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徐管家送来一个沉甸甸的锦盒。
肃亲王月底寿宴,邀请将军携夫人一同出席。
乐之抬眼瞧了瞧那锦盒,盒身雕刻着精致的祥云纹饰,镶着鎏金边。内里陈放着一袭华美的翟衣,衣上织有十二行五彩翟鸟纹样。一旁的螺钿漆盒中还有珍珠花钗冠、金丝步摇、翡翠耳珰等饰品。这些服饰价格不菲,青黛和红绡有些惊讶。乐之倒是并没有在意这些。
肃亲王是昭和帝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年轻时曾随军镇守西境,为昭和帝登基立下汗马功劳。而肃王妃正是定国将军武家的女儿,与秦川的母亲同出一脉,二人在西境时相识。可惜云贵之战后,肃王与皇家闹得非常不愉快,自请降职来这西境当个节度使。这些年,他几乎不曾回京,更多时候只是偏安一隅。
虽说只是个无实权的节度使,看似贬谪,但是毕竟是当今圣上胞弟,皇亲国戚,在这西川也是无人敢小觑的人物。
肃亲王有二子,小儿子赵云泽与她年纪相仿,幼时还曾在皇宫学堂共读。赵云泽性格却极为沉稳,行事端方,乐之小时候还经常欺负他呢。
许多年过去,他如今又是何模样?
……
夜色沉沉。
秦川白日不在府中,一连两日未曾露面,直到夜深,府中仆从才来报。
乐之踏入秦川的卧房时,秦川靠坐在榻上,外袍松松垮垮地披着,里衣的衣襟微微敞开。他抬眸瞥了乐之一眼,缓缓开口:“找我何事?”
乐之略显局促地开口:“寿宴之事,可要提前准备?”
自那日地牢一别,她尚未与秦川正面交谈过。明明曾经剑拔弩张,可不知为何,现下再见,她竟有些说不清的别扭与尴尬。
他依旧是懒散的姿态:“这点小事,难住你了?”
乐之道: “但求稳妥,做万全之备。”
秦川未置可否。
乐之试探道:“三大家族的人应该都会去吧?”
秦川没有立刻回答,反倒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乐之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问:“那……卢三爷和那周先生会不会认出我?”
“行事不思,如今倒要我来收拾残局?”
“喂,当初若非你欺人太甚,还在饭菜里下毒,我们何至于发愁生计!”
秦川闻言,冷冷扫了她一眼,眼神犀利得让乐之顿时噤了声,讪讪地收敛气势,低声嘟囔:“我当时又不知是误会……”
秦川冷淡道:“自己闯的祸,自己承担。”
乐之哼道: “那我可不管,横竖丢的是你的颜面。”
……
肃亲王府的规模不及皇城那些权贵府邸的富丽堂皇,却自有一番大气沉稳的气派,门口早已站满了前来贺寿的宾客。
乐之随秦川缓步而入,四周人声鼎沸,宾客络绎不绝。
王府虽偏居西境,但今日聚集的人物皆是当地显赫之家,连南境的军守备府也有人前来祝寿。沿途不少人主动向秦川寒暄,乐之站在他身旁,面上虽带着恬淡的笑意,心里却默默记着这些人的名字与身份。
他们一路到了里厅,肃王和肃王妃端坐主座,旁侧站着一位青年。青年身形修长,肤色比旁人更白,唇色浅淡,眸色微微偏冷,温润却疏离。
乐之一眼便认出了他。
王妃叮嘱赵云泽带着乐之四处转转叙叙旧。
于是,秦川通过半开的窗扇,看到乐之还没走远,就拽着赵云泽的袖子,然后还绕着人家转了几圈。
再然后,竟然踮起了脚尖,凑到了赵云泽的跟前。
看到这些的不只有秦川,还有其他世家小姐。乐之并不知晓,有几位女眷正低声议论着她,言辞里透着些许酸涩和不满。
她与赵云泽沿着园中回廊缓步而行,聊起了许多童年的趣事,轻松自在,像是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久别重逢,乐之心情格外愉悦,赵云泽虽仍旧一贯的云淡风轻,但唇角也隐约带着些浅淡的笑意。赵云泽把乐之送到了女眷赏花品茶的院落。
“云泽,见到你很开心。”
乐之行过礼,正打算离开,但是又有些不舍。儿时的她总爱寻着机会去找云泽玩,那时候无拘无束,不必顾虑身份与规矩,可如今很多事情再也回不去了。
正当她犹豫间,赵云泽的声音忽然传来,清朗而沉稳——
“你日后若有困难,来王府找我。”
……
要说这边城里最受女子青睐的男子榜首,曾几何时毫无悬念地属于秦川的大哥——秦澈。
文武双全、风度翩翩,多少闺中女子梦寐以求的良人,可惜天妒英才,至今仍让人叹惋。
而这榜单上的第二位,自然是秦川。
据传,当年武老侯爷膝下那位唯一的掌上明珠——也就是秦川的母亲,正是从万千俊才中,独独相中了那时尚未弱冠的秦立,才促成了一段佳话。秦家两兄弟皆继承了父亲的俊朗外貌。
除了秦家,肃王府的两位公子也常年稳居榜单之上。
大公子容貌俊逸、礼仪端方,将来又是要继承爵位的,早早便被各家世家小姐奉为“高不可攀的白月光”,但凡家世差一点的,都不敢肖想。因此,即将迎来弱冠之礼的赵云泽,便成了边城贵女们相争之人。
乐之先是占了这将军夫人的位子,如今又跟二公子如此亲密,自然成了一些女眷的眼中钉。
那些本该循礼行事的大家闺秀,暗地里合起伙来,一唱一和,明嘲暗讽,杯盏间句句带刺。甚至连婢女都“恰好”手滑,差点将滚烫的花露泼在她手上。乐之都一一忍了,她也不愿意惹事,奈何麻烦总是找上她。好不容易挨到了宴席结束。
马车回程路上,车内静得出奇。
乐之局促地坐在秦川身侧,不敢乱动,只得悄悄看他。
秦川脸色冷得像结了霜,唇角紧抿,一言不发。
乐之努力挤出了一个笑脸,道:“今天的事,我才是受害者,真的。”
“那个参军之女一开始说话排挤我,后来还想烫伤我,我也就只是言语还击几句。真是不知道怎么得罪她了,她后来想推我下水,我只是借势打力。”
“真的是她自己掉进池塘的。”
“你来得晚没听到,她和那几个女眷各种泼脏水,说是我推的,我没忍住才还击的。也不过就是戳破了她的谎言,我没做别的。”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秦川的表情,见他仍冷冷地盯着她,正想着如何继续哄哄他,马车突然急转——
“哎哟!”
坐在侧位的乐之一下子被晃到了地上。
“属下失职,刚有孩童突然冒出。”外头有声音传来。
“无妨。”
乐之此时还倒在地板上,心里嘀咕,秦川这人真是的,也不知道扶她一把。
她坐正身体,正欲起身,看到秦川眉心微微皱起,好像……有些哀怨?好像也不是。乐之有些看不懂他的情绪。
不会是在怪我惹了事吧?
她瞧着秦川其实也不待见那参军,参军一职是皇帝派往前线监督军队的文官,一个文官对武将作战指手画脚,别说秦川了,她也不待见,所以她才敢毫无顾忌地还击参军之女。
难道她看错了?毕竟她让人家当众出丑,这事还是看着秦川面子平息的。
她忽然没那么理直气壮了,索性瘫坐在地上,乖巧地仰头看着秦川,想表达一下自己乖顺认错的态度。
但乐之并不知晓,秦川此时脑海里,都是她围绕赵云泽转圈圈的画面!
秦川此时正襟危坐,从高处俯视她,目光沉沉。
乐之有一刹那怔住,这个混蛋……怎么从这里看过去也这般……好看?随即在心里赶紧摇了摇头,打住这没出息的想法,继续装乖。
乐之继续解释着,还撸起袖子展示被烫的痕迹。“她们还朝我泼热茶,多亏有衣物遮挡,否则怕是要被烫熟了,真的。”
哎?怎的一点痕迹也没有,乐之正在纠结怎么圆话。
下一刻,秦川伸手把她抱回了座位。
“护好自己,不必隐忍。”
“哎?”
乐之静静地坐着,随着马车轻微晃动,目光落在膝上的礼服衣袖上,五彩翟鸟在暗光中微微闪着光。她曾经幻想过许多温柔的未来,但这些日子早就把那点柔软打磨殆尽。既然嫁了人,那便好好过日子,相敬如宾也未尝不可。
至少看着这张脸,也不算亏。
只是这句话,却在她心头激起一丝意料之外的涟漪,她忽然有些分不清。
多年未见,如今的他,还是她熟悉的那个人吗?
……
这一夜,乐之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赵云泽和家人在一起的画面。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时光了。
不知爹爹现在如何,是否又在官场上遇到令人讨厌的事?娘亲身边没人对她撒娇,是否会感到孤单?兄长的身子可还安好?外祖母有没有想我?姨母在那深宫里可还舒心?林书予那臭小子有没有长高?师傅在工部有没有研制出什么新物件?甚至,连府里的王嬷嬷、陈管家,厨房里的张大娘,赶车的小李,都一一浮现在脑海里。
那些再寻常不过的日子,如今想来,竟像隔了一个遥远的梦。
她恍惚地觉得自己一夜未眠,可天亮后又记不清自己究竟梦到了什么。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像是沉在水底,翻滚着浮不上岸。
翌日,卢小少爷送来请帖,约他出游。她乏得很,今日不出门,写完回帖后,她忽然顿住了。
卢储让她想到一件事——踏歌夜那日,卢储带她去听曲儿。那位公子弹奏的曲目,是她兄长年少时最常弹奏的旋律。
因曲调太过哀怨,兄长素来不在人前弹奏,唯有深夜独自待在书房时,才会低声拨弦。那时乐之尚小,也未曾避讳她。这曲子据说出自一位名家的临终遗作,鲜有流传。
隔日,乐之便编了谎话,偷偷去了清宣楼。
青黛几人并不知她的去向,见乐之子时还未归,甚至寻到了思雅的住处,最后实在没办法才告知秦川。
秦川赶到的时候,正见到这样一幅景象。
乐之满面通红,醉得眼神迷离,紧紧地抱着一个小倌的腰,贴着对方不放手。
……
清宣楼的雅间里,香炉轻燃。
这位公子坐于案前,素衣如雪,指间流转的琴音低婉哀凉。这人身量与兄长相似,上次离得远,如今这般对坐,不知怎的,竟生出些许熟悉之感。
琴声再起,旋律悲凉,似在述尽山河破碎,岁月沧桑。
乐之低低饮了一盏酒,又续了一盏。黄钿担忧地想拦,却被她拉住:“一起。”
她想起兄长。若有人欺负她,兄长定会有法子治他们。她好像从没真的吃过什么亏,也没真受过什么委屈。有事就躲到兄长身后,仿佛天大的事都有他顶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那琴声好似停了。
那公子声音温和,如月下清泉:“令兄是什么样的人?”
乐之一愣,仿佛被拽回了现实。她笑了一下,歪着头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说兄长如何护她,家中如何温暖。她还骂了秦川,说他以前如何好,如今却仿佛变了一个人,冷酷无情、嘴毒心狠……说得极痛快,连杯都举得高些,仿佛替自己讨回了什么气。
“你站起来,嗯……快站起来!”
被她拽得无奈,莲舟只得顺从地站起。
她仰头盯着他看,眼神迷蒙,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嘴角一弯,便一头扑进他怀里。
“嗯,这样差不多。”
她贴着那人,手还在他的衣襟上乱摸着,喃喃自语:“……不对,哪里不对……”
她皱起眉,随即微微退后,味道不对……哥哥身上没这么重的香。她像是有些嫌弃,又像是不愿放弃似的扒拉着他的衣领,轻声嘟囔着:“我有钱,你现在陪我玩,知道吗?”
“扮得好,我就…我就赏你。”
她眼神澄澈,却显然醉得厉害,力气也没了几分,声音软绵绵地黏在夜色里。那公子自始至终没有出声,任她抱、任她折腾,神情平静得近乎沉默,只垂眸看着她。
一旁的黄钿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案上,没了动静。
雅间中香烟未散,烛影轻摇。
待一行人回小院后,青黛和红绡忙着照看乐之。只有朱璎始终站在门口,神色凝重。因为黄钿不是鲁莽的性格,哪怕真的喝酒,也绝不会醉得不省人事。
那酒水,被人动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