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见未见》 第1章 终局 今天天台的风很大,我马上就要想起你了沈见微。 今天是你的重要日子,我绝对不会忘记的一天。我不会忘记你是如何狠心在这天将我抛弃;我不会忘记你是如何在这天让我失去了一整个世界;我不会忘记你在这天将我真正拖入万劫不复。我想恨你,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我爱你。 沈见微,今天是你的祭日。是你离开我的第三千六百五十二天。刚好是第10年。在这十年里,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接受你已经离开我了这件事,我觉得,像你这么命硬的人,是不会这么轻易死掉的。但,只是我觉得。你自私自负,沉溺于你自己的世界中无法自拔,你才不关心别人怎么说,你只相信自己所听所想所见到的,或许,这才是我们真正分开的原因。但这都不重要了,不是吗? 你说你想要和我去看世界,看你想见你风景,但是你抛弃我了呀。你好狠的心。所以,我自己去看风景。带着你的愿望,我的执念。 我站在城市的高处的天台上,风不再是和煦的抚摸,而是带着凛冽哨音的推搡。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原来天台的风是这么大,那时的你会感到害怕吗?风吹乱了我的头发,胡乱的抽打在脸上,我并不觉得有多痛。我往下看去,脚底下是蝼蚁般蠕动的车流和渺小的灯火,他们发出渺小而遥远的翁鸣,让人听不大真切,仿佛置身虚幻。手里相集的硬皮封面硌着掌心,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真实感,他好像抓着我的灵魂往身体里塞,好叫我不至于丢了魂。 相集封面上的烫金字体在暮色中模糊不清,晦暗不明,像你记忆中的脸,任凭我怎么努力,也极难再记住,再难回忆。这是只属于我们的相集——《你应见却未见之风景集》。 我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里混杂着钢筋水泥的冰冷和尘埃的味道,尽是些铁锈味,像绽开的血一样难闻,难闻的气体沉甸甸的坠入肺腑,最后郁结在心里。我拿出手机,开始循环播放我们歌单里的音乐。你以前总嘲笑我品味差,现在你笑不了我了。音乐静静流淌着,在这最靠近地狱的地方。我的大脑逐渐放空,飘回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灵魂终于归位,指尖有些僵硬的翻开相册。第一页,是17岁的你,我拿着老旧的CCD相机给你拍照,夏天的暖阳吻在你的翘起的嘴角,那是我最喜欢的你。摩挲着相册的指尖,翻阅时发出的“哗哗”声响,都让我清醒的意识到你的离去,我看到的,是定格在17岁的你。一页,又一页。杭州西湖边的柳树,西藏的喇嘛苗,长白山巅的皑皑白雪,冰岛午夜月光下舞动的极光,撒哈拉沙漠尽头血色的落日……每一帧都美得惊心动魄,构图精准,光影完美。然而,每一张照片里,都诡异的,刻意的留出了一块本该有着主体物的位置。有时是长椅的一端,有时是观景台的栏杆旁,有时是镜头前本该站着人的地方——那里都空荡荡的,只有风景本身,像一个挖去了心脏的伤口。 指尖划过最后一张照片,是一个插了18根蜡烛的蛋糕,依旧没有主体物。明明照片的边缘并不锋利,却割的人指腹生疼。翻过这一页,后面是相册的最后一页。这一页,一张相片都没有。再往后,就是空白的硬纸板页。页面的正中间,只有一行娟秀却带着某种决绝力道的字迹,这是我自己的字迹。墨迹早已干涸,却像新鲜的伤口一样刺眼: “这里本该有我们” 我的目光长久的长久的驻留在这行字上。嘴角微微抽动,似乎是想笑一下,但最终却只凝结成一个比哭更苍凉的表情。 我见万千风景,却再也见不到你。 我轻轻的合上了相册,那一声轻微的“啪嗒”,在天台边缘呼啸的风声中几乎不可闻。我拿出起手机,音乐仍在播放着。点开社交软件,我轻而易举的找到并点开那个永远不会给我回应的聊天框,输入“沈见微,久等了,我来晚了”,发送。 我站在天台的边缘,风把我吹的摇摇欲坠,我最后一次拥抱了夕阳。身体向前倾去,失重感瞬间攫住了我。风声骤然放大,灌满了耳朵,世界在眼前疯狂旋转、模糊、下坠。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最后一瞬,一个被遗忘的碎片,如同被这极致的坠落劈开混沌,猛地撞进脑海——清晰的令人窒息。 不是风景,不是相册。 是沈见微。 她站在同样的地方,更高的楼层,同样的边缘。晨光熹微中,她的身影单薄的像一张纸片。我们的目光穿透了距离和风,短暂的、精准的交汇了。沈见微的眼里是什么?是绝望?是解脱?是埋怨?是……一丝微不可查的歉意? 然后她动了。嘴唇似乎开合了一下,吐出的音节被风撕碎,但我仿佛听到了那两个字: “……算了。” 紧接着,是更快的坠落。蓝色的衣服像一片凋零的花瓣,从我徒劳伸出的指尖掠过,带着冰凉的触感,消失在深渊里。花砸碎在我的面前,红色的花瓣铺满了我面前的地面,零星花瓣飘落粘在我的身上。我差一点,差一点就能接住那朵花了,真的就是……一点点。原来,遗忘的尽头,是永恒的坠落本身。不过,现在没关系了: 这一次,换我坠落向你 就在最后一瞬,模糊的记忆突然清晰——沈见微坠楼时,我和她四目相对的那一秒。 本文是以倒叙的方式来写的,现在看不懂没关系,看到后面就好了,希望各位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终局 第2章 遗忘的幽灵 “你要记得我。” 声音缥缈而又虚无让人捉摸不住,好似远在天边,又好像近在眼前。 阮听澜看见有一个女生逆着光站在她面前的湖中一屿,湖面闪烁着粼粼波光,刺的人双目生疼看不清她的脸。阮听澜尽力伸出手,想去触碰,想要抓住,可总是差了那么一点距离。 “你要记得我,阮听澜。” 同样的一句话,刻意的重复好似在刻意提醒这具躯体忘了什么本不该忘记的东西。声音带着无尽的无奈和沧桑,可是,那声音很年轻,真的很年轻很年轻。阮听澜只觉得头痛。她的记忆在这一块很空洞、模糊,被刻意的抹去,被选择性的遗忘。像是记忆发了霉,关于她的一切记忆熟悉又陌生,她的脸孔上爬满了斑斑驳驳的霉菌,被遮挡,被掩盖。 “我不记得你,你是谁?” 阮听澜向那人发问。她竭力的想要去看清那人的脸,好像如果这一次不看清她,记住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关于她的一切记忆都难以回忆,甚至是没有印象。那个女孩却突然哭了起来,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阮听澜就是觉得自己能看见她伤心的面庞。就快想起来了。女生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凄凉: “你不要记起我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充满矛盾的话语愈加让阮听澜的头痛了起来,连带着眼睛也变的酸涩。 “你到底是谁?你好像对我很重要,我想要记起你,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阮听澜焦急的冲着那个站在湖中央的身影叫喊道。 没有回答。 阮听澜看见,她踩在湖面上渐行渐远,身影逐渐变小,阮听澜着急起来,不管不顾的踩在湖面上,可湖面就像是一面易碎的镜子,阮听澜没能站住跌进了湖里,湖底漆黑、阴冷,湖里腥咸的湖水不断灌进阮听澜的口鼻中,呛得她不住的痉挛。她不断的下沉,下沉,下沉。然后,阮听澜猛地从病房的床上坐了起来。 她不断的喘着气,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梦里的画面在脑海中飞逝,她拼尽全力,也只抓住了一片衣角,仍旧是看不清脸。身旁的仪器“滴滴”的响着,将她飞出去的灵魂又强行拉了回来。 在我没醒来的梦里,你好像来过。怎么不多做停留?让我好记住你的模样。 阮听澜看着手臂上缠着的纱布和紫色的住院手环,再看看空无一人的病房,没来由的觉得烦闷,她不自觉的用力撕扯着纱布,使下方缝线的伤口暴露出来。病房里除了阮听澜撕扯纱布的声音再没有其他的声音出现,她突然停了下来,她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烦闷又窝火了。病房里太安静了,没有一点烟火气,只有刺鼻的消毒水味。阮听澜努力的想着,只是病房安静了一点,这么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没有人而已,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为什么自己会这么难过?阮听澜想不通,她的脑子迟钝又麻木,想不通自己这没来由的情绪,想不通自己的失落。啊,阮听澜想到了。那个人没有来。 就在昨天晚上,一个普通的晚上,一个没有星星的普通晚上。也许也不可以说是普通,那是阮听澜每个月回家的时候。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记得是因为什么事,阮听澜不爱回家也不愿意见到自己的亲人,她就自己搬出去住,自己去了一个老城区,在一间老房子里住了下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是这里,她只是觉得很熟悉,仅此而已。阮听澜家是很典型的赶上好时代从而发家致富的家庭,没有穷到女儿出去住还只能住老房子的地步,阮父阮母对于女儿的不跟自己住在一起的行为并不过多干涉,起码让她她不愁吃穿用度。她住在哪里,每天干些什么阮父阮母一概不过问。只是让她每个月回家住一次。而昨天晚上阮听澜选择了回家住。阮听澜总是能够听到有人在和她讲话,可开始寻找时,却总是找不到,她去看过医生,医生开了一些药说是能抑制,那种药吃得阮听澜很难受,所以她只在每个月回家的时候吃一点。平时就把那些声音当作是聊天的伙伴了。但是这次她回家的时候却忘记带药了。 阮听澜在浴缸里洗澡时,她听见了那个声音,孤独无助带着哭腔的声音,那个声音说很黑,很冷,很害怕,很想她,然后阮听澜就不受控制的将一缸水染成了红色。再醒来,她就在病房里了。 病房的窗户大开着,风丝丝缕缕的吹进病房,吹拂着阮听澜的头发,就好像是有人在抚摸一样。阮听澜突然觉得身边好像有个人,她转头看去,床边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短头发的女孩,看清她的脸的一瞬间阮听澜只觉得心一抽一抽的疼,连她自己都觉得很奇怪。 “沈见微……” 阮听澜叫出了一个名字。仿佛条件反射一般,自己对这个名字没有丝毫印象。 她看见那个女孩抿唇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可眉眼之间总有一股化不开的忧愁。她听见她叫自己听澜。然后,她起身走了出去,阮听澜没有急着追出去,而是盯住了她刚刚坐过的地方,她坐过的床边被单依旧平整,像从没有人来过坐在这上面,笑着叫自己听澜。阮听澜伸手将那平整的被单揉乱,仿佛这样就能留下她刚来过的痕迹。随后阮听澜追了出去,看见她安安静静的靠在门边等着自己。 “要到哪里去了”阮听澜问道。 “就去……第一次遇见的地方,吹吹风怎么样?” 阮听澜跟随着沈见微来到医院天台,她觉得很奇怪,有谁相遇是在医院的天台? “确定是这?” “天台都一个样,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阮听澜不紧不慢的跟在沈见微的身后,她的目光一直锁定着她,生怕挪开眼的下一秒,她就不见了。 “要来不及喽”沈见微说道,指了指阮听澜的身后。 阮听澜回头,什么也没有。但她知道,护士发现她不见了,肯定会很快找到这里来。 再回头,阮听澜看见沈见微站在了天台的边缘,一段遥远又模糊的记忆突然狠狠击中了她,心在狠狠叫嚣:不要让她跳下去,抓住她,不要让她跳下去!阮听澜疯了一般冲过去,想要抓住她,却被先一步赶来的护士们按在了地上。她看着她跳了下去。 阮听澜尖叫起来,疯狂的想要挣脱束缚,她一遍又一遍的哀求人们去救救沈见微,沈见微跳下去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不停的循环播放。她的哀求和哭嚎换来的只是镇静剂。毕竟在他人眼中,根本没有什么所谓沈见微。 阮听澜被限制行动,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阮听澜出院回到了她在老城区的老房子里。 第3章 铁盒里的未亡人 雨声如同钝器敲击着玻璃窗,沉闷而持续。阮听澜从医院回来后就一直蜷缩在客厅地板上,四肢沉重得仿佛灌满了铅水。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电视屏幕幽蓝的光线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照着她空洞的眼神。节目内容早已模糊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唯有荧幕上那些快速切换的、毫无意义的画面碎片,恰似她此刻脑中混乱的思绪——色彩斑斓却不知所踪,喧嚣鼎沸却空洞无声。一个声音在心底深处不断低语,冰冷粘稠:“你弄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那声音如此清晰,像毒蛇吐信,可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名字卡在喉咙里,面目模糊不清,只留下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洞感,像被硬生生剜去了心脏。她徒劳地抱住双臂,指尖深陷进皮肤,却无法阻止这彻骨的寒意和虚空蔓延。 闪电骤然撕裂窗外厚重的雨幕,惨白的光瞬间吞噬了整个客厅,紧接着是炸雷滚过天际。就在这白昼般刺眼的光亮里,阮听澜的目光被墙角那堆蒙尘的杂物死死攫住——一个不起眼的、锈红色的铁盒,在墙角阴影里沉默着。这老房子里的设施一点都没有变更过,还和从前一样,而这些杂物都是阮听澜随意丢弃在那个角落的。铁盒的形状如此熟悉,像一个从遗忘深渊里突然浮出的坐标,带着某种宿命般的呼唤。她几乎是爬过去的,指尖触到那冰冷、粗糙的铁皮表面,一股混合着铁锈与陈年灰尘的独特气味猛地钻入鼻腔。盒盖上,一把小巧的挂锁已锈结成暗红的一坨,锁孔被铁锈彻底封死,如同一个恶意的嘲讽,封存着所有她曾经拼命想要隔绝的记忆。她使劲的晃动着盒子,物品与物品碰撞发出声音,清晰的告诉她这里面锁着记忆。阮听澜看着那把生锈的锁,烦躁的把铁盒随手一扔,铁盒滚回了床下。 这盒子像一枚深埋的引信,此刻正滋滋作响。 后来的几天她也经常想起这个盒子,好奇心一日胜过一日。直到这天。阮听澜把那个老旧的盒子从床底下找出来,不停的晃动着那把锁,好像这样就能把它打开一样。几番尝试无果后,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冲进厨房,再出来时,手里紧紧攥一把沉甸甸的羊角锤。锤头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寒噤。 她回到铁盒前,跪坐下来,双手握紧了锤柄。第一次举起锤子时,手臂肌肉因恐惧而绷紧,锤头悬在半空微微颤抖。她盯着那把锈死的锁,仿佛它是盘踞在心头的一条毒蛇。心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砸开它!” 心底有个声音在尖叫,尖锐得刺破一切犹豫。她闭上眼,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手臂猛地挥下! “铛——!”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铁盒剧烈地跳动了一下,盒盖边缘的锈渣簌簌落下。锁体纹丝不动,只在表面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痕。虎口被震得发麻。她咬紧牙关,再次高高扬起手臂,汗水沿着鬓角滑落。这一次,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锤头裹挟着风声狠狠砸落! “哐啷!” 一声更加响亮、干脆的碎裂声。那顽固的锁扣应声断裂,扭曲的残骸叮当一声掉落在木地板上,像一颗被击碎的心脏。铁盒盖子被震开了一道缝隙。阮听澜急促地喘息着,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痉挛。她扔掉锤子,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同时又充满恐惧的颤抖,双手捧住了那冰凉的铁盒。指尖触碰到被震开的缝隙边缘,铁锈的粗糙颗粒感异常清晰。她屏住呼吸,猛地掀开了盖子。 盒子里没有预想中扑面而来的陈旧气息,只有一片沉甸甸的寂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边缘磨损、颜色泛黄的硬壳笔记本,朴素得没有任何花纹。下面压着一张同样泛着岁月黄晕的生日贺卡,卡面是手绘的拙劣星空,星星点点。再下面,静静地躺着一部早已被时代淘汰的、屏幕细小的旧款翻盖手机,塑料外壳上布满了细密的划痕,沉默得像一块黑色的石头。 阮听澜的目光首先被那个笔记本牢牢吸住。她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粗糙的硬壳封面时,竟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了一下,仿佛那纸张带着微弱的电流。她小心翼翼地翻开扉页,一行清秀而熟悉到令人心悸的字迹撞入眼帘: “TO.阮听澜 给澜澜,也给我自己。 by 沈见微” “澜澜……” 阮听澜无意识地呢喃出声,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记忆深处某个锈死的锁孔,发出艰涩的转动声。她翻开第一页。 “6月11日,晴。放学又被老班留了。烦。不过……值了。” 文字下面,贴着一张小小的拍立得照片。照片上,是傍晚的天台。夕阳熔金,泼洒在空旷的水泥地上。一个穿着宽大校服的清瘦背影站在栏杆旁,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正微微侧头回望。霞光勾勒出她清晰的侧脸轮廓,细密的睫毛被染成了纯粹的金色,像栖息的蝶翼。背景是城市沉入暮色的天际线,渺远而温柔。 就在看到照片的刹那,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阮听澜的太阳穴!剧烈的刺痛让她闷哼一声,几乎握不住日记本。眼前的一切——昏暗的客厅、散落的锤子、地上的锈锁——瞬间被耀眼的白光吞噬、融化。刺目的阳光取代了室内的阴郁,灼热地炙烤着皮肤。天台粗糙水泥地的触感清晰地透过鞋底传来,带着白日积蓄的热度。她闻到了晚风里特有的、城市边缘草木蒸腾的气息,混杂着远处汽车尾气的微尘。 她看到自己,穿着同样宽大的校服,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正一步步走向那个凭栏远眺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放轻、再放轻。那个背影仿佛察觉了什么,缓缓地转过身来。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 夕阳的光焰在她身后熊熊燃烧,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圈辉煌的光晕里。她转过身,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清澈地望过来。最令人心颤的是她的睫毛——在逆光的剪影下,那长长的睫毛被夕阳镀上了一层纯粹、流动的金色,像被熔化的金粉细细勾勒。风拂过,那细密的金色光点便微微颤动,流光溢彩,仿佛栖息着无数微小而温暖的生命。她站在那里,整个人像一尊由光和风雕琢而成的、易碎的琉璃像。 “……沈……见微?” 白光褪去,客厅的昏暗重新包裹上来。阮听澜跌坐在地板上,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墙壁,大口喘息。日记本摊开在腿上,那张小小的拍立得照片依旧停留在夕阳的金辉里。她颤抖的手指抚过照片上那张被金光勾勒的侧脸,指尖冰凉。那个名字,终于从记忆的废墟深处,带着血肉模糊的痛楚,被艰难地挖了出来——沈见微。她丢失的,是沈见微。 阮听澜的手指带着尚未平息的颤抖,轻轻翻过日记本里那张承载着金色夕阳的拍立得照片。纸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像时光在低语。下一页,依旧是沈见微清秀的字迹,日期跳跃着前进。 “6月12日,闷热。物理课,地狱。但她的手在课桌下面偷偷伸过来了。” 这一行字的旁边,空白处,用铅笔浅浅地勾勒着两只手的轮廓。线条有些潦草,显然是匆忙画下的。一只手的线条略显纤细,指尖微微蜷着,带着少女特有的青涩;另一只则稍显圆润一些,带着某种笨拙的勇气。两只手的指尖在画纸的中央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缠绕着,如同藤蔓寻找着依附的枝干。铅笔的痕迹很淡,却无比清晰地传递着那种隐秘的、令人心跳加速的触感。 阮听澜的指尖悬停在那缠绕的铅笔线条上方,不敢落下。一股奇异的麻痒感却沿着她的尾椎骨悄然爬升,迅速蔓延至全身,皮肤下的血液似乎都微微发烫。眼前的日记本变得模糊不清,教室特有的、混合着粉笔灰、汗水和书本油墨的气味猛地涌入鼻腔,如此真切,甚至能感受到空气里那种初夏午后的粘稠闷热。 她清晰地“看到”了。 那是一节冗长的物理课。老旧的电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旋转,发出嗡嗡的噪音,吹动的热风搅不起一丝凉意,反而更添烦躁。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像隔着厚重的棉絮,模糊不清。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胶质,汗水顺着额角悄悄滑落。就在这片令人昏昏欲睡的混沌里,一种微妙的、带着电流的触感从她的右手小指边缘传来。 是沈见微的手。 先是小指的侧面,带着一点试探性的冰凉,极其轻微地碰触了一下她放在腿上的手背。那触碰短暂得像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沙地,瞬间就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微小的、发烫的印记。阮听澜的身体瞬间绷紧,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那一点皮肤上。她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得太用力,眼角的余光只能瞥见旁边沈见微低垂的眼睫,和微微抿紧的嘴角。教室里的一切噪音都退潮般远去,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耳膜。 几秒钟的静止,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然后,那带着凉意的指尖又来了。这一次,不再是试探的轻触,而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固执,轻轻勾住了她的小指。冰凉细腻的皮肤相贴,阮听澜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依旧僵硬地直视着前方黑板,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两人交缠的手指,脸颊烫得厉害。她屏着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屏息地,将自己的小指也轻轻回勾过去,缠绕住对方的。指尖缠绕的瞬间,一股微小的电流猛地窜过脊椎,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沈见微的手指似乎也轻微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更紧地缠绕上来。 她们的手就这样在课桌投下的阴影里,在无人可见的角落,笨拙而固执地勾缠在一起。指尖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心跳,一个微凉,一个滚烫;一个带着试探的羞怯,一个回应着同样紧张的悸动。那隐秘的联结像一道小小的、只属于她们的闪电,劈开了沉闷课堂的灰暗,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她们甚至不敢看对方一眼,只是各自挺直脊背,假装全神贯注于黑板上的公式,唯有在课本边缘,那无意识画下的、互相缠绕的“阮”字和“沈”字的笔画,暴露了指尖之下汹涌的秘密。 “阮…沈…阮…沈…”那些潦草的字迹,仿佛无声的心跳,刻印在课本的边缘。 “呼……” 客厅里,阮听澜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眼前教室的景象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地板上冰冷的触感和腿上摊开的日记本。她低头看着那页纸上潦草勾勒的、缠绕的双手,自己的右手下意识地、神经质地蜷缩起来,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当年那种微凉的触感和缠绕的悸动。心脏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被撕裂般的空痛,那勾缠的指尖带来的甜蜜,此刻化作最锋利的刀片,狠狠刮过她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末梢。 日记本沉重的书页在阮听澜指尖下簌簌翻动,泛黄的纸张散发出愈发浓郁的陈旧气息,像是尘封的棺木被强行撬开了一条缝隙。她像着了魔,无法停止,只想一头扎进这由文字构成的、属于沈见微的深海里。终于,她的手指停在了一页上。这页的日期被用力地书写着,字迹边缘甚至微微凹陷下去,仿佛承载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日期下方,只有一行字,墨迹比别处都要深重,力透纸背: “7月8日。储藏室。黑暗。她的嘴唇好软。心跳声……好吵。”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只有这突兀的、爆炸性的核心。文字旁边,同样留着一片空白,没有画,却比任何画面都更具冲击力。阮听澜的目光凝固在那行字上,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嗡——” 大脑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剧烈的眩晕感瞬间攫住了她,眼前的一切——日记本、地板、散落的锤子——都开始疯狂地旋转、扭曲。一股强大而无形的力量猛地将她向后拖拽,狠狠摔进一片粘稠、窒息的黑暗里。 她坠入了那个储藏室。 刺鼻的霉味、灰尘的气息、还有废弃体育器材散发的淡淡橡胶味,混合成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浊流,猛地灌满了她的口鼻。眼前是绝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没有一丝光线能透进这个堆满杂物的狭小空间。心跳声,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另一个人的,如同密集的鼓点,在她耳畔雷鸣般响起——咚!咚!咚!那声音如此巨大,如此清晰,带着一种要将胸腔撕裂开来的力量,震得她耳膜发麻,甚至盖过了她自己同样狂乱的心跳。 “澜澜?” 黑暗中,沈见微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和灼热的气息,像羽毛搔刮着她的神经。那声音近在咫尺,却又被浓重的黑暗扭曲,带着一种不真切的、梦魇般的质感。 “嗯?” 阮听澜听到自己的声音回应,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她能感觉到沈见微温热的身体就在面前,黑暗中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她嗅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清香,混杂着一点汗意。她感觉到对方急促而灼热的呼吸,一下下拂过自己的脸颊和脖颈的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她们的身体在黑暗中以一种极其贴近的姿态站立着,衣物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像某种隐秘的鼓点。 然后,一切都静止了。连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也仿佛在瞬间被抽空。 黑暗中,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张力在积聚。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阮听澜能感觉到沈见微的鼻尖,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蹭过了自己的脸颊。那一点冰凉,在灼热的黑暗里,激起了更猛烈的火焰。她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掌心全是湿冷的汗。 毫无预兆地,一种无比柔软的触感,带着微微的湿润和惊人的热度,印在了她的嘴唇上。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停滞。 那触感起初只是极其轻微的一点压力,带着试探和生涩的颤抖,像一片初春带着露珠的花瓣,小心翼翼地降落。随即,那柔软的压力变得清晰、坚定。阮听澜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都坍塌、汇聚到那两片相接的唇瓣上。世界消失了,只剩下这黑暗的方寸之地,只剩下唇上传来的、令人心悸的柔软、温热和微微的濡湿。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沈见微急促而滚烫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上,那呼吸和她自己紊乱的气息紧紧纠缠在一起。那雷鸣般的心跳声再次炸响,不知是她的,还是沈见微的,抑或是她们共同的,在狭窄黑暗的空间里疯狂地冲撞、回荡,震得整个储藏室都在颤抖。 那最初的、试探的触碰,很快被一种更深的、带着笨拙渴求的吮吻取代。唇瓣笨拙地辗转、贴合、分离,又急切地重新寻找。每一次细微的摩擦都带来一阵强烈的电流,从嘴唇直窜向四肢百骸。黑暗中,阮听澜的手无意识地抬起,指尖颤抖着,想要碰触什么,却最终只是紧紧攥住了沈见微腰侧柔软的校服布料,将那布料揉得一团皱褶。沈见微的双手则紧紧环住了她的腰,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身体。她们像两株在暗夜里疯狂汲取彼此的藤蔓,笨拙而热烈地交换着这生涩的初吻,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里,在浓烈的霉味和灰尘气息中,笨拙地摸索着爱的轮廓。 “砰!砰!砰!” 粗暴的敲门声如同三声炸雷,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储藏室里的黑暗与心跳! “谁在里面?!开门!” 一个严厉的、属于成年男性的声音穿透门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那紧紧缠绕的唇瓣瞬间分开!黑暗中,阮听澜能清晰地感觉到沈见微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猛地僵硬,然后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抽离。彼此剧烈的心跳声骤然被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所取代。她甚至能“听”到沈见微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那细微的嘶声在死寂的黑暗中显得无比刺耳。 “砰!砰!砰!” 敲门声更加急促、暴烈,门板被砸得簌簌震动。“再不开门我找钥匙了!”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从阮听澜喉咙里溢出。她猛地从地板上弹坐起来,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几乎要冲破肋骨。眼前依旧残留着储藏室浓重的黑暗幻影,嘴唇上那柔软、灼热的触感仿佛还清晰地烙印着,带着一种虚幻的真实感。她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声,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那股阴冷的霉味。环顾四周,只有客厅冰冷的现实——散落的锤子,断裂的锁,敞开的铁盒。那雷鸣般的心跳声和粗暴的敲门声,都只是记忆在她颅腔里制造的回响。 她颤抖着手,几乎是仓皇地翻过那页记载着初吻的日记,仿佛那纸张本身也带着灼人的温度。下一页,一张薄薄的、对折的硬纸片滑落出来,掉在她的腿上。 那是一张生日贺卡。 卡面是手工绘制的,稚拙的笔触勾勒出漫天繁星。深蓝色的底色上,用白色的颜料点出大大小小的星星,有些地方颜料涂得厚重不均,显得有点笨拙,却透着一种朴素的真诚。星空下,用银色的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阮听澜同学,生日快乐!” 阮听澜的指尖触碰到那卡片的边缘,那粗糙的手绘痕迹带来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她轻轻翻开卡片。内页是干净的米白色,上面写满了字。最顶端,是沈见微那熟悉的清秀字迹,却比日记本里的字要用力得多,每一笔都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承诺感: “澜澜: 十八岁快乐! 我们拉钩了,一百年不许变! 第一个约定:考上同一所大学,一起去看更大的世界! 第二个约定:以后每年的生日,我们都要一起过! 第三个约定(最重要的一个!):要一起走遍全世界,看遍所有最好看的风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 ——你的沈见微” 在“沈见微”签名的旁边,还用铅笔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拉钩图案,两个小指头勾在一起,旁边真的画了一只吐着舌头、看起来很傻气的小狗。 阮听澜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句“要一起走遍全世界,看遍所有最好看的风景”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眼球,再刺入大脑深处最隐秘的角落。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前瞬间被一层滚烫的水雾模糊。 就在泪水即将决堤的瞬间,那些字迹在模糊的视线里开始扭曲、变形,仿佛拥有了生命。墨色的线条疯狂地蠕动、延伸,像无数条冰冷的黑色毒蛇,从贺卡上猛地窜出,带着嘶嘶的吐信声,向她缠绕过来!她仿佛看到沈见微的脸在卡片背后浮现,带着最后的、破碎的微笑,嘴唇无声地翕动,吐出那句刻在记忆最深处、如同诅咒般的轻语: “你要替我走遍世界啊……” “不……不要……” 阮听澜猛地闭上眼睛,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手指痉挛般攥紧了那张贺卡,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将卡片边缘捏得皱成一团。那承诺的甜蜜誓言,此刻变成了最尖锐的荆棘,缠绕着她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淋漓的鲜血和剧痛。她用力摇头,想把那声音甩出脑海,却只让那低语更加清晰,更加冰冷。 混乱和剧痛中,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铁盒深处。那部沉默的黑色翻盖手机,如同一个蛰伏的深渊,静静地躺在盒底,屏幕漆黑,反射着窗缝里透进的、冰冷的微光。它像一个潘多拉魔盒,引诱着,也警告着。 阮听澜盯着它,胸口剧烈起伏。刚才被日记和贺卡掀起的记忆风暴仍在肆虐,让她头晕目眩。她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凉光滑的塑料外壳时,再次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她犹豫了几秒,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最终压倒了恐惧。她一把抓起了那部沉甸甸的老旧手机。 手机冰凉沉重,像握着一块寒冰。她摸索着找到充电口,踉跄着站起身,在电视柜下面翻找。终于,在一个积满灰尘的角落里,她拽出了一根同样布满灰尘的充电线。接口处有些氧化发黑。她蹲在墙角的电源插座旁,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僵硬,试了好几次,才勉强将那根陈旧的充电线插头对准手机底部细小的接口。 “咔哒”一声轻响,接口终于对上。 几乎是同时,手机屏幕中心猛地亮起一个极其微小的红色光点!那光点在漆黑的屏幕上显得异常刺目,如同黑暗中骤然睁开的、冰冷的眼睛。阮听澜的心脏骤然一缩,屏住了呼吸。 屏幕中心的红点持续亮着,像一滴凝固的血。几秒钟后,那红点周围,极其缓慢地、如同幽灵苏醒般,浮现出一行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白色英文字符: “Charging…” 充电开始了。 阮听澜紧紧握着手机,仿佛它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又仿佛它是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她跌坐回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漆黑的屏幕和那个刺目的红色光点。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房间里只剩下她压抑而急促的呼吸声,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等待。那红色的光点,像一只窥探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她,也注视着她身后那片由日记和贺卡唤醒的、血淋淋的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那漆黑的屏幕中心,红色的光点倏地熄灭了。 紧接着—— 嗡!嗡!嗡!嗡!嗡! 手机在她手中毫无预兆地、疯狂地振动起来!那高频的震动带着强烈的麻感,瞬间传遍了她的整条手臂!原本漆黑的屏幕骤然爆发出刺眼的白光! 阮听澜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得差点脱手将手机甩出去。她下意识地握紧,指关节捏得发白,眼睛被那骤然亮起的屏幕光刺得生疼,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 她强忍着酸涩和眩晕,眯起眼睛,看向那片刺目的白光。 屏幕终于亮了起来,显示出它尘封已久的界面。那早已过时的像素化图标和布局显得无比陌生。然而,占据屏幕最顶端的、最显眼位置的,是那个鲜红得刺目的电话图标。 图标的右上角,一个同样鲜红的、被刻意设计成警示形状的数字标识,如同凝固的、淋漓的鲜血,死死钉在那里: “23” 23个未接来电。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阮听澜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又瞬间被点燃!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死死盯着那个猩红的数字“23”,仿佛要将它烧穿。手机屏幕冰冷的光芒映在她惨白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清晰无比的、名为“记忆”的火焰——那火焰并非温暖,而是带着焚毁一切的惨烈。 嗡鸣声消失了,振动停止了,只有那个猩红的“23”像烙印一样灼烧着她的视网膜。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嘶嘶声。 然后,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操控,她的拇指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宿命般的颤抖,点向了那个猩红的电话图标。 指尖触碰屏幕的瞬间,冰冷的触感直抵神经末梢。 屏幕画面立刻切换。长长的列表瀑布般倾泻而下,挤满了整个狭小的屏幕空间。所有的记录都指向同一个名字: “澜澜” 每一个呼出记录都精确地显示着时间。阮听澜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列表最顶端、时间最早的那一条上: “澜澜” “未接通” “时间:08-16 23:48” 那个日期……那个时间…… 仿佛一道积蓄已久的闪电终于劈开了混沌的夜空!阮听澜的脑海中轰然炸响!眼前客厅的景象如同脆弱的玻璃般寸寸碎裂、剥落、飞散! 冰冷刺骨的夜风猛地灌满了她的口鼻,带着城市高空特有的凛冽和空旷感。脚下不再是坚硬的地板,而是粗糙、冰凉的水泥天台边缘!巨大的失重感攫住了她,让她下意识地踉跄了一步,身体前倾,几乎要栽下去! 她看到了。 就在她前方几步之遥,天台摇摇欲坠的边缘上,站着一个单薄的身影。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深蓝色的运动裤在夜风中猎猎抖动,像一面残破的旗帜。夜风吹乱了她的短发,露出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侧脸轮廓。她背对着她,微微仰着头,似乎在望着城市远方那片模糊而璀璨的灯火。那背影在稀薄的天光下显得那么孤独,那么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巨大的黑暗和虚空吞噬。 那个背影……那个名字…… “沈……见微?”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阮听澜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下意识地向前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徒劳地抓握着。 就在她伸出手的刹那,站在天台边缘的那个身影,似乎被这微弱的声音惊动了。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时间被拉长到极限,每一帧都清晰得令人心碎。 沈见微转过了身。 她的脸在稀薄的天光下完全显露出来。没有泪水,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激烈的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那双曾经盛满霞光、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竭的深井,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虚无。她的嘴唇苍白干裂,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目光穿透了夜风,穿透了距离,直直地落在阮听澜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指责,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彻底放弃后的、令人窒息的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凝固的死水。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尘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沈见微单薄的身体在风中晃了晃,像一片即将离枝的枯叶。 阮听澜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她无法呼吸。她看着沈见微空洞的眼睛,看着她苍白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拼凑出两个轻得如同叹息、却比惊雷更震耳欲聋的字: “算……了……” 那两个字,裹挟着冰冷的夜风,清晰地送入了阮听澜的耳中。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钉入了她的耳膜,贯穿了大脑! 就在“了”字余音消散在风中的瞬间,沈见微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毫无预兆地向后一仰! “不——!!!” 阮听澜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不顾一切地向前猛扑过去! 她的指尖,带着绝望的、拼尽全力的速度,终于触碰到了! 不是温热的身体,不是残留的体温。 只有一片冰冷、粗糙、迅速从指尖滑过的布料触感——那是沈见微校服外套的衣角。 那抹深蓝色的、洗得发白的衣角,带着夜风的冰冷,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毒蛇,瞬间便从她痉挛的指尖彻底滑脱、消失。 紧接着,是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一声重响,从遥远的下方传来。 “砰!” 那声音并不响亮,隔着十八层楼的高度,传到天台时已经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绝对的重量,狠狠砸在阮听澜的耳膜上,也砸碎了她整个世界的根基。 她僵立在天台边缘,身体前倾着,伸出的手臂还凝固在虚空中,指尖徒劳地保持着抓握的姿势。夜风卷起她的头发,拍打在脸上,冰冷刺骨。楼下隐约传来混乱的惊呼和尖叫,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声音。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那沉闷的“砰”声,还有指尖残留的、那片衣角冰冷的触感,一遍遍、一遍遍地在感官和灵魂里回放、烙印。 猩红的“23”依旧在手机屏幕上燃烧,像凝固的血泪。阮听澜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绝望雕塑。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雨后的湿漉空气里晕染开一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海,无声地流淌。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掌中那部小小的、冰冷的机器上。 屏幕上,那长长的一列呼出记录,如同二十三道无法愈合的、汩汩流血的伤口,每一个“未接通”的字样,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反复捅刺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屏幕,麻木地浏览着那些记录。突然,指尖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是一个小小的、被命名为“草稿箱”的文件夹图标。一种近乎死寂的直觉驱使着她,她的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点了下去。 文件夹里空空荡荡,只有孤零零的一个文件。 “视频_0001.avi” 文件名朴实无华,却像一块磁石,牢牢吸住了阮听澜所有的注意力。她盯着那行小字,胸腔里的心跳仿佛再次停止了,只有冰冷的窒息感弥漫开来。拇指悬停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着,几秒钟的漫长犹豫后,终于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用力按了下去。 屏幕瞬间切换。短暂的黑暗后,模糊晃动的画面亮了起来。 拍摄的角度很低,镜头对着地板。画面里,首先出现的是一双穿着白色帆布鞋的脚,鞋头有些磨损。镜头在轻微地晃动、旋转,显然拍摄者正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走动。光线有些昏暗,似乎是傍晚。 然后,镜头猛地抬了起来。 画面瞬间被一张放大的、带着明媚笑意的脸庞占据!那是十七岁的阮听澜,正毫无防备地坐在书桌前,咬着笔杆,对着一道数学题皱眉苦思。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斜射进来,给她蓬松的发顶和侧脸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喂!沈见微!你鬼鬼祟祟干嘛呢?” 画面外的阮听澜似乎察觉了偷拍,抬起头,佯装恼怒地喊道,嘴角却忍不住微微翘起。 镜头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显然是偷拍者被抓包后慌乱地想要移开,画面瞬间天旋地转,扫过天花板、墙壁……最后,在一片混乱的晃动中,镜头无意间对准了书桌的一角。 画面在这里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 阮听澜的呼吸骤然停止!她的眼睛死死地钉在屏幕的右上角——在那个被无意拍到的书桌角落,静静地躺着一本摊开的、厚厚的硬皮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是深蓝色的夜空,点缀着细碎的银星。右下角,一行熟悉到刻骨铭心的清秀字迹清晰可见: “阮听澜的100个瞬间” 那是沈见微的笔迹!绝不会错! 就在看到封面的刹那,阮听澜的左手,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完全不受大脑控制地、猛地抬了起来!她的左手在空中极其自然地弯曲,拇指和食指微微分开,其余三指蜷曲——一个无比标准的、准备用手机拍摄照片的手势! 这个姿势如此流畅,如此娴熟,仿佛早已刻进了她的肌肉记忆深处,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被某个特定的记忆瞬间触发。 她保持着这个僵硬的拍摄手势,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彻底僵在原地。巨大的、无声的惊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手机屏幕里,那个无意间拍到的、写着《阮听澜的100个瞬间》的深蓝色笔记本封面,像一只冰冷而嘲讽的眼睛,透过时空,无声地回望着她。 第4章 糖衣裹砒霜 初夏的午后,阳光像融化的蜜糖,粘稠而慵懒地流淌在狭小卧室的地板上。空气里浮动着微尘,混合着窗外新割青草的湿润气息。沈见微枕在阮听澜的腿上,短发有些凌乱地蹭着阮听澜的校服裙摆,闭着眼,嘴角却带着一点心满意足的弧度。阮听澜的手指无意识地穿行在她柔软的发丝间,感受着发梢扫过指腹的微痒触感,像梳理着一匹温顺的丝绸。阳光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 “澜澜…” 沈见微的声音带着午睡初醒的微哑,像羽毛搔刮着静谧的空气。她依旧闭着眼,只是将脸颊更紧地贴向阮听澜温热的小腹,汲取着那里的暖意。“等我们考上大学,离开这里…你想先去哪儿?” 阮听澜的手指顿了顿,随即又轻轻落下,描摹着她耳朵小巧的轮廓。“嗯…冰岛吧?想去看极光,听说像流动的、巨大的绿色绸缎挂在天上。”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憧憬的笑意,“或者去撒哈拉,在沙漠里露营,躺在沙子上看星星,感觉整个人都要被吸进银河里了。” 沈见微终于睁开眼,微微仰起头看她。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在逆光里显得剔透,清晰地映着阮听澜低头凝视她的模样。她的眼神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纯粹的向往。“那说好了,你要替我走遍世界啊。” 她枕着阮听澜的腿,嘴角弯起一个清浅却明亮的弧度,像被阳光吻过。那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只有对遥远未来的、甜美的确信。 阮听澜的心尖被那笑容烫了一下,暖流蔓延开来。她伸出手,带着点宠溺的嗔怪,用微凉的指尖轻轻捏了捏沈见微小巧的鼻尖。“想得美。要走也得一起走。你要活成老妖精才行,不然谁陪我走那么远的路,看那么多的风景?” 沈见微被捏得皱了皱鼻子,咯咯笑起来,笑声清亮,像一串玻璃风铃在风里摇晃。她抓住阮听澜作乱的手,十指自然地、紧密地扣在一起。肌肤相贴的温度熨帖着彼此,阳光把她们交叠的手映得几乎透明,掌心的纹路清晰可见,仿佛某种隐秘的契约。她们就这样依偎着,在小小的、被阳光镀金的囚笼里,编织着盛大而虚幻的环球美梦。空气里弥漫着少女肌肤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和阳光晒透布料的暖烘烘气息,时间仿佛被蜂蜜粘滞,缓慢、甜蜜,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永恒感。 这精心构筑的蜜糖堡垒,被现实粗暴地一锤击碎。 储藏室那扇单薄的门板,在班主任王老师近乎暴怒的踢踹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被猛地拉开,刺眼的白炽灯光像探照灯一样瞬间灌满了狭小、霉味浓重的空间,将角落里的两个身影照得无所遁形。她们像两只受惊的小兽,猛地分开,嘴唇上还残留着彼此的温度和濡湿,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惊惶的惨白。阮听澜甚至能看清王老师镜片后那双小眼睛里瞬间涌起的震惊、嫌恶,以及一种被冒犯权威的、被彻底激怒的火焰。 “不知廉耻!伤风败俗!” 王老师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拔高、变调,尖利得刺破耳膜。他肥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她们,唾沫星子在光线下飞溅。“沈见微!阮听澜!你们…你们竟然…在这里做这种龌龊事!给我滚出来!立刻!马上!” 那“龌龊”两个字,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阮听澜脸上,火辣辣地疼。沈见微的身体在她旁边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抓住阮听澜的手寻求依靠,却在王老师凌厉的、充满鄙夷的目光下,手指僵硬地蜷缩了回去。她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着,踉跄地推出了储藏室,暴露在走廊里几道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下。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得阮听澜浑身刺痛。她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只有沈见微冰凉、微颤的手指,在她身侧校服口袋里,极其短暂地、绝望地勾了一下她的指尖,旋即又迅速分开,像被烫到一样。 风暴并未止于办公室的训斥。消息像瘟疫般迅速蔓延。 第二天放学,校门口的人潮尚未完全散去。夕阳的余晖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不祥的金红色。阮听澜刚走出教学楼,就看见校门口聚集了一小群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一种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拨开人群挤过去,心脏沉到了谷底。 沈见微的母亲,那个平日里总是梳着一丝不苟发髻、穿着合身套装的女人,此刻却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她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精心修饰过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沈见微单薄的肩膀里。沈见微被她死死拽着胳膊,像一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待宰羔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自己咬得渗出血丝,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沈母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在傍晚的嘈杂中异常刺耳。她完全不顾周围越来越多的目光,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掷向自己的女儿。“你告诉我!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啊?跟个女的搞在一起?恶心!变态!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妈…不是…” 沈见微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哭腔,试图辩解。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狠狠地掴在沈见微的左脸上! 那声音清脆、响亮,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水面,瞬间让周围的议论声都停滞了。阮听澜只觉得那巴掌仿佛抽在了自己脸上,半边脸都火辣辣地麻了。她看见沈见微的头被打得猛地偏向一边,几缕碎发黏在瞬间红肿起来的脸颊上,清晰的五指印迅速浮现,像烙铁烙下的耻辱标记。沈见微被打懵了,身体晃了晃,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那力道看得阮听澜心惊。 “不是?还敢狡辩!” 沈母的胸口剧烈起伏,手指几乎戳到沈见微的鼻尖,唾沫星子喷溅在她红肿的脸上。“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怪物!跟你爸一样,都是下贱胚子!丢人现眼的东西!跟我回家!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变态”、“怪物”、“下贱”……这些淬毒的词汇,像淬了盐水的鞭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下下抽打在沈见微身上,也抽打在阮听澜心上。沈见微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和绝望。她不再试图辩解,只是深深地、深深地低下头,任由母亲粗暴地拖拽着,像拖一件没有生命的垃圾,踉跄地挤出人群,走向停在路边的轿车。夕阳将她被拖走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地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扭曲的伤痕。她自始至终,没有再看阮听澜一眼,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人群渐渐散去,留下阮听澜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晚风吹过,带着沈见微母亲那句“变态”的余音,在她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钩得她心口鲜血淋漓。她看着那辆载着沈见微的黑色轿车绝尘而去,尾灯在暮色中划出两道刺目的红光,如同两道淌血的伤口,消失在街道尽头。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感,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阮听澜的“家”,此刻变成了一座真正的牢笼。 她被父亲反锁在自己二楼的房间里。窗户被从外面钉上了坚固的木条,只留下狭窄的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和空气。沉重的实木门外,是父亲如同困兽般焦躁的踱步声,以及母亲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劝说。 “老阮,你这样关着孩子不是办法…” “办法?什么办法?让她出去继续丢人现眼吗?!” 父亲的声音如同暴怒的狮子在咆哮,拳头重重砸在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门框都在颤抖。“我阮家清清白白几代人,怎么就出了这么个…这么个…!” 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女儿的“罪行”,最终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一声压抑着巨大痛苦的怒吼,“锁着!给我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想不通,就在里面待一辈子!” 阮听澜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父亲的咆哮和门板的震动,像重锤一次次砸在她心上。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透过木条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冰冷的、栅栏般的影子。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勒得她喘不过气。她不知道沈见微怎么样了,她甚至不敢去想。那个耳光,那些恶毒的咒骂,沈见微最后惨白如纸的脸和绝望的眼神…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反复闪现,如同循环播放的恐怖片,每一次都让她痛得蜷缩起来。 时间在死寂和黑暗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阮听澜以为自己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和绝望吞噬,一个极其微弱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从窗缝外传来。 她猛地抬起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声音很轻,很小心,像老鼠在啃噬木头,又像是什么东西在极其谨慎地摩擦着窗框。阮听澜屏住呼吸,手脚并用地爬到窗边,透过木条狭窄的缝隙,努力向外张望。 楼下,院墙的阴影里,一个瘦小的身影紧贴着墙壁站着,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是沈见微!她仰着头,脸上红肿的指印在月光下依然清晰可见,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在寒夜里燃烧的星子,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阮听澜窗口的方向。 阮听澜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想喊她的名字,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她拼命地用手指抠着那坚硬的木条缝隙,指甲在粗糙的木头上刮擦,留下浅浅的白痕。 窗外的沈见微显然也看到了她模糊的身影。她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卷东西,又低头捣鼓着什么。很快,一根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棉线,从窗棂的缝隙里,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垂落下来。棉线的末端,系着一个被折叠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白色纸团。 阮听澜的心跳如擂鼓。她颤抖着伸出手指,用尽全身的力气,小心翼翼地将那根救命的棉线勾进窗内,解开那个小小的纸团。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无法展开那柔软的纸张。 借着窗外渗入的微弱月光,她看清了纸上那熟悉的、清秀却带着一丝不稳的字迹: “澜澜,别怕。我在。” 短短五个字,却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穿透了冰冷的木条和绝望的黑暗,狠狠烫在阮听澜的心上。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粗糙的纸面上,迅速晕开了墨迹。她用力抹了一把脸,几乎是扑到书桌前,颤抖着手撕下作业本的一角,抓起笔,借着月光,在纸上飞快地、用力地写下: “微微!你的脸疼不疼?你妈有没有再打你?你还好吗?” 她把纸条紧紧卷好,颤抖着重新系回那根细细的棉线上,然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棉线从窗缝里一点点放下去。她能感觉到棉线另一端传来极其轻微的拉扯感,那是沈见微在下面接住了它。那微弱的连接感,是这片绝望汪洋中唯一的浮木。 接下来的日子,这细细的棉线成了她们生命的脐带。 白天,阮听澜被巨大的恐惧和不安笼罩,父亲在门外每一次沉重的脚步声都让她心惊肉跳。她只能蜷缩在角落,一遍遍抚摸那些被泪水打湿又干涸、变得有些发硬的纸条,上面是沈见微在深夜里传递过来的只言片语: “脸不疼了。别担心。我偷偷擦了药。想你。” “我妈锁了门。我晚上从窗户爬出来的。小心点,她不会发现。” “今天看到一只很傻的鸟撞在玻璃上。想你。” “老班找我谈话了,问我们…我没承认。澜澜,我们没错,对吗?” 每一个字,都像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固执地亮着,支撑着阮听澜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她也在纸上倾注着所有的思念和担忧: “我爸今天又砸门了。我好怕。微微,你要好好的。” “窗外的月亮好亮,像你眼睛。我睡不着。” “他们逼我认错。我不认。我没错。我只想你。” “微微,你一定要好好的。等我出来。” 纸条传递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在寂静的深夜,在冰冷的月光下。每一次棉线轻微的颤动,每一次纸条被拉上去或放下来,都伴随着巨大的、心脏被揪紧的紧张感。她们像两只在猎人枪口下艰难求生的、只能靠微弱信号确认对方存在的幼兽。阮听澜的手指因为频繁地卷纸条、抠窗缝,已经变得红肿破皮,渗出血丝,但她感觉不到疼。只有收到纸条时那短暂的、如获至宝的狂喜,和等待下一张纸条时那漫长如酷刑的煎熬。 然而,甜蜜的糖衣终究包裹不住内里日益腐烂的砒霜。 阮听澜被囚禁的第三周,一个深夜。纸条如期而至。这一次,上面的字迹却异常凌乱、潦草,笔划深重得几乎要划破纸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 “澜澜,我又失眠了。整夜整夜,像有针在扎脑子。我妈的眼神像刀子。他们都在看我,都在骂我‘怪物’。我是不是…真的是你的累赘?是不是没有我,你就不会这样被关着…不会这么痛苦?” 看到“累赘”两个字,阮听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几乎是扑到窗边,不顾一切地想要推开那纹丝不动的木条,对着缝隙外模糊的夜色,用气声嘶喊:“不是!微微!别瞎想!你不是!你不是累赘!没有你我才真的活不下去!”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楼下死寂的黑暗和冰冷的夜风。沈见微的身影隐没在墙角的阴影里,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递上新的纸条。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阮听澜。她颤抖着,飞快地在纸条上写下: “微微!不许瞎想!你不是累赘!你是我的命!等我!我很快就能出来!我们一起走!去看冰岛!去看撒哈拉!听见没有!回话!快回话!” 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写完最后一个字,用力卷紧纸条,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指甲再次撕裂了破皮的地方,渗出血珠染红了纸条边缘。她颤抖着将纸条系上棉线,放下去。棉线很快被拉紧,纸条被收走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楼下那片阴影里,没有任何动静。没有新的纸条递上来,也没有任何声响。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阮听澜自己越来越狂乱的心跳声。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越收越紧。她死死地抠着窗棂的缝隙,指甲在木刺上折断也浑然不觉,眼睛瞪得酸涩发痛,试图在浓稠的黑暗里捕捉到一丝属于沈见微的轮廓。 终于,棉线再次被轻轻拉动。一个比以往都要重一点的小纸团被送了上来。 阮听澜用染血的手指,几乎是抢一般地抓过纸团,颤抖着展开。纸条上的字迹依旧凌乱,却不再是之前那种颤抖,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嗯。知道了。澜澜,别担心。我没事。” 在纸条的右下角,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墨点旁边,留下了一道极浅、极细的,如同发丝般的划痕。那划痕在粗糙的纸面上微微凸起,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触感。 阮听澜盯着那道划痕,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她太熟悉那种触感了!那是沈见微那把银色小修眉刀的刀尖,无意间在纸上留下的痕迹!她曾无数次见过沈见微用那把精致的小刀修剪自己倔强的眉毛,那刀锋在灯光下闪过的寒光,此刻清晰地在她脑海中炸开! “微微——!” 一声凄厉的、带着泣血的呼喊冲破阮听澜的喉咙,不顾一切地撞向那冰冷的木条和窗外的黑夜。她疯狂地用身体撞击着被钉死的窗户,拳头狠狠砸在坚硬的木头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砰砰”声。木刺扎进她的手背,鲜血淋漓,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巨大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几乎窒息。 “微微!不要做傻事!沈见微!你回答我!回答我啊!” 她的哭喊声嘶力竭,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楼下那片阴影里,依旧是一片死寂。没有回应,没有纸条,甚至连一丝呼吸声都听不到。只有她自己的哭喊和撞击声,在冰冷的月光下显得无比凄厉和徒劳。 “爸!妈!开门!快开门啊!求求你们!开门!” 阮听澜转过身,又扑向那扇沉重的木门,用尽全身力气去扭动那纹丝不动的门把手,用肩膀疯狂地撞击着门板。她的额头撞在坚硬的门框上,瞬间青紫一片。眼泪混合着额角的血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门外,父亲的鼾声隐隐传来,母亲的啜泣似乎也停止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被困在这座绝望的孤岛,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光源在窗外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无声无息地熄灭。 她顺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和撞击而脱力地颤抖。双手的伤口和额头的钝痛此刻才尖锐地传来,却远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般的剧痛的万分之一。她蜷缩在门后冰冷的阴影里,紧紧攥着那张带着冰冷刀痕的纸条,仿佛攥着沈见微最后一丝微弱的脉搏。纸条上那“我没事”三个字,此刻像最恶毒的嘲讽,无声地宣告着某种无法挽回的崩塌正在发生。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彻底吞噬。她只能一遍遍地在心里无声地嘶喊那个名字,用尽所有的力气,却得不到一丝回响。 沈见微的世界,在阮听澜被囚禁的第三周,彻底陷入了永夜。 失眠像一头贪婪的、不知餍足的怪兽,日夜啃噬着她的神经。白天,母亲那淬毒的目光和邻居们若有若无的指指点点,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夜晚,当整座城市陷入沉睡,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便成了酷刑的牢笼。她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瞪着天花板,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意识却异常清醒,清醒地感受着每一根神经末梢传来的尖锐刺痛。窗外的风声、树叶的摩擦声、甚至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在死寂的房间里形成刺耳的噪音,疯狂地冲击着她脆弱的耳膜。 她试过数羊,试过深呼吸,试过强迫自己回忆物理公式……所有方法都宣告失败。脑海里反复上演的,是储藏室门被踹开的巨响,是母亲那记响亮的耳光,是周围人群惊愕又鄙夷的目光,是班主任那句冰冷的“龌龊”,是阮听澜房间那扇被钉死的、透不进一丝光亮的窗户。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她死死缠住,越收越紧。 第三个无眠之夜。凌晨三点。沈见微像幽灵一样从床上坐起。窗外的月光冰冷惨白,在地板上投下扭曲的窗格影子。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走到书桌前。月光照亮了桌面一角。她没有开灯,只是凭着记忆和微弱的光线,拉开了抽屉最里面的暗格。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光滑的小物件。 她把它拿了出来。 那是一把极其小巧的银色修眉刀。刀片薄如蝉翼,在月光下反射着一点幽冷的寒光。沈见微坐在椅子上,将刀片推了出来。那点寒光在她眼前微微晃动。她伸出左手,摊开手掌。手腕内侧的皮肤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脆弱,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隐约可见,像蜿蜒的河流。 她盯着那处皮肤,眼神空洞,没有焦距,仿佛在审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品。冰冷的刀尖,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触感,轻轻地、试探性地落在了那最薄弱的、跳动着生命脉搏的皮肤上。 一丝微凉的刺痛感传来。 很轻微,却异常清晰。像一根极细的冰针,瞬间刺破了麻木的神经末梢,带来一种尖锐的、短暂的刺激感。这刺激感奇异地在无边的混沌和痛苦中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种近乎病态的、短暂的清醒感顺着这道缝隙渗透进来。 沈见微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刀尖并没有刺破皮肤,只是在那里留下了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压痕。她看着那道压痕,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探究。她微微移动手腕,让刀尖顺着那道青色的血管,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滑过一小段距离。冰冷的金属触感和皮肤被轻轻压迫的微妙感觉交织在一起,带来一种诡异的、带着痛感的平静。那是一种危险的平静,如同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感受着脚下虚空的诱惑。 就在这时,楼下隐约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压抑着的啜泣声。是母亲。那声音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沈见微用刀尖维持的、脆弱的平静。她猛地一颤,手一抖,刀尖在那苍白的皮肤上划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红痕。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血珠,从红痕里渗了出来。只有针尖大小,在月光下呈现一种暗沉的、几乎凝固的色泽。 沈见微像是被那点微小的红色烫到,猛地缩回了手。修眉刀“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清脆又空洞的声响。她低头看着手腕上那道微不可察的红痕,又抬头茫然地望向窗外,望向阮听澜房间的方向。巨大的空洞感再次席卷而来,比之前更加汹涌,瞬间淹没了那短暂的、危险的清醒。她捂住脸,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起来,泪水从指缝里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当阮听澜在三天后,终于被父亲半信半疑地放出房间,几乎是立刻就不顾一切地冲到了楼下沈见微家时,她几乎认不出那个站在阴影里的人。 沈见微瘦了一圈,宽大的校服套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像挂在衣架上。她脸上的红肿已经消退,但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白,嘴唇干裂,眼下是浓重的、化不开的乌青,像被人狠狠揍了两拳。最让阮听澜心脏骤停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霞光、像小鹿一样灵动清澈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死寂,像两口枯竭的深井,映不出任何光亮。她站在墙角的阴影里,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只剩下一具被痛苦蛀空的躯壳。 “微微…” 阮听澜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带着哭腔。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沈见微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阮听澜脸上,却没有任何焦距,仿佛穿透了她,望向某个虚无的远方。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一点嘶哑、干涩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澜澜…我是不是…真的是你的累赘?”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阮听澜的心脏最深处!比任何耳光、任何咒骂都要致命!所有的委屈、恐惧、愤怒和这数周来的煎熬,在这一刻化作了汹涌的、无法抑制的心疼和恐惧。阮听澜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不是!不是!不是!” 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猛地扑上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紧紧地抱住了沈见微冰冷僵硬的身体。 她的手臂环住沈见微瘦削的脊背,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肩胛骨硌人的触感。她把脸深深埋进沈见微的颈窝,嗅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衰败枯草般的冰冷气息。沈见微的身体在她怀里僵硬得像一块冰,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清晰地传递过来。那颤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寒冷和恐惧。 “你不是累赘…你是我的命…微微…没有你我怎么办…你不能这样想…不能…” 阮听澜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沈见微的衣领。她抱得那么紧,仿佛要用自己身体的温度去融化怀中这块寒冰,用自己的力量去填补对方灵魂上那个巨大的、正在吞噬一切的黑洞。“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一起走…去看世界…你不能丢下我…不能…” 沈见微依旧僵硬地任由她抱着,没有抬手回抱她。只是那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湮灭在更深的死寂里。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阮听澜的哭声都变成了压抑的呜咽,沈见微才极其缓慢地、几乎微不可察地,将自己的脸颊,轻轻、轻轻地贴在了阮听澜被泪水打湿的鬓角。 这是一个极其微弱的回应,一个几乎耗尽了所有生命力的、无声的依偎。 阮听澜感受着那一点微弱的、冰凉的触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得更紧了。她更加用力地抱紧怀中这具冰冷、颤抖、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身体,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泪水汹涌得更加厉害,模糊了视线。她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不知道怎样才能驱散沈见微眼中那片死寂的黑暗。她只知道,此刻,她必须紧紧抓住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哪怕一同坠入深渊。 夕阳的余晖将她们相拥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个巨大而绝望的、无法解开的死结。空气里弥漫着泪水咸涩的气息和沈见微身上那股冰冷的、如同枯草般的衰败感。这是她们之间,最后一次拥抱。带着彼此滚烫的泪水和冰冷的绝望,带着所有未竟的誓言和摇摇欲坠的未来,沉重得如同一个无声的祭奠。 其实沈见微和阮听澜家是楼上楼下[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糖衣裹砒霜 第5章 未接来电即永别 十八岁生日前夜。空气里漂浮着某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张力,像暴雨来临前低垂的铅灰色云层,沉甸甸地压在阮听澜的心口。家里的气氛早已降至冰点。父亲坐在客厅沙发里,像一尊沉默的火山,报纸在他手中捏得簌簌作响,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母亲在厨房机械地洗着碗碟,水流声哗哗作响,掩盖不住她压抑的叹息。空气中弥漫着晚餐残留的油腻气息和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对峙。 阮听澜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框上脱落的漆皮,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感。她刚刚经历了又一次激烈的争吵——关于她的“病”,关于她的“不正常”,关于那个被父亲咬牙切齿称为“祸害”的名字:沈见微。那些尖锐的指责、失望的眼神、被反复提及的“耻辱”和“变态”,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反复扎刺着她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沉重的钝痛。 “听澜,” 父亲终于放下报纸,抬起头,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最后一锤定音的力量,“明天,你哪儿也不准去。生日就在家过。我们已经联系了李医生,下周…你必须去他那里接受治疗。彻底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治疗?” 阮听澜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我有什么病?我只是…喜欢一个人!这有错吗?”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被她死死逼了回去。她不能哭,不能在父亲面前示弱。 “喜欢一个人?” 父亲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巨大的、压迫性的阴影,“喜欢一个女的?这叫病!这叫变态!是心理扭曲!” 他喘着粗气,手指几乎要戳到阮听澜的鼻尖,“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人不人鬼不鬼!都是被那个沈见微带的!你再跟她纠缠下去,这辈子就毁了!我们阮家丢不起这个人!” “毁了?” 阮听澜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那些恶毒的词汇,父亲眼中**裸的厌恶和恐惧,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她看着父亲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母亲在厨房门口投来的、充满哀求和恐惧的目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后退一步,撞在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好…好…” 她急促地喘息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你们觉得我毁了…觉得我是变态…是耻辱…”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父亲那张让她窒息的脸,冲进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甩上了门!巨大的声响震得墙壁都在颤抖。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顺着门板滑落,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门外,父亲压抑的咆哮和母亲带着哭腔的劝说模糊地传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令人窒息的水。阮听澜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环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汹涌而出,滚烫地灼烧着皮肤。不是委屈,是更深沉的、几乎将她撕裂的痛苦和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每一次争吵都像一场酷刑,耗尽她所有的力气。她太累了,累得连呼吸都觉得沉重。她只想逃离,逃离这个冰冷的、充满敌意的牢笼,逃离那些像刀子一样剜心的目光和话语。 视线被泪水模糊,她摸索着,从校服口袋里掏出那部冰冷的手机。屏幕微弱的光芒映着她泪痕狼藉的脸。她颤抖着手指,长按侧边的电源键。屏幕亮起,随即陷入一片彻底的、令人心安的漆黑。 关机了。 世界瞬间被强制静音。门外的争吵声、自己的啜泣声、甚至窗外隐约的车流声,都被这小小的动作隔绝在外。一种虚假的、短暂的平静包裹了她。她像一只受惊的鸵鸟,把头埋进了沙子里,以为这样就能躲避所有的风暴。她把冰冷的、已经黑屏的手机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身体蜷缩得更紧,在门后的阴影里瑟瑟发抖。黑暗和寂静像厚重的毯子覆盖下来,疲惫如同潮水,终于淹没了尖锐的痛苦,意识在泪水的浸泡中一点点沉沦、模糊…… 她不知道,就在她选择切断所有联系,沉入自我保护的黑暗深渊时,另一个人的世界,正被彻底的绝望吞噬,走向最后的崩塌。 城市最高处的天台。夜风在这里失去了地面的束缚,变得狂暴而凛冽,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像无数冤魂在哭嚎。它卷起地上的尘埃和碎屑,狠狠抽打在沈见微单薄的身体上。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洗得发白的旧校服外套,深蓝色的运动裤在风中猎猎抖动,像一面残破的、即将被撕裂的旗帜。寒意早已穿透了薄薄的布料,侵入骨髓,让她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嘴唇冻得发紫,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 但她似乎感觉不到冷。或者说,一种更深沉、更致命的寒冷,早已从内部冻结了她。 她站在天台摇摇欲坠的边缘。再往前一步,便是十八层楼高的、吞噬一切的虚空。城市的灯火在脚下铺展开一片璀璨而冰冷的光海,车流如细小的、发光的甲虫在纵横交错的血管里爬行。这片繁华的夜景,曾经承载着她和阮听澜多少关于“更大世界”的瑰丽幻想?冰岛的极光,撒哈拉的星空,阿尔卑斯的雪峰……那些用稚拙笔触写在星空贺卡上的约定,此刻像最恶毒的讽刺,在寒风中碎裂成齑粉,冰冷地拍打在她脸上。 现实是什么? 是储藏室门被踹开时那刺眼的白光,是班主任眼中毫不掩饰的嫌恶和那句冰冷的“龌龊”。 是母亲当众掴在她脸上的、带着所有羞耻和憎恨的耳光,是那些像淬毒匕首般刺入骨髓的咒骂——“变态”、“怪物”、“丢人现眼”。 是阮听澜房间那扇被钉死的、透不进一丝光亮的窗户,是纸条上传递过来的、字字泣血的恐惧和思念。 是手腕上那道隐秘的、被修眉刀划出的、早已结痂却依旧隐隐作痛的细小伤痕。 是失眠的黑夜里,那如同针扎般永不停歇的神经刺痛,是母亲绝望而冰冷的眼神,是周围世界投来的、无处不在的、无声的鄙夷和排斥。 是阮听澜父亲那句如同最终判决般的怒吼——“彻底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断了……断了……断了…… 这两个字在她空洞的脑海里疯狂地回响、碰撞,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部同样冰冷的旧手机。屏幕漆黑,映不出她此刻苍白如鬼魅的脸。她颤抖着,用几乎冻僵的手指,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按下了开机键。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短暂的开机动画像是对这个冰冷世界的最后嘲弄。信号格在屏幕顶端微弱地闪烁着,时断时续。 沈见微的目光死死钉在通讯录最顶端那个名字上。 “澜澜” 这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源,也是此刻将她推向深渊的最后砝码。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按下了那个名字旁边的绿色拨号图标。 听筒里传来漫长而单调的等待音。 “嘟——嘟——嘟——” 每一声都像冰冷的秒针,敲打在沈见微早已脆弱不堪的心弦上。她的手指紧紧攥着冰冷的手机外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这小小的机器捏碎。寒风更加猛烈地撕扯着她的头发和衣角,单薄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欲坠。她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跳动的拨号图标,仿佛那是连接生死的唯一通道。 “嘟——嘟——嘟——” 漫长的等待音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又如此刺耳。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希望像微弱的烛火,在狂风中明灭不定。 终于——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冰冷的、机械的女声,毫无感情地从听筒里传出,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沈见微的心脏! 无法接通…… 无法接通…… 这四个字,像冰冷的判决书,瞬间抽空了她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她握着手机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手机屏幕依旧固执地亮着,映着她骤然失去所有血色的脸。空洞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熄灭了。 为什么?澜澜?为什么? 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比夜风更刺骨的寒意从心脏深处蔓延开来,冻结了四肢百骸。她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像,僵立在狂乱的风中,只有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不…不会的…她可能只是…手机没电了…或者…或者被她爸爸没收了…一定是这样…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心底绝望地挣扎着。沈见微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偏执。她再次举起手机,手指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僵硬得不听使唤,颤抖着,几乎是戳着屏幕,再次按下了那个绿色的拨号键! “嘟——嘟——嘟——” 等待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沈见微不再只是等待。她将冰冷的听筒紧紧贴在早已冻得麻木的耳朵上,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这样就能穿透冰冷的电磁信号,听到电话那头哪怕一丝微弱的呼吸,或者捕捉到一丝电话被接通的希望。 “澜澜…接电话…求你…接电话…” 她对着呼啸的寒风,对着冰冷的虚空,发出破碎的、带着哭腔的祈求,声音嘶哑干涩,瞬间就被狂风撕碎、卷走。“就一声…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就一声…” “嘟——嘟——嘟——” 回应她的,依旧是漫长、单调、令人绝望的忙音,以及最终那冰冷的、宣判般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啊——!” 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沈见微喉咙里挤出。她猛地挂断,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紧她的脖颈。她不信!她不能信!她再次按下拨号键!第三次!第四次! 每一次按下拨号键,都需要耗尽她残存的所有力气。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每一次按键都伴随着肌肉僵硬的刺痛。每一次听到那单调的等待音,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一分。每一次听到那冰冷的“无法接通”,都像是被一把钝刀在心口狠狠剜下一块肉! 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 她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不顾一切地、疯狂地重复着拨号的动作。动作越来越僵硬,越来越迟缓。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她惨白如纸的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瞬间又被寒风吹干,留下冰冷的盐渍。嘴唇被咬破,一丝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混合着寒风灌入的冰冷空气,让她几欲作呕。 第八次…第九次…第十次… “嘟——嘟——嘟——”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接啊!阮听澜!你接电话啊!” 沈见微对着手机屏幕嘶吼,声音破碎而绝望,带着一种被彻底遗弃的愤怒和恐惧。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滑过冰冷的脸颊,瞬间变得冰凉刺骨。“你为什么关机?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连最后一点声音都不肯给我?!” “我是你的累赘…对吗?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嘶吼变成了喃喃自语,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自嘲和彻底的灰败。“我早该消失的…早该消失的…” 第十一次…第十二次…第十三次… 动作变成了机械的重复。手指麻木地抬起、落下。每一次按键,都伴随着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每一次冰冷的提示音响起,都让她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在天台边缘更加不稳地晃动一下。意识在极度的寒冷、绝望和崩溃的边缘游走,视野开始模糊,城市的灯火在泪水中晕开成一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斑。 第十四次…第十五次…第十六次… 时间失去了意义。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皮肤。沈见微的意识开始飘忽。她仿佛看到储藏室门被踹开时那刺眼的白光,看到母亲掴在她脸上的巴掌,看到阮听澜在钉死的窗户后绝望的脸,看到手腕上那道隐秘的伤痕……这些画面碎片在脑海里疯狂旋转、交织,最终化为一片令人窒息的、纯粹的黑暗。那黑暗里,只有手机屏幕上那个不断跳动的拨号图标,和听筒里永无止境的“嘟——嘟——嘟——”声。 第十七次…第十八次…第十九次… 力气在迅速流失。握着手机的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抬起都无比艰难。身体因为寒冷和脱力而剧烈地颤抖,几乎站立不稳。她只能将身体的重心微微前倾,用一只手死死抠住旁边冰冷的、粗糙的水泥护栏边缘,指尖被粗砺的水泥磨破,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另一只手,依旧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按下那个绿色的拨号键。 第二十次…第二十一次…第二十二次… “嘟——嘟——嘟——”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第二十二次冰冷的宣判。 沈见微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她停止了按键。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手机从冻僵的手指间滑脱,“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屏幕朝上,幽蓝的光芒映亮了一小片地面,那个猩红的“22”次未接记录,像凝固的血泪,刺眼地停留在屏幕上。 她不再去看那手机。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城市东方的天际线。 不知何时,浓重的墨黑已经开始褪色。深蓝的底子上,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极其稀薄的灰白。像一滴稀释的牛奶,晕染在巨大的幕布上。黎明,正以不可阻挡的姿态,悄然迫近。 天…快亮了。 沈见微空洞的眼睛里映着那片微弱的、代表着新一天的曙光。那光,对她来说,却比最深的黑夜还要冰冷,还要绝望。它宣告着一切的终结,宣告着她最后一丝挣扎的徒劳无功。二十三通电话,二十三声石沉大海的呼唤,二十三份被彻底拒收的绝望。 原来…真的算了。 一股巨大的、彻底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残存的意识。支撑着她站在这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也随着那第二十二次“无法接通”的宣告,彻底消散了。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万念俱灰后的、死水般的平静。身体里所有的喧嚣、痛苦、挣扎、期盼…都在这一刻归于沉寂。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只死死抠着水泥护栏边缘、已经磨破出血的手。身体像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向前微微晃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天台入口处沉重的防火门,发出了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阮听澜赤着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脚底传来的刺痛感丝毫无法唤醒她麻木的神经。她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一步步,僵硬地挪向那个通往天台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入口。沉重的防火门虚掩着,门轴因为锈蚀发出轻微的呻吟。门缝里,凛冽的寒风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切割在她只穿着单薄睡衣的身体上,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脱那个冰冷的房间,又是怎么一路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爬上这十八层楼梯的。脑海里一片混沌,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疯狂的驱动力在推着她向前。是那二十三个未接来电如同警铃般在心底疯狂敲响?还是冥冥之中,某种属于沈见微的、濒临破碎的气息,穿透了冰冷的建筑,直抵她灵魂深处最脆弱的地方?她不知道。她只是被一种巨大的、灭顶的恐慌攫住,必须立刻、马上见到她!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更加狂暴的寒风瞬间将她吞没,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长发在风中狂乱飞舞,抽打着脸颊,带来尖锐的刺痛。她踉跄着冲上天台,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急切地扫视着空旷的水泥平台。 然后,她的视线瞬间凝固。 就在天台最前方,那没有任何防护的、摇摇欲坠的边缘。一个穿着深蓝色旧校服的、瘦削得几乎能被风吹走的背影,正背对着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她的短发在狂风中凌乱地飞舞,宽大的校服外套被风鼓胀起来,又紧紧贴回身上,勾勒出单薄得令人心颤的轮廓。脚下,是十八层楼高的、吞噬一切的虚空。 那个背影,是沈见微!是她此刻灵魂深处唯一想要抓住的人! “微微——!”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冲破阮听澜的喉咙,带着泣血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撕裂了呼啸的风声! 就在这声呼喊炸响的刹那,那个站在天台边缘、如同凝固雕塑般的背影,猛地一颤!仿佛被这声呼唤从某种深沉的、冰冷的梦境中强行拽出。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身。 时间,在阮听澜的感知里,被无限拉长、扭曲、凝固。 她看到沈见微一点一点地转过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被风吹乱的、毫无生气的短发,然后是苍白得如同石膏像般的侧脸轮廓,最后,是那张她刻骨铭心的、此刻却完全陌生的脸。 风,裹挟着城市高空特有的凛冽和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同时送来的,还有两个轻得如同叹息、却又比惊雷更震耳欲聋、更冰冷彻骨的字: “算……了……” 那两个字,裹着夜风的冰冷颗粒,清晰地、毫无阻碍地灌入了阮听澜的耳中。像两根烧红的、淬了剧毒的钢针,瞬间贯穿了她的耳膜,狠狠钉入了大脑深处最脆弱的区域!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和一种万念俱灰的、彻底的放弃。 就在“了”字那微弱的余音,还在冰冷的风中飘散的瞬间—— 沈见微的身体,如同断了所有丝线的提线木偶,毫无预兆地、决绝地向后一仰! 那动作如此干脆,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解脱般的轻盈。 “不——!!!” 阮听澜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一种超越生理极限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绝望,化作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夜空的尖叫,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在本能的、近乎疯狂的驱使下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她像一支离弦的箭,不顾一切地朝着天台边缘猛扑过去!鞋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睡衣被狂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她的眼中只剩下那个向后倾倒的身影,只剩下那片迅速远离的深蓝色校服! 距离在绝望的冲刺下急速缩短!三米…两米…一米…她甚至能看到沈见微向后仰倒时,那空洞的眼睛里最后映出的、一片灰白微曦的天空! “抓住她!抓住她!抓住她!!!” 心底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嘶吼,压过了耳边呼啸的风声! 她的手臂在冲刺的惯性下猛地向前伸出,五指张开到极限,带着一种拼尽所有生命力的孤注一掷,朝着那片飘飞的深蓝色布料狠狠抓去!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 不是温热的肌肤,不是坚实的臂膀。 只有一片冰冷、粗糙、带着夜露湿气的布料触感——那是沈见微校服外套的后衣角。 那抹深蓝色的、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起球的衣角,带着刺骨的冰凉,像一条滑不留手的、冰冷的毒蛇,在阮听澜痉挛的指尖下,只停留了不到半秒的、令人心碎的触感,便以不可挽回的速度,瞬间滑脱、消失! 她的指尖徒劳地在冰冷的空气中狠狠一握,却只抓到了一把凛冽的、带着尘埃颗粒的寒风! 紧接着——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瞬间停跳、血液瞬间凝固的巨响,从遥远的下方传来! 那声音并不十分响亮,隔着十八层楼的高度和呼啸的风声,传到天台时已经变得模糊、沉闷,像一袋沉重的沙土被狠狠摔在水泥地上。但它却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绝对的重量,一种生命瞬间被碾碎、被剥夺的恐怖质感,狠狠地、不容置疑地砸在了阮听澜的耳膜上!也如同万吨巨锤,狠狠砸碎了她整个世界的根基! 时间彻底凝固。 阮听澜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惯性,上半身已经狠狠扑出了天台边缘!她僵在那里,像一尊被瞬间浇铸在悬崖边的绝望雕塑。伸出的手臂还凝固在虚空中,五指保持着那个徒劳抓握的姿势,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残留着那片冰冷衣角滑过时的触感——那触感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神经末梢。 风,更加猛烈地呼啸着,卷起她的长发和睡衣,拍打在她脸上、身上,冰冷刺骨。楼下,遥远的地面方向,开始传来混乱的、模糊的惊呼和尖叫,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水,听不真切。她什么都听不见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一声沉闷的、如同丧钟般的“砰”响,在她颅腔内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响、震荡!还有指尖残留的、那片衣角冰冷、粗糙、迅速滑脱的触感,一遍遍、一遍遍地在感官和灵魂里烙印、重演! 她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向前扑出的姿势,视线死死地、空洞地钉在下方那片虚空。城市的灯火在晨曦微露的天色里,晕染开一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海,无声地流淌、闪烁。那光海之下,某个她视线无法触及的冰冷水泥地上,躺着…… “啊………………”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气音,终于从阮听澜完全僵住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那不是哭喊,不是尖叫,而是一种声带被彻底撕裂后,仅剩气流摩擦出的、破碎的嘶鸣。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最终化为一种完全失控的、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惨嚎! “啊啊啊啊啊——!!!!!” 她猛地收回僵硬的手臂,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指甲深深抠进头皮!身体像被无形的巨力击中,踉跄着后退,最终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她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她蜷缩起来,身体剧烈地、无法控制地痉挛、抽搐,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喉咙里发出的不再是哭喊,而是持续不断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到极致的嘶嚎!泪水混合着鼻涕汹涌而出,糊满了整张脸,在寒风中迅速变得冰冷粘腻。 “不…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她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声音破碎不堪,“微微…微微…你回来…回来啊…”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虚空,手脚并用地想要再次爬向边缘,却被巨大的恐惧和虚脱感钉在原地,只能徒劳地用拳头狠狠砸着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骨节与粗砺的地面撞击,发出沉闷的“砰砰”声,皮肉瞬间绽开,鲜血淋漓,染红了灰白的水泥。 “是我…是我没抓住…是我没接电话…是我…” 巨大的、灭顶的自责如同黑色的海啸,瞬间将她彻底吞噬、淹没。那二十三个未接来电的红色数字,此刻在她脑海中疯狂闪烁、放大,每一个数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我关机了…我为什么关机了…为什么啊!!!” 她像疯了一样捶打着自己的头,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致命的、无法挽回的错误从脑海中挖出去。然而,一切都太迟了。那沉闷的“砰”声,那片从指尖滑脱的冰冷衣角,那声轻如叹息却重如千钧的“算了”,如同最锋利的碎片,深深扎进了她的意识深处,再也无法拔出。 天光,在惨嚎和绝望中,终于彻底撕开了夜幕。微弱的、灰白色的晨曦,如同冰冷的裹尸布,缓缓覆盖了这座刚刚吞噬了一个年轻生命的城市,也覆盖了天台上那个蜷缩在血泊和泪水中、彻底崩溃的灵魂。风依旧在呼啸,卷起尘埃,像无声的哀歌,盘旋在空旷的天台上空。 第6章 用风景埋葬你 葬礼像一场浸透了冰水的默剧。低沉的哀乐在狭小的告别厅里盘旋,钻进耳朵,却激不起阮听澜心中一丝涟漪。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烛燃烧的呛人烟气,混合着消毒水和百合花甜腻的香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黑压压的人群,或低声啜泣,或神情肃穆,像一排排无声的影子。阮听澜穿着一身崭新的、剪裁僵硬的黑色套裙,站在前排家属的位置,身体挺得笔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她的视线越过透明的棺盖,落在里面。沈见微躺在那里,被厚厚的粉底和浓重的妆容覆盖,试图掩盖坠楼带来的可怖伤痕。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她生前从未穿过的、一件过分庄重甚至显得老气的深蓝色丝绒裙子。她看起来如此陌生,如此遥远,像一个拙劣的、毫无生气的蜡像。那空洞的、被强行闭合的眼睑下,再也不会映出霞光,再也不会因为偷看阮听澜而闪烁狡黠的光。只有一片死寂的、凝固的空白。 有人低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大概是“节哀顺变”、“保重身体”之类苍白无力的套话。声音嗡嗡作响,如同隔着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她感觉自己的嘴角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着,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一个空洞的、僵硬的、用来应付场合的“表情”。脸颊的肌肉紧绷着,没有一丝泪意。眼眶干涩得发疼,像被塞满了粗糙的沙砾。心脏的位置,是一片巨大的、冰冷的空洞,仿佛被硬生生剜走了一块,只剩下呼呼灌着穿堂风的空腔,麻木地跳动着。 她看着沈母扑在棺木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那哭声尖利刺耳,带着一种彻底的崩溃和绝望。她看着阮父站在稍远的地方,眉头紧锁,脸色铁青,眼神复杂地扫过棺木,又迅速移开,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曲的“解脱”。她只是看着,像在看一幕与己无关的、荒诞的戏剧。 仪式冗长地进行着。鞠躬,默哀,献花。阮听澜像个提线木偶,精准地完成每一个动作,没有差错,也没有温度。当最后覆盖棺木的沉重木板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咔哒”声时,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声音像一把小小的锤子,轻轻敲击在她灵魂深处那块早已冻结的冰面上。冰面纹丝未动,只是那冰冷,似乎更彻骨了一些。 她转过身,不再看那口即将被推走的棺木。视线无意间扫过人群后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外套的模糊身影,似乎正安静地站在那里,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嘴角带着一丝熟悉的、近乎透明的笑意。 阮听澜的心脏猛地一跳!瞳孔骤然收缩!她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想要拨开人群看清—— 人影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攒动的人头和低垂的哀伤面孔。 幻觉? 她站在原地,身体僵硬。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冰冷的麻痹感,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刚才那瞬间的惊悸和随之而来的巨大失落,真实得可怕。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更深的茫然和一片被强行压下的、死水般的沉寂。她机械地随着人流走出告别厅,外面刺眼的阳光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光天化日之下,那模糊的校服身影带来的寒意,却如同跗骨之蛆,悄然钻入了骨髓深处。 “创伤性解离状态,伴随明显的现实感丧失和情感麻木。这是大脑在遭遇无法承受的巨大创伤时,启动的极端自我保护机制。” 心理诊所里,光线柔和得近乎虚假。穿着白大褂的李医生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冷静,像在解剖一个标本。他的声音平稳,不带感情地分析着阮听澜的脑部成像图和一系列心理评估量表的结果。“选择性遗忘核心创伤事件,情感反应严重钝化,出现视幻觉前兆…符合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诊断标准。同时,她的情绪基线极不稳定,有显著的抑郁倾向,躁狂发作的潜在风险也很高…需要高度关注双相情感障碍(躁郁症)共病的可能。” 阮父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身体前倾,双手紧张地交握着,指节发白。“李医生,那…那能治好吗?她…她这个样子…”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虑和一种被压抑的恐惧,仿佛女儿的病是另一个需要被清除的“污点”。 “治疗是一个长期过程。药物稳定情绪,心理治疗帮助她逐步面对和整合创伤记忆。” 李医生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地坐在窗边单人沙发上的阮听澜。她侧着头,望着窗外楼下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流,阳光勾勒着她苍白而平静的侧脸轮廓,仿佛医生口中那个“创伤”、“障碍”的主体,与她毫无关系。“阮小姐,” 李医生的声音提高了一些,试图拉回她的注意力,“你能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吗?比如悲伤、愤怒,或者…对未来的想法?” 阮听澜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李医生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像两潭深不见底、毫无涟漪的死水。她看了医生几秒钟,然后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身体语言传达出一种彻底的、令人窒息的抽离感。她在这里,又似乎不在这里。她的灵魂,仿佛已经随着那口合上的棺木,一同沉入了冰冷的地底。 “你看,就是这样…” 阮父的声音带着挫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她什么都不说,什么感觉都没有…像丢了魂…” 李医生沉默了片刻,在病历上快速记录着。“解离状态下,情感体验是被隔绝的。但这不代表痛苦消失了。它只是被暂时封存,像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她需要时间,更需要一个安全的出口。” “出口?” 阮父茫然地重复。 “或许…离开这个环境,暂时脱离所有与创伤相关的刺激源,对她会有帮助。” 李医生合上病历本,“尝试一些新的体验,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下,让情绪自然流动。比如…旅行。” “旅行?” 阮父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好,好!旅行!我们这就安排!去国外!去散心!花多少钱都行!” 他急切地看向阮听澜,仿佛只要离开这里,女儿就能立刻变回“正常”。 阮听澜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旅行?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词汇。去哪里?看什么?意义何在?她感觉不到丝毫期待或抗拒。世界在她眼中,只是一片巨大而空洞的灰色幕布。去哪里,似乎都一样。无所谓。 几天后,一台崭新的、沉甸甸的单反相机被塞进了阮听澜手中。冰凉的金属机身和凸起的镜头,带着一种陌生的科技感。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充满了一种刻意的、试图振奋的语调:“澜澜,拿着!最好的相机!出去好好拍!把全世界最好看的风景都拍下来!把那些不开心的事都忘掉!” 他笨拙地试图示范如何开关机,如何调整模式转盘。 阮听澜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阴影。她的指尖拂过相机冰凉的金属外壳,触感清晰而冰冷。她默默地接过来,手指摸索着,找到了电源开关。轻轻按下。 “滴”的一声轻响。 相机顶部的指示灯亮起一点幽绿的光。取景器里,模糊的视野瞬间变得清晰锐利。一个被黑色边框切割好的、棱角分明的矩形世界,呈现在她眼前。世界被装进了一个小小的、冰冷的、可控的方框里。这个方框,隔绝了杂乱,隔绝了声音,隔绝了…人。只剩下纯粹的、无言的景物。 她抬起相机,隔着取景器,对准客厅落地窗外那棵在微风中摇曳的梧桐树。手指无意识地搭在快门按钮上。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光斑,在取景框里跳动。她轻轻按下快门。 “咔嚓。” 一声清脆的、带着终结感的机械声响。 梧桐树被定格在小小的液晶屏幕上。清晰,准确,像一个被完美捕获的标本。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没有…沈见微在旁边指着树叶说“像不像会跳舞的小手”时的笑声。 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顺着指尖与相机接触的地方,缓缓流淌进阮听澜麻木的心里。她低头看着屏幕上的照片,又抬起相机,对准了窗台上的一个空花瓶。 “咔嚓。” 又一个标本被捕获。 世界,似乎可以这样被切割、被收集、被…埋葬。在这个冰冷的金属盒子里。 阿尔卑斯少女峰。凛冽的空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穿着裸露的皮肤。目之所及,是纯粹的、令人窒息的白色。连绵不绝的雪峰如同凝固的巨浪,在铅灰色的天穹下沉默地矗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天光。狂风卷起地表的雪沫,形成一片片流动的、模糊的白色纱幕,发出永不停歇的、如同鬼魂呜咽般的呼啸。 阮听澜穿着厚重的冲锋衣,像一具包裹严实的、僵硬的机器。她站在一处开阔的观景台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冰川峡谷。寒风穿透衣物,带走身体最后一丝暖意。她没有感觉冷,或者说,一种更深的、来自内部的寒冷早已冻结了她所有的感官。她只是机械地举起相机,冰凉的金属外壳贴在冻得麻木的脸上。 取景框里,壮丽的雪峰被精准地框住。前景是嶙峋的、覆盖着厚厚冰壳的黑色岩石,中景是如刀削般险峻的雪坡,背景是铅云低垂的天空。完美的三分法构图,极致的冷色调,巨大的压迫感。一切都符合教科书般的“壮美”。 她的手指搭在快门按钮上,却没有立刻按下。目光透过冰冷的取景器,缓缓扫过那片令人屏息的白色世界。然后,她的视线停在了画面左侧,靠近边缘的地方。 那里,本该是连绵雪坡延伸至画面外的一片纯净雪原。空无一物。 阮听澜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指令从大脑深处发出。她的身体微微向左移动了半步,调整着站姿。举着相机的双臂极其稳定,像被焊死的支架。她屏住呼吸,让取景框的中心点,牢牢地锁定在那片空白的雪地上。 仿佛那里,本应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深蓝色旧校服外套的身影,短发被风雪吹乱,正微微仰着头,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了对这冰雪世界的纯粹惊叹,嘴角会扬起一个明亮的、毫无阴霾的笑容,然后回过头,兴奋地朝她挥手:“澜澜!快看!像不像巨大的奶油蛋糕!” 镜头里,只有呼啸的风雪和亘古不变的白色。那片雪地空荡荡的,只有狂风吹起的雪沫在那里打着旋,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人形缺口。 阮听澜的指尖冰冷,稳稳地按下了快门。 “咔嚓。” 清脆的机械声被狂风的呜咽吞没。液晶屏幕上,一张构图完美、色调冰冷、左侧留下一个刺目人形空白的雪山照片诞生了。她低头看了一眼屏幕,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默默地收起相机,转身,走向下一处被标注在旅游手册上的“绝佳拍摄点”。脚步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嘎吱”声,是这片死寂天地间唯一的回响。 雷克雅未克郊外的荒原。夜色如同一块巨大无比、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沉沉地覆盖下来。空气冷冽纯净,带着苔原特有的、微腥的泥土气息。极光,就在这墨黑的绒布上,猝不及防地登场了。 起初只是一抹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淡绿色光晕,如同神祇不经意间遗落的一条薄纱腰带,悬挂在北方的天际线上。随即,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搅动,那光晕骤然活跃起来!它开始剧烈地扭动、翻滚、膨胀!由淡绿迅速转变成明亮的黄绿,继而迸发出令人心颤的、妖异的紫色光带!巨大的光幕如同宇宙深处垂下的、流动的瀑布,又像是无数条在夜空中狂舞的、发光的绸缎。它们以惊人的速度在天穹上奔腾、跳跃、纠缠、分离,形态瞬息万变,光芒明灭不定,将整个荒原映照得如同魔幻之境。光带扫过之处,覆盖着地衣的黑色岩石、远处孤独的小教堂轮廓,都被染上了诡异的、流动的色彩。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极光本身,仿佛在无声地咆哮、流动,释放着来自太阳深处狂暴的能量。那是一种超越人类理解的、宏大而神秘的宇宙之舞,带着令人灵魂震颤的原始力量。 阮听澜站在荒原中央一块冰冷的火山岩上,支着三脚架。她的身影在变幻莫测的极光下显得渺小而孤独。她没有像周围零星的几个裹着厚毯子、发出惊叹的游客那样仰望天空。她的眼睛,始终紧紧贴在冰冷的相机取景器上。 取景框里,舞动的极光被最大程度地捕捉。长曝光让流动的光带如同凝固的彩色河流,妖异而壮美。前景是几块形态嶙峋的黑色火山岩,轮廓在幽光中显得狰狞。完美的构图,捕捉到了自然最奇幻的瞬间。 她调整着参数,手指在冰冷的按钮上移动,精确得像一个手术师。当画面在取景器里达到她认为的“完美”时,她的动作停顿了。目光,缓缓移向画面的右侧边缘。 那里,本该是荒原向更黑暗处延伸的一片模糊苔原。空无一物。 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指令再次支配了她。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转动了一下三脚架的云台旋钮。镜头角度微调。取景框的中心点,稳稳地对准了那片空荡的苔原边缘。 仿佛那里,本应站着一个人。 一个裹着厚厚围巾的身影,正激动地蹦跳着,指着天幕上最亮的那道紫色光带,琥珀色的眼睛被映照得如同星辰,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清脆地回荡:“澜澜!快看!它在跳舞!它在跟我们说话!它一定是来祝福我们的!” 然后会兴奋地转过身,张开双臂,想要拥抱这片魔幻的光之海洋。 镜头里,只有被极光染成诡异紫色的苔原和冰冷的岩石。那片空地,像一块突兀的、沉默的伤疤,镶嵌在奇幻的光影之中。 阮听澜的指尖稳稳地按下快门线。 “咔嚓。” 轻微的机械声淹没在宇宙无声的壮丽中。相机忠实地记录下这绚烂的一幕——天穹上流动的彩色河流,狰狞的黑色岩石,以及画面右侧那个巨大而刺眼的人形空白。她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相机屏幕上的照片。极光很美,空白很刺眼。仅此而已。没有惊叹,没有感动,只有一种完成任务的冰冷确认。她默默地拆卸三脚架,收拾器材,准备前往下一个“观测点”。背包的搭扣在寂静中发出清脆的“咔哒”声,是这片神迹之地唯一的、属于人类的、孤独的回应。 撒哈拉的黄昏。热浪如同实质,一**地从滚烫的沙地上蒸腾而起,扭曲着远处的视线。空气干燥得仿佛能吸走肺部最后一丝水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沙粒的粗糙感。无垠的沙丘在落日熔金的光线下呈现出惊心动魄的壮美。沙脊的线条流畅而锐利,像凝固的巨浪,向阳面是耀眼的金红,背阴面则迅速沉入深邃的、近乎紫色的阴影。巨大的、血红色的太阳正缓缓沉向地平线,将天空渲染成一片燃烧的橘红、金红、深紫的渐变幕布。风停了,万籁俱寂,只有一种宏大而苍凉的死寂笼罩着这片亘古的沙漠。 阮听澜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一座高大的沙丘上。细沙不断灌进她的登山鞋,滚烫地摩擦着脚踝。汗水早已浸透了她背后的衣衫,又在高温下迅速蒸发,只留下一层黏腻的盐渍。她爬到沙丘顶端,喘息着。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像着了火。夕阳的金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她卸下背包,拿出相机。手指因为脱水和持续的跋涉而有些颤抖。她架好三脚架,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滚烫的沙子上,瞬间蒸发成一缕微不可察的白汽。 取景框里,落日被沙丘优美的弧线托起,像一个巨大的、燃烧的熔岩球。金色的沙海向四面八方无限延伸,与燃烧的天空融为一体,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纯粹而原始的壮丽。完美的黄金分割点,将落日的辉煌与沙丘的苍凉完美融合。 她的视线,习惯性地、不由自主地移向画面的前景——沙丘顶端,靠近镜头的位置。 那里,本该有一串足迹,或者一个坐下的身影。空荡荡的,只有被风吹拂出的、细腻的波纹状沙痕。 那个冰冷的指令,如同植入骨髓的程序,再次启动。她微微屈膝,调整三脚架的高度,让镜头微微下压。取景框的中心点,牢牢地锁定了那片空无一物的沙丘顶端。 仿佛那里,本应坐着一个人。 一个脱掉了鞋子,赤脚埋在温热沙子里的人。夕阳的金光将她侧脸镀上温暖的金边,短发被风吹得贴在汗湿的鬓角。她抱着膝盖,琥珀色的眼眸里映着燃烧的天空和金色的沙海,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宁静和满足,轻声说:“澜澜,你看,多像我们贺卡上画的星空…只是换成了大地和太阳…我们真的来了…” 然后会转过头,对她露出一个疲惫却无比灿烂的笑容。 镜头里,只有细腻的沙纹和远处燃烧的落日。那片空地,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邀请,又像一个残酷的、无法填补的伤口。 阮听澜的手指搭在快门线上,准备按下。就在这时—— 一种异样的感觉猛地攫住了她! 不是视觉,不是听觉。是一种…存在感。一种无比清晰的、无法忽略的“存在”,就在那片空地的位置!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握着快门线的手指僵在半空,微微颤抖起来。一股寒意,与周遭滚烫的空气形成诡异的对比,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瞬间离开冰冷的取景器,投向那片真实的沙丘顶端! 就在那片她镜头里刻意留出的空白处!在漫天燃烧的橘红金辉之中! 沈见微坐在那里! 不是模糊的轮廓,不是一闪而过的幻影! 清晰得如同触手可及! 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旧校服外套,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纤细的手腕。赤着脚,脚踝埋在温热的沙子里。短发被沙漠的微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夕阳的金光将她整个侧身轮廓勾勒得无比清晰,甚至能看到她校服布料上细微的纹理和磨损的痕迹。她的侧脸线条柔和,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阮听澜从未见过的、近乎透明的、纯粹宁静的笑意。她安静地抱着膝盖,微微仰着头,琥珀色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远方沉入地平线的巨大落日,瞳孔里清晰地映照着那片燃烧的天空和金色的沙海,仿佛盛满了整个世界的温柔与寂静。 她就那样坐在那里,沐浴在撒哈拉最辉煌的落日余晖里,真实得如同从未离开过。 阮听澜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惊骇和一种近乎窒息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她!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重而痛苦的闷响! “微…微微…?” 一个破碎的、带着极致颤抖的音节,终于从她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瞬间就被沙漠的寂静吞噬。 就在这时,沙丘顶端的那个身影,仿佛被这微弱的呼唤惊动了。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动作如此清晰,如此真实。阮听澜甚至能看到她转头时,发丝拂过脸颊的细微弧度。 沈见微的目光穿透了短短几米的距离,穿透了燃烧的夕阳金光,直直地落在了阮听澜的脸上。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不再空洞,不再死寂。里面清晰地映着阮听澜此刻惊骇欲绝、泪流满面的脸。眼神清澈、温柔,带着一种穿越了生死界限的、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怜惜。 然后,阮听澜清晰地看到,沈见微的嘴唇微微翕动。 没有声音。 但阮听澜的脑海里,却无比清晰地“听”到了那四个字,如同最轻柔的耳语,直接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我在这里。”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轰——!!!” 积压了数月、如同休眠火山般的巨大痛苦、自责、思念、绝望…在这一声无声的宣告下,轰然爆发!那冰冷的、用以隔绝一切的堤坝瞬间被冲垮!滚烫的岩浆混合着刺骨的冰水,以毁灭性的力量奔涌而出,狠狠冲垮了阮听澜所有的理智和防御!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狂喜与极致痛苦的惨嚎,猛地撕裂了撒哈拉黄昏的寂静!阮听澜像被无形的巨力击中,身体猛地向后踉跄,重重地跌坐在滚烫的沙地上!手中的相机脱手飞出,“砰”地一声砸在沙子里,镜头盖摔飞出去,滚落沙丘。 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双手死死捂住脸,滚烫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地冲破指缝,混合着沙粒,在脸上冲刷出道道泥泞的痕迹!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和情绪的巨大冲击而无法控制地痉挛、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般的嘶鸣! “微微…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撕心裂肺的哀求,“别走…求求你别再离开我…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关机…我不该没抓住你…求求你…” 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不顾一切地向前扑爬,双手疯狂地抓向沙丘顶端那个身影所在的位置! “别走!微微!带我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手指深深陷入滚烫的沙粒中!她奋力地向上爬着,沙粒灌进她的衣领、袖口,滚烫地摩擦着皮肤。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能看到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的沙地顶端—— 空空如也。 只有细腻的沙纹在夕阳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刚才那个清晰无比的身影,那温柔凝视的眼神,那无声的宣告,如同从未出现过。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秒钟,只是她在极度疲惫、脱水、高温和精神重压下产生的、一场无比真实、无比残酷的幻觉。 阮听澜的动作僵住了。她跪趴在滚烫的沙丘上,双手深深插在沙子里,身体因为巨大的失落和再次被撕裂的痛苦而剧烈颤抖。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狂喜的余烬瞬间被冰冷的绝望覆盖,比撒哈拉的夜晚更寒彻骨髓。 她慢慢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那片空无一物的沙丘顶端。夕阳只剩下最后一道刺眼的金边,沉入黑暗的地平线。无边的暮色如同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迅速笼罩下来。 “我在这里…” 那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一遍遍地在她的灵魂深处回响、烙印。不是安慰,而是最残忍的提醒——提醒她失去的永远无法挽回,提醒她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无论用多少壮丽的风景去填补,那个名为沈见微的空洞,永远在那里,巨大、冰冷、无法逾越。 她失魂落魄地爬过去,捡起掉落在沙地里的相机。机身滚烫,沾满了沙粒。她颤抖着手指,按下了回看键。 最后一张照片,在小小的屏幕上亮起。 构图完美。燃烧的落日。金色的沙丘。完美的黄金分割。 而在那片她刻意留出的前景空白处——那片本该坐着沈见微的沙丘顶端——空空荡荡。 只有细腻的沙纹,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清晰无比。 阮听澜死死盯着那片空白,盯着照片右下角自动生成的时间戳。然后,她猛地抬起头,望向东方那片彻底沉入黑暗的天空。城市的轮廓在遥远的记忆里浮现,带着冰冷的钢筋水泥的气息。 那个有着冰冷天台的城市。 那个吞噬了所有开始和终结的地方。 一种冰冷的、近乎死寂的决绝,如同沙漠夜晚迅速降临的寒意,缓缓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她不再哭泣,只是默默地将沾满沙粒的相机塞回背包,拉上拉链。动作机械而缓慢。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了所有幻象的、死寂的黑暗沙丘,然后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沙漠边缘营地的微弱灯火走去。背影在巨大的沙丘剪影下,渺小、孤独,像一粒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尘埃。 那个未完成的、空着人形的相册,在她背包里,沉重得像一块墓碑。 第7章 终章 虚空相册 风,在城市最高处,失去了所有温顺的伪装。它不再是低语,而是狂暴的嘶吼,带着初冬凛冽的寒意和钢铁丛林特有的、混合着尘埃与尾气的粗粝颗粒,狠狠抽打在阮听澜的脸上、身上。她站在天台摇摇欲坠的边缘,脚下是十八层楼高的、吞噬一切的虚空。城市的脉络在阴沉的天空下铺展,车流如同细小的、发光的甲虫在纵横交错的血管里爬行,发出遥远而模糊的嗡鸣。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会坍塌下来,将这冰冷的钢筋水泥巨兽彻底掩埋。 今天。十年了。 沈见微的名字,像一个无声的烙印,烫在心脏最深处那片早已坏死的组织上。没有眼泪,没有仪式。只有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东西,如同灌满了铅的棉絮,塞满了她的胸腔,压迫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她甚至没有刻意去想这个日子,但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这个特定的时刻,被无形的潮汐牵引,将她推向了这片终结之地——她们初遇的霞光之地,亦是沈见微坠落的深渊之口。 她抬起手。指尖因为寒冷和内心巨大的空洞而微微颤抖。手中沉甸甸的,是那本厚厚的、硬壳封面的相册。封面上,烫金的艺术体英文花哨地缠绕着: “你应见却未见之风景集” 封面的边角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沾染了不同地方的尘埃——阿尔卑斯冰冷的雪粉,冰岛苔原微腥的泥土,撒哈拉滚烫的沙粒。她低头看着它,眼神空洞,像看着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遗物。寒风更加猛烈地撕扯着她的长发和单薄的黑色风衣,衣摆猎猎作响,如同挣扎的翅膀。她伸出手指,冰冷僵硬的指关节艰难地弯曲,抠住了相册厚重封面的边缘。 “嗤啦——” 封面被缓缓掀开。一股混合着纸张、油墨和异国尘埃的、陈旧而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又被凛冽的寒风卷走。 第一页:少女峰。纯粹的、令人窒息的白色占据了大半画面。嶙峋的黑色岩石如同巨兽的骸骨刺破雪层,铅灰色的天空沉重地压在锯齿状的峰顶。构图完美,冷硬如铁。左侧,那片空荡荡的雪坡——那个人形的缺口,在铅灰色天空的映衬下,白得刺眼。仿佛能看到风雪在那里打着旋,勾勒出一个不存在的轮廓。指尖拂过冰冷的相纸,那粗糙的颗粒感下,似乎还残留着那天刺骨的寒风和永不停歇的呜咽。 第二页:冰岛极光。妖异的紫色和流动的黄绿色光带如同宇宙巨神泼洒的颜料,凝固在墨黑的天幕上。扭曲的光影下,几块黑色的火山岩如同蛰伏的怪兽。画面右侧,那片空无一物的苔原边缘——那个刻意留出的空白,在奇幻的光影中显得格外突兀、荒凉。像一块被生生剜去的血肉,无声地诉说着缺席。指尖停顿在那片空白上方,微微颤抖。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无声的宇宙壮歌,以及更深处,一个本应存在的、清脆而兴奋的呼喊。 第三页:撒哈拉落日。巨大的、燃烧的熔岩球沉向金色的沙海。沙丘的弧线流畅而致命,向阳面是耀眼的金红,背阴面迅速沉入浓稠的紫色阴影。完美的黄金分割点。前景,沙丘的顶端——那片空荡荡的位置,只有细腻的风纹沙痕,在夕阳的光线下清晰无比。指尖重重地按在那片空白上,指甲几乎要嵌进相纸。滚烫的触感仿佛再次袭来——不是相纸的温度,而是幻觉中,那个坐在金光里的身影带来的、焚心蚀骨的灼热和随之而来的、坠入冰窟般的绝望。心脏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被撕裂般的空痛。 “咔嚓…咔嚓…咔嚓…” 手指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机械感,一页页翻过。富士山樱花下的空白长椅,吴哥窟巨树根系缠绕的塔门前空出的石阶,爱琴海蓝顶教堂旁空置的观景角落……每一页都是精心捕捉的壮丽,每一页都留着一个巨大、刺眼、形状各异的人形空洞。那些空洞像一张张无声呐喊的嘴,吞噬着所有的色彩与构图,最终指向同一个无法填补的虚无。 相册越来越薄。翻页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清晰,如同生命倒计时的秒针。 终于,指尖触到了最后一页。 不同于前面所有的厚重相纸,最后一页是异常的单薄与苍白。没有照片,没有风景,只有一片纯粹的、令人心悸的空白。 空白的中央,一行熟悉的、清秀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的字迹,如同用刀尖刻在心脏上的铭文,清晰地刺入眼帘: “这里本该有我们。” “我们”。 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子弹,瞬间贯穿了阮听澜早已千疮百孔的胸膛!一直强行压抑的、冰冷的麻木外壳,在这一行字面前,轰然碎裂! 不是刀割心,是比那更残忍的凌迟。 “这里本该有我们”——阿尔卑斯的雪坡上,本该有沈见微惊叹的回眸;冰岛的极光下,本该有她张开双臂的拥抱;撒哈拉的落日里,本该有她赤脚埋在沙中的宁静侧影;富士的樱花雨中,本该有她伸手接住花瓣的笑靥;吴哥的树影下,本该有她指尖拂过古老石雕的专注;爱琴海的蓝白世界里,本该有她指着教堂说“像不像我们的蛋糕”的狡黠…… 这本相册的每一寸风景,每一个角落,都该被她的身影填满!被她的笑声点亮!被她的温度温暖! 这本相册,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它的宿命就不是记录风景,而是铭刻缺席。它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用全世界最壮丽的布景,衬托那个永远无法弥补的、名为“沈见微”的巨大空洞!它是一场漫长而盛大的、用风景作为祭品的葬礼!埋葬的,是她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是她永远无法抵达的、有沈见微的“应见之景”! “啊…………” 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从喉管深处挤出的嘶鸣,终于冲破了阮听澜死死咬住的牙关。不是哭泣,是灵魂被彻底撕裂时发出的、无声的悲号。一直干涩的眼眶瞬间被滚烫的液体灼烧、充满!视野里那行刺目的字迹,在汹涌的泪水中迅速扭曲、变形、模糊成一片晃动的、绝望的光斑。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望向脚下那片冰冷的、由钢筋水泥构筑的深渊。城市的灯火在阴沉的暮色中次第亮起,晕染开一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海,如同倒悬的、没有星辰的夜空。这片光海之下,一年前的此刻,吞噬了…… 就在她抬头的刹那,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倒带键! 眼前冰冷的天台边缘、呼啸的寒风、脚下遥远的城市灯火——这一切如同脆弱的玻璃幕墙,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击穿、粉碎、剥落! 刺眼的白光如同宇宙初开的爆炸,猛地吞噬了一切! 失重感! 一种绝对意义上的、灵魂被瞬间抽离躯壳的失重感,如同冰冷的巨手,猛地攫住了阮听澜! 她不是在坠落。 而是整个时空在她眼前疯狂地倒流、旋转、坍缩! 白光褪去,视野被强行扭曲、重构! 冰冷刺骨的夜风猛地灌满了她的口鼻!脚下不再是坚实的楼顶边缘,而是粗糙、冰凉的水泥天台地面!巨大的眩晕感和失重感让她下意识地踉跄了一步,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 她看到了! 就在她前方几步之遥,天台摇摇欲坠的边缘上,站着一个单薄的身影!深蓝色的旧校服外套在狂暴的夜风中剧烈翻飞,如同残破的旗帜!短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露出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侧脸轮廓!她背对着她,微微仰着头,似乎在望着城市远方那片模糊而璀璨的灯火,又似乎只是凝视着脚下那片吞噬一切的虚空! 那个背影…那个刻进骨髓的名字… “沈……见微?”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阮听澜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巨响!她下意识地向前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徒劳地抓握着。 就在她伸出手的刹那,站在天台边缘的那个身影,似乎被这微弱的声音惊动了。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时间被拉长到极限,每一帧都清晰得令人心碎。 沈见微转过了身。 她的脸在稀薄的天光下完全显露出来。没有泪水,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激烈的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那双曾经盛满霞光、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像两口枯竭的深井,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虚无。她的嘴唇苍白干裂,微微动了动。 风,裹挟着城市高空特有的凛冽和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同时送来的,还有两个轻得如同叹息、却又比惊雷更震耳欲聋、更冰冷彻骨的字: “算……了……” 那两个字,裹着夜风的冰冷颗粒,清晰地、毫无阻碍地灌入了阮听澜的耳中。像两根烧红的、淬了剧毒的钢针,瞬间贯穿了她的耳膜,狠狠钉入了大脑深处最脆弱的区域!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和一种万念俱灰的、彻底的放弃。 就在“了”字那微弱的余音,还在冰冷的风中飘散的瞬间—— 沈见微的身体,如同断了所有丝线的提线木偶,毫无预兆地、决绝地向后一仰! 那动作如此干脆,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解脱般的轻盈。 “不——!!!” 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和绝望,化作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夜空的尖叫,从阮听澜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身体在本能的、近乎疯狂的驱使下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她像一支离弦的箭,不顾一切地朝着天台边缘猛扑过去!鞋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她的眼中只剩下那个向后倾倒的身影,只剩下那片迅速远离的深蓝色校服! 距离在绝望的冲刺下急速缩短!三米…两米…一米…她甚至能看到沈见微向后仰倒时,那空洞的眼睛里最后映出的、一片灰白微曦的天空! “抓住她!抓住她!抓住她!!!” 心底的声音在疯狂嘶吼! 手臂在冲刺的惯性下猛地向前伸出,五指张开到极限,带着一种拼尽所有生命力的孤注一掷,朝着那片飘飞的深蓝色布料狠狠抓去!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 不是温热的肌肤,不是坚实的臂膀。 只有一片冰冷、粗糙、带着夜露湿气的布料触感——那是沈见微校服外套的后衣角。 那抹深蓝色的、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起球的衣角,带着刺骨的冰凉,像一条滑不留手的、冰冷的毒蛇,在阮听澜痉挛的指尖下,只停留了不到半秒的、令人心碎的触感,便以不可挽回的速度,瞬间滑脱、消失! 她的指尖徒劳地在冰冷的空气中狠狠一握,却只抓到了一把凛冽的、带着尘埃颗粒的寒风! 紧接着——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瞬间停跳、血液瞬间凝固的巨响,从遥远的下方传来! 那声音并不十分响亮,隔着十八层楼的高度和呼啸的风声,传到天台时已经变得模糊、沉闷,像一袋沉重的沙土被狠狠摔在水泥地上。但它却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绝对的重量,一种生命瞬间被碾碎、被剥夺的恐怖质感,狠狠地、不容置疑地砸在了阮听澜的耳膜上!也如同万吨巨锤,狠狠砸碎了她整个世界的根基! 剧痛!并非来自物理的冲击,而是来自灵魂深处被硬生生撕裂的剧痛!那声“砰”的巨响,那片衣角滑脱的冰冷触感,那声轻如叹息却重如千钧的“算了”,如同三把烧红的、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钩进了阮听澜的意识深处,然后被一股巨大的、向下的力量猛地撕扯! 真正的坠落开始了! 物理的坠落与精神的崩溃,在这一刻轰然重叠! 身体被地心引力疯狂地拖拽,向着那片冰冷的、由灯火构成的光海急速下坠!风声不再是呼啸,而是变成了尖锐到刺破耳膜的、持续不断的、凄厉的嘶鸣!失重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攥紧了五脏六腑,心脏被狠狠挤压到喉咙口,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肺部的剧痛和窒息感!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冰刀,疯狂地切割着裸露的皮肤! “砰!” 那声闷响如同魔咒,在她急速下坠的颅腔内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响、震荡!每一次回响都伴随着那片衣角滑脱的冰冷触感,清晰得如同正在发生! “是我没抓住…是我…是我没接电话…是我关的机…” 巨大的、灭顶的自责如同黑色的海啸,裹挟着无数记忆的碎片,将她彻底淹没、撕碎! 呼啸的风声中,骤然响起铁锤砸落锁扣的“哐啷”巨响!眼前闪过铁盒内泛黄的日记本,扉页上那行清秀的字迹:“沈见微。给澜澜,也给我自己。” 紧接着是那张夕阳天台的拍立得照片,沈见微回眸时睫毛上跳跃的金色光点,瞬间灼伤了她的视网膜! 下坠的失重感被课桌下隐秘的触感取代!指尖缠绕的冰凉与悸动,小指勾连时窜过脊椎的微小电流!眼前是课本边缘密密麻麻、互相缠绕的“阮”字和“沈”字,如同无声的心跳密码!物理老师模糊的声音瞬间被彼此震耳欲聋的心跳声盖过! 冰冷的夜风被储藏室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息取代!绝对的黑暗!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冲撞!然后,是那片带着惊人热度和柔软触感的唇瓣,笨拙而炽热地印了上来!每一次细微的摩擦都带来强烈的电流!紧接着,是“砰砰砰!”粗暴的踹门声!刺眼的白光如同审判般降临!班主任那张因震惊和嫌恶而扭曲的脸! 下坠的视野里,猛地切入校门口刺眼的夕阳!沈母那张铁青的、扭曲的脸!那记带着所有羞耻和憎恨、狠狠掴在沈见微左脸上的、清脆响亮的耳光!沈见微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瞬间浮现的、清晰的五指印!周围人群惊愕、鄙夷的目光,像无数根毒针扎来!“变态!”“怪物!”“丢人现眼!” 淬毒的咒骂声在耳边尖锐地回响! 眼前闪过钉死的窗户缝隙外,沈见微仰起的、带着红肿指印的脸和那双在夜色中亮得惊人的眼睛!一根细细的棉线,系着小小的纸团,从窗缝里小心翼翼地垂落。指尖颤抖着展开纸条,借着月光看清那五个字:“澜澜,别怕。我在。” 滚烫的泪水砸落在粗糙的纸面上! 最后一张纸条上潦草的字迹:“我是不是…真的是你的累赘?” 右下角,那道极浅、极细的、如同发丝般的划痕——修眉刀无意间留下的冰冷痕迹!心脏被瞬间冻结的寒意!她疯狂地撞击着被钉死的窗户,哭喊着沈见微的名字,指甲在木刺上折断,鲜血淋漓…回应她的,只有楼下死寂的黑暗和冰冷的夜风。 沈见微灰白如纸的脸,浓重的、化不开的乌青眼袋,那双枯井般空洞的眼睛。“澜澜…我是不是…真的是你的累赘?” 她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那具冰冷、僵硬、颤抖的身体!脸颊紧贴着她汗湿冰凉的鬓角。沈见微极其缓慢地、微不可察地将脸颊贴回她的鬓角。那是她们之间最后一次依偎,带着彼此滚烫的泪水和冰冷的绝望。夕阳将她们相拥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巨大而绝望的、无法解开的死结。 掉落在天台冰冷水泥地上的旧手机,屏幕朝上,幽蓝的光芒映亮了一小片地面。屏幕上,那个猩红得刺目的数字——“22”!不,是“23”!记忆的闸门被彻底冲垮!二十三次拨号!二十三次漫长单调的“嘟——嘟——嘟——”!二十三次冰冷机械的“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每一次按键的僵硬,每一次等待音的煎熬,每一次宣告后的崩溃!沈见微在天台边缘摇摇欲坠的身影,在绝望中一遍遍拨号的颤抖手指,眼中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的死寂!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悔恨!如同被那声“砰”的巨响和急速下坠的力量引爆的炸弹,在阮听澜的脑海中疯狂地炸裂、翻腾、冲撞!它们不再是模糊的记忆,而是带着当时所有感官细节的、无比清晰的、连续不断的闪回!视觉、听觉、触觉、嗅觉…被千百倍地放大、强化!每一次闪回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在她早已破碎的神经上反复切割、搅动! “呃啊——!!!” 一声混合着极致痛苦、悔恨、恐惧和崩溃的惨嚎,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束缚,在急速下坠的狂风中破碎不堪!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瞬间被下坠的气流撕扯成冰冷的雾珠!身体在巨大的情绪冲击和物理失重下无法控制地痉挛、扭曲!她徒劳地在空中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把把冰冷的、虚无的空气! 就在这意识被剧痛和闪回彻底撕裂、濒临彻底湮灭的极限时刻—— 下坠的狂风骤然停滞! 尖锐的嘶鸣声消失了! 失重感…被一种奇异的、被包裹的悬浮感取代。 眼前疯狂闪动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然后缓缓地、如同潮水般褪去。 一片柔和得近乎圣洁的、温暖的金光,毫无预兆地充盈了她的整个视野。这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抚慰灵魂的暖意,瞬间驱散了所有寒冷和黑暗。 在这片温暖的金光中心,一个身影清晰地浮现出来。 沈见微。 不是葬礼上那个被厚厚粉底覆盖的蜡像,不是撒哈拉落日里那个转瞬即逝的幻觉。是她记忆深处,最鲜活、最美好、最完整的沈见微。 她穿着那身熟悉的、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旧校服,短发的发梢被微风轻轻拂动。校服的裙摆,在这片温暖的金光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缓缓地、舒展地绽放开来,形成一朵巨大而圣洁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白色花朵。花瓣的边缘流淌着金色的光晕,轻盈地舞动着。 她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空洞,没有疲惫。只有一种阮听澜从未见过的、纯粹的、近乎透明的宁静和温柔。琥珀色的眼眸清澈明亮,如同被圣泉洗涤过,清晰地映着阮听澜此刻泪流满面、惊愕绝望的脸。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一种穿越了生死界限的、无边无际的悲悯和…深沉的爱意。 她悬浮在这片温暖的金光中,就在阮听澜急速下坠的身体前方。然后,她缓缓地、坚定地张开了双臂。 那是一个毫无保留的、等待拥抱的姿势。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急速下坠的恐怖,城市灯火的逼近,□□的痛楚…一切都消失了。阮听澜的世界里,只剩下这片温暖的金光,和金光中心那个张开双臂、裙摆绽放如白花的身影。 一种无法抗拒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渴望和归属感,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阮听澜所有的痛苦、悔恨和恐惧。一年来积压的所有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流,更加汹涌地奔涌而出!不是痛苦的泪水,而是混合着极致悲伤、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无尽委屈的洪流! 她不再挣扎,不再恐惧下坠。身体本能地、不顾一切地向着那片温暖的金光,向着那个张开双臂的身影,倾尽全力地伸出手! “微微——!!!” 一声饱含了所有思念、所有痛苦、所有爱恋的呼喊,终于完整地、清晰地冲破了她的喉咙,响彻在这片停滞的时空中! 她的指尖,穿透了那片温暖的金光,没有触碰到冰冷的衣角,没有滑脱的虚无。 这一次,她清晰地、真实地触碰到了! 触碰到了沈见微伸出的、同样向她探来的、温热的指尖! 指尖相触的瞬间! 一股强大而温暖的、如同母亲怀抱般的巨大力量,顺着相触的指尖,瞬间涌遍了阮听澜的全身!那力量温柔却不可抗拒,稳稳地托住了她急速下坠的身体,将她轻柔地、完全地拉入那个张开的、散发着温暖光晕的怀抱! 身体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柔软和无比熟悉的气息彻底包裹!那气息混合着阳光晒透校服的暖烘烘味道、少女肌肤上淡淡的皂角清香,还有一丝独属于沈见微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清新气息。这是她灵魂深处最眷恋、最渴望的气息! 阮听澜的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像漂泊了亿万年的孤舟终于找到了港湾,彻底瘫软在这个温暖得令人心碎的怀抱里。她将脸深深埋进沈见微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汹涌地浸湿了那带着熟悉温度的校服衣领。手臂用尽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紧紧地环抱住沈见微温暖而真实的腰身,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要分开! “微微…微微…真的是你吗…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委屈,如同迷路太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关机…我不该没抓住你…是我害了你…是我…原谅我…求求你原谅我…” 一只温暖的手,带着熟悉的、轻柔的力度,缓缓地、安抚般地落在了阮听澜剧烈颤抖的后背上。指尖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一下下,温柔地抚过她紧绷的脊骨。 另一只手,轻轻捧起了阮听澜泪痕狼藉的脸颊。指尖温热的触感,真实得令人心颤。 阮听澜被迫抬起头,泪眼模糊地对上沈见微近在咫尺的目光。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如同最温柔的湖泊,清晰地映着她此刻狼狈不堪却又充满无尽渴望的脸。眼神里没有一丝阴霾,只有一种阮听澜从未在她生前见过的、浩瀚如星海的平静、温柔和洞悉一切的悲悯。她微微低下头,温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呼吸轻轻拂过阮听澜的额头。 然后,阮听澜清晰地看到,沈见微的嘴唇微微翕动。 没有声音。 但她的灵魂深处,却无比清晰地、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心弦般,“听”到了那带着无尽温柔和一丝淡淡哀伤的叹息: “傻瓜…我从未怪过你。” 温热的指尖,带着怜惜,轻轻拭去阮听澜脸颊上汹涌的泪水。 “只是…太累了。” 沈见微的目光越过阮听澜泪眼模糊的脸,仿佛穿透了时空,望向了她们曾经挣扎、痛苦、却也曾拥有过纯粹甜蜜的短暂岁月。眼神里带着一丝遥远而疲惫的释然。 “这次…”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阮听澜脸上,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极其清浅、却如同暖阳破开坚冰般温暖的弧度。那笑容里,盛满了阮听澜曾在无数个深夜幻想过、却从未真正在她脸上见过的、纯粹的安宁和解脱。 她微微收紧了环抱着阮听澜的手臂,将她更深地拥入自己散发着温暖金光的怀抱中,下巴轻轻抵在阮听澜的头顶。 “我接到你了。” 这五个字,如同最轻柔的咒语,带着一种终结所有痛苦、抚平所有伤痕的奇异力量,温柔地烙印在阮听澜的灵魂最深处。 阮听澜的身体猛地一颤!所有的哭喊、所有的自责、所有的恐惧…都在这一刻,在这温暖的怀抱和这声温柔的宣告中,奇迹般地平息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平静和安宁,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像初生的婴儿般依偎在这个失而复得的怀抱里。泪水依旧在流淌,却不再是痛苦的宣泄,而是灵魂终于找到归宿的、纯粹的释放。她闭上眼睛,将脸更深地埋进那片温暖和熟悉的馨香之中,发出一声满足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 “嗯…” 她含糊地应着,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彻底的依赖,“这次…不许再丢下我了…微微…我们…一起…”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意识在这片温暖的金光和令人心安的怀抱中,如同沉入最柔软、最安全的云朵,迅速地模糊、沉沦…… 温暖的金光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冰冷的、坚硬的地面触感,带着终结一切的重量,毫无缓冲地、残酷地传递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骨骼碎裂的沉闷声响,如同被厚布包裹的枯枝被同时折断,沉闷地、密集地在体内炸开!并非尖锐的剧痛,而是一种瞬间席卷全身的、巨大的、粉碎性的麻木和冰冷!所有的感官在刹那间被彻底剥夺!视觉陷入一片纯粹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听觉里只剩下一种持续不断的、高频的嗡鸣!身体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像一摊被摔碎的泥偶! 只有意识,在□□毁灭的瞬间,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强行剥离出来,悬浮在冰冷的虚空之上,如同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视野从纯粹的黑暗,缓缓过渡到一种模糊的、灰白色的、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的俯瞰视角。 她“看”到了。 冰冷的水泥地面上,自己扭曲变形的身体,像一具被遗弃的破败玩偶。深色的血液,如同粘稠的、缓慢蔓延的墨汁,从身体下方汩汩涌出,在灰白的水泥地上晕开一片不规则的、不断扩大的暗红色图案。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仿佛穿透了意识的屏障,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就在这具破碎躯体的不远处,散落着两本摊开的相册。 一本,是那本厚重的《你应见却未见之风景集》。它被摔得散了架,硬壳封面歪斜地掀开,内页散落一地。风,卷起那些印着壮丽风景和刺眼人形空白的相纸,哗啦啦地翻动着。最终,定格在最后那一页——那片纯粹而苍白的空白上。空白中央,那行“这里本该有我们”的字迹,在满地狼藉和暗红的血泊映衬下,显得无比讽刺而悲凉。风试图卷走它,但那页纸被某种粘稠的液体(或许是血)微微粘在了地上,徒劳地颤抖着,像一个无声的控诉。 另一本,则是一本陌生的、略显陈旧的硬皮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像一片微缩的夜空,点缀着细碎的、手绘的银色星星。右下角,一行清秀熟悉的字迹清晰可见: **“阮听澜的100个瞬间”** ——沈见微的笔迹。 这本笔记显然也承受了巨大的冲击,封面有些变形,锁扣崩开。它摊开在冰冷的地面上,内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最终停留在某一页上。 意识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穿透冰冷的空气,聚焦在那摊开的页面上。 泛黄的纸张上,用铅笔勾勒着一幅略显稚拙却无比传神的素描。 画面里:十七岁的阮听澜,穿着宽大的校服,正趴在课桌上。阳光透过窗户,在她蓬松的发顶和低垂的侧脸上跳跃,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微微歪着头,一只手托着腮帮子,另一只手藏在课桌下,握着一支铅笔,正偷偷地在摊开的课本边缘空白处,飞快地勾勒着什么。 顺着她专注而带着一丝狡黠笑意的目光,和铅笔移动的轨迹看去—— 课本的边缘空白处,被清晰地、一笔一画地描绘着另一个少女的侧脸轮廓。 那侧脸线条柔和,鼻梁挺翘,睫毛纤长。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的弧度。阳光仿佛格外眷顾那翘起的嘴角,用铅笔细密的排线,在那里涂抹出一小块格外明亮的光晕。 那是沈见微的侧脸。 十七岁的阮听澜,正在课本下,偷偷地、专注地画着十七岁的沈见微。阳光吻在画中人翘起的嘴角,也吻在作画人带着笑意的眼角眉梢。 整幅画面,定格在青春最懵懂、最隐秘、也最甜蜜的瞬间。没有壮丽的风景,没有刻意的留白,只有课桌一角流淌的阳光,和两个少女之间,那份未曾言明、却已充盈了整个小小世界的、纯粹的爱意。 “这就是我的全世界。” 沈见微日记扉页上未曾写出的那句话,此刻如同无声的叹息,清晰地回荡在阮听澜悬浮的意识里,温柔地,也是最终地,为这场漫长而惨烈的坠落,画上了一个带着无尽遗憾与永恒温柔的句点。 悬浮的意识,在这幅定格了所有开始与纯真的画面中,如同风中残烛,轻轻地、彻底地,熄灭了。 风,卷起散落的相纸,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冰冷的水泥地上,暗红的血泊在缓慢地扩大、凝固。两本摊开的相册,一本指向刺目的虚空,一本定格着永恒的微光,在初冬凛冽的空气中,沉默地对峙。 —全文完 2025.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