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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铁盒里的未亡人

作者:涵星凌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雨声如同钝器敲击着玻璃窗,沉闷而持续。阮听澜从医院回来后就一直蜷缩在客厅地板上,四肢沉重得仿佛灌满了铅水。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电视屏幕幽蓝的光线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照着她空洞的眼神。节目内容早已模糊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唯有荧幕上那些快速切换的、毫无意义的画面碎片,恰似她此刻脑中混乱的思绪——色彩斑斓却不知所踪,喧嚣鼎沸却空洞无声。一个声音在心底深处不断低语,冰冷粘稠:“你弄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那声音如此清晰,像毒蛇吐信,可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名字卡在喉咙里,面目模糊不清,只留下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洞感,像被硬生生剜去了心脏。她徒劳地抱住双臂,指尖深陷进皮肤,却无法阻止这彻骨的寒意和虚空蔓延。


    闪电骤然撕裂窗外厚重的雨幕,惨白的光瞬间吞噬了整个客厅,紧接着是炸雷滚过天际。就在这白昼般刺眼的光亮里,阮听澜的目光被墙角那堆蒙尘的杂物死死攫住——一个不起眼的、锈红色的铁盒,在墙角阴影里沉默着。这老房子里的设施一点都没有变更过,还和从前一样,而这些杂物都是阮听澜随意丢弃在那个角落的。铁盒的形状如此熟悉,像一个从遗忘深渊里突然浮出的坐标,带着某种宿命般的呼唤。她几乎是爬过去的,指尖触到那冰冷、粗糙的铁皮表面,一股混合着铁锈与陈年灰尘的独特气味猛地钻入鼻腔。盒盖上,一把小巧的挂锁已锈结成暗红的一坨,锁孔被铁锈彻底封死,如同一个恶意的嘲讽,封存着所有她曾经拼命想要隔绝的记忆。她使劲的晃动着盒子,物品与物品碰撞发出声音,清晰的告诉她这里面锁着记忆。阮听澜看着那把生锈的锁,烦躁的把铁盒随手一扔,铁盒滚回了床下。


    这盒子像一枚深埋的引信,此刻正滋滋作响。


    后来的几天她也经常想起这个盒子,好奇心一日胜过一日。直到这天。阮听澜把那个老旧的盒子从床底下找出来,不停的晃动着那把锁,好像这样就能把它打开一样。几番尝试无果后,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冲进厨房,再出来时,手里紧紧攥一把沉甸甸的羊角锤。锤头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寒噤。


    她回到铁盒前,跪坐下来,双手握紧了锤柄。第一次举起锤子时,手臂肌肉因恐惧而绷紧,锤头悬在半空微微颤抖。她盯着那把锈死的锁,仿佛它是盘踞在心头的一条毒蛇。心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砸开它!” 心底有个声音在尖叫,尖锐得刺破一切犹豫。她闭上眼,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手臂猛地挥下!


    “铛——!”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铁盒剧烈地跳动了一下,盒盖边缘的锈渣簌簌落下。锁体纹丝不动,只在表面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痕。虎口被震得发麻。她咬紧牙关,再次高高扬起手臂,汗水沿着鬓角滑落。这一次,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锤头裹挟着风声狠狠砸落!


    “哐啷!”


    一声更加响亮、干脆的碎裂声。那顽固的锁扣应声断裂,扭曲的残骸叮当一声掉落在木地板上,像一颗被击碎的心脏。铁盒盖子被震开了一道缝隙。阮听澜急促地喘息着,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痉挛。她扔掉锤子,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同时又充满恐惧的颤抖,双手捧住了那冰凉的铁盒。指尖触碰到被震开的缝隙边缘,铁锈的粗糙颗粒感异常清晰。她屏住呼吸,猛地掀开了盖子。


    盒子里没有预想中扑面而来的陈旧气息,只有一片沉甸甸的寂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边缘磨损、颜色泛黄的硬壳笔记本,朴素得没有任何花纹。下面压着一张同样泛着岁月黄晕的生日贺卡,卡面是手绘的拙劣星空,星星点点。再下面,静静地躺着一部早已被时代淘汰的、屏幕细小的旧款翻盖手机,塑料外壳上布满了细密的划痕,沉默得像一块黑色的石头。


    阮听澜的目光首先被那个笔记本牢牢吸住。她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粗糙的硬壳封面时,竟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了一下,仿佛那纸张带着微弱的电流。她小心翼翼地翻开扉页,一行清秀而熟悉到令人心悸的字迹撞入眼帘:


    “TO.阮听澜


    给澜澜,也给我自己。


    by 沈见微”


    “澜澜……” 阮听澜无意识地呢喃出声,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记忆深处某个锈死的锁孔,发出艰涩的转动声。她翻开第一页。


    “6月11日,晴。放学又被老班留了。烦。不过……值了。”


    文字下面,贴着一张小小的拍立得照片。照片上,是傍晚的天台。夕阳熔金,泼洒在空旷的水泥地上。一个穿着宽大校服的清瘦背影站在栏杆旁,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正微微侧头回望。霞光勾勒出她清晰的侧脸轮廓,细密的睫毛被染成了纯粹的金色,像栖息的蝶翼。背景是城市沉入暮色的天际线,渺远而温柔。


    就在看到照片的刹那,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阮听澜的太阳穴!剧烈的刺痛让她闷哼一声,几乎握不住日记本。眼前的一切——昏暗的客厅、散落的锤子、地上的锈锁——瞬间被耀眼的白光吞噬、融化。刺目的阳光取代了室内的阴郁,灼热地炙烤着皮肤。天台粗糙水泥地的触感清晰地透过鞋底传来,带着白日积蓄的热度。她闻到了晚风里特有的、城市边缘草木蒸腾的气息,混杂着远处汽车尾气的微尘。


    她看到自己,穿着同样宽大的校服,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正一步步走向那个凭栏远眺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放轻、再放轻。那个背影仿佛察觉了什么,缓缓地转过身来。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


    夕阳的光焰在她身后熊熊燃烧,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圈辉煌的光晕里。她转过身,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清澈地望过来。最令人心颤的是她的睫毛——在逆光的剪影下,那长长的睫毛被夕阳镀上了一层纯粹、流动的金色,像被熔化的金粉细细勾勒。风拂过,那细密的金色光点便微微颤动,流光溢彩,仿佛栖息着无数微小而温暖的生命。她站在那里,整个人像一尊由光和风雕琢而成的、易碎的琉璃像。


    “……沈……见微?” 白光褪去,客厅的昏暗重新包裹上来。阮听澜跌坐在地板上,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墙壁,大口喘息。日记本摊开在腿上,那张小小的拍立得照片依旧停留在夕阳的金辉里。她颤抖的手指抚过照片上那张被金光勾勒的侧脸,指尖冰凉。那个名字,终于从记忆的废墟深处,带着血肉模糊的痛楚,被艰难地挖了出来——沈见微。她丢失的,是沈见微。


    阮听澜的手指带着尚未平息的颤抖,轻轻翻过日记本里那张承载着金色夕阳的拍立得照片。纸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像时光在低语。下一页,依旧是沈见微清秀的字迹,日期跳跃着前进。


    “6月12日,闷热。物理课,地狱。但她的手在课桌下面偷偷伸过来了。”


    这一行字的旁边,空白处,用铅笔浅浅地勾勒着两只手的轮廓。线条有些潦草,显然是匆忙画下的。一只手的线条略显纤细,指尖微微蜷着,带着少女特有的青涩;另一只则稍显圆润一些,带着某种笨拙的勇气。两只手的指尖在画纸的中央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缠绕着,如同藤蔓寻找着依附的枝干。铅笔的痕迹很淡,却无比清晰地传递着那种隐秘的、令人心跳加速的触感。


    阮听澜的指尖悬停在那缠绕的铅笔线条上方,不敢落下。一股奇异的麻痒感却沿着她的尾椎骨悄然爬升,迅速蔓延至全身,皮肤下的血液似乎都微微发烫。眼前的日记本变得模糊不清,教室特有的、混合着粉笔灰、汗水和书本油墨的气味猛地涌入鼻腔,如此真切,甚至能感受到空气里那种初夏午后的粘稠闷热。


    她清晰地“看到”了。


    那是一节冗长的物理课。老旧的电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旋转,发出嗡嗡的噪音,吹动的热风搅不起一丝凉意,反而更添烦躁。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像隔着厚重的棉絮,模糊不清。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胶质,汗水顺着额角悄悄滑落。就在这片令人昏昏欲睡的混沌里,一种微妙的、带着电流的触感从她的右手小指边缘传来。


    是沈见微的手。


    先是小指的侧面,带着一点试探性的冰凉,极其轻微地碰触了一下她放在腿上的手背。那触碰短暂得像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沙地,瞬间就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微小的、发烫的印记。阮听澜的身体瞬间绷紧,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那一点皮肤上。她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得太用力,眼角的余光只能瞥见旁边沈见微低垂的眼睫,和微微抿紧的嘴角。教室里的一切噪音都退潮般远去,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耳膜。


    几秒钟的静止,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然后,那带着凉意的指尖又来了。这一次,不再是试探的轻触,而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固执,轻轻勾住了她的小指。冰凉细腻的皮肤相贴,阮听澜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依旧僵硬地直视着前方黑板,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两人交缠的手指,脸颊烫得厉害。她屏着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屏息地,将自己的小指也轻轻回勾过去,缠绕住对方的。指尖缠绕的瞬间,一股微小的电流猛地窜过脊椎,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沈见微的手指似乎也轻微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更紧地缠绕上来。


    她们的手就这样在课桌投下的阴影里,在无人可见的角落,笨拙而固执地勾缠在一起。指尖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心跳,一个微凉,一个滚烫;一个带着试探的羞怯,一个回应着同样紧张的悸动。那隐秘的联结像一道小小的、只属于她们的闪电,劈开了沉闷课堂的灰暗,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她们甚至不敢看对方一眼,只是各自挺直脊背,假装全神贯注于黑板上的公式,唯有在课本边缘,那无意识画下的、互相缠绕的“阮”字和“沈”字的笔画,暴露了指尖之下汹涌的秘密。


    “阮…沈…阮…沈…”那些潦草的字迹,仿佛无声的心跳,刻印在课本的边缘。


    “呼……” 客厅里,阮听澜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眼前教室的景象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地板上冰冷的触感和腿上摊开的日记本。她低头看着那页纸上潦草勾勒的、缠绕的双手,自己的右手下意识地、神经质地蜷缩起来,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当年那种微凉的触感和缠绕的悸动。心脏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被撕裂般的空痛,那勾缠的指尖带来的甜蜜,此刻化作最锋利的刀片,狠狠刮过她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末梢。


    日记本沉重的书页在阮听澜指尖下簌簌翻动,泛黄的纸张散发出愈发浓郁的陈旧气息,像是尘封的棺木被强行撬开了一条缝隙。她像着了魔,无法停止,只想一头扎进这由文字构成的、属于沈见微的深海里。终于,她的手指停在了一页上。这页的日期被用力地书写着,字迹边缘甚至微微凹陷下去,仿佛承载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日期下方,只有一行字,墨迹比别处都要深重,力透纸背:


    “7月8日。储藏室。黑暗。她的嘴唇好软。心跳声……好吵。”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只有这突兀的、爆炸性的核心。文字旁边,同样留着一片空白,没有画,却比任何画面都更具冲击力。阮听澜的目光凝固在那行字上,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嗡——” 大脑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剧烈的眩晕感瞬间攫住了她,眼前的一切——日记本、地板、散落的锤子——都开始疯狂地旋转、扭曲。一股强大而无形的力量猛地将她向后拖拽,狠狠摔进一片粘稠、窒息的黑暗里。


    她坠入了那个储藏室。


    刺鼻的霉味、灰尘的气息、还有废弃体育器材散发的淡淡橡胶味,混合成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浊流,猛地灌满了她的口鼻。眼前是绝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没有一丝光线能透进这个堆满杂物的狭小空间。心跳声,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另一个人的,如同密集的鼓点,在她耳畔雷鸣般响起——咚!咚!咚!那声音如此巨大,如此清晰,带着一种要将胸腔撕裂开来的力量,震得她耳膜发麻,甚至盖过了她自己同样狂乱的心跳。


    “澜澜?” 黑暗中,沈见微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和灼热的气息,像羽毛搔刮着她的神经。那声音近在咫尺,却又被浓重的黑暗扭曲,带着一种不真切的、梦魇般的质感。


    “嗯?” 阮听澜听到自己的声音回应,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她能感觉到沈见微温热的身体就在面前,黑暗中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她嗅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清香,混杂着一点汗意。她感觉到对方急促而灼热的呼吸,一下下拂过自己的脸颊和脖颈的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她们的身体在黑暗中以一种极其贴近的姿态站立着,衣物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像某种隐秘的鼓点。


    然后,一切都静止了。连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也仿佛在瞬间被抽空。


    黑暗中,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张力在积聚。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阮听澜能感觉到沈见微的鼻尖,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蹭过了自己的脸颊。那一点冰凉,在灼热的黑暗里,激起了更猛烈的火焰。她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掌心全是湿冷的汗。


    毫无预兆地,一种无比柔软的触感,带着微微的湿润和惊人的热度,印在了她的嘴唇上。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停滞。


    那触感起初只是极其轻微的一点压力,带着试探和生涩的颤抖,像一片初春带着露珠的花瓣,小心翼翼地降落。随即,那柔软的压力变得清晰、坚定。阮听澜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都坍塌、汇聚到那两片相接的唇瓣上。世界消失了,只剩下这黑暗的方寸之地,只剩下唇上传来的、令人心悸的柔软、温热和微微的濡湿。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沈见微急促而滚烫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上,那呼吸和她自己紊乱的气息紧紧纠缠在一起。那雷鸣般的心跳声再次炸响,不知是她的,还是沈见微的,抑或是她们共同的,在狭窄黑暗的空间里疯狂地冲撞、回荡,震得整个储藏室都在颤抖。


    那最初的、试探的触碰,很快被一种更深的、带着笨拙渴求的吮吻取代。唇瓣笨拙地辗转、贴合、分离,又急切地重新寻找。每一次细微的摩擦都带来一阵强烈的电流,从嘴唇直窜向四肢百骸。黑暗中,阮听澜的手无意识地抬起,指尖颤抖着,想要碰触什么,却最终只是紧紧攥住了沈见微腰侧柔软的校服布料,将那布料揉得一团皱褶。沈见微的双手则紧紧环住了她的腰,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身体。她们像两株在暗夜里疯狂汲取彼此的藤蔓,笨拙而热烈地交换着这生涩的初吻,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里,在浓烈的霉味和灰尘气息中,笨拙地摸索着爱的轮廓。


    “砰!砰!砰!”


    粗暴的敲门声如同三声炸雷,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储藏室里的黑暗与心跳!


    “谁在里面?!开门!” 一个严厉的、属于成年男性的声音穿透门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那紧紧缠绕的唇瓣瞬间分开!黑暗中,阮听澜能清晰地感觉到沈见微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猛地僵硬,然后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抽离。彼此剧烈的心跳声骤然被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所取代。她甚至能“听”到沈见微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那细微的嘶声在死寂的黑暗中显得无比刺耳。


    “砰!砰!砰!” 敲门声更加急促、暴烈,门板被砸得簌簌震动。“再不开门我找钥匙了!”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从阮听澜喉咙里溢出。她猛地从地板上弹坐起来,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几乎要冲破肋骨。眼前依旧残留着储藏室浓重的黑暗幻影,嘴唇上那柔软、灼热的触感仿佛还清晰地烙印着,带着一种虚幻的真实感。她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声,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那股阴冷的霉味。环顾四周,只有客厅冰冷的现实——散落的锤子,断裂的锁,敞开的铁盒。那雷鸣般的心跳声和粗暴的敲门声,都只是记忆在她颅腔里制造的回响。


    她颤抖着手,几乎是仓皇地翻过那页记载着初吻的日记,仿佛那纸张本身也带着灼人的温度。下一页,一张薄薄的、对折的硬纸片滑落出来,掉在她的腿上。


    那是一张生日贺卡。


    卡面是手工绘制的,稚拙的笔触勾勒出漫天繁星。深蓝色的底色上,用白色的颜料点出大大小小的星星,有些地方颜料涂得厚重不均,显得有点笨拙,却透着一种朴素的真诚。星空下,用银色的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阮听澜同学,生日快乐!”


    阮听澜的指尖触碰到那卡片的边缘,那粗糙的手绘痕迹带来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她轻轻翻开卡片。内页是干净的米白色,上面写满了字。最顶端,是沈见微那熟悉的清秀字迹,却比日记本里的字要用力得多,每一笔都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承诺感:


    “澜澜:


    十八岁快乐!


    我们拉钩了,一百年不许变!


    第一个约定:考上同一所大学,一起去看更大的世界!


    第二个约定:以后每年的生日,我们都要一起过!


    第三个约定(最重要的一个!):要一起走遍全世界,看遍所有最好看的风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


    ——你的沈见微”


    在“沈见微”签名的旁边,还用铅笔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拉钩图案,两个小指头勾在一起,旁边真的画了一只吐着舌头、看起来很傻气的小狗。


    阮听澜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句“要一起走遍全世界,看遍所有最好看的风景”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眼球,再刺入大脑深处最隐秘的角落。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前瞬间被一层滚烫的水雾模糊。


    就在泪水即将决堤的瞬间,那些字迹在模糊的视线里开始扭曲、变形,仿佛拥有了生命。墨色的线条疯狂地蠕动、延伸,像无数条冰冷的黑色毒蛇,从贺卡上猛地窜出,带着嘶嘶的吐信声,向她缠绕过来!她仿佛看到沈见微的脸在卡片背后浮现,带着最后的、破碎的微笑,嘴唇无声地翕动,吐出那句刻在记忆最深处、如同诅咒般的轻语:


    “你要替我走遍世界啊……”


    “不……不要……” 阮听澜猛地闭上眼睛,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手指痉挛般攥紧了那张贺卡,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将卡片边缘捏得皱成一团。那承诺的甜蜜誓言,此刻变成了最尖锐的荆棘,缠绕着她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淋漓的鲜血和剧痛。她用力摇头,想把那声音甩出脑海,却只让那低语更加清晰,更加冰冷。


    混乱和剧痛中,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铁盒深处。那部沉默的黑色翻盖手机,如同一个蛰伏的深渊,静静地躺在盒底,屏幕漆黑,反射着窗缝里透进的、冰冷的微光。它像一个潘多拉魔盒,引诱着,也警告着。


    阮听澜盯着它,胸口剧烈起伏。刚才被日记和贺卡掀起的记忆风暴仍在肆虐,让她头晕目眩。她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凉光滑的塑料外壳时,再次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她犹豫了几秒,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最终压倒了恐惧。她一把抓起了那部沉甸甸的老旧手机。


    手机冰凉沉重,像握着一块寒冰。她摸索着找到充电口,踉跄着站起身,在电视柜下面翻找。终于,在一个积满灰尘的角落里,她拽出了一根同样布满灰尘的充电线。接口处有些氧化发黑。她蹲在墙角的电源插座旁,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僵硬,试了好几次,才勉强将那根陈旧的充电线插头对准手机底部细小的接口。


    “咔哒”一声轻响,接口终于对上。


    几乎是同时,手机屏幕中心猛地亮起一个极其微小的红色光点!那光点在漆黑的屏幕上显得异常刺目,如同黑暗中骤然睁开的、冰冷的眼睛。阮听澜的心脏骤然一缩,屏住了呼吸。


    屏幕中心的红点持续亮着,像一滴凝固的血。几秒钟后,那红点周围,极其缓慢地、如同幽灵苏醒般,浮现出一行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白色英文字符:


    “Charging…”


    充电开始了。


    阮听澜紧紧握着手机,仿佛它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又仿佛它是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她跌坐回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漆黑的屏幕和那个刺目的红色光点。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房间里只剩下她压抑而急促的呼吸声,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等待。那红色的光点,像一只窥探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她,也注视着她身后那片由日记和贺卡唤醒的、血淋淋的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那漆黑的屏幕中心,红色的光点倏地熄灭了。


    紧接着——


    嗡!嗡!嗡!嗡!嗡!


    手机在她手中毫无预兆地、疯狂地振动起来!那高频的震动带着强烈的麻感,瞬间传遍了她的整条手臂!原本漆黑的屏幕骤然爆发出刺眼的白光!


    阮听澜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得差点脱手将手机甩出去。她下意识地握紧,指关节捏得发白,眼睛被那骤然亮起的屏幕光刺得生疼,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


    她强忍着酸涩和眩晕,眯起眼睛,看向那片刺目的白光。


    屏幕终于亮了起来,显示出它尘封已久的界面。那早已过时的像素化图标和布局显得无比陌生。然而,占据屏幕最顶端的、最显眼位置的,是那个鲜红得刺目的电话图标。


    图标的右上角,一个同样鲜红的、被刻意设计成警示形状的数字标识,如同凝固的、淋漓的鲜血,死死钉在那里:


    “23”


    23个未接来电。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阮听澜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又瞬间被点燃!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死死盯着那个猩红的数字“23”,仿佛要将它烧穿。手机屏幕冰冷的光芒映在她惨白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清晰无比的、名为“记忆”的火焰——那火焰并非温暖,而是带着焚毁一切的惨烈。


    嗡鸣声消失了,振动停止了,只有那个猩红的“23”像烙印一样灼烧着她的视网膜。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嘶嘶声。


    然后,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操控,她的拇指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宿命般的颤抖,点向了那个猩红的电话图标。


    指尖触碰屏幕的瞬间,冰冷的触感直抵神经末梢。


    屏幕画面立刻切换。长长的列表瀑布般倾泻而下,挤满了整个狭小的屏幕空间。所有的记录都指向同一个名字:


    “澜澜”


    每一个呼出记录都精确地显示着时间。阮听澜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列表最顶端、时间最早的那一条上:


    “澜澜”


    “未接通”


    “时间:08-16 23:48”


    那个日期……那个时间……


    仿佛一道积蓄已久的闪电终于劈开了混沌的夜空!阮听澜的脑海中轰然炸响!眼前客厅的景象如同脆弱的玻璃般寸寸碎裂、剥落、飞散!


    冰冷刺骨的夜风猛地灌满了她的口鼻,带着城市高空特有的凛冽和空旷感。脚下不再是坚硬的地板,而是粗糙、冰凉的水泥天台边缘!巨大的失重感攫住了她,让她下意识地踉跄了一步,身体前倾,几乎要栽下去!


    她看到了。


    就在她前方几步之遥,天台摇摇欲坠的边缘上,站着一个单薄的身影。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深蓝色的运动裤在夜风中猎猎抖动,像一面残破的旗帜。夜风吹乱了她的短发,露出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侧脸轮廓。她背对着她,微微仰着头,似乎在望着城市远方那片模糊而璀璨的灯火。那背影在稀薄的天光下显得那么孤独,那么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巨大的黑暗和虚空吞噬。


    那个背影……那个名字……


    “沈……见微?”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阮听澜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下意识地向前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徒劳地抓握着。


    就在她伸出手的刹那,站在天台边缘的那个身影,似乎被这微弱的声音惊动了。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时间被拉长到极限,每一帧都清晰得令人心碎。


    沈见微转过了身。


    她的脸在稀薄的天光下完全显露出来。没有泪水,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激烈的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那双曾经盛满霞光、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竭的深井,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虚无。她的嘴唇苍白干裂,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目光穿透了夜风,穿透了距离,直直地落在阮听澜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指责,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彻底放弃后的、令人窒息的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凝固的死水。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尘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沈见微单薄的身体在风中晃了晃,像一片即将离枝的枯叶。


    阮听澜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她无法呼吸。她看着沈见微空洞的眼睛,看着她苍白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拼凑出两个轻得如同叹息、却比惊雷更震耳欲聋的字:


    “算……了……”


    那两个字,裹挟着冰冷的夜风,清晰地送入了阮听澜的耳中。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钉入了她的耳膜,贯穿了大脑!


    就在“了”字余音消散在风中的瞬间,沈见微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毫无预兆地向后一仰!


    “不——!!!” 阮听澜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不顾一切地向前猛扑过去!


    她的指尖,带着绝望的、拼尽全力的速度,终于触碰到了!


    不是温热的身体,不是残留的体温。


    只有一片冰冷、粗糙、迅速从指尖滑过的布料触感——那是沈见微校服外套的衣角。


    那抹深蓝色的、洗得发白的衣角,带着夜风的冰冷,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毒蛇,瞬间便从她痉挛的指尖彻底滑脱、消失。


    紧接着,是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一声重响,从遥远的下方传来。


    “砰!”


    那声音并不响亮,隔着十八层楼的高度,传到天台时已经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绝对的重量,狠狠砸在阮听澜的耳膜上,也砸碎了她整个世界的根基。


    她僵立在天台边缘,身体前倾着,伸出的手臂还凝固在虚空中,指尖徒劳地保持着抓握的姿势。夜风卷起她的头发,拍打在脸上,冰冷刺骨。楼下隐约传来混乱的惊呼和尖叫,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声音。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那沉闷的“砰”声,还有指尖残留的、那片衣角冰冷的触感,一遍遍、一遍遍地在感官和灵魂里回放、烙印。


    猩红的“23”依旧在手机屏幕上燃烧,像凝固的血泪。阮听澜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绝望雕塑。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雨后的湿漉空气里晕染开一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海,无声地流淌。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掌中那部小小的、冰冷的机器上。


    屏幕上,那长长的一列呼出记录,如同二十三道无法愈合的、汩汩流血的伤口,每一个“未接通”的字样,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反复捅刺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屏幕,麻木地浏览着那些记录。突然,指尖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是一个小小的、被命名为“草稿箱”的文件夹图标。一种近乎死寂的直觉驱使着她,她的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点了下去。


    文件夹里空空荡荡,只有孤零零的一个文件。


    “视频_0001.avi”


    文件名朴实无华,却像一块磁石,牢牢吸住了阮听澜所有的注意力。她盯着那行小字,胸腔里的心跳仿佛再次停止了,只有冰冷的窒息感弥漫开来。拇指悬停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着,几秒钟的漫长犹豫后,终于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用力按了下去。


    屏幕瞬间切换。短暂的黑暗后,模糊晃动的画面亮了起来。


    拍摄的角度很低,镜头对着地板。画面里,首先出现的是一双穿着白色帆布鞋的脚,鞋头有些磨损。镜头在轻微地晃动、旋转,显然拍摄者正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走动。光线有些昏暗,似乎是傍晚。


    然后,镜头猛地抬了起来。


    画面瞬间被一张放大的、带着明媚笑意的脸庞占据!那是十七岁的阮听澜,正毫无防备地坐在书桌前,咬着笔杆,对着一道数学题皱眉苦思。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斜射进来,给她蓬松的发顶和侧脸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喂!沈见微!你鬼鬼祟祟干嘛呢?” 画面外的阮听澜似乎察觉了偷拍,抬起头,佯装恼怒地喊道,嘴角却忍不住微微翘起。


    镜头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显然是偷拍者被抓包后慌乱地想要移开,画面瞬间天旋地转,扫过天花板、墙壁……最后,在一片混乱的晃动中,镜头无意间对准了书桌的一角。


    画面在这里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


    阮听澜的呼吸骤然停止!她的眼睛死死地钉在屏幕的右上角——在那个被无意拍到的书桌角落,静静地躺着一本摊开的、厚厚的硬皮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是深蓝色的夜空,点缀着细碎的银星。右下角,一行熟悉到刻骨铭心的清秀字迹清晰可见:


    “阮听澜的100个瞬间”


    那是沈见微的笔迹!绝不会错!


    就在看到封面的刹那,阮听澜的左手,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完全不受大脑控制地、猛地抬了起来!她的左手在空中极其自然地弯曲,拇指和食指微微分开,其余三指蜷曲——一个无比标准的、准备用手机拍摄照片的手势!


    这个姿势如此流畅,如此娴熟,仿佛早已刻进了她的肌肉记忆深处,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被某个特定的记忆瞬间触发。


    她保持着这个僵硬的拍摄手势,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彻底僵在原地。巨大的、无声的惊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手机屏幕里,那个无意间拍到的、写着《阮听澜的100个瞬间》的深蓝色笔记本封面,像一只冰冷而嘲讽的眼睛,透过时空,无声地回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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