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起落架触地的瞬间,轮胎和飞机跑道剧烈的摩擦,发出尖锐嘶鸣。机身微震,强烈的失重感让纪叙的身体向前倾去,又被安全带猛地拉回,钝钝地撞在椅背上。
昏沉的梦境缓缓转醒,他在恍惚与现实的交界处睁开眼,过长的鬓发乱糟糟地垂下来遮住视线。他没去理会,只是摸出手机,系统已自动切换时区,跳出一个冷静的数字。
——北京时间,06:07。
也许飞机降落太过颠簸,纪叙手腕一抖,仿佛被这普通的06:07扎痛,手机差点没拿稳,昏沉的大脑也陡然醒了大半。
纪叙闭了闭眼,动作带着几分近乎苦恼的钝痛,他认命般将手机锁屏,余光随即移向客舱舷窗外。晨光微曦,日晖自东向西将稀薄的云层渲染至金黄。
天气很好,天空很蓝,是澄净的湖蓝色,让纪叙感到很熟悉——有点像江汉路尽头的汉口江滩,又有点像高中旁边中山公园里的小西湖——管他像什么呢,反正武汉最不缺的就是江河湖。
一架波音737从旧金山国际机场起飞,穿过整个太平洋,跨越16个时区,历经14个小时,最终平稳地落地于武汉天河机场。
托运行李提取处,纪叙百无聊赖地等候他的大包小包,一通电话就打了进来。
谁这么闲,早上六点就起床打电话?来电界面赫然显示着一个大字,“姐”。
纪叙顿感不妙,按了接通,一道活泼却沙哑的女音从话筒里传了出来,语调十分夸张:“欢迎总裁回国!这次,你一定要拿回属于你的一切!”
大学刚毕业的无业游民嘴角抽了抽,总裁两个字和他没有半点沾边,他质问对面,“纪瑶同志,你又去酒吧通宵?”
“咳咳,”对面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我就不能是在通宵画画吗?”
纪叙呸了一声,“哑成这样,不是喝酒喝的就是蹦迪喊的就是抽烟抽的。”
“呵呵,你还好意思说我?我可没忘你高二就在酒吧里醉生梦死的样子!”
“你居然还有脸提?——那次明明是你组的局,你带的台!”
自知理亏,纪瑶哼唧了半天,最后不服气地扔下一句话,“你知道我昨晚去的哪一家酒吧吗?我去的Freedom。”
纪叙瞬间不说话了。
“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当时没撮合你和林溪酌搞暧昧,你们是不是不会闹僵?”
“别提。”他语速陡然加快,几乎像是怕再晚一步就被记忆反咬一口,“纪瑶,我说了别提。”
“起码不会像现在一样,老死不相往来——!”
啪地一声,纪叙忍无可忍地把电话挂了。
没有如果,重来多少遍都一样。他和林溪酌就算没有酒吧,就算从没那样靠近过,也注定走不到最后。不是因为谁先松了手,而是从一开始,两人就没站在可以牵手的位置上。
所以他们的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这点纪叙比谁都清楚。
沉重繁杂的行李和长途跋涉让他身心俱疲,打车回家理应会更轻松,但他的脚步却神使鬼差地挪到了武汉地铁线上。
来都来了,坐吧。盯着粉嫩的二号线路线图,像是想从那一连串站点里找回什么。恍如隔世,他已经一年多没有回武汉了。
并不是加州伯克利大学不给学生放假,而是纪叙单纯不想回去,更不想看到一些让他烦躁的事——比如看到某人又被哪个帅哥递了名片,比如看到某人事业如日中天,比如看到某人好像把之前的事情全忘了个干净,洒脱自在,只留自己一个人被困在回忆里。
他怎么能这么无情?纪叙把头仰靠在冷硬的座位上,想不明白。
巨龙大道、常青花园、汉口火车站......地铁走走停停,早班车人烟稀少。列车行驶到汉口站时涌上一批人,不过没关系,还有两站他就到家了。
“本次列车终点站,佛祖岭。下一站,青年路。”
对,下一站他就可以下车了。
青年路,再下一站就是中山公园。
那年高三下学期,春风拂面,学校组织全年级去那边踏青。他还记得林溪酌穿的那件白衬衫,在阳光下明亮得像是会发光。
再下一站是循礼门。
他们以前常在这一站下车,去江汉路闲逛。哪怕严格来说,那已经是江汉路的尽头,而非起点。
好像总是这样,他们之间无论做什么,都会把顺序搞反。哪怕是逛街,也要从尽头逆着人潮,一路走回源头。
沿着路线向后看,江汉路、积玉桥、螃蟹岬……
怎么还没到?
纪叙盯着头顶上的二号线站点图,索性不再一站一站地看了,眼神直接掠过前半段,滑向后端,像在翻书时跳过无关章节,径直翻到某一页。目光聚焦于一点,找到了——华中科技大学。
这是整条二号线唯一以大学命名的站点。纪叙望着“华中科技大学”那几个字,隐约觉得远得过分。和青年路隔着十几站吧?那他平时如果要回趟家,起码得在地铁上晃一个多小时。
“青年路到了,请从列车前进方向左侧车门下车......”
如梦初醒,纪叙收回,起身出了地铁门。
下午三点,纪叙把托运行李拆完,快递也取了,肚子饿得有点过头,点了份沙县小吃果腹。吃到一半,纪瑶睡眼惺忪地从二楼踱下来,一脸宿醉未消、刚补完觉的样子。
她走过来,抓住他长得更长些的头发来回拨把玩,“哎哟,好弟弟啊,一年不回来,感觉你在加州已经完全融入本地风土人情了呀。”
他莫名其妙地瞟了她一眼。
“很有当地Homeless的风姿啊!”纪瑶哈哈笑了起来。
一口飘香拌面隐忍地咽下。
“哎呀开玩笑的开玩笑的,你就算沦为流浪汉,也会因为长得太帅而火遍Tiktok的,不是吗?”纪瑶笑着改口道。“而且你知道吗?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回国接风宴!”
纪叙神经一紧,筷子顿了顿,“你想干嘛?”
“诶!别想太多!你别那么多疑行不行?”纪瑶翻了个白眼,“人家林溪酌现在又不住咱隔壁了,他搬去学校附近了——那边靠着光谷科技园,现在正实习呢,忙得很。”
纪叙暗暗松了口气,但同时又觉得有点遗憾。他不知道自己遗憾什么。
“咱爸咱妈不在家,我们就别折腾什么商务宴会厅了,”纪瑶坐在楼梯扶手上,一边绑头发一边对他笑,“今晚我在Freedom给你订了个卡座,你高中那帮好同学我也都联系好了。怎么样,是不是很感人?”
在蹦迪闹吧办回国接风宴?——纪瑶真想的出来,其实就是她自己想去玩,然后找个借口吧!
但他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实话说,Freedom是整个武汉他最放不下的地方——像某种抽象的坐标,连接着他青春期最真实的一段时间。而且,正常的宴会厅过于体面,反而会让曾经熟稔的同学关系变得客套而僵硬,但酒吧则完全相反,不需要礼貌,不需要寒暄,只要音乐一响,旧识都能被跳动的节奏唤回来。
想到能见到那老朋友,他心情不由得松了点。他点开微信,果然,几个狐朋狗友已经发来了“晚上见”之类的消息。
这一群人,几乎全都没离开武汉——毕竟武汉的大学种类齐全、层次丰富,几乎覆盖了所有人的择业需求。这其中和纪叙联系最多的是周延城,原因其实只有一个:周延城在华科大。
但他和周延城的聊天记录,内容诡异得像接头暗号。
“三月无异常”——“收到”。
“四月无异常”——“好”。
“他今天回学校了,有女生找他要联系方式,但看样子是没给。”——“我知道了[发怒][流泪]”
对,周延城就是纪叙安插在华科大的眼线,时刻给他跨洋汇报林溪酌的情感状态。整个行动持续了长达三年,纪叙十分感动,这才是真正的好兄弟,两肋插刀,为你插了三年。
值得庆幸的是,林溪酌大学四年一段恋爱也没谈,不幸的是,就算没谈,纪叙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重新靠近。
那些心动和喜欢的瞬间太过久远,远得像上个世纪发生的事,早被蒙上一层厚灰和铁锈,甚至可能还布满了蜘蛛网。命运的齿轮滚滚而来,但你该如何让早已锈死的发条重新转动?
再说了,从头到尾好像只有纪叙一个人被困在记忆的时差里,没推开过那扇霓虹缺角的玻璃门。而林溪酌呢?他大概早早地就把玻璃门踹开,远走高飞了。
人要为自己曾经的怯懦和自傲付出代价。纪叙想。
已经在付了。
热浪扑面而来,袭击了刚走出家门的纪叙。喜欢汗蒸的朋友们有福了——来七八月份的武汉吧,随时随地都能进入免费汗蒸房。他在心里狠狠吐槽。空气湿得像蒸锅里冒出的雾,太阳如灶台上的火苗,轰地一声把武汉的大江大湖全部烧开,蒸腾着热气。
这股热气到了晚上依旧没消散,纪叙特地穿得清凉但还是遭不住,可能彻底缓解的方式只有一个吧——裸奔。修长的手指把脑后的小辫子往上提了提,像是给自己争取一点点透气的余地,效果聊胜于无。
晚上11点,正是夜生活的开端,江汉主路的店铺已陆续关门,但辅路的小吃摊有增无减,冒着烟火气排出长龙。纪叙凭着身体的本能,左拐右绕,轻车熟路地来到Freedom门口。局头纪瑶和她的挑染鲻鱼头女友已经在门口等候已久,远远地就朝他招手:“小纪,这里——”
闹吧里通常都人挤人,今天不巧还是人最多的周五,挤出去挤进来太麻烦,所以那群同学们先在里面蹦上了,没来迎接。
纪叙没径直走向门口,而是在旁边一个乱七八糟的涂鸦墙那边瞟了几眼才往前走。
例行查身份证和查包,门口的安保大叔竟还是四年前那个,他乐呵呵地跟纪叙搭话,“诶,是你啊!你好久没来了,发型还是老样子,就是更长啦!”
“叔,没想到你居然还在这干。”纪叙没想到他还能记得自己,有些惊讶也有些感慨。
“那当然!哦对了——之前经常和你一起来的那个白发小男友呢,就那个老帅的混血,掰啦?”此言一出,身后的纪瑶瞬间变了表情,龇牙咧嘴地朝安保大叔使劲使眼色。
纪叙却没什么大反应,甚至还轻笑一声,语气松弛:“没掰,就是跟我闹别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