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娥的脸皮仿佛还在隐隐作痛。
那是被陆奕辰亲手撕下、掷于脚下的屈辱。
此刻她双眼赤红,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女儿的哭声更是火上浇油,她猛地转头:
“嚎什么嚎?!管不住嘴的东西,一天到晚净给我惹祸!”
董文珺被她吼得一哆嗦,随即梗着脖子,带着哭腔顶撞:
“你明明在家也是这么说的!”
乔依依见刘小娥火冒三丈,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心知不妙,赶紧上前一步将董文珺往后拽了拽:
“刘姨,您消消气儿。文珺妹子才多大点儿人,心思纯着呢,哪懂那些弯弯绕绕?往后您多提醒着就是了。”
刘小娥闻言,咬着牙,可不是么!自家这傻闺女,一根肠子通到底,能有什么心机?
倒是那个宋玉兰,活脱脱一只狐狸精!
心机手段一套一套的,哄得陆奕辰对她言听计从!
这口恶气,叫她如何咽得下!
……
宋玉兰只让孙丽华和陆平安送到院门口,便停下脚步,脸上带着浅笑,温声道:
“爷爷奶奶,就送到这儿吧,你们别送了。”
陆奕辰冷冷地说:“回吧。我带姑姑和玉兰去吃饭。”
孙丽华叹了口气。
今日这场闹剧,只怕是将孙子心中那点对家的念想彻底碾碎了。
再看看自始至终像个局外人般沉默的夏海棠,这个家,怕是真的要散了。
目送陆老爷子和陆老太太转身进了院子,宋玉兰脸上的笑容才淡了下去,带着一丝疲惫看向陆奕辰:
“真抱歉,好好一顿团圆饭,被我搅和了。”
陆奕辰紧抿的唇线微松,看向宋彩霞:
“姑姑,今天是我疏忽,让玉兰受委屈了。
请您放心,以后绝不会有第二次。
我和玉兰会搬出去住。”
这个想法以前没有,目睹今日种种不堪后,有了这个想法,而且无比坚定。
宋彩霞审视着他眼底的认真与决绝,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
陆奕辰的态度,还算有担当。
“你们自己拿主意,”她叹了口气,“我这把老骨头是没用了,可谁要是欺负玉兰,我拼了命也不会答应!”
宋玉兰亲昵地挽住姑姑的胳膊,下巴微扬:
“姑姑,您就把心放肚子里!谁敢给我气受,我肯定会还回去!”
宋彩霞回想起她刚才泼董文珺那杯水的利落劲儿,忍不住唇角上扬:
“是该这样!咱不惹事,但也决不能委屈了自己。以后啊,跟奕辰好好过你们的小日子就行。”
陆奕辰最终陪着宋玉兰和宋彩霞在学校的教职工食堂简单吃了顿饭。
气氛有些沉闷,但他心中另有盘算,饭后便没有坚持送她们回家。
将两人送到校门外,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目送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缓缓转过身,慢慢朝着林木泽家的方向走去。
林木泽家住在省委家属院,离学校有些距离。
陆奕辰一路沉默地走着,偶尔向路人确认方向。
这段路,他走得异常缓慢。
此时,林木泽正惬意地歪在自家小院的紫藤花架下。
一张老藤椅被他坐得吱呀作响,手边的小茶几上摆着壶茉莉花茶,录音机里咿咿呀呀地放着时下最流行的磁带歌曲。
他眯着眼,手指跟着旋律在膝盖上轻轻敲打,享受着难得的悠闲午后。
忽然,竹篱笆墙外一个缓慢移动的身影攫住了他的视线。
林木泽眯着的眼睛倏地睁大,身体从藤椅上弹了起来!
是陆奕辰?他怎么一个人走这么远?!
林木泽冲出小院的门,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奕辰?老天爷,你这是……你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林木泽习惯性地就要伸手去扶。
自从陆奕辰腿伤之后,凡是超出他日常活动范围的路程,哪一次不是林木泽当司机、当拐杖?
就连上次伤情反复还硬撑着去红旗大队,不也是林木泽开车送过去的?
所以此刻,看着陆奕辰独自一人,拄着那条沉重的拐杖,硬是靠着自己的力量,一步步挪到这离学校十几分钟车程的地方,林木泽的脑子几乎是懵的!
当他目光落在陆奕辰身上时,瞬间心疼了。
陆奕辰看似沉稳,细看之下却是狼狈不堪:
额头鬓角全是汗,浸湿的额发紧紧贴在苍白的皮肤上。
呼吸明显比平时沉重急促。
更刺眼的是他握拐杖那只手的手背上,赫然一道新鲜的擦伤,正丝丝缕缕地渗着血!
林木泽倒吸一口凉气,指着他的手背,声音都急了,
“这是怎么弄的?!路上摔了?!”
陆奕辰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手背,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随意地用另一只手蹭了蹭渗出的血迹。他看着林木泽焦急地说:
“别管这个!你马上想办法给我弄三千块!”
“啊?”林木泽被这巨大的数字砸得眼冒金星,“三千?!你要这么多钱干嘛?”
话音未落,陆奕辰接着说:“还有!找个做宴席的厨师班子,手艺要最好的!速度越快越好!”
“厨师班子?!”林木泽彻底凌乱了,“办酒席?你的婚期不是定在国庆节吗?这还早着呢!再说……”
他顿了顿,“就算你要提前办,买院子置办酒席也用不着三千块吧?
买个像样的小院一两千就够了,剩下的一千多办酒席?
奕辰,你这排场是不是太大了点?”
陆奕辰皱了皱眉:“得尽快在车站附近,张广文家那片给我买个院子,玉兰喜欢那个地段!”
他语速很快,不容打断,“酒席,就在省大家属院搭棚子办!时间越快越好!”
林木泽被他这副不管不顾的样子惊到了,半扶半拽地把他往院里的藤椅上按:
“你坐下!快坐下说!奕辰,你不是这样的人啊!”
他吃惊地看着陆奕辰,“咱们单位谁结婚不是领了证,在办公室发圈糖花生瓜子就完事儿了?
低调务实才是咱们的风格!你这突然搞得跟资本家少爷娶亲似的,你想干嘛?”
陆奕辰被按坐在藤椅上,沉默了片刻
“那样太委屈玉兰了。”
他的视线落在自己那条不得力的腿上。
“她嫁给我这么个瘸子,背后指指点点的闲话还少吗?
要是再悄无声息、寒酸得连顿像样的酒席都没有……”
他猛地抬起头,紧紧盯着林木泽,“你让玉兰以后在街坊四邻面前,怎么抬头?!
那些唾沫星子,能把她淹死!我必须办得风风光光!”
林木泽看着陆奕辰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他蹲在陆奕辰面前,尽量放缓了语气:
“奕辰!你冷静点听我说!嘴长在别人身上,你就算摆个满汉全席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你现在这种心态,觉得亏欠她,想拼命补偿。这对你们俩以后过日子,半点好处都没有!”
林木泽直视着陆奕辰一字一句地说:
“真想跟她长久,就把这愧疚感收起来!平等坦诚地去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而且你的腿只是暂时的需要拄拐,以后肯定会康复。
前途也会很好,宋玉兰嫁给你一点都不亏。”
“是我欠她的!”
“可那是没法子的事!你又不是存心的!
你要一直把这事死压在心上,这辈子都别想喘过气来!”
林木泽猛地站起来,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这件事已经发生,还牵扯到那么多人。
再说了,陆奕辰也是受害者。
陆奕辰却像块沉默的礁石,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她是个好姑娘,原本该有属于她自己的快活日子,现在却因为我,成了别人嘴里的谈资,脊梁骨都快被戳穿了。”
他抬起头,看向林木泽:“你明白,穷苦压不垮人,可唾沫星子,真能淹死人!”
“所以,我得尽我所能护着她。”
林木泽叹了口气,带着点无奈:“行吧,我去办。”
他掏出烟盒,叼了根烟在嘴上,却没点:
“不过奕辰,你想清楚,三千块啊!就凭你眼下那点工资,不吃不喝也得攒上三年!结了婚,日子还过不过了?”
陆奕辰沉默了一会才开口:“我有办法。”
林木泽心猛地一沉,几乎不用过脑子就猜到了陆奕辰的办法是什么。
接最危险的任务,拿最高的奖金,甚至是抚恤金。
他胸口堵得慌,一股酸涩直冲鼻尖。
宋玉兰委屈,可陆奕辰呢?他心里的苦楚和背负,难道就轻了?
……
宋玉兰自然不知道陆奕辰的打算,带着宋彩霞去公交车站坐车。
先去纺织厂家属院还户口本,然后再回家。
车上人不多,姑侄俩挨着坐下。
宋彩霞紧紧攥着宋玉兰的手,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玉兰,你婆婆家,就奕辰他爷爷奶奶瞧着是明白人,心正。”
她撇撇嘴:“剩下的,哼,没一个好相处的!”
“那个什么表亲,甭搭理,早出了五服不算正经陆家人,还是个没脑子的!”
宋彩霞冷笑一声,眼神里透着精光,最难缠的是你婆婆!”
宋玉兰惊讶地侧过头,眼睛微微睁大:
“姑姑,我看奕辰他妈挺老实的呀?”
上一世,夏海棠和她确实没什么深交,两人见面都客客气气的。
宋彩霞冷哼一声:“就是这种瞧着老实的,才最是厉害!
遇事她自个儿缩在后面当好人,专会撩拨别人替她出头当枪使!
你瞧今儿那没规矩的表亲蹦跶得欢,你婆婆从头到尾吭过一个字没?
她不说,那是因为她心里头也那么想,指不定比那蠢货想得更脏!”
越说越气,宋彩霞又哼了一声:
“要不是你们证都扯了,这样的婆家,打死也不能让你嫁进来!”
宋玉兰平静地说:“姑姑,放心吧。反正我们也不住一块儿。
对我好的,我自然加倍敬着,想给我使绊子下黑手的,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宋彩霞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了笑容:
“好!好哇!你这丫头,以前看着机灵,性子还是软和了些。”
她上下打量着宋玉兰:“如今倒是刚烈起来了!这就对了!这才是我宋家的闺女!”
两人说着话,下了公交车也不着急,朝着宋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宋倩倩自从出了那档子事,一直请假窝在家里。
马巧玲也没了往日那股子趾高气扬的劲儿,整天缩在屋里不肯见人。
家里更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宋福生被她闹得心烦意乱,干脆卷了铺盖直接住单位宿舍去了,图个清静。
宋玉兰和宋彩霞上门时,家里就马巧玲和宋倩倩母女俩。
一开门,马巧玲剜了宋玉兰一眼,再看到宋彩霞,更是别过脸去。
宋倩倩则缩在里屋门框后面,眼神怨毒地盯着宋玉兰。
宋玉兰懒得跟她们废话,径直走到马巧玲面前,从包里拿出户口本,平静地递过去:“户口本,还你。”
马巧玲猛地一把将户口本夺了过去,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好,好得很!宋玉兰,看你能得意多久!”
宋玉兰唇角勾起一抹冰凉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你能活多久,就能看我得意多久!”
话音未落,她已挽起宋彩霞的胳膊,转身下楼,姿态优雅从容,连马巧玲看都没看。
马巧玲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胸口憋闷得几乎炸裂!
她恨恨地瞪着宋玉兰与宋彩霞的背影。
“贱人!宋玉兰!你个不得好死的贱货!”
她无声地在心底嘶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只有剥皮拆骨、生啖其肉,方能稍解她心头之恨!
这滔天的恨意,不仅因为宋玉兰的得意,更因为这该死的贱人,把她宝贝女儿宋倩倩彻底毁了!
整个大院、厂区家属院,甚至街上那些不相干的闲人,谁不在戳着脊梁骨议论?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破鞋”、“浪货”、“脚踩两条船”那些肮脏恶毒的字眼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现在她走在路上,都觉得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无地自容!全是拜宋玉兰所赐!
宋玉兰稳稳地扶着宋彩霞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确认脱离了马巧玲的视线范围,才轻轻吁了口气。
她侧过头,看向姑姑,一个深埋心底许久的问题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姑姑,您见过我亲妈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彩霞脚步顿了顿:“你眉眼像极了你妈。性子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