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无措地在那只白色厚茧面前呆愣好一会儿。在爱的眼中,可以说是天崩地裂的惨案了:
一觉醒来,好朋友没了,兄弟也没了。
“白杏,白杏。”爱用它的小短触手去拍拍那个茧,那个白色的茧扭动两下,又不动了。
我作出判断,白杏是无意识结茧,能量不足。正常来说,如果是一只能量充足的蛾,它会吐出厚厚的、不受外界干扰的丝。之前我看白杏的茧,比改良过的蚕吐丝还厚,还以为它的发育会足够顺利。
原来还是太薄,甚至吐出的消化酶也不够——身体还没有完全溶解。如果白杏是健康的,这个时候它应该完全化成一包油水,等待着重组为蛾。
如果是正常虫子,进化失败不过是死亡。那么虫族呢?我不知道,爱也不知道。在无法得到白杏回应后,爱只能独自去觅食。
这次没有黑丝绒,爱需要一个虫同时兼顾潜伏、进攻、警戒、将猎物带回。考虑到自己还是幼虫,爱再三思考,没有靠近危险的水域,和有群聚虫族的地方。
爱有小触手,所以不同于很多人印象中的绿毛虫——我是说凤蝶幼虫那样蠕动,它大部分时候用“脚”快速移动。如果有那种微声采样器,甚至可以听见“哒哒哒”的声音。
现在,一只亮黄色的毛毛虫就这样一抖一抖穿梭在废弃城市的郊外,寻找它今天的午餐。
爱突然将身体立起来,凝神捕捉着空气里微小的动静,然后它沿着建筑外墙,缓缓蠕动着靠近某一个房间。在光线照射下,那个房间的窗帘上,隐隐约约映出两条细长的触须。
爱等待一会儿,大约是在通过声信号判断猎物位置。在判断准确后,它毫不犹豫打碎窗户冲了进去,窗帘被它的冲击力一起撕碎,没有起到任何延缓作用。
然后我看见,爱抓了一只蟑螂,正宗美洲大蠊。尽管北方小型蟑螂经常会被飞蛾捕食,但大蠊不在它们食谱里——甚至可能反过来。
爱,咬了大蠊,你再也不是漂亮大仙虫了。
这只大约体长200CM、宽130CM,床一般的蟑螂,让爱咬断它的头都有些费力。连爆出来的蠊液,都飙射了大概1米高。
这只蟑螂就在爱落脚点大概1KM处,并不远。爱叼着蟑螂回到了白杏结茧的地方,把没有头、翅膀也被撕掉的蟑螂扔在茧面前。
我面前是只虫子,虫子对面是一个茧。这样的情景却让我莫名想起来,宠物猫狗偶尔带着猎物邀功的样子。
爱又出去了,它回到了捕捉蟑螂的地方。原来那里还残留几个像咖啡豆一样的蟑螂卵鞘,大概是爱给自己留的小点心。爱咔吱咔吱把卵鞘全吃掉了,怎么不算另类的生物防治。
这几个卵鞘显然不够,爱需要继续觅食。这才虫子的常态,过去爱一直有黑丝绒或者白杏分担压力。但今天爱运气不太好,接下来去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有找到可以被幼虫攻击的虫族。
如果在光线完全消失之前,爱还是没有找到食物的话,它就必须回去把留给白杏的蟑螂吃掉了。爱显然更愿意把食物留给刚出茧还虚弱的白杏,所以它继续在外执着寻找猎物。
功夫不负有心虫,爱往山区步行几米,居然真找到了一只虚弱的猎物。那只虫族连虫型都无法维持,有着白色的外骨骼,一瘸一拐走着。
奇观,真是奇观。原来虫形对虫族来说,反而是一种不太节能的形态?我本以为它们的虫形是“省电模式”,现在据观察来看,维持虫形才是一种奢侈。
爱跟踪了成虫一段时间,确认这只成虫丧失了大半力气。爱已经认定,成年虫族就是它忙活一天的口粮。
在做出决定那一刻,爱立刻从草丛冲出,整只虫螺旋向成虫进攻。那只成虫受了伤,反应有些迟缓,爱已经快冲到它面前了,它才迟疑张开翅膀防御。
居然是,大孔雀蛾的白变异种,咋一看像是大号菜粉蝶。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如果这是一只地球上的白变异大孔雀蛾,我可要痛心疾首了。但不得不说,变异种挨打相当符合自然规律。
白化种在自然界,要么因为丧失保护色被吃;要么因为被常见种感觉怪异,排挤出族群或者追着打。昆虫界单打独斗的种族太多,后者罕见但不是没有。
成虫虽然已经是强弩之末,展开的翅膀上连虫粉都没有多少,但还是勉强躲开了爱气势汹汹的攻击。代价就是,这只成虫只有半只翅膀了。
爱“呸”地将撕下来的半边翅膀吐掉,立刻调转头准备再次发动攻击。那只成虫的残翅抖动几下,像是在辨认什么。
成虫忽然向爱凑近,主动解除外骨骼,把脖子暴露在爱的口器下。这下我看清了这只已经脏兮兮的大孔雀蛾的脸,居然和白杏差不多,或者说就是复制粘贴的。
再仔细想想,和爱也差不多,我是说一开始看见的人型。因为太久不见,加上白杏和爱是兄弟,我完全没思考过,它两长得像有什么问题。加上现在这只成虫,意义完全不一样了。
成虫的动作把爱吓了一跳,原本紧绷准备发动攻击的身体一缩,小心翼翼后腿了几步。成虫也不逃跑,一动不动等着爱。爱观察一会儿,终于跑上前,果断咬断了成虫的脖子。
成虫死后并没有恢复虫形,还是拟人形态。通过这只成虫的举动,我打赌它是一只雄虫。就像母鸟可以叨死雄鸟、母猫可以抓花公猫脸、母马可以踩断公马腿,自然界雄性面对雌性,都是退让状态。
虫族大孔雀蛾是有螳螂基因吗?还是因为判断爱处于饥饿状态,干脆把自己拿给本族黄毛解馋?这就不得而知了。
没有需要带食物回去的同伴,爱选择就地解决掉。就像人类吃油爆虾一样,去头后爱连着外骨骼一起咀嚼,再把没肉的外骨骼吐出来。
看爱吃肉那么多次,我难得一次犯恶心。因为这只成虫不是虫形,而是人形,激发了我的恐怖谷效应。
更糟糕的是,爱似乎能从死去的同族身上提取什么信息。它进食速度放慢了,甚至最终停下。看着只剩一半的无头人型,这对我来说,算是一种折磨。
好在,在呆愣结束后,爱以一种风卷残云的速度,把成虫余下躯干全部吃掉。然后爱伏在地上嗅闻了一会儿,顺着成虫之前的方向移动。
如果没有遇见爱,那只成虫会爬上这座山坡。它千里迢迢来这里,难道只是为了给自己寻找一个安眠处吗?
爱转悠了几圈,像是接触到某种信息,触角忽然竖起来。它开始坚定不移朝某个方向前进,终于看见成虫的本来目的:
一个透明的虫蛹。
在遇到爱之前,成虫是不想死的,它还试图靠食用虫茧补充能量。但在看见爱后,种族延续的使命感盖过了个体求生欲,让成虫活活命丧爱口。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魔幻、不敢置信的心理。如此反常识,堪比20世纪骗过所有人的惊天笑话“旅鼠自杀之谜”,它在21世纪才被人揭穿是人造。现在有求生欲的成虫主动寻死,其中不科学程度不亚于这个人造笑话。
雄性动物确实会为了雌性寻死,但前提是这个雌性是它伴侣。而爱是一只和雄虫素不关联的未成年虫,且并不是再晚一秒就饿死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相信这一幕会发生。
这也许可以叫,“虫族大孔雀蛾未解之谜”。
爱凑近了那个透明虫蛹。黑色的蝶已经初具形态,泡在金黄的、充满油脂的液体中,如同一只金光闪闪的琥珀。
我听见爱叫:“黑丝绒?”
真是巧了。黑丝绒不希望爱来保护它;但阴差阳错,确实是爱保护了它。否则黑丝绒已经变成别虫的盘中餐了。
爱爬上了树枝。我胆战心惊看着那树枝 ,生怕它承受不住两只虫的重量。谁也不知道虫族的蛹掉下去会怎样,反正地球上的,掉下去这辈子就结束了。
还好,爱只是虚胖,树枝没有出现任何倾斜的角度。我看着爱的末尾触手夹着树枝,倒吊下来。
这是要干什么?爱,你好像没有到结茧的时候吧。
爱没打算结茧,但它打算帮别人结茧。大概因为吃了同类,能量特别有富裕吧。我看着爱轻轻抓住黑丝绒的蛹,一点点从底部吐丝。
爱吐的丝很白、很密,不比专门吐丝的蚕差。一圈一圈的丝沿着蛹包裹上来,很快将蛹包裹成一只厚实的茧。这样,敌人就不会顺着气味之类的,找到黑丝绒所在了。
就是我有个疑惑,黑丝绒到时候能“破茧成蝶”吗?别给憋死在里面了。
反正爱挺满意自己给小伙伴加的一层防御。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没头蟑螂,虫肢微昂。看着蟑螂似乎要再生,爱愤怒咬掉了它的虫肢和隐隐生长的连接肉。做完这一切,爱想了又想,还是拟态人形,强行给蟑螂开壳。
爱是真的不习惯人形,虫族的蟑螂也是真的加强到一个可怕的地步了。它们已经能肉斩骨断,死而复生。而同为虫族的爱,显然知道正确的处理方法。
这一次,我看清了虫族的内部结构。在打开蟑螂的壳后,爱用蟑螂腿,将它脊背上的主神经勾了出来,扔在一边。然后扒开那洁白的虫肉,找到里面的内骨骼,将之取出。
哈哈,我疯了。虫族不仅有内骨骼,居然真的有神经系统。这算哪门子虫子,虫族滚出昆虫界。
爱处理蟑螂的手法,很像剥蟹。除开让我疯狂的取出骨头、剔除神经,其他与取蟹肉一致。无论是用外壳盛着蟑黄,还是用小肢节把大肢节的肉块顶出来。
难怪爱不是很想做,剥蟹可是个麻烦活。而爱在日常生活里,往往是被迁就那个,不怎么会照顾虫。
等把蟑螂肉处理好,爱终于能去睡觉了。今晚月亮尤其澄澈,晃得虫睡不着。于是爱就着人形躲进了衣柜里,抱着双膝沉沉睡去。
我以为今天的梦境到此结束了,爱已经睡着了。没想到梦境就像卡死的光脑,迟迟没有退出。视野里一片漆黑,让我疲惫的精神愈发昏昏欲睡,往深层睡眠中落去——
忽然一阵骚动惊醒了我,当然也惊醒了爱。难怪梦境没有结束,因为今晚不是平安夜,有入侵者!
爱下意识想要跃出去,攻击入侵者。但它刚做出攻击姿态,浑身忽然一僵,居然转为了警戒。也许是声信号,也许是空气中杂乱的信息素,来了不止一个入侵者,爱不是它们的对手。
沉默的黑暗这时不再静谧、安全,让爱焦躁不安却又不得不忍耐。同样,这死寂的黑暗也让我不禁痛苦难耐起来,人类不是能长久忍耐黑暗的物种。
时间仿佛被无限延长,直到空气里忽然传出暧昧的声音。听到白杏的声音,爱有点沉不住气了。
而我正在祈祷爱不要干傻事,虽然我知道这不是爱的劫难。好消息,白杏成蛾了;坏消息,成蛾的同时大孔雀蛾会散发某种利于繁衍的信息素,而这个房间里不止一只雄虫。
确实有东西制止了爱的冲动。白杏的翅膀直直插入了衣柜,差点把爱戳一个对穿,虫族的翅膀居然如此坚硬。之前看爱撕掉成虫翅膀如撕纸,还以为也是脆弱的。
但翅膀的坚硬程度不是现在的首要问题。我一看那翅膀的状态,就知道不好:那是萎缩的翅膀。
鳞翅目,无论是蛾还是蝶,它们从茧或蛹中爬出时,总是身体肥大,而翅膀萎缩。它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血液和压力注入翅膀中,使翅膀舒展开来。
假使翅膀一直失温,用不了多久,整只虫温度也会降低,直至死亡。我无法肯定,虫族是否会因为翅膀无法展开失温死亡。但我能肯定,失去翅膀,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那片插入衣柜的,崎岖萎缩着的红色翅膀,不可能是还在白杏身上长着的。联想之前有传言说雌虫在虫族内地位并不高,似乎一切的答案呼之欲出。
皱巴巴翅膀上的黑色斑块,如同快要合上的眼睛,无神看着衣柜里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