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师》 第1章 那个混蛋 “你们听说了吗,林三小姐在那山沟里,被夫家吊起来打!” “当真?那可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新婚才过几日!” “那位小将军虽有些战功,可这亲事是圣口亲封,这般羞辱,不怕日后翻船?” 街巷风声如潮,传言愈演愈烈。 那场婚宴风光无两,十里红妆,才过去月余,如今却成了众人茶后谈资。 …… 一个月前。 西川秋深,山风透骨。 大昭国西南的边防重地,昔日圣上钦赐的威武将军府邸,木柱斑驳,窗棂漆色已褪,主屋厅堂内的陈设倒显几分讲究。紫檀书案,黄花梨椅,角落立着一座铜镂香炉,几只定窑白瓷盏釉色温润。 乐之刚踏入厅堂,便听得低沉的男声传来:“夫人舟车劳顿,怕是嫌府中无趣,才会到书房寻些消遣。” 她脚步微顿,秦川一身玄衣,立于灯影之侧,肩背挺拔,却冷意森然,不似从前那般。 这声“夫人”叫得毫无温度。两人匆忙成婚后,他便先一步离京,彼此间无太多交集,如今这一声反倒显得讽刺。 “看书原也无妨。” 他语气一转,“可惜,一份兵防图不见了。” 乐之站定,声音清亮,毫不退让:“将军若要诬陷,怕是要拿出确凿的证据。” 秦川走近,身影笼罩她一半光线,俯视着她:“进了这府,守的就是我的规矩。” 随即转身,对身侧的副将道:”将夫人捆起来吧。” 空气霎时凝滞。 副将迟疑了一下,终缓步上前。 乐之脸色微变,低喝一声:“秦川,你敢!” “为何不敢?” 乐之微微侧首,看到武婢黄钿已上前试图阻拦。可下一瞬,便被一名衣着朴素的侍从拦下。对方出手凌厉,身手非凡,绝非普通侍从,数招间便将黄钿擒住。贴身侍婢青黛更是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两名守卫带着婢女离开了主院,他们站在院墙外侧,看不到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听得清清楚楚,鞭子破空抽下时空气被撕裂的尖响。 副将安信眉心深锁,即便他早就知晓今日的安排,但如此对待一位姑娘,绝非大丈夫所为。 身旁的小侍卫站得笔直,脸色却僵得发白。 夫人远道而来,已至府邸,将军却躲在军营多日,故意避而不见。抢了夫人一行女眷的所有财物,还安排众人住在最破的院落。他那时就在想,若夫人哪日真翻脸闹腾一场,也算合情合理。可夫人什么都没说,依然恪守礼节。 原来,他被安排来当这个走漏书房消息的“坏人”,把夫人引来,掉入陷阱。 就在他神情一恍间,黄钿猛地挣脱,副将却示意不必追。 黄钿冲进院落,青黛紧随其后,只匆匆看了一眼,便仿佛被钉住了脚,怔在原地。 …… 正厅里被捆住双手的乐之,不敢置信,盯着这麻绳,惊愕道:“秦川,你……”。 此时,整个主院只剩下他们二人,秦川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乐之,不发一语,忽而伸手轻轻一提,径直走向院子中央。 乐之双手被缚,重心不稳,她踉跄地挣扎、叫嚷,却毫无作用。 眼前那棵老槐树越来越近,她心头猛跳,感觉自己下一刻就会被生生撞上去。忽觉手腕的力道一沉,麻绳骤然变紧,下一刻—— 哎?这个混蛋,竟然? 冰凉的夜风猛地灌入袖口,为了减轻手臂的负重,她只能轻微垫起脚,她何时受过这等委屈,心中怨气陡增,也顾不得想太多,厉声质问: “你如此不讲理,就不怕我告诉家人,告诉我姨母吗?” “哦,夫人大可以写信。” 秦川站在树下,语气淡然,仿佛在谈论天气,“看看是你的信送得快,还是我的鞭子快。” 乐之心头猛地一颤。 “秦川!” 她怒喝。 “军情机密怎会随意放置?进府便是下马威,骗我钱财,还在饭食下毒,如今又是这一遭……你根本就是故意刁难!谁给你的胆子!” “能奈我何?” 乐之有一瞬间的错愕,她才意识到,这个混蛋如今毫无顾忌。 随即,乐之看到他缓缓地将鞭子高高举起,甚至表情还有些玩味。 一道冷冽的破风声,骤然划破寂静。 乐之本能地闭上眼睛,甚至发出了一声细微的惊呼,她从未经历过这般惊险的境况。 过了片刻,她缓缓睁开眼睛,顺着秦川的目光看去,只见一道深深的鞭痕狰狞地刻在树皮上,裂开的痕迹中还残留着些许木屑。 她屏住呼吸,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知道你与… ”她停顿了一下,“或许有些误会,但我既不知内情,也从未参与其中。那些百姓敬你为大英雄,难道你还要拿一个女子出气吗?” 秦川闻言,绕到她身后,将鞭子缓缓放在她身上,声音低缓:“夫人竟把我看做英雄,我心甚慰” 那道触感自脖颈滑落,沿着肌肤缓缓而行,似蛇信游走,战栗,一寸寸探入感官深处。 不急不缓,却无端令人心惊。 乐之还未弄清发生何事,刹那间,一道劲风擦过她的背脊。 鞭子的呼啸声,尖锐而凌厉。 乐之的心头一颤,寒意自脊背攀升,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子。她怔怔地看着落在脚边的一段树枝,被鞭子生生劈断,枝桠碎裂,落叶纷飞。 她诧异,心思一动,先躲过这一遭。 这个混蛋如今不是善茬,也根本不会怜香惜玉,硬碰硬不是上策,出门在外需懂得变通。 深吸一口气,眼中浮起一丝委屈与柔弱,声音微微发颤:“我远嫁而来,却遇到如此对待,心生怨恨,想要去寻些信息以后作为筹码。”她哽咽了一下,继续道,“以后……不会再做有违规矩之事。” 她以为这番言辞能换得些许宽容,然而,下一瞬,那道触感再次袭来。 从*,缓缓移动,直至*。 乐之的思绪猛地一滞,每一丝接触都变得格外敏感。 他这是…要做什么? 这种对未知的恐惧慢慢蔓延。 她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这里不是可以任性妄为之所。人心善变,多年未见,连秦川如今究竟是何模样,她都未曾探清。 过了好一阵,秦川没有再继续动作,只是平淡的开口道: “不察敌情而轻举妄动,这世道本无太多公允与慈悲。” “委屈吗?” “定规矩者,方可掌权。” 泪水无声滑落。 乐之心中此时是害怕吗?是委屈吗? 更多的是悲伤,是对自己毫无还手之力的愤怒,亦是对自己轻敌失策的悲哀。 要变成制定规则的人吗? …… 夜色沉沉,烛火微微跳跃。 红绡咬着唇,趴在她的床边忍着泪,乐之轻叹了口气:“我真的没事,怎的还哭肿了眼睛?哎。” 她们没有亲眼见到院中之事,要说这鞭笞,最后也不过是,嗯…..有些羞耻地划过。 甚至那捆人的麻绳都非日常粗麻,而是精细柔软的棉线,那个混蛋他到底想… “姑娘?” 乐之回过神来,轻轻拭去了红绡的泪珠。红绡和青黛陪伴她多年,在这遥远的边城,没了父母庇佑,只有她们几个小姐妹相互依偎。 红绡似是察觉她心绪低落,赶紧岔开话题:“我这几日在厨房做饭,有个叫英子的小帮厨。他不光给我们安排空闲时间,还告诉我哪几家店铺质量好、价格公道。上回还塞了块肉给我。” “姑娘你若有什么想吃的,只管说。” 刚入府时,他们还吃府中送来的食物,但是乐之经常腹痛难忍,也不知道饭菜里是否做了什么手脚,索性自力更生,自己采买食材。 红绡继续嘟囔道:“这府中的下人们对他颇为敬重,说他凡事赏罚分明,每年年节还能得些赏银,甚至会允诺他们轮休回乡照看家人。合着就是专门针对咱们才这般刻薄?我听说……” 青黛及时打断:“好了,时候不早,快些歇息。” 乐之追问道:“听说什么?还没说完呢。” 青黛摇头:“她听说的东西可多了,要是不拦着,今晚你便别想睡了。” 说罢,拉着红绡起身,替乐之掖好被子,才默默退了出去。回到侧屋,红绡低声道:“为什么不让我告诉姑娘?” 青黛神色沉静:“若真如你所听,为何夫人和老爷临行前只字未提?若是错的,岂不是让姑娘徒增烦忧?她又该如何在府中自处?我们只需护好姑娘,别再惹出事端便是。” 夜深,寒气浸人,乐之蜷在床榻上,倦意虽浓,却迟迟未能入眠。她回想起西行途中,驿馆茶肆间那些隐隐约约的议论。 “前些时日,那西北又有骚乱,我二舅爷的大儿子在军中,偷偷捎的信。” “这才安稳了几年,要是秦家军还在,还怕个球,如今哎……” 秦川……这些年,究竟是如何走过来的? 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早已不是她记忆里明艳的少年了。 他搞出如此大的阵仗,怕是整个府中上下尽知他们的关系。可是他又偏偏屏退左右,不容旁人窥见她的狼狈。 这一切,到底要做给谁看? 他又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2章 重整旗鼓 日头已高,晨光透过窗纸洒进屋内,乐之抬手遮了遮眼前晃眼的光亮,又往被子里拱了拱。 她听到院中传来扫帚拖过青石板的窸窣声,想来是朱璎和黄钿在整理庭院。院子虽小,经过几日修整已然整洁了许多,还添了几盆花木。 “姑娘醒了没?你们怎么不喊我?” 不等回答,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红绡轻轻推开门,瞅了一眼床榻,便欢快地跑到床前,手里捧着一个小食盒,兴冲冲地放在床头小几上,“我在集市上转了许久,终于找到了缺的那味食材。” 红绡微微仰着头:“快尝尝,是不是和以前的一样。” 乐之心头一暖,望向红绡道: “红绡越来越能耐咯。” “那当然,我可不能被青黛比了下去,她虽年长,可是我先到姑娘身边的。” 乐之微微一愣,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比什么?有事瞒着我?” 红绡意识到自己似乎又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刻住了嘴,眼神闪烁:“青黛不让我说……她要是知道,又要骂我一宿。” 随即仰起脸,语气坚定:“姑娘别怕,我们一定可以护住您!虽然比不得朱璎、黄钿二人会武功,但我们也能给您买好多首饰,买那个毛绒绒的大裘皮穿!” “你们两个在背着我赚钱?” 红绡猛地睁大眼睛,拼命摇头:“姑娘,我没说!” 乐之心头疑惑更甚。 虽然财物箱匣全部被那个混蛋夺走,可随身行李中的细软银两,按理说也足够支撑好一阵子,怎会落到需要赚钱的地步? 片刻后,房门轻响,青黛走了进来。 “姑娘找我?身体可好些了?”青黛眼神微沉,径直走向柜子去取药膏。 乐之待她回来,举着胳膊画圈,展示自己活动自如,坚定道:“我真的没受伤,这次没有撒谎,倒是你们鬼鬼祟祟,在做什么?” “随身的银钱倒也够用,可我们初来乍到,处处都需要打点。仆从最是看主子脸色行事,即便我们不与他们多有交涉,但同住在一个府邸,日后行事也能多几分便利。” 青黛轻轻坐在床边。 乐之疑惑道:“可是将随身的首饰典当,也足够生活一阵,日后再想办法便是。” 青黛动作微顿:“我怎能拿夫人给您的东西去当掉。” 乐之微微一怔,却并未再言语。 青黛替她收拾好衣襟,又取了妆匣,细细替她梳理发丝,柔声道:“今日天气晴好,别总待在院里,让黄钿陪着去街上走走。” 乐之应了一声,但待青黛走后,却陷入了沉思。 她绝不会告知爹娘让他们徒增担心,也还未摸透秦川的用意,不易轻举妄动。 她只是从未想过,脱离了父母庇佑,竟需要思考金钱的意义。 …… 这些时日,红绡琢磨出几款糕点,青黛则重新拾起了刺绣,朱璎打探了不少消息,黄钿则是始终贴身随行。乐之看着这几人各司其职,心里竟有些复杂。她如今反倒是靠着身边的丫鬟支撑起一切。 可不能被她们几个比了下去。 边城旧时尚武,因战事频繁,民风剽悍。但近些年秦川平乱,百姓得享太平,许多旧日避乱的书生、迁居的官员也逐渐扎根此地,不少边城子弟得以进京求学,或在地方上安身立业,文风日盛。当朝大儒周士正晚年也迁回故居,在城中设立私塾授业,吸引了不少学子求学。 乐之探查了几日,发现书铺里不乏一些高价悬赏的文章,尚可解一下燃眉之急,最终她选定了这文雅阁。不过高价悬赏的多是策论一类的文章,不算难,赏金又高,怎会轮到她? 联想到书房一事,不会…又有诈吧? 谁承想小厮说,这种活计并不好找人来做。文人墨客大多自矜,不屑于此等做法,真正的贫苦人家更愿学一门手艺立足。只有那些实在走投无路的布衣学子,才肯靠此赚些银钱。 乐之微微一怔,她堂堂户部尚书嫡女,竟然沦落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 可恶,那个混蛋! 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可多想无益,先有能力养活自己和小姐妹们。 乐之领了任务回到小院中,暗自打定主意,这第一篇文章必须出色,要借此机会打开局面。 几日后便传来消息,那买家对文章极为满意,甚至特意送来重金酬谢。与此同时,第二篇文章的题目也一并送到,接着是第三篇,第四篇… 这题目一次比一次难,但赏钱越来越多,小姐妹赚的补贴跟她比,不值一提。 乐之瘫在榻上,翘着腿晃悠着,手里捏着半块点心,看着新添置的家具,得意得很。 这才初出茅庐,便如此成功,难不成也能像话本里那女商人一般,发家致富啦? 她要先韬光养晦,再多买些书,赚得更多,然后再拓展其他买卖。变富以后再告诉兄长,惊艳所有人,甚至都开始幻想起兄长惊讶的场景。她可真厉害嘿。 只是,还没拿到第六篇的题目,却得了一封来自买家的信。 …… 几日后。 将军府的隔壁,书房香炉轻燃,桌上残局铺展开来,秦川的挚友—周明远正静坐案前,凝神思索,指尖缓缓摩挲着一枚棋子。 忽然,屋外传来一声清朗的呼唤——“周神医!” 他执棋的手微微一顿,却未作回应。 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踏入庭院,随后又是一声唤喊。话音刚落,一个身影已然踏入书房,停在书桌前。 “又有什么事?” 周明远冷淡道。 对方却不恼,反倒是笑意更深。这名男子一身锦衣华服,腰间系着玉佩,正是边城第一才子,周文清——大儒周士正的嫡孙。 周文清随意地在一旁坐下,语气轻快道:“这次可是个有趣的事。” “卢家小少爷,最近写了五篇文章,让我们的书院先生惊掉了下巴。” 周明远继续沉默地摆弄着棋子,这些富家子弟买文章,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卢三爷把这五篇文章给了我,没想到呀,没想到——” …… 那一日,乐之依约赴宴。 雅间颇为宽敞,屏风隔断了大半视线,遮住了内里的人影。 她绕过屏风,却在下一瞬间微微怔住。 饭桌上无人,仅摆着两盏清茶和几碟点心对面的座椅上端坐着一位样貌俊朗的青年男子,和一名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 更令人意外的是,在他们面前,竟跪着一名锦衣华服的小公子。 那小公子听见门响,身子一僵,似是不敢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随后低头对那位中年男子说道:“三叔,人我已经带到了,您可要守信,千万不能告诉我二姐,她打我那是毫不手软,三叔你可得心疼我啊。” 中年男子淡淡地应了一声。 小公子仿佛得了大赦,赶忙起身匆匆朝外走,路过乐之身旁时,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头快步离去。 乐之站在原地,心中已有不祥的预感。 她知晓此事怕是已经暴露,但按理说,真正该受责罚的是买文章的小公子,自己不过是借此谋生,难道还要受到责难?她心思急转,不敢造次,忙拱手作揖,语气恭谨:“不知两位大人找在下何事?” 那中年男子率先开口:“莫怕,我们不是来责难你的。这五篇文章,可是出自你手?” 乐之自知理亏,便不敢撒谎,低声道:“小子家中拮据,想着以此赚些银钱渡过难关。若是坏了规矩,还请两位大人宽宏大量。” 她低垂着眼,没有多言。 却在这时,周文清忽然开口,带着几分笑意:“公子莫怕,这位是卢家三爷,你此前拿到的赏钱,皆是他所出。” 他顿了顿,慢悠悠地补充道:“如此才学,却做这替写之事,想必也是遭了一些难处。卢三爷惜才,愿助公子度过难关,甚至还举荐给了我。” …… 周文清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当天的情景。 周明远虽然未曾给过他什么好脸色,却也未打断,默默听着。 周文清毫不在意,兴致盎然地继续说道:“竟然有人会拒绝我的邀请,啧啧,我便调查了他的来历,你猜怎么着?” 周文清微微前倾,语气轻快。 “嘿,她就住在你的隔壁。” 第3章 痛失财路 周明远隔壁的好邻居,此时正在将军府最偏僻的小院里,懒洋洋地晃悠着,这新添置的摇椅,乐之很是满意。 这些时日,那个讨人厌的混蛋早出晚归,连面都见不到,倒也相安无事。 黄钿正坐在小几旁剥果子皮,神情一丝不苟。因着书房之事,她心中一直愧疚,之前更是跪在屋内不肯起。好不容易劝着起来了,便开始拼命练武,天不亮就起身锻炼,饭都顾不得吃。好不容易劝着别这么紧绷,她又一门心思地找事做,生怕自己没有用处。 看着黄钿低头认真剥果子的模样,乐之轻笑道:“这小碟子都装不下了,再吃下去,我怕是要变成画里的胖娃娃啦。” 这时,有文雅阁的小厮送来请帖。 她这小院虽然挨着将军府,但不过是夹缝里的一处建筑,侧门对着另一条街道,与府门相隔甚远,所以也不担心他人怀疑身份。 来信的正是那买文章的小公子,只是这次是真诚致歉。 卢小少爷那日见乐之年少俊秀,才华出众,年纪与他们相仿,这边城来了这样的人,他们哪里能按捺住澎湃的好奇心。 小少爷单名一个“储”字,皮肤白净细腻,一身锦衣裁剪得体,纹饰华丽却不张扬,身量不算瘦,肩背却挺,显然是被养得极好。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书院学生,刑案司副使的公子—吴峻,以及营造司司长的侄子——李清源。 一番交谈后,乐之才发现,这几人并非自己先前所想的那般不学无术。这卢小爷结交的皆是掌控西川重要事务的官宦之家,这些人家很注重后代的交友。卢家虽经商,但能在西川扎根数十年,与这些人往来密切,可见其影响力绝非寻常。 “清源是咱们州府近年啊,最年轻的贡士!”卢储语气里隐隐透着几分自豪。 这李清源端正俊逸,却无半分锋芒逼人,眉目清朗温和,叫人不自觉生出亲近之意。 “营造司可是掌管西川所有工程营造事务的,李家在工部也是有人的。” 卢储继续说道。 工部?不会跟师父相识吧?乐之暗自想着。 酒馆里,一壶桂花酿刚倒上,卢储便靠在椅上,懒洋洋地抖着酒盏。 乐之原想着总要被问一句“怎么不去书院念书”,她连说辞都准备好了。哪成想卢储他们一句没问,见她好奇书院生活,便自然而然地与她谈起,人还怪好呢。 “我们周大才子,今儿个又没来讲课,院里空了半堂。乐熙,你是没见过,你若看他第一眼,八成会以为是哪家花坊先生。可他文采真是拔尖儿,竟听得我都心动了。” 吴峻一声轻哼:“你心动的,大抵不是讲学,而是他讲学那日,坐在窗下的女学生吧。” “哎这就刻薄了不是!”卢储立刻反驳,故作委屈地看向李清源,“清源你评评理……” 酒过一轮,气氛愈发热络。 吴峻本不善言笑,此刻却也眉头舒展,正襟道:“乐熙公子,你所著那篇论策我读过。西川与北境,地势殊异,气候迥别。以北境器械之精,合西川地利之便,融营造之术于机巧之理,诚可谓匠心独运。” 李清源也颔首微笑,眼里带着真诚: “你这套思路,实有论兵械之妙,兼得因敌制器的讲究——是真正能用在战场上的巧思。我不敢说自己算理有多精,可西川的风土人情、水文地貌我还是懂一些的。这些年也总想着,有朝一日能把自己琢磨的那些东西,用在战阵之上,不只是造桥铺路,更能守关固防。” 乐之闻言,兴致高昂。 小时候她得了一只机关盒,爱不释手,自此便彻底沉迷榫卯营造,机巧之理。 后来拜师学艺,她发现营造之理与机巧之术大多相通。那楼阁的梁柱和斗拱,靠结构设计来分散重量、减缓压力,而那投石机的砲臂抛射巨石时,同样需要靠巧妙构造来传递和化解力量。 各类构造,皆因势导力、循理成法,虽功用殊异,然匠思相通。 然而父母却极力反对她的喜好,虽然允了师傅来家中教导,却不许出屋子,在外更是禁止她谈论闺阁本分以外的事物。 在这西川,换了身份,海阔天空,无比畅快! “快与我分享!” 他们越聊越投机,卢储也饶有兴致地听着,偶尔点评两句:“我们书生虽不能持弓上阵,抡锤造械,若哪天战乱真起,也能捐款捐粮。” 李清源顿时就调侃道:“就你,还书生。” 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吴峻却正色道:“可别小瞧了文人,战场上妙策连连的,可不都是武将,有时候,精确的布防与军械改良,远比单纯的力敌更为重要。” 这场席间谈论,不知不觉间竟变得别有趣味。 乐之初来边城,至今只认识文雅阁老板的女儿文思雅,头一次与这么多同龄人高谈阔论。一时间神采飞扬,心情愉快。 “不察敌情而轻举妄动。” 这句提醒早就被她忘得干净。 …… 这天清晨,仆从送来一条消息,“将军请夫人去书房一叙。” 小院顿时炸开了锅,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 黄钿更是立刻站起身来,站到乐之身旁,乐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抚道:“没关系,我一个人前去便好。” 她不想让小姐妹们总因自己的事而担忧。再者就算真有什么事,她们几个女生也是拦不住的。只是,尽管嘴上说得轻松,乐之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这一路上,她飞快地思索着秦川此举的缘由。 踏入书房的那一瞬,她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在秦川身上停留。 秦川随意地坐在椅子上,身上不是惯常的利落劲装,而是一袭宽松的墨色长袍。衣料轻薄柔软,衣领微微敞开,能看到一些胸膛麦色的肌肤。 他在乐之心中仅剩的一丁点优点,便是这样貌了。 “好看吗?” 秦川慢悠悠地说道。 乐之谨慎又疑惑地看着他。 秦川目光淡然地扫过桌上的几张纸,淡然道:“看够了,不如看看这些。” 乐之缓步走到书桌前,眉头瞬间蹙紧,这是……她替卢储写的文章?她心底顿时泛起警惕,依旧低垂着眼帘,她尚不确定他究竟意欲何为。 “没想到夫人竟有如此文采。” “这前两篇写经济与民生,颇有才情。第三篇写治国,对边城倒是了解颇多。”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指尖轻敲桌面,“只是这第四、第五篇却涉及军备兵械。闺阁女子即便上了书院,怎会对兵械如此了解?” 乐之微微一怔,比起先前倒也镇定了些,轻声答道:“我兄长是三皇子伴读,我随他们一起听课,皇子的课程中自然涉及这些。” 这些文章,周明远当日便交给了秦川,因着诸多事务,他并未急于处理。近日来,他特意差人查探了一番。 乐之并不知道,此前书房一事,并非秦川刻意构陷,确实有一份伪造的重要文书被人翻动过。 过了一会儿,秦川走到她面前,乐之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的阴影里。 秦川语气悠闲道:“夫人还没有好好逛过这将军府吧,这府里北院有一个地牢,专门用来对付这些不肯说实话的细作。” 乐之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还没等她有所反应,秦川一只手环在她腰上,轻轻一转身,便把她抵在了书桌上,身体靠前,限制住了所有行动空间。 她尽力解释着,“我确实是跟着兄长和三表哥学习的,他们书房里有很多军事书籍。” 其实乐之此时是有些心慌的,但她又怕秦川这个混蛋做出什么混账事来,就这一小会儿的纠结,秦川尽收眼底。 她感觉到秦川好似越靠越近,越压越低,气息扑面而来,她本能地伸出手想抵挡,却被顺势反扣在背后。她此刻被环在秦川的臂弯里,靠得极近,可她还来不及细想这亲昵的姿势,胳膊却被他往上提了提。 这个混蛋,真要掰断她的胳膊不成? “放开。” 她低声道。 秦川并没有松手。 说有多疼倒也不至于,只是这一刻,她又委屈,又气恼,偏偏又打不过他。 还有一点,说不清的难过。 他们往昔也常起口角,然而秦川素来知晓分寸。究竟是何人!将曾经的少年变成如今这般讨厌的模样。 秦川默默地看着她,啧啧又要哭了。他松了些手上力道,往后略挪了半步,却仍未完全放开。 “夫人不肯说实话该如何是好呢。” “那地牢里的物件花样多着呢,不如我们也试试?” 秦川说罢,眼神未动,忽地伸手,在她腰侧一捏。 乐之蓦地一震,她下意识地抬头,秦川依然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眉目沉静。秦川的动作很轻,被捏过的地方还有一些痒意。乐之觉得呼吸有些急促,有些烦闷,微微后仰,不想靠得太近。 只是这般亲密的动作,竟然是在这种场景? 怎跟她想象的,全然不同! 他们靠得这般近,乐之需得仰着头才能与秦川对视。此时,乐之眼角还挂着未落的泪珠,她当年怎么就被这个混蛋的美色迷了眼。 秦川道:“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乐之仰着头,直视秦川,不言语,大小姐我也是有脾气的,你能怎样? 下一刻,他竟然? 她再一次腾空了,被吊在树上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乐之拼命扑腾,显然是徒劳的。 秦川稳稳的控制着她,大步往前走。 乐之被晃得晕头转向,索性垂着身子,低着头,放弃挣扎。她看不清前方的路,感觉走了有一会,突然看到地面出现了一截向下的楼梯。 哎?这是,真的有地牢? 还没等她想明白,他们已然进入了这个地下空间。 待她堪堪站稳,这屋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乐之第一眼看到了秦川的副将安信,他身边确实有着很多刑具。屋子中央是一个被捆在架子上的囚犯,前边执刑的人拿着类似鞭子的东西。 安信满脸疑惑和震惊。 只有秦川悠悠的开口道:“哦,带夫人逛逛这宅子,你们继续。” 他拽着她的胳膊,走近了那排刑具。她看着那些奇奇怪怪的物件,只觉得呼吸急促,手心冒汗,本能地后退,却被秦川紧紧牵制着。乐之转移目光到别处,可这地牢里哪一处都不让人安生。她瞧见秦川递给她一根细小的钉子。 “这是**针,我们把它钉进骨头缝里,看不出伤口,却疼痛难忍。” 秦川好似还有些心疼地继续道,“你怕是受不住。” 她怯生生地提议:“秦川,今日天气晴好,不如我们换个雅致的庭院说话。” 秦川悠然道:“你喜欢做手工,我才贴心地带你来瞧瞧咱们府里的物件。” 乐之被牵着缓慢地走过这盛放物件的桌子,随后秦川拿起一根很短的小鞭子,竟然有几分愉快的声音说道,“这个适合。” 说罢,秦川拿着这个牛皮小鞭子,拉着乐之就往另一个房间走去。 安信震惊地看着他家将军的所有举动。 另一个房间是长期关押犯人用的,没有行刑的工具,倒是相对干净一些。将军并没有同上次一般提前知会他们,所以安信不知该如何行动,只能静静地站着。 不久,隔壁传来了哭喊声。 安信默默地低下了头,可是夫人,夫人她无辜啊。青黛前些时日还给他送过吃食,连将军都没给他送过。他其实爱吃甜食,之前还被数落过男子汉爱吃女孩子家的东西。 夫人这般好,安信想着要不要去帮帮夫人,可是…这要如何插手。 安信走到了房间的拐弯处,听着哭声好像平息了,他顿住脚步,正犹豫着,瞧见他家将军怀抱着夫人走出来,夫人埋头在将军的颈窝,看不见神色。 他却震惊地看到秦川微微上扬的嘴角。 第4章 把柄之礼 夜色沉沉,偏房里传来低低的抽泣声,红绡紧紧攥着帕子,泪眼朦胧,声音哽咽:“姑娘今晚沐浴都没让我们伺候,晚膳也只吃了几口,就闷在被子里不肯出来……她肯定是不想让我们担心。” 她抬起泪眼望向青黛,带着几分急切:“青黛,你肯定有办法,你为何不去劝劝姑娘?若是再这样下去——” 话未说完,红绡已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 她用力咬了咬下唇,抹了一把眼泪,接着道:“我听说……姑娘今日去的地方,是专门行刑的。几年前府里有个小厮犯了大错,被送进去过一次,后来听见的人都不敢再提……他们……” 红绡顿住,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小院主屋。 乐之的床榻上,被褥高高拢起,若是仔细看,还能发现被垛正有规律地轻微晃动。 被褥下,乐之的脸涨得通红,连耳尖也透着不自然的绯色。她紧咬着唇,眉头微蹙,奋力地砸着枕头,像是在发泄心头的怒气。 “可恶!可恶!” 好一会儿,乐之终于泄了气般瘫倒在床上,望着帐顶。然而,脑海中的画面却同挥之不去,清晰得仿佛仍在眼前。 …… 乐之是被拖拽着来到地牢深处的一间牢房。 秦川步履极快,她还未站稳,就已被他猛然松手。惯性的冲力让她踉跄了一下,直接跌倒在床铺上。那不过是几捆乱麻般的旧草,潮湿、发霉,夹杂着尘灰与一股腥馊味,在鼻尖炸开。 她刚刚就有些难受,俯身摔倒在这稻草上,陈旧**的气味让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紧。好在这个混蛋还有几分良心,将她扶稳坐好。 “害怕吗?” 乐之抿紧了唇,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蜷。她没有回答,只是定定望着他。 秦川并未再开口,而是缓缓靠近了她几分,视线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她看到秦川一只手握着那小皮鞭的把柄,递到了她面前。 秦川给她递鞭子……?! 她本能地退缩,眼瞳微震,整个人僵在原地,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秦川依旧没有解释,而是干脆地把鞭子的把柄,塞进了她手里。乐之一惊,手指下意识松开,却被秦川一把握住手腕,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那鞭柄塞进了她掌中。 还非要塞到她手里……?! 地牢里静得可怕。 只有火把偶尔爆出的火星噼啪作响,以及心跳声,一下一下,敲得如擂。 他这是…? 是她想的那种吗? 这可…如何是好? 乐之竟然莫名生出几分兴奋,却依然摸不清状况,有点手足无措。 秦川盯着她的神色,片刻后,缓缓道:“我近几日还看了几篇文章。” “兵器者,兵家之根本,胜负之关键。然兵器之利,贵在因地制宜,灵活运用;兵器之弊,贵在协同作战,互补长短……” 乐之猛地转头,看向秦川。这是她在京城时所做的文章! “错国于不倾之地,积于不涸之仓,藏于不竭之府,下令于流水之原……” 秦川继续念道,目光不曾从她脸上移开。 乐之脑中轰然炸响,他怎么会知道? 秦川还在说着她的文章,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只瞧见她耳尖悄然泛红,随后一滴眼泪滑落,在她握着鞭子的手背上摔碎。 片刻后,他淡淡地开口,声音平静: “锋芒毕露,并非好事。你以为的私事,落在别人那里,他日也会扭曲成攻击你的重锤。你以善心度人,他人却会以妒心忌你。” 乐之感觉到脸颊上有粗糙又温热的触感,在帮她拭去滑落的泪珠。 “你若不够强大,做过的事,留下的痕迹,都会成为别人手里的把柄”。 秦川难得语气温柔。 “这次的把柄——我替你收好了!” 乐之心中微微一怔。 秦川没有强迫她抬起头,而是微微俯身,身体轻倾,试图捕捉她此刻的神情。 乐之察觉到他的靠近,呼吸顿时一紧,像被什么轻轻扰动了心绪。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像一只藏起脑袋的鸵鸟,只想隔绝这一刻的尴尬与混乱。 秦川伸手替她捋了一下散乱的发丝,动作极轻,指腹掠过她颊边。 忽然,还未等心跳恢复平稳,腿弯一沉,乐之整个人被抱了起来! “啊——” 她惊呼出声,手臂本能般环住了秦川的脖颈。下一瞬,她撞进了秦川的目光。 沉静又认真,让她一时不知所措。 乐之感觉自己一直在经历,一连串的意料之外与措手不及。 秦川轻笑了一下,未多言语,只是抱稳了她,转身迈步朝门外走去。 …… 这夜,周明远的书房,灯烛摇曳。 秦川仍穿着白日的宽袖长袍,端坐主位,神情肃然。案前摆放着新换的茶盏,侍从轻手轻脚地添了新茶,又默默退下。除了秦川身侧的安信,书房内还坐着几人。 一位中年男子须髯微乱,身材魁梧,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铁血之气。“梦柯前些时日说的那些流寇,已经被我按住了。”中年男子的声音沉稳浑厚,“妈的,果然在我们的物资里动了手脚。” “羌国最近旱灾严重,人心浮躁,前些时日刚和西戎国交手,闹得不小的动静,结果啥也没捞到,只能灰溜溜地撤回去。现在倒是把心思放到我们这边来了。”他嗤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不屑。 周明远淡淡地开口:“西戎的皇帝身体抱恙,朝局不稳,接下来只怕要起波澜了。” “有几车羊毛毡被流寇盗走了,是我失察。那流寇似乎只当是普通货品抢来获利。我会尽快追回。” 一个身着玉色长袍的男子神色有些凝重,但是仍然温润有礼地说道。 此人便是商人何梦珂,秦川的钱袋子。 秦川未作声,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何梦珂补充:“卢三爷那里,近日与西戎的墨宝买卖,倒是愈发兴旺了。” 闻言,周明远微微蹙眉:“这个时候加大采买量,恐怕是别有所图。” 何梦珂慢悠悠地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语气从容:“放心吧,混进去的柳枝粉和掺假的炭粉都已经用蜡纸包好了,不会有受潮的痕迹,他们查不出来。” 外行人只知道炭粉是用来制墨的,可其实,它还是火药中最关键的原料之一。 火药讲究比例和材质,尤其是炭粉的种类。桦木炭燃烧稳定,是制火药的上等之选,而西戎那边出产的多是柳木炭,燃速慢、火力弱,差了不止一筹。所以西戎那边动了心思——派人假扮成收墨宝的商人,混进西川,说是收文人墨迹,其实是专门来买制火药原料的桦木炭粉。 卢家则是这西川边境最大的商户,跟邻国贸易往来频繁。秦川在商人运往境外的墨料里偷偷加了桦木炭粉,这种掺假的原料做出来的火药,平时不容易被发现,可一旦战场上点火时,就有可能哑火或者火力不够。 “商队近来可有新的线索?” 周明远问道。 何梦珂将茶盏搁回案几,语气不紧不慢:“有一伙新兴的帮派,短短一年间迅速崛起,行事隐秘,财力雄厚,来历不明。需再些时日细查。” 周明远几人又继续讨论着近期的局势,期间秦川大部分时候都是默默的听着,只是偶尔补充几句。谈话结束的时候,秦川示意一位年轻男子留下。 那青年会意,恭敬道;“又查证了一翻,夫人身边那两名武婢身份做得很干净。但年长的那一位,与已经消失很久的宗派有关联。” 秦川的表情似乎有些凝重,问道:林三夫人知晓吗? “很难说,我们也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查到的。”青年答道。 秦川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第5章 游心见局 从地牢回来后,乐之便一直闷在屋子里。直到这日,青黛手里拿着几件新制的小袄,推开了卧房的门。 “天儿冷了,我做了几件冬衣,绣了些花样,起来试试?” 乐之听见青黛的声音,微微起身,一把抱住。青黛微微一愣,随即轻轻叹气,手掌慢慢顺着她的长发轻抚:“别人家的姑娘这个年纪,怕是都当娘了,你倒好,还这般孩子气。” “我就想一直当小孩子,不可吗?” 乐之嘟囔道。 青黛看着怀里的姑娘,心里微微一涩。老爷和夫人护得她太好了,从未让她受过半点委屈。她缓缓理着乐之的发丝,温声道:“今日天气好极了,不如出去走走,思雅姑娘前些天还托人问你何时再去文雅阁。” 闻言,乐之抬起头,眼神终于亮了几分。 思雅是文雅阁老板的小女儿,是她在西川结识的第一个朋友。 乐之除了替卢小少爷代笔,平日里也去文雅阁做些仿写字画的活计。两人虽起初因才学相识,但真正让彼此心生感激的,却是两件事。乐之感激思雅,是因为她曾在紧要关头帮她解了葵水之围,还替她保守秘密。思雅感激乐之,是因为她曾替她挡下了徐家少爷的纠缠,还处处维护她。 …… 郊外的踏青园,是一片依山而建的农庄。 思雅早就备好了这一趟行程——青黛此前悄悄来找过她,希望她能带乐之出去散散心,让她别再整日闷在屋里。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直到临近晌午,便在农庄的一家小院里用了午饭,别有一番风味。席间,乐之看到远处有一位妇人攥着洗衣的棒槌,气喘吁吁地追赶一个少年。 少年赤脚飞奔,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跑来。乐之以为是家里的小孩犯了错被长辈教训,可是听到这孩子喊着:“你们把水渠都堵死了,不讲理,不让我们活。” 妇人气喘吁吁追着骂,拐弯时几乎摔倒。 乐之眼中满是疑惑,思雅轻声解释道:住在高处的农户田地在山坡上,水流不到他们田里。高处农户家的小孩用芦苇杆当吸管,可以从低处田里"偷吸"一点水到自家田里。 “这都深秋了也需要灌溉吗?”乐之疑惑的问道,“可溪边就有筒车,不是可以引水灌溉吗?” 厨房里忙碌的婶娘插话道:“高处的田,多是家里穷苦的人,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哪儿有这能耐去修水车?” 回程时,她特意绕到溪边,仔细查看那台老旧的筒车。乐之想着如果她能有办法像师傅一样改进农耕工具,那粮食产量富足,军粮也会丰盈。可是即便她能设计出图纸,这从实验施工到投产应用,都不是目前的她能办到的。 可是秦川对林家,对她… 她听说过,那场战役败因被归咎于粮仓突遭大火,朝廷的支援粮草又困于沼泽,无法及时送达。许多人被处刑,她爹爹也受到了牵连。她不敢找秦川说这种揭人伤疤的事。 但是有一个人也许可以。 天色渐渐沉了下来,城门口排队入城的队伍缓缓向前移动。 不远处传来一阵激烈的争执声。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正被工头一把揪住衣领,瘦弱的身形被扯得踉跄了一下,几乎要跌倒。 “那羊毛毡子贵着呢,老子还没让你赔就已经是发了善心了,还敢讨工钱?!”工头脸色狰狞,显然是动了怒,抬手就要再打。 “住手!” 思雅早已下车,快步上前喝道。 乐之也紧随其后,思雅平日里会关照一位少年,帮文雅阁跑腿赚些银钱,应该就是那个少年。 工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不耐地道:“哪来的小娘子,多管什么闲事!” 思雅站定,双手紧紧攒着衣裙,声音有些颤抖,但还是挡在了六子身前,说道:“六子是孤儿生活不易,您宽宏大量放过他吧,这个工钱我们也不要了。”思雅想着她自己贴补给六子,可别让人给打了,拽着六子就要走,但是六子却很坚决:“不行,我必须拿到这工钱。是别人撞我的。” “就算是有人撞的,你有证据吗?”工头打断了他,说罢又抬手似乎要打人,只一瞬,那工头的手就被黄钿反制了,疼得吱哇叫嚷却挣脱不开。 “他有证据!” 乐之缓缓开口,指了指不远处的茶摊:“那边坐着的几人,不如我们去问问?” 乐之刚才便观察到这几人神色异常。 工头的脸色顿时僵了一瞬,又无力从黄钿手中挣脱,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从腰间摸出几个铜板,随手丢在地上,转身就走。六子愣了片刻,咬了咬牙,捡起铜板,双手紧紧攥着。 “思雅姐,那破毡子掉水洼里了,居然褪了色,就这货色还让我赔一千文,他们就是欺人太甚。”六子委屈地嘟囔着。 “普通毛毯遇水颜色应是变深,这是特殊的扎染方法?”乐之很是好奇。 “肯定是以次充好骗钱的。”六子气氛道。 乐之怔怔地看着,边城虽然近些年平顺安详,但是又有多少六子这样的孤苦的人呢。 她也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堂弟。 …… 京城,林府。 林府二爷的屋子里,跪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身量尚显稚嫩。他身上的衣裳料子上好,绣着精致的云纹,然而此刻衣摆沾了些灰尘。他低着头,额前一缕碎发垂落,嘴唇紧抿,眼神却倔强不屈。 他的面前,地上散落着一些形状精巧的木制玩意,在地面投下纤长暗淡的影子。 林二夫人一身深色锦衣,端坐在院中雕花红木椅上,眉头紧锁,目光落在那地上的木质机关,眼中透出几分不悦。 她声音冷硬:“那三丫头也是厉害,她在的时候就带着你四处撒野,如今人都走了,你还不安生?” 林书予听得这话,急忙抬起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服气的辩解:“娘,这不算玩物丧志,这是机关锁,是老祖宗留下的智慧!三姐姐解这些可厉害了!” 二夫人冷哼了一声,语气讽刺:“好,她厉害得很!她再厉害,如今还不是被丢到那穷山沟里,被夫家吊起来打?” 林书予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些:“娘,您在胡说什么?大伯父是当朝宰辅,谁敢欺负林家的女儿。” 二夫人见他仍是一副天真模样,语气里带着不耐烦:“你个小崽子懂什么!”她站起身,衣袖一挥,目光凌厉地落在他身上:“我告诉你,少整这些没用的东西!不好好听话,惹恼了你大伯,没好果子吃,我可护不住你。” 林书予咬了咬唇,拳头悄悄握紧,却终究没有再辩驳。他低下头,看着地上散落的木制机关。三姐姐怎么会……她那么聪明,又那么好,怎么可能落到这样的境地? 他不信。 …… 林府三爷的院落里。 林致和还没进门就看到婢女们正在收拾。地上到处散落着摔碎的瓷片,最远的那片甚至滑到了门槛处,可见被摔出时的力气。 他的夫人此刻正扶额依靠在软榻上,闭着眼睛。林致和屏退了众人,疾步走到塌前,温柔地揽着夫人靠在了自己肩上。 旁边的茶几上,有一封摊开的信。 清秀端正的小楷,欢快亲昵的语气,乐之正在跟父母诉说着边城新奇的事物。 哪家店铺的糕点好吃,哪家的烤饼最香,哪里的景色很美,她新交的朋友如何友善。 而这封信似乎被打湿了一大片,因为这黑色墨迹的空白处,还有另一个笔迹。 林致和全程眉头紧锁,脸色也越来越沉重,他将这封信紧紧握在了手里,手臂青筋暴起,似乎要将这张纸捏成粉末。 林三夫人此时缓慢的调整了姿势,依靠在林致和怀里,缓慢地说道:“延儿从宫里带的消息,年后,太后寿宴,皇上想让肃王回京。” 林致和动作温柔的帮夫人揉着太阳穴,轻声说道:“放心,会让鸢儿回来的。” …… 皇城,内殿之中。 曹公公轻手轻脚地立在一旁,随时伺候。昭和帝放下奏折,端起桌上的参汤,轻轻抿了一口,“这汤,今日苦了些。”声音透着一丝倦意。安公公微微弓身,柔声道:“陛下这几日操劳,太医特意嘱咐加重了几分药性,奴才这就让人重新温一盏。” 昭和帝摆了摆手,目光落向殿外的夜色,忽然问道:“肃王的生辰……快到了吧?” 安公公连忙应声,恭敬道:“前些日子礼部就已着手准备生辰贺礼。过几日,礼队便会启程送往边城。” 昭和帝轻轻点了点头,“都妥帖了吗?” 安公公连忙躬身回答:“早已备妥,除宫中惯例所赠之物,工部特意制了几件暖玉雕饰,内库挑了些上好的丝绸和药材,御膳房还封了几坛宫中酿的寿春酒,届时都会随礼队一同送往。” 昭和帝听着半晌后,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林家那丫头……” “朕记得那一年,皇后生辰,宫里设宴,那丫头也在。小小一个,抱着两个花环,也不知道从哪里引来了一群蝴蝶,直绕着朕和皇后飞旋……” 他似乎想起了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站在繁华宫阙中,仰着头,神采飞扬。 可惜了。 “让皇后也备些东西,随礼队送去吧。” 昭和帝顿了顿,似是不经意地补充:“西境虽不及北地寒冷,日高风烈,叫她暖暖身子。” 安公公躬身:“奴才明白,明日便去请皇后娘娘过目。” 自乐之入西境,秦川的所作所为便早已尽数传回京中。他冷待新婚夫人,甚至将她吊在树上、罚入地牢。连林府几个婢女为了生计卖糕点和刺绣,自立谋生的事,密折里都写得清清楚楚。 林家是昭国的世族大家,党羽众多,他前些时日想提拔的人,竟然被多人参本顶了下去。当年云贵之战林家牵涉颇深,林三爷又爱女甚切,宁可折损仕途,也绝不愿女儿受半分委屈,其母萧氏一族也不会善罢甘休。 这颗棋子,已悄然落在西境之地。 第6章 醉不由心 这日,徐管家送来一个沉甸甸的锦盒。 肃亲王月底寿宴,邀请将军携夫人一同出席。 乐之抬眼瞧了瞧那锦盒,盒身雕刻着精致的祥云纹饰,镶着鎏金边。内里陈放着一袭华美的翟衣,衣上织有十二行五彩翟鸟纹样。一旁的螺钿漆盒中还有珍珠花钗冠、金丝步摇、翡翠耳珰等饰品。这些服饰价格不菲,青黛和红绡有些惊讶。乐之倒是并没有在意这些。 肃亲王是昭和帝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年轻时曾随军镇守西境,为昭和帝登基立下汗马功劳。而肃王妃正是定国将军武家的女儿,与秦川的母亲同出一脉,二人在西境时相识。可惜云贵之战后,肃王与皇家闹得非常不愉快,自请降职来这西境当个节度使。这些年,他几乎不曾回京,更多时候只是偏安一隅。 虽说只是个无实权的节度使,看似贬谪,但是毕竟是当今圣上胞弟,皇亲国戚,在这西川也是无人敢小觑的人物。 肃亲王有二子,小儿子赵云泽与她年纪相仿,幼时还曾在皇宫学堂共读。赵云泽性格却极为沉稳,行事端方,乐之小时候还经常欺负他呢。 许多年过去,他如今又是何模样? …… 夜色沉沉。 秦川白日不在府中,一连两日未曾露面,直到夜深,府中仆从才来报。 乐之踏入秦川的卧房时,秦川靠坐在榻上,外袍松松垮垮地披着,里衣的衣襟微微敞开。他抬眸瞥了乐之一眼,缓缓开口:“找我何事?” 乐之略显局促地开口:“寿宴之事,可要提前准备?” 自那日地牢一别,她尚未与秦川正面交谈过。明明曾经剑拔弩张,可不知为何,现下再见,她竟有些说不清的别扭与尴尬。 他依旧是懒散的姿态:“这点小事,难住你了?” 乐之道: “但求稳妥,做万全之备。” 秦川未置可否。 乐之试探道:“三大家族的人应该都会去吧?” 秦川没有立刻回答,反倒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乐之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问:“那……卢三爷和那周先生会不会认出我?” “行事不思,如今倒要我来收拾残局?” “喂,当初若非你欺人太甚,还在饭菜里下毒,我们何至于发愁生计!” 秦川闻言,冷冷扫了她一眼,眼神犀利得让乐之顿时噤了声,讪讪地收敛气势,低声嘟囔:“我当时又不知是误会……” 秦川冷淡道:“自己闯的祸,自己承担。” 乐之哼道: “那我可不管,横竖丢的是你的颜面。” …… 肃亲王府的规模不及皇城那些权贵府邸的富丽堂皇,却自有一番大气沉稳的气派,门口早已站满了前来贺寿的宾客。 乐之随秦川缓步而入,四周人声鼎沸,宾客络绎不绝。 王府虽偏居西境,但今日聚集的人物皆是当地显赫之家,连南境的军守备府也有人前来祝寿。沿途不少人主动向秦川寒暄,乐之站在他身旁,面上虽带着恬淡的笑意,心里却默默记着这些人的名字与身份。 他们一路到了里厅,肃王和肃王妃端坐主座,旁侧站着一位青年。青年身形修长,肤色比旁人更白,唇色浅淡,眸色微微偏冷,温润却疏离。 乐之一眼便认出了他。 王妃叮嘱赵云泽带着乐之四处转转叙叙旧。 于是,秦川通过半开的窗扇,看到乐之还没走远,就拽着赵云泽的袖子,然后还绕着人家转了几圈。 再然后,竟然踮起了脚尖,凑到了赵云泽的跟前。 看到这些的不只有秦川,还有其他世家小姐。乐之并不知晓,有几位女眷正低声议论着她,言辞里透着些许酸涩和不满。 她与赵云泽沿着园中回廊缓步而行,聊起了许多童年的趣事,轻松自在,像是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久别重逢,乐之心情格外愉悦,赵云泽虽仍旧一贯的云淡风轻,但唇角也隐约带着些浅淡的笑意。赵云泽把乐之送到了女眷赏花品茶的院落。 “云泽,见到你很开心。” 乐之行过礼,正打算离开,但是又有些不舍。儿时的她总爱寻着机会去找云泽玩,那时候无拘无束,不必顾虑身份与规矩,可如今很多事情再也回不去了。 正当她犹豫间,赵云泽的声音忽然传来,清朗而沉稳—— “你日后若有困难,来王府找我。” …… 要说这边城里最受女子青睐的男子榜首,曾几何时毫无悬念地属于秦川的大哥——秦澈。 文武双全、风度翩翩,多少闺中女子梦寐以求的良人,可惜天妒英才,至今仍让人叹惋。 而这榜单上的第二位,自然是秦川。 据传,当年武老侯爷膝下那位唯一的掌上明珠——也就是秦川的母亲,正是从万千俊才中,独独相中了那时尚未弱冠的秦立,才促成了一段佳话。秦家两兄弟皆继承了父亲的俊朗外貌。 除了秦家,肃王府的两位公子也常年稳居榜单之上。 大公子容貌俊逸、礼仪端方,将来又是要继承爵位的,早早便被各家世家小姐奉为“高不可攀的白月光”,但凡家世差一点的,都不敢肖想。因此,即将迎来弱冠之礼的赵云泽,便成了边城贵女们相争之人。 乐之先是占了这将军夫人的位子,如今又跟二公子如此亲密,自然成了一些女眷的眼中钉。 那些本该循礼行事的大家闺秀,暗地里合起伙来,一唱一和,明嘲暗讽,杯盏间句句带刺。甚至连婢女都“恰好”手滑,差点将滚烫的花露泼在她手上。乐之都一一忍了,她也不愿意惹事,奈何麻烦总是找上她。好不容易挨到了宴席结束。 马车回程路上,车内静得出奇。 乐之局促地坐在秦川身侧,不敢乱动,只得悄悄看他。 秦川脸色冷得像结了霜,唇角紧抿,一言不发。 乐之努力挤出了一个笑脸,道:“今天的事,我才是受害者,真的。” “那个参军之女一开始说话排挤我,后来还想烫伤我,我也就只是言语还击几句。真是不知道怎么得罪她了,她后来想推我下水,我只是借势打力。” “真的是她自己掉进池塘的。” “你来得晚没听到,她和那几个女眷各种泼脏水,说是我推的,我没忍住才还击的。也不过就是戳破了她的谎言,我没做别的。”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秦川的表情,见他仍冷冷地盯着她,正想着如何继续哄哄他,马车突然急转—— “哎哟!” 坐在侧位的乐之一下子被晃到了地上。 “属下失职,刚有孩童突然冒出。”外头有声音传来。 “无妨。” 乐之此时还倒在地板上,心里嘀咕,秦川这人真是的,也不知道扶她一把。 她坐正身体,正欲起身,看到秦川眉心微微皱起,好像……有些哀怨?好像也不是。乐之有些看不懂他的情绪。 不会是在怪我惹了事吧? 她瞧着秦川其实也不待见那参军,参军一职是皇帝派往前线监督军队的文官,一个文官对武将作战指手画脚,别说秦川了,她也不待见,所以她才敢毫无顾忌地还击参军之女。 难道她看错了?毕竟她让人家当众出丑,这事还是看着秦川面子平息的。 她忽然没那么理直气壮了,索性瘫坐在地上,乖巧地仰头看着秦川,想表达一下自己乖顺认错的态度。 但乐之并不知晓,秦川此时脑海里,都是她围绕赵云泽转圈圈的画面! 秦川此时正襟危坐,从高处俯视她,目光沉沉。 乐之有一刹那怔住,这个混蛋……怎么从这里看过去也这般……好看?随即在心里赶紧摇了摇头,打住这没出息的想法,继续装乖。 乐之继续解释着,还撸起袖子展示被烫的痕迹。“她们还朝我泼热茶,多亏有衣物遮挡,否则怕是要被烫熟了,真的。” 哎?怎的一点痕迹也没有,乐之正在纠结怎么圆话。 下一刻,秦川伸手把她抱回了座位。 “护好自己,不必隐忍。” “哎?” 乐之静静地坐着,随着马车轻微晃动,目光落在膝上的礼服衣袖上,五彩翟鸟在暗光中微微闪着光。她曾经幻想过许多温柔的未来,但这些日子早就把那点柔软打磨殆尽。既然嫁了人,那便好好过日子,相敬如宾也未尝不可。 至少看着这张脸,也不算亏。 只是这句话,却在她心头激起一丝意料之外的涟漪,她忽然有些分不清。 多年未见,如今的他,还是她熟悉的那个人吗? …… 这一夜,乐之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赵云泽和家人在一起的画面。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时光了。 不知爹爹现在如何,是否又在官场上遇到令人讨厌的事?娘亲身边没人对她撒娇,是否会感到孤单?兄长的身子可还安好?外祖母有没有想我?姨母在那深宫里可还舒心?林书予那臭小子有没有长高?师傅在工部有没有研制出什么新物件?甚至,连府里的王嬷嬷、陈管家,厨房里的张大娘,赶车的小李,都一一浮现在脑海里。 那些再寻常不过的日子,如今想来,竟像隔了一个遥远的梦。 她恍惚地觉得自己一夜未眠,可天亮后又记不清自己究竟梦到了什么。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像是沉在水底,翻滚着浮不上岸。 翌日,卢小少爷送来请帖,约他出游。她乏得很,今日不出门,写完回帖后,她忽然顿住了。 卢储让她想到一件事——踏歌夜那日,卢储带她去听曲儿。那位公子弹奏的曲目,是她兄长年少时最常弹奏的旋律。 因曲调太过哀怨,兄长素来不在人前弹奏,唯有深夜独自待在书房时,才会低声拨弦。那时乐之尚小,也未曾避讳她。这曲子据说出自一位名家的临终遗作,鲜有流传。 隔日,乐之便编了谎话,偷偷去了清宣楼。 青黛几人并不知她的去向,见乐之子时还未归,甚至寻到了思雅的住处,最后实在没办法才告知秦川。 秦川赶到的时候,正见到这样一幅景象。 乐之满面通红,醉得眼神迷离,紧紧地抱着一个小倌的腰,贴着对方不放手。 …… 清宣楼的雅间里,香炉轻燃。 这位公子坐于案前,素衣如雪,指间流转的琴音低婉哀凉。这人身量与兄长相似,上次离得远,如今这般对坐,不知怎的,竟生出些许熟悉之感。 琴声再起,旋律悲凉,似在述尽山河破碎,岁月沧桑。 乐之低低饮了一盏酒,又续了一盏。黄钿担忧地想拦,却被她拉住:“一起。” 她想起兄长。若有人欺负她,兄长定会有法子治他们。她好像从没真的吃过什么亏,也没真受过什么委屈。有事就躲到兄长身后,仿佛天大的事都有他顶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那琴声好似停了。 那公子声音温和,如月下清泉:“令兄是什么样的人?” 乐之一愣,仿佛被拽回了现实。她笑了一下,歪着头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说兄长如何护她,家中如何温暖。她还骂了秦川,说他以前如何好,如今却仿佛变了一个人,冷酷无情、嘴毒心狠……说得极痛快,连杯都举得高些,仿佛替自己讨回了什么气。 “你站起来,嗯……快站起来!” 被她拽得无奈,莲舟只得顺从地站起。 她仰头盯着他看,眼神迷蒙,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嘴角一弯,便一头扑进他怀里。 “嗯,这样差不多。” 她贴着那人,手还在他的衣襟上乱摸着,喃喃自语:“……不对,哪里不对……” 她皱起眉,随即微微退后,味道不对……哥哥身上没这么重的香。她像是有些嫌弃,又像是不愿放弃似的扒拉着他的衣领,轻声嘟囔着:“我有钱,你现在陪我玩,知道吗?” “扮得好,我就…我就赏你。” 她眼神澄澈,却显然醉得厉害,力气也没了几分,声音软绵绵地黏在夜色里。那公子自始至终没有出声,任她抱、任她折腾,神情平静得近乎沉默,只垂眸看着她。 一旁的黄钿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案上,没了动静。 雅间中香烟未散,烛影轻摇。 待一行人回小院后,青黛和红绡忙着照看乐之。只有朱璎始终站在门口,神色凝重。因为黄钿不是鲁莽的性格,哪怕真的喝酒,也绝不会醉得不省人事。 那酒水,被人动了手脚。 第7章 如梦初醒 秦川坐在椅子上,袖口微微翻卷。脸上隐隐有些胡茬,眉宇间透着未散的疲惫,整个房间显得沉重无比。 乐之站在房间另一端,手足无措地绞着衣袖,甚至不敢靠近一步。秦川的沉默令人有些害怕,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无声的压迫感。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决定还是主动认错。 她习惯性地像以往在家里一样,跑到娘亲的身边,坐在娘亲的脚边,抱住她大腿,仰着头,撒撒娇。当她熟练地做完这一套动作,对上秦川的目光之后,才发现,好像哪里有点不太对劲。 他跟秦川貌似还没有这么熟? 乐之在心里嘀咕了几句,但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乐之用非常小声又委屈的声音说道,“那个公子会弹一首曲子,那曲子很少见,我兄长经常弹奏……我实在太想家了,才去的。我只是听曲子,没想到喝多了点酒……” 秦川冷淡道:“你怎知他会弹奏?” 乐之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之前就听过,确认是这首曲子,所以才去的……” 话刚出口,她便后悔了。 果然,秦川的眼神更冷了几分:“还是常客。” “不是的,不是的!” 乐之急忙摇头,连连否认,语气带着一丝委屈。 “我真的只是太想家了。我在肃王府看到云泽与父母兄长在一起……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拿出了以往的撒娇套路,低低地抽泣起来。 秦川闭了闭眼,似乎在克制着什么, “这样的事,林夫人会如何处置?” 乐之微微一怔,去青楼找外男喝酒,这种离经叛道的事,别说她娘亲了,她父兄也不会护着她。在京城她可是万万不敢做的,她现在胆子大得很,离了家没人管,秦川虽然阵仗大,但其实也并没有真的管束于她。 “你以为,我该如何处置?”秦川声音依旧平静。 乐之此刻还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袍,非常熟练地说道:“我不会再这般了,不要罚我。” 秦川却只是看着她,一言不发,令她心底发慌。 秦川冷冷道:“罚什么?夜会情郎?” 乐之急忙道: “不是的!我真的是去听曲子的!不小心喝醉了!” 秦川沉默片刻,终于冷冷开口:“你的情郎此刻也在北院,去好好相会吧。” 乐之一下子慌了,她再也不想去那破地方。 这几日思乡情绪本就浓烈,自从来了这府邸,她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现在连想家也不行,实在是太过分了!她哽咽求饶,摇晃着秦川,能使得路数都使遍了。 秦川看着她的眼神里,好似还有一丝失望。 片刻后,他猛地起身,拎着她的胳膊,拖拽到了门口的侍卫手里。这一路上,小侍卫连连低声道歉,却依旧不敢违抗命令。乐之又惊又怕,还未想好该如何脱身,便看到地牢中央,那莲舟公子正被拷问着。 乐之心头猛地一紧。 她本就醉酒未醒,如今又哭又怕,脑子乱作一团。她记不起醉酒后到底做了什么,但她模糊记得,自己似乎赖在人家身上,把他当作了兄长。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秦川怕是误会了。 乐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知秦川此刻怒气未消,贸然解释只会火上添油。她思来想去,最终想到安信,也许还能借此缓和——哪怕只是一点点。 乐之等了很久,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满身煞气的秦川。 “舍不得情郎受苦?” 乐之顿时头皮发麻,本能往后缩了一步,连忙道:“怕是有些误会……” 话音未落,秦川已冷声打断:“我要的信息呢?” 他盯着那名执刑侍卫,那人额上渗出细汗,因为乐之挡在莲舟身前,鞭子握在手里却迟迟不敢落下。 秦川却根本不搭理她,冷声吩咐:“继续。” 乐之才意识到,他这次是真的动怒了,见他骤然一步踏前。 下一瞬,她的手腕被一把扣住,几乎是被半拖着塞进那间熟悉的牢房。 地牢的阴冷瞬间被更深沉的黑暗吞噬。 秦川一言不发地逼近,眉目之间满是杀伐般的狠厉。 “还在妄想继续做林家大小姐的梦?” 他掐着乐之的下巴与之对视,“林大小姐,你被丢到这里当引子,你父母以身涉险,想尽办法保全你。” 他一字一句咬字极重,“北境虎视眈眈,几个皇子各怀鬼胎。你在皇城长大,难道真的毫不知情吗?” “你知道自己身边有多少危机吗?”他手劲再加。 “你若执意沉溺在过去,不肯清醒——” “那就休怪旁人,将你弃如敝履。” 他看到乐之的泪珠滑落,被他捏在脸颊上的手指生生拦住,凝滞在那一寸肌肤间,像一根刺,缓慢又无声地扎进心口。 秦川眉心微蹙,眼底压着一层深沉到几乎要泄出的情绪。他指节绷紧片刻,终究还是一顿,忽而松了力道。 乐之失去支撑,踉跄着倒退一步,胸膛剧烈起伏。 昏黄的灯光下,两人影子拉得很长,遥遥相对。 …… 秦川书房的灯亮了一夜。 天色微明,寒意透窗,微光洒落在桌上凌乱的文书。秦川斜倚在椅中,揉了揉眉心,眼底隐隐透着疲倦。事实上,秦川当时赶到清宣楼时衣袍上还有未干涸的血迹,搁置了正在处理的事务,因为担心乐之性命而匆匆赶去,却看到她正在别人的怀里睡得香甜。 正欲起身,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侍卫来通报,夫人恐是生病了。 秦川此刻面色阴沉,他昨夜确实想让不省心的人好好在牢房里思过,但是到底不忍心又把人抱了回来,就那一会功夫就病了? 以前的她,上房揭瓦,下河摸鱼,被林夫人关柴房一整夜,第二日逃出来还能拉着他继续撒野,皮实得很。 如今怎这般娇弱? 这府里还有他遗漏之处? …… 傍晚,秦川的卧房。 秦川进门的时候,乐之刚喝完汤药,缩在被子里,披着外袍,小小一团。 她看到秦川时有点惊讶,也有点忐忑,倒不是害怕秦川前夜有多凶狠。而是因为,秦川没有一个字冤枉她。 她怯生生地看向秦川,似乎在准备着迎接他的责备。但是秦川却意外得平静,还似乎有些温和,递给她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说是盒子,其实很难打开,像机关锁,但是又不似她此前经常解谜的木质锁具,是金属质地,非常精致。 秦川安静地看着床上摆弄盒子的乐之,脑中却浮现出昨天她哭喊的画面。 “对不起,我实在太想家了,想念父母和兄长。” 思念吗? 在无数个深夜的梦魇中,秦川梦到过他的父亲,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外人面前肃穆庄严,却在他母亲身边哭哭啼啼,嘟囔川儿多难管,你也不帮帮我。梦到过他的母亲,潇洒恣意的武侯之女,外人面前上战杀敌的女将军,却瞒着外祖父偷偷带他出去撒欢。梦到过他的兄长,少年得志的年轻将领,外人面前冷峻自持,却最是喜欢捉弄他,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模样而灿烂微笑。 乐之看着秦川有些悲伤的神色,停下了解密,试探性地小小声说道:“是我思虑不周,不察敌情而妄动”。她看着秦川的神情好似有些恢复平静,又继续说道:“还容易留下把柄,甚至会祸及父母。” 乐之的声音越来越小:“是我……不愿意清醒。” 随着最后一个字,她把头也沉了下去,下巴埋在环抱的臂弯里,缩成了更小的一团。 “抱歉。” 秦川地声道。 乐之惊讶抬眸,听到秦川继续补充道:“没想伤到你。” 秦川看着乐之,仿佛另一个自己。 第8章 儿时之约 这阵子一直阴雨连连,乐之索性宅在家里将养了几日。 红绡变着花样地做吃食,朱璎也给她带市集上的零食,她倒是被养得很水润。 这日,难得天气放晴,日头高照。 乐之正趴在塌子上悠闲地看书,乐之无事的时候很喜欢在房间看书,很多地方志和野史杂记都是京城里没见过的。 她曾读过一本游记,书中详尽记录了西川的瑰丽风景,以及鲜有人至的探险之地。那些崎岖幽深的山谷、藏在密林后的古道……不仅有详细的描绘,甚至还有手绘的地图。 乐之还央求过朱璎和黄钿带她去那奇幻之地,被青黛严厉阻止。 乐之此时正在看一本讲述当地少数族裔部落的故事,青黛一脸凝重的走了过来。青黛在塌边坐下,还顺手抹掉了乐之嘴角的一点糕饼渣。 “主屋传话来,让你明早寅时出发,车马已经备好。” “做什么?”乐之很是好奇。 “没有说去处,也没有说事项,只说可以备一些保暖的衣物。” 秦川约她出门?天没亮就要出发? …… 第二天丑末寅初,夜色如漆,天光还未明,青黛便过来喊乐之起床。 乐之缩在被子里不肯起,好不容易被青黛拽着坐起了身,依然紧紧闭着眼睛,抱着栏杆。嘴里小声嘟囔着:“魂儿都还在被窝里呢。” 青黛无奈地转身去拧了一条湿毛巾,给不肯睁眼的乐之擦擦脸,擦擦手。 “你再不起,耽误了时辰,惹将军生气,我们可护不住你。” 乐之此时歪着头,毫无反应。 这都惹祸几次了,将军可不是个好相处的性子。细细想来每次出事也都是事出有因,青黛觉得不能再这么纵着她了,在这里如果任性出了事,她们几个是护不住的。青黛皱了皱眉,在乐之手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乐之不可置信般地睁开了眼睛,捂着手看着青黛。 正在装备吃食的红绡,听到声响立马跑过来查看,“不急,不急,吃食都装好了,一会儿路上也可以吃,衣服也整理好了,来得及,来得及。”红绡一边说,一边拿着早就备好的衣裳。 青黛和红绡在门口相送,马车已经拐过了街角,青黛还是望着马车的方向,眉头微皱。姑娘在这西川的日子已经很苦了,是她不够有本事。红绡看出着青黛自责的神色,忙拽着她去厨房,非要她帮忙一起做几款姑娘爱吃的点心。 马车里,乐之依偎在黄钿的肩头,闭着眼扭了扭身子想调整姿势。黄钿丝毫不敢乱动,绷直着身体,想让小姐睡得舒服一些。还是旁边的朱璎在她身侧轻轻塞了一个软枕。 乐之喜欢在晚上看小话本,总是很晚入睡,早上又睡到日照三竿,所以这么早起确实是难为她了。 天色渐亮,朝霞悄然铺展。 约莫辰时,他们终于抵达。乐之揉着眼下马,步伐还带着未全醒的倦意,便见秦川正坐在木桌旁,面前是一位衣着朴素的老者,模样寻常,却笑容安稳,谈笑温和。对面走来一位妇人,手中还拿着装满食物的箩筐,“刚出锅,香着呢”。 这里貌似是一处驿站,但又不太像寻常的官驿。 四下安静,屋后是片开阔的草场,棚中拴着十余匹马,有人正清洗马背,隐隐还能瞧见几名将士的身影闪动,却也不声张。 秦川起身向她走来,没有多言,直接问道:可以骑马吗? 乐之一愣,不知道他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安信牵来了两匹马,一匹毛色光润如缎,一匹则神态温顺,步伐沉稳。那马亲昵地蹭了蹭秦川的肩膀,秦川抬手顺了顺它的鬃毛,随即翻身上马,微微回首,静静等着她。 乐之原本还有些迷糊,此时却莫名觉得心中一动。她脚步轻快地走上前,目光亮了几分。她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这驿站依山而建,四周群峦环抱,地势隐蔽且避风。然而,随着秦川的指引,视野逐渐开阔。走出山坳的一瞬间,眼前的天地骤然敞亮——大片的平原豁然展现在眼前,广袤无垠。 乐之微微勒紧缰绳,心中隐隐涌起一丝激动。继续向前,耳畔渐渐传来隐隐的水流声,随着他们拐过一处小山坡,眼前的景象再次让人屏息——一条壮阔的河流横贯山谷,远处的山巅依旧覆着皑皑白雪。 这一刻,天地浩瀚。 她沉浸在这份震撼与感慨中许久,未察觉秦川正静静地看着她。 他们沿着这条河流缓缓前行,策马的速度也不由自主地放缓了。随着行进,秦川带着她拐入另一条岔道,水势渐缓,平静温柔。这里少了主河道的狂烈,却多了一份宁静悠远的美感。他们在一处干净平坦的草地上勒马停下,乐之随着秦川在溪边散步。 来这西川以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这般悠闲地并肩而行。 秦川身量颀长,而此时却步履徐徐,乐之知道他是故意放慢脚步,默默配合着她的节奏。乐之侧眼望去,秦川微低着头,神色柔和,眉宇间少了平日的冷峻,多了几分安然。 溪水潺潺,偶尔几只飞鸟掠过天际。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般温柔的秦川了,事实上云贵之战后的几年里,她也只远远见过秦川几次。这一刻,乐之竟恍惚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光。 乐之微微偏过头,轻轻唤了一声:“秦川” 他没有回应,却在听到呼唤后微微侧头,垂眸与她视线相接,目光柔和。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回到了下马的地方。树荫下,两张小榻整齐铺好,一张木几上摆着刚出炉的饼子,还有削好皮的新鲜水果。 秦川拾起一个烤得焦香的红薯,轻轻掰成两半,将半颗递给乐之。乐之欢欢喜喜地接过,早上她一路睡过来并未进食,早就饿得紧,只浅浅吹了两口,就迫不及待地咬了下去。 “嘶——” 一声轻呼,她下意识一抖,手中红薯掉落在地。还未来得及反应,耳边便传来一声爽朗的笑。 她抬眸,便瞧见了秦川还未收敛的笑意。 秦川如今大部分时候都冷静沉稳,偶尔也会调侃、拧眉,或是生气,但这般轻松愉快的笑意,倒是少见得很。不就是被烫到,有这么好笑?乐之心里嘀咕。 秦川将自己手中的另一半递给她。 她接过时,抬眸望他。 阳光落在他肩头,将他轮廓勾勒得极清晰,映衬着辽阔山色,远处的山峦在光影中有些朦胧。她赶紧低下头,佯装吃红薯,悄悄抬手揉了揉眼角,擦去了眼尾的泪珠。 忽而云遮住了天光,光影随之一晃,落在他身上的轮廓柔和下来,那冷峻的眉眼与记忆中少年重叠。 …… 那一年,西境大军收回了几座城池,龙颜大悦,犒赏三军。秦将军携家眷自西川入京,赴京城大宴,受封加爵,群臣皆贺。 秦川跟着他大哥刚结束与三皇子交谈,二人并肩行过石阶,还未走远,身后便传来一声娇脆的喊声,带着一点喘息的急促: “公子请留步,公子请留步。”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扎着缠金丝的双螺髻,刘海微微有些凌乱,软软糯糯的小脸还带着些许婴儿肥,满眼都是期待和好奇。 正是少女时期的乐之。 “请问你就是秦少将吗?” 小乐之询问前还礼貌的行了礼,声音软软,态度却格外得体,说罢便仰着头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位少年将领。 “正是。”秦澈平日里冷峻肃穆,但是对着如此惹人喜爱的小姑娘,秦澈面容和善带着微笑答道。 “恭喜将军旗开得胜,护佑百姓。”乐之说完,便急急接上一句:“好羡慕你们可以在西川生活,那里好美呀”。 她语气飞快,像是想将脑中所有想象一股脑儿全说出来: “黑水如巨蟒穿峡,日暮时鳞甲皆赤。” “江流击山,山削成壁。” “自积石而东,触山阜者皆破折。” 小乐之兴奋地回忆着书里看到的山川江河,仰着小脸急切地问道:“这些都是真的吗,真的这般壮阔?” 秦澈和秦川皆是一愣。 眼前的小姑娘虽年纪尚幼,知书达理,但是胆子不小,在素未谋面的武将面前,也毫不怯懦。似是读过许多书,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娃娃学经史子集已算启蒙,竟然有人家读这种书,想来父母也是极尽宠爱? 秦澈弯下腰,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语带笑意:“年纪小小,倒是聪慧。” 乐之眨了眨眼,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也想去看看这般壮美的景象。” 秦川此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这身量,怕是还没有马腿高吧。” 小乐之顿时皱起了眉毛,但是又想表现得很有涵养,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在她软糯糯的小脸上甚是生动。 “哈哈哈哈……” 少年秦川终是没忍住。 “好呀,等你会骑马了,来西川,我带你去看那山河。” 第9章 以身涉险 他们回程时,又开始下起了雨,先是淅淅沥沥,随后雨势渐大,待到驿站时,已是瓢泼而下。幸好青黛给她们准备了随身的衣物,倒也无大碍。只是今夜怕是要在此处暂歇了。 这驿站属于秦川私设,专供传信的将士换马歇脚,虽是简陋,但房屋坚固,被老夫妇打理得井井有条。褥子虽旧,却整洁干净。 夜里,雨声急促,打在屋檐上、窗棂上。乐之来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大的雨。她在榻上翻来覆去,回想着白日所见所闻。 她迷迷糊糊地睡去,直到清晨,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将她惊醒。 有小兵前来传话:“将军命我护送夫人回府。” “秦川呢?发生何事?” “有多处发生塌方,前日水路送来的粮草,还没有全部转运到漕运仓,将军夜里便前往了。” “夫人,我们需得尽早启程。昨夜这场大雨已有泥石流冲毁了村落,河道阻塞,恐怕有洪水。” 他们顾不得吃上早饭便匆匆出发了,临行前大娘给她们塞了一包肉饼。 这回程的路也是泥泞坎坷,乐之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晃,目光有些出神。 西川驻军的粮食,七成要靠长江漕运,从荆湖路装船,逆流而上,经三峡险滩运到他们益州府路。这水路有多险峻,乐之以前就在书里读过, “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留。” 运粮船稍不留神就会触礁沉没。 前些时日一直阴雨不断,这粮食运来本就不易。虽然现下无战事,但若这批军粮一旦被山洪冲毁,后果却绝非小事。 士兵没了口粮,起初或许只是腹中饥饿,但时间稍长,甚至影响操练。若军中怨言滋生,很可能引发军营骚乱,消息传到朝廷,地方官员便会互相推诿扯皮,层层卸责。 乐之微微皱起眉心,脑海中浮现起昔日师傅的话,很多地方官员为了自保只会选最保守不出错,却未必最有效的方法。 她踌躇片刻,心中已有决断。 “停车,我有要事要找秦川。” 朱璎立刻皱眉:“那里很危险,我们需先保证你的安全。” “前些日子就一直下雨,虽然停了几天,可昨晚暴雨,如果真有洪水,灾情会很严重。我能帮上忙。况且秦川在那里,我们去汇合,不会有问题。” 驾车的小兵也并未停车,心里想着,还真让将军说中了。将军之前就交代他,夫人途中有任何要求都不要理会,务必径直送回府。 乐之此时发现,小兵、朱璎和黄钿,没有一个人听她的命令,还真是… 沿途他们还看到了一些糟了难,正拖家带口撤离的难民。乐之此时很心急,她是真的记得书里的方法,如果一旦有帮助呢,哪怕一点点,她真的很想帮忙。乐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各种央求,他们都不同意停车,她索性开始耍赖。 “不停车,我就跳下去。” 说罢还真的做势起身往下跳。 她刚走出马车,就被朱璎一把拽了回来,力气大到乐之一下子被摔在了地板上,黄钿及时替她遮挡,才避免磕碰到脑袋。 “啊呀~” “停车。” 朱璎的声音非常冰冷。 小兵还未反应过来这一连串的变故。朱璎主动勒停了马车,随后才冲着车厢说到:“路面湿滑,如果摔倒,你会被车轮碾过。” 乐之也是被吼得一愣,她摔得不轻,身上好几处都疼得厉害,过了片刻才想起来,她才是主子啊…… 稍微硬气了一点点:“我也许真的可以帮忙。” …… 他们几个最终还是去往了塌方的村落,沿途已经看到有兵士和村民一起在加筑土石堤坝。远处,秦川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中。他站在一块高地上,好似与几位大人商讨对策,神色凝重。 乐之快步朝他走去。 秦川看清来人,声音里带着几分隐怒:“怎么回事?” “我师傅讲过黑水峡山洪案和石龙沟泥石流,都是近些年的防治案例,我也许能帮上忙。”乐之的语气笃定、认真。 但是秦川对面的几位正疑惑的看着乐之。乐之此时披着蓑衣,因一路急行,有些衣冠不整,裙摆也早就脏污,属实看不出来身份。 秦川道:“几分把握?” 乐之很震惊,秦川并没有怀疑或者嘲讽她,甚至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露出不解的表情。 乐之道:“我没有实践过,但是我记得方法。” “我记忆力很好的。”乐之又急忙补充道。 秦川依旧未出声,似乎在权衡着利弊。 乐之见状,继续说道:“江淮一带多水患,我二嫂的娘家当年就深受影响,还曾在二伯的院子住过一阵子。我跟林书予好奇,甚至还在家里池塘模拟水流。所以当时跟着师傅学习时,我特意关注过黑水峡一案。” 秦川转头看向朱璎,很认真地说道:“保护好她。” 随即又招来了一个小兵,带她探查周边的情况。 乐之有一瞬间的惊讶,但是也没有时间容她多想,便跟随小兵考察了现场。 持续不断的降雨,破坏了土壤与岩石的结合力,大量泥沙、碎石乃至整片山坡便会坍塌。这里多山少木,已经有好几处发生坍塌了。虽然影响的村落不多,人员也已经被救出。但是乐之最担心的还是堰塞坝,塌方与泥石流冲入河道,杂物阻塞河水,无法正常下泄,逐渐在上游汇聚成湖,便会形成堰塞湖。 想必秦川周边的几位官员也想到了,她沿途已经看到有士兵们在挖引水渠。 一旦溃决,会瞬间摧毁沿途村落、农田和道路,况且还有没来得及转运的军粮,也在下游不远处。乐之还是希望能亲自去上游看看。小兵不敢做主,把乐之带回了秦川商议决策的据点。 秦川看到乐之回来,直接言简意赅的介绍了他们商讨的策论。 乐之也很是震惊,秦川竞如此尊重她的意见? “堰塞坝虽有渗水,但尚未出现大规模裂缝。” 秦川沉稳地开口, “只要能控制住水位,缓慢疏导,或许还能维持一段时间。” “但这堰塞坝是自然形成的,内部尽是松散的泥沙、树枝和碎石。一旦水位继续上涨,坝体可能会突然溃决。” 一位年纪稍长的官员上前一步,语气恭敬却透着凝重。 “如果贸然爆破,很可能会导致整个坝体提前崩塌,引发泥石流加速下滑,冲毁下游的村庄。谁人可担待?” 另一位神色严肃的官员皱眉反驳。 “确实。” 乐之微微点头,缓缓开口,“当年黑水峡一案便是采取了稳固放缓的策略,最大程度挽救了下游百姓的损失。” 说罢,她轻轻拽了拽秦川的袖子,眼神示意他随她到屋外。秦川垂眸看了她一眼,虽未言语,却随她走出了屋外。 “当年的黑水峡一案,前期确实主张加固,但情况复杂。”乐之压低声音,认真说道,“我师傅曾详细讲过那场灾难,实际上,当时的水流已经在暗中侵蚀坝体,只是尚未到达彻底崩塌的临界点。加固确实是保守的方法,可它需要时间,而且失败的风险极大。当时的官员无人敢承担这个责任,最终只能被动稳固,延缓溃坝。” 她顿了顿,看向秦川,生怕他不信,连忙补充道:“刚刚那位大人也提出了相似的担忧。” 秦川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微微垂眸,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神色沉静。 “这上游……,我能去看看吗?” 秦川的目光落回到她的脸上,眼神微微一凝,“你能判断出真实的情况吗?” 乐之语气稍有迟疑,却依旧认真道:“我……我不敢保证。但我记得所有记录的细节,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我只是想帮忙。” 秦川定定地看了她一瞬,沉默片刻后,最终收回目光,转身回屋,吩咐手下安排一些事宜。不多时,他重新走出屋子,沉声道:“走吧。” 秦川带着乐之一路攀行,沿着山道,朝着堰塞湖的源头疾行而去。雨还未停,雾气蒸腾在泥泞的山路间,使得脚下的路更添几分危险。 当他们抵达塌方源头时,眼前的景象令人心惊。 山体已经被冲刷得支离破碎,裸露的岩壁上布满了新崩落的裂缝。泥土混杂着碎石,在雨水的冲刷下形成一道道褐色的泥流,不断向下滑落,汇入堰塞湖之中。 乐之心中不禁涌起一丝不安。 她瞥了一眼秦川,发现他的眉头已经紧紧皱起,显然他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正当他们观察着堰塞坝的稳定情况时,远处的山体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轰响,紧接着,大片泥石从山坡上倾泻而下。 “快退!” 秦川低吼一声,乐之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把拽到了怀里。 顷刻间,大量滚石夹杂着泥浆倾泻而下,落在他们四周。 秦川迅速护住乐之,他们躲在一处山壁的凹陷处,秦川将乐之紧紧地护在里侧,倾身挡下飞溅的碎石。 乐之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她看不到外头的景象,只能听到山石崩裂的巨响、泥浆翻滚的沉闷、急流奔腾的怒吼,与倾盆暴雨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咆哮。但这些暴戾的冲击,仿佛被秦川的身躯挡住了,她甚至感觉不到外界的狂暴。 她能感受到的只有秦川温热的体温和极力克制的颤抖。 乐之想伸手帮秦川挡一挡这狂啸的泥石,尽管知道也许是徒劳。她发现自己被紧紧禁锢在这一小片安全的空间,连抬胳膊都做不到。 她再一次有了那种无助感,但是这一次,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悲悯,她强迫自己集中精力,索性闭上了眼睛,认真思考解决办法。 幸好,泥石流来得凶猛,却也很快便停歇了。 “还好吗?” 秦川的声音低沉。 “我没事。” 乐之深吸一口气,原本想问秦川的伤势,可目光触及他微微绷紧的下颌,话语却止在了喉间。她知道,就算受了伤,他也不会轻易表现出来。 “安信他们很快就会找来。” 秦川沉声道,试图安抚她。 乐之定了定神,她语速极快,显然已思考良久,“如果堰塞坝即将溃决,必须尽快进行人工爆破,引导溃坝方向,避免灾难性山洪。” “可问题在于——”她语气一顿,视线扫过四周的泥墙,眉头紧锁,“这道坝是由塌方泥石自然堆积而成,土石结构太过松散,我们无法精准控制它的坍塌方向。” “我把当时师傅的解释和卷宗记录都说与你听。”乐之在有限的空间里尽量仰起头,给秦川复述着。她一边回忆,一边快速整理着思绪,条理清晰地将曾经学过的内容一一复述。 她深知自己不过是纸上谈兵,从未有过真正的实操经验,若是平日,她绝不敢贸然提出如此重大的建议。 但此刻,在这逼仄狭小又潮湿黏腻的空间里,她却意外地平静。 不久,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人声和兵器碰撞的响动。秦川的亲兵带着人迅速展开救援,他们趟着泥水,用长矛和绳索接应,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两人从塌方区域中拉了出来。 重见天日的瞬间,乐之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目光很快落在秦川的身上——他肩膀的衣料已被鲜血浸透,显然是方才被落石擦伤的,背后也隐约可见一道道被碎石划出的伤痕。 乐之的心头微微一紧。 秦川已经低声道:“走。” 她收回视线,迅速调整状态,跟上了他的脚步。 前方的局势比想象中更加紧迫,他们很快投入到对堰塞坝的查看之中。 “将军,刚刚的塌方让坝体又增高了一层,水位更高了,”一名亲兵焦急禀报道。 乐之吸了口气,继续说道:“若是时间充足,最佳方案是利用火攻——用干柴焚烧坝体,使其烧裂,再用冷水泼洒,使温差产生裂缝,让其自行坍塌。但现在雨一直下,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 秦川沉吟片刻,随即果断下令:“我们兵分两路,一队人先继续加固坝体,尽可能延缓溃决的时间;另一队准备火攻,等雨势稍缓就开始。” “等等,秦川,你这般不会被地方官员刁难吗?我…我没有十足抱把握,我也只在卷宗里见过。” “有事我担着。” 士兵们迅速行动起来,有人收集干柴,有人开始构筑简易的堤坝。秦川回到了作为临时指挥的屋舍,与众人一起商议,做着尽可能充足的准备。 尽管他们拼尽全力加固堰塞坝,尝试用火攻来人为控制坍塌方向,可惜天公不作美,暴雨依旧不停,坝体吸饱了水,变得更加松散,最终比他们预料的时间更早崩塌。 “坝体裂开了!”有士兵惊呼。 众人目光一凝,只见堰塞湖的水流突然从几道裂缝中喷薄而出,接着泥石开始大规模坍塌。 汹涌的洪水顺着河道席卷而下,虽然按照他们的设计,主要水流被引导向较为安全的方向,但仍有一股洪水偏离了原定路线。 …… 乐之并不知道此时下游的情况如何。她呆呆地坐在角落的一张矮竹椅上,低垂着头,目光落在泥泞的地面上。她的头发凌乱地垂落在脸侧,肩膀微微倾斜,她已经很累了,一天一夜未曾好好休息,脑海里却仍旧混乱不堪。 她想着——如果师傅在就好了,师父一定能想出更周全的办法。 可她又转念一想,这世间的灾祸,总不能每次都指望着有人来挽救。 如果当初选择加固,也许能多争取一些时间?但如果不爆破,洪水冲垮河堤,下游损失岂不是更惨重?思绪翻涌,她的脑袋愈发沉重。 乐之感到好似有人在靠近,伸手替她理了理额边的碎发。 “你替大家争取了很多时间。” 那人的声音沉稳而温和。 “下游的百姓已经安全撤离,粮食也抢出来大半,损失降到最低” 他似乎怕她担心,又刻意将语气放缓了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护住了百姓,护住了将士们的口粮,护住了一方安稳。” 乐之微微一怔,缓缓抬头看向身边的人。他衣襟之上染着殷红血迹,伤处似乎已经简单的处理过,但是混杂着雨水已经湿透。她抬起手,试探般地想要牵住眼前的人。 下一瞬,那双宽厚而温暖的手掌便毫不犹豫地握紧了她冰冷的指尖。 掌心相触的温热,让乐之的心陡然安定下来。 第10章 他欺负我 “秦川,我受不住了。” “你可不可以,帮我解开一点点,就一点点。” 床幔里有一道软糯糯的声音传出来,似乎有些委屈,似乎有些讨好。 她的双手和小臂都被束缚在围栏顶部,这个高度让她有些难以承受。她没有办法完全坐下,也没办法完全站立。 乐之试图小幅度地挪动,但是不管怎么样都很不舒服。 她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好一会了。而这期间,秦川先是吃了几块糕点,然后又开始喝茶。 此时,秦川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乐之看到秦川的目光投来,立刻绽开了一个甜美的微笑,试图讨好求饶。但是秦川好似丝毫没有怜悯之心,还有些促狭地看着。 可恶,混蛋,就会倚强凌弱! “一家人要和和美美,家和万事兴。”乐之还是假装谄媚地笑道。 秦川完全无视了乐之此刻任何叫喊,把床侧的帷幔仔细拉好,严丝合缝。 乐之本就面向着墙壁一侧,现在是扭头也看不到床外的事情了。 她只听到脚步声慢慢远离,随后不久有人推门进来了。 乐之心头一紧,虽然这床幔倒是遮挡得严实,只是这般姿势还是有一些羞耻。 眼睛看不到,听觉倒似乎更灵敏了,她听到一些淅淅索索的声音。 此时,周明远正摆弄着他的药箱,皱着眉头,没好气地瞪了秦川一眼。 秦川肩头和大臂上的伤,其实比看上去更严重。尤其是大臂处,当时在堰塞坝被飞速滚落的山石剐蹭出一道狰狞的伤口,大片皮肉翻卷,再加上之前连着风雨兼程,伤口混着脏衣、雨水,早就开始发炎溃烂。若不是秦川体格结实,换作寻常人,怕是早已高烧不退。 周明远解开染血的纱布,眉心皱得更紧了,心理嘀咕:“之前包扎得好好的,这才多久,又渗血了?在床上还能折腾个啥?” “忍着。” 秦川此时眉头微皱,胸膛也随着喘息起伏。红果*的这半边身体可以看到暴起的青筋,以及紧绷的肌肉线条,胳膊上还有未擦干的血迹。 秦川微微向后仰着头,在灯火晕染下,竟透着一丝恍惚的脆弱。 周明远恨恨道:“你再折腾,手废了可别赖我医术不精。” 是周大夫吗?乐之听得不真切但是可以推测。 “周大夫?是你吗?”乐之试探性地问道。 她此时并没有想太多,她实在太难受了,现在腰背酸痛,手腕和小臂也被她挣扎得很疼,她只想赶紧解脱出来。 而此时的周明远,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怔住了。 “周大夫,求你救救我,我的腰疼得要断掉了。医者仁心,行行好嘛。” 周明远震惊地转头看向秦川。 秦川并没有什么动作,仿佛还在平复刚刚的喘息。 周明远迅速收拾好他的小药箱,疾步离开了。 …… 一个时辰前。 秦川刚换过药,奔波许久的身子也撑到了极限,不多时便沉沉睡去,只是睡得并不安稳,脑中浮现着一幕幕过往情景,似真似幻。 夏日午后,阳光透过枝桠,斑斑驳驳地洒在院中的青石板上。院角那棵果树枝繁叶茂,枝头挂满了青涩的果子,这是秦川母亲在他出生时亲手栽下的,如今已亭亭如盖。 但是这树下却是另一番景象。 “哎哟,疼死了,娘,娘,救救我——” 一个瘦削的男孩被高大的男子按在石凳上,声音里透着几分委屈,那男子手里攥着一根柳条。 “川儿,娘不是不帮你。” 不远处,身着一袭轻薄夏衣的女子慵懒地倚在廊下,手里还剥着果子,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幕。 “娘要是帮你,你爹又要哭哭啼啼,说我不向着他。” 男孩眼珠一转,趁着父亲分神的空隙,腰肢一扭,猛地借力一个翻腾,从父亲手里脱身,旋即轻盈地跃到了廊下,顺势躲到了母亲的身后,双手抱住她的腰,仰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秦母无奈地叹息,拍了拍小儿子的脑袋,宠溺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树影婆娑,风吹得果叶沙沙作响。 …… 夕阳西沉,余晖投下浅浅的金光。 “哎哟,手下留情,你还是我亲哥吗?” 少年捂着肋下,脸上写满了不满。刚才那一击来得太狠,他险些没站稳。 “许久没见,长本事了,竟敢偷袭。” 对面的青年一身玄衣,带着比秦川更为成熟的英气。他一手揉搓着自家弟弟的脑袋,一副长兄训幼的模样。 “嘿,娘说我近来进步很大呢,安叔也夸我了!” 少年得意地晃了晃肩膀。 “怎么没见爹?” 青年闻言,偏头看了一眼庭院深处:“早就奔着娘的屋子去了,轮不到你。” 夕阳下,兄弟俩的笑闹声随着风穿过庭院,弥漫在夜色即将降临的天际,温暖而静谧。 …… 转瞬,天色阴沉。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远处的天空被黑红色的云层笼罩。残存的火光映照着遍地横陈的尸骸,盔甲碎裂,刀枪折断,仿佛整个战场都被血色浸透,化作一片人间炼狱。 “川儿,你快去,听话。” 熟悉的声音响起,透着一贯的沉稳,但隐隐透出急切。 “娘——!” 秦川想上前去拉住她,却发现自己的手脚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禁锢,动弹不得。他的母亲站在尸骸间,身上的铠甲早已染血,眼底却依旧带着温柔。 可下一瞬,那张熟悉的面容开始渗出血迹,最后竟染红了整张脸。 秦川心头一震,喉咙干涩得几乎喊不出声。 突然,四周变得诡异地寂静,战场的厮杀声仿佛瞬间被抽离,有人正死死拽着母亲的手臂,拖拽着她往黑暗的深渊里坠去。 “放开她!!” 他疯狂挣扎,心脏狂跳,浑身战栗,下一瞬—— 秦川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衣衫,胸膛剧烈起伏。下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梦中的恶鬼,他一把掐住了那人的喉咙。过了好一会,他才恢复清明,看到了乐之正在他的手里挣扎。 “你怎在这里!” 乐之怔了一下,还在大口喘息,小小声地说道:“我想陪陪你,太冷了就进到被子里了。” 秦川低垂着头,遮住了眼底的波动。闭眼的一瞬,睫毛微颤,仿佛压抑着什么难以言说的情绪,然后深深吐息。 “谁教你的,乱爬男人的床?” 乐之此时眼眶微红,缩在床角。 她只看到秦川在睡梦中,可是依然眉头紧锁,一滴泪珠顺着鬓角滑落。还有一些低哑的呓语,听不清,只觉语气沉沉,像是压抑着极深的痛楚。 乐之小心又轻柔地试图擦拭秦川的泪痕。 西川多高山丘陵,地势崎岖,不像江淮那般温润平坦。虽然这些年百姓尚能丰衣足食,可若粮仓充盈,是否就能避免那场全军覆没的悲剧? 大昭的将士戍边守土,护国安民,不该落得如此结局。 若能尽己所能,或许… 第11章 不负美色 肃亲王府的清晖院,布置素雅清幽,四面皆是精致的雕花廊柱,院中修竹成荫。屋内陈设考究,紫檀书架上整齐摆放着各类经史子集,几卷竹简随意搁在案几上,茶炉上正温着一壶雪水煮的香茗。 周文清与赵云泽正对坐闲谈。 云泽虽不在书院读书,但对诸子百家涉猎极深,周文清偶尔会同他探讨学理。今日二人却不止聊这些,周文清提起近期西川官场变动,从京中调任了几位官员。云泽虽是肃王府的三公子,却素来低调,并不插手朝政,今日听到此事,神色依旧淡然,却微微蹙了蹙眉。 这时,仆从快步上前,躬身道:“二公子,门外有位年轻公子求见,未曾留名,但托我转交这封信。” 仆从递过来一张比较粗糙的纸,连信笺都算不上,像是从街头茶肆随手撕下的草稿纸。 不报姓名却要相见,周文清的视线落在云泽身上。 赵云泽也有些愣住,他一向性子寡淡,交友不多。然而,看到纸上的内容,他眼中微微一亮,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隐隐带着几分愉悦。 周文清来了兴致,他这小徒弟克己守礼,喜怒不形于色,如今他看到云泽脸上一丝不知所措的神色。 这可有趣了,他倒要看看,什么人能难住他的宝贝徒弟。 “友人相仿,快请进来。” 周文清轻笑着吩咐下去,根本不给云泽犹豫的机会。 果然,赵云泽微微一滞,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微微抿唇,眼中一抹无奈。 乐之得了信,正欢快地前往云泽的屋子,脚步轻快,看着怕不是马上就要哼着小曲儿了。她还是第一次来云泽的院子,沿途四处张望—— 院中竹影婆娑,竟还有一只带着铃铛的狸花猫,正懒洋洋地趴在桌上晒太阳,一副惬意至极的模样。 “云泽,这只猫儿叫什么名字?” 乐之随手抱起小狸花,轻轻蹭了蹭它的小脑袋,才踏进门槛,抬头便对上了周文清带着审视的目光。 她脚步顿了顿,心里咯噔一下。 她今日虽是男装打扮,但周文清在亲王寿宴上定然见过她的女装模样……这可如何是好? “哦,既然有友人相仿,那为师便不打扰了。” 周文清嘴角含笑,大方地起身。 “恭送先生。” 赵云泽立刻起身,行礼恭敬。 乐之也连忙低头施礼,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周先生人还怪好哩,既没有揭穿她的身份,还给她留了体面。 赵云泽望着乐之,柔和的轮廓映衬在门外投射进来的光束里,冲他灿烂一笑。那笑容仿佛还是儿时那般明朗无忧,却又似乎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就在他微微出神的瞬间,怀中突然多了一抹温热,乐之已然将小狸花塞进了他怀里。 “云泽,我今日是有事情想请你帮忙。”乐之非常自然地在他旁边落座,很认真地看着他。 赵云泽看着乐之先是一脸严肃,后来又单手托腮。 随后又看到乐之从袖袋里拿出几张图纸。 啪—— 少女乐之将一张图纸拍在赵云泽的书桌上,她骄傲地仰起头,神情满是得意。 赵云泽皱了皱眉,将那张纸摊平,眉头逐渐皱得更紧。 “这是……我的房间?”他猛地抬头,声音里带着几分震惊。 “嘘!” 乐之反应极快,见状赶忙踮起脚尖,双手撑在书桌上,整个身子微微探过去,试图隔着桌子捂住他的嘴。 他虽然尚不清楚乐之到底又要做什么,但本能地觉得绝不会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举动,于是立刻噤了声。 “这是我的院子,这…是我家?” 他又仔细查看。 少年云泽震惊地抬头看向乐之。 乐之此时正骄傲地昂着头,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她的肩头。 “你怎会有这种地图?”云泽深感不安,这不是小事,怎么会有王府的宅邸布局流出。却听到乐之清脆的声音。 “ 之前随我娘来时,你带我逛过,我走一遍就能记下来,还能画出构造呢。” “可是画这些作甚。” 赵云泽心情复杂地盯着她半晌。 “下次偷溜,你可以走这条最佳路线。” “……” 乐之开始给他比划,如何行进,哪里穿过,哪里爬墙。她说得眉飞色舞,像是发现了什么绝妙的事情。 云泽此时耳尖已经有些发红,这等不合规矩的事,做一次已经是被逼无奈,怎可破例两次,震惊道:“林乐之,这种事你竟然,你竟然还寻着方法做。” 乐之理直气壮地哼了一声, “喂,我这是为你做的好嘛,林府又困不住我。” “这种事有什么好骄傲的。” “哦~”乐之拖长音调,歪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他,忽然补了一句,“那你下次吃烤串的时候,可别笑得那么开心。” “嗯,我帮你进营造司。” 赵云泽温声道,语气温和而坚定。 乐之闻言,眼睛微微一亮,笑意顿时浮上唇角,毫不吝啬地夸道:“云泽,我就知道你胸怀大义,最够意气!” …… 五日后。 秦川的卧房里,只有几盏油灯亮着,灯光昏暗。 秦川简单的披着外袍,懒懒的坐在榻上。乐之此时正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她今天是来交作业的。前几日她来找秦川征询许可,是否可以去营造司当差,她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规规矩矩。 “也许我高兴了,也可以答应。”秦川当时的回答。 高兴的事吗? 安信说,将军喜欢打胜仗。 乐涛说,将军喜欢审奸细。 姜护卫说,将军最喜欢聪明的新人。 徐总管说,将军喜欢跟周大夫下棋。 仆从说,将军喜欢柔软的衣物。 转了一大圈,没有一个靠谱的。 还是红绡给她带来了一个消息,将军很喜欢秦夫人生前做的糯米糕,每年生辰都会吃上一碗,可是这么悲伤的东西,恐怕不太行。 于是,乐之提着一盒点心去了周明远的院子。 乐之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向周明远简单地说明了来意。令人意外的是周明远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她觉得秦川是如何看待她? 如何看待她吗?这可把乐之问住了。 周明远看她好似有些难以回答,倒是很贴心的换了一个问题。 是否知晓秦川的父母? 这么沉重的话题,她只能小小声的回答,她知晓一些秦将军和秦夫人伉俪情深,共同退敌的事迹。 周明远轻叹一声,缓缓说道:“秦将军与秦夫人,虽都是沙场之上骁勇善战的将领,但私下里,也不过是寻常夫妻,情深意笃,恩爱非常。秦川也是血肉之躯,他又何尝不希望,与心爱之人共度寻常岁月,做一对相知相守的夫妻呢?” 夫妻关系吗?这倒是乐之未曾想过的。 她努力地回忆自己父母如何相处。 爹爹会亲自去厨房做娘爱吃的莲藕汤,爹爹会亲手设计图样然后请最好的工匠给娘打首饰,爹爹会亲自陪娘去外祖老宅游玩,爹爹还会… 哎?好像都是爹爹在哄娘亲开心?娘亲平时是如何哄爹爹开心的呢?这可把乐之难住了。 如何哄男人开心? 过了两日,乐之面红耳赤地合上了朱璎帮她带回来的小画本,这……恐怕不行。 思来想去,也还是想到了一个办法,只能铤而走险。 …… 乐之努力回忆着学过的动作和神态,此间还差点绊倒,幸好她聪慧,即刻踩着舞步转身,最终顺利完成,优雅落座,坐到了秦川的腿上。 秦川一直很安静地看着她,此刻好似也神色平和? 乐之也有一些心虚,她僵硬地坐得笔直,觉着秦川的体温怎这般高,烫得她心跳越来越快。 可秦川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难道她就…就这么没有魅力? 所以她这计划是失败了吗? 万事开头难,既然开了头,那不如…摸一把? 她还没想好从哪里下手,便听到秦川幽幽地开口道:“从哪儿学的?” 乐之非常自然的接话,“清宣楼学的。” 乐之突然感到一阵刺痛。 秦川冷冷道: “一而再,再而三,我还不知道夫人有逛妓院这种喜好。” “放开,放开,你先放开。” 她在秦川的怀里挣扎折腾好一会儿,秦川才堪堪放开了手。 乐之缓了一会,很是委屈,冲着秦川嚷道:“秦川,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每次都倚强凌弱,很痛的。” 一边说着,一边抬起胳膊在秦川的面前拼命抓着空气,她实在太想揍这个家伙两拳,但奈何武力太低,只能隔空解解气。 她在秦川怀里,一直扭来扭去地挣扎。秦川此刻的呼吸很沉重,只是她太过激动,没有注意到。 她只觉得面前的这张脸,明明如此清朗诱人,却又怎会这般可恶?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双手,捏上了这张让人又爱又恨的脸。乐之先是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甚至还贴近仔细看着秦川的面容。这皮肤比她想的还要细腻,摸起来温润顺滑,眉弓和鼻梁处的阴影很深邃,鼻翼两侧的线条总觉得好似比少年时更凌厉,他真的比以前变了好多,同样的眉眼却好似另一个人。 乐之又尝试微微拉扯,秦川的表情顿时变得很滑稽,很难想象如此冷静的一张脸,做出这样的表情。她当时就轻笑出声,想着还挺解气的,甚至也没想过这么做的后果。 她有些幸灾乐祸,她肖想了这么多年,如今终是摸到了,也不算吃亏。 下一刻,乐之就惊呼了一声,她被秦川一把扛了起来。 哎? 难道……计划奏效了? 随后,她就看到自己离软榻越来越远,移动到了门口,她听到了重重的踢门声,一阵阴风瞬间刮进来,吹了个透心凉。 她被丢到了门外。 乐之震惊地站在房门口,看到秦川重新折返,很贴心地把她的小披风也丢了出来,然后狠狠得关上了门。 心酸一瞬间涌上心头,泪水立刻盈满了眼眶。 她等了好一会,才发现这个混蛋是真的绝情。 冬日夜晚,寒风习习,乐之走在回小院的路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他信了那些传言,那他没有把我千刀万剐,已经算是仁慈。可是传言又怎么会是真的?她不信,她要搞明白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而此刻屋里的秦川又恢复了平静的模样,却依然默默地坐在软榻上。 …… 这年春末,天气还有些微凉,秦川随着他大哥来京复命。 这年宫宴的皇家园林里,秦川受皇子们邀请,正准备出发前往围猎场。他听到有淅淅索索的声音跟随,故意隐蔽在一处拐角,守株待兔。 那鬼鬼祟祟的少女不过豆蔻年华,面庞尚带着些许稚气,眉目清灵,带着灵动的俏意。头发梳成了一式娴雅的发型,缀着一枚玲珑剔透的珠花。 她小心翼翼地背着一个小包袱,步子轻快。 被抓包的少女丝毫不见羞怯,反倒是愉快地扬起笑脸。 “好久不见!” 乐之把秦川拽到了一处假山后边,东张西望确认无人后,快速打开了她的小包袱。 秦川一直好整以暇地望着乐之的所有行动,直到她从包里拿出了一个…… 一个玩具? 乐之兴奋地介绍着她的玩具:“你看这个弩机,缩小版的,是我自己做的。跟军中的比如何?” 秦川嗤笑一声:“你自己做的?这兵械图纸都是机密,你又如何得知?” 乐之皱了皱眉头,嗔怪似地看了秦川一眼,“我只要摸过用过,就能画出来。这些算理都是相通的,我算理很好的。” 说着像是又突然想起什么要事,拽着他的胳膊,踮起脚,尝试凑到他耳边:“只有你知,我知,可以嘛?” 站定后看到秦川微微点头,便又继续举着她的宝贝展示起来,“你看,这里缩小以后弹动的距离不够大,我就把单层竹弓片改成10层桦树皮。这里用牛筋丝缠蚕丝。还把箭杆改为中空杆,这样减轻箭矢重量,箭头也做了修改。” 乐之边说边兴奋地抬眸看着秦川,“我做了很多尝试,这些图纸都是我画的。” 秦川的目光从弩机移到了乐之的脸上,眼神中似乎还带着狐疑。 “你不信,可以试试嘛,威力很大的。” 她刚想把弩机递给秦川,便听到了侍女们的喊声:“三小姐,三小姐”。 乐之一下子躲到了秦川身前,紧紧贴着他,试图用秦川的身躯挡住自己,秦川的身量已经很高了,虽然不及弱冠后健壮,但肩背宽阔,站在那里不动,竟真能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帮帮忙嘛~”乐之拽了拽秦川腰侧的衣服,软糯糯地求道。 秦川喉结轻轻滚了滚,也不知该推开还是让她藏着,他们本就在假山后并不容易被发现。他感觉到腰侧一直被人紧紧得抓着,有些异样,却也只能笔直地站着,似乎稍微动一下,就能贴上少女躲在他胸前的脸颊。 “走远了。” 他低声提她。 她依旧紧紧贴着秦川,一只手扒着他的胳膊,探出脑袋,确认真的没人,才后退了几步。眉眼弯弯:“我演示给你看。” 她环顾四周挑中了一棵树,随即便抬起胳膊瞄准,还不忘用另一只手支撑。 嗖—— 箭矢射出,正中树干。 秦川看到乐之得意得转头看着他,笑意轻漾,眸光潋滟。 树影婆娑,斑驳的光点洒落在少女身上,仿若无数细碎的星辰落入人间,明亮而璀璨。 后来,乐之被寻来的青黛带走了。 秦川默默地拔下了树干上那颗短小精细的箭矢。 这颗箭矢在随后的时光里,孤独地经历着,被珍藏,被摔毁,被遗忘,被修补… 再无人知晓。 第12章 开启事业 乐之又闹了几次,就差躺在地上撒泼打滚了,好不容易才被允许进营造司。 她抬头望着那高悬的匾额,心情有一丝复杂。 以前在京城的时候,都是师父来家里教导她,娘亲不许她出屋子做这些物件,说一个闺阁女子有这等喜好,难免落人口实。如今站在这里,她忽然生出几分自由的畅快。 她终于可以亲自走进这些地方,而不是透过别人的口述,隔着门槛去揣测外界的模样。 大门微开,一名中年男子走出来,腰间悬着一串钥匙,走路时叮叮当当地响着,身形微微发福,袖口残留着墨渍,眼神在乐之身上溜了一圈,语气淡漠:“随我去架阁库吧。” 乐之微微一笑,并未多言。她知道自己初来乍到,又是关系户,怕是被当成无学无术混日子的公子哥,被安排去这存放资料的地方当个洒扫。 其实云泽想直接帮她把想法告知主事官,但她坚持要自己先熟悉营造司的情况。她虽擅长机巧之术,对农耕水利的了解却局限于江淮,而西川地势复杂、气候多变,若不仔细研究,如何敢贸然开口?虽然她平时做事随心所欲,但是对于这专业之事,却极为认真严谨。 更何况,她心里还有另一桩事。 她对营造司的情况一无所知,又如何能确定这里的主事之人真正公正廉明? 那些靠着溜须拍马上任的官员,真的懂工程设计的优劣吗? …… 架阁库位于营造司最角落的一座旧屋,推开门,门檐上悬着早已斑驳剥落的旧匾,字迹隐约可辨。推开门,一股陈旧的纸张和潮湿木料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 乐之环顾四周,书册横竖错落,有些甚至堆成了小山,显然很久无人整理。 待男子走后,乐之便有些兴奋地开始查看这资料库中的书籍。 西川山峦纵横,地势陡峭,气候湿寒,从农耕生产到城邦布局,都与江淮平坦温润的环境截然不同。她虽然早知这一点,但眼下详细的地方志,比她在京城读过的任何典籍都要丰富。她还发现了一本《硝磺火术》,这书她在京城时见过,未曾仔细研读。今日得见,不由地又重新看起来。 大昭开国之初,北方边境战事频繁,大军常常面对游牧民族的骑兵冲击,难以抵挡。北境军中有位叫冯继升的人才,此人精研火器,首创火箭,使北境军在交战中大获全胜,也因此奠定了北境军的赫赫威名。 这本书便是讲解火器制造流程的。将硝石、硫磺和木炭按一定比例混合,可以制成一种能剧烈燃烧的粉末,便是火药。后来的几任帝王都极力推崇火器,在京城以北好像就有朝廷专设的制造管理机构。 只是不知这西川是否也有? 一连几日,乐之都沉浸在书堆中,乐此不疲。 营造司的人大概也摸清了她的性子,见她每天安安分分地埋头翻阅资料,并未在意。除了偶尔有人送来新的卷宗,这里几乎无人来打扰她,她倒也乐得清静。 倒是青黛和红绡心疼得不行。 “姑娘,这都几天了,你看看你的手!” 红绡一脸委屈,拽着她的手指,瞪着那几道被书页割破的小伤口,眼圈微微发红:“你在那地方,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你又不让黄钿跟着,被人欺负了可怎么办。” “没有,真的没有,我乐得很呢。” 可红绡哪里肯信?她不满地嘟囔着:“再怎么乐,手都破了,衣服也脏兮兮的,这叫过得好?姑娘,我们赚了银子,可不是让你受苦的……” “傻红绡。”乐之用手指戳着红绡肉嘟嘟的脸,“我这是自己找的乐子。倒是你,怎么就不心疼你自己?你看看你忙的都没光彩了。” 红绡愣了一下,嘟嘴瞪着她,眼里却隐隐透着一丝倔强。“那不一样。”她低声道,“我们得护着你。” 乐之怔了怔,忽然觉得鼻尖有些发酸。 “那我更要努力呀,总不能收获这么多关心,最后一事无成。” …… 这一日,乐之被喊去整理一批新近送来的图纸,说是刚完工的一处工程,需入档封存。她原本没打算细看,毕竟职责只是整理装订。但拆卷时,无意间露出一角线描,引起了她的注意。 嗯?这结构……不像是寻常的城镇规划。 她本知规矩——凡涉大型营建者,其图纸皆属机密,不得擅阅;而这次所收,乃是某小型工事的验收副本,仅绘其局部结构,既无总图,也无细密机关,按理说不过是例行存档。 可即便如此,乐之仍觉难得。索性端坐下来,仔细看起来。 城镇面积不大,一侧依靠山地,外设瓮城与箭楼,整个布局精妙,并且极具防御性。她注意到,瓮城的城门与主城门错开了极大的角度。瓮城常见,但是这种设计可不常见。乐之推测,若战事突起,敌军攻城时,这种设计会逼得敌军被迫调整阵型,这样便会大幅减缓进攻节奏。 不知道是谁人设计的,很是想结实一番呢。 她正思索间,手指忽然顿住。 咦? 这地基的标高,竟比周围地形还要低? 虽然落差不大,但若按此图施工,暴雨季节雨水便极易汇集此处,一旦排水不及,轻则积涝成池,重则渗水入基,久而久之,夯土松散,甚至导致整座建筑受损坍塌。 乐之看着这标高注记,心中那股细微的不安便如潮水般,一寸寸涨了上来。 这绝非寻常笔误——此类副本图,虽不属密档,却皆由营建主持者亲自校审,录事员誊写再三,流程繁复,怎会出现如此致命的结构偏差?她下意识咬了咬唇,连手指都不自觉微微收紧,捏得图纸边角微微卷起。 “是誊写出错?还是……原图便有问题?” 纸张边缘有墨痕,盖章却是官署正印无误,签押也齐整。她放缓呼吸,将那一页轻轻卷起,收至一旁。 她知道,这图纸不能声张。 可她又很清楚——自己如今所接触到的,不过是一角归档副本,所绘者也只是某处附属建筑的局部结构,甚至无明确地名与总图编号,纵是想深查,也无从入手。她轻轻叠好图纸,将其归入案旁卷宗,未动分毫,只是在封面题签处,悄然记下一串细节编号与日期。 此事若真源于上游设计,便非她一个小吏可以随意质疑;但若是抄录环节出了错,她贸然上报,反倒可能落人口实。 思忖再三,她按下心中疑虑,转而取出另几卷同期归档图纸,装作例行整理,借机留意是否还有类似问题。 不曾想,才来不过几日,竟已撞上一丝不该存在的缝隙。 …… 这几日,她依旧被安排整理相关文书,因此有了更多机会与营缮司出入的匠人们接触。 这营造司里分为四个部门,营缮司负责建筑的设计建造,虞衡司负责山林川泽的管理,都水司负责水利工程建设,屯田司负责农田农业相关事务。 她细心观察,发现这图纸上记录的工事似乎已近尾声,现在主要是在做收尾查验。主事的目前只有两人,一位是主匠张木林,另一位则是负责誊抄图纸的画工赵四。 她借着整理旧档的名义,又去了文案房。趁人不在,从柜中找出了早期那份图纸。图纸材质相同,墨迹未退,乍看之下并无异常。但细看地基部分,却比她之前归档时看到的那份,多了几道加固结构,标高设计也更合理。最关键的是,图角的签押人,和新归档本上的不是同一个人。 乐之眼神微凝,没有多停留。 这一日,营造司的工坊里,几张长桌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图纸、尺规和炭笔。几位工匠正埋头画图,偶尔低声交谈。 张木林坐在角落的长桌前,面容清秀,穿着一件略显陈旧的灰色短打,袖口沾满墨迹,低头专注地绘制一张设计图。桌上摆着一只小木马,偶尔抬头看一眼,嘴角微微上扬。 乐之正在角落里整理图纸,听到他身旁的两位工匠低声交谈。 王匠瞥了一眼张木林的方向,低声对旁边的张工说道:“瞧他那样子,整天画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不知道能不能用。” 张工皱眉:“王哥,木林的设计上次可是救了咱们的急,那连发弩机和城墙结合的设计多厉害啊。” 王匠冷哼一声:“那是他运气好,真要出了事,还不是咱们背锅。” “小乐熙,看图纸这么认真,看得懂吗,啊?哈哈哈。”乐之听到那王姓的匠人揶揄她。 “想着有机会在这营缮司里,多学一学嘛。”乐之假装谄媚地回应着。 “有不懂的,王哥教你啊。去,再拿几沓纸。” 王匠很喜欢差遣乐之做事情,他最看不上这些关系户。他当学徒很多年才终于有了个当差的机会,凭什么这些年轻崽子就因为出身好就能轻松谋职。 待到午膳时分,大家陆续离开,只剩张木林还在案前工作。乐之抓住机会向张木林请教。她先是问了一些非常基础的问题,发现这张木林虽然看着严肃,但都很耐心地为她解答,丝毫没有因为她此时的地位而敷衍。 她又拿着一张不太重要的图纸,假装随意地问道, “张匠师,这地基深浅,为何要比周边高呀,持平可会有什么妨碍?” 张木林闻言,眉头立刻皱起,嗓音低沉而不容置疑:“当然有影响!你试想,地基一旦低于周围地势,雨水便会倒灌,时间一长,地基松软,城墙也会随之倾塌。这不仅是防御上的失误,更是极大的安全隐患。”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所以地基施工时,必须严格把控,容不得半点疏忽。” 张木林的态度严谨认真,对建筑构造极为熟悉,这样的人,断然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若是故意绘错,便也不会在讲解时如此细心。 她心中生疑,排除了张木林,又想到了另一个人——赵四。那人平日里话不多,眉眼低垂,做工勤恳,看起来木讷老实,毫不起眼。可会不会,这副“老实人”的模样,正是用来掩人耳目? 接下来的几日,她借着送材料、递公文的由头在各处打转,暗中打探线索。她心头愈发警觉,越发觉得这事绝非一人所为。 …… 这日,她被吩咐前往一间偏僻的屋舍拿些旧卷宗。 这屋内光线昏暗,角落里落满了灰尘,一看便是许久未曾有人来过。 她试图翻找着那些陈旧的资料,正当她准备拿起一卷时,背后突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还来不及看清来人。 骤然,一双手狠狠掐住了她的脖颈! 空气仿佛被生生抽出,喉管像被铁钳锁死。乐之骤然窒息,喉中发不出半点声音,视野也迅速发黑。 她本能地抬手去掰那只手,指甲几乎陷入那人的皮肉,却丝毫撼动不了对方分毫。 意识在模糊边缘,她脑中骤然闪过,还有针刺,袖口一动,拼尽全力朝后猛扎出去。 “砰!” 一记闷响。 乐之眼前一轻,那双掐住她脖颈的手猛然松开。 哎,成功了? 她整个人猛地瘫坐在地,喉咙像是被火烧灼过般疼痛,她大口喘息,像落水的人拼命抓住空气。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她颤抖地捂着脖子,指尖还能感受到那残留的力道。 她才刚稍稍缓过一口气,目光迷蒙中,却见前方不远的阴影处,一道挺拔的人影缓缓现身。 “夫人莫怕。” 乐之心神还未完全恢复,听到这句称呼,猛地一愣,夫人? 男子微微低头行礼:“属下王二,是将军的人,这几日在这营造司参与一些军营改造之事,刚才路过听到了响动。” 乐之心绪复杂,看了一眼地上的赵四,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冷静。 他真的是秦川的人吗? 无论这人的身份是真是假,赵四才是当前的关键。他既然要杀她灭口,就说明他必定察觉了她的意图。 可是,她如今是假借赵云泽的关系进来谋事,也就是在外人看来,她和肃王府有关联,这样的身份,也毫无顾忌吗? 这到底是什么势力? “这个人不能留在这里。”她沉声道。 “我今日也不便再回去行事。”乐之正思索着如何告假,她现在的模样怕是不妥。 思尚小微微颔首,语气坚定:“夫人放心,这些交给我便是。我把他捆绑结实,夫人可以一同带回。” 回府时,并没有见到秦川,她叮嘱黄钿把人先交给姜守卫。还威胁黄钿决不能把今日之事告诉青黛。 “可是小姐,怕是瞒不住啊。”黄钿说完就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以作示意。 乐之才醒悟过来,这可如何是好。如果青黛知晓,定会阻拦她再去当差,说不定还会写信告诉娘亲。 不行,她现在还不能回小院。先躲避一阵再说,可是这要如何躲? 青黛不敢轻易进入的地方…? 秦川的卧房? 第13章 卧房私密 秦川这天深夜才回府,衣角上还沾着一些泥污。仆从接过他的披风,他一言未发,只点了点头,径直进了内室。 秦川站在床前,默默地看着她。床榻上的人已躺下,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的睫毛微动,好似睡得并不安稳。 直到传来仆从准备热水的声音,他才收回视线,转身走向外间。长日奔波,此刻浸入热水,紧绷了一日的肌肉总算得了些许放松。雾气升腾,屋内一片沉静。 乐之在秦川的床铺上眯了一会,然后迷迷糊糊地听到外头有响声,她揉了揉眼睛,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然后瞧见了屏风后的秦川。 她看到秦川长发散落,水雾蒸腾间,他半侧的身体隐没在朦胧之中,她只能看清一侧的肩膀和手臂。然而,那些看起来结实有力的肌肉纹理却被疤痕打断,疤痕处的皮肤比周围更显暗沉,微微泛着红褐色,那是当时为了救她而留下的。 乐之怔怔地看着,一时有些愣住。 明明是极具攻击性的伤痕,可不知为何,却有些难以言喻的心悸。 心疼?愧疚?亦或是其他什么,她自己也理不清。 “……还打算看多久?” 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醒来。 有一点被抓包的窘迫,脸颊瞬间染上了薄红。 “那个,看你不方便,所以没敢打招呼嘛。” 她正欲转身溜走,却瞥见秦川站了起来。虽然屏风遮挡了大半,但她仍然朦朦胧胧地看见那宽阔的肩膀、紧实的肌肉,劲瘦的腰腹、以及修长的腿。 乐之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他的背影,好似听到了砰砰砰的声音在自己身边,立马又躲回了柱子后。她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看见秦川站定在她面前,隐隐透着皂角的清香,以及沐浴后的温热气息。 她赶紧试图转移话题,邀功道:“我今天可是帮了你一个大忙。” 然而,下一刻。 “哦,给自己带了一个小狗项圈?” 这人,真是白瞎了那张脸。 “秦川,好好说话!” 见她如此炸毛的模样,秦川轻笑了一下,走向柜子,翻找伤药。 “过来,坐好。” “想让你的小姐妹们发现吗?” 秦川转头看着她。 乐之也想着这掐痕赶紧消失,她还有好多事要做呢,便也乖乖走到床边坐下。 她发现秦川微微倾身,缓缓靠近,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下,近到可以看到低垂的睫毛。她有些慌乱地看向旁边的地面,但是仍然能感觉到仿佛触手可及的温热,好似有轻微的气息在与她肌肤相亲。 她感觉到脖颈间忽然传来一丝清凉,夹杂着指腹温热的触感。 那指间的温度混合着药膏的冰凉,缓缓地划过。 她本能地想歪头躲避,可才稍稍动作,便发觉这姿势好似离那温热的气息更近了。她仿佛就被禁锢在这一方空间,明明没有任何枷锁,却不敢再乱动。 她感觉秦川的气息越来越近,她的头发被撩起,她忍不住轻哼了一声。那动作顿了一瞬,但很快恢复了方才的节奏。 乐之盯着地上那一片有些磨损的木板,低声嘀咕道:“有点痒。” “忍着。” “哦。” 时间仿佛被拉长,细密的触感沿着肌肤一寸寸蔓延,让她整个人都紧绷着,直到秦川的手终于从她的颈间移开。 秦川收回手,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而乐之也终于敢松一口气,悄悄抬眼望向他。 “你可知,我今天帮你捉到了一个大奸细。” 乐之一脸骄傲地邀功。 但是她发现秦川好像有些脸色不太好? “你可知,我现下有多想教训你?” 秦川的表情完全没有了刚才细致温柔的模样。 哎?变脸变这么快? “如果今天没人及时赶到,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秦川的声音透着压抑的怒火。 乐之鼻子一酸。 这几天她一直小心翼翼,生怕露出破绽,今日更是经历了一场惊险万分的生死对峙,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无事发生,连青黛她们都不敢说,怕她们担心。 可这一刻,被秦川这冷厉的质问撞得防线崩塌。 所有的委屈、紧张、惊吓、后怕,全都汹涌而出,她再也忍不住,毫无预兆地红了眼眶。 …… 秦川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惊得一愣,眉心微蹙,却没有再说话。 他不知道的是,即便思尚没有及时赶到,乐之的针刺距离李四的眼睛不过寸许。她的袖袋、腰带、发簪,甚至鞋底,都藏着朱璎给她准备的暗器。 她只是习惯了以善心待人,还没有适应这真实的世界,却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这一刻,她哭得毫无防备。 秦川望着她,胸口像是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某种复杂的情绪在心底翻涌。秦川看着她因为抽泣而微微颤抖的身躯,想要去安抚她,但是又放下了微微抬起的手臂。 他最后一次紧紧抱住的人,已经不在了。 “秦川!” 他听到乐之的声音,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才缓缓从失神中回过神来。他看到乐之抬手狠狠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床榻。 “坐过来!”乐之很生气地大喊。 秦川没有动。 “立刻,马上!”乐之毫不客气地催促。 秦川缓慢地坐了过去,并没有任何进一步的举动。 “抱我,就当你道歉了。” 拥抱吗?他还在慢吞吞地犹豫。 可下一刻,他便被人猝不及防地抱住了。 那双手臂并不算有力,但是却紧紧环绕着他。他有些陌生又小心翼翼地感受着温暖,他甚至再次有了一些很浅淡的无力感。 他紧紧包裹起来的那些情绪,好像如雨后的春芽般萌动。可他越是掐断心底那些萌芽,那细密的根系就越是顺着血脉蔓延,嚣张地生长,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 然而只过了片刻,那温暖的触感便消失了 乐之很喜欢抱人,可能她自己都不知晓有这个习惯。她委屈的时候抱兄长,撒娇的时候抱爹爹,讨好的时候抱娘亲,嘴馋了抱红绡,惹事了抱青黛,激动了抱黄钿……至于朱璎,冷冰冰的,还凶她,不敢抱。 “秦川,你至少也要示意一下嘛” 乐之忍不住就在秦川的腰侧狠狠拧了一把,可是秦川并没有给什么反应。 “你抱我一下,我就原谅你了。”乐之又催促道。 想要的就去争取,管他什么态度,我自己恣意快活就好。 他那么大的力气,如果真不愿意,还能被我强了不成? 她在心理鼓励着自己,试图抬起秦川的手臂,好好教教他该怎么拥抱。却瞥见有人满脸震惊地站在不远处,正是青黛。乐之怔了一下,立马松开了抓着秦川的手,仿佛幼时做坏事被母亲抓包般慌乱。 随后才反应过来,不对呀,我们本就是拜了堂的夫妻,我心虚什么? 哎丢人。 秦川也回身看过来,他听到了开门声,只是误以为是仆从来收拾打扫。青黛慌忙地行礼然后转头跑开了。 然而,下一刻。秦川眼神变得有些凌厉,倾身向前,捏住了她的脸。 乐之本能地向后躲,这熟悉的压迫感又回来了,她被迫双手向后撑住身体。 “以后这种事可以与我…” “哎哟~” 秦川的话还没有说完,乐之便向后倒了下去。乐之想要掰开秦川捏她的手,却忘记了自己身后没有了支撑。 她这时怔怔地望着床顶,怎么突然就反转了? 秦川没给她思考的时间,很是粗鲁地把她推到了床铺中央,扯起被子把她盖好,然后决然地转身走掉了。 她初来这西川之时,确实被一个又一个的下马威震慑住了,她拿不住秦川如今对她到底是何态度。但是如今看来,秦川似乎从未干涉她做任何事,没有对她的喜好做任何评价,甚至在她出了纰漏时兜底。 …… 一个时辰前,小院里,黄钿的脸涨得通红。 青黛和红绡两个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她想想乐之此前在秦川那受的待遇。乐之并不知晓,其实她每次被秦川刁难,青黛他们都是拼命去寻她,想要解救她,只是势单力薄。这一次,青黛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才轻易地进了屋子。她只看到两个人亲密地坐在床榻上,她家姑娘还,还拽着人家胳膊,好似想要贴上去。 哎,女大不中留。 将军看着不似之前那般敌对,可他真的会这么好心? 姑娘会不会被骗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