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流别院,书房。
沈辞砚强迫自己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入心底最深处。
沈辞砚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裴珩指尖点着的那页卷宗。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此刻在沈辞砚眼中不再是冰冷无情的文字,而是父亲被泼上的污血,是构陷者精心编织的罗网!
军粮案……这是要彻底坐实父亲“贪墨误国”的罪名!
沈辞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锐利和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沈辞砚不再看裴珩,而是直接走到书案旁,无视了对方的存在,伸出手指,指向卷宗上的一处条目。
“这里是起点,征粮官从地方州府接收新粮入库的签押记录。”沈辞砚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清晰稳定,带着一种行家审视的专注。
“账目上,入库数量、签押时间、经手人一应俱全,看似滴水不漏。”
裴珩的目光随着沈辞砚的手指移动,眼中掠过一丝异色。沈辞砚此刻的状态,与他刚才那个愤怒欲狂、宁折不弯的少年判若两人。
沈辞砚的手指继续下移,跳过中间繁琐的存储、转运记录,直接指向了靠近卷宗末尾的一处:
“这里是终点,北疆大营前线签收的最终数目和损耗报告。同样,数目、时间、签收将官,一应俱全。两相对照,损耗在‘合理’范围内,甚至可以说‘账实相符’。”
沈辞砚抬起头,看向裴珩,那双冰冷的眼眸里闪烁着洞察的光芒:“问题,就出在这‘合理’的损耗上,更确切地说,出在从粮仓到前线这漫长的转运途中!”
裴珩的指尖在案面上轻轻一顿,示意沈辞砚继续说下去。裴珩敏锐地捕捉到了沈辞砚话语中的关键。
“北疆路远,道路崎岖,气候恶劣,损耗在所难免。三司定案,也是以此为由,将账面上的差额归咎于‘自然损耗’和‘路途损耗’。”沈辞砚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但裴大官人经营天下财货,当知这‘损耗’二字,是最易做手脚,也最不易查证的地方!”
“军粮转运,由朝廷指定的‘官仓’和‘官运’负责。但实际操作中,因运力不足、路途艰难,往往需要临时征调或雇佣民夫、地方商队协助短途转运,尤其是在进入北疆前的最后几段险路。”沈辞砚的手指在卷宗上“损耗”记录旁重重一点,
“这些临时征调的环节,记录最为模糊!征调何人?征调多少车马?损耗几何?往往只有一张地方小吏潦草开具的收条或证明,便计入总损耗!”
沈辞砚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我父治军极严,对军粮更是看重!他曾多次向兵部陈情,言明此中弊端,要求严查转运环节,规范损耗记录,加强监督!但兵部以‘路途遥远,情况复杂’为由,屡屡推诿!如今,这些模糊不清的‘损耗’,便成了最好的‘贪墨’注脚!只需在征调环节虚报数量,或在损耗环节虚增比例,再买通几个地方小吏,便能轻易将大量粮食‘损耗’掉!而账面上,却依旧‘天衣无缝’!这些被‘损耗’掉的粮食去了哪里?自然落入了某些人的私囊,再反咬一口,栽赃到我父亲头上,说他‘贪墨’!”
沈辞砚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苍白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一丝潮红。
沈辞砚看向裴珩:“这便是账目最可能的破绽所在!也是最难查证之处!因为那些临时征调、那些模糊记录,早已在粮草运抵前线、甚至是在构陷发动之前,就被‘处理’得干干净净!死无对证!”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狻猊炉中的香灰偶尔崩落的细微声响。
裴珩的目光落在卷宗上沈辞砚所指的那几处“损耗”记录上,久久未动。
沈辞砚修长的手指在那些数字上缓缓划过,眼神深邃如同寒潭。沈辞砚的分析,条理清晰,直指核心,而且巧妙地避开了直接指责皇帝或构陷主使,只点出了制度流程上的漏洞和人为操作的空间。
这份洞察力和在巨大压力下依旧能抓住关键的能力……远超裴珩的预期。
“死无对证……”裴珩缓缓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声音低沉。
裴珩抬起眼,再次看向沈辞砚。
这一次,裴珩的目光不再是冰冷的评估,而是带上了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发现璞玉般的审视。“那依你之见,若想撬开这‘死无对证’的缺口,当从何处着手?”
沈辞砚迎着裴珩的目光,毫不退缩,眼中闪烁着孤狼般的狠戾光芒:
“雁过留声!再隐秘的勾当,也总会留下痕迹!那些临时征调的民夫商队,虽多是临时拼凑,但总有牵头之人!那些经手的地方小吏,或许卑微如尘,但总有活口!还有那些被‘损耗’掉的粮食,数量如此巨大,总要有个去处!或囤积,或倒卖,总要经过市集、粮商!裴大官人手眼通天,掌控天下财货流通,若真想查,从这些看似最不起眼的蛛丝马迹入手,顺藤摸瓜,未必不能找到那根连着瓜蔓的藤!”
沈辞砚顿了顿,声音更加冰冷:“而且,构陷者如此急于‘处理’掉所有痕迹,甚至不惜在全城搜捕我这个‘余孽’,恰恰说明他们心虚!说明这些痕迹……可能还未被彻底抹干净!他们在怕!怕有人……像裴大官人这样有能力、又有‘兴趣’的人,去深挖!”
沈辞砚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锋,一层层剥开迷雾,直指核心。
沈辞砚不仅指出了破绽,更给出了寻找破绽的方向,甚至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手的恐慌心理,将其转化为可利用的契机!
裴珩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冰封的眼底,终于清晰地掠过了一丝波动。那是一种混合着意外、审视和……一丝极淡的满意?
眼前的少年,在经历了灭门之痛、亡命奔逃、极致的屈辱后,非但没有崩溃,反而在绝境中迅速蜕变,展现出了远超年龄的冷静、洞察力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权谋嗅觉。这份心性,这份潜力……
“很好。”裴珩终于开口,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裴珩缓缓站起身,绕过书案,再次走到沈辞砚面前。这一次,裴珩没有再俯身审视,而是以一种近乎平视的姿态看着眼前这个倔强而危险的少年。
“看来,这笔交易,”裴珩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漠然,多了几分实质性的重量,“暂时还不算亏本。”
裴珩伸出手,不是触碰,而是指向书房一侧靠墙摆放的一个巨大紫檀木匣。“那里面,是近半年来,所有与北疆军需转运相关的、非官方渠道的民间记录,包括一些地方商会的货运单,边市大宗交易的备案副本,甚至是一些‘不太入流’的帮派收取‘过路费’的账册。”
裴珩的目光锐利如鹰,“找出所有涉及‘临时征调’、‘损耗补偿’、以及异常粮食流动的线索。我要看到,你能从这片‘死无对证’的泥潭里,捞出多少有价值的‘藤蔓’。”
沈辞砚顺着裴珩的手指看向那个沉重的木匣,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这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考验?一种认可他价值的初步信号?裴珩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亲手撕开敌人伪装的缺口、为父兄洗刷冤屈的机会!尽管这机会,依旧建立在那屈辱的交易之上。
沈辞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荡,迎上裴珩深不可测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裴大官人,拭目以待。”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沈辞砚不再看裴珩,径直走向那个巨大的木匣,仿佛走向属于他的战场。
裴珩站在原地,看着少年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背影,看着他毫不犹豫地打开那沉重的匣盖,淹没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之中。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一场更大的风雨似乎正在酝酿。书房内,药墨的苦涩气息混合着陈旧纸张的味道,沉浮不定。
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捉摸的弧度,在裴珩薄削的唇角,缓缓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