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 第1章 第一章 盛京的七月,连风都裹挟着灼人的热浪和凯旋的喧嚣,沉沉地压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 日头悬在当空,明晃晃的,几乎要将石板缝隙间最后一丝水汽也蒸腾殆尽。 然而,这酷暑丝毫未能阻挡全城沸腾的热情,反而像投入滚油的火星,将气氛烹煮得愈发鼎沸。 “镇国大将军凯旋——!”“沈帅威武!大梁万胜——!” 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如同滚烫的岩浆,在朱雀大街两侧汹涌澎湃。 人群密密匝匝,从城门楼一直蔓延到皇城根下,万头攒动,摩肩接踵。孩童被父亲高高举过头顶,挥舞着小木剑;妇人挤掉了发簪也顾不得拾,只顾踮着脚张望;白发老者拄着拐杖,浑浊的眼中也焕发出激动的光彩,喃喃着:“回来了,沈帅回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狂热地投向城门洞开的方向,翘首以盼那支即将归来的铁血雄师,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一种近乎癫狂的崇拜气息。 终于,沉闷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擂响的战鼓,踏在每一个人的心尖上,盖过了鼎沸的人声。紧接着,是如林的旌旗! 玄黑的底色上,金色的“沈”字大纛猎猎作响,在炽热的阳光下翻涌如海,几乎遮蔽了半片天空,带着北境风雪的凛冽气息。 紧随其后的,是无数面代表不同营、不同番号的军旗,汇成一片玄金交织的洪流,宣告着大梁最强悍武力的归来! 旌旗之下,是沉默的铁流。身着玄色重甲的骑兵率先入城,沉重的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震撼人心的轰鸣。 甲胄在烈日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如同移动的钢铁壁垒。他们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痕迹,眼神锐利如鹰,周身弥漫着百战余生的煞气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威压。 正是这支铁军,在北境苦寒之地,硬生生击溃了狄戎十万铁骑,斩敌酋于马下,扬大梁国威于域外! 人群的欢呼声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几乎要将整个盛京城掀翻!花瓣、彩绸、甚至妇人手中新摘的时令鲜花,如同雨点般抛向行进的队伍。 更有激动的百姓将铜钱、银角子奋力掷向马队前方,叮当作响,表达着最朴素的感激与崇敬。 在这片钢铁洪流的中央,一个身影如山岳般沉稳,牢牢地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沈巍。 镇国大将军,大梁的北境屏障。沈巍端坐在一匹通体墨黑、神骏非凡的战马之上,身姿挺拔如松。一身玄铁重甲覆盖全身,甲叶上残留着刀劈斧凿的痕迹和暗褐色的血痂,无声地诉说着战斗的惨烈。头盔下的脸庞古铜色,刻满了岁月与风沙的沟壑,一双浓眉下,眼眸沉静如渊,深邃得仿佛能吸纳所有的喧嚣。 面对山呼海啸般的拥戴,沈巍脸上并无丝毫骄矜之色,只是微微抬起带着铁护腕的手臂,向两侧的百姓沉稳地挥了挥。那动作简洁有力,带着一种千军万马统帅的威严与厚重。每一次手臂挥动,沉重的甲胄便发出低沉而铿锵的金属摩擦声,如同战鼓的余韵,敲打在每一个狂热的心上。 “沈帅!”“大将军!”“大梁的脊梁啊!” 百姓的呼喊更加狂热,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看到的不仅是凯旋的统帅,更是守护家园安宁的象征。 紧跟在沈巍身后半步的,是他的三位成年儿子。长子沈砚锋,次子沈砚钧,三子沈砚铄,俱是身披精甲,英武非凡,继承了乃父的刚毅与勇猛。他们如同拱卫主将的利刃,目光炯炯,顾盼生威,引来无数少女倾慕的尖叫和低语。 沈家一门四将,皆是人中龙凤,此刻齐聚,更显将军府赫赫威势,如日中天。 然而,人群中最灼热的视线,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越过那铁血的阵列,黏在稍后一匹雪白骏马上的少年身上 那白马通体如雪,无一根杂毛,神骏非凡,正是西域进贡的宝马“照夜玉狮子”。 马背上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光景,一身裁剪合体的月白云锦骑装,在玄甲洪流中显得格外清雅夺目。 衣襟袖口用银线绣着精致的云纹,随着马匹的步伐在阳光下流淌着细碎的光泽。 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羊脂白玉冠高高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张昳丽得近乎惊心的面容。 长眉斜飞入鬓,眼眸如同浸在清泉中的墨玉,清澈明亮,此刻正含着少年人独有的飞扬神采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含笑打量着这几乎要将人掀翻的热闹景象。 他便是沈巍的幼子,将军府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子——沈辞砚。 “快看!是沈小公子!” “天爷!这模样气度,真真是画里走出来的仙童一般!” “何止模样!听说小公子三岁识千字,五岁能赋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连宫里的太傅大人都曾捻须赞叹‘此子灵秀,非池中之物’呢!” “可不!上月城西马球会,小公子那一记‘流星赶月’,连英国公家的小王爷都甘拜下风!” 议论声清晰地飘入耳中,沈辞砚侧过头,对着声音最热烈的方向,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那笑容干净又明亮,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粹,像初春融化的第一缕雪水,瞬间又激起一阵更高的声浪和更炽热的目光。 沈辞砚身下的照夜玉狮子也极通人性,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愉悦,高昂着头颅,雪白的鬃毛在风中飞扬,四蹄轻快地踏着节拍,愈发衬得马背上的少年丰神如玉,光彩照人。 将军府的荣耀,沈家的赫赫威名,在这一刻,伴随着凯旋的雄师和这位明珠般的小公子,攀升到了顶点,煌煌如正午烈日,光芒万丈,令人不敢逼视。整条朱雀大街,都成了沈家荣光的注脚。 同一时刻,皇城,紫宸殿。 殿内与朱雀大街的灼热喧嚣截然不同。巨大的冰鉴散发着丝丝缕缕的白气,驱散了盛夏的燥意。金砖墁地,光可鉴人。蟠龙金柱高耸,支撑着描金绘彩的藻井穹顶,一派庄严肃穆的帝王气象。 大梁的皇帝——萧启,端坐在高高的蟠龙金椅之上。他看起来四十余岁,保养得宜,面容尚算端正,只是眼角眉梢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阴郁和长期殚精竭虑留下的刻痕。 一身明黄的常服,绣着精致的十二章纹。此刻,萧启手中把玩着一柄温润的玉如意,目光却透过敞开的殿门和高高的宫墙,仿佛能直接看到朱雀大街那沸腾的景象。 一名身着绛紫宦官服侍、面白无须、气质阴柔的大太监高无庸,正躬着身子,低声而清晰地禀报着: “……百姓夹道欢呼,声震云霄,所掷瓜果、钱帛几近铺路……沈帅稳居中央,三位公子紧随其后,皆英武不凡……沈小公子……尤其引人注目,所到之处,喝彩之声更甚……” 萧启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握着玉如意的手指,微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指节有些泛白。 萧启端起手边一盏冰镇过的贡茶,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清冽的茶汤滑入喉间,却似乎未能浇熄眼底深处那一丝冰冷晦暗的东西。 “沈家……深得民心啊。”萧启淡淡地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惯常的、听不出喜怒的腔调,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高无庸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愈发恭谨:“陛下圣明烛照,万民归心。百姓们……也是感念沈帅为国征战之功。” “感念?”萧启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是啊,北境大捷,扬我国威,确是大功一件。” 萧启将玉如意轻轻放在御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目光重新投向殿外遥远的方向,那里似乎还回荡着隐隐的“沈帅威武”之声。 “传旨,沈巍及其子,忠勇可嘉,劳苦功高。着赐黄金万两,锦缎千匹,御酒百坛。沈巍加封太子太保,其子各晋一级。另赐沈家小公子沈辞砚,南海明珠一斛,贡墨十方,以示嘉勉其‘文采斐然’。” 萧启的声音平稳无波,仿佛这厚重的赏赐只是寻常。 “奴才遵旨!”高无庸立刻躬身领命。 “去吧。”萧启挥了挥手,目光重新落回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不再看殿外一眼。 只是在萧启垂眸的瞬间,那眼底深处,一抹深沉的忌惮与冰冷,如同深潭下的暗流,悄然涌动。功高震主……这如烈火烹油般的盛誉,这万民拥戴的呼声,每一句“沈帅”,都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他这位帝王的心头。 鲜花着锦,终是虚幻。这煌煌赫赫的沈家,这光芒万丈的小公子,终究……是悬在龙椅之上的利刃。只是,这刀,何时落下,又该以何种方式落下……还需仔细思量。 殿内冰鉴的寒气,似乎更重了几分,无声地弥漫开来。 第2章 第二章 盛京内城,聚宝楼顶层,“观澜阁”。 这里是盛京最顶级的销金窟,也是裴氏商行在京城的中枢。巨大的紫檀木窗敞开着,视野极佳,能将御河码头千帆竞发、万商云集的繁忙景象尽收眼底,也能隐隐听到远处朱雀大街方向传来的、如同潮汐般起伏的欢呼声浪。 阁内却是一片清凉静谧。地上铺着寸锦寸金的西域绒毯,行走其上,悄无声息。角落里的冰鉴无声地吞吐着寒气,驱散了夏日的闷热。空气里浮动着顶级沉水香清冽悠长的气息,沁人心脾。 几个穿着宫中内侍服饰的人垂手侍立在一旁,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他们的对面,端坐着一个年轻男子。 裴珩。 裴珩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看似朴素无华、细看却泛着珍珠般内敛光泽的月白素锦长衫,腰间系着一块毫无瑕疵的羊脂玉佩,再无多余饰物。 墨发仅用一根通体无瑕的白玉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落额角,更添几分随意疏离。 五官俊美得近乎锋利,鼻梁高挺,唇线薄而清晰。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颜色偏浅,如同初冬凝结在枯枝上的薄冰,平静无波,深邃得仿佛能吞噬所有的光线和情绪。 裴珩微微垂着眼睑,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一本厚厚的、用上好宣纸装订的账册。 指尖白皙,动作优雅而精准,偶尔在某一页的某个数字上轻轻点过,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和漠然。仿佛窗外那足以震动京城的凯旋盛景,不过是远处飘来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声。 对面,一个身着紫袍、体态微胖、面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笑容的官员正微微欠着身,他是户部侍郎王显。 王显搓着手,语气带着十二分的恭谨,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裴大官人,此次为太后她老人家千秋寿诞采办的南海珊瑚树、东珠、还有那十二扇的紫檀嵌螺钿屏风……内务府的账目都在这里了,劳您亲自过目。陛下和太后对您办差,那是一百个放心!这盛京城里,论起这宫中的供奉采买,除了您裴氏商行,谁还有这份体面、这份能耐?便是把内务府那些老爷们捆在一起,也及不上您一根手指头啊!” 裴珩的目光并未离开账册,只淡淡地“嗯”了一声,那声音如同上好的玉磬相击,清越悦耳,却没什么温度,像冰凉的玉石滑过心尖。 裴珩指尖停留在某一页,上面记录着大批量采购的苏杭顶级云锦。 “王侍郎,” 裴珩开口,声音不高,却让王显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额角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 “这批‘织云锦’,上月江南的市价,跌了一成半。 王显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变得煞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 王显慌忙用袖子擦了擦,声音都带了颤:“是是是!大官人明察秋毫!慧眼如炬!这…这实是下头人办事不力,记错了旧价!该死!实在该死!下官回去立刻严查,重重责罚!一定按最新的、最低的市价重新核算!一文钱也不敢让宫里吃亏,更不敢让大官人您为难!” 裴珩这才缓缓抬起眼。那双浅色的眸子平静无波地看向王显,眼神并不锐利逼人,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令人无所遁形的力量。 王显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双腿发软,腰弯得几乎要折过去,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 “宫中用度,关乎天家颜面,亦牵动黎民生计。”裴珩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一丝一毫,都错不得。裴氏既承皇恩,担此重任,自当尽心竭力,为陛下、为太后分忧。该省的,一分一厘也不能靡费;该用的,便是金山银海,裴氏也自会填上。” 裴珩指尖在账册上那“织云锦”的条目处轻轻一划,动作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重核吧。三日之内,我要看到准确的数目。” “是!是!下官明白!绝不敢误了大官人的事!三日内一定将准确的账目奉上!”王显如蒙大赦,连连躬身作揖,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透。 这时,窗外朱雀大街方向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浪猛地拔高了一个层级,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隐隐能分辨出“沈小公子”的呼喊。那声音穿透了聚宝楼良好的隔音,清晰地传入观澜阁内。 王显下意识地循声望了一眼窗外,又赶紧收回目光,偷觑裴珩的脸色。 裴珩却仿佛未闻。裴珩端起手边一盏冰镇过的、雨前新贡的龙井茶。细腻的白瓷杯壁沁着冰凉的水汽,碧绿的茶汤清澈见底,映着裴珩毫无波澜的眼。 裴珩微微侧首,目光投向窗外遥远的、旌旗招展的方向,似乎只是不经意地一瞥。那震天的“沈帅威武”、“沈小公子”之声,如同汹涌的潮水拍打着堤岸。 “沈辞砚”裴珩薄唇微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如同念出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 随即,裴珩收回目光,垂下眼睑,轻轻呷了一口清茶。碧绿的茶汤沾湿了他淡色的唇,随即隐没。 仿佛那震动了整个盛京、象征着无上荣光的凯旋,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子,都不过是这繁华京都里,又一场喧嚣的烟火,绚烂之后,终归寂灭。 雅间内,再次只剩下账册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王显极力压抑的、劫后余生般的喘息。冰鉴散发出的寒气,无声地弥漫,将这观澜阁隔绝于外界的炽热与喧腾之外。 裴珩安静地坐着,如同繁华中心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冷眼观看着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世图景。 沈家凯旋的余温尚未在盛京散尽,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日的喧嚣与花香。 将军府门庭若市,拜帖堆积如山,前来道贺的朝臣勋贵络绎不绝。府内张灯结彩,仆从们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气,连走路都带着风。 沈辞砚却觉得有些乏了。连着数日的宴饮应酬,杯觥交错间尽是虚与委蛇的奉承,让沈辞砚这素喜清净的性子颇感不适。 这日午后,沈辞砚寻了个借口,独自溜到府中后花园的莲池水榭。水榭临水而建,四面垂着细密的竹帘,既挡住了午后的骄阳,又透进习习凉风。池中碧叶连天,几支早开的粉荷亭亭玉立,幽香暗浮。 沈辞砚倚在临水的栏杆上,手中握着一卷前朝的诗集,目光却有些飘忽,并未落在字句上。水面上倒映着沈辞砚昳丽的侧影,眉宇间却笼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愁。父兄功高,圣眷正浓,可不知为何,这几日他心中总有些莫名的不安,像阴云悄然笼罩。 “小公子原来躲在这里!”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是沈辞砚的贴身侍女云袖,端着个红漆托盘轻快地走进水榭,“夫人让厨房新做的冰镇酸梅饮,还加了您最喜欢的蜜渍樱桃,快尝尝解解暑气。” 沈辞砚回过神,接过那沁着冰凉水汽的白瓷碗,对云袖笑了笑:“还是母亲疼我。”酸甜冰凉的滋味滑入喉间,暂时驱散了心头的烦闷。 云袖看着他,忍不住小声道:“小公子,您这几日看着兴致不高?外面多热闹啊,连宫里都赐下那么多赏赐,老爷和大公子他们……” “热闹是他们的。”沈辞砚打断她,声音淡淡的,目光投向莲池深处,“我只是觉得……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盛极之时,未必是福。”他想起父亲昨日书房议事后,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还有大哥私下里一句低沉的叹息:“陛下……终究是陛下。” 这念头让沈辞砚心头一悸,握着瓷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云袖似懂非懂,只觉得小公子的话有些深奥,正想再说什么,水榭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沈忠变了调的嘶喊,撕破了将军府午后的宁静: “老爷!夫人!不好了!宫里……宫里来人了!是……是禁军!” 哐当! 沈辞砚手中的白瓷碗脱手坠落,在木地板上摔得粉碎,殷红的酸梅汁如同鲜血般溅开,染红了他的衣摆和云袖的裙角。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沈辞砚猛地站起身,撩开竹帘冲出水榭。 只见前院方向,黑压压的禁军甲士如潮水般涌入,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满院的喜庆。盔甲碰撞,刀枪森然,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为首一人身着猩红蟒袍,面白无须,手持一卷明黄绢帛,正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内廷总管太监——高无庸! 高无庸脸上惯常的谦卑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和刻毒。 沈巍带着三个儿子已闻讯赶到前厅,将军夫人被丫鬟搀扶着,脸色煞白。满府的喜庆在瞬间冻结,仆从们惊恐地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高无庸尖细阴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将军府上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大将军沈巍,身受国恩,不思报效,反怀悖逆之心!暗通狄戎,泄露北疆军机,致使朔方城陷,将士枉死!更于军前虚报战功,贪墨军饷,罪证确凿!其心可诛,其行当剐!着即褫夺沈巍一切封号官职,锁拿下狱,交三司会审!沈府一干人等,皆为同党,即刻查抄府邸,所有人等不得擅离,违者格杀勿论!” “钦此——!” 第3章 第三章 “不——!”将军夫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昏厥过去。 “阉竖!你敢污蔑我父!”沈家老大怒吼着就要冲上前,被沈巍猛地伸手拦住。 沈巍高大的身躯挺得笔直,如同即将崩裂的山岳。 沈巍死死盯着高无庸,那双曾令狄戎闻风丧胆的眼眸里,此刻是雷霆震怒,更是深不见底的悲凉和难以置信。 “陛下……陛下竟……”沈巍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破碎的沉重感。 沈巍看到了高无庸身后禁军手中举着的几封所谓的“通敌密信”,那上面拙劣模仿的笔迹,还有几本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军需账册!这便是“罪证确凿”! “拿下!”高无庸根本不给沈巍任何申辩的机会,尖声厉喝。 如狼似虎的禁军一拥而上,冰冷的铁链瞬间锁住了沈巍和他三个儿子的脖颈、手腕!那沉重的镣铐声,如同丧钟敲响! “父亲!大哥!”沈辞砚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沈辞砚发疯似的想冲过去,却被两个孔武有力的禁军死死扭住胳膊,按跪在地上,脸颊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板上。 沈辞砚挣扎着抬起头,视线被泪水模糊,只看到父亲和兄长们被粗暴地拖拽着离去的背影,看到他们身上象征着无上荣耀的铠甲被剥下,如同破布般丢弃在地,沾满尘土。 “抄!”高无庸冷漠地一挥手。 禁军如同蝗虫般涌入将军府的每一个角落。 沈辞砚浑身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滔天的愤怒和彻骨的冰冷!沈辞砚看着那些禁军贪婪地抢夺着府中的财物,看着母亲被人掐着人中悠悠转醒后那绝望空洞的眼神,看着从小长大的家园在眼前被一寸寸毁灭! 污蔑!**裸的污蔑!通敌?父兄在北疆浴血奋战,抛头颅洒热血,身上每一道伤疤都是为这大梁江山留下的!贪墨?沈家子弟在边关啃着硬饼就雪水时,何曾有过半句怨言!功高震主……原来这就是功高震主的代价!帝王心术,竟凉薄狠毒至此! 就在这时,混乱中,一个苍老的身影猛地扑到沈辞砚身边,是府中老仆沈福。沈福死死抱住一个正欲拉扯沈辞砚的禁军士兵的腿,嘶声大喊:“小公子快走!快走啊!留得青山在!为我们沈家……留一条根啊!”话音未落,一柄冰冷的腰刀已狠狠刺入了他的后背! “福伯——!”沈辞砚发出野兽般的悲鸣。 滚烫的鲜血喷溅在沈辞砚的脸上、身上。那血腥味和沈福临死前绝望的嘶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穿了沈辞砚所有的茫然与悲愤!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刺骨的求生欲和滔天恨意,瞬间淹没了他! 走!必须走!他不能死在这里!沈家的血仇,需要有人去讨!父亲的冤屈,需要有人去洗刷! 趁着那禁军拔刀和旁边人被沈福惨死惊住的瞬间混乱,沈辞砚猛地挣脱了压制,像一头受伤的幼豹,朝着混乱的人群和府邸深处最熟悉的路径,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去! “抓住他!别让沈家小崽子跑了!”身后传来高无庸气急败坏的尖叫声和禁军凶狠的追赶声。 箭矢破空声在耳边呼啸!沈辞砚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知道拼命地跑,穿过熟悉的回廊,撞开惊慌的仆役,翻过假山,朝着记忆中一处连接着府外暗巷的、废弃的角门方向亡命狂奔! 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模糊了视线,但沈辞砚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 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血债,必要血偿!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带着下水道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和血腥味。 沈辞砚蜷缩在冰冷湿滑的砖石角落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那是翻墙逃脱时被禁军射来的箭矢擦过留下的伤口,火辣辣的疼。脸上、手上沾满了污泥和已经凝固发黑的血迹——有福伯的,也有他自己的。 月白云锦的骑装早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被泥泞和血污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紧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距离将军府那场灭顶之灾,已经过去了三天。 这三天,如同在炼狱中煎熬。沈辞砚从那条堆满垃圾的暗巷爬出,就一头撞进了全城戒严、画影图形搜捕“沈家余孽”的天罗地网。城门紧闭,禁军、衙役如梳篦般在每一条街道、每一间屋舍搜寻。 沈辞砚的画像贴满了城墙和告示栏,上面“通敌叛国,罪大恶极”八个猩红的大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沈辞砚亲眼看到一个形迹可疑的乞丐被衙役拖走,不久后远处就传来凄厉的惨叫。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他淹没。 “爹……大哥……”沈辞砚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和几乎崩溃的绝望。不能哭!沈家的儿郎,流血不流泪!福伯用命换来的机会,不能白白浪费! 可希望在哪里? 旧部?沈家树大招风,父亲向来谨慎,为避嫌,京中并无多少直属的军将。那些往日里与沈家交好的勋贵大臣?树倒猢狲散,此刻避嫌唯恐不及,谁又敢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收留他这个“钦犯”?偌大的盛京城,煌煌天子脚下,竟无他沈辞砚一寸容身之地! 冰冷的绝望,比伤口的疼痛更甚,一点点冻结沈辞砚的血液。难道真要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肮脏的角落? 不!他不甘心! 一个名字,如同黑暗中的一点幽光,猝然划过他混乱的脑海——裴珩。 那个在父亲凯旋之日,于聚宝楼顶层,冷漠俯视着盛京喧嚣的皇商!那个连内务府侍郎都要躬身谄媚的天下第一商!那个财富通神,连皇帝都要倚重三分,却又深怀忌惮的男人! 裴珩就像一把悬在帝王头顶的双刃剑,锋利,危险,却又不可或缺。裴珩是唯一一个,有能力、有动机、也有可能……暂时对抗那至高皇权意志的人!皇帝需要裴珩的钱袋子来维持庞大的帝国运转,至少在找到替代者之前,不会轻易动裴珩。而裴珩自己,难道就不怕兔死狗烹?沈家的今日,未必不是他裴珩的明日! 利用!这是**裸的互相利用!沈辞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皮肉里,用疼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去找裴珩,无异于与虎谋皮,是将自己送入另一个未知的险境,甚至可能遭受比死亡更屈辱的对待。那个男人清冷如冰的眼神,仿佛能看透一切伪装。 可是,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这是绝境中唯一的、渺茫的生机!哪怕要用尊严、用身体、用一切去交换! 一股混杂着屈辱、决绝和孤注一掷的火焰,在沈辞砚濒临熄灭的眼眸深处,猛地燃烧起来! 机会出现在第四天的黄昏。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了盛京,豆大的雨点砸落,冲刷着城市的污浊,也暂时阻断了严密的搜捕。 沈辞砚拖着疲惫不堪、伤痛交加的身体,凭借着幼时曾随母亲去城西大慈恩寺上香时偶然记住的一条偏僻路径,在雨幕的掩护下,如同幽灵般潜行。 雨水冲刷掉沈辞砚脸上部分的污泥,露出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和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破烂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得可怕的轮廓。 唯有那双眼睛,在雨水的冲刷下,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孤狼般的狠戾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裴珩在城西有一处别院,名为“枕流”,环境清幽,是裴珩偶尔处理机密商务或休憩之所。沈辞砚赌裴珩今晚在那里! 暴雨如注,天色迅速黑沉。沈辞砚如同水鬼般,终于靠近了枕流别院。高墙深院,朱门紧闭。门前两盏气死风灯在风雨中摇曳,昏黄的光晕下,隐约可见门口侍立着两名身披蓑衣、腰挎长刀的护卫,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雨幕。 沈辞砚伏在远处一条堆满杂物的肮脏小巷口,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在身上,带走最后一丝体温,伤口在雨水的浸泡下传来阵阵钻心的刺痛和麻痒。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限,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但沈辞砚死死咬住舌尖,用剧痛强迫自己清醒。 不能硬闯,那是找死。必须等到裴珩出现! 时间在冰冷的雨水中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就在沈辞砚感觉自己快要被冻僵、意志即将崩溃的边缘——“吁——!” 一辆通体漆黑、没有任何标识、却异常宽大沉稳的马车,在四匹神骏的乌云盖雪马的牵引下,冲破厚重的雨幕,稳稳地停在了枕流别院的门前。车辕上坐着车夫和一名气息内敛的青衣护卫,雨水顺着他们的斗笠边缘流成水线。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一名撑开油纸伞的青衣小厮。紧接着,一道颀长清冷的身影,踏着车夫放下的脚凳,缓缓走下马车。 裴珩! 沈辞砚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就是现在! 沈辞砚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猛地从藏身的杂物堆后冲出!像一道离弦的箭,又像一个扑向火焰的飞蛾,踉跄着、却无比决绝地扑向那即将关闭的朱门,扑向伞下那个掌控着他生死命运的男人! “什么人?!” “站住!保护大官人!” 门口的护卫反应极快,厉喝出声,腰间长刀瞬间出鞘半尺,雪亮的寒光在雨夜中一闪!两名护卫如同鬼魅般,一左一右,带着凌厉的劲风,直扑沈辞砚! 然而,沈辞砚的目标根本不是他们,也不是那扇门。沈辞砚的眼中,只有伞下那个清冷如月的身影! 就在护卫冰冷的手指即将抓住他破烂衣襟的刹那,沈辞砚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潜能,猛地矮身,以一种近乎自毁的姿态,狠狠地撞开了护卫阻挡的缝隙,整个人重重地扑倒在裴珩脚前不足三步远的、积满雨水的青石地面上! 泥水四溅! 巨大的冲击力让沈辞砚眼前阵阵发黑,肋下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但沈辞砚死死地忍住,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起头!伞沿微微抬起。 昏黄的灯光和冰冷的雨水,共同勾勒出伞下那张俊美得不似凡尘、却又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脸。 裴珩垂着眼睑,那双浅色的眸子如同深冬的寒潭,清晰地映照出地上这个狼狈不堪、如同从地狱泥泞中爬出的身影。 雨水冲刷着沈辞砚的脸,洗去了一些污垢,露出那张即使憔悴到极致、也难掩惊心昳丽的容颜。只是此刻,这张脸上布满了泥水、血污和擦伤的痕迹,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如同淬了火的寒星,里面燃烧着刻骨的仇恨、绝望的疯狂,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献祭般的决绝! 沈辞砚仰视着高高在上的裴珩,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不断滚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沈辞砚张开干裂出血口的唇,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直刺人心的力量,清晰地砸在寂静的雨夜里,也砸在裴珩毫无波澜的眼底: “裴大官人……买下我。” 沈辞砚剧烈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在耗尽生命:“沈家血案真相……我这条命……以及……我这个人……” 沈辞砚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出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筹码,带着玉石俱焚的屈辱和孤勇:“……都是你的。” 雨声哗哗。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护卫的刀锋悬在半空,青衣小厮惊愕地张大了嘴。唯有裴珩,依旧平静地立在伞下,如同隔绝于尘世之外的神祇。裴珩深邃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一寸寸刮过沈辞砚沾满泥泞血污的脸、颤抖的身体、以及那双燃烧着火焰与绝望的眼眸。 时间在冰冷的雨水中凝固。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裴珩薄唇微启,清冷如玉磬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落在沈辞砚的耳中,也宣告了沈辞砚命运彻底的转折: “好。” 第4章 第四章 冰冷。 这是沈辞砚恢复意识后的第一感觉。 深入骨髓的冰冷,从湿透的破烂衣衫里渗出来,缠绕着四肢百骸,让沈辞砚即使在昏迷中也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沈辞砚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渐渐清晰。 入眼是极高的、绘着繁复缠枝莲纹的承尘,木料是名贵的沉香木,散发着淡淡的、悠远沉静的香气。身下是柔软得不可思议的触感,不同于将军府惯用的硬朗紫檀木床,也不同于逃亡路上冰冷的石板或腐臭的稻草。沈辞砚躺在一张宽大得惊人的拔步床上,身下垫着层层叠叠光滑冰凉的丝绸锦被,身上盖着一床轻软却异常温暖的云丝薄被。 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松针和雪水的气息,混合着极淡的药味,干净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屋内光线有些暗,角落里的青铜仙鹤衔芝灯盏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照亮了室内奢华到近乎冰冷的陈设:紫檀木的博古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价值连城的玉器古玩;墙角立着一人多高的素白瓷瓶,釉色温润如凝脂;地上铺着厚厚的、繁复图案的波斯地毯,踩上去必定悄无声息。 这里是……裴珩的府邸?枕流别院? 沈辞砚猛地坐起身,动作牵动了伤口,疼得沈辞砚倒抽一口冷气,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沈辞砚低头看向自己,身上那件破烂肮脏、沾满泥泞血污的月白骑装已经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宽大的、质地柔软的素白细棉布中衣,显然是新换的。伤口也被仔细处理过,缠着干净的细棉布,淡淡的药味从中透出。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辞砚。是谁给他换的衣服?是那些冷漠的下人,还是……裴珩?这个念头让沈辞砚胃里一阵翻腾,手指死死攥紧了身下光滑冰凉的锦缎被面,指节用力到泛白。 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个身着青色布衣、面容平凡、眼神却异常沉静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他脚步轻得如同猫,直到走到床前,沈辞砚才猛地警觉抬头。 “公子醒了?”青衣男子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没什么情绪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事实。“您淋了雨,又受了伤,寒气入体,有些发热。这是刚煎好的驱寒汤药,请趁热服下。”他将托盘放在床边的小几上,上面是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散发着浓重的苦味,还有一碗清水。 沈辞砚警惕地盯着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那双经历过剧变和逃亡的眼眸里,充满了戒备、审视,以及尚未完全平息的、如同困兽般的凶狠。 青衣男子对他的反应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微微躬身:“小人青梧,是这枕流别院的管事。大官人吩咐了,让公子好生将养。您的伤,自有大夫按时来换药。”青梧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沈辞砚紧握的拳头和绷紧的身体,“公子不必忧心其他,在这里,无人会伤您性命。” 最后一句,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却又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沈辞砚依旧沉默,只是眼中的戒备更深。无人伤他性命?那裴珩把他当成什么?一件买回来的、暂时需要好好保管的货物吗? 青梧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应,说完便安静地退到一旁,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垂手侍立。青梧的存在,无声地提醒着沈辞砚此刻的处境——他是裴珩买下的“所有物”,连生死都系于对方一念之间。 空气凝滞,只有汤药苦涩的气息在弥漫。 沈辞砚的目光落在药碗上,又移向窗外。这间温暖奢华的屋子,像一个精心打造的冰雕囚笼,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也隔绝了沈辞砚所有的过去和自由。父亲、兄长、福伯惨死的景象,母亲绝望的眼神,府邸被抄没的狼藉……一幕幕如同淬毒的利刃,在迟疑脑海中疯狂翻搅,带来比身体伤痛更甚百倍的剧痛! 恨意如同野火,在冰冷的屈辱下熊熊燃烧!他需要力量!需要活下去!需要复仇!而眼前的药,就是他暂时维持这具残破躯壳的必需品。 沈辞砚伸出手,不再犹豫,端起那碗漆黑的药汁。碗壁温热,药气刺鼻。沈辞砚闭上眼,仰头,如同饮下最烈的鸩酒,一口气将那苦涩得令人作呕的药汁灌了下去!滚烫的药液灼烧着喉咙,滑入胃袋,带来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 沈辞砚强忍着呕吐的**,放下空碗,又抓起那碗清水,大口灌下,试图冲淡口中那令人绝望的苦涩。清水滑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凉,却冲不散心头的阴霾。 “咳咳……”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肋下的伤口,疼得沈辞砚弯下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青梧依旧静立一旁,如同什么都没看见。 咳声渐歇,沈辞砚喘息着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沈辞砚看向青梧,声音嘶哑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裴珩……在哪?” 青梧微微躬身:“大官人已回主宅处理要务。他让小人转告公子,安心养伤便是。” 回答得滴水不漏,也断绝了沈辞砚立刻见到那个掌控他命运之人的可能。 沈辞砚的心沉了下去。裴珩把他丢在这里,像处理一件暂时无暇顾及的物品。 接下来的两天,沈辞砚被困在这间华丽而冰冷的厢房里。大夫每日按时来为他换药诊脉,手法利落,沉默寡言。汤药和膳食都由青梧亲自送来,精致可口,远超他在将军府时的份例,却如同嚼蜡。 青梧如同一个尽职的影子,几乎随侍在侧,却又保持着一种疏离的距离感。青梧从不主动攀谈,对沈辞砚的沉默也毫无探究之意,只是安静地完成他作为管事的职责:添茶、更换灯油、整理房间。青梧的目光偶尔会落在沈辞砚身上,平静无波,像是在观察一件物品的状态。 这种无声的“看管”,比粗暴的囚禁更让沈辞砚感到窒息。他像一个被精心陈列在锦盒中的玩物,等待着主人的赏玩。屈辱感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沈辞砚的内心,提醒着他那场雨夜交易的本质。 第三天清晨,雨势渐歇,天色透出几分灰白的光亮。沈辞砚的烧退了,伤口虽然依旧疼痛,但行动已无大碍。青梧照例送来早膳,除了一碗熬得浓稠喷香的血燕粥,还有几碟精致的小菜,更引人注目的是托盘上放着的一叠衣物。 那衣物是上好的素罗料子,颜色是极淡的烟青色,触手冰凉滑腻,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只在衣襟和袖口处用同色丝线绣着极其雅致的卷云暗纹,低调却处处透着价值不菲。 “公子伤势好转,这身衣物是新的,请公子换上。”青梧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沈辞砚看着那叠衣物,眼神复杂。这不再是宽大粗糙的中衣,而是正式的、体面的衣裳。裴珩这是什么意思?要把他这个“玩物”打扮得更光鲜亮丽一些吗?还是……某种试探的开始? 沈辞砚没有拒绝。既然选择了这条路,穿上这身“囚服”又有何不可?沈辞砚默默地起身,在青梧平静的注视下,褪下身上柔软的棉布中衣,露出少年人略显单薄却肌理匀称的身体,以及肋下缠绕的白色细布。沈辞砚拿起那件烟青色的素罗长衫,手指抚过冰凉光滑的料子,如同抚过一层冰冷的蛇蜕。 穿好衣服,系好衣带。衣料贴合着沈辞砚的身形,勾勒出挺拔清瘦的轮廓,烟青色衬得失血后的脸色愈发苍白,却也奇异地中和了沈辞砚眉眼间过于昳丽的颜色,添了几分清冷疏离之感。镜中的人影,陌生得让沈辞砚心惊。那个鲜衣怒马、神采飞扬的将军府小公子,仿佛真的已经死在了三天前那个血雨腥风的午后。 他不再是沈辞砚,至少,暂时不再是。 “大官人请公子去书房。”青梧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沈辞砚的心猛地一跳。终于来了! 沈辞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挺直了背脊。镜中的少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沈辞砚转过身,不再看镜中的自己,只对青梧道:“带路。” 穿过曲折的回廊,每一步都踏在厚软无声的地毯上。枕流别院极大,庭院深深,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无不精巧雅致,却又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清冷。仆从不多,偶尔遇见,皆是低眉敛目,脚步轻悄,如同训练有素的幽灵,对沈辞砚这个陌生的、穿着主人衣衫的少年视若无睹,仿佛他只是空气。这种彻底的漠视,比好奇的打量更令人窒息。 青梧引着他来到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院门虚掩,推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布置得极为清雅的庭院,几竿修竹,一池残荷,几块姿态嶙峋的太湖石。正对着院门的,是一排宽阔的紫檀木雕花槅扇门,此刻敞开着。 一股浓郁的、带着清苦药味的墨香,混合着清冽的松烟气息,从敞开的门内飘散出来。 青梧在门口停下脚步,躬身示意:“大官人在里面,公子请。” 沈辞砚定了定神,抬步,迈过高高的门槛。 书房极大,光线却有些幽暗。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占据了中心位置,上面堆满了账册、卷宗和展开的地图。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书籍卷轴,散发着陈旧纸张特有的气息。角落里燃着一个精致的黄铜狻猊香炉,袅袅吐出淡青色的烟气,那清苦的药墨香气便是由此而来。 裴珩背对着门口,站在一扇巨大的窗前。窗对着庭院里的残荷池,灰白的天光勾勒出颀长清瘦的背影。裴珩依旧是一身月白素锦长衫,墨发用白玉簪松松挽着,负手而立,姿态闲适,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般的沉静气场。 裴珩没有回头,仿佛并未察觉有人进来。 沈辞砚站在门口,离书案还有几步之遥。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沈辞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同潜伏的猎手,等待着对方先出招。 沉默在幽暗的书房里蔓延,只有窗外雨滴从檐角滴落的轻微声响,以及狻猊炉中香灰偶尔崩落的细微声响。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 终于,裴珩缓缓转过身。 天光从窗外映照进来,落在裴珩脸上。依旧是那张俊美得不似凡尘的脸,只是此刻在书房幽暗的光线下,更显得轮廓分明。 裴珩的目光从沈辞砚的脸庞,滑到他身上那件烟青色的素罗长衫,最后落在沈辞砚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沈辞砚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透彻,无所遁形。 “衣服,还算合身。”裴珩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玉击,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裴珩迈步,不疾不徐地走向宽大的书案,姿态优雅从容。“坐。”他随意地指了一下书案对面一张铺着锦垫的紫檀木圈椅。 那语气,如同在吩咐一个无关紧要的仆役。 沈辞砚的指尖在袖中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沈辞砚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走到那张圈椅前,僵硬地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如同绷紧的弓弦,无声地对抗着那无处不在的压迫感。 裴珩在书案后坐下,并未立刻看沈辞砚,而是拿起案头一份摊开的卷宗,垂眸看了起来。修长的手指翻动着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阳光透过窗棂,在裴珩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俊美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愈发莫测。 沈辞砚的心沉到了谷底。裴珩在晾着他!用这种彻底的漠视,来消磨他的意志,提醒他卑微的地位!愤怒如同岩浆在胸腔里奔涌,沈辞砚死死咬住了牙关。不能冲动!他必须等!等裴珩先开口!他需要知道,自己这个“买来的货物”,究竟有何价值!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书房里只剩下裴珩翻阅卷宗的沙沙声,以及沈辞砚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屈辱感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心上。 就在沈辞砚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快要断裂的时候—— 裴珩合上了卷宗,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裴珩终于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沈辞砚身上,依旧是那种平静无波的审视。 “伤,如何了?”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一件物品的损耗情况。 沈辞砚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喉头的干涩和翻涌的情绪,强迫自己发出平稳的声音:“死不了。”三个字,带着冰冷的硬刺。 裴珩似乎并未在意沈辞砚话语中的锋芒,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裴珩的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双冰封般的眼眸,如同最深沉的古井,倒映着沈辞砚强作镇定的身影。 “沈家通敌叛国、贪墨军饷的罪证,”裴珩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般在沈辞砚耳边炸响,“陛下已令三司会审,卷宗浩繁。其中,关于北疆军粮调拨的那部分账目,据说颇为‘精彩’。”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沈辞砚骤然收缩的瞳孔,“你父亲沈巍,主管北疆军务多年。你虽年少,想必也常出入帅府军帐。” 沈辞砚的心脏狂跳起来!军粮账目!这是父亲被构陷的沈辞砚的心脏狂跳起来!军粮账目!这是父亲被构陷的核心罪证之一!裴珩提起这个,是什么意思?试探?还是……裴珩真的对所谓的“真相”感兴趣? “你想说什么?”沈辞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愤怒,也是紧张。 裴珩没有直接回答。裴珩缓缓站起身,绕过宽大的书案,走到沈辞砚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高大的身影带来更强烈的压迫感,清冷的松针和墨香气息笼罩下来。 裴珩微微俯身,那双浅色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眸,近距离地凝视着沈辞砚苍白却倔强的脸,如同猎鹰审视着爪下的猎物。 裴珩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毒蛇缠绕般的质感: “沈小公子,”裴珩的语气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玩味的探究,“你说,你值这个价。” “那便让我看看,你这颗‘明珠’,除了这张脸和这副身子……” 裴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刻刀,在沈辞砚脸上缓缓划过,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还能照出多少……被刻意掩埋的‘真相’?” 第5章 第五章 裴珩那冰冷的审视,那毫不掩饰的、将沈辞砚视为待价而沽之物的评估目光,以及话语中**裸的暗示——除了皮相和身体,沈辞砚还能提供什么价值? 屈辱如同滚烫的岩浆,焚烧着沈辞砚的心。 沈辞砚抬起头,那双墨玉般的眼眸此刻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与刻骨的恨意,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裴珩,苍白的脸颊因激愤而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裴珩!你休要欺人太甚!我沈辞砚是落了难,是求你庇护!可我沈家世代忠烈,铮铮铁骨!我父兄的血还未干!你竟敢……竟敢如此折辱于我!” 沈辞砚的声音因为愤怒和疼痛而嘶哑颤抖,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你若只是想寻个玩物,大可一刀杀了我!我沈家儿郎,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更不会摇尾乞怜,供人狎玩!”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在幽静的书房里回荡,震得书架上的灰尘似乎都簌簌落下。 沈辞砚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像一株被狂风骤雨摧折却依旧不肯倒下的青竹,眼中是宁为玉碎的疯狂光芒。 那瞬间爆发的、属于将门虎子的烈性与骄傲,冲破了连日来的恐惧、屈辱和算计,如同破开云层的闪电,短暂地照亮了沈辞砚蒙尘的灵魂。 裴珩依旧保持着微微俯身的姿态,距离沈辞砚的脸不过咫尺。那双浅色的眼眸清晰地映照着少年眼中燃烧的火焰和近乎破碎的尊严。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裴珩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覆着一层万年不化的寒冰。 然而,裴珩那双冰封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如同深潭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涟漪细微得几乎无法捕捉,却又真实地存在过。那不是动容,更像是一种……意料之外的兴味?一种看到猎物在绝境中迸发出意料之外光彩的……评估? 裴珩缓缓直起身,那股迫人的压力随之退开些许。裴珩并未因沈辞砚的激烈反抗而恼怒,只是用一种更深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仿佛在重新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折辱?”裴珩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嘲弄,“沈小公子,你似乎忘了,是你自己跪在雨里,求我‘买下你’。” 裴珩刻意加重了“买下”二字,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沈辞砚的心上。“既是交易,便要讲明价码。我花了代价,自然要看看货值不值。” 裴珩踱步回到书案后,姿态重新变得优雅而疏离,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对峙从未发生。 “至于你沈家的‘铮铮铁骨’……” 裴珩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漠然,“在皇权之下,在构陷的刀锋面前,它没能保住你的父兄,也没能保住你的将军府。它现在,更不能保住你自己的命。” 冰冷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剜开了沈辞砚心中最深的伤口! 沈辞砚身体猛地一晃,撑在案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几乎要嵌入坚硬的木料中。剧烈的痛楚和更深的绝望席卷而来。是啊,骨气有什么用?在绝对的权力和阴谋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父亲和兄长的血,就是最残酷的证明! 屈辱和愤怒如同毒蛇般噬咬着沈辞砚的心。裴珩的话,像一盆混着冰碴的冷水,狠狠浇灭了沈辞砚失控的情绪,也让沈辞砚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的处境——砧板上的鱼肉,没有资格谈尊严,更没有资格谈骨气。 想要活下去,想要复仇,就必须先学会在屈辱中蛰伏,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东西,包括眼前这个冷漠如冰、深不可测的男人! 沈辞砚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翻江倒海的屈辱感。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被强行压制下去,沉淀为一种更深的、如同寒潭般的冰冷和决绝。 “那裴大官人,”沈辞砚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奇迹般地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锐利,“想看的‘货’,究竟是什么?或者说,你想从这桩‘交易’里,得到什么?” 他不再提尊严,不再提骨气,直接切入最核心的利益交换。 裴珩看着沈辞砚眼中情绪剧烈的转换,从爆裂的火焰到冰冷的寒潭,那强行压抑的颤抖和愈发挺直的脊背,都清晰地落入裴珩眼底。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在裴珩的唇角一闪而逝。这个少年,比他预想的……更有韧性。 “很简单。”裴珩重新坐下,修长的手指再次落在那份摊开的卷宗上,指尖点了点其中一页。“军粮案,是构陷你父亲的核心之一。三司呈上的账目‘天衣无缝’,矛头直指沈巍贪墨倒卖,中饱私囊,致使前线粮草不济,间接导致朔方城失陷。” 裴珩抬起眼,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沈辞砚:“我要你告诉我,这份‘完美’的账目里,最可能被动手脚、却又最不易被察觉的环节,在哪里?或者说,以你对北疆军需运转的了解,何处最容易‘偷天换日’,而不留明显破绽?” 同一时刻,皇城,御书房。 龙涎香的气息在殿内静静弥漫,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威压。皇帝萧启坐在蟠龙金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眼神却有些飘忽,落在御案上一份摊开的奏折上,久久未曾翻动一页。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更漏滴答的细微声响。 总管太监高无庸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走进殿内,躬身行礼:“陛下,户部侍郎王显求见。” 萧启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仿佛从某种深沉的思绪中被唤醒。“宣。”萧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王显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跪伏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臣王显,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萧启的声音平淡无波,“裴珩那边,账目核得如何了?” 王显连忙起身,依旧躬着身子,额头上又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回禀陛下,裴大官人……已将内务府为太后寿诞采办的账目都核验过了。他……他指出了几处疏漏,臣……臣已命人加紧重核,明日便能将准确的账目呈给裴大官人过目。”他不敢有丝毫隐瞒,更不敢添油加醋,裴珩那双冰封的眼睛带来的压迫感,至今让他心有余悸。 “疏漏?”萧启的手指在玉佩上轻轻摩挲着,眼神晦暗不明,“裴珩倒是‘尽心’。” 顿了顿,语气听不出喜怒,“他这几日,都在枕流别院?” “是,陛下。据下面人回报,裴大官人这几日都在别院处理商行事务,未曾外出。”王显小心翼翼地回答。 “枕流别院……”萧启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空,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座清幽的宅邸。“可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王显心中一凛,知道皇帝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王显斟酌着字句:“回陛下,别院守卫森严,寻常人难以靠近。不过……前几日暴雨夜,似乎……似乎有个形迹可疑的乞丐想闯别院,被护卫拦下了,后来……便没再听说。” “乞丐?”萧启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他不再追问,只是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沈家那个小崽子,还没抓到?” 高无庸立刻上前一步,躬身道:“回陛下,禁军和五城兵马司日夜搜捕,城门盘查极严,画像贴遍了各处。那沈辞砚……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奴才估摸着,怕是早已死在了哪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或是……被某些见不得光的人‘处理’了。” 他刻意加重了“见不得光”几个字。 “处理了?”萧启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沈巍虽已下狱,但他在军中的影响尚未根除。这小崽子活着,总归是个隐患!给朕继续搜!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 “奴才遵旨!”高无庸和王显同时躬身应道,后背都惊出了一层冷汗。他们都听出了皇帝话语中那丝斩草除根的狠绝。 “还有,”萧启的目光重新落回王显身上,语气变得有些莫测,“裴珩此人,富可敌国,手眼通天。他替宫里办事,忠心可嘉,但……也要懂得分寸。你替朕……提醒提醒他。” 王显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心中叫苦不迭,却又不敢不应:“陛下的意思是……” 萧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御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随意写下了两个字,然后轻轻一推,宣纸滑到了王显面前。 王显定睛一看,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娟秀却暗藏锋芒的小字——“赐婚”。 王显的心猛地一沉!皇帝这是……要用赐婚来敲打裴珩?暗示他财富再盛,也不过是皇权下的臣子,生死荣辱皆在帝王一念?更深的用意,恐怕是警告裴珩,不要与任何“麻烦”沾上关系,比如……那个可能还活着的沈家余孽! “臣……臣明白了。”王显的声音有些发干,连忙将那张宣纸小心翼翼地叠好收进袖中,仿佛捧着烧红的烙铁。 萧启挥了挥手,不再看他。王显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告退。高无庸也悄无声息地退到阴影里。 御书房内,再次只剩下萧启一人。萧启靠在宽大的金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目光幽深地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图案。裴珩……枕流别院……消失的沈辞砚……还有那些看似“完美”却经不起深究的“罪证”……一丝烦躁和更深沉的忌惮,如同阴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他需要一把快刀,一把足够锋利、却又足够“听话”的快刀,来彻底斩断沈家留下的所有枝蔓。裴珩这把刀,用起来顺手,却也需时刻提防其反噬己身。 第6章 第六章 枕流别院,书房。 沈辞砚强迫自己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入心底最深处。 沈辞砚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裴珩指尖点着的那页卷宗。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此刻在沈辞砚眼中不再是冰冷无情的文字,而是父亲被泼上的污血,是构陷者精心编织的罗网! 军粮案……这是要彻底坐实父亲“贪墨误国”的罪名! 沈辞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锐利和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沈辞砚不再看裴珩,而是直接走到书案旁,无视了对方的存在,伸出手指,指向卷宗上的一处条目。 “这里是起点,征粮官从地方州府接收新粮入库的签押记录。”沈辞砚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清晰稳定,带着一种行家审视的专注。 “账目上,入库数量、签押时间、经手人一应俱全,看似滴水不漏。” 裴珩的目光随着沈辞砚的手指移动,眼中掠过一丝异色。沈辞砚此刻的状态,与他刚才那个愤怒欲狂、宁折不弯的少年判若两人。 沈辞砚的手指继续下移,跳过中间繁琐的存储、转运记录,直接指向了靠近卷宗末尾的一处: “这里是终点,北疆大营前线签收的最终数目和损耗报告。同样,数目、时间、签收将官,一应俱全。两相对照,损耗在‘合理’范围内,甚至可以说‘账实相符’。” 沈辞砚抬起头,看向裴珩,那双冰冷的眼眸里闪烁着洞察的光芒:“问题,就出在这‘合理’的损耗上,更确切地说,出在从粮仓到前线这漫长的转运途中!” 裴珩的指尖在案面上轻轻一顿,示意沈辞砚继续说下去。裴珩敏锐地捕捉到了沈辞砚话语中的关键。 “北疆路远,道路崎岖,气候恶劣,损耗在所难免。三司定案,也是以此为由,将账面上的差额归咎于‘自然损耗’和‘路途损耗’。”沈辞砚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但裴大官人经营天下财货,当知这‘损耗’二字,是最易做手脚,也最不易查证的地方!” “军粮转运,由朝廷指定的‘官仓’和‘官运’负责。但实际操作中,因运力不足、路途艰难,往往需要临时征调或雇佣民夫、地方商队协助短途转运,尤其是在进入北疆前的最后几段险路。”沈辞砚的手指在卷宗上“损耗”记录旁重重一点, “这些临时征调的环节,记录最为模糊!征调何人?征调多少车马?损耗几何?往往只有一张地方小吏潦草开具的收条或证明,便计入总损耗!” 沈辞砚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我父治军极严,对军粮更是看重!他曾多次向兵部陈情,言明此中弊端,要求严查转运环节,规范损耗记录,加强监督!但兵部以‘路途遥远,情况复杂’为由,屡屡推诿!如今,这些模糊不清的‘损耗’,便成了最好的‘贪墨’注脚!只需在征调环节虚报数量,或在损耗环节虚增比例,再买通几个地方小吏,便能轻易将大量粮食‘损耗’掉!而账面上,却依旧‘天衣无缝’!这些被‘损耗’掉的粮食去了哪里?自然落入了某些人的私囊,再反咬一口,栽赃到我父亲头上,说他‘贪墨’!” 沈辞砚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苍白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一丝潮红。 沈辞砚看向裴珩:“这便是账目最可能的破绽所在!也是最难查证之处!因为那些临时征调、那些模糊记录,早已在粮草运抵前线、甚至是在构陷发动之前,就被‘处理’得干干净净!死无对证!”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狻猊炉中的香灰偶尔崩落的细微声响。 裴珩的目光落在卷宗上沈辞砚所指的那几处“损耗”记录上,久久未动。 沈辞砚修长的手指在那些数字上缓缓划过,眼神深邃如同寒潭。沈辞砚的分析,条理清晰,直指核心,而且巧妙地避开了直接指责皇帝或构陷主使,只点出了制度流程上的漏洞和人为操作的空间。 这份洞察力和在巨大压力下依旧能抓住关键的能力……远超裴珩的预期。 “死无对证……”裴珩缓缓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声音低沉。 裴珩抬起眼,再次看向沈辞砚。 这一次,裴珩的目光不再是冰冷的评估,而是带上了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发现璞玉般的审视。“那依你之见,若想撬开这‘死无对证’的缺口,当从何处着手?” 沈辞砚迎着裴珩的目光,毫不退缩,眼中闪烁着孤狼般的狠戾光芒: “雁过留声!再隐秘的勾当,也总会留下痕迹!那些临时征调的民夫商队,虽多是临时拼凑,但总有牵头之人!那些经手的地方小吏,或许卑微如尘,但总有活口!还有那些被‘损耗’掉的粮食,数量如此巨大,总要有个去处!或囤积,或倒卖,总要经过市集、粮商!裴大官人手眼通天,掌控天下财货流通,若真想查,从这些看似最不起眼的蛛丝马迹入手,顺藤摸瓜,未必不能找到那根连着瓜蔓的藤!” 沈辞砚顿了顿,声音更加冰冷:“而且,构陷者如此急于‘处理’掉所有痕迹,甚至不惜在全城搜捕我这个‘余孽’,恰恰说明他们心虚!说明这些痕迹……可能还未被彻底抹干净!他们在怕!怕有人……像裴大官人这样有能力、又有‘兴趣’的人,去深挖!” 沈辞砚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锋,一层层剥开迷雾,直指核心。 沈辞砚不仅指出了破绽,更给出了寻找破绽的方向,甚至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手的恐慌心理,将其转化为可利用的契机! 裴珩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冰封的眼底,终于清晰地掠过了一丝波动。那是一种混合着意外、审视和……一丝极淡的满意? 眼前的少年,在经历了灭门之痛、亡命奔逃、极致的屈辱后,非但没有崩溃,反而在绝境中迅速蜕变,展现出了远超年龄的冷静、洞察力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权谋嗅觉。这份心性,这份潜力…… “很好。”裴珩终于开口,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裴珩缓缓站起身,绕过书案,再次走到沈辞砚面前。这一次,裴珩没有再俯身审视,而是以一种近乎平视的姿态看着眼前这个倔强而危险的少年。 “看来,这笔交易,”裴珩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漠然,多了几分实质性的重量,“暂时还不算亏本。” 裴珩伸出手,不是触碰,而是指向书房一侧靠墙摆放的一个巨大紫檀木匣。“那里面,是近半年来,所有与北疆军需转运相关的、非官方渠道的民间记录,包括一些地方商会的货运单,边市大宗交易的备案副本,甚至是一些‘不太入流’的帮派收取‘过路费’的账册。” 裴珩的目光锐利如鹰,“找出所有涉及‘临时征调’、‘损耗补偿’、以及异常粮食流动的线索。我要看到,你能从这片‘死无对证’的泥潭里,捞出多少有价值的‘藤蔓’。” 沈辞砚顺着裴珩的手指看向那个沉重的木匣,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这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考验?一种认可他价值的初步信号?裴珩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亲手撕开敌人伪装的缺口、为父兄洗刷冤屈的机会!尽管这机会,依旧建立在那屈辱的交易之上。 沈辞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荡,迎上裴珩深不可测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裴大官人,拭目以待。”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沈辞砚不再看裴珩,径直走向那个巨大的木匣,仿佛走向属于他的战场。 裴珩站在原地,看着少年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背影,看着他毫不犹豫地打开那沉重的匣盖,淹没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之中。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一场更大的风雨似乎正在酝酿。书房内,药墨的苦涩气息混合着陈旧纸张的味道,沉浮不定。 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捉摸的弧度,在裴珩薄削的唇角,缓缓漾开。 第7章 第七章 紫檀木匣沉重地打开,一股混杂着陈旧纸张、劣质墨水和隐约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并非整齐的卷宗,而是堆积得如同小山般的散乱纸张、粗糙的线装账本、甚至有些是皱巴巴的、沾着不明污渍的草纸。 沈辞砚站在木匣前,方才面对裴珩时强撑的锐利和冷静,在触及这扑面而来的混乱与庞杂时,微微动摇了一瞬。 这哪里是线索,简直是汪洋大海!要在其中寻找一根被刻意隐藏的“藤蔓”,无异于大海捞针。 沈辞砚深吸一口气,那股混合的气味涌入鼻腔,带着一种冰冷的现实感。没有退路。 沈辞砚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探入那堆“垃圾”之中,抽出了一本最上方的、封面写着“河间府漕帮过路费收讫”的线装册子,纸张粗糙泛黄。 裴珩已经回到了书案后,重新拿起一份卷宗,垂眸看着,仿佛书房里只剩下裴珩一人。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提醒着沈辞砚的存在。 沈辞砚抱着那本册子,径直走到书房角落一张较小的书案前坐下。这张书案上只摆着一盏黄铜烛台,光线相对幽暗。沈辞砚展开册子,借着摇曳的烛光,强迫自己沉下心,一页页翻看起来。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 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狻猊炉中的药墨香气依旧清苦。 沈辞砚的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上面记录着各种船只的型号、载重、过闸时间以及缴纳的银钱数目,字迹大多潦草不堪。枯燥的数字和陌生的地名、人名不断涌入脑海,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沈辞砚紧绷的神经。 父亲惨死的画面、将军府冲天的火光、福伯溅在脸上的滚烫鲜血……这些景象如同鬼魅,总在沈辞砚精神稍有松懈的瞬间,疯狂地撕扯着沈辞砚的意识,带来窒息般的痛苦和滔天的恨意。 沈辞砚猛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驱散那些噬心的幻象。不能乱!裴珩在看着,这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为了在这冰冷的囚笼里赢得一丝喘息和……可能的机会! 沈辞砚重新睁开眼,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专注,如同打磨锋利的匕首,狠狠地刺向那些混乱的记录。 沈辞砚强迫自己像一块海绵,尽可能多地吸收这些看似无关的信息,在脑海中构建北疆粮道沿途的地图,梳理可能的转运节点和参与其中的势力。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下来。青梧无声无息地进来,点亮了书房内更多的灯盏,又悄然退去。光线亮堂了许多,却驱不散沈辞砚心头的阴霾和身体的疲惫。 沈辞砚揉了揉干涩发胀的眼睛,放下那本看完的漕帮册子,又拿起一叠似乎是某个小商会的货运单据。 单据更散乱,格式不一,有些甚至只有寥寥几行字。翻看着,一张边缘卷曲、墨迹有些模糊的单据引起了沈辞砚的注意。 “承运商号:广源行。货物:粟米。数量:二百石。起运地:平阳仓。目的地:云州。承运人签押:李四。收货人签押:王五。时间:景和二十三年三月初七。” 日期!沈辞砚的心猛地一跳! 沈辞砚迅速在脑海中回忆那份构陷卷宗中关于军粮转运的时间线。 平阳仓,正是北疆军粮转运的一个重要节点!景和二十三年三月……正是北疆战事吃紧、朔方城军粮供应出现“问题”的关键时间点之前! “广源行……”沈辞砚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觉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沈辞砚立刻放下这张单据,开始在木匣里疯狂翻找其他与“广源行”相关的记录。 沈辞砚的动作不再像之前那样有条不紊,带着一种急切。纸张被翻动得哗哗作响。 裴珩的目光终于从手中的卷宗上抬起,落在了角落那个埋头翻找、显得有些焦躁的少年身上。昏黄的灯光勾勒出沈辞砚单薄却紧绷的侧影,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在黑暗中搜寻猎物的幼狼。 沈辞砚很快又找到几张单据,有广源行的,也有其他商行的。沈辞砚将所有涉及平阳仓、云州方向,时间在景和二十三年二月底到四月初的货运单据都挑了出来,在案几上铺开。 沈辞砚拿起一张广源行承运三百石粟米去云州的单据,时间是三月初五。又一张,承运一百五十石,三月初九。还有一张其他商行的,承运八十石……沈辞砚飞速地浏览着,手指在单据上移动,对比着日期、数量、目的地。 渐渐地,一个模糊的、却让沈辞砚心跳加速的轮廓浮现出来。 在景和二十三年二月下旬到三月中旬这短短二十天左右的时间里,从平阳仓发往云州方向、由不同商行承运的粮食,单据上记录的加起来,竟然高达近一千五百石!而且,这些单据上标注的用途,大多是“市集调剂”或“商货流通”,绝非军粮! “不对……这数量……这时间点……”沈辞砚喃喃自语,眼中精光爆闪!云州虽算北疆门户,但其本身并非产粮重地,更非大型商埠,日常所需根本不需要如此短时间内、如此大批量的粮食“调剂”! 更关键的是,平阳仓是军仓!在战事吃紧、军粮调拨频繁之际,一个地方军仓,怎么可能在短短二十天内,连续批准如此巨量的粮食以“民间流通”的名义运出?而且,恰好是在朔方城军粮“告急”之前! 这绝不是巧合!这是明目张胆的盗运!利用的就是临时征调、记录模糊的漏洞!将本应运往前线的军粮,以“损耗”为名,暗中截流,再通过像“广源行”这样的商行,伪装成普通货物运走!目的地云州……云州靠近边境,有通往狄戎的隐秘商道……或者,是囤积在云州,等待高价出售? 沈辞砚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找到了!虽然还只是冰山一角,但这绝对是那条“藤蔓”的起始!广源行!就是这个关键节点! 沈辞砚猛地抬起头,看向书案后的裴珩,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裴大官人!找到了!平阳仓!景和二十三年二月底到三月中,短短二十天,通过广源行等几家商行,以‘民间流通’名义运出粮食近一千五百石!时间点就在朔方军粮告急之前!这绝不可能是正常损耗或流通!这就是盗运军粮的通道之一!” 沈辞砚抓起那几张关键的单据,快步走到裴珩的书案前,将它们铺开在裴珩面前,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地点着上面的关键信息: “你看!平阳仓!广源行!一千五百石!时间!还有这些签押,李四、王五……这些人名很可能是伪造的!顺着广源行这条线查下去,一定能找到幕后经手人和粮食真正的去向!” 裴珩的目光终于完全离开了手中的卷宗,落在那几张散乱、字迹潦草的单据上。裴珩修长的手指拿起其中一张广源行的单据,仔细看着上面的内容,尤其是那个“李四”的签押,笔划僵硬,如同小儿涂鸦。 裴珩看得异常仔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沈辞砚能感觉到,书房内那无形的压力似乎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单纯的审视,而是多了一种凝重的专注。 “广源行……”裴珩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指尖在“李四”的签名上轻轻划过。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行,能在平阳仓眼皮底下,短时间内承运如此巨量的粮食……” 裴珩抬起眼,那双冰封的眸子看向沈辞砚,里面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有意思。看来,这‘损耗’的窟窿,比想象中还要大。” 裴珩放下单据,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却依旧锁定在沈辞砚因激动而泛着潮红的脸上。“做得不错。” 裴珩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多少赞许,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能在这么短时间,从这片‘死无对证’的泥潭里,捞出这条‘藤蔓’,证明你的眼睛和脑子,确实值点价钱。” 沈辞砚的心跳得飞快,不是因为这句近乎施舍的“肯定”,而是因为沈辞砚看到了希望!撬开真相的希望! 沈辞砚强压下激动,追问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立刻派人去查广源行?查平阳仓?查这个李四王五?” “查?”裴珩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至极的弧度,如同冰原上掠过的一道寒光。 “打草惊蛇吗?对方既然敢做,尾巴必然早已藏好。广源行?恐怕此刻早已人去楼空,或者……干脆就是空壳。李四王五?不过是随意捏造的名字,甚至可能早已成了死人。” 沈辞砚眼中的光芒微微一滞。 “真正的猎手,不会追着猎物留下的明显痕迹跑。”裴珩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静,“他会找到猎物必然要去的水源,在那里,安静地等待。”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庭院里只剩下几盏孤零零的风灯在摇曳。 “广源行这条线,是死的。”裴珩背对着沈辞砚,声音清晰地传来,“但这条线暴露出来的‘胃口’和‘路径’,却是活的。一千五百石粮食,不是小数目。它们要运走,要脱手,必然要经过更大的流通枢纽,要接触真正的买家,要留下……更难以磨灭的痕迹。” 裴珩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沈辞砚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找出所有在景和二十三年三月到四月间,云州、以及与云州相邻的几处边市、大型榷场,所有涉及大宗粮食交易(尤其是粟米)的记录,无论买家卖家是谁,无论交易额大小!还有,所有在同期异常活跃的、有跨境贸易背景的大商行!我要知道,那一千五百石‘损耗’的军粮,最终流进了谁的粮仓,变成了谁口袋里的金子!” 沈辞砚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升。裴珩的冷静和深谋远虑,让他感到一阵心悸。 裴珩不仅看到了自己发现的“藤蔓”,更看到了藤蔓后面可能连着的整个“瓜田”!而且,裴珩的方法更加隐蔽、更加致命——不去追查源头(那可能已被斩断),而是去查必然存在的终端销赃渠道! “是!”沈辞砚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下。 沈辞砚转身,几乎是跑回角落的书案前,重新一头扎进那堆积如山的卷宗木匣中。 这一次,沈辞砚的目标更加明确,眼神更加锐利,仿佛不知疲倦的猎犬,搜寻着猎物留下的气味。广源行只是开始,他要挖出这庞大黑幕下所有的蛀虫! 裴珩站在窗前,看着沈辞砚在昏黄灯下奋笔疾书、快速翻找的身影,那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力量。 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裴珩冰封的眼底深处,悄然掠过。裴珩拿起书案上那张写着“广源行”和“李四”的单据,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轻轻摩挲。 “赵元培……”裴珩无声地念出一个名字,眼神骤然变得幽深冰冷,如同淬毒的寒潭。“看来,你兵部尚书的胃口,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第8章 第八章 而此时在兵部尚书府的密室里,烛火摇曳,将兵部尚书赵元培那张保养得宜、却透着阴沉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赵元培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手指烦躁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 一个身着夜行衣、气息精悍的男子单膝跪在他面前,低声道:“大人,枕流别院那边……守卫极为森严,明哨暗桩无数,皆是高手。属下等人尝试了几次,都难以悄无声息地靠近核心区域。裴珩身边的护卫统领青梧,是个硬茬子,感知极其敏锐。而且……别院内似乎还有其他的防护手段,属下感觉有些……不对劲。” “废物!”赵元培低斥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戾气,“连个商贾的别院都摸不进去?养你们何用!” 黑衣人头垂得更低:“大人息怒。非是属下等不尽心,实在是裴珩此人……太过谨慎。枕流别院简直如同铁桶一般。属下怀疑……他可能已经知道了什么,加强了戒备。” “知道了什么?”赵元培眼神一凛,随即又阴沉下来,“沈家那小崽子,难道真的在他手里?” 赵元培烦躁地站起身,在密室内踱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陛下催得紧!若是让那小崽子落到裴珩手里,再吐出些什么不该说的……” 赵元培猛地停步,眼中杀机毕露:“不能再等了!既然暗的不行……那就给他来点‘意外’!裴珩再有钱,也不过是个商贾,难道还敢跟朝廷命官、跟陛下的意思对着干不成?” 赵元培走到书案前,迅速写下一张纸条,盖上自己的私印,递给黑衣人:“去找‘黑煞’,让他们动手。不必潜入,制造点混乱,比如……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或者……几个不知死活的‘流寇’冲击别院!动静闹大点!目标只有一个——趁乱,找到那个小崽子,然后……” 赵元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眼神狠毒,“记住,手脚干净点!别留下把柄!” “是!属下明白!”黑衣人接过纸条,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奋,迅速消失在密室的阴影中。 赵元培独自站在摇曳的烛光下,脸色阴晴不定。裴珩……枕流别院……沈家余孽……还有那批“处理”得不够完美的粮食……一丝不安如同毒蛇,悄然缠上赵元培的心头。他必须尽快斩草除根。 第9章 第九章 沉重的紫檀木匣如同一个无底洞,吞噬着沈辞砚所有的精力和心神。 幽暗的角落里,只有沈辞砚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提笔记录的轻微声响。 烛火在铜盏中摇曳,将他伏案的身影拉长,投在身后堆满书籍卷轴的书架上,像一个沉默而执拗的剪影。 裴珩早已离开了书房,只留下满室清苦的药墨香气和无形的压力。 沈辞砚对此毫不在意。沈辞砚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这些散乱、潦草、甚至肮脏的纸张上。 每一份货运单据,每一页帮派账册,都可能是撕开那张巨大黑幕的裂口。沈辞砚强迫自己摒弃所有杂念,摒弃那蚀骨的仇恨和冰冷的屈辱,像一个最精密的机括,高速运转着大脑,筛选、分析、记忆、关联。 沈辞砚找到了更多关于“广源行”的蛛丝马迹。 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商行,在景和二十三年二月底到三月中旬这段时间里,活动异常频繁,几乎垄断了平阳仓附近几条主要商道上的短途粮运。单据上那些潦草的签名——“李四”、“王五”、“赵六”……反复出现,笔迹虽刻意模仿粗陋,但某些细微的运笔习惯,却隐隐透出几分相似,仿佛出自同一人之手! 更关键的是,沈辞砚在一本记录边市附近“过路费”的潦草册子里,发现了一条不起眼的记录: “三月初九,云州北三十里黑风坳,广源行车队七辆,粟米,纹银五十两(足额)”。 落款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像是某种私人印记。 时间、地点、商行、货物,都与他之前发现的单据高度吻合!这证明,那批被“损耗”掉的军粮,确实经由广源行,运往了云州方向的黑风坳!那里地形险峻,人迹罕至,正是藏匿或转运赃物的绝佳地点! 沈辞砚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接近真相的兴奋! 沈辞砚迅速将这条记录抄录下来,连同之前那些关键单据整理在一起。藤蔓的脉络,越来越清晰了! 广源行是节点,黑风坳是关键!只要能找到那个在黑风坳收“过路费”的人,或者查清当时广源行车队的押运人…… 窗外,不知何时已彻底被浓墨般的夜色笼罩。 白日里淅淅沥沥的雨,此刻已变成了瓢盆之势。 狂风呼啸着穿过回廊,卷起湿冷的雨气,从窗棂缝隙中钻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明灭不定。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刺目的火光,猛地撕裂了雨夜的黑暗,从枕流别院东南角的方向传来!紧接着是木头断裂、砖瓦崩塌的刺耳噪音!巨大的震动感,即使隔着重重庭院,也清晰地传到了书房! “走水了!粮仓走水了!” 凄厉的呼喊声穿透雨幕,瞬间被更大的嘈杂淹没——仆役的惊叫、慌乱的脚步声、泼水声、器物碰撞声……整个别院仿佛在瞬间被投入了滚沸的油锅! 沈辞砚猛地从卷宗中抬起头,眼中精光爆射! 火光映亮了沈辞砚半边苍白的脸,也照亮了眼中瞬间升腾的警惕与杀气!不是意外!这绝不是意外!粮仓?偏偏是存放物资的粮仓?这时间点太巧了!是赵元培!他果然坐不住了!这是调虎离山!真正的目标,是他沈辞砚! 几乎在爆炸声响起的同时,书房紧闭的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木屑纷飞! 三道如同鬼魅般的黑色身影,裹挟着冰冷的杀意和浓重的水汽,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入书房! 他们全身笼罩在紧身的夜行衣下,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如同毒蛇般的眼睛。手中狭长的弯刀,在摇曳的火光下闪烁着幽蓝的淬毒光泽! 动作迅捷无声,配合默契,两人直扑书案后的沈辞砚,另一人则刀光一闪,狠辣无比地斩向角落里的烛台,意图将书房彻底拖入黑暗! 杀机,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沈辞砚的咽喉! 沈辞砚瞳孔骤缩!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在第一个杀手撞门的瞬间,沈辞砚放在案几上的右手已猛地一拂! 案上那盏沉重的黄铜烛台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带着呼啸的风声和滚烫的蜡油,狠狠砸向冲在最前面的杀手面门!同时,他的身体如同装了机括般向后猛仰,连人带椅向后翻倒! “嗤!” 淬毒的弯刀贴着沈辞砚的鼻尖险险划过,冰冷的刀锋激起一层战栗!铜烛台被杀手挥刀格开,砸在书架上,发出一声巨响,烛火熄灭了一盏,书房光线骤然一暗! “砰!” 沈辞砚重重摔倒在地,肋下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沈辞砚眼前一黑,几乎喘不过气。 沈辞砚强忍剧痛,就势一个狼狈的翻滚,躲开了另一名杀手紧随而至、刺向心窝的毒辣一刀!弯刀狠狠扎入他刚才躺倒的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第三个杀手已成功斩灭了最后一盏烛火!书房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窗外远处粮仓方向传来的火光和喧嚣,以及近在咫尺的、三道如同跗骨之蛆的冰冷杀意! 黑暗,是杀手最好的掩护! 沈辞砚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肋下有伤,行动不便,手无寸铁,又骤然陷入绝对黑暗!三个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杀手……这是必死之局! 这时一道比闪电更迅疾、比寒冰更凛冽的青色身影,如同凭空幻化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是青梧! 青梧手中没有任何兵器,只是并指如剑,在第一名杀手因斩灭烛火而身形微顿的刹那,快若奔雷般点向其颈侧!动作看似轻描淡写,却带着洞穿金石的可怕指风! 那杀手反应亦是极快,感觉恶风袭来,回刀便挡!然而,青梧的指尖仿佛长了眼睛,在弯刀即将触及的瞬间诡异一滑,如同灵蛇般绕过刀锋,精准无比地点在了杀手握刀手腕的麻筋之上! “呃!” 杀手闷哼一声,只觉整条手臂瞬间酸麻无力,淬毒弯刀脱手而飞,“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另外两名杀手的刀锋,已带着致命的幽蓝寒光,一左一右,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噬向刚刚翻滚起身、立足未稳的沈辞砚!眼看就要将他分尸当场! 青梧眼中寒光一闪,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柳絮,在狭小的空间内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拧身滑步,瞬间切入沈辞砚与两名杀手之间! 青梧双手齐出,一手屈指成爪,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精准地扣向左侧杀手持刀的手腕;另一手则并掌如刀,快如奔雷,直切右侧杀手持刀手臂的肘关节! 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和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左侧杀手的手腕被青梧铁爪般的手指硬生生捏碎!弯刀再次脱手!右侧杀手的肘关节被掌刀切中,整条手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反向折断,森白的骨茬刺破皮肉,带着鲜血暴露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 青梧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行云流水!捏碎手腕的右手顺势一探,五指如钩,闪电般扣住了左侧杀手因剧痛而前倾的咽喉!“咯啦!” 喉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杀手的惨嚎戛然而止,身体软软倒下。 兔起鹘落!不过呼吸之间!三个凶神恶煞、配合默契的顶尖杀手,在青梧面前,竟如同土鸡瓦狗般被瞬间格杀!干净!利落!狠辣!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展现出的是一种近乎碾压的、令人绝望的恐怖实力! 书房内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只剩下最初被点中手腕、武器脱手的那个杀手,此刻正捂着自己酸麻无力的手腕,惊骇欲绝地看着如同杀神般的青梧,以及地上两具同伴扭曲的尸体!他眼中的冷酷无情早已被无边的恐惧取代! 青梧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平静表情,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几只苍蝇。 青梧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落在那名仅存的杀手身上。 杀手浑身一颤,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怪叫一声,转身就想朝着敞开的房门、朝着外面混乱的雨夜亡命逃窜! 然而,他的身体刚动—— 一道幽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寒光,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阴影中射出! 一柄薄如柳叶、三寸长的漆黑飞刀,精准无比地没入了杀手的后心!刀身尽没,只留下一个细微的血点! 杀手的身体猛地一僵,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透出的一小截染血的刀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气绝身亡。 门口,裴珩的身影缓缓从廊下的阴影中踱步而出。 裴珩依旧是那身月白素锦长衫,墨发微湿,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手中把玩着一枚同样漆黑的柳叶飞刀,神情淡漠,仿佛刚才那夺命一击与他毫无关系。 裴珩看也没看地上的尸体,深邃的目光如同寒潭,越过弥漫的血腥气,径直落在了靠着书架、脸色苍白、肋下伤口因剧烈动作而再次渗出血迹的沈辞砚身上。 风雨声、远处的救火喧嚣声,似乎都被隔绝在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书房之外。 “看来,”裴珩的声音清冷如玉,打破了死寂,听不出丝毫波澜,“赵尚书……是真的很想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