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伴着余晖行走在路上,从《玉夔龙》聊到《金台传》,竟聊出两人皆好“俞调”这一类,一路走走停停也不觉天色浓墨,晚风骤起。
翁怀山见他人在门户前点起灯笼,便说道:“思故,夜色已晚,你我便在此告别罢,你想好剧目后吴苑寻我,我立即寻人编排。”
张平渊回答道:“好的,再会。”
翁怀山颔首应了声“再会”便转身离去。
皓月当空,光漫大地,翁怀山的斜影掠过来时的脚印,身影渐渐涌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张平渊就这样伫立着,凝望着那抹青衫许久,直到青衫化为风烟也不肯离去。
张平渊忽觉两袖沾白,反应过来便见一片白雪如席,不经加快了步伐回府,劝自己莫要多想,想来也不过是红尘客罢,现如今还是正事要紧。
翁怀山心里像明镜似的,清楚得认识到在这世道也总该有个人物照应着,那些无名无姓的人在这变幻莫测的世道里,指不定那天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能有个朋友倚仗自然是好事。
翁怀山到家点烛,静坐在案台前翻着那一摞摞名单,嘲笑着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就出现在上面,忽而脸色一转,霎时面如死灰,张平渊三个字深深灼着自己的眼。
不等多想,翁怀山便前往明月楼找寻雇主的中间人翁蓓笙。
明月楼表面是当地响当当的饭店,暗地里却是黑市买凶杀人的市场交易处。
小二见翁怀山入内便迎上前道:“翁先生可是厢房一间,桂花酒一壶?”翁怀山见状露出手腕明月楼标记,随后说道:“外头正是大雪纷飞,可要记得温一温再递上来。”小二明意立即回道:“好嘞,翁先生请。”
房内翁蓓笙侧卧在罗汉床上,手上摆弄着烟斗见翁怀山来便吐了圈烟懒懒地说道:“分楚今儿好兴致,怎么想起我来了?”
翁怀山往罗汉床靠去,说道:“我怎么敢不念着先生。”
翁蓓笙呼出烟团覆在翁怀山脸上,随后笑道:“长大了连声父亲都不愿叫了吗?”
翁怀山不语。
“也是,毕竟不是亲生的,心里难免有芥蒂。”翁蓓苼继续说道。
翁怀山连忙解释说道:“先生会错意了,先生的养育之恩比生父的恩情更大,实在是尊敬您才如此。”
翁蓓笙端详起这张有着故人气息的面容说道:“还真是一看就知道是那两口子生的,说吧为了什么事儿来。”
翁怀山打小就觉得养父是个怪人,便不多废话开门见山回道:“向您打听一个人,桃花坞张府张少爷,张平渊。”
翁蓓笙良久不语,扶额抬眉意味深长地凝望着翁怀山。风雪拍打着木窗,阵阵作响,响彻着翁怀山惴惴不安的心神。
翁怀山被盯得心里直发毛,说道:“先生,可是有何不妥?”
翁蓓笙虽笑着但却是一脸玩味说道:“他是你什么人?有人要买他性命你不清楚吗?”
翁怀山说道:“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我知道自己该如何,先生可否稳住那边的人,就说时候未到,我自会将利益最大化。”
翁蓓笙看着晃动的窗说道:“若是旁人这般,我便一刀了结了他,不过我活到现在可不就为了看着你吗?。”
言毕,翁蓓笙目光随着透来光线移向翁怀山微颤动着的睫毛便继续说道:“你想如何便如何吧。”
待翁怀山离开后,翁蓓笙自言自语说道:“跟你母亲当年一个样。”
虽说张平渊平日里结交的都是些酒肉好友,但在关键时刻还是有所可用之处,不出两日便将其所托之事办妥。
依然是相聚老地方,郊外湖上的眠岫舫。
所谓白云出岫,是处山谷之间,常年雾气弥漫。不懂的人会以为是不对外开放,但实则是会员制度,舫主虽有家底但也是不嫌钱多的人,在张平渊眼里这个舫主就是个见钱眼开的奸商,毕竟从小到大没少刮搜自己的钱财。
小到念私塾时付账的作业。
大到虚夸自家产业的账单。
在敲诈上可谓是很有一手。
眠岫舫一半陆上一半湖上,越是开阔涉水便越是以表身份尊贵。张平渊倒是个稀罕的,不必豪掷千金便能夺得好位置,陆稷便是这么觉得的,自己身为舫主那是相当有情有义了。
陆稷自夸之际,鱼竿便有了动静。
“张平渊你小子好福气,今日有口福了。”陆稷说罢,便吩咐下去将此鱼红烧。
张平渊连忙打住说道:“这么大一条鱼红烧可惜了。”
“我哪有您会吃。”陆稷嘲讽道。
“那是自然的。”张平渊毫不谦虚回道。
张平渊走近两步仔细端详起大鱼,说道:“鱼头先煎再与老豆腐焖煮,鱼骨与鱼尾加入节瓜滚汤,鱼片……鱼片便按你口味做成红烧的。”
“别废话了,干活去吧。”陆稷毫不留情面说道。
“待会给你整点泻药清清肠胃。”张平渊回怼道。
说来可笑,他人结识好友是能聊得来,他俩那是自小不打不相识。
在私塾的时候张平渊就是出了名的小霸王,而陆稷就是那种成天围在夫子跟前的马屁精!张平渊自小无人敢管,最看不惯陆稷这种做派,私下两人见面就掐。
陆稷把打小报告做得出神入化,无论是张平渊上课玩蛐蛐还是还没到下课便跑出去,都不会放过通通告夫子!
两人实在不合,大打出手。
但那次之后陆稷发现,张老爷根本没有打骂张平渊,而是赔了一笔不菲的钱财给自己,那时陆稷就想是不是有点太娇纵孩子了,反观不是自己先动手,只是动了嘴,爹就罚了自己又是抄写又是面壁的。
还是自己见了祖母一把鼻涕一把泪才将罚期从十天改为三天的,很奇怪的是那三天自己没有恨了,两人打了一场后就莫名其妙和好了。
别的不说,张平渊是真的舍得花钱,总而言之陆稷每次替他办事儿都能拿到自己满意的酬劳。
包括张平渊爱捣鼓食材也是那时发现,陆稷父亲教导陆稷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为了表示歉意便让陆稷亲自钓鱼给张平渊送去。
张平渊便生了火,将那条鱼烤了。
到如今张平渊处理鱼的手法更加麻利了,一拍一挽一割,三两下便把鱼分好了。
热锅完毕后,直接下豆腐煎至金黄后再煎鱼头,两者转入砂锅加入150ml清水与50ml牛奶小火焖煮,最后只需搁适量的盐与胡椒便可。
陆稷夹了口鱼脸肉一抿,酥而嫩滑只需细嚼两口便可咽下,完全没有一丝腥味,陆稷迫不及待就只汁水挂着豆腐又是抿了一口,豆腐表面那层脆皮划开,口腔立即充盈着豆香与奶香。
就是可惜时间不够,鱼骨没有煲出味道,说是鱼汤倒是瓜香气更足,不过鱼尾捞出沾上酱油倒是不错。
要说最佳还是这红烧鱼片,酱汁裹挟着软硬正好的鱼片,鱼皮没有因为高温而化得稀碎依旧是贴着鱼肉,陆稷还品出了与以往不一样的味道,便询问道:“这比之前更特别了,是不是加了什么?”
若是往常张平渊还能大气不喘地介绍着,这会子身体素质变差了,做那么几个菜已是累得跟陆稷瞎掰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还是撂了句:“自己想去吧!”
陆稷吃饱喝足,便进入正题,拿出档案袋说道:“一时半会就查到这些,还真是没想到,你家居然不止你一个,你怎么发现的。”
张平渊说道:“谁跟他们一个家啊!”
陆稷说道:“他们家就在张宅后面,也是够可以的,都不带藏的。”
张平渊冷哼一声,翻了翻资料,真的是不带藏的,一样姓张,还是对龙凤胎。
一个很残忍的现实问题摆在了张平渊眼前,这个敌人太优秀了,可以说是神童一般的存在,若是放在戏本里就是角儿一般的人物。
原来,只想你无忧无虑长大是句话假的,真实是自己一事无成只会挥金如土,而亲爹对后头那宝贝儿子是软硬兼施,刚柔并济就为使其出类拔萃。
悉心栽培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相比之下张平渊倒是粗鄙不堪。
不过全拜张老爷所赐,一如既往的放纵张平渊那是蛮横无理又争又抢。
陆稷说道:“不是我马后炮啊,我小时候就觉着你爹不对劲,但你这个脾气我哪敢跟你提一句啊!”
张平渊说道:“这么一想,我娘的去世时多有疑点。”
陆稷突然认真说道:“我知道我在你眼里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但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反过来咬你一口的。”
张平渊自嘲说道:“到时候我怕是没钱给你捞。”
陆稷摆摆手说道:“你看这样如何,你要是将来被逐出张家,来我这眠岫舫掌厨怎么样?”
张平渊闻言脸色一沉,竟受了点启发,自己家本就是做餐饮发家,那便宜弟弟再怎么学识渊博能懂吃吗?不过仔细一想既然是神童又有什么学不会的呢?
要说到张家产业的源头那便是源于他和妻子允愠的第一次见面。张老爷本名张富途径姑苏遇上允愠,两人不知怎么的讲起了《清稗类钞》,虽是清闲书非正史但讲起里头的饮食却是如视珍宝,既是萍水相逢他日恐难再相见。
如此,允愠便告知其父,期间少不了阻挠,最后两人还是成了结拜夫妻,张富便改姓为允富。
在允愠去世后,张老爷又改回本姓。
张平渊不是没见过弟弟妹妹,当了十几年邻居总会打个照面,只是印象里那两人生得普通压根就没怎么关注。
张平渊就这样鬼使神差来到了那座宅子边上。
绕了一圈发现宅子并不大,很是朴素。有点儿家底的百姓的宅子都会在大门外立块照壁,风水上是挡“煞”的,日常里是家里女眷孩童上下马车回转时不想让别人目睹。
但他们三人又亦或是四人。
没有。
很是坦荡的做派。
牌匾上倒是没有写着张宅,只是字迹尤为熟悉张平渊却一时没想起在哪里见过。
得亏此处还算幽静来来往往间都是处了几十年的邻居,不然张平渊在这探来探去也很是放不开,若不是当下身子虚弱早潜进去了。
“思故,你让我一番好找。”
闻言,张平渊欣喜万分,这不就是及时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