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大院通红一片,锣鼓喧天,喧嚣处也自有叹气连连。张夫人在世时人们都说张家夫妇是那神仙眷侣,自张夫人去世后,张老爷却接连迎娶了几房姨太,这么数下去如今娶的已是第七房姨太了。
旧时玩乐不多,人们多喜聚一旁唠嗑。
今日这家如何明日内家如何,权当是茶余饭后闲趣要深究下去,也并无恶意,而张家作为这一带有名声的富商自然少不了被作为话题,要说张家最有趣的事儿便是张老爷至今只有一个孩子,风言风语自是少不了,更是有人以此为写成戏本,只不过张老爷为人随和念着当下挣钱不易没有过多计较。
自张家唯一的孩子张平渊长大后可就没有这般好讲话,若是这些话传到他耳里,他便把店给掀了。
久而久之,去多了这些馆子就添了个爱听曲儿的爱好。
张平渊作为票友可不仅仅只是赏曲,劲头来了在私下与好友相聚还会弹唱两句,平日里也爱结交志趣相投的好友。
但在那时,这样的艺术在坊间那是视为卖弄,上不来台面,非不得已“正经”人家都不掺和这些,可张老爷倒是没有多管张平渊,现在想来这样的散养,根本原因就是没把他当继承人培养。
要说当时想要登台卖座,除了有一副姣好的面容,更要有一副好嗓子,要的是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感情,感动地令听众心甘情愿买票。
而听众的素质就参差不齐了,财大气粗的配着一脸潦草,兜里闷声的却又生得俊俏。
那么,像张平渊这样生的好又肯花钱的主,实在是少之又少,纵然其脾性不好但也挡不住一直有人撩拨。
张平渊的日子也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说不上醉生梦死但也是成天不务正业。
在某个平常不过的夜晚,张平渊睡得格外沉,沉得呼吸飘了,人也飘了。
张平渊抹了两眼细看随后惊道:我看到了我自己?
“小伙子,你命不该绝啊!”不知从何传来的声音点醒了张平渊。
“我死了?”
“按理来讲,你没死,但你又确实死了。”声音的主人解释说道。
“我这死得也太不值得当了,怎么着也给我配个花前月下的景吧?再不行,好待也让我吃顿好的,我还订了只樟茶鸭明儿响午吃呢!”张平渊乐呵道。
“年轻人你不思进取,如何对得起在天之灵的母亲!”那把声音气得捶胸顿足。
“我娘亲肯定也希望无忧无虑地长大吧。”张平渊其实三岁便没了娘,自小就到处野,不过说出这话时心里是有些愧疚的。
他知道母亲是书香门第,若不是母亲给予的第一笔财,父亲又怎么能有财富。
若是母亲在世肯定是会好好教导自己,让自己有能力继承家业,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放肆游玩。
“平日里听这么多的的曲,不曾发觉自己成角儿了吗?”吐出的字句愈发靠近。
张平渊直觉背后一凉,心道:自家不过是有些家业,爱花那么几个闲钱,算不上什么,比不上那些公子王孙瑰丽多姿的爱恨情仇。
“愚蠢的年轻人,你可知你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张平渊眼一紧,不跳动心也跟着抽了一下:“不可能,我爹虽然现在花心,但都是最疼我的。”
那声音“哼”的一声,不顾张平渊稍作平息继续说道:“在你娘过身后的三个月都不到,你爹便在养起了外室,那是你爹青梅竹马的姑娘,他俩本是情投意合奈何你爹当时穷得发紧,你娘仰慕他的才华才不惜下嫁,至于你说的疼,不过是他们计划里的预谋,别家那都是以礼教育人,偌大的家业怎么着也不会交于你这么一个纨绔子弟吧?”
那把声音说得咄咄逼人,崩碎了张平渊多年来建立的宅邸,宅邸里傻得发愣的只有自己,而老谋深算正坐堂屋的父亲,悉心教导儿女的外室,他们才是宅邸的主人……
不等张平渊的情绪往下翻开,便看见一个捏着鼻子的妇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不出所料是自己的亲爹。
张老爷有些神情不悦地说道:“不必做到这份上吧?”
那妇人凌峰般的眉毛一拧说道:“老爷这么说,是要咱家疑岱疑罗填命是吗?”
张老爷闻言顿时没了响。
下人草草收拾了“睡着”的张平渊随便找了处荒无人烟的山头给扔了。
张平渊平日里再轻快的那么一个人,都无了柔和的神色,眼底流露的不再是碧澈清透令人迷醉的三月溪流,一砚入水墨色轻浮,直到染尽溪流干涸枯竭……
“年轻人,接下来就看你的造化了。”
张平渊飘过郊外、飘过楼台、飘过今日、飘过今年、落到了那个特别的前夕。
1912年新年将至,上海民政总长便发布告示,里头写到民国成立与清政府不与苟同,此刻起禁赌,一些好赌的市民少了项过年乐趣,满生怨气起来,有甚者偷着摸着在家里开赌着,地方局长顺势冲业绩,拿下了几个车夫杀鸡儆猴。
张家老爷一进大门便甩起了架势,埋怨着这一政策,一旁的七姨太见状便捏起嗓子佯装生气骂道:“可不就是嘛,大过年的我们连乐子都没了,还让不让人好好过年了嘛。”转头却又娇软着嗓子有意无意伏着张老爷道:“老爷,既然如此不如今年便请台班子来吧。”
其他姨太听到此话便立即附和着,张老爷摸了把七姨太的小脸道:“好,便随你的意了。”
张平渊自是学了些聪明劲,学起恶心掐媚的话:“爹若是戏班子未免过于扎眼,请俩唱评弹的好些。”
张老爷思索片刻道:“也是,这些日子还是低调行事好。”
挑了个折中的法子,谁也没有多说什么便入座用膳去。
面对着一桌的珍馐美馔张平渊愣是无半点食欲,向张老爷告了声便回房去了。
自打回魂后,张平渊的胃口便差了许多,可谓是三天一吐七天一躺,经大夫把脉说是郁气郁结,而胃便是糟此影响,张老爷本是深信不疑,张平渊不得已编了个“痛失佳人”的幌子骗了过去。
张平渊觉得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因为这个气成这样,说的时候只觉可笑不已。
什么样的人自己没见过,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只是没想到自己的亲爹这么狠心这么无情,这么一对比,自己那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张平渊拖着虚浮的脚步回到房内,一股冲劲涌上心头溢出嘴角,一地的稀稀落落。
两日的流食已经是没什么可吐的了。
张平渊净了把脸后,寻思着改日要不杵根棍子,以防哪日晕了摔了人又没了。
当爹的还没杵拐杖,儿子倒是杵上了,这不得又是一桩茶余饭后的笑话。
不过自己没力气去让那些人闭嘴了。
实在是撑着难受,一股脑喝下药后,不用撑了,全白给了。
“这药怕不是要我命的药。”张平渊心是这么想,但还是得吩咐下去再煎一碗。
也不管养不养身子,张平渊第二天便杵着拐杖去光裕社张罗着张老爷交待的事情。
怎么着这副身子也得撑到整个家业落到自己手里,哪怕通通都没气了。
“过往清风往何来?由那皎洁处拂来,与吾道尽了这一片巫山处,却迎瑶姬乘鲤去,吾便白头垂乌篷,只愿当垆卓文君。”
张平渊现在听到唱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便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什么除去巫山不是云,自己恨不得点这首,拿去讽刺自己那烂心肠的爹。
但,还得沉住气。
张平渊走近才察觉方才不是自己看走了眼,而是自己的专属位置真的落入他人之手了。
不过是几天没来,自己位置就没了,若是凉了几天也难怪连个坟都没有了。
张平渊见那人坐得端正便觉着应是个好讲话的主:“这位……先生。”你坐了我的座位,还未说出口,便让张平渊愣了神。
那人通身的气派,缓缓抬眼眉宇舒展,双眼间透出一丝气定神闲的自然,察觉到眼前人的愕然,眼尾收紧潋出一池涟漪似笑非笑地说道:“在下姓翁,名怀山,不知这位兄台有何事?”
张平渊有些发怵,回道:“我叫张平渊,这……我位置。”感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发/硬,有些傻气本想再补充两句。
没等张平渊继续说,翁怀山见状便立即收起檀香扇,起身说道:“抱歉抱歉,恕我眼拙一时没看见兄台有腿疾,这曲是我编排的方才想得入神,一个没注意便坐上去了,实在是抱歉。”
好一个水仙欲上鲤鱼去,好一个一夜芙蓉红泪多,张平渊一个态度大转弯,越品着越觉着这么一句当垆卓文君妙,想不到着这小美人看着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却同样是性情中人啊!
其实不然,张平渊肚子里那半点墨水压根支撑不起更深的思考,便是只知典故不知其意思。
张平渊说道:“无碍,怎么觉着你这么面生啊?”
翁怀山理了理衣摆在旁坐下说道:“我来这不久,平常只需交稿排练时才来此,那会基本没什么看客。”
张平渊说道:“原来如此,我也就只会听听,可惜连写个感受都不会。”
翁怀山说道:“翁某也不过是拾人牙慧,讨份工作,若没有像张兄你这样懂赏识的看客,我们这些人可连三餐都没着落。”
张平渊有些心虚,自己爱听曲是因为自己幼时老爱逃课,比起看老头叽里咕噜说着无聊的儒家哲学,还是听美人讲故事有趣。
张平渊说道:“我也想附庸两句风雅话,只是半天憋不出两句,还常因为用错词句着了不少笑话,所以我是真的欣赏你们这样有学识能说会道的人。”
翁怀山摆弄了几下扇子说道:“只要有心何时学都不晚,何况人各有志,张兄不必妄自菲薄。”
还是晚了,张平渊反思自己不懂居安思危,这下好了一亩地都没分着还丢了命。
张平渊是个直肠子的便直接说道:“我就是不知进取,最后什么都没了。”
翁怀山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闷,随后压低声音打趣说道:“张兄可听过卧薪尝胆的故事?。”
张平渊自知希望渺茫,但还是说道:“知道是知道,只不过道理好学,实践却难。”
翁怀山罢了罢手说道:“事在人为啊张兄。”
张平渊平日里爱结交好友,但没人张兄张兄地叫他,听着委实变扭便说道:“你可以叫我思故,张兄就不要叫了,听起来怪难听的。”
“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翁怀山礼貌询问。
张平渊尴尬一笑:“不知道,我爹说一个故人给我起的。”
翁怀山没有继续问下去,便说道:“在下,分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