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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用风景埋葬你

作者:涵星凌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葬礼像一场浸透了冰水的默剧。低沉的哀乐在狭小的告别厅里盘旋,钻进耳朵,却激不起阮听澜心中一丝涟漪。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烛燃烧的呛人烟气,混合着消毒水和百合花甜腻的香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黑压压的人群,或低声啜泣,或神情肃穆,像一排排无声的影子。阮听澜穿着一身崭新的、剪裁僵硬的黑色套裙,站在前排家属的位置,身体挺得笔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她的视线越过透明的棺盖,落在里面。沈见微躺在那里,被厚厚的粉底和浓重的妆容覆盖,试图掩盖坠楼带来的可怖伤痕。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她生前从未穿过的、一件过分庄重甚至显得老气的深蓝色丝绒裙子。她看起来如此陌生,如此遥远,像一个拙劣的、毫无生气的蜡像。那空洞的、被强行闭合的眼睑下,再也不会映出霞光,再也不会因为偷看阮听澜而闪烁狡黠的光。只有一片死寂的、凝固的空白。


    有人低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大概是“节哀顺变”、“保重身体”之类苍白无力的套话。声音嗡嗡作响,如同隔着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她感觉自己的嘴角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着,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一个空洞的、僵硬的、用来应付场合的“表情”。脸颊的肌肉紧绷着,没有一丝泪意。眼眶干涩得发疼,像被塞满了粗糙的沙砾。心脏的位置,是一片巨大的、冰冷的空洞,仿佛被硬生生剜走了一块,只剩下呼呼灌着穿堂风的空腔,麻木地跳动着。


    她看着沈母扑在棺木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那哭声尖利刺耳,带着一种彻底的崩溃和绝望。她看着阮父站在稍远的地方,眉头紧锁,脸色铁青,眼神复杂地扫过棺木,又迅速移开,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曲的“解脱”。她只是看着,像在看一幕与己无关的、荒诞的戏剧。


    仪式冗长地进行着。鞠躬,默哀,献花。阮听澜像个提线木偶,精准地完成每一个动作,没有差错,也没有温度。当最后覆盖棺木的沉重木板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咔哒”声时,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声音像一把小小的锤子,轻轻敲击在她灵魂深处那块早已冻结的冰面上。冰面纹丝未动,只是那冰冷,似乎更彻骨了一些。


    她转过身,不再看那口即将被推走的棺木。视线无意间扫过人群后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外套的模糊身影,似乎正安静地站在那里,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嘴角带着一丝熟悉的、近乎透明的笑意。


    阮听澜的心脏猛地一跳!瞳孔骤然收缩!她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想要拨开人群看清——


    人影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攒动的人头和低垂的哀伤面孔。


    幻觉?


    她站在原地,身体僵硬。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冰冷的麻痹感,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刚才那瞬间的惊悸和随之而来的巨大失落,真实得可怕。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更深的茫然和一片被强行压下的、死水般的沉寂。她机械地随着人流走出告别厅,外面刺眼的阳光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光天化日之下,那模糊的校服身影带来的寒意,却如同跗骨之蛆,悄然钻入了骨髓深处。


    “创伤性解离状态,伴随明显的现实感丧失和情感麻木。这是大脑在遭遇无法承受的巨大创伤时,启动的极端自我保护机制。” 心理诊所里,光线柔和得近乎虚假。穿着白大褂的李医生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冷静,像在解剖一个标本。他的声音平稳,不带感情地分析着阮听澜的脑部成像图和一系列心理评估量表的结果。“选择性遗忘核心创伤事件,情感反应严重钝化,出现视幻觉前兆…符合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诊断标准。同时,她的情绪基线极不稳定,有显著的抑郁倾向,躁狂发作的潜在风险也很高…需要高度关注双相情感障碍(躁郁症)共病的可能。”


    阮父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身体前倾,双手紧张地交握着,指节发白。“李医生,那…那能治好吗?她…她这个样子…”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虑和一种被压抑的恐惧,仿佛女儿的病是另一个需要被清除的“污点”。


    “治疗是一个长期过程。药物稳定情绪,心理治疗帮助她逐步面对和整合创伤记忆。” 李医生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地坐在窗边单人沙发上的阮听澜。她侧着头,望着窗外楼下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流,阳光勾勒着她苍白而平静的侧脸轮廓,仿佛医生口中那个“创伤”、“障碍”的主体,与她毫无关系。“阮小姐,” 李医生的声音提高了一些,试图拉回她的注意力,“你能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吗?比如悲伤、愤怒,或者…对未来的想法?”


    阮听澜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李医生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像两潭深不见底、毫无涟漪的死水。她看了医生几秒钟,然后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身体语言传达出一种彻底的、令人窒息的抽离感。她在这里,又似乎不在这里。她的灵魂,仿佛已经随着那口合上的棺木,一同沉入了冰冷的地底。


    “你看,就是这样…” 阮父的声音带着挫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她什么都不说,什么感觉都没有…像丢了魂…”


    李医生沉默了片刻,在病历上快速记录着。“解离状态下,情感体验是被隔绝的。但这不代表痛苦消失了。它只是被暂时封存,像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她需要时间,更需要一个安全的出口。”


    “出口?” 阮父茫然地重复。


    “或许…离开这个环境,暂时脱离所有与创伤相关的刺激源,对她会有帮助。” 李医生合上病历本,“尝试一些新的体验,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下,让情绪自然流动。比如…旅行。”


    “旅行?” 阮父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好,好!旅行!我们这就安排!去国外!去散心!花多少钱都行!” 他急切地看向阮听澜,仿佛只要离开这里,女儿就能立刻变回“正常”。


    阮听澜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旅行?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词汇。去哪里?看什么?意义何在?她感觉不到丝毫期待或抗拒。世界在她眼中,只是一片巨大而空洞的灰色幕布。去哪里,似乎都一样。无所谓。


    几天后,一台崭新的、沉甸甸的单反相机被塞进了阮听澜手中。冰凉的金属机身和凸起的镜头,带着一种陌生的科技感。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充满了一种刻意的、试图振奋的语调:“澜澜,拿着!最好的相机!出去好好拍!把全世界最好看的风景都拍下来!把那些不开心的事都忘掉!” 他笨拙地试图示范如何开关机,如何调整模式转盘。


    阮听澜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阴影。她的指尖拂过相机冰凉的金属外壳,触感清晰而冰冷。她默默地接过来,手指摸索着,找到了电源开关。轻轻按下。


    “滴”的一声轻响。


    相机顶部的指示灯亮起一点幽绿的光。取景器里,模糊的视野瞬间变得清晰锐利。一个被黑色边框切割好的、棱角分明的矩形世界,呈现在她眼前。世界被装进了一个小小的、冰冷的、可控的方框里。这个方框,隔绝了杂乱,隔绝了声音,隔绝了…人。只剩下纯粹的、无言的景物。


    她抬起相机,隔着取景器,对准客厅落地窗外那棵在微风中摇曳的梧桐树。手指无意识地搭在快门按钮上。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光斑,在取景框里跳动。她轻轻按下快门。


    “咔嚓。”


    一声清脆的、带着终结感的机械声响。


    梧桐树被定格在小小的液晶屏幕上。清晰,准确,像一个被完美捕获的标本。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没有…沈见微在旁边指着树叶说“像不像会跳舞的小手”时的笑声。


    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顺着指尖与相机接触的地方,缓缓流淌进阮听澜麻木的心里。她低头看着屏幕上的照片,又抬起相机,对准了窗台上的一个空花瓶。


    “咔嚓。”


    又一个标本被捕获。


    世界,似乎可以这样被切割、被收集、被…埋葬。在这个冰冷的金属盒子里。


    阿尔卑斯少女峰。凛冽的空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穿着裸露的皮肤。目之所及,是纯粹的、令人窒息的白色。连绵不绝的雪峰如同凝固的巨浪,在铅灰色的天穹下沉默地矗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天光。狂风卷起地表的雪沫,形成一片片流动的、模糊的白色纱幕,发出永不停歇的、如同鬼魂呜咽般的呼啸。


    阮听澜穿着厚重的冲锋衣,像一具包裹严实的、僵硬的机器。她站在一处开阔的观景台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冰川峡谷。寒风穿透衣物,带走身体最后一丝暖意。她没有感觉冷,或者说,一种更深的、来自内部的寒冷早已冻结了她所有的感官。她只是机械地举起相机,冰凉的金属外壳贴在冻得麻木的脸上。


    取景框里,壮丽的雪峰被精准地框住。前景是嶙峋的、覆盖着厚厚冰壳的黑色岩石,中景是如刀削般险峻的雪坡,背景是铅云低垂的天空。完美的三分法构图,极致的冷色调,巨大的压迫感。一切都符合教科书般的“壮美”。


    她的手指搭在快门按钮上,却没有立刻按下。目光透过冰冷的取景器,缓缓扫过那片令人屏息的白色世界。然后,她的视线停在了画面左侧,靠近边缘的地方。


    那里,本该是连绵雪坡延伸至画面外的一片纯净雪原。空无一物。


    阮听澜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指令从大脑深处发出。她的身体微微向左移动了半步,调整着站姿。举着相机的双臂极其稳定,像被焊死的支架。她屏住呼吸,让取景框的中心点,牢牢地锁定在那片空白的雪地上。


    仿佛那里,本应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深蓝色旧校服外套的身影,短发被风雪吹乱,正微微仰着头,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了对这冰雪世界的纯粹惊叹,嘴角会扬起一个明亮的、毫无阴霾的笑容,然后回过头,兴奋地朝她挥手:“澜澜!快看!像不像巨大的奶油蛋糕!”


    镜头里,只有呼啸的风雪和亘古不变的白色。那片雪地空荡荡的,只有狂风吹起的雪沫在那里打着旋,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人形缺口。


    阮听澜的指尖冰冷,稳稳地按下了快门。


    “咔嚓。”


    清脆的机械声被狂风的呜咽吞没。液晶屏幕上,一张构图完美、色调冰冷、左侧留下一个刺目人形空白的雪山照片诞生了。她低头看了一眼屏幕,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默默地收起相机,转身,走向下一处被标注在旅游手册上的“绝佳拍摄点”。脚步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嘎吱”声,是这片死寂天地间唯一的回响。


    雷克雅未克郊外的荒原。夜色如同一块巨大无比、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沉沉地覆盖下来。空气冷冽纯净,带着苔原特有的、微腥的泥土气息。极光,就在这墨黑的绒布上,猝不及防地登场了。


    起初只是一抹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淡绿色光晕,如同神祇不经意间遗落的一条薄纱腰带,悬挂在北方的天际线上。随即,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搅动,那光晕骤然活跃起来!它开始剧烈地扭动、翻滚、膨胀!由淡绿迅速转变成明亮的黄绿,继而迸发出令人心颤的、妖异的紫色光带!巨大的光幕如同宇宙深处垂下的、流动的瀑布,又像是无数条在夜空中狂舞的、发光的绸缎。它们以惊人的速度在天穹上奔腾、跳跃、纠缠、分离,形态瞬息万变,光芒明灭不定,将整个荒原映照得如同魔幻之境。光带扫过之处,覆盖着地衣的黑色岩石、远处孤独的小教堂轮廓,都被染上了诡异的、流动的色彩。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极光本身,仿佛在无声地咆哮、流动,释放着来自太阳深处狂暴的能量。那是一种超越人类理解的、宏大而神秘的宇宙之舞,带着令人灵魂震颤的原始力量。


    阮听澜站在荒原中央一块冰冷的火山岩上,支着三脚架。她的身影在变幻莫测的极光下显得渺小而孤独。她没有像周围零星的几个裹着厚毯子、发出惊叹的游客那样仰望天空。她的眼睛,始终紧紧贴在冰冷的相机取景器上。


    取景框里,舞动的极光被最大程度地捕捉。长曝光让流动的光带如同凝固的彩色河流,妖异而壮美。前景是几块形态嶙峋的黑色火山岩,轮廓在幽光中显得狰狞。完美的构图,捕捉到了自然最奇幻的瞬间。


    她调整着参数,手指在冰冷的按钮上移动,精确得像一个手术师。当画面在取景器里达到她认为的“完美”时,她的动作停顿了。目光,缓缓移向画面的右侧边缘。


    那里,本该是荒原向更黑暗处延伸的一片模糊苔原。空无一物。


    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指令再次支配了她。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转动了一下三脚架的云台旋钮。镜头角度微调。取景框的中心点,稳稳地对准了那片空荡的苔原边缘。


    仿佛那里,本应站着一个人。


    一个裹着厚厚围巾的身影,正激动地蹦跳着,指着天幕上最亮的那道紫色光带,琥珀色的眼睛被映照得如同星辰,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清脆地回荡:“澜澜!快看!它在跳舞!它在跟我们说话!它一定是来祝福我们的!” 然后会兴奋地转过身,张开双臂,想要拥抱这片魔幻的光之海洋。


    镜头里,只有被极光染成诡异紫色的苔原和冰冷的岩石。那片空地,像一块突兀的、沉默的伤疤,镶嵌在奇幻的光影之中。


    阮听澜的指尖稳稳地按下快门线。


    “咔嚓。”


    轻微的机械声淹没在宇宙无声的壮丽中。相机忠实地记录下这绚烂的一幕——天穹上流动的彩色河流,狰狞的黑色岩石,以及画面右侧那个巨大而刺眼的人形空白。她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相机屏幕上的照片。极光很美,空白很刺眼。仅此而已。没有惊叹,没有感动,只有一种完成任务的冰冷确认。她默默地拆卸三脚架,收拾器材,准备前往下一个“观测点”。背包的搭扣在寂静中发出清脆的“咔哒”声,是这片神迹之地唯一的、属于人类的、孤独的回应。


    撒哈拉的黄昏。热浪如同实质,一**地从滚烫的沙地上蒸腾而起,扭曲着远处的视线。空气干燥得仿佛能吸走肺部最后一丝水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沙粒的粗糙感。无垠的沙丘在落日熔金的光线下呈现出惊心动魄的壮美。沙脊的线条流畅而锐利,像凝固的巨浪,向阳面是耀眼的金红,背阴面则迅速沉入深邃的、近乎紫色的阴影。巨大的、血红色的太阳正缓缓沉向地平线,将天空渲染成一片燃烧的橘红、金红、深紫的渐变幕布。风停了,万籁俱寂,只有一种宏大而苍凉的死寂笼罩着这片亘古的沙漠。


    阮听澜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一座高大的沙丘上。细沙不断灌进她的登山鞋,滚烫地摩擦着脚踝。汗水早已浸透了她背后的衣衫,又在高温下迅速蒸发,只留下一层黏腻的盐渍。她爬到沙丘顶端,喘息着。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像着了火。夕阳的金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她卸下背包,拿出相机。手指因为脱水和持续的跋涉而有些颤抖。她架好三脚架,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滚烫的沙子上,瞬间蒸发成一缕微不可察的白汽。


    取景框里,落日被沙丘优美的弧线托起,像一个巨大的、燃烧的熔岩球。金色的沙海向四面八方无限延伸,与燃烧的天空融为一体,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纯粹而原始的壮丽。完美的黄金分割点,将落日的辉煌与沙丘的苍凉完美融合。


    她的视线,习惯性地、不由自主地移向画面的前景——沙丘顶端,靠近镜头的位置。


    那里,本该有一串足迹,或者一个坐下的身影。空荡荡的,只有被风吹拂出的、细腻的波纹状沙痕。


    那个冰冷的指令,如同植入骨髓的程序,再次启动。她微微屈膝,调整三脚架的高度,让镜头微微下压。取景框的中心点,牢牢地锁定了那片空无一物的沙丘顶端。


    仿佛那里,本应坐着一个人。


    一个脱掉了鞋子,赤脚埋在温热沙子里的人。夕阳的金光将她侧脸镀上温暖的金边,短发被风吹得贴在汗湿的鬓角。她抱着膝盖,琥珀色的眼眸里映着燃烧的天空和金色的沙海,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宁静和满足,轻声说:“澜澜,你看,多像我们贺卡上画的星空…只是换成了大地和太阳…我们真的来了…” 然后会转过头,对她露出一个疲惫却无比灿烂的笑容。


    镜头里,只有细腻的沙纹和远处燃烧的落日。那片空地,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邀请,又像一个残酷的、无法填补的伤口。


    阮听澜的手指搭在快门线上,准备按下。就在这时——


    一种异样的感觉猛地攫住了她!


    不是视觉,不是听觉。是一种…存在感。一种无比清晰的、无法忽略的“存在”,就在那片空地的位置!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握着快门线的手指僵在半空,微微颤抖起来。一股寒意,与周遭滚烫的空气形成诡异的对比,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瞬间离开冰冷的取景器,投向那片真实的沙丘顶端!


    就在那片她镜头里刻意留出的空白处!在漫天燃烧的橘红金辉之中!


    沈见微坐在那里!


    不是模糊的轮廓,不是一闪而过的幻影!


    清晰得如同触手可及!


    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旧校服外套,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纤细的手腕。赤着脚,脚踝埋在温热的沙子里。短发被沙漠的微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夕阳的金光将她整个侧身轮廓勾勒得无比清晰,甚至能看到她校服布料上细微的纹理和磨损的痕迹。她的侧脸线条柔和,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阮听澜从未见过的、近乎透明的、纯粹宁静的笑意。她安静地抱着膝盖,微微仰着头,琥珀色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远方沉入地平线的巨大落日,瞳孔里清晰地映照着那片燃烧的天空和金色的沙海,仿佛盛满了整个世界的温柔与寂静。


    她就那样坐在那里,沐浴在撒哈拉最辉煌的落日余晖里,真实得如同从未离开过。


    阮听澜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惊骇和一种近乎窒息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她!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重而痛苦的闷响!


    “微…微微…?” 一个破碎的、带着极致颤抖的音节,终于从她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瞬间就被沙漠的寂静吞噬。


    就在这时,沙丘顶端的那个身影,仿佛被这微弱的呼唤惊动了。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动作如此清晰,如此真实。阮听澜甚至能看到她转头时,发丝拂过脸颊的细微弧度。


    沈见微的目光穿透了短短几米的距离,穿透了燃烧的夕阳金光,直直地落在了阮听澜的脸上。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不再空洞,不再死寂。里面清晰地映着阮听澜此刻惊骇欲绝、泪流满面的脸。眼神清澈、温柔,带着一种穿越了生死界限的、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怜惜。


    然后,阮听澜清晰地看到,沈见微的嘴唇微微翕动。


    没有声音。


    但阮听澜的脑海里,却无比清晰地“听”到了那四个字,如同最轻柔的耳语,直接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我在这里。”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轰——!!!”


    积压了数月、如同休眠火山般的巨大痛苦、自责、思念、绝望…在这一声无声的宣告下,轰然爆发!那冰冷的、用以隔绝一切的堤坝瞬间被冲垮!滚烫的岩浆混合着刺骨的冰水,以毁灭性的力量奔涌而出,狠狠冲垮了阮听澜所有的理智和防御!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狂喜与极致痛苦的惨嚎,猛地撕裂了撒哈拉黄昏的寂静!阮听澜像被无形的巨力击中,身体猛地向后踉跄,重重地跌坐在滚烫的沙地上!手中的相机脱手飞出,“砰”地一声砸在沙子里,镜头盖摔飞出去,滚落沙丘。


    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双手死死捂住脸,滚烫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地冲破指缝,混合着沙粒,在脸上冲刷出道道泥泞的痕迹!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和情绪的巨大冲击而无法控制地痉挛、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般的嘶鸣!


    “微微…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撕心裂肺的哀求,“别走…求求你别再离开我…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关机…我不该没抓住你…求求你…”


    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不顾一切地向前扑爬,双手疯狂地抓向沙丘顶端那个身影所在的位置!


    “别走!微微!带我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手指深深陷入滚烫的沙粒中!她奋力地向上爬着,沙粒灌进她的衣领、袖口,滚烫地摩擦着皮肤。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能看到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的沙地顶端——


    空空如也。


    只有细腻的沙纹在夕阳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刚才那个清晰无比的身影,那温柔凝视的眼神,那无声的宣告,如同从未出现过。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秒钟,只是她在极度疲惫、脱水、高温和精神重压下产生的、一场无比真实、无比残酷的幻觉。


    阮听澜的动作僵住了。她跪趴在滚烫的沙丘上,双手深深插在沙子里,身体因为巨大的失落和再次被撕裂的痛苦而剧烈颤抖。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狂喜的余烬瞬间被冰冷的绝望覆盖,比撒哈拉的夜晚更寒彻骨髓。


    她慢慢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那片空无一物的沙丘顶端。夕阳只剩下最后一道刺眼的金边,沉入黑暗的地平线。无边的暮色如同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迅速笼罩下来。


    “我在这里…”


    那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一遍遍地在她的灵魂深处回响、烙印。不是安慰,而是最残忍的提醒——提醒她失去的永远无法挽回,提醒她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无论用多少壮丽的风景去填补,那个名为沈见微的空洞,永远在那里,巨大、冰冷、无法逾越。


    她失魂落魄地爬过去,捡起掉落在沙地里的相机。机身滚烫,沾满了沙粒。她颤抖着手指,按下了回看键。


    最后一张照片,在小小的屏幕上亮起。


    构图完美。燃烧的落日。金色的沙丘。完美的黄金分割。


    而在那片她刻意留出的前景空白处——那片本该坐着沈见微的沙丘顶端——空空荡荡。


    只有细腻的沙纹,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清晰无比。


    阮听澜死死盯着那片空白,盯着照片右下角自动生成的时间戳。然后,她猛地抬起头,望向东方那片彻底沉入黑暗的天空。城市的轮廓在遥远的记忆里浮现,带着冰冷的钢筋水泥的气息。


    那个有着冰冷天台的城市。


    那个吞噬了所有开始和终结的地方。


    一种冰冷的、近乎死寂的决绝,如同沙漠夜晚迅速降临的寒意,缓缓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她不再哭泣,只是默默地将沾满沙粒的相机塞回背包,拉上拉链。动作机械而缓慢。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了所有幻象的、死寂的黑暗沙丘,然后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沙漠边缘营地的微弱灯火走去。背影在巨大的沙丘剪影下,渺小、孤独,像一粒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尘埃。


    那个未完成的、空着人形的相册,在她背包里,沉重得像一块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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