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里和酒吧外完全是两个世界。
纪叙第一次踏进Freedom是他成年那天。从那时他才知道城市的夜生活和认知中的一切有多割裂。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他在此之前从来都没想过真正的蹦迪闹吧里是这么玩的。
小说里写的、电影里拍的,都完全不对。在中国,闹吧里不仅有灯红酒绿和露水情缘,还有两项隐藏主流:舞拳和抓手指。
舞拳他之前略有耳闻,就是花样版的猜拳。但抓手指——这个词他在互联网上都未曾刷到过,却恰恰是酒吧文化的真正精髓。
简单来说这是一个带BGM版的国王游戏:十个人左右围成一桌,每个人都可以招手带台——带台的人相当于国王,用手势规定这一局的游戏规则,直到有人喝酒或者规则完成,这一局就结束,再到下一局依次循环。
而带台者通常都会根据DJ放的歌曲,进行一段劲爆的前摇,节奏越带越高,众人情绪也随之层层攀升。纪叙第一次来的时候看前摇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牛逼,而现在他已经是带台老手了——只不过国外不玩这一套,技艺也许略显生疏。
跨进酒吧大门,纪叙情不自禁地往左边的那个角落里瞟——那是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旁边有一扇装饰做的欧泊色玻璃门,但只是装饰。
他强迫自己扭过头,硬生生将视线挪开,然后深吸一口气,跨入舞池——
人头攒动,人潮汹涌,人声鼎沸。高分贝的音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音浪一层叠一层,激烈的鼓点震得胸腔发麻。香水、烟草、酒味混杂在一起发酵,不难闻但层峦叠嶂,就和酒吧里的爱恨情仇一样复杂混乱。
不愧是周五晚,纪叙再次在心里感慨道,舞池里完全没有可以跻身的通道,只能靠前胸贴后背地挤进去,还要避免身边路人无意识的肘击。
但好在他足够显眼——无论是长相还是身高。灯光再昏暗也无法掩盖骨相里优越的清俊,而过长的刘海鬓发又平添一抹美艳。挺拔的鼻梁勾勒出极具侵略性的眉眼,但偏偏又生了一双人畜无害的下垂眼和微笑唇。
但凡路过的人瞥见过这张融合了英俊与漂亮、强势与柔和的脸,都会不自觉地愣住半秒,然后注目着侧身让路。
终于来到了卡座,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所有人人全体起立,纷纷起身上前。
“卧槽,一年不见,变帅了啊!”武体的李昊从人群里扑过来,他狠狠搂住纪叙,一年不见,又变黑了。
“别抢人啊,我恩人诶!恩人我真想你!”孙玉晗从侧面挤进来,恩人一词她从高三一模后就开始用,因为纪叙高中时花了两个月把她的英语提高了20分,最后考到了武汉理工的数学系,
“好了吧,要不要看看是谁为兄弟两肋插刀?是谁为兄弟通风报信?”华科大的周延城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亲昵地搂住他的肩膀。但下一秒衣领却被人拎住,跟捏住小动物后脖子似的,整个人从纪叙身边提了出去,动作干脆利落。
周延城回头看向沈澜:“你干嘛啊?”
沈澜眯着眼:“我还在这呢,这不好吧。”他拍了拍纪叙的肩,“恭喜啊,顺利回国了。”
“通风报信?!”叶苗苗像被触动了什么开关,瞬间神色激动,“小纪,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他……”双马尾随着她的脑袋一晃一晃,听说这四年来她在湖北美术学院,同人本都已经画了十几本了
自此算是集结了,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地知道还差一个人,不过也都心知肚明地没有提。
纪瑶此时忽然举起双手,悬在桌上方,动作轻盈而利落——那是一个不约而同的讯号,所有人迅速举手跟上。伴着极强鼓点和超高分贝的动感,纪瑶灵活的手指完美地卡着每一个重节拍,极具规律地上下起伏着。双手张开,时而交叉,时而分离,最后两手悬空着掌心向上。
这是抓手指最经典的一式。所有人熟门熟路地将手叠上去,形成两摞。纪瑶举起其中一摞叠在另一摞上,再抽出一只手盖在最上方,唇角一挑,带着几分坏意说:“来来来,第二个和第四个,亲嘴吧。”
纪瑶总是用最轻快的语气说最大尺度的规则,言毕一片哗然。
“???一开始就玩这么大的?”
“我靠真特么狂野啊!”
“没事,不想亲的可以直接以酒代罚啊!”
“1——”纪瑶抓走第一只手,是纪叙的。
“2——”纪叙下面的手,是周延城的!
周延城猛然睁大眼,身边一阵欢笑和卧槽声,“怎么是我啊!我有家室哈,我还是喝酒吧。”
“3——”周延城下面是挑染鲻鱼头的手。
“4——”好巧不巧,第四个偏偏是沈澜——周延城的“家室”。
桌上瞬间炸了。
起哄声起伏,叶苗苗更是高声尖叫,像是盼这一刻盼了四年。周延城拿酒的动作都顿住了,转头看向身旁的沈澜。
他脸唰地就红了,抿了抿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对象亲嘴,竟有点不好意思。
正当他纠结是亲一秒还是亲两秒的时候,沈澜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他低头,直接不由分说地按住周延城的脖子吻了上来,舌尖撬开唇齿,起哄声陡然升高,但不妨碍他们更深更久地接吻。
二十秒后他俩还没结束,已经完全亲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孙玉晗看得脸都红了,纪叙更是百感交集,羡慕、祝福、嫉妒,还有一点说不上来的酸。
纪叙偏头问他姐:“你干嘛奖励他俩?!”
她笑着挑眉:“俩帅哥亲嘴不赏心悦目吗?你哪天也整一出让我看看?”
最后周延城都没力气了,沈澜才放开他。
沈澜是吃高兴了,舔舔唇满意地开始下一局带桌,他的前摇和纪瑶的风格相差很大,更加有力量感,每一记动作都精准、有力,仿佛不是在喝,而是在打一场拳击。
目不暇接的前摇动作在掌声与节拍中戛然而止,沈澜突然举起手掌,亮出无名指上的一枚情侣对戒,毫不客气地宣布:“今天没戴戒指的,喝。”
那枚戒指的另一个主人也默契地抬起手,指间银光一闪。纪瑶、小鲻接连展示各自的对戒,叶苗苗和孙玉晗也因巧戴了装饰性戒指而逃过一劫。
唯有纪叙和李昊空无一物,注定沦为众矢之的。桌上的酒在纪叙到来前便已调好,依旧是熟悉的Freedom三件套——橙汁兑着烈酒,再配上几瓶布鲁大师。
“兄弟,干了!”李昊热血举杯,纪叙抬头一饮而下。
但刚入口他就拧起了眉——这谁调的酒那么难喝?纯的兑太多了,一股火辣辣的烧感从嗓子眼直冲天灵盖。
饮毕,酒杯哐地碰上桌子,纪叙伸出手在桌上虚空地画了个圈,意味着他来带。恰逢DJ切进一首酒吧金曲——王以太的《危险派对》,前奏一响,欢呼声四起,舞池下方的弹簧板也被踩得更猛烈地震动起来。
纪叙的前摇像一场哄骗全场的表演,忽冷忽热,忽快忽慢,像在放线钓鱼。他一会儿手指从1数到5,一会儿又从5倒数回来;一会儿朝天指,一会儿朝地绕,手势变幻如走马灯。
这一套纷繁复杂的前摇打下来后,大家眼看都以为他准备发起什么劲爆规则,他却猛地把一只手臂往前伸,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众人哑然,这是抓手指中最经典也最**丝的入门动作:所有人围着这根大拇指叠加自己的,然后再竖一个大拇指……最晚抓上的人喝。明明是最简单的1 1,弄得像一道函数综合大题。
但纪叙显然从不按套路出牌。他另一只手也悄悄伸出,竖起一个大拇指——前一个动作不作数,重来。所有人纷纷快速叠了上去。
可最后一个人还没叠上去,纪叙又毫无防备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突然双臂一展,左边揽挑染鲻鱼头,右边揽周延城。
孙玉晗不愧是数学系的,在这一顿混淆视听中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把旁边的李昊和叶苗苗圈在怀里。此时纪瑶和沈澜才知道“靠——上当了!”假装玩最基础的,实际上来个出其不意让他们措手不及。
“没抱成三个人的,乖乖喝吧~”纪叙贱贱地勾唇一笑。
但笑意未褪他就觉出些不对劲。上一轮那半杯酒的后劲来了,耳根和脖颈开始泛热,那股熟悉的燥意从皮肤下浮上来。
他太熟悉这感觉了——酒精过敏的前兆。
纪叙的酒精过敏说不上轻也说不上重,就是心跳加速和全身泛红,脑子是清醒的,但有点晕。虽然没试过但是喝太多可能要进医院,所以纪叙有时候觉得超量了就以橙汁代酒,或者干脆出酒吧吹吹风。
这事除了纪瑶没人知道,大家都只当他喝酒容易上脸。
下一局小鲻起头带,她面向全桌,抬手捂住纪叙的眼睛,手指指向纪叙,问他本人:“他喝不喝?”
众人忍笑——这游戏通常是先指别人最后才轮到被蒙眼那位,但小鲻开局就指他本人,明显是下套。
“喝。”
“喝几杯?”
“喝三杯!”
所有人拼命憋着笑,不让自己笑太大声,纪叙自己给自己坑了大的。
随后她指向自己,问:“她喝不喝?
“喝。”
“喝几杯?”
“喝一杯。”
她大大方方一口闷完,然后轮流把桌上每个人问了一遍,最后才放下遮住纪叙视线的手。
纪叙重见光明,便看见满桌人对着他比出“三”。他意识到了一切,冷哼了一声,只能认命接受惩罚。
第一杯——舌尖、咽喉、食道、胃,凡是烈酒经过的地方都在辛辣地燃烧,灼烧感在胃里翻江倒海地化开。
他抬眼望向弹簧舞池中央,舞台正缓缓升起,已有人兴奋地踏上去,躯体随着节拍扭动,用最原始的身体回应最激烈的音乐。这是挑逗,也是释放。
第二杯——很呛,但是莫名又很爽,一股热浪直冲脑门,酒精像一把锋利的刃,劈开混沌的思绪,使痛感和快意并存。摩肩接踵的舞台上。
纪叙隐约看到两个相貌年轻的男生手牵着手跨了上去,一个墨发即肩,在脑后扎了个小揪;一个银白发微卷,身形稍矮几厘米。呼吸渐重,距离渐近,他们身上好像还带着高中生独有的青涩和拘谨,并不像身边人那样肆意,只是搂着对方的脖子或腰肢,随着音乐轻轻摆动。
第三杯——酒劲猛然攀上神经,如凶猛的潮水扑向海岸线,世界开始轻轻摇晃......诶,摇晃?这好像不是一般的潮水,而是海啸啊。纪叙恍惚地笑,但他躲不掉了。
周围的一切有些失焦,目之所及清晰之处只有刚刚那两个男生,他们毫无保留地紧贴彼此,灯光闪烁着打在他们脸上的各个轮廓上,但始终让全貌模糊不清,只是阴影暧昧地朦胧着。可他很分明地看到他们正在接吻,吻得很小心,像在试探什么,又好像对方一碰就要消散不见;吻得情难自禁,好像早在上辈子他们就已如此缠绵。
——嗯,纪瑶说得还真一点没错,看两个帅哥亲嘴真的很赏心悦目。
忽然,一阵合成器的脉冲波音色陡然蔓延,孤独而迷幻的滑音在整座Freedom酒吧中弥漫。尽管酒精已把大脑浸泡,纪叙还是只用了半秒就本能地听出了这首歌的前奏,那是盛宇的《lonely dance》(隆里电丝)
酒吧所有人都会唱这首,舞台中央那对男生显然也不例外。双唇微微分开,他们稍微加大了摇摆的幅度,只是看着对方笑。
“我无法拒绝你我们靠得紧密”
长发男孩把额头贴在银白发前,轻轻摩挲。
“如果我是苹果你就是地心引力”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柔地把他过长的鬓发撩至耳后。
“开始憧憬明天醒来不用牵着你的手也知道你把我放在心里第几位”
他们十指相扣,严丝合缝。
“守护你的优雅在若干年后”
长发的男生忽然笑得更加明媚,好像早有预料般在这个节点等着这一句,明亮的目光直视对方。
而台下的纪叙在那一刹那也微微启唇。两个世界、两双眼、两个动作,竟完全重合在一起——
“白头发的帅哥可以邀你跳支舞吗?”
长发男孩笑着,郑重地捏住对方的食指与中指,像贵族邀请心上人那般欠身行礼。他牵着他的手,一起走下舞台,步入舞池。
然后他们就消失在了人海中,瞬间被湮没。
纪叙睁大了眼,无论怎么张望都寻找不到那两个身影——明明那头银白发那么显眼,可是他就是再也看不见了。
“我本以为你是我的 only one”
“可最后剩我一个人 lonley dance”
此刻他竟有想哭的冲动。
但他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纪瑶低头看了两眼手机,打了几个字,随后走到魂不守舍的纪叙身旁,贴着耳朵对他说,“还有个朋友有事来晚了,他刚刚说马上到,你去接一下。”
听罢纪叙皱了皱眉。这场接风宴不是为他办的吗?可为什么他现在这么难过?为什么还要他亲自去接人?……算了,无所谓了,反正他现在已经不想待在酒吧。他随手倒了一杯纯橙汁,正好借口去外面透气清醒一下。
他原本打算直接出门,可一抬头,却发现自己竟已蹲在那扇缺角的霓虹玻璃门旁,连自己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他都不记得了。
其实,纪叙根本不在乎那个来晚了的朋友是谁——是程韦伟,还是徐远?都不重要。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这时候才来早干嘛去了?干脆别来了。
他小口抿着冰橙汁,颓然地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
这个装饰玻璃门所在的角落正对着大门,每个人查身份过安检的时候,他都能看得到。
以至于在那道清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纪叙只是稍稍一抬眼,整个人就怔住不能动弹。
外头的路灯太亮,酒吧里灯光又暗,两处光影交界之间,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剪影,看不见五官,却能听见自己心如擂鼓,比酒吧里躁动的节拍还要急促。
那人夹着一根快抽完的烟,食指与中指之间稳稳地夹着,动作一丝不苟地掏出证件——那气场仿佛不是进酒吧出示身份证,而是进考场出示准考证。
不,不对,林溪酌不抽烟的。
纪叙晃了晃头,想驱散混沌的幻觉。可是,可是他为何仍然心如擂鼓?仿佛身体比理智先一步认出了来人。
——心跳比我先认出你。这句话此刻比任何一句情话都真实,比真金白银还真。
那人步入酒吧,脚步沉稳。灯光落在他银白的发上,像是风一吹就要散的光。他来得匆忙,头发被夏夜的风吹得微乱,衬衫上的领带也没来得及解开。双眼深邃而冷静,却在看到那玻璃门角落的瞬间微微一震。
这几个特征加在一起,全武汉找不到第二个人。他们隔着好几米远,遥遥地相望。
纪叙紧紧握住那杯橙汁,脚步虚浮地想要站起来。
此刻他只想让宕机地大脑赶快苏醒,说些什么,快说些什么啊,这可是他们四年以来的第一句话——
该说什么?好久不见?是挺久了,整整四年。
你过得好吗?明知故问。我知道你过得好,过得不好的另有其人。
酒精让大脑思考变得迟缓无比,还没凑出来完整的句子,他已经听见对方先他一步开口。
但林溪酌接下来说的话像一盆冰水,狠狠劈头盖脸地泼了下来,把纪叙刚刚还鼓噪狂跳的心脏瞬间浇熄。
“你多大了,还在拿橙汁装醉?你自己不觉得幼稚吗?”
幼稚?
是啊,幼稚。
纪叙从小到大最怕林溪酌说他幼稚,不知道为什么,他潜意识总里觉得那位理性早熟的学长终有一天会这么评价他。而直到高中毕业断交,他都庆幸自己从未听到过这个词。
但偏偏在四年后的今天,他毫无预兆地听见了,吐字清晰,字字诛心,如若达摩克利斯之剑悬而未决,但最终仍命运般地刺穿他的心脏,血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