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午后,阳光像融化的蜜糖,粘稠而慵懒地流淌在狭小卧室的地板上。空气里浮动着微尘,混合着窗外新割青草的湿润气息。沈见微枕在阮听澜的腿上,短发有些凌乱地蹭着阮听澜的校服裙摆,闭着眼,嘴角却带着一点心满意足的弧度。阮听澜的手指无意识地穿行在她柔软的发丝间,感受着发梢扫过指腹的微痒触感,像梳理着一匹温顺的丝绸。阳光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
“澜澜…” 沈见微的声音带着午睡初醒的微哑,像羽毛搔刮着静谧的空气。她依旧闭着眼,只是将脸颊更紧地贴向阮听澜温热的小腹,汲取着那里的暖意。“等我们考上大学,离开这里…你想先去哪儿?”
阮听澜的手指顿了顿,随即又轻轻落下,描摹着她耳朵小巧的轮廓。“嗯…冰岛吧?想去看极光,听说像流动的、巨大的绿色绸缎挂在天上。”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憧憬的笑意,“或者去撒哈拉,在沙漠里露营,躺在沙子上看星星,感觉整个人都要被吸进银河里了。”
沈见微终于睁开眼,微微仰起头看她。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在逆光里显得剔透,清晰地映着阮听澜低头凝视她的模样。她的眼神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纯粹的向往。“那说好了,你要替我走遍世界啊。” 她枕着阮听澜的腿,嘴角弯起一个清浅却明亮的弧度,像被阳光吻过。那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只有对遥远未来的、甜美的确信。
阮听澜的心尖被那笑容烫了一下,暖流蔓延开来。她伸出手,带着点宠溺的嗔怪,用微凉的指尖轻轻捏了捏沈见微小巧的鼻尖。“想得美。要走也得一起走。你要活成老妖精才行,不然谁陪我走那么远的路,看那么多的风景?”
沈见微被捏得皱了皱鼻子,咯咯笑起来,笑声清亮,像一串玻璃风铃在风里摇晃。她抓住阮听澜作乱的手,十指自然地、紧密地扣在一起。肌肤相贴的温度熨帖着彼此,阳光把她们交叠的手映得几乎透明,掌心的纹路清晰可见,仿佛某种隐秘的契约。她们就这样依偎着,在小小的、被阳光镀金的囚笼里,编织着盛大而虚幻的环球美梦。空气里弥漫着少女肌肤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和阳光晒透布料的暖烘烘气息,时间仿佛被蜂蜜粘滞,缓慢、甜蜜,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永恒感。
这精心构筑的蜜糖堡垒,被现实粗暴地一锤击碎。
储藏室那扇单薄的门板,在班主任王老师近乎暴怒的踢踹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被猛地拉开,刺眼的白炽灯光像探照灯一样瞬间灌满了狭小、霉味浓重的空间,将角落里的两个身影照得无所遁形。她们像两只受惊的小兽,猛地分开,嘴唇上还残留着彼此的温度和濡湿,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惊惶的惨白。阮听澜甚至能看清王老师镜片后那双小眼睛里瞬间涌起的震惊、嫌恶,以及一种被冒犯权威的、被彻底激怒的火焰。
“不知廉耻!伤风败俗!” 王老师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拔高、变调,尖利得刺破耳膜。他肥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她们,唾沫星子在光线下飞溅。“沈见微!阮听澜!你们…你们竟然…在这里做这种龌龊事!给我滚出来!立刻!马上!”
那“龌龊”两个字,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阮听澜脸上,火辣辣地疼。沈见微的身体在她旁边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抓住阮听澜的手寻求依靠,却在王老师凌厉的、充满鄙夷的目光下,手指僵硬地蜷缩了回去。她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着,踉跄地推出了储藏室,暴露在走廊里几道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下。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得阮听澜浑身刺痛。她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只有沈见微冰凉、微颤的手指,在她身侧校服口袋里,极其短暂地、绝望地勾了一下她的指尖,旋即又迅速分开,像被烫到一样。
风暴并未止于办公室的训斥。消息像瘟疫般迅速蔓延。
第二天放学,校门口的人潮尚未完全散去。夕阳的余晖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不祥的金红色。阮听澜刚走出教学楼,就看见校门口聚集了一小群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一种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拨开人群挤过去,心脏沉到了谷底。
沈见微的母亲,那个平日里总是梳着一丝不苟发髻、穿着合身套装的女人,此刻却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她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精心修饰过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沈见微单薄的肩膀里。沈见微被她死死拽着胳膊,像一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待宰羔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自己咬得渗出血丝,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沈母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在傍晚的嘈杂中异常刺耳。她完全不顾周围越来越多的目光,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掷向自己的女儿。“你告诉我!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啊?跟个女的搞在一起?恶心!变态!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妈…不是…” 沈见微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哭腔,试图辩解。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狠狠地掴在沈见微的左脸上!
那声音清脆、响亮,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水面,瞬间让周围的议论声都停滞了。阮听澜只觉得那巴掌仿佛抽在了自己脸上,半边脸都火辣辣地麻了。她看见沈见微的头被打得猛地偏向一边,几缕碎发黏在瞬间红肿起来的脸颊上,清晰的五指印迅速浮现,像烙铁烙下的耻辱标记。沈见微被打懵了,身体晃了晃,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那力道看得阮听澜心惊。
“不是?还敢狡辩!” 沈母的胸口剧烈起伏,手指几乎戳到沈见微的鼻尖,唾沫星子喷溅在她红肿的脸上。“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怪物!跟你爸一样,都是下贱胚子!丢人现眼的东西!跟我回家!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变态”、“怪物”、“下贱”……这些淬毒的词汇,像淬了盐水的鞭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下下抽打在沈见微身上,也抽打在阮听澜心上。沈见微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和绝望。她不再试图辩解,只是深深地、深深地低下头,任由母亲粗暴地拖拽着,像拖一件没有生命的垃圾,踉跄地挤出人群,走向停在路边的轿车。夕阳将她被拖走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地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扭曲的伤痕。她自始至终,没有再看阮听澜一眼,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人群渐渐散去,留下阮听澜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晚风吹过,带着沈见微母亲那句“变态”的余音,在她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钩得她心口鲜血淋漓。她看着那辆载着沈见微的黑色轿车绝尘而去,尾灯在暮色中划出两道刺目的红光,如同两道淌血的伤口,消失在街道尽头。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感,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阮听澜的“家”,此刻变成了一座真正的牢笼。
她被父亲反锁在自己二楼的房间里。窗户被从外面钉上了坚固的木条,只留下狭窄的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和空气。沉重的实木门外,是父亲如同困兽般焦躁的踱步声,以及母亲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劝说。
“老阮,你这样关着孩子不是办法…”
“办法?什么办法?让她出去继续丢人现眼吗?!” 父亲的声音如同暴怒的狮子在咆哮,拳头重重砸在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门框都在颤抖。“我阮家清清白白几代人,怎么就出了这么个…这么个…!” 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女儿的“罪行”,最终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一声压抑着巨大痛苦的怒吼,“锁着!给我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想不通,就在里面待一辈子!”
阮听澜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父亲的咆哮和门板的震动,像重锤一次次砸在她心上。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透过木条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冰冷的、栅栏般的影子。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勒得她喘不过气。她不知道沈见微怎么样了,她甚至不敢去想。那个耳光,那些恶毒的咒骂,沈见微最后惨白如纸的脸和绝望的眼神…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反复闪现,如同循环播放的恐怖片,每一次都让她痛得蜷缩起来。
时间在死寂和黑暗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阮听澜以为自己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和绝望吞噬,一个极其微弱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从窗缝外传来。
她猛地抬起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声音很轻,很小心,像老鼠在啃噬木头,又像是什么东西在极其谨慎地摩擦着窗框。阮听澜屏住呼吸,手脚并用地爬到窗边,透过木条狭窄的缝隙,努力向外张望。
楼下,院墙的阴影里,一个瘦小的身影紧贴着墙壁站着,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是沈见微!她仰着头,脸上红肿的指印在月光下依然清晰可见,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在寒夜里燃烧的星子,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阮听澜窗口的方向。
阮听澜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想喊她的名字,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她拼命地用手指抠着那坚硬的木条缝隙,指甲在粗糙的木头上刮擦,留下浅浅的白痕。
窗外的沈见微显然也看到了她模糊的身影。她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卷东西,又低头捣鼓着什么。很快,一根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棉线,从窗棂的缝隙里,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垂落下来。棉线的末端,系着一个被折叠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白色纸团。
阮听澜的心跳如擂鼓。她颤抖着伸出手指,用尽全身的力气,小心翼翼地将那根救命的棉线勾进窗内,解开那个小小的纸团。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无法展开那柔软的纸张。
借着窗外渗入的微弱月光,她看清了纸上那熟悉的、清秀却带着一丝不稳的字迹:
“澜澜,别怕。我在。”
短短五个字,却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穿透了冰冷的木条和绝望的黑暗,狠狠烫在阮听澜的心上。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粗糙的纸面上,迅速晕开了墨迹。她用力抹了一把脸,几乎是扑到书桌前,颤抖着手撕下作业本的一角,抓起笔,借着月光,在纸上飞快地、用力地写下:
“微微!你的脸疼不疼?你妈有没有再打你?你还好吗?”
她把纸条紧紧卷好,颤抖着重新系回那根细细的棉线上,然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棉线从窗缝里一点点放下去。她能感觉到棉线另一端传来极其轻微的拉扯感,那是沈见微在下面接住了它。那微弱的连接感,是这片绝望汪洋中唯一的浮木。
接下来的日子,这细细的棉线成了她们生命的脐带。
白天,阮听澜被巨大的恐惧和不安笼罩,父亲在门外每一次沉重的脚步声都让她心惊肉跳。她只能蜷缩在角落,一遍遍抚摸那些被泪水打湿又干涸、变得有些发硬的纸条,上面是沈见微在深夜里传递过来的只言片语:
“脸不疼了。别担心。我偷偷擦了药。想你。”
“我妈锁了门。我晚上从窗户爬出来的。小心点,她不会发现。”
“今天看到一只很傻的鸟撞在玻璃上。想你。”
“老班找我谈话了,问我们…我没承认。澜澜,我们没错,对吗?”
每一个字,都像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固执地亮着,支撑着阮听澜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她也在纸上倾注着所有的思念和担忧:
“我爸今天又砸门了。我好怕。微微,你要好好的。”
“窗外的月亮好亮,像你眼睛。我睡不着。”
“他们逼我认错。我不认。我没错。我只想你。”
“微微,你一定要好好的。等我出来。”
纸条传递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在寂静的深夜,在冰冷的月光下。每一次棉线轻微的颤动,每一次纸条被拉上去或放下来,都伴随着巨大的、心脏被揪紧的紧张感。她们像两只在猎人枪口下艰难求生的、只能靠微弱信号确认对方存在的幼兽。阮听澜的手指因为频繁地卷纸条、抠窗缝,已经变得红肿破皮,渗出血丝,但她感觉不到疼。只有收到纸条时那短暂的、如获至宝的狂喜,和等待下一张纸条时那漫长如酷刑的煎熬。
然而,甜蜜的糖衣终究包裹不住内里日益腐烂的砒霜。
阮听澜被囚禁的第三周,一个深夜。纸条如期而至。这一次,上面的字迹却异常凌乱、潦草,笔划深重得几乎要划破纸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
“澜澜,我又失眠了。整夜整夜,像有针在扎脑子。我妈的眼神像刀子。他们都在看我,都在骂我‘怪物’。我是不是…真的是你的累赘?是不是没有我,你就不会这样被关着…不会这么痛苦?”
看到“累赘”两个字,阮听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几乎是扑到窗边,不顾一切地想要推开那纹丝不动的木条,对着缝隙外模糊的夜色,用气声嘶喊:“不是!微微!别瞎想!你不是!你不是累赘!没有你我才真的活不下去!”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楼下死寂的黑暗和冰冷的夜风。沈见微的身影隐没在墙角的阴影里,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递上新的纸条。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阮听澜。她颤抖着,飞快地在纸条上写下:
“微微!不许瞎想!你不是累赘!你是我的命!等我!我很快就能出来!我们一起走!去看冰岛!去看撒哈拉!听见没有!回话!快回话!”
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写完最后一个字,用力卷紧纸条,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指甲再次撕裂了破皮的地方,渗出血珠染红了纸条边缘。她颤抖着将纸条系上棉线,放下去。棉线很快被拉紧,纸条被收走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楼下那片阴影里,没有任何动静。没有新的纸条递上来,也没有任何声响。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阮听澜自己越来越狂乱的心跳声。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越收越紧。她死死地抠着窗棂的缝隙,指甲在木刺上折断也浑然不觉,眼睛瞪得酸涩发痛,试图在浓稠的黑暗里捕捉到一丝属于沈见微的轮廓。
终于,棉线再次被轻轻拉动。一个比以往都要重一点的小纸团被送了上来。
阮听澜用染血的手指,几乎是抢一般地抓过纸团,颤抖着展开。纸条上的字迹依旧凌乱,却不再是之前那种颤抖,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嗯。知道了。澜澜,别担心。我没事。”
在纸条的右下角,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墨点旁边,留下了一道极浅、极细的,如同发丝般的划痕。那划痕在粗糙的纸面上微微凸起,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触感。
阮听澜盯着那道划痕,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她太熟悉那种触感了!那是沈见微那把银色小修眉刀的刀尖,无意间在纸上留下的痕迹!她曾无数次见过沈见微用那把精致的小刀修剪自己倔强的眉毛,那刀锋在灯光下闪过的寒光,此刻清晰地在她脑海中炸开!
“微微——!” 一声凄厉的、带着泣血的呼喊冲破阮听澜的喉咙,不顾一切地撞向那冰冷的木条和窗外的黑夜。她疯狂地用身体撞击着被钉死的窗户,拳头狠狠砸在坚硬的木头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砰砰”声。木刺扎进她的手背,鲜血淋漓,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巨大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几乎窒息。
“微微!不要做傻事!沈见微!你回答我!回答我啊!” 她的哭喊声嘶力竭,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楼下那片阴影里,依旧是一片死寂。没有回应,没有纸条,甚至连一丝呼吸声都听不到。只有她自己的哭喊和撞击声,在冰冷的月光下显得无比凄厉和徒劳。
“爸!妈!开门!快开门啊!求求你们!开门!” 阮听澜转过身,又扑向那扇沉重的木门,用尽全身力气去扭动那纹丝不动的门把手,用肩膀疯狂地撞击着门板。她的额头撞在坚硬的门框上,瞬间青紫一片。眼泪混合着额角的血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门外,父亲的鼾声隐隐传来,母亲的啜泣似乎也停止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被困在这座绝望的孤岛,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光源在窗外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无声无息地熄灭。
她顺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和撞击而脱力地颤抖。双手的伤口和额头的钝痛此刻才尖锐地传来,却远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般的剧痛的万分之一。她蜷缩在门后冰冷的阴影里,紧紧攥着那张带着冰冷刀痕的纸条,仿佛攥着沈见微最后一丝微弱的脉搏。纸条上那“我没事”三个字,此刻像最恶毒的嘲讽,无声地宣告着某种无法挽回的崩塌正在发生。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彻底吞噬。她只能一遍遍地在心里无声地嘶喊那个名字,用尽所有的力气,却得不到一丝回响。
沈见微的世界,在阮听澜被囚禁的第三周,彻底陷入了永夜。
失眠像一头贪婪的、不知餍足的怪兽,日夜啃噬着她的神经。白天,母亲那淬毒的目光和邻居们若有若无的指指点点,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夜晚,当整座城市陷入沉睡,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便成了酷刑的牢笼。她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瞪着天花板,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意识却异常清醒,清醒地感受着每一根神经末梢传来的尖锐刺痛。窗外的风声、树叶的摩擦声、甚至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在死寂的房间里形成刺耳的噪音,疯狂地冲击着她脆弱的耳膜。
她试过数羊,试过深呼吸,试过强迫自己回忆物理公式……所有方法都宣告失败。脑海里反复上演的,是储藏室门被踹开的巨响,是母亲那记响亮的耳光,是周围人群惊愕又鄙夷的目光,是班主任那句冰冷的“龌龊”,是阮听澜房间那扇被钉死的、透不进一丝光亮的窗户。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她死死缠住,越收越紧。
第三个无眠之夜。凌晨三点。沈见微像幽灵一样从床上坐起。窗外的月光冰冷惨白,在地板上投下扭曲的窗格影子。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走到书桌前。月光照亮了桌面一角。她没有开灯,只是凭着记忆和微弱的光线,拉开了抽屉最里面的暗格。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光滑的小物件。
她把它拿了出来。
那是一把极其小巧的银色修眉刀。刀片薄如蝉翼,在月光下反射着一点幽冷的寒光。沈见微坐在椅子上,将刀片推了出来。那点寒光在她眼前微微晃动。她伸出左手,摊开手掌。手腕内侧的皮肤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脆弱,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隐约可见,像蜿蜒的河流。
她盯着那处皮肤,眼神空洞,没有焦距,仿佛在审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品。冰冷的刀尖,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触感,轻轻地、试探性地落在了那最薄弱的、跳动着生命脉搏的皮肤上。
一丝微凉的刺痛感传来。
很轻微,却异常清晰。像一根极细的冰针,瞬间刺破了麻木的神经末梢,带来一种尖锐的、短暂的刺激感。这刺激感奇异地在无边的混沌和痛苦中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种近乎病态的、短暂的清醒感顺着这道缝隙渗透进来。
沈见微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刀尖并没有刺破皮肤,只是在那里留下了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压痕。她看着那道压痕,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探究。她微微移动手腕,让刀尖顺着那道青色的血管,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滑过一小段距离。冰冷的金属触感和皮肤被轻轻压迫的微妙感觉交织在一起,带来一种诡异的、带着痛感的平静。那是一种危险的平静,如同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感受着脚下虚空的诱惑。
就在这时,楼下隐约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压抑着的啜泣声。是母亲。那声音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沈见微用刀尖维持的、脆弱的平静。她猛地一颤,手一抖,刀尖在那苍白的皮肤上划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红痕。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血珠,从红痕里渗了出来。只有针尖大小,在月光下呈现一种暗沉的、几乎凝固的色泽。
沈见微像是被那点微小的红色烫到,猛地缩回了手。修眉刀“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清脆又空洞的声响。她低头看着手腕上那道微不可察的红痕,又抬头茫然地望向窗外,望向阮听澜房间的方向。巨大的空洞感再次席卷而来,比之前更加汹涌,瞬间淹没了那短暂的、危险的清醒。她捂住脸,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起来,泪水从指缝里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当阮听澜在三天后,终于被父亲半信半疑地放出房间,几乎是立刻就不顾一切地冲到了楼下沈见微家时,她几乎认不出那个站在阴影里的人。
沈见微瘦了一圈,宽大的校服套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像挂在衣架上。她脸上的红肿已经消退,但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白,嘴唇干裂,眼下是浓重的、化不开的乌青,像被人狠狠揍了两拳。最让阮听澜心脏骤停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霞光、像小鹿一样灵动清澈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死寂,像两口枯竭的深井,映不出任何光亮。她站在墙角的阴影里,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只剩下一具被痛苦蛀空的躯壳。
“微微…” 阮听澜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带着哭腔。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沈见微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阮听澜脸上,却没有任何焦距,仿佛穿透了她,望向某个虚无的远方。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一点嘶哑、干涩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澜澜…我是不是…真的是你的累赘?”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阮听澜的心脏最深处!比任何耳光、任何咒骂都要致命!所有的委屈、恐惧、愤怒和这数周来的煎熬,在这一刻化作了汹涌的、无法抑制的心疼和恐惧。阮听澜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不是!不是!不是!” 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猛地扑上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紧紧地抱住了沈见微冰冷僵硬的身体。
她的手臂环住沈见微瘦削的脊背,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肩胛骨硌人的触感。她把脸深深埋进沈见微的颈窝,嗅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衰败枯草般的冰冷气息。沈见微的身体在她怀里僵硬得像一块冰,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清晰地传递过来。那颤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寒冷和恐惧。
“你不是累赘…你是我的命…微微…没有你我怎么办…你不能这样想…不能…” 阮听澜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沈见微的衣领。她抱得那么紧,仿佛要用自己身体的温度去融化怀中这块寒冰,用自己的力量去填补对方灵魂上那个巨大的、正在吞噬一切的黑洞。“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一起走…去看世界…你不能丢下我…不能…”
沈见微依旧僵硬地任由她抱着,没有抬手回抱她。只是那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湮灭在更深的死寂里。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阮听澜的哭声都变成了压抑的呜咽,沈见微才极其缓慢地、几乎微不可察地,将自己的脸颊,轻轻、轻轻地贴在了阮听澜被泪水打湿的鬓角。
这是一个极其微弱的回应,一个几乎耗尽了所有生命力的、无声的依偎。
阮听澜感受着那一点微弱的、冰凉的触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得更紧了。她更加用力地抱紧怀中这具冰冷、颤抖、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身体,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泪水汹涌得更加厉害,模糊了视线。她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不知道怎样才能驱散沈见微眼中那片死寂的黑暗。她只知道,此刻,她必须紧紧抓住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哪怕一同坠入深渊。
夕阳的余晖将她们相拥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个巨大而绝望的、无法解开的死结。空气里弥漫着泪水咸涩的气息和沈见微身上那股冰冷的、如同枯草般的衰败感。这是她们之间,最后一次拥抱。带着彼此滚烫的泪水和冰冷的绝望,带着所有未竟的誓言和摇摇欲坠的未来,沉重得如同一个无声的祭奠。
其实沈见微和阮听澜家是楼上楼下[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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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糖衣裹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