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这是沈辞砚恢复意识后的第一感觉。
深入骨髓的冰冷,从湿透的破烂衣衫里渗出来,缠绕着四肢百骸,让沈辞砚即使在昏迷中也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沈辞砚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渐渐清晰。
入眼是极高的、绘着繁复缠枝莲纹的承尘,木料是名贵的沉香木,散发着淡淡的、悠远沉静的香气。身下是柔软得不可思议的触感,不同于将军府惯用的硬朗紫檀木床,也不同于逃亡路上冰冷的石板或腐臭的稻草。沈辞砚躺在一张宽大得惊人的拔步床上,身下垫着层层叠叠光滑冰凉的丝绸锦被,身上盖着一床轻软却异常温暖的云丝薄被。
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松针和雪水的气息,混合着极淡的药味,干净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屋内光线有些暗,角落里的青铜仙鹤衔芝灯盏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照亮了室内奢华到近乎冰冷的陈设:紫檀木的博古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价值连城的玉器古玩;墙角立着一人多高的素白瓷瓶,釉色温润如凝脂;地上铺着厚厚的、繁复图案的波斯地毯,踩上去必定悄无声息。
这里是……裴珩的府邸?枕流别院?
沈辞砚猛地坐起身,动作牵动了伤口,疼得沈辞砚倒抽一口冷气,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沈辞砚低头看向自己,身上那件破烂肮脏、沾满泥泞血污的月白骑装已经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宽大的、质地柔软的素白细棉布中衣,显然是新换的。伤口也被仔细处理过,缠着干净的细棉布,淡淡的药味从中透出。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辞砚。是谁给他换的衣服?是那些冷漠的下人,还是……裴珩?这个念头让沈辞砚胃里一阵翻腾,手指死死攥紧了身下光滑冰凉的锦缎被面,指节用力到泛白。
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个身着青色布衣、面容平凡、眼神却异常沉静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他脚步轻得如同猫,直到走到床前,沈辞砚才猛地警觉抬头。
“公子醒了?”青衣男子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没什么情绪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事实。“您淋了雨,又受了伤,寒气入体,有些发热。这是刚煎好的驱寒汤药,请趁热服下。”他将托盘放在床边的小几上,上面是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散发着浓重的苦味,还有一碗清水。
沈辞砚警惕地盯着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那双经历过剧变和逃亡的眼眸里,充满了戒备、审视,以及尚未完全平息的、如同困兽般的凶狠。
青衣男子对他的反应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微微躬身:“小人青梧,是这枕流别院的管事。大官人吩咐了,让公子好生将养。您的伤,自有大夫按时来换药。”青梧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沈辞砚紧握的拳头和绷紧的身体,“公子不必忧心其他,在这里,无人会伤您性命。”
最后一句,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却又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沈辞砚依旧沉默,只是眼中的戒备更深。无人伤他性命?那裴珩把他当成什么?一件买回来的、暂时需要好好保管的货物吗?
青梧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应,说完便安静地退到一旁,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垂手侍立。青梧的存在,无声地提醒着沈辞砚此刻的处境——他是裴珩买下的“所有物”,连生死都系于对方一念之间。
空气凝滞,只有汤药苦涩的气息在弥漫。
沈辞砚的目光落在药碗上,又移向窗外。这间温暖奢华的屋子,像一个精心打造的冰雕囚笼,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也隔绝了沈辞砚所有的过去和自由。父亲、兄长、福伯惨死的景象,母亲绝望的眼神,府邸被抄没的狼藉……一幕幕如同淬毒的利刃,在迟疑脑海中疯狂翻搅,带来比身体伤痛更甚百倍的剧痛!
恨意如同野火,在冰冷的屈辱下熊熊燃烧!他需要力量!需要活下去!需要复仇!而眼前的药,就是他暂时维持这具残破躯壳的必需品。
沈辞砚伸出手,不再犹豫,端起那碗漆黑的药汁。碗壁温热,药气刺鼻。沈辞砚闭上眼,仰头,如同饮下最烈的鸩酒,一口气将那苦涩得令人作呕的药汁灌了下去!滚烫的药液灼烧着喉咙,滑入胃袋,带来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
沈辞砚强忍着呕吐的**,放下空碗,又抓起那碗清水,大口灌下,试图冲淡口中那令人绝望的苦涩。清水滑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凉,却冲不散心头的阴霾。
“咳咳……”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肋下的伤口,疼得沈辞砚弯下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青梧依旧静立一旁,如同什么都没看见。
咳声渐歇,沈辞砚喘息着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沈辞砚看向青梧,声音嘶哑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裴珩……在哪?”
青梧微微躬身:“大官人已回主宅处理要务。他让小人转告公子,安心养伤便是。” 回答得滴水不漏,也断绝了沈辞砚立刻见到那个掌控他命运之人的可能。
沈辞砚的心沉了下去。裴珩把他丢在这里,像处理一件暂时无暇顾及的物品。
接下来的两天,沈辞砚被困在这间华丽而冰冷的厢房里。大夫每日按时来为他换药诊脉,手法利落,沉默寡言。汤药和膳食都由青梧亲自送来,精致可口,远超他在将军府时的份例,却如同嚼蜡。
青梧如同一个尽职的影子,几乎随侍在侧,却又保持着一种疏离的距离感。青梧从不主动攀谈,对沈辞砚的沉默也毫无探究之意,只是安静地完成他作为管事的职责:添茶、更换灯油、整理房间。青梧的目光偶尔会落在沈辞砚身上,平静无波,像是在观察一件物品的状态。
这种无声的“看管”,比粗暴的囚禁更让沈辞砚感到窒息。他像一个被精心陈列在锦盒中的玩物,等待着主人的赏玩。屈辱感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沈辞砚的内心,提醒着他那场雨夜交易的本质。
第三天清晨,雨势渐歇,天色透出几分灰白的光亮。沈辞砚的烧退了,伤口虽然依旧疼痛,但行动已无大碍。青梧照例送来早膳,除了一碗熬得浓稠喷香的血燕粥,还有几碟精致的小菜,更引人注目的是托盘上放着的一叠衣物。
那衣物是上好的素罗料子,颜色是极淡的烟青色,触手冰凉滑腻,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只在衣襟和袖口处用同色丝线绣着极其雅致的卷云暗纹,低调却处处透着价值不菲。
“公子伤势好转,这身衣物是新的,请公子换上。”青梧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沈辞砚看着那叠衣物,眼神复杂。这不再是宽大粗糙的中衣,而是正式的、体面的衣裳。裴珩这是什么意思?要把他这个“玩物”打扮得更光鲜亮丽一些吗?还是……某种试探的开始?
沈辞砚没有拒绝。既然选择了这条路,穿上这身“囚服”又有何不可?沈辞砚默默地起身,在青梧平静的注视下,褪下身上柔软的棉布中衣,露出少年人略显单薄却肌理匀称的身体,以及肋下缠绕的白色细布。沈辞砚拿起那件烟青色的素罗长衫,手指抚过冰凉光滑的料子,如同抚过一层冰冷的蛇蜕。
穿好衣服,系好衣带。衣料贴合着沈辞砚的身形,勾勒出挺拔清瘦的轮廓,烟青色衬得失血后的脸色愈发苍白,却也奇异地中和了沈辞砚眉眼间过于昳丽的颜色,添了几分清冷疏离之感。镜中的人影,陌生得让沈辞砚心惊。那个鲜衣怒马、神采飞扬的将军府小公子,仿佛真的已经死在了三天前那个血雨腥风的午后。
他不再是沈辞砚,至少,暂时不再是。
“大官人请公子去书房。”青梧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沈辞砚的心猛地一跳。终于来了!
沈辞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挺直了背脊。镜中的少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沈辞砚转过身,不再看镜中的自己,只对青梧道:“带路。”
穿过曲折的回廊,每一步都踏在厚软无声的地毯上。枕流别院极大,庭院深深,假山流水,亭台楼阁无不精巧雅致,却又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清冷。仆从不多,偶尔遇见,皆是低眉敛目,脚步轻悄,如同训练有素的幽灵,对沈辞砚这个陌生的、穿着主人衣衫的少年视若无睹,仿佛他只是空气。这种彻底的漠视,比好奇的打量更令人窒息。
青梧引着他来到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院门虚掩,推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布置得极为清雅的庭院,几竿修竹,一池残荷,几块姿态嶙峋的太湖石。正对着院门的,是一排宽阔的紫檀木雕花槅扇门,此刻敞开着。
一股浓郁的、带着清苦药味的墨香,混合着清冽的松烟气息,从敞开的门内飘散出来。
青梧在门口停下脚步,躬身示意:“大官人在里面,公子请。”
沈辞砚定了定神,抬步,迈过高高的门槛。
书房极大,光线却有些幽暗。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占据了中心位置,上面堆满了账册、卷宗和展开的地图。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书籍卷轴,散发着陈旧纸张特有的气息。角落里燃着一个精致的黄铜狻猊香炉,袅袅吐出淡青色的烟气,那清苦的药墨香气便是由此而来。
裴珩背对着门口,站在一扇巨大的窗前。窗对着庭院里的残荷池,灰白的天光勾勒出颀长清瘦的背影。裴珩依旧是一身月白素锦长衫,墨发用白玉簪松松挽着,负手而立,姿态闲适,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般的沉静气场。
裴珩没有回头,仿佛并未察觉有人进来。
沈辞砚站在门口,离书案还有几步之遥。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沈辞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同潜伏的猎手,等待着对方先出招。
沉默在幽暗的书房里蔓延,只有窗外雨滴从檐角滴落的轻微声响,以及狻猊炉中香灰偶尔崩落的细微声响。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
终于,裴珩缓缓转过身。
天光从窗外映照进来,落在裴珩脸上。依旧是那张俊美得不似凡尘的脸,只是此刻在书房幽暗的光线下,更显得轮廓分明。
裴珩的目光从沈辞砚的脸庞,滑到他身上那件烟青色的素罗长衫,最后落在沈辞砚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沈辞砚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透彻,无所遁形。
“衣服,还算合身。”裴珩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玉击,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裴珩迈步,不疾不徐地走向宽大的书案,姿态优雅从容。“坐。”他随意地指了一下书案对面一张铺着锦垫的紫檀木圈椅。
那语气,如同在吩咐一个无关紧要的仆役。
沈辞砚的指尖在袖中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沈辞砚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走到那张圈椅前,僵硬地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如同绷紧的弓弦,无声地对抗着那无处不在的压迫感。
裴珩在书案后坐下,并未立刻看沈辞砚,而是拿起案头一份摊开的卷宗,垂眸看了起来。修长的手指翻动着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阳光透过窗棂,在裴珩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俊美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愈发莫测。
沈辞砚的心沉到了谷底。裴珩在晾着他!用这种彻底的漠视,来消磨他的意志,提醒他卑微的地位!愤怒如同岩浆在胸腔里奔涌,沈辞砚死死咬住了牙关。不能冲动!他必须等!等裴珩先开口!他需要知道,自己这个“买来的货物”,究竟有何价值!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书房里只剩下裴珩翻阅卷宗的沙沙声,以及沈辞砚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屈辱感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心上。
就在沈辞砚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快要断裂的时候——
裴珩合上了卷宗,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裴珩终于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沈辞砚身上,依旧是那种平静无波的审视。
“伤,如何了?”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一件物品的损耗情况。
沈辞砚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喉头的干涩和翻涌的情绪,强迫自己发出平稳的声音:“死不了。”三个字,带着冰冷的硬刺。
裴珩似乎并未在意沈辞砚话语中的锋芒,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裴珩的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双冰封般的眼眸,如同最深沉的古井,倒映着沈辞砚强作镇定的身影。
“沈家通敌叛国、贪墨军饷的罪证,”裴珩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般在沈辞砚耳边炸响,“陛下已令三司会审,卷宗浩繁。其中,关于北疆军粮调拨的那部分账目,据说颇为‘精彩’。”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沈辞砚骤然收缩的瞳孔,“你父亲沈巍,主管北疆军务多年。你虽年少,想必也常出入帅府军帐。”
沈辞砚的心脏狂跳起来!军粮账目!这是父亲被构陷的沈辞砚的心脏狂跳起来!军粮账目!这是父亲被构陷的核心罪证之一!裴珩提起这个,是什么意思?试探?还是……裴珩真的对所谓的“真相”感兴趣?
“你想说什么?”沈辞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愤怒,也是紧张。
裴珩没有直接回答。裴珩缓缓站起身,绕过宽大的书案,走到沈辞砚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高大的身影带来更强烈的压迫感,清冷的松针和墨香气息笼罩下来。
裴珩微微俯身,那双浅色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眸,近距离地凝视着沈辞砚苍白却倔强的脸,如同猎鹰审视着爪下的猎物。
裴珩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毒蛇缠绕般的质感:
“沈小公子,”裴珩的语气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玩味的探究,“你说,你值这个价。”
“那便让我看看,你这颗‘明珠’,除了这张脸和这副身子……” 裴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刻刀,在沈辞砚脸上缓缓划过,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还能照出多少……被刻意掩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