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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作者:戔冰枝节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紫檀木匣沉重地打开,一股混杂着陈旧纸张、劣质墨水和隐约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并非整齐的卷宗,而是堆积得如同小山般的散乱纸张、粗糙的线装账本、甚至有些是皱巴巴的、沾着不明污渍的草纸。


    沈辞砚站在木匣前,方才面对裴珩时强撑的锐利和冷静,在触及这扑面而来的混乱与庞杂时,微微动摇了一瞬。


    这哪里是线索,简直是汪洋大海!要在其中寻找一根被刻意隐藏的“藤蔓”,无异于大海捞针。


    沈辞砚深吸一口气,那股混合的气味涌入鼻腔,带着一种冰冷的现实感。没有退路。


    沈辞砚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探入那堆“垃圾”之中,抽出了一本最上方的、封面写着“河间府漕帮过路费收讫”的线装册子,纸张粗糙泛黄。


    裴珩已经回到了书案后,重新拿起一份卷宗,垂眸看着,仿佛书房里只剩下裴珩一人。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提醒着沈辞砚的存在。


    沈辞砚抱着那本册子,径直走到书房角落一张较小的书案前坐下。这张书案上只摆着一盏黄铜烛台,光线相对幽暗。沈辞砚展开册子,借着摇曳的烛光,强迫自己沉下心,一页页翻看起来。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


    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狻猊炉中的药墨香气依旧清苦。


    沈辞砚的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上面记录着各种船只的型号、载重、过闸时间以及缴纳的银钱数目,字迹大多潦草不堪。枯燥的数字和陌生的地名、人名不断涌入脑海,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沈辞砚紧绷的神经。


    父亲惨死的画面、将军府冲天的火光、福伯溅在脸上的滚烫鲜血……这些景象如同鬼魅,总在沈辞砚精神稍有松懈的瞬间,疯狂地撕扯着沈辞砚的意识,带来窒息般的痛苦和滔天的恨意。


    沈辞砚猛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驱散那些噬心的幻象。不能乱!裴珩在看着,这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为了在这冰冷的囚笼里赢得一丝喘息和……可能的机会!


    沈辞砚重新睁开眼,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专注,如同打磨锋利的匕首,狠狠地刺向那些混乱的记录。


    沈辞砚强迫自己像一块海绵,尽可能多地吸收这些看似无关的信息,在脑海中构建北疆粮道沿途的地图,梳理可能的转运节点和参与其中的势力。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下来。青梧无声无息地进来,点亮了书房内更多的灯盏,又悄然退去。光线亮堂了许多,却驱不散沈辞砚心头的阴霾和身体的疲惫。


    沈辞砚揉了揉干涩发胀的眼睛,放下那本看完的漕帮册子,又拿起一叠似乎是某个小商会的货运单据。


    单据更散乱,格式不一,有些甚至只有寥寥几行字。翻看着,一张边缘卷曲、墨迹有些模糊的单据引起了沈辞砚的注意。


    “承运商号:广源行。货物:粟米。数量:二百石。起运地:平阳仓。目的地:云州。承运人签押:李四。收货人签押:王五。时间:景和二十三年三月初七。”


    日期!沈辞砚的心猛地一跳!


    沈辞砚迅速在脑海中回忆那份构陷卷宗中关于军粮转运的时间线。


    平阳仓,正是北疆军粮转运的一个重要节点!景和二十三年三月……正是北疆战事吃紧、朔方城军粮供应出现“问题”的关键时间点之前!


    “广源行……”沈辞砚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觉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沈辞砚立刻放下这张单据,开始在木匣里疯狂翻找其他与“广源行”相关的记录。


    沈辞砚的动作不再像之前那样有条不紊,带着一种急切。纸张被翻动得哗哗作响。


    裴珩的目光终于从手中的卷宗上抬起,落在了角落那个埋头翻找、显得有些焦躁的少年身上。昏黄的灯光勾勒出沈辞砚单薄却紧绷的侧影,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在黑暗中搜寻猎物的幼狼。


    沈辞砚很快又找到几张单据,有广源行的,也有其他商行的。沈辞砚将所有涉及平阳仓、云州方向,时间在景和二十三年二月底到四月初的货运单据都挑了出来,在案几上铺开。


    沈辞砚拿起一张广源行承运三百石粟米去云州的单据,时间是三月初五。又一张,承运一百五十石,三月初九。还有一张其他商行的,承运八十石……沈辞砚飞速地浏览着,手指在单据上移动,对比着日期、数量、目的地。


    渐渐地,一个模糊的、却让沈辞砚心跳加速的轮廓浮现出来。


    在景和二十三年二月下旬到三月中旬这短短二十天左右的时间里,从平阳仓发往云州方向、由不同商行承运的粮食,单据上记录的加起来,竟然高达近一千五百石!而且,这些单据上标注的用途,大多是“市集调剂”或“商货流通”,绝非军粮!


    “不对……这数量……这时间点……”沈辞砚喃喃自语,眼中精光爆闪!云州虽算北疆门户,但其本身并非产粮重地,更非大型商埠,日常所需根本不需要如此短时间内、如此大批量的粮食“调剂”!


    更关键的是,平阳仓是军仓!在战事吃紧、军粮调拨频繁之际,一个地方军仓,怎么可能在短短二十天内,连续批准如此巨量的粮食以“民间流通”的名义运出?而且,恰好是在朔方城军粮“告急”之前!


    这绝不是巧合!这是明目张胆的盗运!利用的就是临时征调、记录模糊的漏洞!将本应运往前线的军粮,以“损耗”为名,暗中截流,再通过像“广源行”这样的商行,伪装成普通货物运走!目的地云州……云州靠近边境,有通往狄戎的隐秘商道……或者,是囤积在云州,等待高价出售?


    沈辞砚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找到了!虽然还只是冰山一角,但这绝对是那条“藤蔓”的起始!广源行!就是这个关键节点!


    沈辞砚猛地抬起头,看向书案后的裴珩,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裴大官人!找到了!平阳仓!景和二十三年二月底到三月中,短短二十天,通过广源行等几家商行,以‘民间流通’名义运出粮食近一千五百石!时间点就在朔方军粮告急之前!这绝不可能是正常损耗或流通!这就是盗运军粮的通道之一!”


    沈辞砚抓起那几张关键的单据,快步走到裴珩的书案前,将它们铺开在裴珩面前,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地点着上面的关键信息:


    “你看!平阳仓!广源行!一千五百石!时间!还有这些签押,李四、王五……这些人名很可能是伪造的!顺着广源行这条线查下去,一定能找到幕后经手人和粮食真正的去向!”


    裴珩的目光终于完全离开了手中的卷宗,落在那几张散乱、字迹潦草的单据上。裴珩修长的手指拿起其中一张广源行的单据,仔细看着上面的内容,尤其是那个“李四”的签押,笔划僵硬,如同小儿涂鸦。


    裴珩看得异常仔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沈辞砚能感觉到,书房内那无形的压力似乎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单纯的审视,而是多了一种凝重的专注。


    “广源行……”裴珩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指尖在“李四”的签名上轻轻划过。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行,能在平阳仓眼皮底下,短时间内承运如此巨量的粮食……”


    裴珩抬起眼,那双冰封的眸子看向沈辞砚,里面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有意思。看来,这‘损耗’的窟窿,比想象中还要大。”


    裴珩放下单据,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却依旧锁定在沈辞砚因激动而泛着潮红的脸上。“做得不错。”


    裴珩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多少赞许,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能在这么短时间,从这片‘死无对证’的泥潭里,捞出这条‘藤蔓’,证明你的眼睛和脑子,确实值点价钱。”


    沈辞砚的心跳得飞快,不是因为这句近乎施舍的“肯定”,而是因为沈辞砚看到了希望!撬开真相的希望!


    沈辞砚强压下激动,追问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立刻派人去查广源行?查平阳仓?查这个李四王五?”


    “查?”裴珩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至极的弧度,如同冰原上掠过的一道寒光。


    “打草惊蛇吗?对方既然敢做,尾巴必然早已藏好。广源行?恐怕此刻早已人去楼空,或者……干脆就是空壳。李四王五?不过是随意捏造的名字,甚至可能早已成了死人。”


    沈辞砚眼中的光芒微微一滞。


    “真正的猎手,不会追着猎物留下的明显痕迹跑。”裴珩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静,“他会找到猎物必然要去的水源,在那里,安静地等待。”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庭院里只剩下几盏孤零零的风灯在摇曳。


    “广源行这条线,是死的。”裴珩背对着沈辞砚,声音清晰地传来,“但这条线暴露出来的‘胃口’和‘路径’,却是活的。一千五百石粮食,不是小数目。它们要运走,要脱手,必然要经过更大的流通枢纽,要接触真正的买家,要留下……更难以磨灭的痕迹。”


    裴珩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沈辞砚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找出所有在景和二十三年三月到四月间,云州、以及与云州相邻的几处边市、大型榷场,所有涉及大宗粮食交易(尤其是粟米)的记录,无论买家卖家是谁,无论交易额大小!还有,所有在同期异常活跃的、有跨境贸易背景的大商行!我要知道,那一千五百石‘损耗’的军粮,最终流进了谁的粮仓,变成了谁口袋里的金子!”


    沈辞砚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升。裴珩的冷静和深谋远虑,让他感到一阵心悸。


    裴珩不仅看到了自己发现的“藤蔓”,更看到了藤蔓后面可能连着的整个“瓜田”!而且,裴珩的方法更加隐蔽、更加致命——不去追查源头(那可能已被斩断),而是去查必然存在的终端销赃渠道!


    “是!”沈辞砚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下。


    沈辞砚转身,几乎是跑回角落的书案前,重新一头扎进那堆积如山的卷宗木匣中。


    这一次,沈辞砚的目标更加明确,眼神更加锐利,仿佛不知疲倦的猎犬,搜寻着猎物留下的气味。广源行只是开始,他要挖出这庞大黑幕下所有的蛀虫!


    裴珩站在窗前,看着沈辞砚在昏黄灯下奋笔疾书、快速翻找的身影,那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力量。


    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裴珩冰封的眼底深处,悄然掠过。裴珩拿起书案上那张写着“广源行”和“李四”的单据,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轻轻摩挲。


    “赵元培……”裴珩无声地念出一个名字,眼神骤然变得幽深冰冷,如同淬毒的寒潭。“看来,你兵部尚书的胃口,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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