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城市最高处,失去了所有温顺的伪装。它不再是低语,而是狂暴的嘶吼,带着初冬凛冽的寒意和钢铁丛林特有的、混合着尘埃与尾气的粗粝颗粒,狠狠抽打在阮听澜的脸上、身上。她站在天台摇摇欲坠的边缘,脚下是十八层楼高的、吞噬一切的虚空。城市的脉络在阴沉的天空下铺展,车流如同细小的、发光的甲虫在纵横交错的血管里爬行,发出遥远而模糊的嗡鸣。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会坍塌下来,将这冰冷的钢筋水泥巨兽彻底掩埋。
今天。十年了。
沈见微的名字,像一个无声的烙印,烫在心脏最深处那片早已坏死的组织上。没有眼泪,没有仪式。只有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东西,如同灌满了铅的棉絮,塞满了她的胸腔,压迫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她甚至没有刻意去想这个日子,但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这个特定的时刻,被无形的潮汐牵引,将她推向了这片终结之地——她们初遇的霞光之地,亦是沈见微坠落的深渊之口。
她抬起手。指尖因为寒冷和内心巨大的空洞而微微颤抖。手中沉甸甸的,是那本厚厚的、硬壳封面的相册。封面上,烫金的艺术体英文花哨地缠绕着:
“你应见却未见之风景集”
封面的边角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沾染了不同地方的尘埃——阿尔卑斯冰冷的雪粉,冰岛苔原微腥的泥土,撒哈拉滚烫的沙粒。她低头看着它,眼神空洞,像看着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遗物。寒风更加猛烈地撕扯着她的长发和单薄的黑色风衣,衣摆猎猎作响,如同挣扎的翅膀。她伸出手指,冰冷僵硬的指关节艰难地弯曲,抠住了相册厚重封面的边缘。
“嗤啦——”
封面被缓缓掀开。一股混合着纸张、油墨和异国尘埃的、陈旧而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又被凛冽的寒风卷走。
第一页:少女峰。纯粹的、令人窒息的白色占据了大半画面。嶙峋的黑色岩石如同巨兽的骸骨刺破雪层,铅灰色的天空沉重地压在锯齿状的峰顶。构图完美,冷硬如铁。左侧,那片空荡荡的雪坡——那个人形的缺口,在铅灰色天空的映衬下,白得刺眼。仿佛能看到风雪在那里打着旋,勾勒出一个不存在的轮廓。指尖拂过冰冷的相纸,那粗糙的颗粒感下,似乎还残留着那天刺骨的寒风和永不停歇的呜咽。
第二页:冰岛极光。妖异的紫色和流动的黄绿色光带如同宇宙巨神泼洒的颜料,凝固在墨黑的天幕上。扭曲的光影下,几块黑色的火山岩如同蛰伏的怪兽。画面右侧,那片空无一物的苔原边缘——那个刻意留出的空白,在奇幻的光影中显得格外突兀、荒凉。像一块被生生剜去的血肉,无声地诉说着缺席。指尖停顿在那片空白上方,微微颤抖。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无声的宇宙壮歌,以及更深处,一个本应存在的、清脆而兴奋的呼喊。
第三页:撒哈拉落日。巨大的、燃烧的熔岩球沉向金色的沙海。沙丘的弧线流畅而致命,向阳面是耀眼的金红,背阴面迅速沉入浓稠的紫色阴影。完美的黄金分割点。前景,沙丘的顶端——那片空荡荡的位置,只有细腻的风纹沙痕,在夕阳的光线下清晰无比。指尖重重地按在那片空白上,指甲几乎要嵌进相纸。滚烫的触感仿佛再次袭来——不是相纸的温度,而是幻觉中,那个坐在金光里的身影带来的、焚心蚀骨的灼热和随之而来的、坠入冰窟般的绝望。心脏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被撕裂般的空痛。
“咔嚓…咔嚓…咔嚓…”
手指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机械感,一页页翻过。富士山樱花下的空白长椅,吴哥窟巨树根系缠绕的塔门前空出的石阶,爱琴海蓝顶教堂旁空置的观景角落……每一页都是精心捕捉的壮丽,每一页都留着一个巨大、刺眼、形状各异的人形空洞。那些空洞像一张张无声呐喊的嘴,吞噬着所有的色彩与构图,最终指向同一个无法填补的虚无。
相册越来越薄。翻页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清晰,如同生命倒计时的秒针。
终于,指尖触到了最后一页。
不同于前面所有的厚重相纸,最后一页是异常的单薄与苍白。没有照片,没有风景,只有一片纯粹的、令人心悸的空白。
空白的中央,一行熟悉的、清秀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的字迹,如同用刀尖刻在心脏上的铭文,清晰地刺入眼帘:
“这里本该有我们。”
“我们”。
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子弹,瞬间贯穿了阮听澜早已千疮百孔的胸膛!一直强行压抑的、冰冷的麻木外壳,在这一行字面前,轰然碎裂!
不是刀割心,是比那更残忍的凌迟。
“这里本该有我们”——阿尔卑斯的雪坡上,本该有沈见微惊叹的回眸;冰岛的极光下,本该有她张开双臂的拥抱;撒哈拉的落日里,本该有她赤脚埋在沙中的宁静侧影;富士的樱花雨中,本该有她伸手接住花瓣的笑靥;吴哥的树影下,本该有她指尖拂过古老石雕的专注;爱琴海的蓝白世界里,本该有她指着教堂说“像不像我们的蛋糕”的狡黠……
这本相册的每一寸风景,每一个角落,都该被她的身影填满!被她的笑声点亮!被她的温度温暖!
这本相册,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它的宿命就不是记录风景,而是铭刻缺席。它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用全世界最壮丽的布景,衬托那个永远无法弥补的、名为“沈见微”的巨大空洞!它是一场漫长而盛大的、用风景作为祭品的葬礼!埋葬的,是她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是她永远无法抵达的、有沈见微的“应见之景”!
“啊…………”
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从喉管深处挤出的嘶鸣,终于冲破了阮听澜死死咬住的牙关。不是哭泣,是灵魂被彻底撕裂时发出的、无声的悲号。一直干涩的眼眶瞬间被滚烫的液体灼烧、充满!视野里那行刺目的字迹,在汹涌的泪水中迅速扭曲、变形、模糊成一片晃动的、绝望的光斑。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望向脚下那片冰冷的、由钢筋水泥构筑的深渊。城市的灯火在阴沉的暮色中次第亮起,晕染开一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海,如同倒悬的、没有星辰的夜空。这片光海之下,一年前的此刻,吞噬了……
就在她抬头的刹那,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倒带键!
眼前冰冷的天台边缘、呼啸的寒风、脚下遥远的城市灯火——这一切如同脆弱的玻璃幕墙,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击穿、粉碎、剥落!
刺眼的白光如同宇宙初开的爆炸,猛地吞噬了一切!
失重感!
一种绝对意义上的、灵魂被瞬间抽离躯壳的失重感,如同冰冷的巨手,猛地攫住了阮听澜!
她不是在坠落。
而是整个时空在她眼前疯狂地倒流、旋转、坍缩!
白光褪去,视野被强行扭曲、重构!
冰冷刺骨的夜风猛地灌满了她的口鼻!脚下不再是坚实的楼顶边缘,而是粗糙、冰凉的水泥天台地面!巨大的眩晕感和失重感让她下意识地踉跄了一步,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
她看到了!
就在她前方几步之遥,天台摇摇欲坠的边缘上,站着一个单薄的身影!深蓝色的旧校服外套在狂暴的夜风中剧烈翻飞,如同残破的旗帜!短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露出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侧脸轮廓!她背对着她,微微仰着头,似乎在望着城市远方那片模糊而璀璨的灯火,又似乎只是凝视着脚下那片吞噬一切的虚空!
那个背影…那个刻进骨髓的名字…
“沈……见微?”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阮听澜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巨响!她下意识地向前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徒劳地抓握着。
就在她伸出手的刹那,站在天台边缘的那个身影,似乎被这微弱的声音惊动了。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时间被拉长到极限,每一帧都清晰得令人心碎。
沈见微转过了身。
她的脸在稀薄的天光下完全显露出来。没有泪水,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激烈的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那双曾经盛满霞光、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像两口枯竭的深井,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虚无。她的嘴唇苍白干裂,微微动了动。
风,裹挟着城市高空特有的凛冽和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同时送来的,还有两个轻得如同叹息、却又比惊雷更震耳欲聋、更冰冷彻骨的字:
“算……了……”
那两个字,裹着夜风的冰冷颗粒,清晰地、毫无阻碍地灌入了阮听澜的耳中。像两根烧红的、淬了剧毒的钢针,瞬间贯穿了她的耳膜,狠狠钉入了大脑深处最脆弱的区域!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和一种万念俱灰的、彻底的放弃。
就在“了”字那微弱的余音,还在冰冷的风中飘散的瞬间——
沈见微的身体,如同断了所有丝线的提线木偶,毫无预兆地、决绝地向后一仰!
那动作如此干脆,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解脱般的轻盈。
“不——!!!” 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和绝望,化作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夜空的尖叫,从阮听澜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身体在本能的、近乎疯狂的驱使下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她像一支离弦的箭,不顾一切地朝着天台边缘猛扑过去!鞋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她的眼中只剩下那个向后倾倒的身影,只剩下那片迅速远离的深蓝色校服!
距离在绝望的冲刺下急速缩短!三米…两米…一米…她甚至能看到沈见微向后仰倒时,那空洞的眼睛里最后映出的、一片灰白微曦的天空!
“抓住她!抓住她!抓住她!!!” 心底的声音在疯狂嘶吼!
手臂在冲刺的惯性下猛地向前伸出,五指张开到极限,带着一种拼尽所有生命力的孤注一掷,朝着那片飘飞的深蓝色布料狠狠抓去!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
不是温热的肌肤,不是坚实的臂膀。
只有一片冰冷、粗糙、带着夜露湿气的布料触感——那是沈见微校服外套的后衣角。
那抹深蓝色的、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起球的衣角,带着刺骨的冰凉,像一条滑不留手的、冰冷的毒蛇,在阮听澜痉挛的指尖下,只停留了不到半秒的、令人心碎的触感,便以不可挽回的速度,瞬间滑脱、消失!
她的指尖徒劳地在冰冷的空气中狠狠一握,却只抓到了一把凛冽的、带着尘埃颗粒的寒风!
紧接着——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瞬间停跳、血液瞬间凝固的巨响,从遥远的下方传来!
那声音并不十分响亮,隔着十八层楼的高度和呼啸的风声,传到天台时已经变得模糊、沉闷,像一袋沉重的沙土被狠狠摔在水泥地上。但它却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绝对的重量,一种生命瞬间被碾碎、被剥夺的恐怖质感,狠狠地、不容置疑地砸在了阮听澜的耳膜上!也如同万吨巨锤,狠狠砸碎了她整个世界的根基!
剧痛!并非来自物理的冲击,而是来自灵魂深处被硬生生撕裂的剧痛!那声“砰”的巨响,那片衣角滑脱的冰冷触感,那声轻如叹息却重如千钧的“算了”,如同三把烧红的、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钩进了阮听澜的意识深处,然后被一股巨大的、向下的力量猛地撕扯!
真正的坠落开始了!
物理的坠落与精神的崩溃,在这一刻轰然重叠!
身体被地心引力疯狂地拖拽,向着那片冰冷的、由灯火构成的光海急速下坠!风声不再是呼啸,而是变成了尖锐到刺破耳膜的、持续不断的、凄厉的嘶鸣!失重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攥紧了五脏六腑,心脏被狠狠挤压到喉咙口,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肺部的剧痛和窒息感!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冰刀,疯狂地切割着裸露的皮肤!
“砰!”
那声闷响如同魔咒,在她急速下坠的颅腔内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响、震荡!每一次回响都伴随着那片衣角滑脱的冰冷触感,清晰得如同正在发生!
“是我没抓住…是我…是我没接电话…是我关的机…” 巨大的、灭顶的自责如同黑色的海啸,裹挟着无数记忆的碎片,将她彻底淹没、撕碎!
呼啸的风声中,骤然响起铁锤砸落锁扣的“哐啷”巨响!眼前闪过铁盒内泛黄的日记本,扉页上那行清秀的字迹:“沈见微。给澜澜,也给我自己。” 紧接着是那张夕阳天台的拍立得照片,沈见微回眸时睫毛上跳跃的金色光点,瞬间灼伤了她的视网膜!
下坠的失重感被课桌下隐秘的触感取代!指尖缠绕的冰凉与悸动,小指勾连时窜过脊椎的微小电流!眼前是课本边缘密密麻麻、互相缠绕的“阮”字和“沈”字,如同无声的心跳密码!物理老师模糊的声音瞬间被彼此震耳欲聋的心跳声盖过!
冰冷的夜风被储藏室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息取代!绝对的黑暗!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冲撞!然后,是那片带着惊人热度和柔软触感的唇瓣,笨拙而炽热地印了上来!每一次细微的摩擦都带来强烈的电流!紧接着,是“砰砰砰!”粗暴的踹门声!刺眼的白光如同审判般降临!班主任那张因震惊和嫌恶而扭曲的脸!
下坠的视野里,猛地切入校门口刺眼的夕阳!沈母那张铁青的、扭曲的脸!那记带着所有羞耻和憎恨、狠狠掴在沈见微左脸上的、清脆响亮的耳光!沈见微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瞬间浮现的、清晰的五指印!周围人群惊愕、鄙夷的目光,像无数根毒针扎来!“变态!”“怪物!”“丢人现眼!” 淬毒的咒骂声在耳边尖锐地回响!
眼前闪过钉死的窗户缝隙外,沈见微仰起的、带着红肿指印的脸和那双在夜色中亮得惊人的眼睛!一根细细的棉线,系着小小的纸团,从窗缝里小心翼翼地垂落。指尖颤抖着展开纸条,借着月光看清那五个字:“澜澜,别怕。我在。” 滚烫的泪水砸落在粗糙的纸面上!
最后一张纸条上潦草的字迹:“我是不是…真的是你的累赘?” 右下角,那道极浅、极细的、如同发丝般的划痕——修眉刀无意间留下的冰冷痕迹!心脏被瞬间冻结的寒意!她疯狂地撞击着被钉死的窗户,哭喊着沈见微的名字,指甲在木刺上折断,鲜血淋漓…回应她的,只有楼下死寂的黑暗和冰冷的夜风。
沈见微灰白如纸的脸,浓重的、化不开的乌青眼袋,那双枯井般空洞的眼睛。“澜澜…我是不是…真的是你的累赘?” 她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那具冰冷、僵硬、颤抖的身体!脸颊紧贴着她汗湿冰凉的鬓角。沈见微极其缓慢地、微不可察地将脸颊贴回她的鬓角。那是她们之间最后一次依偎,带着彼此滚烫的泪水和冰冷的绝望。夕阳将她们相拥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巨大而绝望的、无法解开的死结。
掉落在天台冰冷水泥地上的旧手机,屏幕朝上,幽蓝的光芒映亮了一小片地面。屏幕上,那个猩红得刺目的数字——“22”!不,是“23”!记忆的闸门被彻底冲垮!二十三次拨号!二十三次漫长单调的“嘟——嘟——嘟——”!二十三次冰冷机械的“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每一次按键的僵硬,每一次等待音的煎熬,每一次宣告后的崩溃!沈见微在天台边缘摇摇欲坠的身影,在绝望中一遍遍拨号的颤抖手指,眼中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的死寂!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悔恨!如同被那声“砰”的巨响和急速下坠的力量引爆的炸弹,在阮听澜的脑海中疯狂地炸裂、翻腾、冲撞!它们不再是模糊的记忆,而是带着当时所有感官细节的、无比清晰的、连续不断的闪回!视觉、听觉、触觉、嗅觉…被千百倍地放大、强化!每一次闪回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在她早已破碎的神经上反复切割、搅动!
“呃啊——!!!”
一声混合着极致痛苦、悔恨、恐惧和崩溃的惨嚎,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束缚,在急速下坠的狂风中破碎不堪!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瞬间被下坠的气流撕扯成冰冷的雾珠!身体在巨大的情绪冲击和物理失重下无法控制地痉挛、扭曲!她徒劳地在空中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把把冰冷的、虚无的空气!
就在这意识被剧痛和闪回彻底撕裂、濒临彻底湮灭的极限时刻——
下坠的狂风骤然停滞!
尖锐的嘶鸣声消失了!
失重感…被一种奇异的、被包裹的悬浮感取代。
眼前疯狂闪动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然后缓缓地、如同潮水般褪去。
一片柔和得近乎圣洁的、温暖的金光,毫无预兆地充盈了她的整个视野。这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抚慰灵魂的暖意,瞬间驱散了所有寒冷和黑暗。
在这片温暖的金光中心,一个身影清晰地浮现出来。
沈见微。
不是葬礼上那个被厚厚粉底覆盖的蜡像,不是撒哈拉落日里那个转瞬即逝的幻觉。是她记忆深处,最鲜活、最美好、最完整的沈见微。
她穿着那身熟悉的、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旧校服,短发的发梢被微风轻轻拂动。校服的裙摆,在这片温暖的金光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缓缓地、舒展地绽放开来,形成一朵巨大而圣洁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白色花朵。花瓣的边缘流淌着金色的光晕,轻盈地舞动着。
她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空洞,没有疲惫。只有一种阮听澜从未见过的、纯粹的、近乎透明的宁静和温柔。琥珀色的眼眸清澈明亮,如同被圣泉洗涤过,清晰地映着阮听澜此刻泪流满面、惊愕绝望的脸。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一种穿越了生死界限的、无边无际的悲悯和…深沉的爱意。
她悬浮在这片温暖的金光中,就在阮听澜急速下坠的身体前方。然后,她缓缓地、坚定地张开了双臂。
那是一个毫无保留的、等待拥抱的姿势。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急速下坠的恐怖,城市灯火的逼近,□□的痛楚…一切都消失了。阮听澜的世界里,只剩下这片温暖的金光,和金光中心那个张开双臂、裙摆绽放如白花的身影。
一种无法抗拒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渴望和归属感,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阮听澜所有的痛苦、悔恨和恐惧。一年来积压的所有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流,更加汹涌地奔涌而出!不是痛苦的泪水,而是混合着极致悲伤、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无尽委屈的洪流!
她不再挣扎,不再恐惧下坠。身体本能地、不顾一切地向着那片温暖的金光,向着那个张开双臂的身影,倾尽全力地伸出手!
“微微——!!!”
一声饱含了所有思念、所有痛苦、所有爱恋的呼喊,终于完整地、清晰地冲破了她的喉咙,响彻在这片停滞的时空中!
她的指尖,穿透了那片温暖的金光,没有触碰到冰冷的衣角,没有滑脱的虚无。
这一次,她清晰地、真实地触碰到了!
触碰到了沈见微伸出的、同样向她探来的、温热的指尖!
指尖相触的瞬间!
一股强大而温暖的、如同母亲怀抱般的巨大力量,顺着相触的指尖,瞬间涌遍了阮听澜的全身!那力量温柔却不可抗拒,稳稳地托住了她急速下坠的身体,将她轻柔地、完全地拉入那个张开的、散发着温暖光晕的怀抱!
身体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柔软和无比熟悉的气息彻底包裹!那气息混合着阳光晒透校服的暖烘烘味道、少女肌肤上淡淡的皂角清香,还有一丝独属于沈见微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清新气息。这是她灵魂深处最眷恋、最渴望的气息!
阮听澜的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像漂泊了亿万年的孤舟终于找到了港湾,彻底瘫软在这个温暖得令人心碎的怀抱里。她将脸深深埋进沈见微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汹涌地浸湿了那带着熟悉温度的校服衣领。手臂用尽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紧紧地环抱住沈见微温暖而真实的腰身,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要分开!
“微微…微微…真的是你吗…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委屈,如同迷路太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关机…我不该没抓住你…是我害了你…是我…原谅我…求求你原谅我…”
一只温暖的手,带着熟悉的、轻柔的力度,缓缓地、安抚般地落在了阮听澜剧烈颤抖的后背上。指尖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一下下,温柔地抚过她紧绷的脊骨。
另一只手,轻轻捧起了阮听澜泪痕狼藉的脸颊。指尖温热的触感,真实得令人心颤。
阮听澜被迫抬起头,泪眼模糊地对上沈见微近在咫尺的目光。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如同最温柔的湖泊,清晰地映着她此刻狼狈不堪却又充满无尽渴望的脸。眼神里没有一丝阴霾,只有一种阮听澜从未在她生前见过的、浩瀚如星海的平静、温柔和洞悉一切的悲悯。她微微低下头,温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呼吸轻轻拂过阮听澜的额头。
然后,阮听澜清晰地看到,沈见微的嘴唇微微翕动。
没有声音。
但她的灵魂深处,却无比清晰地、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心弦般,“听”到了那带着无尽温柔和一丝淡淡哀伤的叹息:
“傻瓜…我从未怪过你。”
温热的指尖,带着怜惜,轻轻拭去阮听澜脸颊上汹涌的泪水。
“只是…太累了。”
沈见微的目光越过阮听澜泪眼模糊的脸,仿佛穿透了时空,望向了她们曾经挣扎、痛苦、却也曾拥有过纯粹甜蜜的短暂岁月。眼神里带着一丝遥远而疲惫的释然。
“这次…”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阮听澜脸上,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极其清浅、却如同暖阳破开坚冰般温暖的弧度。那笑容里,盛满了阮听澜曾在无数个深夜幻想过、却从未真正在她脸上见过的、纯粹的安宁和解脱。
她微微收紧了环抱着阮听澜的手臂,将她更深地拥入自己散发着温暖金光的怀抱中,下巴轻轻抵在阮听澜的头顶。
“我接到你了。”
这五个字,如同最轻柔的咒语,带着一种终结所有痛苦、抚平所有伤痕的奇异力量,温柔地烙印在阮听澜的灵魂最深处。
阮听澜的身体猛地一颤!所有的哭喊、所有的自责、所有的恐惧…都在这一刻,在这温暖的怀抱和这声温柔的宣告中,奇迹般地平息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平静和安宁,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像初生的婴儿般依偎在这个失而复得的怀抱里。泪水依旧在流淌,却不再是痛苦的宣泄,而是灵魂终于找到归宿的、纯粹的释放。她闭上眼睛,将脸更深地埋进那片温暖和熟悉的馨香之中,发出一声满足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
“嗯…” 她含糊地应着,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彻底的依赖,“这次…不许再丢下我了…微微…我们…一起…”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意识在这片温暖的金光和令人心安的怀抱中,如同沉入最柔软、最安全的云朵,迅速地模糊、沉沦……
温暖的金光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冰冷的、坚硬的地面触感,带着终结一切的重量,毫无缓冲地、残酷地传递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骨骼碎裂的沉闷声响,如同被厚布包裹的枯枝被同时折断,沉闷地、密集地在体内炸开!并非尖锐的剧痛,而是一种瞬间席卷全身的、巨大的、粉碎性的麻木和冰冷!所有的感官在刹那间被彻底剥夺!视觉陷入一片纯粹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听觉里只剩下一种持续不断的、高频的嗡鸣!身体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像一摊被摔碎的泥偶!
只有意识,在□□毁灭的瞬间,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强行剥离出来,悬浮在冰冷的虚空之上,如同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视野从纯粹的黑暗,缓缓过渡到一种模糊的、灰白色的、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的俯瞰视角。
她“看”到了。
冰冷的水泥地面上,自己扭曲变形的身体,像一具被遗弃的破败玩偶。深色的血液,如同粘稠的、缓慢蔓延的墨汁,从身体下方汩汩涌出,在灰白的水泥地上晕开一片不规则的、不断扩大的暗红色图案。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仿佛穿透了意识的屏障,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就在这具破碎躯体的不远处,散落着两本摊开的相册。
一本,是那本厚重的《你应见却未见之风景集》。它被摔得散了架,硬壳封面歪斜地掀开,内页散落一地。风,卷起那些印着壮丽风景和刺眼人形空白的相纸,哗啦啦地翻动着。最终,定格在最后那一页——那片纯粹而苍白的空白上。空白中央,那行“这里本该有我们”的字迹,在满地狼藉和暗红的血泊映衬下,显得无比讽刺而悲凉。风试图卷走它,但那页纸被某种粘稠的液体(或许是血)微微粘在了地上,徒劳地颤抖着,像一个无声的控诉。
另一本,则是一本陌生的、略显陈旧的硬皮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像一片微缩的夜空,点缀着细碎的、手绘的银色星星。右下角,一行清秀熟悉的字迹清晰可见:
**“阮听澜的100个瞬间”**
——沈见微的笔迹。
这本笔记显然也承受了巨大的冲击,封面有些变形,锁扣崩开。它摊开在冰冷的地面上,内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最终停留在某一页上。
意识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穿透冰冷的空气,聚焦在那摊开的页面上。
泛黄的纸张上,用铅笔勾勒着一幅略显稚拙却无比传神的素描。
画面里:十七岁的阮听澜,穿着宽大的校服,正趴在课桌上。阳光透过窗户,在她蓬松的发顶和低垂的侧脸上跳跃,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微微歪着头,一只手托着腮帮子,另一只手藏在课桌下,握着一支铅笔,正偷偷地在摊开的课本边缘空白处,飞快地勾勒着什么。
顺着她专注而带着一丝狡黠笑意的目光,和铅笔移动的轨迹看去——
课本的边缘空白处,被清晰地、一笔一画地描绘着另一个少女的侧脸轮廓。
那侧脸线条柔和,鼻梁挺翘,睫毛纤长。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的弧度。阳光仿佛格外眷顾那翘起的嘴角,用铅笔细密的排线,在那里涂抹出一小块格外明亮的光晕。
那是沈见微的侧脸。
十七岁的阮听澜,正在课本下,偷偷地、专注地画着十七岁的沈见微。阳光吻在画中人翘起的嘴角,也吻在作画人带着笑意的眼角眉梢。
整幅画面,定格在青春最懵懂、最隐秘、也最甜蜜的瞬间。没有壮丽的风景,没有刻意的留白,只有课桌一角流淌的阳光,和两个少女之间,那份未曾言明、却已充盈了整个小小世界的、纯粹的爱意。
“这就是我的全世界。”
沈见微日记扉页上未曾写出的那句话,此刻如同无声的叹息,清晰地回荡在阮听澜悬浮的意识里,温柔地,也是最终地,为这场漫长而惨烈的坠落,画上了一个带着无尽遗憾与永恒温柔的句点。
悬浮的意识,在这幅定格了所有开始与纯真的画面中,如同风中残烛,轻轻地、彻底地,熄灭了。
风,卷起散落的相纸,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冰冷的水泥地上,暗红的血泊在缓慢地扩大、凝固。两本摊开的相册,一本指向刺目的虚空,一本定格着永恒的微光,在初冬凛冽的空气中,沉默地对峙。
—全文完 2025.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