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5章 未接来电即永别

作者:涵星凌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十八岁生日前夜。空气里漂浮着某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张力,像暴雨来临前低垂的铅灰色云层,沉甸甸地压在阮听澜的心口。家里的气氛早已降至冰点。父亲坐在客厅沙发里,像一尊沉默的火山,报纸在他手中捏得簌簌作响,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母亲在厨房机械地洗着碗碟,水流声哗哗作响,掩盖不住她压抑的叹息。空气中弥漫着晚餐残留的油腻气息和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对峙。


    阮听澜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框上脱落的漆皮,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感。她刚刚经历了又一次激烈的争吵——关于她的“病”,关于她的“不正常”,关于那个被父亲咬牙切齿称为“祸害”的名字:沈见微。那些尖锐的指责、失望的眼神、被反复提及的“耻辱”和“变态”,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反复扎刺着她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沉重的钝痛。


    “听澜,” 父亲终于放下报纸,抬起头,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最后一锤定音的力量,“明天,你哪儿也不准去。生日就在家过。我们已经联系了李医生,下周…你必须去他那里接受治疗。彻底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治疗?” 阮听澜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我有什么病?我只是…喜欢一个人!这有错吗?”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被她死死逼了回去。她不能哭,不能在父亲面前示弱。


    “喜欢一个人?” 父亲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巨大的、压迫性的阴影,“喜欢一个女的?这叫病!这叫变态!是心理扭曲!” 他喘着粗气,手指几乎要戳到阮听澜的鼻尖,“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人不人鬼不鬼!都是被那个沈见微带的!你再跟她纠缠下去,这辈子就毁了!我们阮家丢不起这个人!”


    “毁了?” 阮听澜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那些恶毒的词汇,父亲眼中**裸的厌恶和恐惧,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她看着父亲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母亲在厨房门口投来的、充满哀求和恐惧的目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后退一步,撞在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好…好…” 她急促地喘息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你们觉得我毁了…觉得我是变态…是耻辱…”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父亲那张让她窒息的脸,冲进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甩上了门!巨大的声响震得墙壁都在颤抖。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顺着门板滑落,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门外,父亲压抑的咆哮和母亲带着哭腔的劝说模糊地传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令人窒息的水。阮听澜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环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汹涌而出,滚烫地灼烧着皮肤。不是委屈,是更深沉的、几乎将她撕裂的痛苦和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每一次争吵都像一场酷刑,耗尽她所有的力气。她太累了,累得连呼吸都觉得沉重。她只想逃离,逃离这个冰冷的、充满敌意的牢笼,逃离那些像刀子一样剜心的目光和话语。


    视线被泪水模糊,她摸索着,从校服口袋里掏出那部冰冷的手机。屏幕微弱的光芒映着她泪痕狼藉的脸。她颤抖着手指,长按侧边的电源键。屏幕亮起,随即陷入一片彻底的、令人心安的漆黑。


    关机了。


    世界瞬间被强制静音。门外的争吵声、自己的啜泣声、甚至窗外隐约的车流声,都被这小小的动作隔绝在外。一种虚假的、短暂的平静包裹了她。她像一只受惊的鸵鸟,把头埋进了沙子里,以为这样就能躲避所有的风暴。她把冰冷的、已经黑屏的手机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身体蜷缩得更紧,在门后的阴影里瑟瑟发抖。黑暗和寂静像厚重的毯子覆盖下来,疲惫如同潮水,终于淹没了尖锐的痛苦,意识在泪水的浸泡中一点点沉沦、模糊……


    她不知道,就在她选择切断所有联系,沉入自我保护的黑暗深渊时,另一个人的世界,正被彻底的绝望吞噬,走向最后的崩塌。


    城市最高处的天台。夜风在这里失去了地面的束缚,变得狂暴而凛冽,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像无数冤魂在哭嚎。它卷起地上的尘埃和碎屑,狠狠抽打在沈见微单薄的身体上。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洗得发白的旧校服外套,深蓝色的运动裤在风中猎猎抖动,像一面残破的、即将被撕裂的旗帜。寒意早已穿透了薄薄的布料,侵入骨髓,让她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嘴唇冻得发紫,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


    但她似乎感觉不到冷。或者说,一种更深沉、更致命的寒冷,早已从内部冻结了她。


    她站在天台摇摇欲坠的边缘。再往前一步,便是十八层楼高的、吞噬一切的虚空。城市的灯火在脚下铺展开一片璀璨而冰冷的光海,车流如细小的、发光的甲虫在纵横交错的血管里爬行。这片繁华的夜景,曾经承载着她和阮听澜多少关于“更大世界”的瑰丽幻想?冰岛的极光,撒哈拉的星空,阿尔卑斯的雪峰……那些用稚拙笔触写在星空贺卡上的约定,此刻像最恶毒的讽刺,在寒风中碎裂成齑粉,冰冷地拍打在她脸上。


    现实是什么?


    是储藏室门被踹开时那刺眼的白光,是班主任眼中毫不掩饰的嫌恶和那句冰冷的“龌龊”。


    是母亲当众掴在她脸上的、带着所有羞耻和憎恨的耳光,是那些像淬毒匕首般刺入骨髓的咒骂——“变态”、“怪物”、“丢人现眼”。


    是阮听澜房间那扇被钉死的、透不进一丝光亮的窗户,是纸条上传递过来的、字字泣血的恐惧和思念。


    是手腕上那道隐秘的、被修眉刀划出的、早已结痂却依旧隐隐作痛的细小伤痕。


    是失眠的黑夜里,那如同针扎般永不停歇的神经刺痛,是母亲绝望而冰冷的眼神,是周围世界投来的、无处不在的、无声的鄙夷和排斥。


    是阮听澜父亲那句如同最终判决般的怒吼——“彻底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断了……断了……断了……


    这两个字在她空洞的脑海里疯狂地回响、碰撞,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部同样冰冷的旧手机。屏幕漆黑,映不出她此刻苍白如鬼魅的脸。她颤抖着,用几乎冻僵的手指,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按下了开机键。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短暂的开机动画像是对这个冰冷世界的最后嘲弄。信号格在屏幕顶端微弱地闪烁着,时断时续。


    沈见微的目光死死钉在通讯录最顶端那个名字上。


    “澜澜”


    这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源,也是此刻将她推向深渊的最后砝码。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按下了那个名字旁边的绿色拨号图标。


    听筒里传来漫长而单调的等待音。


    “嘟——嘟——嘟——”


    每一声都像冰冷的秒针,敲打在沈见微早已脆弱不堪的心弦上。她的手指紧紧攥着冰冷的手机外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这小小的机器捏碎。寒风更加猛烈地撕扯着她的头发和衣角,单薄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欲坠。她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跳动的拨号图标,仿佛那是连接生死的唯一通道。


    “嘟——嘟——嘟——”


    漫长的等待音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又如此刺耳。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希望像微弱的烛火,在狂风中明灭不定。


    终于——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冰冷的、机械的女声,毫无感情地从听筒里传出,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沈见微的心脏!


    无法接通……


    无法接通……


    这四个字,像冰冷的判决书,瞬间抽空了她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她握着手机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手机屏幕依旧固执地亮着,映着她骤然失去所有血色的脸。空洞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熄灭了。


    为什么?澜澜?为什么?


    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比夜风更刺骨的寒意从心脏深处蔓延开来,冻结了四肢百骸。她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像,僵立在狂乱的风中,只有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不…不会的…她可能只是…手机没电了…或者…或者被她爸爸没收了…一定是这样…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心底绝望地挣扎着。沈见微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偏执。她再次举起手机,手指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僵硬得不听使唤,颤抖着,几乎是戳着屏幕,再次按下了那个绿色的拨号键!


    “嘟——嘟——嘟——”


    等待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沈见微不再只是等待。她将冰冷的听筒紧紧贴在早已冻得麻木的耳朵上,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这样就能穿透冰冷的电磁信号,听到电话那头哪怕一丝微弱的呼吸,或者捕捉到一丝电话被接通的希望。


    “澜澜…接电话…求你…接电话…” 她对着呼啸的寒风,对着冰冷的虚空,发出破碎的、带着哭腔的祈求,声音嘶哑干涩,瞬间就被狂风撕碎、卷走。“就一声…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就一声…”


    “嘟——嘟——嘟——”


    回应她的,依旧是漫长、单调、令人绝望的忙音,以及最终那冰冷的、宣判般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啊——!” 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沈见微喉咙里挤出。她猛地挂断,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紧她的脖颈。她不信!她不能信!她再次按下拨号键!第三次!第四次!


    每一次按下拨号键,都需要耗尽她残存的所有力气。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每一次按键都伴随着肌肉僵硬的刺痛。每一次听到那单调的等待音,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一分。每一次听到那冰冷的“无法接通”,都像是被一把钝刀在心口狠狠剜下一块肉!


    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


    她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不顾一切地、疯狂地重复着拨号的动作。动作越来越僵硬,越来越迟缓。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她惨白如纸的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瞬间又被寒风吹干,留下冰冷的盐渍。嘴唇被咬破,一丝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混合着寒风灌入的冰冷空气,让她几欲作呕。


    第八次…第九次…第十次…


    “嘟——嘟——嘟——”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接啊!阮听澜!你接电话啊!” 沈见微对着手机屏幕嘶吼,声音破碎而绝望,带着一种被彻底遗弃的愤怒和恐惧。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滑过冰冷的脸颊,瞬间变得冰凉刺骨。“你为什么关机?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连最后一点声音都不肯给我?!”


    “我是你的累赘…对吗?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嘶吼变成了喃喃自语,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自嘲和彻底的灰败。“我早该消失的…早该消失的…”


    第十一次…第十二次…第十三次…


    动作变成了机械的重复。手指麻木地抬起、落下。每一次按键,都伴随着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每一次冰冷的提示音响起,都让她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在天台边缘更加不稳地晃动一下。意识在极度的寒冷、绝望和崩溃的边缘游走,视野开始模糊,城市的灯火在泪水中晕开成一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斑。


    第十四次…第十五次…第十六次…


    时间失去了意义。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皮肤。沈见微的意识开始飘忽。她仿佛看到储藏室门被踹开时那刺眼的白光,看到母亲掴在她脸上的巴掌,看到阮听澜在钉死的窗户后绝望的脸,看到手腕上那道隐秘的伤痕……这些画面碎片在脑海里疯狂旋转、交织,最终化为一片令人窒息的、纯粹的黑暗。那黑暗里,只有手机屏幕上那个不断跳动的拨号图标,和听筒里永无止境的“嘟——嘟——嘟——”声。


    第十七次…第十八次…第十九次…


    力气在迅速流失。握着手机的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抬起都无比艰难。身体因为寒冷和脱力而剧烈地颤抖,几乎站立不稳。她只能将身体的重心微微前倾,用一只手死死抠住旁边冰冷的、粗糙的水泥护栏边缘,指尖被粗砺的水泥磨破,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另一只手,依旧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按下那个绿色的拨号键。


    第二十次…第二十一次…第二十二次…


    “嘟——嘟——嘟——”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第二十二次冰冷的宣判。


    沈见微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她停止了按键。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手机从冻僵的手指间滑脱,“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屏幕朝上,幽蓝的光芒映亮了一小片地面,那个猩红的“22”次未接记录,像凝固的血泪,刺眼地停留在屏幕上。


    她不再去看那手机。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城市东方的天际线。


    不知何时,浓重的墨黑已经开始褪色。深蓝的底子上,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极其稀薄的灰白。像一滴稀释的牛奶,晕染在巨大的幕布上。黎明,正以不可阻挡的姿态,悄然迫近。


    天…快亮了。


    沈见微空洞的眼睛里映着那片微弱的、代表着新一天的曙光。那光,对她来说,却比最深的黑夜还要冰冷,还要绝望。它宣告着一切的终结,宣告着她最后一丝挣扎的徒劳无功。二十三通电话,二十三声石沉大海的呼唤,二十三份被彻底拒收的绝望。


    原来…真的算了。


    一股巨大的、彻底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残存的意识。支撑着她站在这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也随着那第二十二次“无法接通”的宣告,彻底消散了。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万念俱灰后的、死水般的平静。身体里所有的喧嚣、痛苦、挣扎、期盼…都在这一刻归于沉寂。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只死死抠着水泥护栏边缘、已经磨破出血的手。身体像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向前微微晃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天台入口处沉重的防火门,发出了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阮听澜赤着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脚底传来的刺痛感丝毫无法唤醒她麻木的神经。她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一步步,僵硬地挪向那个通往天台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入口。沉重的防火门虚掩着,门轴因为锈蚀发出轻微的呻吟。门缝里,凛冽的寒风如同冰冷的刀锋,瞬间切割在她只穿着单薄睡衣的身体上,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脱那个冰冷的房间,又是怎么一路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爬上这十八层楼梯的。脑海里一片混沌,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疯狂的驱动力在推着她向前。是那二十三个未接来电如同警铃般在心底疯狂敲响?还是冥冥之中,某种属于沈见微的、濒临破碎的气息,穿透了冰冷的建筑,直抵她灵魂深处最脆弱的地方?她不知道。她只是被一种巨大的、灭顶的恐慌攫住,必须立刻、马上见到她!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更加狂暴的寒风瞬间将她吞没,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长发在风中狂乱飞舞,抽打着脸颊,带来尖锐的刺痛。她踉跄着冲上天台,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急切地扫视着空旷的水泥平台。


    然后,她的视线瞬间凝固。


    就在天台最前方,那没有任何防护的、摇摇欲坠的边缘。一个穿着深蓝色旧校服的、瘦削得几乎能被风吹走的背影,正背对着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她的短发在狂风中凌乱地飞舞,宽大的校服外套被风鼓胀起来,又紧紧贴回身上,勾勒出单薄得令人心颤的轮廓。脚下,是十八层楼高的、吞噬一切的虚空。


    那个背影,是沈见微!是她此刻灵魂深处唯一想要抓住的人!


    “微微——!”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冲破阮听澜的喉咙,带着泣血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撕裂了呼啸的风声!


    就在这声呼喊炸响的刹那,那个站在天台边缘、如同凝固雕塑般的背影,猛地一颤!仿佛被这声呼唤从某种深沉的、冰冷的梦境中强行拽出。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身。


    时间,在阮听澜的感知里,被无限拉长、扭曲、凝固。


    她看到沈见微一点一点地转过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被风吹乱的、毫无生气的短发,然后是苍白得如同石膏像般的侧脸轮廓,最后,是那张她刻骨铭心的、此刻却完全陌生的脸。


    风,裹挟着城市高空特有的凛冽和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同时送来的,还有两个轻得如同叹息、却又比惊雷更震耳欲聋、更冰冷彻骨的字:


    “算……了……”


    那两个字,裹着夜风的冰冷颗粒,清晰地、毫无阻碍地灌入了阮听澜的耳中。像两根烧红的、淬了剧毒的钢针,瞬间贯穿了她的耳膜,狠狠钉入了大脑深处最脆弱的区域!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和一种万念俱灰的、彻底的放弃。


    就在“了”字那微弱的余音,还在冰冷的风中飘散的瞬间——


    沈见微的身体,如同断了所有丝线的提线木偶,毫无预兆地、决绝地向后一仰!


    那动作如此干脆,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解脱般的轻盈。


    “不——!!!” 阮听澜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一种超越生理极限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绝望,化作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夜空的尖叫,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在本能的、近乎疯狂的驱使下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她像一支离弦的箭,不顾一切地朝着天台边缘猛扑过去!鞋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睡衣被狂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她的眼中只剩下那个向后倾倒的身影,只剩下那片迅速远离的深蓝色校服!


    距离在绝望的冲刺下急速缩短!三米…两米…一米…她甚至能看到沈见微向后仰倒时,那空洞的眼睛里最后映出的、一片灰白微曦的天空!


    “抓住她!抓住她!抓住她!!!” 心底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嘶吼,压过了耳边呼啸的风声!


    她的手臂在冲刺的惯性下猛地向前伸出,五指张开到极限,带着一种拼尽所有生命力的孤注一掷,朝着那片飘飞的深蓝色布料狠狠抓去!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


    不是温热的肌肤,不是坚实的臂膀。


    只有一片冰冷、粗糙、带着夜露湿气的布料触感——那是沈见微校服外套的后衣角。


    那抹深蓝色的、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起球的衣角,带着刺骨的冰凉,像一条滑不留手的、冰冷的毒蛇,在阮听澜痉挛的指尖下,只停留了不到半秒的、令人心碎的触感,便以不可挽回的速度,瞬间滑脱、消失!


    她的指尖徒劳地在冰冷的空气中狠狠一握,却只抓到了一把凛冽的、带着尘埃颗粒的寒风!


    紧接着——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瞬间停跳、血液瞬间凝固的巨响,从遥远的下方传来!


    那声音并不十分响亮,隔着十八层楼的高度和呼啸的风声,传到天台时已经变得模糊、沉闷,像一袋沉重的沙土被狠狠摔在水泥地上。但它却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绝对的重量,一种生命瞬间被碾碎、被剥夺的恐怖质感,狠狠地、不容置疑地砸在了阮听澜的耳膜上!也如同万吨巨锤,狠狠砸碎了她整个世界的根基!


    时间彻底凝固。


    阮听澜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惯性,上半身已经狠狠扑出了天台边缘!她僵在那里,像一尊被瞬间浇铸在悬崖边的绝望雕塑。伸出的手臂还凝固在虚空中,五指保持着那个徒劳抓握的姿势,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残留着那片冰冷衣角滑过时的触感——那触感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神经末梢。


    风,更加猛烈地呼啸着,卷起她的长发和睡衣,拍打在她脸上、身上,冰冷刺骨。楼下,遥远的地面方向,开始传来混乱的、模糊的惊呼和尖叫,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水,听不真切。她什么都听不见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一声沉闷的、如同丧钟般的“砰”响,在她颅腔内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响、震荡!还有指尖残留的、那片衣角冰冷、粗糙、迅速滑脱的触感,一遍遍、一遍遍地在感官和灵魂里烙印、重演!


    她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向前扑出的姿势,视线死死地、空洞地钉在下方那片虚空。城市的灯火在晨曦微露的天色里,晕染开一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海,无声地流淌、闪烁。那光海之下,某个她视线无法触及的冰冷水泥地上,躺着……


    “啊………………”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气音,终于从阮听澜完全僵住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那不是哭喊,不是尖叫,而是一种声带被彻底撕裂后,仅剩气流摩擦出的、破碎的嘶鸣。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最终化为一种完全失控的、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惨嚎!


    “啊啊啊啊啊——!!!!!”


    她猛地收回僵硬的手臂,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指甲深深抠进头皮!身体像被无形的巨力击中,踉跄着后退,最终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她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她蜷缩起来,身体剧烈地、无法控制地痉挛、抽搐,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喉咙里发出的不再是哭喊,而是持续不断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到极致的嘶嚎!泪水混合着鼻涕汹涌而出,糊满了整张脸,在寒风中迅速变得冰冷粘腻。


    “不…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她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声音破碎不堪,“微微…微微…你回来…回来啊…”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虚空,手脚并用地想要再次爬向边缘,却被巨大的恐惧和虚脱感钉在原地,只能徒劳地用拳头狠狠砸着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骨节与粗砺的地面撞击,发出沉闷的“砰砰”声,皮肉瞬间绽开,鲜血淋漓,染红了灰白的水泥。


    “是我…是我没抓住…是我没接电话…是我…” 巨大的、灭顶的自责如同黑色的海啸,瞬间将她彻底吞噬、淹没。那二十三个未接来电的红色数字,此刻在她脑海中疯狂闪烁、放大,每一个数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我关机了…我为什么关机了…为什么啊!!!”


    她像疯了一样捶打着自己的头,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致命的、无法挽回的错误从脑海中挖出去。然而,一切都太迟了。那沉闷的“砰”声,那片从指尖滑脱的冰冷衣角,那声轻如叹息却重如千钧的“算了”,如同最锋利的碎片,深深扎进了她的意识深处,再也无法拔出。


    天光,在惨嚎和绝望中,终于彻底撕开了夜幕。微弱的、灰白色的晨曦,如同冰冷的裹尸布,缓缓覆盖了这座刚刚吞噬了一个年轻生命的城市,也覆盖了天台上那个蜷缩在血泊和泪水中、彻底崩溃的灵魂。风依旧在呼啸,卷起尘埃,像无声的哀歌,盘旋在空旷的天台上空。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