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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影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无为火 “万宗以命见证,万佛以死做媒……


    咚、咚、咚!


    擂鼓震天响,齐芜菁握刀迈上竞台。他身躯欣长孱弱,皮肤白到病态,仿佛高塔之上温存的纤花,被人养得好,也因此被人瞧不起。


    判事高声道:“紧那罗门弟子陈宫,对战驭兽族弟子薛若宇。”


    这一声炸开了锅,齐芜菁早有所料地咳了两声,他里紧抿嘴唇,神色不虞,仿佛在责怪今日天气不宜人。


    “且慢!这陈宫不就是当日剿灭观南宗的祸首?谁把他放出来的?!”


    “流言害死人!他分明也是受害人!人家受三千界胁迫,命都没了一大半,吊着最后一口气逃回来的!”


    “这消息是紧那罗门传出来的,他家寿夫子视弟子如亲子,想包庇还不是轻而易举!不妥!让他下去!若这次比赛他们赢了,岂非天下宗门要向这类魔头俯首称臣?!”


    “刘长老,你太激动啦!就少君这副身子,哪儿能这么大本事?”


    “快别说了,扰乱人家心智!不好,吐血了!”


    寿夫子见状,却伸手拦住钱悦:“让他自己来,若连一个小门派的小弟子都压不住,何以压万宗、压世间?”


    钱悦神色惶惶:“师父,你在说什么?”


    寿夫子哼笑一声,他目光浑浊,死死盯着擂台。


    齐芜菁的刀脱了手,他撑着地,面前是一头猫着腰的雄壮黑豹。


    薛若宇额前挂着彩铃,穿着彩翎鸟羽做的羽裳,他摇摇晃晃坐在黑豹背上,很不解地向前躬身:“你这般模样,为何打得过萨那次仁?”


    齐芜菁抹干净嘴角的血,又站起来:“那是谁?”


    薛若宇哈哈笑道:“那是个废物。你记得我薛薛若宇就好了。”


    齐芜菁说:“哦,谁?”


    “少君,神宗的天要变了。你生来锦衣玉食,哪里是成神的料?”薛若宇并不恼怒,反而懒洋洋的。他年纪比陈佩兰还要小,像个天真的恶童,“兄弟我知道你,今日大比,你不过就是按规矩来走个过场,输赢于你而言无所谓。是啊,无所谓,你们紧那罗门做了那么久的万宗之首,不知道腰杆儿还能不能挺起来?如今杀你一个,再杀钱悦一个……”


    “啊……弟弟,”齐芜菁咧嘴,低低笑起来,“你搞错没有?让你两招,是给你们驭兽族一点面子,没想到竟让你灿烂成这样。”


    薛若宇拉扯黑豹的缰绳,跃跃欲试:“我猜得果然没错,你哪那么容易被人搞死。听说你在渝怀镇邪的时候风头很大,教教我呗,好哥哥。”


    齐芜菁闻言哂笑一声,头顶忽然罩下遮天蔽日的黑影。黑豹身躯拉长,从齐芜菁适才站立的地方当头飞过!


    台下一片哗然。


    齐芜菁仰身,以刀尖撑住身子,从黑豹口中守住了脑袋!


    黑豹扑向擂台另一侧,正要掉头。地上猝然开出大团大团的玫瑰来!玫瑰花藤如同魔爪,立时将黑豹的四条腿绞断。


    薛若宇反应慢了半拍:“诶?”


    而后仰面砸在花丛中,被花刺儿勾破了脸。


    场外的朝盈激动昂扬:“这招我见过!绘阵召傀!啊,师父干吗,吓我一跳!”


    礼云忽然坐起来,她醒了瞌睡,目不转睛盯着擂台,拿着一把破烂蒲扇狂扇。


    钱悦见状,有些疑虑:“师父,佩兰如今的灵能,怕是用一次绘阵召傀便枯竭了!那薛若宇小小年纪却顽劣阴毒,驭兽族又同佩兰有旧怨,他奉命行事,怕是为取佩兰性命而来!”


    话没说完,一颗核桃砸在钱悦额角。钱悦脸色一沉,瞧见是礼云,又松了神情:“师太有何吩咐?”


    礼云略过他,对寿夫子说道:“夫子啊,你若不要佩兰,不如将他送入我门下。这乖乖我稀罕啊!”


    钱悦道:“师太说什么笑,紧那罗门本就子弟稀少,况且师父最疼佩兰,怎么会不要他。”


    “我这不是想到以前那个魏洛嘛。”礼云直言不讳,“这狗屁宗门大比不过是个屠宰场,佩兰崽受观南宗一事的影响,被多少人盯着。我还以为夫子是刻意将小徒扔上去当靶子,死了最好呢。”


    ……我操。


    朝盈如坐针毡,听得后背直冒汗,眼神都有些发直。


    时铄咳了声,厉声道:“师父。”


    朝盈哈哈道:“诸位别、别同菩提门计较,师父她有时候发疯,可不能算在我们菩提门头上。”


    寿夫子听了也不恼:“我知晓礼云宗主惜才,可当年清灵入观南宗乃是自愿,老夫也不曾想他命丧于灭门之灾中。”


    礼云摇着扇子,坐姿落拓不羁:“难道你们对佩兰就很好么?”


    钱悦不愉:“好与不好,这都是紧那罗门的事,礼云师太实在逾越。且不消说这么多年来,师父将所有心思都花在了陈佩兰一人身上,待他胜过亲子,竟招来这样的诋毁?”


    “亲子?”礼云放缓摇扇的动作,目光戏谑地瞧着钱悦。


    朝盈和时铄同时挪动屁股,挡在了紧那罗门和菩提门分界的那道帘子前。


    时铄面朝礼云,低声警告道:“师父,你好没规矩!知不知道出门就代表的是菩提门的脸。”


    礼云不明所以,摸出菩提门的通灵银镜,往自己脸上照了半天,赞同道:“确实确实,这张脸还是可以代表一下菩提门的。”


    时铄叹了口气,似是在后悔将师父放出山门。


    朝盈面朝钱悦和寿夫子,讪然赔笑道:“夫子,师兄,实在对不住,师父她老糊涂了,下次我们保证不放她出来祸乱宗门!”


    礼云高声道:“小兔崽子,你想死啊。”


    言语间,齐芜菁又使了一轮绘阵召傀,那满地的白玫都被血溅成了红色。黑豹断了两腿,被茎条捆在擂台之上,血都流下擂台了,判事也无动于衷,压根不喊停。


    齐芜菁体力不支,微微喘息:“你那头畜生已经死了,下一个就是你,还不认输?”


    薛若宇踩在带刺花茎上,像个血人。他目光傲慢:“我不服气!你休想吓唬我!”


    “再不服气也是弟弟。”齐芜菁嗤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命最要紧,我劝你认输,别死我跟前了。”


    薛若宇拔出被花藤缠绕的剑,狠厉道:“休想——”


    他话未说完,忽听“轰”地声巨响,天禽谷山林震荡,群鸟惊飞!亭中观战众人起身,皆为之一惊!


    “今日大比布了结界,宗门英才都在此,谁敢放肆?!”


    “今日有无为教教徒闹事,许是他们又研究了什么新型长炮。”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不多时,几名浑身带血、衣裳破烂的弟子忽然从府邸下的长阶爬上来,惊恐道:“无为教来了!!”


    “你说‘来了’是什么意思?”


    礼云收了扇子,又吃起果子来:“自然是打上来的意思咯。”


    “你说什么呢?!当世半神都在谷中镇守,无为教一介凡派,算什么东西?”


    “世间只有神和非神,半神又是哪里来的草包?”礼云吃完瓜果,将瓜子全部倒进兜里打包,“今日大难,我们菩提门弃赛不比了,众弟子听我号令,随我回长歌。”


    时铄难得赞同,跟着礼云起身就走。


    “师父,我还没比呢!我好不容易用功一次,回去了我不就白来了?”


    “我不是让你将桌上的果子打包了吗?这果子珍贵,只结在天禽谷,一颗值几十两呢,带回去就都不白来哈。”礼云也不尴尬,她正挨个挨个亭子打包,仿佛来这一遭就是为了吃喝玩乐。


    “师父……大伙儿都没走呢。”


    “哎呀师父……无为教而已,他们兴风作浪多少年了,一点儿水花都没有,还不是被神宗压着,怕什么?”


    “哦?怕什么?”礼云停下动作,终于正色道,“你也知道天下万宗只能‘压’它,而无法‘灭’它。这么多年来,神宗斗的从来不是无为教,而是无为教教徒。”


    礼云将袋子扛在肩上,说走就走:“今日才是真正的无为教。”


    随着她的话,众弟子看向山林,听着一声声响天彻地的“轰”,似乎有什么东西倒塌了。


    山火四起,浓烟滚滚,山林野兽纷纷逃窜,途中有一道结界轻缓地笼罩下来。


    那只手纤长白皙,布完结界,又从黑袍里掏出袋饵料,随意挥洒。


    结界那头,是唯一一块没有山火和血腥的安宁地。


    “跑快点。”黑袍人催促着脚下的山禽道,“今日你们家园要受我损毁,先进去避避难吧,待我办完事,便差人来种树。”


    黑袍人戴着顶面具,他在硝烟中哼着歌,声音都闷在面具之下,叫人分辨不出男女老少。


    在他周围是浓烟和刀剑,环身布满了各类长短不一的炮筒。无为教教徒分散隐匿在山林草木间,正伺机而动。


    这时,黑袍人的身侧猫着腰移过来一人:“教主!有兄弟死了!前面新神拦路,各类神龛都显灵,屠戮了我们五名兄弟!”


    “什么狗屁东西也配得上显灵。”黑袍人丢过饵料,“交给你了,将山灵引出去,可不要怠慢了这里的主人们。”


    “轰!”


    亭中的桌子骤然撞过来,将前面打堆的人撞得人仰马翻!刻有“紧那罗门”的木匾落地四分五裂,钱悦还没来得及拔刀,便被人一脚踹出了亭子。


    钱悦胸骨碎裂,摔在地上,须得仰面看他,怔愣当场。


    好高!


    阴影中走来个懒散的人,正在松筋骨。这人虎背熊腰,魁梧奇伟,仿佛那一脚还不够让他醒神!


    钱悦震声道:“桑青?!”


    桑青身穿着紧那罗门侍从的服饰,他适才一直坐在最后,没有站起也没有出声,因而并未有人察觉到破绽。


    “好孽障,你竟然没死!”寿夫子亮出权杖,挥洒自如,甩出一阵无形的刀风,将亭内的桌椅瓶罐都砍得稀碎。


    “吾主唤我,便是死了也要活过来。”桑青拔出一把大砍刀,挡过这阵风刀,而后挥臂砍向亭中的石柱。只听“嘭”地声巨响,亭子竟被他砍塌了半爿!


    寿夫子大吃一惊,道:“悦儿!别管我,去保护佩兰!”


    钱悦捡起地上的剑,气来震惊:“你、你!”


    “轰!”


    桑青那阵力道太恐怖,其余柱子竟也受了波折,纷纷裂开!寿夫子坐在其间,盯着擂台:“不好!佩兰!快跑!”


    钱悦三步并作两步,闯进亭子,在碎石块砸下来前,将寿夫子背到身上,往外就是一扑!


    两人都滚落在地。


    寿夫子灰头土脸,他抬眼只看擂台,着急忙慌地从身上摸符纸,嘴里刚要念咒,钱悦却忽然一把扯烂了寿夫子手中的符纸!


    寿夫子怒喝:“逆子!!那桑青没死,定是回来找佩兰寻仇的!”


    钱悦道:“这人身上的奴纹早没了,谁也控不了他!陈佩兰死期将至,你救不回他!”


    寿夫子一巴掌扇过去:“逆子!逆子!我可以死,佩兰必须要活着!我只教了他如何对付宗门之比,他如此羸弱,受了多少苦才走到今日,你快去、去救他!!”


    “陈佩兰陈佩兰陈佩兰!”在寿夫子的推搡中,钱悦愤恨到双目猩红,他声嘶力竭吼道:“父亲!!!你心里只有陈佩兰!难道要我去送死吗?!!”


    经他一吼,寿夫子才发现钱悦的一条胳膊正以极度诡异的形状弯折着。寿夫子颤声道:“孩儿啊,你的手……”


    钱悦将手背在身后,不让他看:“你永远都这样……爹,我搞不明白了,到底谁才是你的亲生儿子!”


    寿夫子喉头哽咽,他紧盯着桑青的背影,还想最后一搏。


    齐芜菁身侧围满了无为教教徒,他搏斗几番,十指都在滴血。他见桑青走过来,忽然笑道:“你来干什么?亲自杀我?”


    桑青不看他的脸,先瞧见他的血:“我来赴约。”


    齐芜菁道:“我可不记得有什么约。”


    桑青摸出那把人厄红刀,像摸宠物似的:“正便是漏洞所在,你主子没告诉你么?”


    齐芜菁神色一沉:“你发疯了?说什么呢?”


    “我说了,我来赴约。”桑青踩上擂台,无为教教徒分散开,他走到齐芜菁跟前,逼视道,“今日是个好日子,你定知道我会来。”


    身后是无为教与神宗的厮杀,山下硝烟正弥漫。


    桑青透过齐芜菁的眼,不顾战火:“我要万宗以命见证,万佛以死做媒,你我今日定情于此,私奔还是殉情?”


    齐芜菁眨眨眼。


    像是没听懂这话。


    只言片语借着擂鼓和炮声,一路沿风传送到那人耳中。他勾起唇角,在血腥和硝烟的余韵中,细细品味这两个词。


    第52章 疯女人 无可自渡者我偏强求,我偏自渡……


    礼云带着菩提门弟子正大包小包往山下赶,分明是逃命,她却半点不觉得狼狈。


    这条路是陡峭小坡,怪石嶙峋,菩提门弟子众多,在山崖上打挤。朝盈脚踩脚,不经意“哎”了声,众弟子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歪斜着身子,往旁边儿一路滚下去。


    众弟子骇然一声,礼云道:“拎好袋子!都别急!看师父我的!”


    一把小金锤忽然从她的腰间飞出,紧追着朝盈滚落的身影而去!只听“铮”的声,那把金锤钉在朝盈前方,将朝盈直接绊飞了出去!


    礼云道:“啊!带错武器了!”


    众弟子快跪了:“师父——!”


    然而就在这时,一把长剑从天而降,立插在土里,将咕噜滚成球的朝盈急急拦住!朝盈哀嚎一声,捂着肚子撞在一旁的树前,这才鼻青脸肿地刹住!


    时铄跃身扬鞭,将半死不活的朝盈裹了回来。她抬眼,瞧见树梢顶蹲了个穿黑袍的人,那人戴着面具,也正直勾勾盯着这边。


    礼云“哎呀”一声,将金锤子收了回来。她也瞧见了那名黑袍人,不仅瞧见了他,兴许还认出了他。


    “教主!”


    不知是谁先喊了声,惊得众人纷纷惶惶然起来,“啊”声不断。


    “是他!我不会认错!头戴素面,身穿黑袍,出手便是炮海!你、你是无为教教主屠佛手!”


    礼云奇道:“这么威风的名字,以前就有么?”


    时铄眉眼冷冷:“师父,当年屠佛手弑神时,您正在屋里睡大觉。炮轰到耳边都震不醒你这个老糊涂!”


    礼云骇然:“是吗!”她又摸出蒲扇,摇摇晃,“久仰教主大名,不过我们菩提门不过是宗门鸡屁股,天天吃喝嫖赌不学无术——”


    有弟子惊诧:“师父!怎可以如此降志辱身!”


    礼云充耳不闻,继续道:“……真的,你去查!这一轮考核的灵能术、咒诀术、机关术,大伙儿全军覆没,个个草包……”


    众弟子低头深思:“这倒是真的……”


    礼云双手合十,放在额前祷告:“我们无意与神啊人啊去争,教主适才救了我这蠢徒,想必也是不愿滥杀无辜吧!”


    “师父!好没出息!”


    “丢死人啦师父。”


    “救命,不如一刀抹了我!”


    礼云心安理得:“好徒儿,我的乖乖们,幸好关键时刻没有跳出去大喊‘士可杀不可辱’找死的!”


    屠佛手不语,他戴着面具,叫人难以揣测神情。下一瞬,那柄插在地上拦路的长剑飞回屠佛手,礼云大喜:“多谢——”


    她这个“谢”字还没说完,身边忽然围满了黑漆漆的炮筒。结界落下,屠佛手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今日无神可得赦。”


    山禽群鸟从林间钻出来,围着菩提门吱哇乱叫,颇为幸灾乐祸似的。众弟子聚成一团,前方罩下的结界壁上符文流转,时铄道:“师父,能直接破结界闯出去么?”


    礼云对着周围的炮口作揖道:“算了算了罢。”


    天上雷声翻滚,阴云似脱缰的野马,浩浩汤汤奔腾过头顶。桑青脸上落了点湿润,他抚化雨滴,眼下的银珠更亮:“和我走。” 齐芜菁横刀在前,桑青仍然伸出手,“随我走。”


    雷乍鸣,血飞溅。


    无事刀砍在桑青的小臂上,血流成河。腥味浓重,齐芜菁舔掉刀尖上的血,眼神像暗蛇:“今日还轮不到你。”


    一对双相符飞来,齐芜菁后退一步,无为教合身并来两个教徒,挡在桑青前面连开两盾,竟将双相之术给破了!


    寿夫子神色一凛:“怎么可能!”


    钱悦将寿夫子抱上轮椅,他道:“定是那余孽将紧那罗门的秘法透露了出去!”


    “蠢货。”寿夫子喘息难耐,“秘术若能轻易被偷去,紧那罗门何至于立足至今!”他攥着轮椅木的手用力到泛白,“今日你我就是死,也得将佩兰救回来!”


    血从擂台之上流走,与八方亭中的尸骨混搅在一处。无为教教徒太多了,他们四面夹击,竟凭空手打得神宗弟子节节败退,显然是有备而来!


    “哐啷。”


    神宗手里的兵器倏然像雨一样落下来,砸进地面!


    “不好!我灵能被封——”


    “师父,我听不见兽灵语,好乱好乱!”


    “阴毒小儿,竟干扰我族驭兽之法!该杀!”


    该杀!


    齐芜菁穷途末路,被困在擂台之上,他踩着脚后退,在桑青逼近的阴影里变得像只兔子。


    齐芜菁冷道:“走开。”


    桑青说:“你叫我好担心。若要杀,我助你杀,若要逃,我随你逃。”那点不安在轰鸣的雷雨中骤然放大,桑青高大的躯体背后是更庞然的怪物,怪物盯穿桑青的背和命门,还准备掏他的心,“告诉我,你到底要怎么做。”


    齐芜菁不语,桑青却骤然回头。


    乌鸦扑翅而来,万千黑点落在亭檐上。它们歪斜着脑袋,有雨喝雨,有血喝血。


    乖狗。


    我来告诉你啊。


    头顶的雨又轻又柔,乌鸦困惑地仰头,发现那人的手指和雨一样,轻点在它的脑袋上。


    “谁在那儿!装神弄鬼!”


    “哪有儿什么人!敌在跟前!”


    “这雨真他娘的大!”


    “等会儿,这人是……”


    “我操……不是吧……”


    法器裹挟着凛冽杀意,朝亭顶的黑袍人飞去。


    群鸦“啊”了声,立刻振翅挡在前面,齿轮“咔哒咔哒”转动,短翅竟在雨中扇出烈火,将杀来的法器烧得稀巴烂!


    “你是、是无为教教主!”


    “屠佛手!”


    神宗齐齐瞪大眼睛,眩晕感袭来,数年过去,那“轰、轰、轰”的坍塌声却犹在耳畔!


    那时正逢神祇鼎盛之年,成神路上人挤人,新神层不出穷,天下的神宗才刚刚立起名声。


    先有神,再有宗。记上名册的神宗哪一个不是家里出了新神?


    既立了宗,便要供神。这供奉很有讲究,不可外聘工匠打造,须得自家子弟一锤一钉亲自塑像!否则神祇的力量流落到外人手里,用不了事轻,被滥用事重。


    那一年,泰康的终年雪谷之中,修葺了无数神佛的像。说来也巧,刚好那一年,新临神祇跟雨后春笋似的,一个接一个往外冒,雪谷中的神佛塑像竟累满了整座山!


    修神的弟子心潮澎湃,瞧着自己塑造的神面和佛身,满眼艳羡。


    成神好啊,成了神就能做人上人。


    不错,天下君王势力羸弱,神才是将世间踩在脚下的主人。


    成神了,然后呢?


    我要长命百岁,我还要权势滔天,要着天下贵胄、四洲万灵都对我俯首称臣!求我庇佑!


    你忘了么?烛雪君风光无限啊,天上地下,飞的跑的,没有一个不听祂号令!朝廷算个屁,在“命”字当前,还得跪下双膝求神拜佛。


    听到没有,神佛才是正统。膝下的黄金从前只拜父母,拜君王,现在要跪神了!成神才能做爹娘!


    肉身凡胎不过如此,谁能与天比命?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们都笑起来,说,是啊,是啊……


    他们互相依偎,又互相安慰,幻想着将来也有那么一天。


    神好啊,佛好啊,哈哈……你们说得太有意思了!


    这时候,有个声音混入其间,很感兴趣似的,他道,你们说这么多,勾得我心痒,让我也想尝尝成神的滋味。不过我不认得什么烛雪君,祂风光无限,又有谁记得祂原本的名字呢?


    众人惊了一跳,才发现这人凭空出现在队伍里,是个没见过的生面孔!由于雕琢塑像,大伙儿都戴着遮灰的面罩,谁也没发现多了个人!


    你是谁?!


    那人说,我是人。


    哪里来的小野种,装神弄鬼!


    哈哈,你们脑子被驴踢了吧?我说我是人,你们偏说我是鬼,人和鬼的分不清,怪不得那夜将人当做鬼砍。


    众人拔刀的拔刀,挥剑的挥剑。


    干他爹的,这小孩儿阴森森的,谁家的畜生?!


    小孩儿只有十五六岁,他模样稚嫩,却并不胆怯,像一只刚从退下战场的小狼,只是这只狼崽不一样,他眼神孤勇,是丧了至亲的亡命徒!


    雪飘在他的脸上,有股焚香的味道。可这气味并不慈悲,还让他想起亲人头和颈分断处的髓液腥味。


    少年在刀剑的围剿下神色自然,蹲在石头上,语气很嚣张,喂,蠢蛋,我问你们话呢。烛雪君叫什么名字?


    都活了上千年了,谁知道祂叫什么!


    少年道,你们适才不是叫祂爹娘么?现在又不叫了?怎么,难道你们想反神?妙哉妙哉,既然如此,不如加入我的麾下。我封你做扫把将军,还有你,造房娘子军统领……哈哈哈。


    众人勃然大怒,“反神”二字触了他们的逆鳞。


    这小孩儿如此顽劣不驯,像是邪祟附身。大伙儿知道的,之所以将神像神龛修在这个地方,是因为泰康之地杀戮繁重,业障积攒。这小鬼瞧着瘆人,哪像个人,不如杀了吧!


    少年跳下石头,他不怕死地走到男人跟前,问,就因为我“像”邪祟,你便要杀我?


    这人说:宁可错杀。


    那人说:绝不放过。


    众人说:替天行道。


    少年捧腹大笑,好像这是什么很滑稽的事儿。还没笑够,刀先砍了过来,然而刀刃近身三寸之处,却被一根银针抵住。


    少年继续笑。


    哈哈……


    不对。


    是“咔哒”。


    什么声音?!


    哈哈。


    “嘭!”


    那些人的身体忽然爆开,血喷溅在少年脸上,他目光疯狂,里面像有烈火在烧。


    死人破开的腹腔里还有火药的残留,齿轮和金属不停敲打,替换成尸体的心跳。


    少年抹掉脸上的血,听着惨叫困惑道,到底谁是你的师兄?你刚刚喊他师弟啊,哦,抱歉,原来你师兄师弟都死啦?


    雪林中没有帮手,暗器不知是从哪儿来的。这小兔崽子不仅身手矫健,能操控机关,甚至还会灵术!


    哪个宗的?老师是谁?


    此乃、此乃神祇之地!你误入歧途,还不速速放下屠刀!


    少年一听放,就配合地扔了武器,双手合十,虔诚道:阿弥陀佛。


    但绞杀却未停止,丛林之中仿佛有很多他的同伙、不!是千军万马!这小崽子行为诡异,心肠歹毒,一定打过仗,杀过许多人!


    轰、轰!


    落雪整块整块地掉,像巨石一般滚落下来。少年在即将雪崩的轰鸣声中岿然不动,他直到最后一刻还盯着猎物。


    嘘、嘘!先别哭,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佛像头颅遽然炸开,滚进山谷间,变得像崚嶒的乱石一样一文不值。


    我小的时候见过神,神推翻了人建立的朝廷,从人的手中接手了这片天下。天啊,乌泱泱的一片,好威风!他们……哦不,你们啊,你们这些做神的要钱,要赋税,还要女人,要壮丁!我那会儿就不明白,神么,怎么混得跟人一样没劲。


    轰!


    神像的巨身坍塌,磕头似的倒在雪中,要祂再也抬不起头来面对苍生。


    有个卖碳女,她为了给神宗弟子供炭火换吃食,起早贪黑,身子累得很瘦,但也因此变得很强壮。她信神,哎,你们不知道,她特尊敬你们,夜里出去的时候还在求你们庇佑。你们享用富贵炭火,只需要给点残羹剩饭就算显灵了。可你们没有保佑她,那天夜里她送去炭火,在你们暖脚泡澡的时候,是她自个儿拿着铁钳,杀了三头狼和两个男人才活下命来。女人拎得很清,这吃鸡屎的老天,派来的哪是神,分明是另一个朝廷!


    轰!


    树上的雪被全部震落,压在这些弟子身上,竟重于泰山。


    可女人只能忍,头天骂了神,第二天照样跪着磕头,喊吾主万岁。哈哈,是“万岁”诶,朝廷没了,万岁还在,你懂我意思吧。她其实寻死了很多次,但碍于生了个拖油瓶,让她没法儿去往极乐。


    轰!


    神龛碎裂,佛祖坠落,神像分尸。


    然后,然后她就被拖油瓶害死了。被你们的神兽踩断背,踏成了肉泥,但这个时候,神显灵了,保下了她一张脸!说神宗要创一门傀儡术,铁定能卖个好价钱。哎,我问你们,她为何不能像你们这样杀了那个拖油瓶。对么,就像你们骂的,小畜生。她这种人真难懂,就喜欢养小畜生,她还得了失心疯,日夜都说小畜生才是救她命的神。


    少年大笑着,泪流满面。他瞳孔里还映照着女人慈爱的笑脸。烛火前,她还在缝补小畜生的衣裳,小畜生呢,却只会成天哭。


    女人喜欢小畜生笑,也喜欢小畜生哭,小畜生怎样她都喜欢。她说:“别看阿月一天到晚都调皮捣蛋的,要不是我求着上天将阿月邀来,娘早就活不下去哩。”


    “阿月是娘的心肝,世道苦啊苦,有了阿月,娘才尝上甜哩。”


    疯女人。


    她把这一辈子都搭进去了,还说最爱小畜生。


    小畜生。


    她终于这样喊他。


    她说,小畜生,娘要把你送走,这下怎么不哭啦?是不是早就不想呆在娘的身边啦?


    别怕啊,上马,别回头,娘有三头六臂,杀了这群豺狼就来追你。


    疯女人。


    神有权、有兵,还有武器,你拿什么打?


    娘有铁钳哩。靠这个铁钳,我们活了两条命,寒来暑往,所向披靡哩!你忘啦?


    疯女人。


    雪球轰隆隆滚落,越滚越大,整个雪谷都在震颤。


    少年讲完故事,抹掉脸上的泪,他说,我呢,也杀过很多狼,一个人从狼堆里活下来。所以今日,你们想错了,我一个人来的。


    我一个人就够了。


    踏碎万佛的头颅,我一个人就够了!


    走、走、走!阿月!去找神!雨露三千界,你是众生之一,去找祂!


    我不信。


    疯女人!


    我不信神!


    少年大喊,我一个人就够了!


    他的声音如雷贯耳,响彻天地!能埋十个他的冷硬雪球在身后轰隆隆,他也不怕!


    受众生之爱者为神。


    不爱众生者为鬼。


    无可自渡者为人。


    你们算什么狗屁神?什么狗屁道理!畜生教人何为人,倒反天罡!你们凭什么教我!


    无可自渡者我偏强求,我偏自渡!天下伪神,谁能渡我?谁敢渡我!


    无数雪球撞击、崩裂、粉碎!


    雪谷之中轰鸣回响,激石震荡山与山之间天崩地坼,山石和草木竞相摧折,那滚落的碎裂的巨物分不清是石头还是神佛的头颅。


    不知过了多久,雪雾弥漫,雪谷之中只剩静悄悄、白茫茫的一片。


    一年又一年,新雪落下来,万籁寂静中,神佛的头颅和碎身被一丈、一丈地埋下去。


    而人从上面过。


    ——众弟子忆起当年的惨景,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满眼恓惶地瞧着上方,仿佛见到了地狱修罗。


    黑袍人放声大笑,那笑混进火和雨里,像是浩劫的前奏。


    屠佛手说:“好久不见,不知道诸位有没有想我。我想是没有,因为能想念我的都已经死了,你们甚至没怎么见过我。”


    一人道:“屠佛手,近日神宗同无为教已经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乃是我神宗内部的竞技,你又何故来掺一脚!”


    他说这么说,已经默认将神宗的地位放低了。


    屠佛手坐在亭子上,在雨中喂乌鸦,很有闲心似的:“正是听说宗门大比,我来看看热闹,不过你们怎么和我的人比起来了?还是那么喜欢做自取其辱的事。”


    “分明是你主动挑事!”


    “哦,对,谢谢提醒,我的确忘了。”屠佛手招招手,桑青便得了令似的走了过去,“今日我来替我的人讨公道,宛双,你在神宗内受尽委屈,今日说出来,本教主为你做主。”


    桑青在听到“宛双”二字的同时,变得温顺:“教主认得我?”


    “我认得你们每个人。”屠佛手说,“你看起来心情不错,怎么?你很想见到本教主么?”


    无为教教徒齐聚当下,桑青神色专注:“迫不及待。”


    屠佛手笑道:“失约徒。”


    他拍飞身侧的机械乌鸦,跃身而下。屠佛手进一步,宗门就退一步,他哈哈笑道:“不是要剿灭无为教么,我就是其中最大的毒瘤。听闻诸君与我结下了贸首之雠,我便马不停蹄赶过来送死了,你们怎么这么怕我?”


    “谁怕!新神护山,你一个凡人,还斗得过真神不成?!只是你桀贪骜诈,我们不得不防!”


    屠佛手走至空亭下,“啊”了声:“那你们先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教中弟子实在缺少历练。”


    他掀袍坐在亭中,拍了拍衣裳的雨水:“本教主言而有信,怎么都看着我?是很想与我过招么?”


    他好嚣张,完全不将天下神宗放在眼里。众人正怒火中烧,然而就在此时,长阶处爬上来一个杵拐杖的瘸子!


    那人脸皮尽毁,浑身缠着渗血的绷带。他步履艰辛,几乎是摔倒了大伙儿跟前。


    屠佛手从桌上捻起一颗葡萄,抬眼之时,瞧见了桑青走进来。桑青离开,钱悦立马上了竞台,将少了半条命的陈佩兰带回寿夫子身侧。


    屠佛手瞧见了,神色没什么变化。桑青挡住他的视线,和他隔桌而坐:“你骗我。”


    屠佛手说:“你背叛了我。”


    两个人鸡同鸭讲,没有了下文。沉寂了好一会儿,还是屠佛手开了口,他慢吞吞地剥葡萄:“我听其他兄弟说,你为了一个紧那罗门的少君,不仅从我教中叛逃去,其间还为讨好那少君,准备泄露我教中机密,你就这么喜欢他?”


    桑青瞧着他剥葡萄的手。汁水绕着教主修长的手指流下,骨节分明,十分好看:“喜欢得要命了。”


    屠佛手剥了葡萄,却没吃,而是又散漫地用手指将果肉捏烂:“按照教规,该处死。”


    桑青喉结滚动,好像自己正是这颗被掐死的葡萄。


    脖颈倏忽发紧。


    桑青神色沉沉,他盯着教主的目光里全是对锁链的渴求。


    想要,拽我。


    屠佛手的指尖满是酸涩的汁水,他伸手碰到桑青的唇,反复摩挲涂抹,很怜惜地说:“今日过后,你自去领罚吧。”


    他话音刚落,忽听亭外一阵骚动。瘸子跪在寿夫子跟前,声泪俱下:“夫子,夫子!你们看清楚,他不是佩兰!我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清灵,好孩子,你还活着……”


    魏清灵悲恸道:“夫子,你要信我!这人不是佩兰!”


    桑青顺从地将指尖舔净,屠佛手满意地瞧着他,这才收回手指。他神色淡然,看着魏清灵掏出刀,刺向寿夫子身侧的陈佩兰——


    然而寿夫子的权杖更先一步插穿魏清灵的喉咙。


    魏清灵还在惊骇中,缓过神后目露痛色。他难以置信,喉间却只能发出涩滞的“嗬”声,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他听到亭中响起一阵掌声。


    “继续。”屠佛手神清气爽,“哄我。将我哄开心了,今日都留全尸。”


    第53章 神临世 “用这只屠佛手,杀了。”……


    “全尸?好大的口气。”寿夫子哼道,“如此猖狂,你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


    魏清灵被一杖穿喉,寿夫子这一招叫大伙儿看呆了眼!魏清灵倒地之时眼睛瞪得很大,像是还没反应过来自个儿已经死了。


    有人被架在无为教的银镖下,仍惶遽道:“夫,夫子……那可是,魏……”


    寿夫子身后也围了几名蒙面的无为教徒,但他却面色不改:“观南宗满门全灭,如今跑来个自称‘魏清灵’的人,完全就是为了杀我这个痴徒!”他杵着拐杖,环扫一圈,周围横七竖八,神宗子弟在无为教徒手下死伤无数,“今日大比,有人就是奔着杀我徒弟来的!想让我紧那罗门倒台,何必耍这些阴狠手段。”


    他这话很有意思,三言两语将倒地的人推作宗门的细作!寿夫子躬身养过魏洛,哪怕对方脸被烧烂,容貌尽毁,都绝不会认不出他!但这老头儿为了保下陈佩兰,竟六亲不认,像是敢于全世界作对!


    屠佛手脱掉黑袍,露出一身侠客般的劲装。


    桑青在后面接过沾水的黑袍,目光沉沉……


    教主的腰很细。


    屠佛手道:“刀架脖子上,猖不猖狂,你要跪的人都一样。”他竖起手指,屈指示意,无为教教徒便将其中一名宗门弟子踹跪在地,“我今日来谈条件,若诸君主动弑神祇,倒宗门,无为教还是愿意请诸君站着说话,天气甚好,把酒言欢,这么多好果子,可不要浪费了。”


    众人灵能短暂被封,无为教徒又胜似恒河沙数,仿若山林中密布的黑豹般围在四方,随时待命厮杀,神宗不敢轻举妄动。


    屠佛手踱步走,悠闲道:“不过我听闻天下的新神齐聚,怎么本教主适才只瞧见了一个诨天女?”


    有人道:“你把礼云师太如何了?!”


    屠佛手说:“用这只屠佛手,杀了。”


    “你!”


    屠佛手点头:“正是我,又是我。”


    “你个孽障!弑神弑神!你最该杀的是不周城的恶神!”


    屠佛手静静聆听,安抚似的:“不要着急,下一个就轮到祂。”


    “口口声声弑神证道,却屠尽了守天下护苍生的正神!你身为众生之一,受神祇庇佑,你若还心存正道,便早些醒悟!”


    哗啦!


    大雨瓢泼,一把伞撑在屠佛手的上方。桑青与他并肩而立,倒叫人有些意外。


    “醒悟……”屠佛手眼前的雨没了,他在伞下漫步,缓声赞同,“你说得很对,我该醒悟,我早该醒悟。我就是醒悟得太迟,才让你们这群渣滓钻了空子,将天下笼在脏袖中。”


    有人骇然:“我们除魔卫道,渡人渡魂,观南宗镇鬼塔内邪祟万千,哪一个不是大伙儿拼命祓除镇压的?你魔障了!”


    “魔?”屠佛手又惊讶了,“从前说我是鬼,方才说我是人,现在怎么又称我为魔了?喂,蠢货,你们知道我为何戴着面具么?”


    钱悦立在雨中,冷笑出声:“你得神赐祝,受神庇佑,却行弑神屠佛之事!如此阴物,自然无颜面对我们。”


    “我看了一圈,你最蠢。”屠佛手讥诮道,“你不得长生,未及神位,却将自己摆在神祇的位置。而我覆面却是告诉天下人,我就是天下人。明白我的意思么,不是我在弑神,是天下众生要杀你们!”


    这话混在震耳的霹雳声中,在所有人耳旁遽然炸开!


    ——轰!


    雷光照亮了半边天,将众神的子弟照得面色煞白,仿佛一具具受人掣肘的森森白骨。


    他们模样吊诡,连鬼都比不上!


    有人莫名被这雷响吓破了胆:“胡言乱语!我们庇佑苍生,杀邪祟,除恶鬼,行的都是凛然大义之事!”


    屠佛手转向他,那人骤然哆嗦了下。屠佛手款款道来:“你很好,度化苍生须得踩着苍生的脊背,众生八苦,有多少是诸神降下的?我问你们,朝廷没了,为什么赋税还在?钱上供给了谁?盛世太平,为何劳役却是从前的数倍?没了朝廷便没了律法,但是为神却可以凭借献祭、修炼、度化之名杀人驯人!你庇佑了谁?你只度化了你自己!”


    另有年长之人道:“教主,你当真冤枉我们了!这世间哪有三千界这样的长生种,出世的新神少之又少,大伙儿都是凭借本事从人走上来的,既然是人,就免不了落俗!咱们、咱们也得吃饭,也得劳碌,也要买卖的呀!”


    “就是。屠佛手,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做赋税,神祇的力量和功德息息相关,我说句自私的话,那些钱不过就是香火!虽然神拂苍生,理固当然,但也不能完全不顾及我们的死活吧!教主,你也受神恩慈,怎可说出如此叫人寒心的话!我们神宗和朝廷哪能一样!”


    屠佛手踏过跟前的尸体,从尸体的胸口上拔出一把红剑来。他拖着剑,在地上留下细长的血迹:“当年除夕我路过一个山庄,那里燃着红鞭炮,里面的人见我迷路,招待了我一起过年。然而当夜却发生了一件事儿,你们肯定想不到,大年融融,那天晚上正在放烟花呢,谁能想到竟下起了尸雨,一条苍天巨蟒将人甩咬到天上,两三口吃了。”


    他缓缓道来,有的人莫名,然而有的人脸色已经微变。屠佛手俯身到一个白须老叟跟前:“那条蛇将人体咬爆,天上炸开尸块,这是我在外过的第一个除夕夜,看的第一场烟花!那条邪祟吃了千百口人,却被你们带回去,奉为神祇。你们兴东山庄也在长歌,大腹行诞生那日,你们也到过悠悠山,亲眼观摩神祇临世!老太公,你抖得那么厉害,很冷么?我给你燃团火,要不要?”


    屠佛手左手抛出一团业火,一掌摁在白须老叟面中。火焰将人脸烧得噼里啪啦响,这声音令屠佛手想起了落雨和尸块。


    “师父——!”


    众弟子暴喝一声,骤然群起杀之!


    雨水飞溅,无为教教徒有操控机关者,也有精通灵术者!漫天的刀光剑影中映照着屠佛手那双薄锐的眼。


    机关横行,机械猛禽径直袭击神宗弟子的眼!齐芜菁手持银剑,在灵能的侵袭中退到桑青身旁:“乱成一锅粥了,戏好看么?”


    桑青悠然道:“一般般,你如今来求我借灵能,最好看。”


    “何为求?”屠佛手攀上他的脖子,“本教主命令你,为我所用。”


    桑青颈侧的血渗出来,屠佛手探出舌尖,将伤口的鲜血全部舔入嘴里。屠佛手拍了拍他的背,忽然将一张符贴在了桑青的脊背上,他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道:“今日你不要参与这趟因果,否则将打乱我的计划。”


    这人吃了血肉就跑,桑青却单臂揽回他的腰:“这就要走了?”


    “不要闹,父亲。”屠佛手说。


    桑青盯着他沾着血的唇,说:“来去匆匆,连个吻也不施舍?”


    “别以为我会放过你。”屠佛手虽说得这样狠厉,却忍不住轻柔桑青的肩,算是安抚,“待我杀了这群伪神和祸首,再来找你算前尘之账。”


    “我去处理山下的那群蠢货,”桑青目光沉沉,“杀尽兴。”


    飞刀回旋过,屠佛手用灵能挡开偷袭教徒的利刃。他在神宗八面受夹击,以守为主。


    破风的尖呖之声由远及近,屠佛手险险避开,却仍旧听到“咔”的碎裂声。


    他脸上的玉琢面具骤然裂开一条缝隙!


    屠佛手用长剑挑开喉咙跟前的刀刺,下一瞬,他竟主动将银剑脱了手。面具碎裂的同时,屠佛手召来两把弯刀。


    弯刀一红一白,弧度诡谲,瞧着像是在笑。


    屠佛手剥落掉面具的残骸,他拭净脸上的雨水,目光扫过周围之时,倏地展颜笑了起来。


    周遭陷入一阵诡异地寂静……


    而后雷声轰然,一道霹雳遽然砸在院中!在强光中,众人看清了屠佛手的脸——齐芜菁在暴雨中放声大笑,好像众人的反应是一场怪诞滑稽的杂戏。


    “见鬼了!怎么有两个陈宫!”


    “他们紧那罗门擅纵傀术,一定有个是假的!”


    “那屠佛手是……”


    与此同时,钱悦和身后的“陈佩兰”忽然大惊:“爹——师父!”


    寿夫子猝然从轮椅上滑了下来!他失魂丧胆跌进雨中,望向齐芜菁时,目光和身子俱在战栗:“佩、佩、佩……”


    “不是他,是我,师父,我是佩兰。”这名身侧的“陈佩兰”作势要去搀扶,却被钱悦一掌拍中心口,当场倒地呕血。


    “滚!”钱悦目眦欲裂,暴吼道,“滚!我早说过你是个不祥的种!我早说过!”


    寿夫子望向齐芜菁,又看向身后的陈佩兰,梦魇般呢喃:“不……”


    “陈佩兰”神色凄楚,柔声道:“师父,不要再错下去了……”


    然而话未说完,“陈佩兰”腹部受人一剑刺穿,那血汩汩流出 ,竟还是热的!


    寿夫子顿时如轰雷掣电:“不!佩、佩兰!”


    “傀身是空的,不会流血!”众人惊诧,“他他,他是真的!”


    鲜血飞天,又如冷雨一般溅在钱悦的脸上。钱悦脸色煞白,手抖到握不住剑,他踉跄着后退,险些被地上“陈佩兰”不瞑目的眼神绊倒:“爹、师父,我……我不知道,不对,爹,他是假的!他割了我的耳朵,没有那么容易死!”


    就在这时,齐芜菁也轻声喊:“师父……”他使坏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又亲昵喊道,“师兄。”


    这声鬼语霎时间触及了钱悦的逆鳞!他拔出长刀,被无为教徒刺伤了大腿,却仍像疾风一般砍过来!雷鸣电闪,齐芜菁勾唇一笑,他双刀并出,一挡一刺。


    “铮——”


    兵刃相接!眨眼间,两人隔着胸前的横刀相望!


    钱悦神情暴戾:“不论真假,我一定要杀了你!陈佩兰,我要彻底除了你个祸害!”


    齐芜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亦有狠色:“陈佩兰?谁是陈佩兰,陈佩兰早就死了。”


    齐芜菁双臂用力,交叉在胸前的弯刀划向钱悦的胸膛。雨淋淋,血涔涔,齐芜菁握着两把红刀,他身上湿漉漉地滴着水,长发贴在颊旁,好似厉鬼:“魏清灵拼命保下的、紧那罗门少君的最后一缕魂魄,适才已经被你的诛魂刀杀得魂飞魄散了!”


    院子变作阴冷的水坑,齐芜菁飞速逼近,留下一路破开的水痕。


    钱悦拿诛魂刀一挡,却被两把弯刀勾住刀身!齐芜菁抻直两臂,机械毒虫即刻沿着攀上了钱悦的身体。


    “陈佩兰真是蠢货!以肉饲虎,自取其亡!他被魏清灵偷了一缕魂,最后还妄想凭借这缕残魂来劝阻你们!谁料师兄和师父的良知还不如他在路边喂的狗,我这辈子都会嘲笑他,自不量力,飞蛾扑火!”齐芜菁偏头朝着钱悦脸侧吹了声口哨,重重杀气之下,他竟然心情尚佳,“但是钱悦,你得感激陈佩兰,从前你对他诸多针对毒杀,他却从不怨恨你。”


    周围惨叫连连,凡是掏武器有异动的人,都被无为教徒折断了骨头。


    “感激?我操你的!死杂种!垃圾、渣滓!”钱悦忍着剧痛,瞅准了齐芜菁的命脉,抽身挥砍,“从小到大,父亲从来不看我!他一心只养你、教你!你早该死几百回了,他却硬要和阎王抢你这条烂命!我呢,我呢!我才是他的亲儿子!你一个禽兽生的贱种,你凭什么,啊?你他妈的凭什么!!”


    齐芜菁应对自如,人厄刀划破雨水,砍在钱悦的肩头!


    雷声哗然。


    “惨啊,钱悦,你是叫钱悦吧?”齐芜菁癫狂地笑着,“你问凭什么?因为你爹畜生,你也是畜生,畜生就爱觊觎人命。”他用刀刃勾烂钱悦的后脖颈,目光一侧,冷声质问当场,“谁敢动?”


    众人皆悚然一惊,无为教徒用毒镖射断了几条摸武器的手。


    “啊”声不断,齐芜菁愉快地勾过钱悦,雨顺着教主的脸颊流成沟壑,他逼近狠声道:“南明王和大腹行,都是出自你爹之手。喊什么父亲?万千邪祟横行,你爹正是他们的娘!还问为什么,师兄,打起精神来,我告诉你件高兴的事儿。因为你是他的儿子,他最舍不得你了,他这辈子都在造神,陈佩兰作为下一个即将出世的伪神,身体都被他养得烂透了,你说陈佩兰是条烂命,我真佩服你,开了天眼似的。”


    毒虫将钱悦啃咬得面目全非,但在极度的恐惧与愤恨加持下,他竟感受不到疼痛。


    一声惊雷,将钱悦的神智骤然拉回!钱悦面目悚然,他张牙舞爪抠掉身上的毒虫,仓皇躲避开去。


    神宗弟子的灵能受缚,被无为教徒钳制在当场,除了寿夫子,无人可动——这是齐芜菁刻意安排的。


    中间空出来的擂台正在上演追赶的戏码。


    钱悦四下仓皇逃窜,将路过的鼓锤和桌椅全部推翻,胡乱砸向齐芜菁:“我不引,我不信!他视陈佩兰胜亲骨肉,从来没有管过我的死活!”


    “那你怎么还活着?”齐芜菁闲庭漫步,看钱悦的眼神反复在欣赏瓮中鳖的挣扎。


    好玩。


    齐芜菁恶劣地跃身到钱悦身前的桌子上,将钱悦恐吓得倒栽回去,四下一片哗啦啦之声!


    齐芜菁蹲身道:“陈佩兰从小喝的东西你要尝尝吗,神脏神血啊,那些药比毒还阴,入胃刮胃,入肠刮肠,药性发作,陈佩兰浑身的骨肉血全都要重新换一遭!这叫什么,这叫洗髓,也叫脱胎换骨。你羡慕得太隐晦了,为什么要隐忍?你不是嫉妒吗,怎么不直接抢了他这操蛋的人生?”


    寿夫子瘫坐在地上,嘴里还在不断渗血,然而他却无动于衷,望着身侧陈佩兰的尸首,呆呆的。


    钱悦惶悚道:“真的……父亲,他说的……钱决明!”他大喊寿夫子的名字,哽咽道,“陈佩兰死了,你能不能别看他了!”


    “你现在是不是特后悔给寿夫子下了毒?看看自己吧钱悦,你像条落魄的贱狗。”齐芜菁趁热打铁,情绪像被火烧,“你这条神路走得无风无雨,是注定被这扭曲神道抛弃的浪子,那么多被推上鬼路的崇神者里,你过得最像人样,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钱悦却再也听不见齐芜菁说什么,他满眼恓惶地瞧着寿夫子,连滚带爬:“爹,爹!封住心脉,我回去、回煜都拿解药!”


    齐芜菁却横插在钱悦身前,他一脚踹在钱悦胸口:“你不感恩陈佩兰,我来感谢他好。他帮我得了一条命不错,烂命,贱命,什么命都可以,我想活啊……你既然看不起,那便用你这条贵命去报他对我的救命之恩吧!”


    毒蛇自四方爬来,神教弟子惶恐地让路,生怕这蛇缠在自个儿身上!钱悦满脸都被蛇咬成了烂肉。那些毒蛇攀爬在钱悦的另一只耳朵上,将软骨咬得稀碎。


    钱悦大吼一声,挥着刀乱砍!刀风凌乱疯魔,齐芜菁轻易躲避开,目光居高临下,怜悯地看着他。


    在钱悦凄厉的惨叫声中,寿夫子却像活过来似的,骤然催动权杖,向齐芜菁杀来!


    齐芜菁眼观六路,他正要躲避,却蓦地神色凛然,发现这杀招并不指向他!


    “哐当。”


    钱悦手中的诛魂刀忽然落到地上,一如钱悦栽倒在地上的身体,了无生气。不仅将在场的神宗弟子吓了一跳,连齐芜菁都惊异地挑起眉。


    “不错,我真名叫钱决明。他,他是我的孩子。你也是我的孩子。”钱决明呛咳出声,他召回权杖,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我啊……我视你胜我亲骨肉……”


    大雨之下,钱决明衣冠凌乱,雨水冲刷着他的白发,将他变成了潦倒的流浪客。


    “我如此疼爱你。”钱决明面向齐芜菁,浑身颤抖,“你自小在魔窟中受尽欺辱,是我将你带出宫堡,我教你本领,为你治病……”


    紧那罗门为神宗之首,“寿夫子”一名得万宗敬仰,他德高望重,哪怕身子孱弱,也依旧挺直脊背,仿佛一座矗立不倒的大山,能做神宗永远的的主心骨。


    然而这一瞬间,雨和雷压弯了他的脊背。仅仅这瞬间,寿夫子苍老起来,佝偻起来。


    他连站立都要拼尽全力。


    “你六岁那年,和悦儿爬树,双双摔断了腿。我日夜留在你的身边,为你换药疗伤,悦儿却只能在阁楼里等着自愈。”


    “我给你吃最好的,用最好的,除了限制你的出行,我哪样不是依着你。你是我的孩子,我让你活命,去走成神路,何错之有啊……”钱决明隔着雨幕瞧他,他目光浑浊,雨淌在脸上是热的:“……孩子,我,我将毕生的心血都花在了你身上。”


    齐芜菁说:“是么,不过陈佩兰已经死了,你也不必再花心思,以‘成神’之名救他了。”


    “不。”钱决明蹒跚而来,他的语气中燃起了希望,“你不明白……”


    齐芜菁在他靠近之时,嫌恶地向后退去。


    “你不明白啊……师父,师父不要你的魂魄。”哗啦一声,钱决明骤然摔倒在地,他抓着地上的雨水,朝齐芜菁爬来,“我要你这具躯壳,佩兰,你忘记了师父从小都在救你,现在……为师也能救你的,为师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他太蠢了,他比不上的,为师已经救你了!”


    桑青忽然从长阶而上,他浑身血污,分不清究竟染的是谁的血。他喉间喘息,几乎瞬移来到齐芜菁身侧:“无青,让我将他杀了。”


    大雨滂沱,齐芜菁骤然捂住半张脸。他垂下脑袋,像在陷入剧痛之中,用另一只手推搡着桑青:“来不及了,已经……”


    齐芜菁话未说完,忽然察觉手中温热。他仓皇一眼,却见自己已经满手鲜血,源头来自桑青的胸膛。


    桑青面色不对……


    齐芜菁悚然道:“你怎么了?!也何胸口不能止血——”


    桑青绕开话题,反握住他的手,压根不在意自己的疼痛:“放开,让我看看。”


    齐芜菁侧过脸:“别看。”


    “哈哈哈……成神者成!”钱决明在地上蜷曲佝偻大笑,“我喂养你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


    天空骤亮,一道闪电将穹顶划烂。


    “哈哈哈,成了!佩兰!天下是你的,命也是你的,谁都夺不走!看不起你的,终要向你磕头!”钱决明满口红牙,癫狂道,“诸君、诸君还不跪拜!”


    鳞甲爬上齐芜菁的半脸,又蔓延到他的脖颈。这不禁让他想到南明王的模样。


    好丑。


    哗啦!


    雷声咒骂,逆天之路,天理难容!


    钱决明挣扎着起身,率先跪在当前,一头向齐芜菁磕了下去。


    “恭迎无生果临世!”


    第54章 登神者 “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


    雷光破天。


    钱决明高高抬起头颅,又重重砸到地上。


    “恭迎,恭迎无生果!”他血流满面,喃喃道,“神祇临世,诸君还不快……快跪!”


    “我原以为,死了老君主,无生果便从此不会再出现。”桑青眼前湿漉漉的,他隔着湿发瞧着周围,目光变得冰冷且阴鸷,有一种虎视眈眈的凶狠在里头,“我当日不该饶了你。”


    桑青睥睨着下方的钱决明,胸口的血一时和大雨一样淋漓。桑青揽过齐芜菁,同时天上有晃眼的闪电劈过!


    “铮——”


    “闪电”如俯冲的鹰隼,以雷霆之势插在众人跟前!这时众人才看清,那并非闪电,而是一把沉重阴冷的偃月长刀!


    地面受此重击,骤然龟裂开!无相刀矗立扎根在地上,刀身泛着冰冷的银光,上面残血滴落,像是一柄权杖。


    哗啦!


    众人在巨响中胆裂魂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是……”


    正哆嗦的都是些年长的神宗长老——当年成立神宗后的第一批弟子。如今多少年过去了,哪怕隔着大雨,隔着夜雾,他们也认得这把刀!


    “你们果然是一伙儿的!”


    “紧那罗门勾结不周城,神宗与邪祟同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这场雨下得够久了,被俘虏的弟子灵能逐渐恢复。无为教捆神的枷锁已经摇摇晃晃……


    “三千界!你灭观南宗,杀我师长!”一人握紧长剑,祭出幡旗,“观南宗全宗上下百号人,你说杀就杀!你这个恶神,我今日要一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他拼杀而出,被无为教徒刺了好几刀,却仍旧健步如飞,驱动灵能的同时持剑砍来!


    桑青正要动手,跪在地上的钱决明却骤然抬起头,他挥出权杖,将来人拦腰截断成了两段!


    钱决明冷哼道:“神祇在上,岂容尔等卑贱之徒冒犯!”


    众人喝道:“寿夫子你魔怔了!这不人不鬼的模样,哪儿是什么神!”


    齐芜菁忽然摁住桑青的手,咬牙忍耐说:“不要,父亲……你有伤在身,不要驱策无相……”


    话未说完。


    银光猝然划破眼前!大雨瓢泼,暴虐落下,聚成的水洼却变成了一堆浓稠的红色。


    断头处的血像洪流般涌出来,一颗脑袋骨碌碌滚在众弟子跟前——无相刀立马回旋追撵上去,刀风残暴,作势要将那颗头砍碎!


    齐芜菁忽然摁住他的手:“父亲……杀了他已经够了,不要再动用灵能……”


    桑青道:“嗯。”


    无相刀回旋,稳稳落在桑青身侧。


    “趁着屠佛手和三千界双双重伤,各位同僚此刻可千万要团结起来!”他们纷纷祭出杀戮法器,同仇敌忾道,“好,好得很!多年来,神宗踏破铁鞋,如今世间两大祸害在此,不如拼尽你我之力,来个瓮中捉鳖!”


    “且慢师父!适才少君……屠佛手所言当真?!南明王和大腹行真是人造的伪神?”


    “你疯了?这定是假话!你想,我们下山祓除邪祟,何时以剥削之名收过百姓金银?!我没有,你有吗?你也没有吧!”


    “可是……可是少君他的脸——”


    黏腻的、湿滑的、腥臭的青色鳞甲和稠液瞬间盖过齐芜菁的半脸。齐芜菁的半边身体已经不受控制,难以自抑地发起抖来。


    “你回来早了。”齐芜菁气息不稳,强逼自己握紧刀,“下面的伪神,还没有……处理干净。”


    桑青道:“我来得太迟,叫你一人在这受欺负。”


    “可没人欺负得过我。”齐芜菁挤出个笑,似乎想触碰桑青沾血的面颊,“怎么……你出了不周城,竟虚弱至此么?”


    幡旗和刀剑都带着滔天杀意飞了过来,其上咒文样式名目繁多。齐芜菁握着人厄仓皇躲避,桑青手握无相刀,祭出咒诀,还要再挡!


    无为教教徒奋起厮杀,齐芜菁趁乱提起地上的寿夫子,推着桑青进亭中躲避!


    雨水落在齐芜菁的半脸,其上的每一片鳞甲都恍如鱼鳃一般翕动张合。他的右脸像被烫化的蜡一样垂落,几乎要流了下来,那只右眼不自主地滚着血泪,齐芜菁提起钱决明,暴声道:“清醒点!药!把解药给我!”


    “药啊,药……”钱决明双眼浑浊,苍老在他身上已经尽显实态,“傻孩子,这不是病,你是神,神是不会死的。你不要怕,没人有资格争论你的外貌,没人敢嚼舌根,师父啊……会一直陪着——”


    他说着,疼惜地伸出手。


    “别碰我!”齐芜菁用刀划伤了钱决明的手臂,皮肉外翻,“你以为我不敢杀你?!要不是陈佩兰……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我搞不懂,你戕害了他一生,他为什么还要留你一命!”


    话音刚落,剧痛再次传来。齐芜菁浑身滚烫,他的右半身子已经尽数被鳞甲覆盖,灼痛撕扯着他的神智,齐芜菁感受到有另一股力量在和他争夺身体,甚至想要异化他的思想。


    在这个瞬间,齐芜菁瞥见了桑青的身影。


    桑青甚至需要支撑着无相刀才能稳站住身体。


    “其实不必废话,与其一个一个弑神,不如将这些挡路之人全杀了。”桑青用手抚摸过齐芜菁的右脸,“可我明白你,无青,你杀伐果决,却并非滥杀之人。”他目光垂落,神态犹如当年九尺高台上的烛雪君,眼下那颗银珍珠更似悬了一滴悲悯泪,“神宗之内,新一代的弟子都有赤诚之心,正直纯粹,你不会杀他们。”


    他每抚摸一寸,齐芜菁的伤痛就轻缓些许。桑青十指都在滴血,那些血流入齐芜菁脸上张合的鳞甲之下,被吸收殆尽。


    “你也不准碰我,不准再为我输送灵能。”齐芜菁不要桑青摸,他红着眼,一眼流泪,一眼流血,“你不是神么,你的伤为什么没有愈合,谁伤了你?”


    齐芜菁一边说着,一边撕开桑青的衣襟,而后赫然发现桑青的胸口处已经糜烂了。他怔愣冷漠道:“三千界,你是不是终于要死了?


    没了灵能束缚,亭外的无为教和神宗弟子近乎两败俱伤!


    若是齐芜菁参战,神宗弟子未必是无为教的对手,但他如今成了不人不鬼的伪神,身体受控,力不从心。


    桑青说得没错,齐芜菁的目的并非眼前这群一叶障目的弟子,而是神宗近年来修得神身之人,他必须要留力气来弑神!


    余光中,齐芜菁瞧见钱决明费劲起身。


    “糊涂啊……混账……”钱决明已经完全认不出人了,他拄着杖,步入雨中,“天下大乱、天下大乱啊!神祇出世,你们怎可自相残杀!”


    钱决明摇摇晃晃拦在亭前,不论什么杀器飞来,他都拼命拦下!


    “你们这群无知小儿,竟不将无生果放在眼里!”钱决明在雨中呐喊,“天下神祇,哪一个不是出自老夫之手啊!我将无生果位一让再让,老君主不争气,丧尽天良,如今我这徒儿却被人鸠占鹊巢,夺了身体……”


    众弟子道:“夫子!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神位是修炼而来的,不是人造出来的!”


    “那是假的!那不是神!”


    “师父,点到为止,何必如此残忍!无为教徒并未伤我们性命!”


    “这些祸害坏我神宗名声,叫天下人从此不再信任我们!他们该杀!都给我让开!”


    “师父,你不是教导我们,修行要兢兢业业,行善事,积善德吗?!”


    “我们登神是为何?!是为求长生,长生才是真神!古往今来,世间只有三千界莅临真神神位!祂如今就在眼前,吃了祂便能成神!”


    “不对,师父,你说得不对!”弟子横刀在师父的对立面,摇头痛苦,“菩萨无相,众生无相,‘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①师父,你教过的!”


    寿夫子仰面长叹,任由雨水落在脸上:“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②


    “我是不是还教过你们邪祟当前,不可心软!”


    “你教我们明双目,自己看清世间。”弟子失声痛哭,大雨一遍一遍冲刷掉他们身上的血味,从前的教诲也一遍遍明了。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苦涩的滋味溢满胸腔,那些纯粹的赤子心像被这场雨烫得伤痕累累:“你教过的,你分明教过的……如来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③。师父,我,我成不了神了……”


    “没错,你废了,你做不了神。你参透到哪一步了,嗯?!恩师的话都敢忤逆,我看留你也没用了!”


    雷雨爆裂,人厄飞旋而出,将师父的头割落在地:“什么狗屁神佛,我不稀罕!我既然为屠神而生,就必然要将世间伪神杀个干净!”


    火烧起来,却是清凌的蓝色。齐芜菁催动符咒,那张贴在桑青背后的镇神符倏然亮起来,让桑青再也动不了。


    桑青身子一僵,他虽面色不改,却因急火攻心,猝然呕出血来。


    齐芜菁瞳孔微颤,狠声道:“说好五日后再见,你偏要来乱我心神!”


    桑青唇齿间都是血,他其实很少受伤:“观南宗灭,你从哪里学来的镇神符。”


    “没学。”齐芜菁粲然笑道,“需要学么?这镇神符创自烛雪君,你在九衢尘内教过我。不过,观南宗真的全灭了么,我不信。”


    “你要好好猜。”桑青毫不意外,“小混账,原来你早就记起来了。”


    三千界将喜悦掩盖在平静的神色之下,他岿然不动,却被齐芜菁瞧见正在动用灵能。


    寿夫子无动于衷,喃喃道:“佛是你,你是佛。既为新神,便有新法。”他仿佛残烛和落叶,任由风雨的吹打,“无生果,你既然出世,便重新塑定这人间秩序和因果吧。生死啊……生死都由你……佩兰……”


    寿夫子回过身,他身魂已然分离似的。大雨滂沱,他拄着拐杖往回走,却骤然一顿。


    第55章 万佛死 “陈佩兰,我是不是又重生了?……


    山下轰声不断,地动山摇!火光四起,炮声震耳,神龛佛像混着木石一起坍塌!众人被震慑得怔然在原地,近乎失神。


    当年“万佛之死”的场景,竟又一次上演!


    齐芜菁身处火海中央,蓝火萦绕在他身侧,仿佛正在燃烧他的魂魄!


    “混账、混账!”钱决明拐杖都拿不稳,几乎是扑了过去,“你,你干什么?!”


    人厄和无事盘旋半空,泛着一红一白的辉光。辉光如瀑一般流泻而下,一层流光溢彩的结界将齐芜菁隔绝在内。


    “我想起一件事,师父。”齐芜菁任凭右半的身子异变,丑陋、臃肿、狰狞,“适才我为何能感知到山下那群伪神的生死?师父,你平日里送来的血补,到底是剐的是何人之血肉?”


    “自然……自然是你的子民、你的信徒。”寿夫子对着天作揖,又对着雨磕头,“他们自愿的,他们知道是为神祇洗髓、塑造血肉,个个都欢畅惊喜,巴不得为你献身呢!天下人都是你的,都听你的,用神力吧佩兰……”


    他有些入了魔,齐芜菁傍观冷眼,一语道破:“若没有这些伪神的血,‘无生果’也不会这么快成形。师父,你说神即是我,佛即是我……我虽食了祂们的血肉,如今祂们也变成了我的血肉,对不对?只要我一召唤,祂们自会来我跟前。”


    桑青被镇神符束缚着,也不慌乱。他气定神闲地说:“不必如此,你将我放开,我能替你杀光下面所有东西。”


    齐芜菁说:“父亲,伪神分散,我只杀——”


    “这很容易,你要我杀谁,我便杀谁。”桑青说得云淡风轻,但他的神色已经出卖了他。


    惶惶不安已经将桑青裹挟,全身肌肉紧绷,他在和镇神符对抗的期间流着汗与血:“无青,你忘了我是谁,何须如此大费周折?凭我一己之力便足够。”


    “可是父亲,你如今连镇神符都挣脱不了,何必送死?”齐芜菁摇摇头,稳声道,“不周城定是发生了变故,待我解决掉这里——”


    这团蓝色的火焰像月下轻纱,毫无残忍,毫无温度。山林中倏忽黑影重重,惨叫声殷天动地,齐芜菁周身的火遽然大了起来,仿佛一朵绽开的蓝莲。


    桑青道:“停下,无青。”


    无为教教徒被火势吓退了瞬,旋即又扑身而来,似乎想用身躯将齐芜菁身侧的火扑灭!


    “蠢货!”齐芜菁喝止道,“灵火不烧肉身,却毁魂魄,你们虽修了灵能之术,却不过凡胎浊骨!就敢来送死?!”


    他说完,又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凡胎浊骨”给逗笑了。


    齐芜菁笑吟吟地和桑青对视,表情似在自嘲:“一旦沾染了神祇的思想,说出的话比鬼还可怖。”


    人厄从半空猛然落下,拦在无为教教徒跟前。教徒齐齐一惊,却见人厄被一双清透的手拔起,握在半空。齐芜菁身前拦着一个虚无的人形,虽瞧不清眼睛,但它弓身握着刀,蠢蠢欲动。


    上前之人无不感受到它的杀意。


    齐芜菁“嗯?”了声,有些意外:“你还挺会挑时候,在这个时候成灵。”


    话音未落,却听宗门弟子骤然尖叫一声,他们在惊恐中此起彼伏地喊道:“师父。”


    那长阶之上出现几个人影,其中直立者有之,匍匐者有之,全是这几年临世的新神。他们的身体都出现了各类异化,瞧上去哪还有半点神宗的风骨在,反倒更像是堕了魔的邪祟!


    这些人双目猩红,不受控制地朝齐芜菁爬去。大雨中,不断有弟子上前拦住:“师父!我扶您起来。不打了,我们回宗门!”


    “各位师长也是受了寿夫子蛊惑!”另有弟子跪在齐芜菁跟前,“少君,教主,这一切都是寿夫子酿成的祸!你既然能饶寿夫子一命,求你,求您宽恕师父!”


    这些新神逼近齐芜菁跟前,从站立变成了跪行。


    “今日,无神可得赦。”齐芜菁漠然瞧着身下的“神”,而后意外地“哎呀呀”一声,“礼云师太,怎么把你也召上来了?”


    礼云没有下跪,而是趴在地上不动,相较于其他人,她半点不狼狈,像是喝醉酒直接睡这了:“教主,你那结界护得了山禽小兽,却根本拦不住我。我虽知你好心,但神祇之血本就相连,我一听召唤,便发疯撞了出来,险些一命呜呼!”


    齐芜菁哈哈道:“你是福大命大之人。”


    “干他爹的……谁偷摸取我血喂了你?”礼云强忍身体的疼痛,头也不抬,“你要杀,就快杀。”她没忍住又骂了句,“干他爹,明明从头到尾都在睡觉,怎么还是防不住祸从天降?”


    正这时,一把长鞭横扫过来,抽打在礼云身上。礼云痛得“啊、啊”乱叫,被时铄一鞭子裹了回去。


    齐芜菁道:“师太既然从前便喜欢睡觉,此刻也好好睡觉把。”他转而对菩提门的时铄说,“毒蛇后,你们要将礼云师太好好看住了!”


    音落,天下所谓的神祇忽而尽数被吸附进了灵火之中,全部黏在齐芜菁的右半身!


    他们的骨、脏、血、肉顷刻间渗透进齐芜菁的鳞甲里!


    可是不够。


    这些人将是下一个大腹行,下一个南明王,若不能让他们彻底神魂俱灭,世间后人总能得到神的残骸,进而再造出新的伪神。


    “算了,算了佩兰,不比了……”钱决明神志不清地向齐芜菁靠近,甚至想用手触碰那灵火,“这群傻小子,哪里是我两个徒儿的对手。不打了,跟师父回、回家罢,带着你师兄一起……”


    无事刀忽地飞来,拍开钱决明的手。钱决明目光浑浊,他神色懵腾,朝四面喊道:“悦儿,悦儿呢?你也受人欺负了么?”


    说及此处,他竟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起来:“怎么都欺负我徒儿!我们紧那罗门可是宗门之首……你们竟敢……谁叫师父!师父在这,师父在……”


    尖声惨叫声从齐芜菁的身上传播而去。


    齐芜菁并没有听到桑青近乎发狂的嘶吼,他耳边只有躯体被其他内脏塞满、骨骼折断、皮肤撕扯的声音。


    齐芜菁已经分不清自己身上谁是谁的手、谁是谁的脸,他此刻不成人样,变得像一个身躯庞然、被尸块拼凑而成的怪物。


    身上的“人”各有各的意识,他们混乱挣扎,暴力求生。齐芜菁用着陈佩兰这副身子,根本没办法彻底控制他们。


    只能、只能……


    灵火阻拦着所有人的靠近,人厄刀灵得了授意,扶在齐芜菁身侧。齐芜菁拖着身子,强撑起意志,一步步朝山崖边走去。


    就在这时,桑青五窍忽然爆裂流血!他为求一瞬的回光返照,已经全然不要命,强行用灵能冲破了镇神符的镇压!


    桑青抬头,却再也召不过无相刀。他仓皇扑上前,失控的声音并没有阻止齐芜菁的坠落。


    无神可得赦,包括他自己。


    众人发出惊呼,纷纷攀在山崖边上,有许多弟子想要救他,却慢了一步。


    “少君!”


    “佩兰,佩……佩兰!”


    “教主。”


    “教主!!”


    蓝色的灵火顿时将整个天禽谷照亮!


    齐芜菁看到上方同样坠落的桑青。桑青发丝血红,他恢复了三千界的真相,银瞳中溢满红色的水液。他无法驱策灵能,除了同齐芜菁一同徒然赴死……


    无相刀回旋,仿佛要尽最后的力量将主人拉回生路,说时迟那时快,几名使鞭的宗门弟子险险将三千界缠绕,而后奋力拉回!


    齐芜菁虚惊一场!他的脸俨然被其他的脸淹没,耳旁充斥着悚然的尖叫,齐芜菁露出一只浑圆的眼,目光里俱是害怕惊恐。


    他,他想活!


    无神可得赦,若不是钱决明,他本可以不用送死。齐芜菁看到了上方的寿夫子,他跪在山崖前,像是已经得了疯病!耳畔的风声里有寿夫子的哀嚎。


    不,我绝非大义之士。


    我想活,我从来都想活!没有人不贪命。陈佩兰,你也想活对不对?我讨厌死,命是我的,我不会死的,我不会。


    齐芜菁尝试用机关术,他将尚能控制的机关逐一试了个遍,然而在器械靠近灵火之时被烧得干干净净!


    可恶、可恶!还有什么办法?


    齐芜菁瞳孔猛颤,他浑身发抖,泪水疯涌,他喉间发出干涩的声音,由于恐惧,他毫无意识自己嘴里在念什么。


    好像是……


    “救我。”


    “害怕……”


    “父亲。”


    “桑宛双……”


    他在山崖的石壁上砸了几遭,附着在身上的“神”正在被逐步烧毁,下一个就轮到他了!齐芜菁的身体砸到巨石棱角,脊骨似乎断了,他不断滚落砸下去,却在某个时刻感受到腰间一软。


    齐芜菁身上的骨头都碎得差不多了,他原以为是肢体麻木带来的感知错觉。然而下一瞬,他眼前骤亮,齐芜菁在昏沉中睁眼,发现视线正在极速旋转。


    眼前是无数滚动的绿色细丝,齐芜菁正在天旋地转地滚动。不知过了多久,齐芜菁腰侧一痛,他撞在石头上,这才险险停下身子——


    完了,我又死了。


    这是齐芜菁的第一想法。


    紧接着,溪水淙淙流过,齐芜菁的五感在煦日和风中徐缓恢复。他身体剧痛,像被揍了一顿,齐芜菁捂着腰爬起来,看清当下,觉得自己又在做梦。


    齐芜菁原地发怔,喊:“陈佩兰,我是不是又重生了。”


    他手脚并用,爬到小溪边,又惊得呆住了——因为这水中镜照出来的人,并非陈佩兰,而是齐芜菁自己的模样。


    啊!


    “少年,你怎么苦哈哈的。”溪边忽然凑过来另一个脑袋,有个人和他蹲在一块儿看水,正在端量齐芜菁的倒影。


    这人还说完,齐芜菁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引得旁边这人哈哈大笑,而后用手捧起溪水,灌了两口:“呆头呆脑,你可真有意思,这水里有鬼么?”


    那人提着个背篓,里面装满了糙米。想来他只是路过溪边歇息,顺道接口水来喝的,却无意撞见齐芜菁在这里发呆。


    “鬼。”齐芜菁盯着他,漠然重复道,“见鬼了。”


    那人凑近水面,看自己的脸,似乎对这副长相十分满意。他照完镜子,最后得出结论:“你是鬼?”


    “你也是鬼,天啊……”齐芜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喊道,“桑宛双。”


    第56章 旷野风 “苍天有眼,铁树开花!”……


    桑宛双挑眉,桑宛双惊诧,桑宛双目光戏谑:“你也认得我?莫非你也是逃婚的?”


    “……也?”齐芜菁险些没栽进水里,“哪个也……”


    桑青撑坐在溪边,他指着太阳,又指着云:“近日神祇嫁娶,有许多像你这样流落野外的狼狈新娘子。但是我看你模样秾丽,性情坚韧,受伤也不吭声……嗯,花似的容貌,草似的性格,少年……”


    齐芜菁没觉得好笑,他沉默良久,站起来,瞧着周围场景很眼熟,像……九尘衢。


    齐芜菁想起来了,他适才坠崖时情况紧急,嘴里乱念了一通,莫非顺口之下念出了九尘衢的口令?可就算如此,桑青怎么也在?他不是被神宗弟子暴露救上去了么?况且,这家伙还不认识自己。


    齐芜菁腰间空空,刀也不见了。他警惕地瞧着桑青:“抱歉,我没听清,你适才说什么?”


    “我说……”桑青曲着腿,坐姿落拓,“你这样的人不适合做祭品,反倒适合弑神。”


    此处旷野宽阔,风清凌凌地吹,带来草的清苦味儿,桑青神色松散,融身其间,很罕见地,他身上的柔春压过了野性,竟也像个少年。


    齐芜菁皱眉思索,心里隐约有个想法,试探道:“你多少岁?”


    桑青毫不设防道:“二十又二。”


    果然!


    这里是桑青的过往。


    三千界已有无涯无数的寿数,祂虽然容颜不老,却比不上眼前人的少年气。齐芜菁不合时宜地取笑,做神做久了果然蹉跎人。


    齐芜菁缓了心绪,又无端生出点懊丧,他神色不虞:“你干吗是这个岁数?”


    桑青没有询问他为何这样问,反倒兴味十足,了然道:“看来你想占我便宜,你家里很缺弟弟么?”


    “不是我缺弟弟,”齐芜菁起了坏心思,他清了清嗓子,同桑青坐在一处,“而是你本就是弟弟。我呢,今年二十又五,按照年岁,你的确该……”


    他话没说完,桑青忽然躺倒在草地上,朗声大笑。


    齐芜菁眉头一竖,说:“喂,有什么好笑的?”


    桑青笑得侧过身,浑身都在抖。齐芜菁见他笑,也莫名其妙笑开了怀,他一把扯过地上的草,砸在桑青后背:“天要黑了!你不回去么?”


    不知过了多久,桑青才收住笑。他翻身坐起,看了眼天:“果然有些晚了,阿母该去赶羊回了……”他背上背篓,个头很高,站起来时阴影像山一样压过来。


    齐芜菁低头看看自己细胳膊细腿,又说:“可恶。”


    桑青没听见那句“可恶”,反而神清气爽:“少年,我家就在草原的那头!”


    齐芜菁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道:“这里全是草,怎么瞧得见你家?”


    桑青听了这话,又哈哈笑。齐芜菁实在不适应这样的三千界,觉得毛骨悚然,他正烦躁着,忽然被一条粗硕的手臂揽住膝窝,抱了起来!


    齐芜菁大惊失色,他霎时间腾在空中,重心不稳,立马勾住桑青的脖子:“干吗!!”


    桑青单手将他拖起:“现在呢?看到了没?”


    滚滚的草浪一直汹涌到天际,红日沉沉,像融化的油脂一样滑落,尾后是被抹开的橙色余晖。视野尽头是一条赤金色的线,线上分布着数不清的小黑点,那就是桑宛双的家。


    桑青嘴唇笑意很深,刻意乱喊:“哥哥,你怎么这样矮?”


    这话打得堂堂教主措手不及,齐芜菁像个落水猫似的,乱七八糟从桑青身上挣脱下来。他正在整理衣衫,又听桑青道:“怎么红了?”


    齐芜菁故作轻松地“哈”道:“谁红了?你么?你红什么?”


    桑青神秘地“嗯——”了声,笑道:“别急,我说咱们跟前这条溪水,红彤彤的。”


    “……真烦人。”齐芜菁将衣裳整理好,“快走吧。”


    桑青说:“你也要回家了么?你家在哪儿,相逢即是缘,留个可以联络的方式?”


    “我家啊……”齐芜菁伸出手指,从左缓缓直到右,“在那儿,瞧见没?”


    桑青挑高眉:“那不是我家么?”


    齐芜菁点头:“是啊。”


    桑青“哦?”了声:“天将黑了,你要同我这个单手就能将你掳走的黑心汉回家?”


    “你家便是我家,这个道理你之后便懂了。”齐芜菁理所应当道,“再说了,天黑有狼,我又受了伤,只能跟你回家。”


    齐芜菁凑近,抓住他的手摸到自己的腰,那里血涔涔的,他轻声问:“不是吧,你难道要将我一人留在这里么?”


    桑青眼神暗了瞬,他抽开手,从地上摘了根草递给齐芜菁:“跟我走也可以,但你要学会牧牛羊,今日正好轮着我做饭,你呢,要去帮我阿母将牛羊赶回来。对了……”桑青叼着草根靠近,“你会么?”


    烧炭打铁齐芜菁倒是会,牧牛羊他却是一窍不通。在齐芜菁小时候,被他见到的牛羊没有一只是活下来的,他们要吃饭,可以不要钱,但得吃饭。


    齐芜菁表情没有破绽,不屑一顾:“你别小瞧我,我可什么都会。”


    桑青轻笑声:“臭小孩。”


    齐芜菁手里捏着那根草:“你说什么?”


    “毛还没长齐呢,就想充人兄长。”桑青背着背篓悠悠走在前面,“我将你带回去,你可不要给我惹来麻烦了。”


    齐芜菁跟上去,亦步亦趋:“这草是什么用的?”他盯着自己手掌间的草汁,满脸抗拒,“你耍我,这玩意儿好臭!”


    桑青闲散道:“臭就对了。夜里有狼和狮子,它们闻着这味儿便不会来吃你,你不是很害怕这些家伙么?”


    齐芜菁道:“谁怕了?”


    桑青说:“你不怕?”


    齐芜菁嘴快了,只能硬着头皮道:“……一般般怕,但不是‘很’害怕。”


    他刻意强调了“很”这个字,为维护自己粉碎可怜的面子。


    风中又传来桑青的笑,或者说,整个草原都是桑青的笑。齐芜菁有些失神,他记忆里只有三千界身上浓烈的红,仿佛一壶辛辣的酒,一团张扬的火,一头疯癫的凶兽,而并非眼前这阵纯粹放纵的风。


    他没见过这样的桑宛双。


    真正的桑宛双。


    比归家步伐更快到达的是一名女子的大笑,她在无边无际的草野上骑着雪狼奔跑,身前是一堆仓皇乱叫的牛羊。


    齐芜菁的眼神一直落在女子身上,直到桑青将他带到一顶毡帐,朝他眼前打了个响指,齐芜菁才回过神,问:“那是谁?”


    桑青说:“那是我阿母,闯祸精。”


    齐芜菁心头忽然狂跳起来:“……那我该叫她什么?”


    “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桑青道,“大伙儿叫她鹰王。”


    齐芜菁真诚问道:“为什么不是狼王?”


    “因为她最怕鹰,几年前被鹰隼叼走了一只眼睛。”桑青将背篓中的糙米倒入米缸,“从此以后,她又便记恨上了鹰,要做鹰的王。”


    齐芜菁还要说什么,忽听外面的笑意更加狂放。桑青“啊”了声,道:“有麻烦了,少年麻烦你……抱歉,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齐芜菁道:“无青。”


    “无卿?”桑青说,“好冰冷,这个‘卿’是谁?”


    齐芜菁说:“你。”


    桑青愣了下:“嗯?”


    齐芜菁说:“我的意思是,是你那个‘青’,桑青的青。”


    桑青说:“好有缘。”


    “是挺有缘的。”齐芜菁望向毡帐外,声音忽然急促起来,“桑宛双,桑宛双!她,她撞过来了——”


    “啊!”


    女人大叫一声,立时从狼身上跳下来,她控制不了速度,骨碌碌滚到齐芜菁脚边。


    齐芜菁烫脚似的,正要紧急跳开。女人却猝然抓住齐芜菁的脚踝,那力道却强劲如铁箍!


    “不,不好意思。”女人灰头土脸地抬起脑袋,她面上罩着只黑眼罩,脸上草渣掉落,这人笑道,“儿子,有劳你去……”


    她话说一半,卡壳了,仰着脸和齐芜菁大眼瞪小眼。饶是齐芜菁杀过人放过火捅过三千界,却仍在和女人的对视里变得局促:“咳。”


    “崽啊……”女人痴痴瞧着齐芜菁,而后神情陡然变得诡异而兴奋,她紧攥着齐芜菁,生怕他跑了似的,“苍天有眼,铁树开花!你是我儿子第一个带回来的人!”


    “阿母,这是我们的客人。”桑青走过来,将女人从地上拔起来,好声好气道,“鹰王,咱家的羊呢?”


    女人这才如梦初醒,又“啊!”了声,她撩起裙裾,掉头就跑!


    齐芜菁道:“我要跟着去吗?”


    话音刚落,就又听外面传来几声痛嚎。鹰王遽然成了牛羊堆里的靶子,被牛角羊角盯着乱撞!


    桑青“哎”了声,没拦住人,只见着个残影,齐芜菁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径直飞了出去。


    桑青觉得更有意思了,他蒸完饭,又煮了壶奶茶,而后坐在毡帐外,瞧鹰王和齐芜菁交替着往地上狂摔,狼狈又滑稽。


    他们不像是在赶羊,倒像是在捕羊。


    黑云沉沉,草原的夜寒冷砭骨。桑青听着长风的呼号,这是草原母亲的耳语,在这里生活的儿女都要聆听她的赐祝。


    桑青知道外面出现了新兴的神宗,天下遍布各类问神的修士,但他们都归顺于朝廷,是君主夺权下培养的另一机构。


    草原的人不信神,只信牛羊,信鹰隼,信生长在草野上的一切生灵,不分贵贱。


    因此他们这儿的人被归为异心之徒,时常受到谴责,也受到过君主的威慑。


    齐芜菁的打扮和语言都十分奇异,还很能忍痛,跟外界的死士很肖似。桑青不得不防,可他在抱他的时候却并未摸到少年身上的武器,还有……


    桑青吹了声口哨,瞧着两个蓬头垢面的人一瘸一拐地回来。


    鹰王目光恨恨:“我今日一定要弄死你!”


    桑青无辜说:“我可按照规矩做了饭。”


    “这崽细皮嫩肉的,身上还带着伤,你就使唤人家来赶牛羊!”鹰王将一身牛粪的衣服扔桑青脸上,低声警告道,“我很喜欢这只阿崽,喜欢得不得了!你最好别把人给我吓走了,不然我杀了你!”


    桑青对这件衣服避之唯恐不及,重复道:“使唤?”


    齐芜菁满脸泪痕和蹄印,还破了嘴角。他学着鹰王的模样,将身上臭烘烘的衣裳往桑青跟前一扔,傲慢道:“根本难不倒我。”


    桑青盯着齐芜菁身上渗血的伤口,心里一哂。


    还有……


    好笨。


    第57章 万灵佑 “还想摸么?”


    毡帐中饭香四溢,鹰王不拘小节,往饭桌前一坐。齐芜菁有样学样,跟在鹰王屁股后面,像只乖巧小鹰。


    桑青拉住他,问:“吃的什么饭?”


    齐芜菁莫名:“什么?”


    “原来是送命饭。”桑青自问自答,“无青,血都快流干了,不先处理一下伤口?”


    齐芜菁一脸真诚:“不妨事,长辈已入坐,怎么能将长辈单独晾在一旁。”


    鹰王听后,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喜欢,我很喜欢!”齐芜菁稍显局促,他绷着脸,而后露出个僵硬的笑,被桑青拉到一旁,简单处理了伤口。


    再落座时,桑青端上来一盘鲜红的生牛肉。齐芜菁盯着那血淋淋的红肉,眼睛发直,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必要时刻,他也可以吃!


    桑青挥挥手,招回对方的视线:“紧张什么?这不是给你吃的。”


    齐芜菁收回目光,神色自然:“那是什么?”


    鹰王大显身手般,解释说:“这是用来谢神的。牛羊是我们的神灵,也是我们的母亲,我们这些人靠它们的血肉才得以存活和繁衍,但是我们只能吃其肉,不可食其灵,因此饭前须得摘取一部分生肉,让死去牛羊的灵有处可去,而避免被我们吃下肚。”


    桑青补充道:“每个部族信奉不同,草原儿女信奉牛羊和鹰隼,住在沮泽的部族信奉鱼和贝蚌,鱼用来填饱肚子,贝蚌的珍珠用来换取财富。传说沮泽部落的珍珠是神物,佩戴可以醒神明目,压制邪性。”


    桑青和鹰王将二指点在额前,阖眼默念了几句。齐芜菁入乡随俗,也学着做。


    做完谢神,桑青道:“无青,等会儿你亲自将这盘肉端出去。”


    齐芜菁看了他一眼。


    “你二百五啊,能不能对人家客气点?”鹰王又热络解释道,“乖崽,因为你是草原外来的人,身上有污秽,况且外面的人不仅杀过我们这儿的牛羊,还杀过我们这儿的人。宛双是怕神灵迁怒于你,所以叫你亲自将神灵的灵魂放生归天。”


    “原来是这样。”齐芜菁点头应答,“没问题哦。”


    桌上的牛羊肉烤得金黄,肉香四溢。齐芜菁盯着身前的奶茶,想起了当初丹无生送的驼奶,心里万分抵触,却仍在鹰王端碗之时,一饮而尽。


    齐芜菁苦着脸,好像嗓子被一层膜给裹住了。他怕自己扫兴,镇静道:“我适才听您说,今日是桑宛双的生辰么?”


    原来你的生辰,是这天。


    桑青吃了块肉,吊儿郎当的:“我生辰,你问她干吗?无青,你好像很怕鹰王,怎么总那么紧张?”


    齐芜菁也大口吃肉,很洒脱似的:“哪有?你针对我。”


    “崽,别和他计较。”鹰王将最大的羊排撕扯下来,拿给齐芜菁,有意无意道,“他啊,过了今日便二十又三了,却是秃噜铁树一棵,心智不熟的。前几年他骑着马,跑到外边儿的都城里过那什么……上元节,结果被游神队伍选做了观音。别人都是遮脸,这家伙是不要脸,偏偏不戴面具,在都城里惹了好多祸事呢!许多都城儿女追着他来到草原,要放狼才能将他们吓退哩!”


    桑青掰扯着肉干:“喂,别说了。”


    “哈哈,我还以为我这儿子平日里只会拯救众生,木头一个,没想到原来只是时候未到,满意,满意!”鹰王自个儿不吃,只笑眯眯看齐芜菁咀嚼牛肉,好像齐芜菁才是最美味的珍馐。这导致齐芜菁越来越不会嚼东西,干巴巴地磨着牙。


    齐芜菁含糊道:“拯救众生?”


    “是哩。”鹰王带点埋怨,“你别看他长得拔高,就是这驼奶的功劳……嗯,小崽你也太矮了,还在长身体吧?多喝点……哦,扯远了,这家伙虽身如猛虎,心里却装着福佑万灵的长风。宛双从前很有灵性的,他最不喜欢那个行医的阿翁。他总说,阿翁是渡魂的死生界,身上有亡魂的气息……”


    齐芜菁说:“他很害怕么?”


    桑青嗤笑:“怎么可能?”


    鹰王粲然笑,她继续道:“不是害怕,是心痛。很吓人吧,宛双热爱生灵,能感知生灵的生死,他有时见到阿翁,便能同时看到生灵踩着阿翁的背脊消散。这时候他会很难受,心也痛,便偷偷躲到森林里,和狮子睡一块儿。乖崽,你若感兴趣,只管去看!去森林,去草野,去沮泽,都还能找到他给生灵立的坟墓。”


    齐芜菁细嚼慢咽:“都是死人么?”


    鹰王仰天道:“错也,错也!”


    桑青撑着桌子,凑向前:“你们都城人的思想真是高贵,难道只有人才配称作生灵么?”


    “你很好。”齐芜菁笑起来,“我喜欢你这句话。”


    鹰王果然浑身激灵,莫名亢奋道:“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蝴蝶,人,蟒蛇,狼……”桑青语气轻松,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那都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埋着玩儿,瞎闹的。”


    齐芜菁抬眼,瞧着对面的桑宛双,觉得很不可思议,三千界心无波澜屠尽观南宗全宗,而桑宛双却会因为生灵和微尘而心生悲伤。


    鹰王看着齐芜菁,柔声道:“男娃长大了,很要面子的,你多理解啊。”她转而蹬了桑青一脚,“瞎闹?你今年的生辰愿望难道不是渡苦厄,除苦难,万灵平安?”


    桑青被噎了下,又说:“不是。这不算愿望,我一直都是这个愿望,并非只在生辰之日这一天。”


    齐芜菁掰着馕,想不明白:“生辰只过一次,为什么不许和自己有关的?”


    从前在九衢尘,齐芜菁过生辰之时,会想方设法许诸多天马行空的愿望。譬如让自己长得比丹无生和三千界都高,比洛蛟力气大,将三千界缴了法器扔下狼谷喂狼云云……


    三千界这人履行诺言是有时效的,过时不候,所以生辰日当天,齐芜菁的愿望可谓从早许到晚,夜里睡着了还抓着三千界的衣袖,要三千界明日不许走。


    但三千界说,这样是犯规之举。愿望只有在那一天才有效。


    鹰王看懂眼色,忙不迭道:“乖崽!我替他许!希望你能看上我家唔唔唔——”


    桑青将馕馍塞进鹰王嘴里,风轻云淡道:“留着愿望后来许,这样愿望才会成真,百试百灵。”


    齐芜菁赶紧为鹰王取下大半块馕,又重新倒了驼奶,推到鹰王跟前。


    齐芜菁道:“我不信,你从前都实现了哪些愿望?”


    “秋天好丰收,牛羊肥硕无病痛,万灵自生也自灭。”桑青冁然道,“如你所见,都实现了。”


    齐芜菁冷呵呵,不服道:“草原如此肥沃,森林繁荣,分明不用许愿也能实现吧,真搞不懂你。”


    “你也不赖。”桑青困惑道,“桌上一箩筐的馕馍,你干吃了五块,不噎么?”


    经桑青提醒,鹰王这才猛然注意到,神色关切:“这奶喝不惯么?”


    齐芜菁在啃最后一块馕,闻言摇头:“没,很好喝的。”言罢,他将自己碗中的驼奶一口闷下,这便导致深夜之时,齐芜菁冲到帐外吐了三回。


    “不好喝就不喝,强求自己干吗?鹰王并不会因为这个责怪你。”桑青抱着手在一旁递水,目光探究,“说到底,你这性子是谁教的?”


    齐芜菁换了三个地方吐。他蹲在地上,呕得双目发红,闻言骤然转过头,目光幽幽地盯着桑宛双,一言不发。


    风吹得草浪簌簌响,桑青被他看得莫名后背发凉。他将自个儿的大氅扔到齐芜菁头上,狠狠揉了两把他的脑袋:“还看,这么恨我?”


    齐芜菁本要掀开头顶铁重的大氅,却不料却浑身发软用不上劲,一下子栽倒在地!堂堂教主露出个脑袋,愕然道:“桑宛双,你给我喝的什么?”


    “花酒啊。”桑青蹲在齐芜菁跟前,像在看一只幼崽,“怎么?小无青,酒也喝不了?”


    堂堂教主狠声道:“待我明日醒来,你死定了。”


    他刻意这样说,实则天不亮就醒了酒。齐芜菁偷穿桑青的大氅,顶着朝露和鸟鸣,原路跑回了他当时坠崖的地方。


    他必须确认,是独独自个儿掉了进来,还是身上的那些东西也随他进来了。若这群伪神在这儿,齐芜菁必须得立马将他们除掉。


    然而齐芜菁数次结印,试着用灵能探测,结果却如出一辙——


    他的灵能消失了。


    这和先前灵能用尽不同,齐芜菁能感受到,他压根没有灵能!


    桑青的大氅像浸了水一样重,压得齐芜菁气喘不息。此刻天将晓,风还是冷的,齐芜菁却出了汗,并非因为热,而是因为红。


    这件衣裳遍布桑宛双的气息,他穿着它,就像被桑宛双拥在怀里。齐芜菁被这个想法羞耻到了,他解开领绳,浑身被烫似的将大氅脱下,挂上溪水旁的树。


    齐芜菁刚走近,头顶便落下一把被揉碎的叶渣。齐芜菁防备地抬头,摸向腰侧,却发现桑青吊着腿,躺在树上休憩:“你看你,又紧张了?是不是因为从前腰侧有把刀,现在没了?”


    齐芜菁瞧见是他,顿时松懈:“是啊,难道你偷了我的刀?”


    “这就招了?”这倒令桑青有些意外,他跳下树,“不过你可不要误会,刀我没偷,腰的确是摸了。”


    他说着“不要误会”,却讲出了更叫人误会的话。


    “是么?那……”齐芜菁面色不改,他走近,挑起眼尾,“我好摸么?”


    桑青纨绔地笑:“还……”


    齐芜菁目光流转,轻声问:“第一次摸么?”


    桑青笑说:“这……”


    齐芜菁步步紧逼:“还想摸么?”


    桑青这才后退两步,说:“我认输。”


    齐芜菁拂去脸上撩拨的笑意:“你跟着我干吗?想杀我?”


    桑青伸了个懒腰,仿佛狮子打盹:“你们都城中人果然污浊,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是我阿母,他以为你撒尿,让我出来守着你,别叫狼给吃了。”


    齐芜菁诧异道:“你们家雪狼吃尿?”


    桑青瞧着他不语,齐芜菁得逞般大笑起来。


    桑青遥望四方,困倦道:“在找——”


    话没说完,齐芜菁忽然用石子的棱角划向桑青脖颈。桑青反应迅速,他避开了小狼扑食般的袭击,并且一掌推开了齐芜菁。


    齐芜菁还要再上,电光石火间,却见桑青在胸前结印。他没见过这种印,以为是三千界独创的灵术,旋即向后翻身……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齐芜菁回过神,瞧见桑青盯着自己的手,笑出声:“原来随便比划,就能将你吓成那样?”


    齐芜菁皱眉道:“你,不会?”


    “我该会么。”桑青心情很好,悠悠走来,“我适才见你在这里鬼鬼祟祟比划半天,还以为是在修炼邪术呢。”


    齐芜菁匪夷所思:“你既然知晓世间有邪术,为何……”


    “邪术?”桑青迷惑道,“小郎君,你睡醒没啊?”


    齐芜菁道:“啊?”


    桑青说:“这世间哪有术法?邪教不过是同神宗对立的派别,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齐芜菁道:“怎么可能,那些神宗没有灵能吗?他们平日怎么除邪祟?”


    桑青弯腰,凑到齐芜菁跟前,端量道:“你是疯子么?神宗是朝廷设立的机构,虽冠以神之名,他们却都是人。没有灵能、术法,更没有邪祟,这些都是话本上的东西。”


    齐芜菁又道:“鬼呢?你埋过那么多生灵,就没看见过鬼?”


    桑青一副“你没救了”的神情,弹了弹齐芜菁的额头:“我看你更像鬼。”


    齐芜菁不死心:“传闻神祇陨落时天有异象,六月飞雪,腊月炎阳。你平日里难道没见过吗?”


    都说三千界是旧神时代的末代神祇,那么如今桑青还未成为三千界,应该还有其他真神在世才对,而现实却如此荒谬。


    桑青没回话,静静瞧了他会,而后二话不说,一抬臂膀,将齐芜菁扛在了肩上,亟亟往回走:“你很像得了疯病,我从前随阿翁云游,见过你这类症状,是……”


    齐芜菁挣扎:“我没病,你才有病,好硌……放我下来!”


    “……想起来了,是被薄情郎负了真心,才发起疯来的。”桑青语速很快,“我懂疗法,我想想,当日阿翁在疯人头顶扎了三十六道针。”


    “你有病吧桑宛双!”齐芜菁手脚并用,却像狮子嘴里的一条鱼,惨得令人唏嘘,“我没病,我真没病——你干吗学我?”


    桑宛双和他异口同声,而后了然于胸:“疯病的典型症状之一——‘我没病’、‘你才有病’……无青,我定会将你救回来,三十六道不够,咱们就七十二道……”


    齐芜菁话头一转:“喂……喂,冷静,宛双君,我清醒了。”他温顺趴着不动,尝试安抚,“我想起来了,我昨夜做了个梦,梦里面神神鬼鬼的……这世道根本没神嘛,哈哈,我真是老糊涂了。”


    桑宛双没忍住,笑了出来。


    “桑、宛、双!”齐芜菁目光一冷,砸向桑青的后背,“你耍我啊!”


    桑青将齐芜菁放下来,在原地仰天大笑。齐芜菁立马踹了他一脚,脚下生风:“我告诉你阿母去。”


    桑青学他:“我也要告诉告诉我阿母去。”


    齐芜菁顿住步子:“你有什么好告状的?”


    “非也,非也。”桑青说,“鹰王昨日疼惜你瘦得只有骨头了,我现在就要回去告诉她,这人不硌手,腰很好摸。”


    齐芜菁愣了下,而后歪过头,展颜笑了:“好啊,那你回去告诉她吧,我并不介意哦。”


    初晨的朝阳来了,光芒就在齐芜菁身后。桑青瞧着这笑,忽然觉得有些晃神,鬼使神差地,他忽然止住笑意,对齐芜菁说:“你像草原的初阳。”


    齐芜菁警惕道:“什么?”


    “你没看过我们这儿的日出吧……”桑青眯起眼睛,指向前面一大片新鲜绯红的日光,“这里的光比任何地方都要纯粹圣洁,还——”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齐芜菁道:“还?”


    桑青神色骤变,他放下遮挡日光的手,说:“到我后面来。”


    第58章 闻神默 “你才蠢,我就逃。”……


    齐芜菁没动,依旧站在桑青身前。他顺着桑青目光看过去,瞧见了一大片白花花的尸体,几个脸戴面衣的男子正在铲土掩埋。


    看清情形,齐芜菁果断后撤。


    桑青道:“这下知道怕了?”


    “识时务而已。”齐芜菁捏住鼻子,闷声道,“前面有疫病,我的身子耐不住侵染,我不想没脑子地凑热闹。”


    他说完就觉得荒唐,体弱多病的是陈佩兰,不是齐芜菁。况且他落入三千界的前尘,根本不可能死,否则日后他和桑青如何重逢?


    齐芜菁站在原地,瞧见桑青上前同那群人交涉了一番,神色变得有些沉重,而后立马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齐芜菁见状不对,立马跑了过去。他亦步亦趋:“那些尸体是什么?”


    “牛羊和人。”桑青肃然道,“前些日子下了几场雨,东原的牛羊吃了发烂的种子和草,开始染上病,雨季惹蚊虫,疫病靠虫蠹迅速传播,最后这病一变再变,还传到了人身上。”


    齐芜菁心里不安,他在桑青的脸色中猜到了什么:“家里的牛羊是全部放养吗?”


    桑青道:“嗯。”


    他猜中了。


    草原东西两方相隔并非天堑,放牧牛羊往往比较自由,不仅会混着吃草,两边的牛羊也常有交互。


    齐芜菁又问:“疫病传多久了?”


    桑青道:“快半个月了。”


    齐芜菁果断道:“跑快点!”


    此时,鹰王已经醒了,正在疏通栅栏里的牛羊。齐芜菁和桑青从草野跑过来,两人俱顶了一头的露水。


    鹰王开门见山:“看你们的模样,想必也是听说了东原闹疫病的事。这消息早没传过来,偏偏半个月过去了,牛羊都死家门口了才传到耳朵里!”


    桑青道:“已经传到我们这儿了吗?”


    鹰王道:“别家的牛羊两天前就开始染病了,你也知道,这个季节染病很正常,他们叫了几个人来医,喂了点药,原以为没事儿了,结果今天一大早,围的几十头牛全死了。”


    齐芜菁道:“人呢?”


    鹰王说:“人倒没啥事。但牛羊是我们的命和父母,若是它们坏死了,我们也活不下去。”她将牛羊放出围栏,往另一侧驱赶,“走,我们得将营地迁到西边儿去,去草原另一侧。”


    桑青沉默须臾,忽而道:“夜里再走。”


    鹰王厉声说:“夜里看不见狼!”


    桑青说:“阿母,狼会听我的,我们是盟友,它吃牛羊,是因为要遵循自然吃饱肚子,并非与我们为敌。”


    齐芜菁道:“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办法?”


    “跳神。”桑青说,“还可以试试跳神。”


    鹰王听到“神”这个词,竟勃然大怒:“牛羊便是我们的神,如今救神未遂,你竟要去求别的神灵!我们草原儿女的心坚不可摧,一旦你心里装了别的神,那牛羊不会再生机勃勃,狼群便会化作邪恶,整个部族都会毁灭的!”


    桑青说:“神灵是不会如此计较的!况且我们正在实行拯救之策,祂们不必感激,却至少不该责怪我们。”


    鹰王心里也正在搏斗。跳神是其他部落的习俗,用来驱赶邪祟,但她不仅怕牛羊的死,更怕桑青将自己献祭。因为跳神之人要亲自去和神灵对话,这个神还是外来神灵,祂兴许根本不会庇佑这片草原,也不会庇佑桑青!


    夜里,营地里的兄弟姊妹都围坐在一块。桑青穿好神裤、神裙,齐芜菁又为桑青穿上神衣。看到桑青这副打扮,齐芜菁心里不安,他抱着神帽:“你别穿了,你教我吧,我来跳神。”


    桑青摇摇头道:“你不懂,怕冒犯了忌讳,稍有不慎便惹祸上身。你忘了阿母说的话么?我能通灵,只有我才能和神明对话。”


    齐芜菁不屑一顾:“我尊敬你们的神灵,但祂若是因为外来者不知而降下怪罪,那祂也没什么了不起。”齐芜菁紧紧抱着神帽不撒手,“桑宛双,我告诉你个秘密,你教我好不好?”


    桑青转过身,垂眸定定瞧着齐芜菁,随后道:“你有什么秘密呢?”


    齐芜菁踮起脚,凑到桑青耳旁,神秘地说:“神祇都听我的,他们都打不过我,我可是为弑神而生的。”


    桑青说:“这样厉害?”


    齐芜菁重重点头。


    桑青朗声一笑,抬手将齐芜菁的发顶揉乱,而后夺走了齐芜菁怀里的神帽——


    跳神开始了。


    这场跳神令齐芜菁刻骨铭心。


    寒风将火吹得旺盛炽烈,桑青孤身一个人在营帐外跳神,他敲着神鼓,仿佛在模拟雷鸣和神语。


    夜里风很大,还神奇地下起了雨。


    帐里挤满了很多双眼睛,他们热切又悲伤地盯着桑青,仿佛此刻神灵已经附在了桑青身上。


    齐芜菁坐在鹰王身侧,察觉出桑青的眼神里承载着悲凉。桑青认出来了这场死亡之雨,是它将草原生灵带到了死亡的悬崖。


    桑青在雨里不停歇地跳,雨落下来,像是他流下的两行悲悯泪。浸湿的神衣令桑青逐渐喘不过气,仿佛此刻他正背着沉重的神灵。


    齐芜菁毫无睡意,他听着雨就想到血,毡帐外的风寒凉砭骨,齐芜菁的手被鹰王握着,他小声询问:“跳神不可以换人吗?”


    “嗯。”鹰王的手掌很暖和,她一边替齐芜菁暖手,一边用那只孤独的眼望向雨中的桑青。


    齐芜菁抿了抿唇:“也不可以打断吗?”


    “嗯。”火光沉默地打在众人的脸上,鹰王说,“那时他要去都城,我就该阻止他。我早知道那是污秽腐臭之地,那里的人心胸褊狭,他们将神灵变为争权夺势的工具,大谬不然,他去了一趟,便被带坏了。”


    这场雨从入夜一直下到第二日拂晓,众人都撑不住睡意倒在地上,只有齐芜菁和鹰王还一言不发地盯着外面。最后天大亮,桑青终于停下那双跳了一夜的腿,浑身湿漉漉地走进来。


    他解下神衣,坐在火前发抖。不仅因为冷,还因为痛。众人骤然翻醒,全都手脚并用,凑到桑青跟前,目光热切。


    “怎么样了?”


    “神灵说了什么?”


    “有救了吗?”


    桑青摇摇头,他被雨淋湿,蔫头巴脑的,像一只被挫了锐气的年轻狮王。


    “摇头是什么意思?”


    “神拒绝了?!”


    “祂不救我们?”


    桑青道:“我没有和神灵说上话。”


    大伙儿哗然。


    “怎么可能?!”


    “你不是从小便能通灵吗?”


    “我们是相信你,昨日才没走的!”


    “那完了!快回家!快看看牛羊!”


    众人一哄而散。


    桑青垂头不语。齐芜菁静默地看着他,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鹰王没有责怪他,但却能从她的神态瞧出深深地疲惫。


    鹰王走过去,摘了桑青的神帽,扔在地上:“振作点,你不是神,是我儿子!”她环顾四周,声音像狼一样洪亮,“我们草原人孜孜矻矻,从不借外神之力!今日我们如此诚恳,但你们既然不帮忙,也请不要降祸于他!”


    她走出营帐,踩中地面的水洼:“走吧,小子,我们到草原的尽头去看看。”


    齐芜菁捂着热奶茶,放到桑青手中:“没什么……”


    桑青抬头,露出两只无神的红眼,有些意外:“你为什么还在这?”


    齐芜菁说:“你淋傻了吧,不然我应该在哪儿?”


    桑青说:“你来自都城……”


    齐芜菁神色一僵:“那又如何,你赶不走我,我伤还没好呢。”


    桑青这才笑着说完后半句话:“……却和他们很不一样。适才他们都走了,阿母也走了,我被神舍弃,一蹶不振,我以为你会拿着一把刀过来。”桑青瞧着手中的奶茶笑,“我是草原最强壮的男人,你已经错过了杀我的机会。”


    齐芜菁捧场地“哇”了声:“请问你是在炫耀吗?”


    桑青放声大笑,将雨夜后那点懊丧褪得干干净净。


    “笑什么?”齐芜菁说,“你可不要小瞧我,我也超强,你要是知道我做过什么,你就不会在我面前说‘最’这个字,草原老二。”


    被莫名退居第二的桑青笑着喝完了奶茶。他整个人焕然一新,像是重新活了过来:“我们要继续西迁,这就离你家乡更远了。你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齐芜菁摊手:“家里人?谁?”


    桑青坐正看他:“你的父亲,母亲。”


    “母亲死了,父亲……”齐芜菁目光流转,快速将桑青看了个遍,“也差不多吧。他懒得管我,我也不听他话。”


    桑青说:“哦?你父亲对你很不好吗?”


    齐芜菁耍无赖似的:“虐待我啊。”


    桑青说:“抱歉,不该揭你伤疤。但我有个问题。”他低头瞧自己,“我身上哪里有不妥么?为何一提到你父亲,你的眼神就像巴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哈哈,是吗?哪有,你看错啦。”齐芜菁推着桑青,“你快去换衣服,鹰王在催啦——”


    然而这场瘟疫比想象中的更加凶猛,它像自地狱来的拘魂鬼,不断从草原母亲手里掠夺生灵的性命,令这片区域成为了一个腐臭沉寂的乱葬岗。


    先是牛羊,再到狼群和狮族,最后是人,生活在这里的生灵无一幸免。然而神不可求,人也走投无路,只能任凭瘟疫予取予求。


    枯萎,衰败,生灵涂炭,一场梦一样的浩劫。


    死的人越来越多,迁徙的牛羊几乎已经在路上埋完了。鹰王、桑青和齐芜菁身上都出现了坑坑洼洼的瘢痕,但他们比其他人更加强壮,因而这点疾病暂时难以加害他们的性命。


    有一天,众人在一处水洼边休憩。齐芜菁却趁众人不注意,偷了鹰王的雪狼,开始朝着队伍反方向赶。


    然而雪狼奔跑至一半,忽听一声哨响。齐芜菁心觉不妙,果然下一瞬就被雪狼甩了下来。


    他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遭,停下之时,头顶是桑青倒转的脸。齐芜菁翻身而起,听桑青说:“人这么蠢,还想劫财而逃?你不知道这雪狼听我的话么?”


    齐芜菁拍拍衣裳:“你才蠢,我就逃。”


    “你将吃食和身上的金银都塞给了鹰王,她见钱眼开,开心得昏了过去,还是我这个草原老二第一时间发现你跑了。”桑青坐在雪狼背上,欣赏齐芜菁狼狈的模样,“你干吗去?”


    齐芜菁说:“很显然,我要回都城。”


    桑青轻佻地“哦”了声,没说信和不信:“你父亲这般虐待你,你却仍旧想念他么?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你这个年纪没有儿女,难道是……爱人?”他神色戏谑,瞧见齐芜菁翕张的嘴唇,声音却变得阴沉,“我奉劝你,想清楚再回答我。”


    这语气令齐芜菁无端想到三千界,但他懂得事情轻重缓急,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齐芜菁说:“我需要这匹狼回都城。就算如你所说,朝廷之下的其他神宗都是狗屁,但其中定有一个药石宗能治病。他们寻常要为君主的安康做考量,不可能是废物。”


    “我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无青。”桑青得了这个答案,却并不多高兴,“我从未怀疑过你,你可以回家,为了你自己远离我们,这不错,但请不要瞒着我、因为我的族人而以身涉险。”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齐芜菁上前一步,从上方揪住桑青的领子,将人扯来弯腰,很不服气,“我让你不要小看我?”


    桑青目光含笑,果断道:“好的,老大。”


    齐芜菁说:“你不要太自大,都城烂天烂地,里面的人和你们不同。你不懂里面的算计,他们不把人当人,不将命当命,你若进去,两天骨头就被啃没了。”他神色倨傲,补充道,“可不是我吓唬你哦。”


    桑青没有让出雪狼,他泰然道:“我不怕掉肉断骨头,我只怕那里面的痴情儿女。”


    齐芜菁看他。


    桑青被他揪着衣领,忽然顺势和他碰了额头。桑青说:“他待你不好,你不要回去,三日,待我寻了药回来……”


    齐芜菁手心出了汗,他心里狂跳,几乎要变得恐慌起来:“让我去。”


    桑青呢喃道:“阿母嚷着要你回去,你若不回去,她就不认我这个儿子。”


    齐芜菁说:“你骗我,我要和你一起。”


    桑青笑道:“那会跑死雪狼的。”


    齐芜菁手中用力,企图将桑青拉下狼背:“桑宛双,你能不能听我一次?”


    桑青说:“我听,我听两次。”


    他说着,将怀里的镯子塞给了齐芜菁:“这是阿母的首饰,我偷出来的。你若不赶紧将它还回去,她恐怕就要一睡不醒了。”


    齐芜菁惶遽道:“桑宛双!”


    “在,桑宛双一直在。”桑青掰开他的手,说,“你和阿母都要等我。”


    第59章 污秽京 “我们接受生,也接受死。”……


    雪狼的利爪将土壤刨出血痕,桑青又一次进了都城。


    那个混搅着腥臭和名人香的繁都。


    齐芜菁将镯子带回了营地,但鹰王活蹦乱跳的,压根没晕。只是受疫病侵染,她的脸色看起来比从前苍白。


    鹰王笑弯了腰,拿着那枚镯子四下炫耀。


    齐芜菁心不在焉地陪笑。他静悄悄靠着大树坐下,闭目养神。


    ——雪狼跑太快了,风声好大。


    齐芜菁拨动了耳垂上的磁石,在风浪的干扰下仔细辨别与桑青有关的声音。


    灵能不在了,机关术却还幸存。他虽然借此不能揆之人事,但至少能清楚桑青当下的处境如何,若非必要,他会制造机械工具立马赶到桑青身边。


    只是如今能用的材料有限,打造花费时间,齐芜菁必须将精力用在刀刃上,因而他需要一再谨慎。


    齐芜菁深吸一口气,他一定要弄明白三千界的过去。只是这口气还没吐完,鹰王忽然晴天扔了个霹雳过来,炸了句:“一群二百五可别打主意了,这是我儿子的心上人。”


    齐芜菁摘下磁石,耳边是轰轰烈烈的笑声:“……什么?”


    鹰王道:“你们都城的聘礼要收些什么呀?”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镯子往齐芜菁腕上套,自说自话,“你可千万不要客气,我们草原还是很富庶的!”


    齐芜菁愣了半晌,才品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我不是在客气——”


    “不客气,那就太好了!”鹰王手舞足蹈,捧着齐芜菁的脸揉面团似的捏,“这镯子是宛双的额么个①——也就是我的阿母传下来的。用你们都城话来说,是叫定情信物,但在我们这,定情的可不只是金玉在外的首饰。”


    鹰王从包里翻出来一把裹着棕褐牛皮刀鞘的短匕:“草原儿女的性命从来都攥在自己手里,鹰隼有利爪,野狼有獠牙,狮群有体魄,我们有弓箭,我们这些儿女生活在草原,相互敬畏又相互搏斗。虽弱肉强食,但我们接受生,也接受死,接受自然带来的一切注定。”鹰王拔出匕首,锋芒划过,“我虽被猎鹰抓烂了眼睛,但我仍旧尊敬它作为胜者。这刀是我在外打猎的武器,你拿着,这是桑宛双的聘礼之一。”


    齐芜菁手里被塞了刀,又听鹰王低声道:“不要推脱,咱们这里的男人和女人都已经不行了。崽,你朝前看,那儿有片常青的森林,这些人是走不出那片森林的。我虽没有受太大折磨,想必也是到不了草原的尽头。”


    齐芜菁骤然反握住她:“不会的。”


    鹰王说:“你很厉害,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觉得你像孤勇的小狼,也是聪明的狐狸。你拿着刀,要保护这群弱者,包括宛双,若我们死了,你就要保护你自己。”


    朝阳初升,鹰王耐心说着嘱咐,神色却并不低落。因为鹰王明白,他们这群人和牛羊、和草木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按照法则凋零在自然中。生死循环,草原和森林会善待他们的骸骨,再用他们的魂灵孕育出下一代儿女。


    可桑青和齐芜菁不同,若齐芜菁和桑青都死在草原,便是最公允的天意。可他们二人的命都被人攫取,最坏的结果是死在都城。


    这种死亡不被承认,滋生仇恨,鹰王将刀送给他,也是在怂恿他报仇。


    齐芜菁他接下了鹰王的承诺,收了刀。他站在日光下,目光穿透草原——


    一个人影在浑圆的红日下疾驰,五日后的桑青驱着雪狼归来,齐芜菁立马摘下磁石,和鹰王一起跑了过去。


    桑青的腰上多了几个布袋,他跳下雪狼,喂了它点生肉,后背忽然扑上来个鹰王!


    齐芜菁刹住步子,他不像鹰王那样热切,而是按捺住狂跳的心,将桑青从头到脚都端量了一遍。


    鹰王装模作样地往桑青身上拍:“吓死你老娘了!不过你小子还真有本事,都城里的贵人有没有欺负到你头上?”


    桑青取下布袋,笑道:“都城里的人都没有我高,谁敢欺负到我头上,他们甚至瞧不见我头顶。况且,都城的人没见过猛兽,十分窝囊,他们瞧见那拉,都跪下来求它饶命呢!”


    鹰王心旷神怡,终于注意到桑青手中的布袋:“这便是你带回来的药?”


    “不错。”桑青将手臂袒露出来,上面的瘢痕已经消失了,“这种病在草原外就出现过,所以朝廷已经有了缓和的药物。不过这药只能缓和,不能根除,需要慢慢调养,所以你们今日将药分了,明早我会再回去。”


    鹰王略微诧异,她收了布袋:“还要走?”


    桑青道:“是。阿母你不用太忧心,都城并非全是糟粕,回头等你们身体好得差不多了,我再给大伙儿讲讲其中的趣闻。”


    待鹰王去分发药的间隙,桑青瞧着齐芜菁,点在自己的眼下:“怎么眼下乌青一片啊,你要来扮鬼吓唬我么?”


    齐芜菁道:“那你被吓到了吗?”


    桑青一下子闭着眼:“救命,快被吓死了。”


    齐芜菁被逗笑了,他盯着桑青,嘲弄道:“你撒谎的功夫真烂。”


    “不愧是都城里的狐狸。”桑青就地坐下,“被你瞧出来了。”


    “哦?”齐芜菁也坐下,扯着身边的草,“这么说,你在都城里遇到了很多狐狸么?”


    桑青咬着草根,瞧着前方缓沉落下的血日:“大狐狸小狐狸女狐狸男狐狸……”


    齐芜菁咳了下:“男狐狸?”


    “……都比不过你。”桑青懒洋洋地说完后半句,“你比他们还要坏。”


    齐芜菁嗤道:“口说无凭,你阿母很喜欢我。你不要败坏我的名声,当心我告状。”


    “你瞧,别的狐狸可不会将算盘打在我阿母身上。”桑青吹着风,姿态逐渐放松,他像是紧绷了很久,“无青,你听到有人在说话么?”


    齐芜菁不明所以,他环顾四周,大伙儿受病气侵扰,歪歪斜斜,无精打采的。齐芜菁坏心眼直往外冒,悄声道:“你撞鬼了吧,我早告诉过你,天下有神还有鬼呢。”


    桑青没有反驳,而是说:“嗯……你见识过许多,不如和我讲讲你的从前。你见过神么?”


    “那当然。”齐芜菁向后撑着身子,被红日照得眯起眼睛,“我不仅见过神,我还杀过神。神算什么,若是无法庇佑苍生,那他们就该死。”


    桑青躺在草野上,他枕着脑袋:“你小小年纪,说话却很可怕。”


    齐芜菁向后瞥了他一眼:“你怕我?”


    桑青泰然道:“我怕你。”


    因为这个“怕”字,齐芜菁眼睛都亮了。他趴在桑青边上,问:“真的吗?”


    桑青笑说:“真的。”


    齐芜菁用草根挠他的脸,很神气:“那我是不是很厉害?喂……桑宛双,你别睡,回答我。我是不是变强了?桑宛双,醒醒……”


    因为桑青的归来,齐芜菁变得精神些,桑青却因为奔波,承受不住疲惫,沉沉睡去。齐芜菁趴在一旁玩草,不住地问:“你现在能满意了吗?三千界,我是不是比小时候更厉害了?”


    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料峭长风,连红日都褪去了暖意——


    齐芜菁只觉得冷,他坐在鹰王身侧,像跳神那日一样,鹰王握着他的手为他暖手。


    等到土埋完,齐芜菁才回过神。桑青走后的第三天,队伍里又死人了。入了夜,齐芜菁和鹰王靠着睡,他们成了这里面活得最久的母子,但齐芜菁没有睡意,鹰王也不曾闭眼。


    鹰王道:“乖崽,我们是不是已经走了很远了?你累坏了吧。”


    齐芜菁道:“我还好,我比桑宛双还年轻,精力好着呢。”


    鹰王说:“你很可爱,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得要命。我忽然很想知道你的母亲是位怎样的女子,他们都睡了,你悄悄同我讲讲好吗?”


    “好啊。”齐芜菁支着脑袋,“我阿娘是个卖碳的女子,个子不高却独自将我在霜雪里养大,她和你一样坚韧,屠狼杀人一点都不怕。若她没有死,你们应该可以说很多话。”


    鹰王道:“便是她那样刚烈的女子,才教出你这样坚强的小孩。”


    她似乎还想说些话,但是天亮了。由远及近的奔腾声惊醒了齐芜菁,他看到了风尘仆仆的桑青。


    同上次一样,桑青将药丸分给大家,独独不同的是,这次的药丸剩了许多,有的人已经来不及等他。


    鹰王吃了药就睡过去,只剩下齐芜菁一脸阴沉地呆在原地。齐芜菁说:“发生什么了?你先不要说话,我同样奉劝你,最好想清楚了将实话告诉我。”


    这次回来,桑青眼下的乌青变得更重,他的目光里透露出浑浊的死气,仿佛正如鹰王所担心的那样,都城的污浊扼杀了来自草原的风。


    他的眼神恍惚,视线总是有些飘忽不定。


    桑青看向齐芜菁身后,淡声说:“他们都死了吗?”


    那里有几处新鲜的坟堆,刚埋的。


    齐芜菁说:“是,你尽力了,他们也努力在撑了。”


    “生死有命吧。”桑青笑得很疲惫,似乎只是在逞强,“哦,你方才问我。是这样的,炼药是个精力活儿,我为了这药能吃得安心,得日夜看着他们呢,所以才搞得这幅样子。”


    “哦?竟是这样?”齐芜菁逼近,攥过桑青的领子,逼迫桑青将目光放回自己身上。齐芜菁眼神凶狠,“你骗我,药石宗制药只能门内弟子亲自参与,难道你已经拜入了他们门下?”


    桑青垂眸看他:“不错,就是这样。”


    齐芜菁怒声道:“你撒谎!药石宗的弟子向来是世家传承,他们自内部培养药师,除非你有过人的天赋,否则你一个外姓外族之人,连药石宗的门都进不了。”


    桑宛双听他龇牙咧嘴的训斥,不觉生气,反而顺势将脑袋搁在了齐芜菁的肩上,疲惫道:“无青,你眼睛好红,我不在的时候,可以好好休息吗?都变糊涂了。”


    齐芜菁的火在这一瞬间被全部浇灭,他茫茫然地站在原地,最后只失落地说:“……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帮你的,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骗我……我很讨厌啊!”


    为什么他都来到三千界的过去了,却还是看不清真相?


    “不说谎,不讨厌。”桑青语气轻柔,更像是哄,“小糊涂,我眼睛疼。”


    齐芜菁恶声恶气道:“可恶!”而后又推开桑青,闷声道,“你,你哪里疼?”


    桑青的右眼死气沉沉,齐芜菁看得心里一紧。鬼使神差地,齐芜菁问:“你能看见我吗?”


    “怎么办?”桑青吓唬他,“我瞎掉了。”


    齐芜菁看他插科打诨,却仍旧很不安。他怀疑道:“真的只是疼?”


    桑青点点头,目光又飘向其他地方。他精力似乎难以集中,只能逼迫自己专心一点:“阿母说得对,都城的污秽太多,人看久了,便会病入膏肓,所以先从眼睛开始疼。”


    齐芜菁冥思须臾,从兜里摸出一小方折叠的布帕。他摊开,里面是三颗银珍珠:“这是沮泽的贝蚌产出的珍珠,先前你们说有明目的效果,我起初还不信呢!没想到这几日大伙儿频频发昏,鹰王就将这珍珠贴在他们的脑袋上,一个时辰不到便清醒了。后面我才知道,这是药蚌生的珍珠,和寻常珍珠不一样,好厉害。你也试试……嗯,你好高呀,蹲下来点,哪只眼睛疼?”


    桑青顺从地蹲下身,他用左眼定定瞧着齐芜菁,而后说:“右眼,贴右眼吧。”


    第60章 脏莲台 “莲台沾了血,他是个脏佛!”……


    那颗珍珠嵌在桑青眼下,像一滴悬着的眼泪。


    齐芜菁心下惶惶,在许久的将来,桑青也戴着这颗珍珠出现在宫堡的地牢里……原来,这颗银珍珠是他亲自给桑青贴上的么。


    桑青又走了。


    雪狼的身上多了很多伤痕,它变得苍老疲惫。


    和桑青一并离开的,还有队伍里的所有活人,他们被草原和森林的泥土拖住脚,就此落叶归根。


    齐芜菁一言不发地坐在原地,看向身后来时的脚印变成红色,每一步都是一具骸骨,然而旭日东升,草原的尽头其实已并非天涯。


    齐芜菁将鹰王埋在了那条赤金色的线上,因为她说她从小便住在太阳升起的地方,若是老了,也要长眠在红日之下。


    齐芜菁做完这些,没再耽搁。他手里握着鹰王送的匕首,往回走的过程里将沿路暴露在外的尸骨捡起来,做成了一双骨翼。


    他要追上桑宛双。


    *


    哜嘈拥挤的人语热气儿似的冒出来,然而高耸的城墙却是衰败的灰黑色,上面爬满深色滑腻的植被。


    朗日当头,都城却仿佛身处雨季,陷入永久的潮湿。


    由于知晓世人崇神的风气,齐芜菁借此做了文章,用伪造的玉牌混进了都城,他戴上斗笠地同时,却撞见了这样一幕——街上的人分为两派,大打出手,头破血流。


    现场充斥着吵嚷声和咒骂声,所有人的脸上都挂了彩,齐芜菁踩到了血,才发现眼前狼藉一片。


    有人大声呵斥:“他当了神,就可以打人吗?”


    另有人驳辩:“神明眼光长远,比尔等更具有明辨是非的能力,若不是你们杀了他的狼……”


    “那又如何?他拿着我们的钱,吃我们的供奉和香火,却连小小的庇佑都做不到。赋税这么重,他的莲花座却是靠金子银子堆起来的。杀了他的狼算什么?我还要杀他呢!”


    他这话一出,周围吵嚷的人忽然诡异地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人,好像他在骤然间变成了妖魔鬼怪。


    “你,你疯了?!”


    “天啊,神可是会降下神罚的。”


    “他虽无能,不庇佑大伙儿,却可以叫你我好看的啊!你糊涂!快呸呸……前面就是神宗的走狗,当心让他们……”


    “他比从前那些招摇撞骗的神宗有用多了!他年纪小小却竭力所能做了那么多,你们为何偏偏视而不见?!你怎么敢说这话的?”


    “为何不敢?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为了供神供神宗,家里的人都死光了!我饭都吃不起了,我还怕他?”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齐芜菁挤过人群,瞧见又脏又湿的地上躺着一匹削瘦的死狼,狼的颈侧还插着一把屠刀,血从尸体汩汩中流出,和另一头飞射而出的血混成一体。


    血像钉锤凿铁时的火星,红色的水珠在桑青的拳头下喷溅。他目眦欲裂,凶狠地盯着下方的男人,往死里在打,任谁来劝都没用,像个丧失人性的野兽。


    清雅高大的莲花台在他身后,花瓣上却是狰狞的血渍。桑青满脸都是血,他穿着花纹色彩复杂的袈裟,脖颈下挂着璎珞和佛珠,与周围人的粗布衣裳格格不入,透出一股浓浓的邪性。


    “天啊,他,他不是神!神怎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像狗,像狼,像动物……佛珠都沾血了?他完全不在意吗?”


    “莲台沾了血,他是个邪佛!”


    “神宗不管吗?这是他们选出来的神啊!”


    “不管的,这群家伙和王座上那位是一伙儿的,一个烂德行!”


    “他是神,神管神宗,哪有神宗管神的道理?”


    “谁去救他?”


    “说笑呢,这个疯子,谁敢救他!”


    “不是不是……我是说,地上那人,快来个人救救他吧!天啊,他要被神打死了!”


    “神不能杀人的吧……”


    众人也不掐架了,开始像蝼蚁似的瑟缩成一团,他们议论纷纷,声音传过来传过去,就是没人敢上前。


    这时,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人,他压下斗笠,遮住眼睛。路过雪狼尸体的时候将那把屠刀扯了出来,又盖住雪狼的眼睛。


    众人小声道:“你是谁?不要多管闲事!快回来。”


    齐芜菁提着滴血的屠刀,往前走。


    滴答。


    他每走一步,就能听到有人在咒骂。


    神昏庸,神无用。


    滴答。


    神懦弱,神暴戾。


    滴答。


    神不慈悲,神害众生。


    “桑宛双。”


    齐芜菁“哐啷”一声,将屠刀扔在地上。


    桑青的拳头猝然停在半空,一如他停滞空白的表情。齐芜菁的声音像一场暴雨,将他身上的凶残暴虐冲刷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茫然。


    “怎么搞得这副样子?”齐芜菁蹲在那滩肉泥旁,探出了地上的人还有呼吸。


    桑青喉间有什么东西被堵住了,他偏过头,涩声道:“快走开,我不认识你。”


    齐芜菁说:“行,你不认识我。”他伸出手,“白眼狼,那要不要跟我走啊?”


    齐芜菁的手白净,桑青看了一眼,忍不住后退。他捂着自己的脸,目光里俱是无措,他身上溅满了人的血和肉,他太臭了,他不能……


    周围的神宗弟子表情微动,神可以恣睢,但不可以害怕,他们察觉出不对劲,立马祭出武器,朝齐芜菁围攻过来。


    齐芜菁纹丝不动,嗤笑道:“一群老古董……”


    他正待拔刀,桑青将霍然扑过来,手忙脚乱地挡在齐芜菁跟前:“都给我滚!滚开!”


    齐芜菁“哎呀呀”一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少侠。”他不顾桑青的瑟缩,一把攥过桑青沾满鲜血的手,“走!”


    桑青察觉神宗弟子有动作,冷声喝道:“我会回去,你们不许跟过来。”


    众人目光探究,却纷纷让开一条路。他们适才在暗处用三言两语敲打,此刻却仍旧下意识温顺垂头,只用眼向上瞧着桑青。


    等远离了众人的视野,桑青这才抗拒道:“你不要碰我。”


    齐芜菁一手拉人,一手捏鼻子:“你现在说这话是不是晚了?”


    桑青皱起鼻子:“我是不是很臭?”


    齐芜菁说:“臭晕了。”


    桑青心不在焉地被他拉着走:“你要带我去哪?”


    齐芜菁说:“去洗澡。”


    “没有店会让两个血人进的。”桑青终于找回了一点理智,“去我的住处。”


    *


    屋子里热气袅袅,像是时常有人来浴房中打理,池面上还铺着白玫瑰的花瓣。


    齐芜菁二话不说,拉着桑青一起跳了进去,两人将水花砸至房梁,齐芜菁从水里咕噜半天,倏然冒出个脑袋靠在浴池边上,舒服了:“终于……这几日我没日没夜地赶路,又是雨又是泥的,脏死我了。”


    桑青身上的血被褪去,他恢复了那副干净的模样,露出眼下那颗珍珠:“是吗?”


    “是啊。”齐芜菁架着双臂,“你根本不知道用两条腿跑有多累,而且路上还有野狼,我不像你会狼语,他们追着我咬,险些咬伤我的屁股,坏家伙!”


    桑青闻言,这才粲然笑出声来。他的情绪在齐芜菁声音里变得平和:“是你跑太慢了。”


    齐芜菁不置可否:“我还按照鹰王的办法爬了树呢!没想到它们也会爬树,真不可思议。”他模样神气,哼道,“但是我会飞,它们就拿我没辙了,然后我又险些和猎隼撞上,草原的风怎么乱吹呀。


    桑青失笑,他沉寂地坐在离齐芜菁很远的地方。


    齐芜菁喋喋不休:“鹰王已经在草原尽头扎营了,但我不会这类活儿,总是捣乱干坏事,所以她派我来寻你,让你不用找什么药了,大伙儿身上的病都快好了。”


    桑青“嗯”了声。


    须臾后,桑青平静地说道:“谢谢,不过我其实已经知道她死了。”


    齐芜菁忽而抿紧唇:“哦。”


    桑青说:“无青。”


    齐芜菁道:“嗯?”


    桑青淡漠道:“你也离我远一点。”


    “嗯?齐芜菁说,“凭什么?”


    桑青愣了瞬,生硬道:“都城太奢靡了,我过得很好,我已经瞧不上草原了,那是野人住的地方。”


    齐芜菁露出个非常困惑的表情,他仔仔细细将桑青看了个遍,而后没忍住,笑得人仰马翻。


    他倒在水中,四处漂,将花瓣和水花拍得到处都是。桑青一惊,担心他溺水,赶紧踩进池子中央,将人托着。


    齐芜菁笑得喘不过气,他从水中翻过身,还在笑:“好烂的理由啊,谁教你这样说的!笑死我了。”


    桑青没觉恼怒,反而也跟着笑。他将齐芜菁一路拉回池子边,又正色道:“你不问适才的事,也不问我是怎么知道鹰王的死吗?”


    齐芜菁道:“你连那种烂谎都敢编,我若问了,听到的反而是假话,这就很没意思。”


    “那就听点有意思的。”桑青点着自己眼下的那颗珍珠,“是鹰王自己告诉我的,我看见她的魂魄了。像这样……”


    他取走眼下的那颗珍珠。


    桑青说:“我取下它,就能看到鬼魂和邪祟,他们全部都来找我,和我说话,只有我能看得见。无青,我也是邪祟。”


    “这么可怕?”齐芜菁并不讶异,只说,“那你还是赶紧贴上为妙。”


    桑青说:“你怎么不怕?”


    齐芜菁眼睛一转:“我怕啊。”


    桑青说:“你今日看到了,我杀了人。不,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了,我把他们的头砸烂还不够,我还想把他们的肠子和心都掏出来,你知道我有多恶心,我是个怪物。”他露出从未有过的冷漠,“你若不走,终有一日我会发疯,将你也杀了,开膛破肚,剥皮抽筋。”


    齐芜菁其实半点都不怕,他杀的人也不少。此时的桑青和他比起来,甚至算得上有良心。


    这时的桑青若知道他还做过弑神弑父弑君弑师长的事,必定会大跌眼镜,还不知道谁怕谁呢。


    齐芜菁心里囫囵,沉默了会儿,说:“你真想我走?”他没听到桑青的回答,从水中起身,“那行,等——”


    他这个“等”字还没说完,便被人“哗啦”拉进水里。桑青将他摁在怀中,喘息急促。


    “我不想,别走,别离开,我要疯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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