑一的时候自己也不过十二,如今十多年光景已过,昔日的小乞丐郑一如今已经可以统领一支队伍了。
“你这名字取得也太草率了。”
“草率吗?名字不过是个代号。”他自己的名字便不是什么好名字,听寒听寒,寒乃贫困低微的意思。
不过是个名字,人不弄错就行。
“名字当然重要了。它是对一个人的第一印象,往往寄托了家人的美好寓意。比如听寒二字在我心里颇有几分高冷不好相处意味,但是换位思考,寒冷却有人去靠‘听’认真品味,那必然是雅士才能做出来的。”
“呵呵,你还真会说。”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的名字给予这般高的评价,卫听寒发出爽朗的笑声。
云音未能发觉,只因她的视线早不知何时被兵器架上的兵器吸引过去。
“你的剑都是宝剑。”她虔诚地摸着卫听寒的兵器架上的长剑。
云音未着外衫,一件素白的里衣和玄铁宝剑行成鲜明的对比。
“嗯。你竟然对剑有所了解?”卫听寒蹙眉审视她,他怎么也无法把一个总是腻腻歪歪喊他“夫君”惹他生气的作精女子和一个懂武器的人联系起来。
云音凝视着最上面一柄宝剑,情不自禁伸手抚摸。
她的心在此刻和宝剑行成共鸣。
此刻,她应该在竹林里舞弄宝剑,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又或者,她应该在市井热闹地界,看到不平之事,拔剑相助。
卫听寒随着云音将视线落在最上面一柄“肃杀”上,想到他曾拿着这把剑斩首数人。
罢了,还是不要说出来吓到她。
他薄唇微动,想要告诉她,这把剑还算不得天下名剑。
当世名剑“清风”削铁如泥,身泛银光,那才是举世不多得的好物。
听闻这把剑曾在长云门首徒洛轻风手中,只是洛轻风和他的师妹洛轻霜消匿二载,名剑的踪迹也随之隐埋于世。
这样扫兴的话不如不说,卫听寒便没有开口,在愈来愈大的雨声中静静凝视着眼前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