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将军夫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昏厥过去。
“阉竖!你敢污蔑我父!”沈家老大怒吼着就要冲上前,被沈巍猛地伸手拦住。
沈巍高大的身躯挺得笔直,如同即将崩裂的山岳。
沈巍死死盯着高无庸,那双曾令狄戎闻风丧胆的眼眸里,此刻是雷霆震怒,更是深不见底的悲凉和难以置信。
“陛下……陛下竟……”沈巍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破碎的沉重感。
沈巍看到了高无庸身后禁军手中举着的几封所谓的“通敌密信”,那上面拙劣模仿的笔迹,还有几本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军需账册!这便是“罪证确凿”!
“拿下!”高无庸根本不给沈巍任何申辩的机会,尖声厉喝。
如狼似虎的禁军一拥而上,冰冷的铁链瞬间锁住了沈巍和他三个儿子的脖颈、手腕!那沉重的镣铐声,如同丧钟敲响!
“父亲!大哥!”沈辞砚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沈辞砚发疯似的想冲过去,却被两个孔武有力的禁军死死扭住胳膊,按跪在地上,脸颊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板上。
沈辞砚挣扎着抬起头,视线被泪水模糊,只看到父亲和兄长们被粗暴地拖拽着离去的背影,看到他们身上象征着无上荣耀的铠甲被剥下,如同破布般丢弃在地,沾满尘土。
“抄!”高无庸冷漠地一挥手。
禁军如同蝗虫般涌入将军府的每一个角落。
沈辞砚浑身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滔天的愤怒和彻骨的冰冷!沈辞砚看着那些禁军贪婪地抢夺着府中的财物,看着母亲被人掐着人中悠悠转醒后那绝望空洞的眼神,看着从小长大的家园在眼前被一寸寸毁灭!
污蔑!**裸的污蔑!通敌?父兄在北疆浴血奋战,抛头颅洒热血,身上每一道伤疤都是为这大梁江山留下的!贪墨?沈家子弟在边关啃着硬饼就雪水时,何曾有过半句怨言!功高震主……原来这就是功高震主的代价!帝王心术,竟凉薄狠毒至此!
就在这时,混乱中,一个苍老的身影猛地扑到沈辞砚身边,是府中老仆沈福。沈福死死抱住一个正欲拉扯沈辞砚的禁军士兵的腿,嘶声大喊:“小公子快走!快走啊!留得青山在!为我们沈家……留一条根啊!”话音未落,一柄冰冷的腰刀已狠狠刺入了他的后背!
“福伯——!”沈辞砚发出野兽般的悲鸣。
滚烫的鲜血喷溅在沈辞砚的脸上、身上。那血腥味和沈福临死前绝望的嘶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穿了沈辞砚所有的茫然与悲愤!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刺骨的求生欲和滔天恨意,瞬间淹没了他!
走!必须走!他不能死在这里!沈家的血仇,需要有人去讨!父亲的冤屈,需要有人去洗刷!
趁着那禁军拔刀和旁边人被沈福惨死惊住的瞬间混乱,沈辞砚猛地挣脱了压制,像一头受伤的幼豹,朝着混乱的人群和府邸深处最熟悉的路径,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去!
“抓住他!别让沈家小崽子跑了!”身后传来高无庸气急败坏的尖叫声和禁军凶狠的追赶声。
箭矢破空声在耳边呼啸!沈辞砚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知道拼命地跑,穿过熟悉的回廊,撞开惊慌的仆役,翻过假山,朝着记忆中一处连接着府外暗巷的、废弃的角门方向亡命狂奔!
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模糊了视线,但沈辞砚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
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血债,必要血偿!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带着下水道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和血腥味。
沈辞砚蜷缩在冰冷湿滑的砖石角落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那是翻墙逃脱时被禁军射来的箭矢擦过留下的伤口,火辣辣的疼。脸上、手上沾满了污泥和已经凝固发黑的血迹——有福伯的,也有他自己的。
月白云锦的骑装早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被泥泞和血污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紧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距离将军府那场灭顶之灾,已经过去了三天。
这三天,如同在炼狱中煎熬。沈辞砚从那条堆满垃圾的暗巷爬出,就一头撞进了全城戒严、画影图形搜捕“沈家余孽”的天罗地网。城门紧闭,禁军、衙役如梳篦般在每一条街道、每一间屋舍搜寻。
沈辞砚的画像贴满了城墙和告示栏,上面“通敌叛国,罪大恶极”八个猩红的大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沈辞砚亲眼看到一个形迹可疑的乞丐被衙役拖走,不久后远处就传来凄厉的惨叫。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他淹没。
“爹……大哥……”沈辞砚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和几乎崩溃的绝望。不能哭!沈家的儿郎,流血不流泪!福伯用命换来的机会,不能白白浪费!
可希望在哪里?
旧部?沈家树大招风,父亲向来谨慎,为避嫌,京中并无多少直属的军将。那些往日里与沈家交好的勋贵大臣?树倒猢狲散,此刻避嫌唯恐不及,谁又敢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收留他这个“钦犯”?偌大的盛京城,煌煌天子脚下,竟无他沈辞砚一寸容身之地!
冰冷的绝望,比伤口的疼痛更甚,一点点冻结沈辞砚的血液。难道真要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肮脏的角落?
不!他不甘心!
一个名字,如同黑暗中的一点幽光,猝然划过他混乱的脑海——裴珩。
那个在父亲凯旋之日,于聚宝楼顶层,冷漠俯视着盛京喧嚣的皇商!那个连内务府侍郎都要躬身谄媚的天下第一商!那个财富通神,连皇帝都要倚重三分,却又深怀忌惮的男人!
裴珩就像一把悬在帝王头顶的双刃剑,锋利,危险,却又不可或缺。裴珩是唯一一个,有能力、有动机、也有可能……暂时对抗那至高皇权意志的人!皇帝需要裴珩的钱袋子来维持庞大的帝国运转,至少在找到替代者之前,不会轻易动裴珩。而裴珩自己,难道就不怕兔死狗烹?沈家的今日,未必不是他裴珩的明日!
利用!这是**裸的互相利用!沈辞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皮肉里,用疼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去找裴珩,无异于与虎谋皮,是将自己送入另一个未知的险境,甚至可能遭受比死亡更屈辱的对待。那个男人清冷如冰的眼神,仿佛能看透一切伪装。
可是,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这是绝境中唯一的、渺茫的生机!哪怕要用尊严、用身体、用一切去交换!
一股混杂着屈辱、决绝和孤注一掷的火焰,在沈辞砚濒临熄灭的眼眸深处,猛地燃烧起来!
机会出现在第四天的黄昏。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了盛京,豆大的雨点砸落,冲刷着城市的污浊,也暂时阻断了严密的搜捕。
沈辞砚拖着疲惫不堪、伤痛交加的身体,凭借着幼时曾随母亲去城西大慈恩寺上香时偶然记住的一条偏僻路径,在雨幕的掩护下,如同幽灵般潜行。
雨水冲刷掉沈辞砚脸上部分的污泥,露出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和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破烂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得可怕的轮廓。
唯有那双眼睛,在雨水的冲刷下,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孤狼般的狠戾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裴珩在城西有一处别院,名为“枕流”,环境清幽,是裴珩偶尔处理机密商务或休憩之所。沈辞砚赌裴珩今晚在那里!
暴雨如注,天色迅速黑沉。沈辞砚如同水鬼般,终于靠近了枕流别院。高墙深院,朱门紧闭。门前两盏气死风灯在风雨中摇曳,昏黄的光晕下,隐约可见门口侍立着两名身披蓑衣、腰挎长刀的护卫,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雨幕。
沈辞砚伏在远处一条堆满杂物的肮脏小巷口,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在身上,带走最后一丝体温,伤口在雨水的浸泡下传来阵阵钻心的刺痛和麻痒。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限,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但沈辞砚死死咬住舌尖,用剧痛强迫自己清醒。
不能硬闯,那是找死。必须等到裴珩出现!
时间在冰冷的雨水中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就在沈辞砚感觉自己快要被冻僵、意志即将崩溃的边缘——“吁——!”
一辆通体漆黑、没有任何标识、却异常宽大沉稳的马车,在四匹神骏的乌云盖雪马的牵引下,冲破厚重的雨幕,稳稳地停在了枕流别院的门前。车辕上坐着车夫和一名气息内敛的青衣护卫,雨水顺着他们的斗笠边缘流成水线。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一名撑开油纸伞的青衣小厮。紧接着,一道颀长清冷的身影,踏着车夫放下的脚凳,缓缓走下马车。
裴珩!
沈辞砚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就是现在!
沈辞砚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猛地从藏身的杂物堆后冲出!像一道离弦的箭,又像一个扑向火焰的飞蛾,踉跄着、却无比决绝地扑向那即将关闭的朱门,扑向伞下那个掌控着他生死命运的男人!
“什么人?!”
“站住!保护大官人!”
门口的护卫反应极快,厉喝出声,腰间长刀瞬间出鞘半尺,雪亮的寒光在雨夜中一闪!两名护卫如同鬼魅般,一左一右,带着凌厉的劲风,直扑沈辞砚!
然而,沈辞砚的目标根本不是他们,也不是那扇门。沈辞砚的眼中,只有伞下那个清冷如月的身影!
就在护卫冰冷的手指即将抓住他破烂衣襟的刹那,沈辞砚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潜能,猛地矮身,以一种近乎自毁的姿态,狠狠地撞开了护卫阻挡的缝隙,整个人重重地扑倒在裴珩脚前不足三步远的、积满雨水的青石地面上!
泥水四溅!
巨大的冲击力让沈辞砚眼前阵阵发黑,肋下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但沈辞砚死死地忍住,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起头!伞沿微微抬起。
昏黄的灯光和冰冷的雨水,共同勾勒出伞下那张俊美得不似凡尘、却又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脸。
裴珩垂着眼睑,那双浅色的眸子如同深冬的寒潭,清晰地映照出地上这个狼狈不堪、如同从地狱泥泞中爬出的身影。
雨水冲刷着沈辞砚的脸,洗去了一些污垢,露出那张即使憔悴到极致、也难掩惊心昳丽的容颜。只是此刻,这张脸上布满了泥水、血污和擦伤的痕迹,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如同淬了火的寒星,里面燃烧着刻骨的仇恨、绝望的疯狂,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献祭般的决绝!
沈辞砚仰视着高高在上的裴珩,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不断滚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沈辞砚张开干裂出血口的唇,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直刺人心的力量,清晰地砸在寂静的雨夜里,也砸在裴珩毫无波澜的眼底:
“裴大官人……买下我。”
沈辞砚剧烈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在耗尽生命:“沈家血案真相……我这条命……以及……我这个人……” 沈辞砚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出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筹码,带着玉石俱焚的屈辱和孤勇:“……都是你的。”
雨声哗哗。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护卫的刀锋悬在半空,青衣小厮惊愕地张大了嘴。唯有裴珩,依旧平静地立在伞下,如同隔绝于尘世之外的神祇。裴珩深邃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一寸寸刮过沈辞砚沾满泥泞血污的脸、颤抖的身体、以及那双燃烧着火焰与绝望的眼眸。
时间在冰冷的雨水中凝固。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裴珩薄唇微启,清冷如玉磬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落在沈辞砚的耳中,也宣告了沈辞砚命运彻底的转折: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