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牢回来后,乐之便一直闷在屋子里。直到这日,青黛手里拿着几件新制的小袄,推开了卧房的门。
“天儿冷了,我做了几件冬衣,绣了些花样,起来试试?”
乐之听见青黛的声音,微微起身,一把抱住。青黛微微一愣,随即轻轻叹气,手掌慢慢顺着她的长发轻抚:“别人家的姑娘这个年纪,怕是都当娘了,你倒好,还这般孩子气。”
“我就想一直当小孩子,不可吗?” 乐之嘟囔道。
青黛看着怀里的姑娘,心里微微一涩。老爷和夫人护得她太好了,从未让她受过半点委屈。她缓缓理着乐之的发丝,温声道:“今日天气好极了,不如出去走走,思雅姑娘前些天还托人问你何时再去文雅阁。”
闻言,乐之抬起头,眼神终于亮了几分。
思雅是文雅阁老板的小女儿,是她在西川结识的第一个朋友。
乐之除了替卢小少爷代笔,平日里也去文雅阁做些仿写字画的活计。两人虽起初因才学相识,但真正让彼此心生感激的,却是两件事。乐之感激思雅,是因为她曾在紧要关头帮她解了葵水之围,还替她保守秘密。思雅感激乐之,是因为她曾替她挡下了徐家少爷的纠缠,还处处维护她。
……
郊外的踏青园,是一片依山而建的农庄。
思雅早就备好了这一趟行程——青黛此前悄悄来找过她,希望她能带乐之出去散散心,让她别再整日闷在屋里。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直到临近晌午,便在农庄的一家小院里用了午饭,别有一番风味。席间,乐之看到远处有一位妇人攥着洗衣的棒槌,气喘吁吁地追赶一个少年。
少年赤脚飞奔,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跑来。乐之以为是家里的小孩犯了错被长辈教训,可是听到这孩子喊着:“你们把水渠都堵死了,不讲理,不让我们活。”
妇人气喘吁吁追着骂,拐弯时几乎摔倒。
乐之眼中满是疑惑,思雅轻声解释道:住在高处的农户田地在山坡上,水流不到他们田里。高处农户家的小孩用芦苇杆当吸管,可以从低处田里"偷吸"一点水到自家田里。
“这都深秋了也需要灌溉吗?”乐之疑惑的问道,“可溪边就有筒车,不是可以引水灌溉吗?”
厨房里忙碌的婶娘插话道:“高处的田,多是家里穷苦的人,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哪儿有这能耐去修水车?”
回程时,她特意绕到溪边,仔细查看那台老旧的筒车。乐之想着如果她能有办法像师傅一样改进农耕工具,那粮食产量富足,军粮也会丰盈。可是即便她能设计出图纸,这从实验施工到投产应用,都不是目前的她能办到的。
可是秦川对林家,对她…
她听说过,那场战役败因被归咎于粮仓突遭大火,朝廷的支援粮草又困于沼泽,无法及时送达。许多人被处刑,她爹爹也受到了牵连。她不敢找秦川说这种揭人伤疤的事。
但是有一个人也许可以。
天色渐渐沉了下来,城门口排队入城的队伍缓缓向前移动。
不远处传来一阵激烈的争执声。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正被工头一把揪住衣领,瘦弱的身形被扯得踉跄了一下,几乎要跌倒。
“那羊毛毡子贵着呢,老子还没让你赔就已经是发了善心了,还敢讨工钱?!”工头脸色狰狞,显然是动了怒,抬手就要再打。
“住手!”
思雅早已下车,快步上前喝道。
乐之也紧随其后,思雅平日里会关照一位少年,帮文雅阁跑腿赚些银钱,应该就是那个少年。
工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不耐地道:“哪来的小娘子,多管什么闲事!”
思雅站定,双手紧紧攒着衣裙,声音有些颤抖,但还是挡在了六子身前,说道:“六子是孤儿生活不易,您宽宏大量放过他吧,这个工钱我们也不要了。”思雅想着她自己贴补给六子,可别让人给打了,拽着六子就要走,但是六子却很坚决:“不行,我必须拿到这工钱。是别人撞我的。”
“就算是有人撞的,你有证据吗?”工头打断了他,说罢又抬手似乎要打人,只一瞬,那工头的手就被黄钿反制了,疼得吱哇叫嚷却挣脱不开。
“他有证据!”
乐之缓缓开口,指了指不远处的茶摊:“那边坐着的几人,不如我们去问问?” 乐之刚才便观察到这几人神色异常。
工头的脸色顿时僵了一瞬,又无力从黄钿手中挣脱,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从腰间摸出几个铜板,随手丢在地上,转身就走。六子愣了片刻,咬了咬牙,捡起铜板,双手紧紧攥着。
“思雅姐,那破毡子掉水洼里了,居然褪了色,就这货色还让我赔一千文,他们就是欺人太甚。”六子委屈地嘟囔着。
“普通毛毯遇水颜色应是变深,这是特殊的扎染方法?”乐之很是好奇。
“肯定是以次充好骗钱的。”六子气氛道。
乐之怔怔地看着,边城虽然近些年平顺安详,但是又有多少六子这样的孤苦的人呢。
她也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堂弟。
……
京城,林府。
林府二爷的屋子里,跪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身量尚显稚嫩。他身上的衣裳料子上好,绣着精致的云纹,然而此刻衣摆沾了些灰尘。他低着头,额前一缕碎发垂落,嘴唇紧抿,眼神却倔强不屈。
他的面前,地上散落着一些形状精巧的木制玩意,在地面投下纤长暗淡的影子。
林二夫人一身深色锦衣,端坐在院中雕花红木椅上,眉头紧锁,目光落在那地上的木质机关,眼中透出几分不悦。
她声音冷硬:“那三丫头也是厉害,她在的时候就带着你四处撒野,如今人都走了,你还不安生?”
林书予听得这话,急忙抬起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服气的辩解:“娘,这不算玩物丧志,这是机关锁,是老祖宗留下的智慧!三姐姐解这些可厉害了!”
二夫人冷哼了一声,语气讽刺:“好,她厉害得很!她再厉害,如今还不是被丢到那穷山沟里,被夫家吊起来打?”
林书予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些:“娘,您在胡说什么?大伯父是当朝宰辅,谁敢欺负林家的女儿。”
二夫人见他仍是一副天真模样,语气里带着不耐烦:“你个小崽子懂什么!”她站起身,衣袖一挥,目光凌厉地落在他身上:“我告诉你,少整这些没用的东西!不好好听话,惹恼了你大伯,没好果子吃,我可护不住你。”
林书予咬了咬唇,拳头悄悄握紧,却终究没有再辩驳。他低下头,看着地上散落的木制机关。三姐姐怎么会……她那么聪明,又那么好,怎么可能落到这样的境地?
他不信。
……
林府三爷的院落里。
林致和还没进门就看到婢女们正在收拾。地上到处散落着摔碎的瓷片,最远的那片甚至滑到了门槛处,可见被摔出时的力气。
他的夫人此刻正扶额依靠在软榻上,闭着眼睛。林致和屏退了众人,疾步走到塌前,温柔地揽着夫人靠在了自己肩上。
旁边的茶几上,有一封摊开的信。
清秀端正的小楷,欢快亲昵的语气,乐之正在跟父母诉说着边城新奇的事物。
哪家店铺的糕点好吃,哪家的烤饼最香,哪里的景色很美,她新交的朋友如何友善。
而这封信似乎被打湿了一大片,因为这黑色墨迹的空白处,还有另一个笔迹。
林致和全程眉头紧锁,脸色也越来越沉重,他将这封信紧紧握在了手里,手臂青筋暴起,似乎要将这张纸捏成粉末。
林三夫人此时缓慢的调整了姿势,依靠在林致和怀里,缓慢地说道:“延儿从宫里带的消息,年后,太后寿宴,皇上想让肃王回京。”
林致和动作温柔的帮夫人揉着太阳穴,轻声说道:“放心,会让鸢儿回来的。”
……
皇城,内殿之中。
曹公公轻手轻脚地立在一旁,随时伺候。昭和帝放下奏折,端起桌上的参汤,轻轻抿了一口,“这汤,今日苦了些。”声音透着一丝倦意。安公公微微弓身,柔声道:“陛下这几日操劳,太医特意嘱咐加重了几分药性,奴才这就让人重新温一盏。”
昭和帝摆了摆手,目光落向殿外的夜色,忽然问道:“肃王的生辰……快到了吧?”
安公公连忙应声,恭敬道:“前些日子礼部就已着手准备生辰贺礼。过几日,礼队便会启程送往边城。”
昭和帝轻轻点了点头,“都妥帖了吗?”
安公公连忙躬身回答:“早已备妥,除宫中惯例所赠之物,工部特意制了几件暖玉雕饰,内库挑了些上好的丝绸和药材,御膳房还封了几坛宫中酿的寿春酒,届时都会随礼队一同送往。”
昭和帝听着半晌后,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林家那丫头……”
“朕记得那一年,皇后生辰,宫里设宴,那丫头也在。小小一个,抱着两个花环,也不知道从哪里引来了一群蝴蝶,直绕着朕和皇后飞旋……”
他似乎想起了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站在繁华宫阙中,仰着头,神采飞扬。
可惜了。
“让皇后也备些东西,随礼队送去吧。” 昭和帝顿了顿,似是不经意地补充:“西境虽不及北地寒冷,日高风烈,叫她暖暖身子。”
安公公躬身:“奴才明白,明日便去请皇后娘娘过目。”
自乐之入西境,秦川的所作所为便早已尽数传回京中。他冷待新婚夫人,甚至将她吊在树上、罚入地牢。连林府几个婢女为了生计卖糕点和刺绣,自立谋生的事,密折里都写得清清楚楚。
林家是昭国的世族大家,党羽众多,他前些时日想提拔的人,竟然被多人参本顶了下去。当年云贵之战林家牵涉颇深,林三爷又爱女甚切,宁可折损仕途,也绝不愿女儿受半分委屈,其母萧氏一族也不会善罢甘休。
这颗棋子,已悄然落在西境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