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火烧狼 “是不是下次还想亲我?”……
桑青收紧双臂,他躯体空空,仿佛要将齐芜菁重新变为他的血肉。
齐芜菁出了点汗,他拍拍桑青的背,闷声说:“喂,你抱得好紧。”
桑青将头搁在齐芜菁的肩上,只说:“痛。”
齐芜菁一顿:“眼睛么?”
“背。”桑青说,“还有心。”
齐芜菁扶着桑青的肩,将人推开。桑青的内衫紧贴着胸膛,露出两道十字型的伤,被水泡过后口子咧得更开,白肉外翻,却已经流不出血。
齐芜菁目光坦率,他盯着伤,桑青就盯着他,目光翻搅,情绪不明。
齐芜菁说:“转身。”
桑青依言转身,露出后背的累累伤痕。这些痕迹有的来自于刀刃,有的来自于鞭绳,还有的来自于烙铁,虽已有愈合的趋势,但其狰狞程度却让人很难不去想象曾经的溃烂。
齐芜菁脸色都变白了,他却佯作轻松道:“钢筋铜骨,不过瞧你日子过得确实舒坦,这种伤都能养好。”
桑青回过身,他说:“没好。”
齐芜菁淡声道:“都是今日那个人伤的?不对吧,他被你揍成那样,压根不是你的对手,既如此,他又怎么在你跟前杀了那拉?”齐芜菁情不自禁将目光落回到桑青的胸膛,“我瞧都城里的人都站你拳头下的那个人,你呢?这么可怜,要我为你做主么?”
桑青答非所问:“你心痛么?”
齐芜菁抬眸:“什么?”
桑青蓦地将齐芜菁的手摁上自己心口,神色认真:“你会为我心痛么?你看,我受了这么重的伤,流了很多血。我日夜都在痛,痛的时候我就会想你和阿母。我被这片秽土拉着下地狱,变成了怪物。”
他借用齐芜菁的手将伤口摁出了血,却发出满足的喟叹:“我不想你痛,无青,可对不起,我好渴望你现在的表情,我想你可以很在意我。”
“啊……你这家伙果然本性难移啊。”齐芜菁淡淡瞧着手里的血,又看着桑青,“看着我,听我说,够了,可以放手了,好吗?血流出来,这澡白洗了。”
“没关系。”桑青听话放开了手,他胸口溢出血丝,“很快就不会流血了。”他在水下牵着齐芜菁,倏而说,“那拉脖子上的刀,是我砍的。”
齐芜菁挑眉:“怪让人意外的。”
桑青道:“十恶不赦吧,你还要为我做主么?”
齐芜菁道:“看情况,接着说。”
桑青背靠池子,望着房梁:“今日地上那人是这一片的霸王,他们家虽然是屠夫,那把刀上沾的却不止牲口的命。朝廷派神宗出面调查,我便跟着在这一片扮演观音,只不过他看见我,便用刀打起了我的主意。他听了一名老儿的话,认为宰了我,吃了我,自己便能成神。”
可这人压根打不过桑青,便将心思放在了那拉这匹老狼身上。
“他用毒药折磨那拉,借屠刀施以凌迟之刑,那拉身上还有数不尽烂疤,火烧的。起初我并不知晓,直到有天夜里,我忽然听到那拉躺在我身侧哀嚎,我看见它流泪吐血,听到它悲鸣祈求,让我保佑它不再受折磨。于是我将整个都城翻遍,找到了它,然后一刀砍死了它。”桑青情绪难掩,他说,“那拉陪了我十八年,我报以它屠刀。”
桑青找到了罪魁祸首,于是便有了今日这一幕。可都城里的人自诩高贵,瞧不上一条老狼的性命,以牙还牙本就是人之常情,但桑青有了“神灵”之名加身,世人对他的崇拜像一把火,将他捧高,也能将他烧死。
他的任何作为会被无限放大、曲解,人可以杀生,神不可以,否则就是屠杀,就是不仁慈。
桑青嗤笑道:“没错,他不过杀了一条老狼而已,那拉寿数本就不剩几许。都说人命关天,草原儿女为了活命也食神血肉,可我为了泄愤,竟想将他开膛破肚。”他偏过头,笑意染上落寞,“就这样,你还要为我做主么?”
“你用赤手空拳对付他,分明是他技不如人。”齐芜菁思索须臾,“我的心是偏的。”
“偏向我么?”桑青笑了下。
“宛双啊……”齐芜菁忽而捧高桑青的脸,“有时候慈悲和杀戮并不相悖,恶鬼留在世上,反倒是罪事一桩。若是我,我便拿着刀,一刀一刀讨回来。”
桑青眸光微动。
齐芜菁双手握住他的手,要他攥住虚无的武器:“我宁愿你一叶障目,此生昏聩,也不愿你慈悲到握不住刀,沾不了血。”
不要做神。
桑青说:“我是神。”
“你是你自己。”齐芜菁道,“这是你教我的,如今我再教给你。要听我的吗?”
可以改变。
齐芜菁知道过去无法重塑,但他既然瞧见了豁口,又怎么抵得住诱惑不去试着做些改变。
若是桑青不成神,便再也没有三千界,没有不周城,没有诡神,也没有神坛堕落,丹无生和洛蛟更不会死。
桑青倏而说:“无青,你的手在抖,你很冷么?”
“世间污浊,众生愚陋,不辨鬼神。”他们的长发交错在一块,齐芜菁一字一句道,“你不要成神。”
桑青沉默须臾,笑了:“你不喜欢,我就不做神了。不过做观音有很多钱,我扮演得很好,他们一直选我。我只需要坐在九尺莲台上装装样子,聆听众生的愿望,然后坐着轿从众生头顶跨过,这样我们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钱,我们可以每日泡汤。”他抚摸着齐芜菁小臂的瘢痕,“等凑够了钱,将你的病养好,我们就回草原。”
桑青将来由与未来都道明了,齐芜菁却并不安心。他反抓住桑青的手,觉得此刻的桑宛双像捧在手中的雪,融化极快,正无声无息地从他指间流走。
齐芜菁摇摇头,将烦恼晃走。他整理好心情:“我夜里有事情,不能陪你了。”
“你骗我,你适才说了不走的。”桑青用头发缠绕齐芜菁的手指,状似无意般说道,“我夜里一个人很痛,他们都会来找我的,我睡不着……”
他声音低落,好可怜,仿佛不是不陪他,而是不要他。
齐芜菁道:“嗯……嗯?”
齐芜菁凑到桑青跟前,捧高他的脸,觉得这人特别有意思:“你怎么不看我呀?”
桑青道:“薄情眼,我一看你就心痛。”
“喂,这是什么歪理?”齐芜菁被他勾得坏心眼直冒,“哗啦”一声,齐芜菁翻身撑在桑青之上,用双臂攀着池子,“那你现在看看我,还薄情么?”
他和桑青从来都有体型差,即便齐芜菁不说,也难以掩盖他狼狈支撑的事实。他奋力和桑青保持距离,身体却已经挨到了一处。
桑青委实太高大。
桑青原则至上,不为所动,索性闭了眼。
齐芜菁说:“哇。”
齐芜菁哼道:“那我走咯?”
桑青上过他这招的当,却仍在察觉到胸前一凉的同时,慌着将人拉了回来。齐芜菁被他揽在怀里,彻底坐在了桑青身上。
“无青。”桑青呼吸一滞,“别动……”
齐芜菁骤然贴近,亲了他一下。
桑青目光颤动。
齐芜菁瞧见他愣神,哈哈大笑,三千界可没有这么纯情。然而这个姿势太微妙,齐芜菁在桑青逐渐发暗的眼神下变得有些热。
两人目光相撞,桑青说:“想要。”
“你说要就要,”齐芜菁向后退身,生硬道,“只准亲一下,没了。”
然而很快齐芜菁便意识到没有狗链的难处,这条狗根本不听话。齐芜菁急促的“不要”没有阻止桑青的进攻,他被桑青摁回怀里,以一个随时会滑落的姿势坐在其身上。
而后,桑青忤逆了“只准”,也打破了“一下”。
他脑子里只有“亲”。
齐芜菁双臂下滑,自然圈住了桑青的脖颈。他被桑青摸着后勺,在水汽弥漫的闷热空间里接吻。
桑青不准他换气,也不准他说“不准”。齐芜菁的舌被他呷住,旖旎的水声中混杂着齐芜菁含混不清地“唔”声。
怎么这样!
这些声音大部分源自疼痛,齐芜菁发现这家伙根本不会接吻,只想把他被亲晕,都不管他死活了。
齐芜菁被亲得脑子大乱,开始乱念口诀,企图召出那条狗链:“够了……别亲了……”
桑青听不懂“不准”,却听得懂“别”,齐芜菁说“别亲”,他就亲得很厉害。
这家伙!
齐芜菁说:“唔……痛。”
桑青充耳不闻,亲他。
齐芜菁说:“竟……咬……嗯……狗变的!”
他口齿不清,话语都被桑青咬碎。桑青力度不减,他掌着齐芜菁,让齐芜菁坐上自己的腹。
滚烫的触感向上蹭过齐芜菁的臀,而后紧贴在齐芜菁的尾脊处。齐芜菁吓得不轻,他已经有了求饶的趋势,仓皇喊道:“小狗!”
这声犹如救命,桑青终于不亲他了,改吻他的脖子。
齐芜菁身子发软,衣裳滑至手肘,露出通红的身体和脖颈。他眼尾不知是泪还是水汽,垂着迷蒙的视线看桑青:“小狗,天快黑了,不能再……”
“可你抵着我。”桑青从下向上看他,“你说不能,是在撒谎。”
齐芜菁道:“我不是,我没有。”
桑青忽然咬住他的颈侧细肉,激得齐芜菁险些泄身。齐芜菁攀着桑青发抖,他缓过劲儿,怒眼看着桑青,高声道:“你这次亲完了,下次就没有了!”
桑青又凑过来,齐芜菁连忙捂住他的嘴:“真没有了!”
桑青道:“你阻止我,是不是下次还想亲我?”
他偷换概念,齐芜菁为他的无耻感到震惊,但教主很快回味过来,他若不应下,今夜可得没完没了了!
齐芜菁轻咳了声,勉强道:“……嗯!所以你听话一点,好吗?我不撒谎,我才不会出尔反尔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像阵风似的逃出池子,齐芜菁火速穿好衣服,声音被落在后面,“我走啦,明天见哦血观音!”
*
没有人知道火是从什么时候烧起来的,众人围在塌得只剩半爿的房子前议论纷纷。
这房子是屠夫的,他家一半是屠刀,一半是各种牲口的尸体,这些年他靠屠杀赚得盆满钵满,又凭自个儿的霸道在这一带站稳脚跟。
但是一把火,所有东西付诸东流。
万幸,人没烧死,屠夫一家被人从半夜摇醒,妻儿都跑了,只有伤势惨重的屠夫本人被房梁砸断了腿,雪上加霜。
忽然,有人“啊”了声,像是得了什么新鲜发现。
黑黢黢的地上躺着一个玉做的狼面具,面具四分五裂,裂痕却像是诡异的咒文。屠夫说:“这,这是恩公留下的!”
有人讶然:“张老五啊,你的脸被谁打了。”
张老五道:“是恩公,恩公教训了我,不……是恩公救了我。”
一人问:“那到底是救了你还是打了你呀?”
张老五“哎呀”一声,全盘托出。
原来昨夜走水前,有个戴狼面具的黑袍人闯了进来,告诉张老五他是来救他的。黑袍人手底下有个门派,专门和神宗作对,这个头儿还杀过不少神呢!
张老五白日险些被神给打死,此刻听得这话简直五迷三道,像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张老五随即觉得不对:我都快被打死了你才来救!
恩公告诉他:我不是什么神都杀,但却绝不会放过一只鬼。你现在已经是鬼,所以我要杀了你体内的鬼,让你重回正道。蠢货,这还不算救?
张老五看见他掏刀,吓尿了,忙说“对不起”,不该杀那匹老狼!恩公说,孺子可教,扇几巴掌换你一命,这赏你接不接?
张老五哪儿敢不接,他忙不迭点头,紧接着火烧起来,他的妻儿不知何时已经在屋外了。张老五手脚并用往外爬,恩公鼓励他爬快点,还会告诉他火烧到哪个地方了。
哈哈。
恩公笑他,夸他像狼。
张老五哭出来。
我做了孽,居然还遇到了这样的好人。他在恩公的指引下,虽然被砸断了腿,但却捡回了一条命。
众人听完,神色怪异:“你有病吧?万一这火是他放的呢?又或者是那观音蓄意报复,毁了你家业呢?”
张老五擦汗:“不,不,他是好人,他们都是好人,恩公还为我修了腿。”
众人哑口无言,只觉他疯了,全都拂袖而去。
然而这时,若仔细看,会发现有一缕傀丝在日光下闪烁,傀丝的另一头拴在张老五的断腿处。
若仔细听,会听到张老五的断腿正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傀丝一动,他这条腿就能被连骨带肉一起卸下来。
哈哈,真乖。你记住了吗,我们是平等的。
张老五对房子半点不心疼,全是对捡回命的庆幸。因为他有话藏着没说,当初那匹野狼就是被他丢进火炉里烧断了腿,而昨日夜里,他亲眼看见恩公的影子投在墙上,是、是一头狼!
齐芜菁蹲在屋顶晒太阳,他心情畅快地拨动那根傀丝,被对面恐惧的颤抖给愉悦了。他眯起眼睛,抓住空中乱飘的树叶。
“树叶”立马发出声音:“火放完了,什么时候回家?”
齐芜菁用二指夹着这片树叶,没瞧见上面的眼睛。他认定桑青看不见,便随口胡诌道:“快到了,昨日那里。”
桑青说:“好,你等我一下,我在路上买吃的,你要吃什么?”
齐芜菁随口菜名,他懒洋洋的,只想晒太阳。
桑青道:“好,我已经快到了,你不要乱跑,我眼睛受伤了,很容易找不见你。”
齐芜菁应声道:“嗯。”
然而他坐起身,却瞧见长街那头飘来一座莲花台。
桑青端坐其上,众生踉跄着跪下去,他平静地睁开眼。
第62章 佑万灵 然而世间没有神,他也不是神。……
骗子。
齐芜菁曲腿坐在房顶,瞧着下方来往的人流。
这些人昨日还对桑青报以怨怼,今日却仍要跪身求他庇佑。他们跪成一列长队,等待载着神明的莲花台从他们头顶跨过。
他们跪着桑青,哭声四起,仿佛桑青是一块腐朽的碑。
桑青的袈裟鲜妍,好似孔羽做的霓裳,他垂着眼,将脚下的累累人背看了个遍。神宗弟子分行在两侧,向桑青递过来一把长柄大刀。
不似无相刀凶悍,却已有了无相刀的雏形。
莲台停住,桑青一手拿大刀,另一只手却伸向一旁。
神宗弟子立马胳膊怼胳膊:“搞什么名堂?让你准备的酒呢?快给他!”
另一弟子后知后觉,朝桑青递了个酒葫芦:“让他演观音,又不是真做如来,搞得花里胡哨……”
桑青接过酒的同时,拿余光瞥了弟子一眼。
就一眼,竟令两名弟子骇然垂首,不敢直视:“住口。宛双君是朝廷钦点的神灵,各宗门宗主都一致同意,轮得着你在这里蛐蛐?日后若是遇上不祥,你照样得跪这儿求他驱除灾病呢!”
“呸呸呸,怎么说话呢?我铁定无病无灾过完这辈子。再说了,我根本不信他,还不如让我去祖坟多上两炷香呢。”
和他一样想法的人很多,他们其中的大部分并不指望桑青能显灵,只求心中有个寄托。
可排在最前面的几位不是。
第一位是抱着老母亲的女人,她在鱼市上卖鱼,还未来得及脱下杀鱼的围裙,就这样带着一身血腥跪在桑青跟前。
老人瘦骨如柴,面色浮现一种灰相,她躺在女人怀里,却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抬手为女儿擦去眼泪。女人抱着神志不清的老人一起磕头,她慌了神,却一言不发。
桑青喝了酒,面无表情地挥舞大刀,斩落在母女二人的身侧。
莲台跨过这对母女,桑青又瞧见一对父子。
这对父子更有意思,俩人都是光头,头顶只有几根枯草似的黄毛,瞧上去很滑稽。
桑青似乎被逗笑了,他仰高脖颈,将酒葫芦里的酒一饮而尽。清透的酒露洒落,顺着桑青的下颌往下滴。
这条长队无穷无尽,无数背脊像是延绵高山拱起的峰顶,也仿佛是滚滚浪潮。震耳哭声既是翻越山脊的长调,也是波涛的怒号。
桑青被酒灌得醉醺醺,坐在莲花台上却稳稳当当他瞧见一双双跪地的双膝,一路笑。
“哐啷。”
酒葫芦骤然滚落在地。桑青歪斜在莲花台上,懒懒伸出手,新的酒壶递上来,神宗弟子似乎习以为常。
——对苍生苦楚习以为常,对神灵漠然司空见惯。
神座跨过重重脊背和头颅,桑青目光涣散,他瞧着前方,不愿垂首。齐芜菁心情没来由地烦躁,莲花台逼近之时,他跳下房顶,回到昨日的住处。
他换了个屋顶晒太阳,等待日暮之时,齐芜菁才终于瞧见了桑青的影子。
桑青手里提着食盒,步伐轻快。屋舍大门敞开,桑青在临门之时顿住步子,长叹声:“我好累啊。”
他这声像是个信号,一张脸陡然从上方倒挂而下。齐芜菁语气不善:“干吗去了,我快睡着了。”
“我正要和你说。”桑青弯腰,和齐芜菁碰了下额头,“你快快进来,听我讲今天的趣事。”
“且慢。”齐芜菁伸臂拦住桑青,“你身上有味道。”
桑青说:“我出了汗,正要沐浴。”
衣带纷飞,齐芜菁轻巧落地。他伸手拍了拍桑青的后颈,桑青便会意,弯下身子,任他闻。
齐芜菁满腹疑惑:好奇怪!喝了那么多酒,居然一点酒味都没有。
桑青看他的表情,不禁好笑:“你饿了,便想吃我么?”
“嗯?是啊!”齐芜菁蛮不讲理,“血肉只许给我一人吃,你答不答应?”
“求之不得。”桑青将人牵进屋内,闲聊似的,“不过倘若你分食了我,其他人便不够了。”
齐芜菁坐在桌前,没听清后半句:“你说什么?”
“没什么。”桑青神色自然,将打包好的餐食一一摆出,“我跑了好些店才买到这个红酥皮裹虾,耽搁不少时间呢。”
“好啊。”他刚一坐下,就开始大快朵颐起来,随口一说,“有什么趣事要讲给我听?”
桑青瞧他大口吃饭,心里很满足,紧绷的神色也终于得了舒缓:“我今日买餐之时撞见几名弟子,我听他们说,现如今宗门内部大乱,他们为聚拢民心,亲手捧了一位野神,没想到这名野神的势头竟盖过了宗门,你说好笑不好笑,如今各宗门——”
“我有个想法。”齐芜菁咬下排骨,漫不经心地打断道,“你想逃么?你不是一直想逃么,我们逃吧,好不好?”
桑青道:“你要带我走?”
齐芜菁点头:“我带你走。”
桑青笑问:“这算私奔还是殉情。”
齐芜菁默了瞬,而后道:“我原本想都答应你,但如今我却只想你我好好活着。”他咬着筷子,“从前你问我千百遍,如今我准了,你要不要?”
桑青目光迷离,似有些醉意。他其实没喝酒,他在外喝得够多了。此刻他不需要醉,却觉得齐芜菁比醉更不真实。
桑青说:“你哄我。”
齐芜菁说:“我们私奔。”
——私奔。
桑青被这两个字咬住了神智,沉酣在一场美梦里。然而摇晃间,他却听见自己胸前璎珞和佛珠的撞击声,桑青终于从醉酒中睁眼——
游神还未开始,也就无法结束。
落雨淅沥,溅湿了他的鞋,可只有一点,他坐在神轿之中。桑青下意识捞起腰侧的酒葫芦,可里面已经空了。
“酒……酒呢?”桑青四肢发冷,“拿酒来!”
弟子道:“神、神灵大人恕罪!酗酒伤身,况且 ……今日游神的酒已经被、被……”
“被我踹了。”
那声音自不远处的房顶传来,齐芜菁是雨中一抹红。他抢了桑青的袈裟,扯烂他的佛珠,却还是没能阻止桑青坐上那座莲台。
齐芜菁这次没带面具,他淋着雨,冲前面喊:“桑宛双,今日雨这么大,老天都在劝你回头,你先前拒绝了我,我再伸一次手,你要不要跟我走!”
桑青隔着雨瞧他,嘴里却在说:“给我找酒来,酒。”
神宗弟子惶惶听从。
齐芜菁跳下房顶,一步一步透雨而来:“桑宛双,雨太大了,今日不会有人来跪你的。”
桑青头痛欲裂,他撑着膝盖,浑身都在发抖。
酒、酒……
街上空无一人,大雨磅礴,冲刷着齐芜菁手臂上的瘢痕。他身姿孤勇,手里拿着鹰王送的匕首:“桑宛双,没有酒了,你清醒点!你是人,不是神,从那个破台子上下来!”
桑青耳边听不见雨声。齐芜菁在叫他,很多人都在叫他。桑青低低笑叹:“走吧,你走吧……”
齐芜菁握紧匕首,警惕从四面围困而来的神宗弟子。
弑神这事儿他常干,劫神却是第一回。
齐芜菁说:“你是我的,我要带你走!抬起头,小狗……抬头看我。”
桑青喘息急促,他闻声抬头,却瞧见跪在他跟前的第一个孩童。
——雨倏然不见了,这天是个响晴日。
桑青坐起身,然而头痛却丝毫未减。
小孩跪着磕了个响头,他模样稚嫩,作揖和求神的动作都是从大人那里照猫画虎,偷学过来的。
他对桑青说:“求求神明,保佑我的病快点好起来,保佑妹妹可以快点长大。”
桑青问,为何要这样求。
然而他听不见桑青的问话,因为小孩求的是桑青的神龛。
小孩插了几炷香,双手合十:“如果天下没有大夫可以治我的病,那就让妹妹不要太伤心。她太小了,这么小不可以失去哥哥。”
桑青不在此处,却听得见他的问话。桑青点头,问,什么病?
小孩太小,不懂忌讳,香都是捡的别人烧断的。他今日来庙里,全程都在瞎琢磨,但他不怕顶撞神明,因为别人总说,这位神面慈心软,是不会怪罪众生的。
小孩上完供,便转身跑开。
他衣衫破旧,后脑出已经长满了白色的瘢痕。
桑青说,你求对人了,这病我会治。
——“不想治病。”
齐芜菁道:“也不想吃药,其实不必费神,我不会死的。”
桑青“嗯”了声,没说不信,但他坚持将药粉碾碎,拌进糖水里:“无青,你近日不要出门了,都城里有的人病未好,也撺掇着你的病好不起来。”
齐芜菁伸出手臂,任他察看:“今日又下雨了,黏糊糊的,我不喜欢这里,什么时候能走?”
桑青吹过勺子中的汤药,送至齐芜菁跟前说:“很快了,你吃了药就……”
——“就会好的,吃了药就会好的哥哥。”
雨停了。
燥烈的阳光晒在草席上,男孩儿面色惨白,瘢痕几乎覆盖住他所有健全的皮肤。
药是桑青亲自采的,当初药石宗治疗这类顽疾便是按照这类配方做的药。桑青将药和钱都送到这间房子的门口,那日正天朗气清,他听到两只小孩欢呼“神祇显灵”和“神主万岁”。
万岁么……
桑青坐在神座之上,这话传至耳边,竟让他有些撑不住身子。
女孩不顾男孩的呕吐和抗拒,仍执拗地给男孩喂药,然而药水喝一半撒一半,女孩落了泪,有些发怒和崩溃:“这药是神药,你不吃怎么会好?!你想去死吗?!”
桑青听到一切,看到一切。
他催促道,对,听你妹妹的话,快点喝药。
女孩说:“吃了就会好!哥哥我求你了,让我救救你吧。”
桑青也说,小孩,让我救你吧。
让我救一回人吧。
——“算了。”
天上轰鸣炸响,那日雨似浪,他说算了。
齐芜菁有一瞬间的懵腾,他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桑青支着脑袋,疲惫不堪:“我说算了,无青。”
“你说的?”齐芜菁握刀的手用力到泛白,他道,“……算个屁。没人能命令我,也没人能叫我‘算了’,桑宛双!”
“我在。”桑青强忍疼痛,坐直身体。
大雨悲鸣,齐芜菁攥着刀向前:“我讨厌你喝酒,讨厌到我想杀了你。”
“我们不是敌人,无青。”桑青招手,他耳垂下的银环便晃悠悠,“不要淋雨了,我今日好累,可以不要让我痛吗?”
齐芜菁重复道:“我最后说一遍,跟我走。”
桑青笑,自嘲道:“你今日说了好多‘最后’。”
齐芜菁道:“我……”
“既是最后……”桑青背脊紧绷,他像一尊人造的塑像,连情绪都被缝在躯壳之内,“那我就,不骗你了。”
他抬起眼,想看清齐芜菁的脸,却只看到一团模糊的红。齐芜菁的身影都融化进了雨里,桑青叹道:“我早就是神了,无青,我骗你的。”
齐芜菁的身体僵硬了瞬,但他随即道:“好,好!你骗了我,也情理之中。不过就是没有做到改变过去而已,一切保持原样而已,我才不怕!我今日本就是来劫神的!”
桑青目光愕然:“……为何?你不是最讨厌神么?”
音落,雨声渐响!
“没有为何。”齐芜菁踏着雨,飞速奔来,“接住我,我要进来躲雨了。”
桑青还有些茫茫然,身体却已经慌忙跳下莲台,将人拥进怀里。他的佛珠被人拽着,和齐芜菁碰了个吻。
抱酒而来的神宗弟子被吓得魂飞天外,酒坛“哗啦啦”摔碎,却没有雨响。桑青充耳不闻,他抱着人,才惊觉齐芜菁在发抖。
桑青问:“对不起,让你好冷。”
“我好怕。”齐芜菁捧起他的脸,颤声说,“我好怕,桑宛双,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我啊……
我想救人,我想救世,我想救众生。
阿母,我是不是很傻?
“你才九岁,能不能不要说这样成熟的话,好恐怖啊小子。”鹰王为他摘掉头发上的杂草,“不过你年纪小小,却能有这番觉悟,谁敢说你傻?一群二百五,他们读过书没有!”
桑青狐疑道:“你不骂我?你支持我?”
鹰王说:“好笑,我为啥骂你?家里有个灵童,我还烧高香呢!”
桑青不满:“你支持我,昨日怎么还将猎隼绑起来,折断了它的双翅?人家压根没惹你!”
鹰王顺口打哇哇:“一码归一码,它的朋友吃了你阿母的眼睛,我恨死它了,怎么就不能打它了!我说苍天,你长大后可不要去当菩萨如来,慈悲心都在外人身上,老娘我就要遭老罪了!”
“你讲讲理。”桑青慢条斯理地说,“吃你眼睛的猎隼已经被我杀死了,就算是它好友,你也不该这样虐待它。阿母,命和命一样重,万灵平等,咱们又从来不吃鹰类而存活,你杀它,岂非违背自然天道?”
“救命,不要念了,求求你不要念了。”鹰王头痛欲裂,不虞道,“难道它要吃我,而我不吃它,我甚至不能防患于未然吗?我这是自保!”
桑青说:“不对不对,阿母说得不对。”
“哎呀,你真是一根筋。”鹰王推搡着桑青归家,“那我问你,倘若以后有人要吃你骨肉,喝你血髓,你却不提前自保,该怎么活下来?”
桑青信誓旦旦:“我就变得比所有人都强,这样谁都吃不了我。”
——什么最强?心么?
“不是的,少年人,你的心最羸弱了。”
桑青听到声音,环伺周遭。雪狼伏低身子,随时准备扑食。
那人又道:“你家乡遭到了巨变,来都城求药,求药不成,又来求神,少年人,谁告诉你世间有神的?”
桑青跳下雪狼,他拿着都城人才会使用的长剑,循声砍断拦路的杂草,瞧见前方有座破烂的神龛。
神龛被随意放置在地上,里面的神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像是个被丢弃的废物。
“无人敬我拜我,甚至无人知晓我,做神很可怜吧?”
饶是桑青早有准备,却在听到神龛说话之时吓了一跳。
桑青蔑然道:“装神弄鬼,这把戏我在都城的戏班里见多了。”
神龛说:“哈哈,戏班子!你不正因为假戏真做,欲救世却无神力,这才来求我的吗?”
桑青没有说话。
“哈哈,我看得透你,我听过你在都城里求过我。你想成神,不仅想救你的族人,还想救……救天下众生呢!”神龛发出笑声,“世人都不明白你的苦楚,只有我能懂,因为我是神。”
桑青动摇道:“我能承载他们的寄托,却无法铲除他们的苦难,有些时候,我甚至听不清他们的祈愿。神台太高,我太远了,我只是个……是个凡人。”
神龛怜惜道:“好少年,小菩萨,我知道你,身为凡人,却做了许多。你为治病痛之人,学医采药,却叫众生死在你跟前;你为救蒙冤之人,手刃恶徒,却反受众生怨怼,诬你不慈悲;你为救穷苦之人,馈赠银两与粮食,却害得他们受小人觊觎,引来灭顶之灾……即便如此,少年,这世间苦厄之声依旧千万倍地涌向你,真神假神谁又在乎呢?你只需要显一次灵,他们便要求你显千千万次灵。
“所以你总是想,若自己是神就好了,就能十全十美,就能三头六臂,就能渡众生过苦海了,哈哈,神就该这样,你领悟到了,神可以这样!”
神龛煽动说:“少年人,我能让你成为真菩萨,叫你睁眼便能瞧见世间众生,生灵死灵都在你的眼前;叫你不仅听清咫尺,也能听清天涯的苦厄,还能让你得神力,渡众灵,享永生。你再也不是一个废人,你愿不愿意?”
“如何……”桑青下定决心,“如何做?”
神龛道:“你过来,我教你几句咒,你学与我听。再饮下我的血,吃下我的肉,便可弑神了,我死过后,你便代替我,成为真神。”
——别去。
“最后一次,无青。”桑青吻了他,“这次过后我们离开秽京,后日雨停了,我随你私奔到草原尽头。”
……但雨还在下。
齐芜菁擦干身子,却蓦然一惊。那些瘢痕不知何时竟爬满了他整条手臂!
不,不不不……
齐芜菁被吓到了,他拿起帕子狠狠擦拭,将手臂都擦破了皮,那些瘢痕却仍旧赫然印在手臂上。
齐芜菁僵滞在原地,这一瞬他想到了鹰王,想到了一路同行的所有人变成尸骸的模样。
不可能,他绝不会死!
这里是三千界的过往,他怎么会死在这里?
齐芜菁骤然惊醒,帕子掉落,他顶着雨,仓皇追撵出去,只瞧见个着袈裟的背影。
别去……父亲。
桑宛双!
大雨磅礴,齐芜菁从雨中穿回室内,翻箱倒柜地找神龛、神像……哪怕一个木雕也可以,然而什么也没有。
齐芜菁神色慌张,急得掉眼泪,胡乱双手合十:神明在上,我在求你。桑宛双,你能听见众生,也能听见我对不对,可恶,别去,我要你回来,别去……
不要成为神。
不要成为三千界。
他的祈求声到达桑青的耳边却微弱得可怜,在惊涛骇浪的苦楚众生里翻不起一点波浪。
天下信徒太多了,追崇桑青的宗门和信徒成了失控的狂风。
有人虔诚,有人盲从,有人图他慈悲,有人贪他灵显,有人求命,有人求财,有人敬他高不可及,有人畏他神权盖世……
齐芜菁眼泪断了线:可恶。谁把我送这儿来的,是你吗三千界,我不玩了,我要回去!
这不是九衢尘,这是炼狱所。
我不想死,我从不想死,我还没有救你,为什么总是要我常别离?
雨还在下,雨一直在下,雨停不了了。
一场又一场暴雨过后,桑青的庙宇遍布世间。他只需要坐在神位上,无论神位在哪里,万灵都在他的眼前和耳边。
神啊神。
求无病痛,无灾厄。
求家国长在,无战争苦难。
我想活我好痛我不要死我不想分开我怕砍头我女儿没了求安康求顺遂求平安求长寿求鸿达求求求求求神显灵!
求神显灵!
桑青坐在高位,长叹一声,泪流满面。
……他没有得到神力。
然而每一言每一语针似的插入他的颅内,昼夜不歇地凌迟他。
让他听尽众生苦难,却又无可奈何。
为何,为何?这是惩戒吗?
难道慈悲也是罪么?
桑青不明白,他拿过酒,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只有如此,他才能做神,否则他连自己都做不了。
桑青要听,便会落泪,他要看,也只能落泪。眼下的珍珠再也无法压制铺天盖地的生灵,桑青睁开眼睛,便是众生佝偻的脊背,下跪的双膝。
啊……
神。
有神吗?
求你显灵。
帮帮我吧!
然而他知道的,他最清楚。
世间没有神,他也不是神。
第63章 倒观世 众生跪在他跟前,邪祟亦在他跟……
成神的代价是什么?
神龛没有立马回答,它神神叨叨地重复说:“得神力,渡众灵,享永生。哈哈,少年人,代价随心,要看你如何看待。”
桑青又问:“你要我弑神?为什么,你不想当神了吗?”
神龛道:“不错,我不想当神了。我从前听闻世间还有许多我这样的人,或者说,神……于是我踏破铁鞋,将世间翻天覆地找了个遍,最后发现,成神的人只有我一个。众生啊……众生拜的都是自个儿想象出来的神,其实也就是他们自己。”
桑青听出言外之意:“你想死。”
“我想死。”神龛没有否认,“我活了太久太久,久到我身边已经一个人也没有。孤独啊……所以我说,这世道竟荒唐至此!应当让拯救苍生之人位临神位,而并非我这种……”它言尽于此,最后只说,“我一直在等你这样的人,你来当神吧,好不好?”
想想那些困顿和恶疾,想想人间八苦,想想生灵涂炭……
于是桑青点头,说:“好。”
桑青吃了神龛。
其中的那尊塑像用的是烂肉身,流的是黑骨血。神龛会痛,但它偏要大笑!命若悬丝,这是它千万苦海的尽头,骨肉侵蚀的滋味竟令它如此痛快。
那笑声回荡,令桑青从梦里醒来,他强迫自己清醒了点。
桑青吐了酒,仍漱不净口中的腥味,下了神台后他又提前去沐浴焚香,将袈裟佛珠耳珰全脱了。
下了莲台,他不是神,他着便衣,挺直脊背,隐匿在众生里,又成了众生。
雨还在下。
齐芜菁没感受到痛。
他甚至还能闻到雨中飘来的酒气,齐芜菁站在檐下,百无聊赖地玩着机甲小虫。
“哐当。”
食盒遽然打翻在地,化作一地狼藉。
很快,雨中闯来一个人。齐芜菁“哎”了声,还来不及扶,桑青已经踉跄着摔倒在水中,他的长发不停滴水,脸色白得像伥鬼。
嗯?这在干吗?怎么这么狼狈?
齐芜菁撑过伞,要去接他。岂料桑青却径直略过了他,失控般扑向屋内。
桑青浑身战栗,近乎发狂,他的声音嘶哑、无助、绝望,令齐芜菁想到濒死的狮王,也像遭受遗弃的幼兽。
齐芜菁随桑青的身影惑然瞧过去,终于瞧见了堂上自己的尸体,白色瘢痕覆盖全身,没有毁容,却仍旧不堪入目。
啊……
还真死了。
不过就算这样,桑青不是能看见死魂灵吗?
齐芜菁走回屋,他像桑青从溪水看倒影那样,也有模有样地端详了自己的尸体,最后得出同样的结论:这脸真不赖。
齐芜菁蹲在桑青身侧,撑脸困惑道:“桑宛双,我们以后会重逢,你怎么还掉这么多眼泪呀?”
桑青没有回答,他怔然地坐在尸体旁,一言不发,不敢碰,更不敢问。他好冷,可他怕齐芜菁比他更冷,他想问,可又怕齐芜菁真的不会回答。
齐芜菁在左右观察间,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桑青瞧不见自己的死灵魂。
正如他所言,桑青顿悟般,忽然仓促摘取了眼下的珍珠。他茫然张望,喊:“无青。”
齐芜菁不禁撇嘴:“我在,喂。”
银珠摘下的一瞬,桑青跟前跪了许多人。他们无时无刻不存在于桑青的眼前,可人太多了,像深渊一样,一如桑青没有听见齐芜菁被众生凄哀而吞噬的祷告,他也同样看不见齐芜菁的游魂。
桑青说:“无青。”
“我真在。”齐芜菁偏过脑袋,然而泪已经先落下来。
桑青转过身,拨开挡在跟前的累累魂魄,他祈求般:“让让……”
“我要找个人。”
众生说:“神啊,求求你。”
桑青道:“我看不见他。”
众生拼命挤在他眼前:“神,我家有个女儿……”
桑青说:“让让……”
齐芜菁跟着他走:“笨蛋,不要太傻,我在这里。”
众生双手合十:“神啊,我受了一辈子苦……”
桑青哽咽道:“让让……”
众生道:“您会渡我们的吧?我听他们说,您最慈悲,最会显灵了。”
桑青道:“我看不见……”
众生说:“我们就在你眼前。”
齐芜菁去捂他的眼睛:“你好蠢,别看,别看了。”
桑青被无数游魂裹挟,他置身与众生堆砌而成的莲台上,他永远也下不了神台。
桑青麻木地垂着头,泪都是冷的,他颓然坐回齐芜菁尸体旁,一言不发,只不知所措地去捏齐芜菁的手指,那力道狠厉又混乱,他像在为自己的难堪找发泄口,又仿佛在向齐芜菁求助。
齐芜菁抹干净眼泪,也陪他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齐芜菁在假寐中回醒,然而他睁眼之时却已经晚了一步,桑青从尸体手里夺过匕首,遽然扎在了自己颈侧。
而后霍然倒在齐芜菁的尸体旁。
轰!
雨一直没停,雷声凄厉鸣响。
霹雳的白光之下,桑青倒地睁着眼,血将两个人都染得透彻腥红,但他神色平静,眼里还在无知无觉地流泪。
齐芜菁捂住脑袋,他惊魂未定,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桑青呆呆躺了会,又坐起来。他颈侧的伤口像只狰狞的眼睛,血如泉涌,然而他却死不了。
桑青再次用匕首插进喉咙,他呕了一口血出来,而后只能发出滞涩的“嗬”声。
齐芜菁吓得浑身都在发抖,他捂住桑青的手,哽咽流泪:“桑宛双,停下,你好痛,你好痛啊。”
桑青听不见齐芜菁的话,他清醒又麻木地反复将刀捅向自己,然而一次次自戕换来的,却是在覆灭性的疼痛后再次活过来。
血和躯体仿佛不是他的,他被众生的祈愿所刮分。
众生平等,众生平等。
每个生灵都平等分食他的一块肉。
因此命不是他的命,他不是他。
得神力,渡众灵,享永生。
何为永生?这便是永生。
桑青静悄悄地落泪,他拉起齐芜菁的手,玩他的手指:“……你骗我,你也骗我。”
饶是齐芜菁在一旁如何呼喊,也阻碍不了血从桑青全身的刀口里流出。
“无青。”桑青颓坐在血中,平淡道,“我在这世间,没有亲人了。”
众生怜惜道:“神明,我们最虔诚了,我们永不离开。”
桑青说:“是啊,你们不会离开。”
雷声落下,却像是戏开场的锣鼓。
神宗弟子将他从血泼架起来,无数双手将他托举。桑青垂落的发丝沾着血,红色如同游蛇一寸一寸蔓延而上。
桑青被摆弄着沐浴,换上新的袈裟,佛珠要比从前圆,还要比从前艳,桑青有些喘不过气,他垂首,瞧见自己脖子上坠的不是佛珠,而是血骷髅头。
桑青胡乱拉扯道:“错了!神不戴这个。”
有人摁住他的手,劝诫说:“屠杀和慈悲从不相悖,你是神,你做什么都可以。”
桑青怔然,拉住那人,呼吸急促:“是你吗?你,你回来了?”
“你问我?”那人温顺道,“我一直都在的,神灵,众生一直都在。您向下看看,在您脚边,这就是您的众生。”
桑青心下大乱,他惨白着脸:“拿酒来!我不可不醉。”
那人又道:“不要喝酒,这酒成了您心中的孽障,你喝了酒,便瞧不清众生全貌。不要逃避了,神灵,您往前看看,您在哪儿呢!”
桑青朝下看去,忽然心脏骤停。他悬在遥遥高空,脚下是密密麻麻的头颅!吟诵声如同喷发的火山,将他烫伤,又将他吞噬。
好高。
放我下去!
桑青惊心动魄地大叫一声,他的佛珠和耳珰都在摇晃。
叮当。
遥远古刹的钟声回响,僧人撞击铜钟,低声诵念。红日浑圆似血,经文回荡,箴言变成一条条鎏金色的咒链,从天地各隅拔地而起,仿佛群龙破晓,朝着桑青呼啸涌来。
这天地间忽然只有他一人。
四面八方的咒链变成了枷锁,钉穿他的四肢百骸,令他不可挣脱、不可违悖。
痛及全身,有声音问,你还要做神吗?
桑青摇头。
那声音又说,只有成神,你才能度化苍生。
桑青嘶吼道:“可我没有!我不是神!”
那你为何死不了呢?
因为你已享永生。
做神啊,也像上天阶。你很好,竟熬到了此刻,站在了更高处。你要度众生,除邪祟,得先学会看。
好了,神灵,如今你再看看。
风吹起,露出桑青黑发中的几缕红丝,上面的血永不再褪色。血味飘过来,令桑青惊悚,也令桑青疼痛。
桑青浑浑噩噩地问:“看什么?”
音落,桑青那只看破众生苦厄的右眼骤然流出鲜血,将那颗纯洁的银色珍珠变成了血沟壑中的一粒沙。
与此同时,他看见浩渺山岚悍然失色,变为浓浊的黑烟。日照的雪山之巅上,爬满了不胜枚举的黑点,仿佛宣纸上的污渍。
那人说:这便是邪祟,也是你度化众生的豁口。
那人耐心十足,又问:现在呢?要不要做神?
桑青说:我不愿。
那声音宽宏大量:少年人,成神未满,你仍是众生。你可以选择继续当庸人。天地慈悲,准许你的选择。
桑青闭眼:就这样,让我解脱吧。
那人笑道:这样啊……也很容易。少年人,你找一个人,教他念咒,再让他吃掉你的骨血。如此,你的诅咒便传给了下一个人,你就再也做不了神,也不为众生苦难所困。
咒链却倏然大亮!
桑青脚下一空!他蓦地自最高之处坠落。斑斓的袈裟纷飞,璎珞闪着火彩,他被万千金色的咒链裹束,身体也变成了经文中的一段。
哗啦。
咒链断裂!
桑青的视线天旋地转,他分不清昼夜,也分不清血泪,他倒着坠落,便倒着观世间。
而后——
“叮当。”
佛珠摇晃,桑青手握斩邪大刀,再次稳稳在了神台上。
众生跪在他跟前,邪祟亦在他跟前。
那座神龛的余音回荡,其中尽是嘲笑。
你问我成神的代价?少年人,我早告诉你了——得神力,渡众灵,享永生。
你还要做神吗?
桑青睁开眼:“我做。”
第64章 问三问 神祇身殒真的会六月飞雪,腊月……
夜里总多寒凉,是个霜打凄草的节令。
桑青却穿得很薄,他淌着汗,在寒霜天里纵马。风和雨露都被甩在身后,桑青只管朝前狂奔。
他有了“神”力,不再是众生,可他“神”力微薄,又依旧撑不起全部众生,因此酗酒成了他塑造强大的惟一来源。
桑宛双没有承担众生祈愿的能力,但他可以骗自己无坚不摧。
忽然,桑青耳旁传来一声惊呼,梳子骤然落到地上。
桑青一副眼饧之态,他抬起眼,从镜中看到小僮诧然的神色,问:“怎么?”
小僮拾起梳子,嘟囔道:“神主,你的红发比往日多了。”
桑青醉意为消,闻言懒散笑道:“又不是白发,你哭什么?”
“我怕你受他们的反噬。”小僮抽噎道,“你的信徒遍及世间,他们将性命全然拴在你的身上,若他们不幸在远方死去,却要你承接他们的苦果,但这分明与你无关!”
他说得不错。所有信徒的因果都与桑青相连,那不是生长的红发,而是死去的命脉,也是他没法庇佑众生的象征,这意味着神灵是个只会酗酒的废物。
死灵变成红发,令他在这漫无边际的一生里都无法摆脱。
桑青却不在意,反倒取笑:“小子,你还挺有良心,不过神灵之事,你知之甚少,可不要妄图揣度。”
“我可同外面的人不一样,神主你说过我可以和你朋友的!”小僮重新踩上凳子,为桑青盘发,“但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逼得我只能同那些人一起瞎猜。”
“嗯……你说得不错,我们的确可以做朋友,这样吧丹无生……”桑青思索片刻,又说,“你还想知道什么?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我今日准许你问三个问题。”
“真的吗?”丹无生偏过脑袋,试探道,“是外面那些人都知道的吗?”
桑青提醒道:“这已经是两个问题了。”
丹无生“啊!”了声,说:“这也算!你耍赖皮!”
桑青大笑起来,浊酒之气彻底消退。
丹无生轻咳了声,一边为桑青梳头,一边问:“君主赐你神号‘渡生生’,为何不接?”
桑青听罢,露出副奇也怪哉的表情:“有吗?什么时候的事?”
丹无生大吃一惊:“你不记得了?天啊,兄弟,你怎么能不记得!你将君主派来地信使关进马厩里一天一夜,半夜你还命我学雪狼嚎叫,惊了马厩里的马,第二日那信使顶着一头马粪马尿,鼻青脸肿地跑出来呢!为这事儿,君主还打了我的屁股。”
“天啊虎兄。”桑青霍然转身,“君主真是个蠢蛋,竟不知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这你还能忍住不咬他?”
丹无生道:“我要是暴露真身,神宗立马就能将我收了!说远了……我不信你忘了这事儿,究竟为何不接君主赏赐?”
桑青又闭目养神,慢吞吞踩着凳子,似乎在品味这个“赏”字。
“我适才已经说过了,他是个蠢蛋,这名字难听,我不稀罕。”桑青悠然道,“他为我赐号,我若接了,便是昭告天下神宗仍受朝廷辖制,里面养的不是为民除害的正道之士,而是为虎作伥的伪君子。到时候众生谁还敢求我,谁还信我?你知道的,我花了许多年才将神宗烂透的劣根掰正。”
“我明白了!百姓对朝廷早有怨恨,却敢怒不敢言,这封号你若接了,在众生眼中你便是与朝廷这群豺狼为伍,以后大伙儿再也不敢在你跟前说真话了。”丹无生一点就通,随即又问,“神主,你的神位分明是继承而来的,又为何要欺瞒神宗弟子,告诉他们努力成神是靠修行呢?我真担心他们最后成不了神,来找咱们算账!”
桑青却不以为意:“成神么,我只需设定一个标准,再昭告天下,达者即为神。所以只要孜孜矻矻,照规则修行,他们必定会成神。世间的术法皆我独创,世间灵能皆来自我身,我既能让他们予取予求,也能剥夺他们的力量。”
丹无生似懂非懂:“那神祇身殒真的会六月飞雪,腊月炎阳吗?”
桑青道:“不知道。”
丹无生说:“不知道?”
桑青耳边还回荡着那座神龛的笑,它死之时,天地万象并未因“神”之陨落而兴起风浪,相反,弑神那日只是个很寻常的艳阳天,光与风都和煦。
桑青看向镜子,自己嘴边仿佛还有血渣和生肉。这副光景像鬼一样缠着桑青多年,不断提醒他:你不是神,别忘了,你继承的是邪祟的诅咒,别以为你走了众生之道,便能遮掩你是个邪祟的事实。
哈哈,众生还不明白自己拜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什么东西?使用邪祟之力却被冠以神祇之名的可怜虫。
桑青平静道:“不会,被雷劈倒是有可能。”
“哦。”丹无生又问,“你为何时常揣着那把匕首?你不是有那——么大的长刀吗?”
桑青闭眼小憩,懒洋洋的:“你糊弄我,三个问题已经结束了。”
“哎呀神主。”丹无生用哥俩好的语气说,“咱们谁跟谁呀?况且这关乎您的日常,我作为神童,问一下又不算逾规越矩呢!”
“你想知道么?”桑青散漫道,“我将用这把刀行报复之事。”
丹无生从凳子上摔下来,颤声说:“报报、报复?谁?”
桑青道:“弃我者。”
“你别听那些大嘴巴瞎说!邪祟也有讲信用者。”丹无生仓皇立誓,“就比如我,我绝不会叛变的!你想想,我宁愿被打屁股都没有供出你养虎为患!你,你别杀我。”
“你这用词……嗯,倒是很好。原来你上学堂,竟不只是去学打架。”桑青整理好装束,从镜台前起身,“天色不早了,上路吧,水鬼在哪儿来着?”
丹无生一骨碌爬起来:“不是水鬼,是旱鬼!”
——天下大旱已久。
各方土地已经干裂发硬,庄稼粮食没有收成,也饿死了许多牲口。然而奇怪的是,大旱之初曾有人掘地三尺找水源,却意外发现最下层的土甚至干得最厉害!
没有庄稼,没有牲口,也没有水,大伙儿一下子断了三条生路。
于是所以人聚在一起,变成了水,凶猛地涌进桑青庙宇。
桑青脚下的活人和死人都在增加。
起初,大伙儿以为是天灾,便在桑青跟前日夜求雨。桑青动用灵能,自天南海北挪雨造雨,然而这只能解一时之需,天不降雨,水只会越用越少。
直到某日在一处旱地里,有人发现了“龙吸水”之景,没多久,又有人发现河里的水正微不可察地往天上流。
厚重的云烟里仿佛有一条通天彻地的舌头,将地上的水给尽数吸干。大伙儿这才明白,这是邪物作祟,还是个顶厉害的邪物。
于是桑青耳边的祈愿从“求雨”变成了“除邪”。
他们说:“邪物如何厉害,也打不过顶天立地的神。您的本领,我们都看着呢!”
这话不赖。
桑青不断修行,在神的“天阶”上越爬越高,他的力量也逐渐增强。凭借这个,他帮他们办成了许多事,也救回了许多条命。
他对每个人的祈愿都照收不误,但却并非每件事他都力所能及。因而支持者和唾弃者开始抗衡。
桑青对此却不以为意,他喝个酒就能忘。
丹无生个头矮小,一手扛着桑青的大刀,一手抱书温习。
桑青道:“这破书写得人模狗样,实则全是废话。你要用诀,何不直接问我?”
丹无生狐疑道:“可是老大,这书不是你写的吗?”
桑青道:“是啊,要将书发出去,还得经过多重审核。有群老夫子,他们说我文采不好,太犀利,教人咒诀像在教人如何捕食,所以他们自个儿润了色,变得罗里吧嗦。”
“原来如此啊!”丹无生自??暴自弃,“我读书很差的,打架还成,他们竟还这样耍我。”
“他们还规定,这不许写,那也不许写。”桑青蔑然道,“你要学杀招,还得限制年龄和资历,须得弱冠,还得是宗门长老。下面的小孩儿,能学个隔空揍人就不错了,就算这样,也还得挨批,说他们暴力。”
丹无生眼睛发亮:“杀,杀招!”
“嗯。”桑青顿步,拿过大刀一挥,前方枯木顿时摧折一片,沙尘之中霍然响起一阵沉闷低吼,“像这样。”
丹无生看傻了。他目瞪口呆地盯着前方,忍不住后退:“老……老大,你砍到东西了,啊!鬼!”
前方什么都没有,却能瞧见一道悬浮在半空的豁口,里面正在汩汩渗出青色的黏液,瀑布似的泄下来。
丹无生脸都白了:“我也是怪,我怎么瞧不见它?”
“你什么级别,它什么级别。”桑青道,“别绝望,我也看不见。”
丹无生果决道:“我跑了!”
桑青没拦:“跑吧。”
“你不跑?”丹无生撒腿到一半,劝道,“老大,我最知道你的力量,你分明没有那些人想象中的所向披靡!你也看不见它,它的修为不知比你高多少。若是高一丢丢还好,就怕它……啊它过来了!快跑!”
桑青却一掌将丹无生拍飞,不可置信:“你竟小看我?”
丹无生一下子落到很远,他说:“谢谢,谢谢。”又犹犹豫豫道,“好,好吧。我先多学点咒诀,你撑住啊!”
桑青瞧不见邪祟出招,但他能看见邪祟身上那个刀口,以至于桑青能及时做好防守。
但,仅是防守,桑青便用尽了全力。
他无法发起攻击。
更糟的是,邪祟的伤口正在弥合。这意味着桑青在看不见对方的同时,却将自己暴露在对方的杀招之下。
丹无生在“嘭嘭”声中狂翻书,急得嚎啕大哭:“我不要把石头变桌子,我要杀邪祟!”
然而在一声巨响之中,迎面爆开的灵能波将丹无生连人带书都撞翻在地。待丹无生从昏厥中醒来之时,眼前只剩一片狼藉,青色与红色的血混做一堆,桑青已经没了踪影。
第65章 殒与生 这一瞬,思念快把祂湮没了。……
晴日之下,沙尘如幕。
桑青又听见神龛在笑,他面无表情,已经习惯耳旁常年的人语,哀怜的、欣喜的、怨恨的、虔诚的……
桑青姿势不羁,卧在石头上倒灌酒。
湿满襟,袈裟破,刀乱舞,血从他的背脊渗出,流满了巨石的棱。桑青醉醺醺的,对着周遭空无一物的虚空挥砍。刀风霍然劈开前方的山峦,桑青却再也没有砍出一道流青血的口子。
然而他却满不在乎,慷慨道:“你尽可以躲,我有的是时间同你耗。”
没想到这话一出,山谷中竟回响起一道声音:“我当然知道,神灵么,有无穷无尽的寿数。可你却忘了,长生之乐是谁赠给你的。”那声音时远时近,像一阵潮湿的雾,“少年人,你便是如此对待你的恩公么?”
“原来是你。”桑青不太讶异,注意力都放在酒壶上,他抖了半天却滴酒不剩,遗憾道,“你如今变成这副模样,想必就骗我的报应。”
“报应?”那声音新奇道,“哈哈,自然自然,这是我的福报。不过我想不明白,你如今名声大噪,神力与日俱增,救苦救难,杀敌杀邪,这不正符合神之职责吗,怎么反倒说我骗你呢?”
桑青坐起身,十指随意搭下,却抑制不住颤抖:“你的诅咒转移到了我身上,你为何仍旧死不了?”
那声音道:“我早就死了,否则我何至于如此开心。今日的我并非我,而是重生后的我,少年人,你懂得太少,做神佛哪有做邪祟快活,你瞧……”
音落,只听“嘭”地声。
桑青见状不妙,立时甩过大刀,然而却始终晚了一步!他目光所及之处爆开一阵血雾,活人像烟花一样被炸成撕裂的碎屑。
那声音亢奋道:“瞧仔细了吗,这就是我同你的区别!我杀人灭世,全凭心情,这天地间再也没有规则能将我囚于缧绁之中,可你不同,你的恨与怨都逃不出这层躯壳,你只能被逼着大爱苍生。你不仅要除邪,还要诛自己胸腔里那颗邪心!你眷顾的众生,恰恰是最怯懦的!他们靠不住,他们帮不了你的,少年人,成神便是与全天下为敌,包括你自己。”
“受益匪浅啊恩公……”桑青撑着大刀站起,他蔑然笑道,“你笑我心最羸弱,可偏偏我喝了酒,酒蒙子最不要命,心也最坚韧。我瞧不见你伟岸的身姿,却能看清你失败的蠢样。”
“所以呢?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这浩劫是天注定,没有我,也会有其他邪祟促成这场天灾。”那声音近在咫尺,讥笑道,“我做神之时便预见这一幕,我却知生灵涂炭,无力回天,因为我并非神明,我只是个懦弱之辈,我怕救人,更怕救不了所有人。这个念头将困了我百年又百年,让我从未有一刻为自己而活!”
它情绪激昂,连周遭的气流都战栗起来。忽然,桑青目光一亮,青色的黏液又无端从半空中倾泻而下:“我猜得不错,你堕邪时间太短,却想要操控如此庞然的身躯,大部分力量都得用作自身供给,否则你将会被自己给压死。所以你为了活,要从地里汲取吃食。”
桑青虎视眈眈,像一头拱背的雄狮,刀便是他的獠牙,他露出森然笑意:“诚然,你的力量在我之上,可你适才心绪不稳,体内灵能大乱,身体头重脚轻,若我不要命同你打一场,输赢恐怕难定。”
音落,只闻刀风长呖,桑青悍然砍向身前!
果不其然,刀身陷入一团无形的软肉,发出黏腻的摩擦声,青血立时狂涌而出!
山谷响起轰鸣之音,那声音勃然大怒,爆喝:“是我给你的神位!是我让你得了长生!你不谢我?你竟不谢我!”
怪物青色的血四处喷溅,血水落下之处发出“滋啦”的声音,干涸的土地生出白烟,而后腾燃起烈火!
桑青的整张脸被血水烫破,露出皮层之下的红肉与白骨。银珍珠依旧亮洁,桑青的右眼却被血给烫烂,腐肉立马汹涌膨胀起来,将整只眼睛堵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饶是桑青再如何不在乎,也难逃生理性的昏厥。他险险撑了下身子,似在缓神,又似乎是在迎接覆灭性疼痛的到来。
狂风肆虐,怪物狂躁地在山谷间乱窜,它仿佛生长了尾,暴戾地横扫过桑青的腰——
轰!
灵能波对碰的瞬间,反力霎时撞开半空中的一切事物,与此同时,桑青径直砸进山里!
桑青从山腰滚到山谷,他拖着血淋淋的身子晃悠站了起来。此刻的他五官尽毁,浑身通红,但这人却越痛越清醒,狂风鼓吹起他的狮毛:“谢啊……我一直都记着你的恩情。”
桑青拖着大刀走来,用仅剩的、能睁开的眼盯着前方:“你助我解开囹圄,若不是你,我何以知晓自己的强悍,有多条命被我攥回人世间,我都,记不清了。恩公,恩公?我啊……我每日每夜都记着你!”
天空四处都破了洞,落雨似的流着青血。天在下“雨”,地却烧了起来!
“少年人!”它怒气难消,又疼痛难捱,“你如今坐拥了一国还不够吗!你当真以为自己能与天争定夺,与地争生死吗?太傻,太傻!你救不了整个天下!”
然而音落,桑青的大刀骤然变大数倍,像一颗挺拔巍峨的树,又像是一座刀山!阴影笼罩整个山谷,大刀轰然铡下——
“我,”桑青神色狰狞,在血和火的炙烤中怒吼道,“能!”
“嘭!”
大地被一分为二,干涸的沟壑沦为真实的断崖。天空中骤然出现一条格外长的线,所有的青血都从这条长线当中暴泻。
狂风再起,怪物的尾和牙再次袭来,它痛苦、绝望而又不甘心:“畜生!你的力量是我给的,长生也是我给的,你应该知道,世间只有我知道如何诛杀你!”
“杀我,对,杀我。”那些口子不仅出现在天空,也同时出现在桑青身上。对方灵能紊乱,他自个儿又好得了多少?可桑青却浑然不理,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既然你我本一体,我终将沦丧为你这番丑态,那就,一同覆灭,殉了这天地万灵神佛鬼怪的道吧!”
“你——!”
大刀断然砍下,铡断了天地,满目皆是疮疤!
怪物狂暴地挣扎,令群山间轰鸣不断:“不!我他妈的,我冲破世间规则了!我不要死,我要活!救,救我啊——!”
火舌舔上天。
桑青站在青色腐血倾洒的豁口之下,他张开双臂,在腐烂和灼痛中迎接解脱与新生,他疯狂大笑:“我本无相,亦有万相——”①
去做草原的风和木,森林的狼与狮,若在泥潭里打了滚,儿子,没关系,要打滚就要撒泼得快活!阿母一生没有别的愿望,只要你做你自己。
皮肉是比大地和高山更加脆弱的东西,它融化、腐朽、丑陋、疼痛,却在濒死前爆发力量。
“凡有所相,皆为虚妄——”②
让他演观音,不是真如来。
世间污浊,众生愚陋,不辨鬼神。桑宛双,你不要成神。把手给我,我带你走!
泪与血混杂,他的爱恨冲破躯壳的樊笼,竟比火还烈!桑青的身影在这一刻被覆灭:“今者,吾丧我!”③
青血流尽,大火滔天,将神与神、鬼与鬼都尽数焚化!
“铛。”
古刹鸣钟,丧乐起时,浩劫终了!
——灰飞烟灭。
*
神陨之时,结界也随之破裂。丹无生被隔绝在大火之外,他崩溃到忘记如何说话,只能发出撕心裂肺的“啊、啊”声。
这场浩劫近乎是毁灭性的,但桑青的结界保住了周围大部分的生灵。火很快就灭了,有路过之人见到烧成黑炭的山丘,一时惊骇。
“听说了吗?神主出行,去西边杀邪祟去了,不过这消息都多久了,怎么连他人影也没见着?”
“他啊,向来高坐莲花台,出行都要坐神轿,巴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来了,然后出来跪他呢!如今没见着,八成就是没来呗!”
“他总是这样,解决不了很多事。都是我家里人信他护他,可我看,他能做的,我也能做!这些年的香火钱供上去,还不知道流到哪家作乐坊的肚子里去了!”
“就你,你能做?撒泡尿照照自己吧,你光是‘俊美’这一点就比不上人家!”
“他也只有脸了!爷们儿平日里还要下地种田,君主还要微服私巡呢!他倒好,十指不沾阳春水,光坐在神台上赏眼。拜他,不如拜我!别的不说,我起码不会收黑心钱嘛!他人没救几个,灵没显几次,倒是吃众生和信徒的血乐在其中!”
“你当心点,小心他听见。”
“听见怎么了?天底下骂他的人多着呢!他喝百姓血,说一句都不行了……嘶,这天上飘的白花花的东西是啥?”
“这是……是……”
“天啊。”
“这是雪!”
*
有东西轻飘飘落到祂的鼻尖,先是一点潮,而后是一丝凉。这点微弱的凉意平息了祂身心的火,灼痛似乎消失了。
祂睁开眼睛,耳边只有轻柔的山风。视线晃成一团光晕,声音还是哑的,祂却翕张着嘴唇,问:“你在哪里……”
无人回应。
祂又说:“太好了……我,我也死了。你可以……让我见你一面么?”
祂不知道怎么表达。
这一瞬,思念快把祂湮没了。
好久不见。
我很想你。
视线终于清明,桑青瞧清了漫天的飞雪,祂坐起来,四周却是湿漉漉的一片。
桑青伸出手,然而落在他掌中的却并非雪花,而是雨。
土地仍有干涸过的裂纹,这些疮痍提醒桑青,那场浩劫并非只是一场梦。但裂纹中的种子已经发芽,野草繁茂,远近的翠绿都是被翻新过后的亮色。
“神主!”小老虎抱着那把偃月刀,扑了过来,“你终于醒了!”
偃月刀自立在原地,刀身泛着冷黑色的光泽,花纹却是赤红的血色,像是蛇。它面向桑青,像是在看桑青。
桑青一目了然,笑道:“我连名字都未曾给你取,你竟就这样生了灵。”
“无相。”丹无生奇道,“不是叫无相么?它自个儿写给我看的。”
桑青又笑:“你自作主张,聪明至此。”
四下生机盎然,只不过却不像祂死的地方。据说人死过后,魂魄会在原地驻留,否则便成了孤魂野鬼。
想到死,桑青露出一副“你如此不争气”的表情,问丹无生:“我分明已经将你仍在了结界外,你又是怎么死的?”
“啊……啊?!”丹无生被戳中伤心处,一别嘴,顿时哭得稀里哗啦,“我没死!是你活了!”他一抹眼泪,亢奋道,“不仅是你活了,万灵都活了!老大,你好厉害,这是什么雪,下到一半变成了雨,亡魂沾了这雨,无论老少,都化作新生婴儿,重临世间了!”
桑青道:“什么?”
“就是,嗯……我听老夫子们说,生命乃是一个囫囵圆,死和新生都源自同一点,因而死即生,生即死。那些达到命数末点之人,也同时踩上了新生起点。”丹无生摇头晃脑的背,看来他确实听了功课,“总之,老大你这场雪,哦不,这场雨让枯木逢春,旱灾已经解除了。”
“原来如此。”桑青下意识摸向那颗珍珠,却摸到右半脸有一张面具。
“别摘!”丹无生道,“你这只眼睛老、老可怕了!要养一段时间!还,还有……你之前不是说,神祇陨落不会下雪吗?”
“这不得陨落一次,才能知道实践出真理么。”桑青曲起条腿,狼狈之态如水东流,他好整以暇道,“虎兄,你眼神闪躲,是又背着我闯了什么祸?”
丹无生底气不足:“有个……”
桑青问:“有个什么?”
“就那个……”丹无生道,“哎呀,神号。”
桑青挑眉。
丹无生嗫嚅道:“大伙儿都喊你烛雪君,还有人称你为三千界。如今天下,都,都传遍了!”
桑青道:“传遍了才告诉我?你的主意?”
“也,也不是啦!”丹无生道,“你瞧眼下这光景,当日我找到你时,就已经有句新生的口诀传出去了,叫‘焚雪化柔水,雨露三千界’。我听着好听,就没阻止,本想征集起来先给老夫子们过过眼,再让老大你来选。
“老夫子们喜欢当日君主赐的那个蠢名,我不服气,便与他们下棋,谁赢了便听谁的。结果当日……算我中邪!”
“罗里吧嗦。”桑青耐心告罄,无相刀心思敏锐,顿时锋芒一闪,激得丹无生跳了起来!
“我说,我说!我哪里斗得过那群老狐狸,眼看就要输!”丹无生的语气仍是藏不住的新奇。
“结果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好大的鹰,是我见过所有老鹰里最大最强壮的!它叼过我的黑子,竟一子反杀了对方的白子!”
“老大,想必它也喜欢这两个名字,才来帮我的吧!”
桑青眼底有笑,他说:“兴许吧。”
第66章 风雪后 “……不好意思,你说谁落气了……
阿娘,我又做了个坏梦。
梦到什么了?
又梦到……那个红头发的人!他好高,罩着帽子,还带着鬼面具,要来捉我!我害怕他,便把他揍了一顿……
无青,你害怕他,又为什么哭呢?
我很伤心。我看见他,我就好难过。我打他,他也不还手,我用脑袋撞他,让他滚……然后,他眼睛就,就流了一滴血!
——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齐芜菁挣扎起来,悚然道:“阿娘,他、他来了!”
“娘在呢,不用怕,是他呀。”齐婉清收拾衣衫,将被黑炭和金属油染黑的围衣脱掉,“无青忘啦?他是管辖雪原的尊长僚属,三月来一次,给家家户户送吃食贴补和御寒衣物。”
“啊!我真是吓成大傻瓜了!”齐芜菁从床上跳下来,三两下穿了衣服,“阿娘我去吧!你发热还没好呢——”他抢在齐婉清跟前开了门,外面风雪呼号,砭骨寒意又将齐芜菁推了回来,“阿娘,外面还是没有人呀?”
齐婉清道:“我去吧,你在家呆着。”
齐芜菁说:“他怕我吗?好像每次我一开门,他就要跑开。”
齐婉清笑道:“谁不怕你呀?你可是远近闻名的雪原小霸王,很威风的。”
“原来如此!”齐芜菁拍拍手,倨傲道,“……那他怕我,也是情有可原。”
齐婉清戴好保温面罩,笑个不停。她像往常一样,将自己裹得厚厚的,对方虽只是尊长僚属,但她与男人交谈之时,总忍不住放低姿态,垂首弯腰。
齐芜菁不喜欢她这样。要知道,他是小霸王,齐婉清可是大霸王,是一头连尊长都敢咬的雪狼!
齐婉清接了贴补,进屋将门关了,然而僚属却并未离开。
齐芜菁上了二楼,攀在窗户上:“阿娘,他又不走,不会想偷咱家东西吧!要不跟尊长请示一下,下次不要他来了。”
——那人总是这样,自己一个人呆愣愣站在风雪里,不知有什么目的。僚属戴着很宽的兜帽,齐芜菁从来看不清他的脸。
但当齐芜菁说到“不要他”的时候,窗外的人忽然转身,踩着大雪走了。
齐芜菁瞧不明白,倒在床上打滚。他抬眼瞧见了床对面墙上的画像,画的是当今最受人敬仰的神灵烛雪君,齐芜菁鲤鱼打挺,跳下床,围着齐婉清转:“阿娘,你不是最讨厌神宗了吗?三千界可是神宗的头儿!你怎么还供着祂呀?是用来咒祂吗?”
齐婉清往他屁股上一拍:“瞎说什么呢小崽?烛雪君不同,害人的是昏君是奸臣,不是祂。”
“阿娘,你昏了头啦?”齐芜菁惊诧道,“前几日那群神宗才抢了我们的炭火和钱呢!你说祂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啦?是脸么?”正说着,齐芜菁忽然将一小块碎镜子塞进齐婉清手里,“给你。”
齐婉清一手的黑炭,不明所以:“干吗?”
齐芜菁蹲在碎镜子前,摸着自己下巴好好端详:“我也很英俊的。”
齐婉清笑出声来:“那当然,我的儿子可是方圆百里最俊美的。”
齐芜菁得了认可,士气受到了鼓舞:“那改日我也当神去,我肯定不比烛雪君差!”
齐婉清笑着扔了他一脑袋的碳灰。
没出几日,那位僚属又来了,只不过这次不同,齐婉清出门卖碳,家里只剩学堂归来的齐芜菁。
齐芜菁背抵着门,心头狂跳:贴补三月一送,这是老规矩了!这家伙果然目的不纯!
齐芜菁双手握着菜刀,他调整好呼吸,从门缝里往外看,岂料外面那人却倏然不见了!雪花被吹进门缝,落在齐芜菁的鼻尖上,又冷又痒。
他正要再仔细往外看,一道声音却忽然炸在耳旁:“我等不及了,可以来你家做客吗?”
“不可以!”齐芜菁想也不想,舞着菜刀乱砍。这位僚属躲避轻松,几下就破了他的招,菜刀“哐啷”脱手的同时,那人半囚半抱将齐芜菁抱了起来。
齐芜菁拳打脚踢,大喊:“杀人啦,杀人啦,救命!”
风雪呼号,那人的笑声却格外清晰:“小霸王?你力气好大,我很崇拜你。”
“狗屁崇拜!”齐芜菁用两只手掐住他的脖子,“你把我的菜刀踢了!”
僚属说:“对不起。”
齐芜菁愣住:“啊?”
僚属轻声说:“我不知道那对你很重要。”
齐芜菁这才想起来继续掐人:“我要杀你,当然重要——喂,喂!你干吗你——有病啊!不准蹭我!”
这人将他抱高,黑皮手套将齐芜菁冰了个激灵。他不顾齐芜菁的三拳两脚,将脑袋放到了齐芜菁小小的肩上。
齐芜菁顿时被吓得花容失色!他推着身上那颗脑袋,惊骇道:“你、你能不能……你什么毛病!”
他束手无策,张口将咬住僚属的脖颈,鲜血弥进齿间,齐芜菁心里莫名一颤。然而就在这时,屋内骤然卷起一阵狂风。
暴雪弥天盖地涌来——
真是可耻!齐芜菁分明对这人有着滔天杀心,此刻却因本能而不得以瑟缩在其庇护之下。
再睁眼,四面是茫茫雪原,房子和人都不见了,只有一望无际的白。
齐芜菁松开牙齿,胆战心惊:“你,你是……妖怪。”
他抬起头,忽然瞧见男人兜帽后的红色。齐芜菁预感不妙,却见这人抬起脸,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狰狞的鬼面!
——与他梦中那人一模一样!
不知为何,齐芜菁却倏忽松了口气:“原来只是梦……”
那人不再避讳长相与目光,对他说:“你觉得梦很好?”
“梦里至少死不了。”得知是梦,齐芜菁没之前那么怵了,“你等着,我铁定要向大家揭晓你的真面目!别以为你那三两斤鸡蛋和白米就能将我收买了!”
那人说:“不好。”
齐芜菁道:“放开我。”
那人收紧胳膊,将齐芜菁摁在怀里:“我讨厌梦。”
“要死、要……”齐芜菁不知为何,在梦里仍能感到痛,“救命救命!”
那人语气落寞:“你不愿见我,梦里也讨厌我。你心好坏,我要掏了你的心看看,究竟为何——”他一边说着,果真在用手指摁压齐芜菁的胸腔。
更叫齐芜菁战栗的是,他的心果然开始痛起来,好像真有一把钝刀正在剖他的心!
齐芜菁哪里这样痛过,他惊恐万状,乱喊道:“杀人啦杀人啦!我要醒来!”没来由的,他脑中一闪而过三千界的画像,立马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烛雪君求你显灵,让我回去!”
岂料男人却道:“这可是你说的。”
齐芜菁瞪大眼睛,只见天和地忽然被狂暴的雪尘连结,风浪剧烈,齐芜菁来不及抱住男人的脖子,便被卷到了天上。
哗啦——
他像一片冬日的雪叶,脆生生的,几乎被狂风和暴雪撕扯了碎屑!风和雪都涌向他,而后齐芜菁在呼号中听到了无数声音。
无青。
少君。
教主。
邀月君。
齐芜菁头痛欲裂,心脏更是四分五裂。他在风暴的涡流中承载万千呼唤,齐芜菁没听过这些声音,可他却莫名认识这些声音。
他被霜雪迷住眼,正奋力拨开——
我……
我……
“我在。”
他回应了风雪的呼号,而后睁开眼,瞧见雪化成了雨,滴落在他的面庞上。
哭声循序渐进,直至将齐芜菁双耳灌满:“落、落气了,还去准备后事吧……”
齐芜菁被这句话呛活了起来,他声音微弱,问:“……不好意思,你说谁落气了?”
满屋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尖叫。
齐芜菁眉头紧皱,无望地说:“救命啊——”
*
齐芜菁原本很饿,但在这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竟有些食不下咽。
这时,却听一声响亮的“咚!”
不知哪位登高的英雄脚滑,倒栽着从亭盖上摔下来!这一摔可不得了,吓得亭中层层叠叠围观的人“楼”轰然倒塌,不仅如此,还将亭中的石桌“哗啦啦”砸了个底朝天!
山林里群鸟惊飞,野禽跳进院中,开始四处尖叫乱撞。
齐芜菁好不容易吃上一顿饭,现在却只剩淋了一身的汤水和饭渣。
“你们……”齐芜菁脸都黑了,“……赔我饭!”
“哎呀呀!”礼云气喘吁吁跑进院内,苦着脸,“我的祖宗们,这又是怎么了!”
一弟子爬起来,说:“师父,你评评理!明明说好今日院内限人数的!他,还有他们,都是忤逆师命闯进来的!”
朝盈看见那手指到了自己,气急:“什么闯?会不会说话?我和佩兰君是好友,是生死之交!我,我昨儿就和他约好了,分明你们才是后来的!”
“什么好友?朝盈,你还做梦呢,他是邀月君,不是佩兰君!”
“名号都是身外之物。”朝盈看向齐芜菁,“佩兰君,你自己说,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齐芜菁面有菜色,他正闭眼老僧入定,心里全是饭。
“看,人都不稀罕理你!”
朝盈不可思议,伤心道:“我们可是一起打过鸟的关系!”
“师父,你看他!”
礼云招了半天手:“好好好……都别吵,这个,不管是邀月君还是佩兰君,人刚醒来,是得静养的,你们这样吵……哎呀呀!连饭都不给人吃啊!”
此话一出,弟子又吵起来。
左边道:“心肠歹毒,为了瞧热闹竟如此体虐病人!”
右边道:“饭还是我们端来的,桌子却不是我们打翻的!谁头顶有个大包谁自己清楚!”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将齐芜菁夹在中间观赏唾沫左右飞。
时铄跳出争执圈,一脸正气,装作自己并非擅闯的一员:“师父,要抓哪个回去挨罚?”
礼云头痛道:“……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把中间那个饿死鬼抓了!”
第67章 归家路 “不跪我,不敬我,还敢不要我……
齐芜菁躲在礼云的屋子里,总算吃了顿饱饭,但味道没尝出来,因为屋子里全是酒味儿。
礼云道:“不好意思,昨日埋了三坛在地板,味还没散。”
齐芜菁挺客气:“谢谢这些时日师太的照料。”他将身上值当的玩意一一摆出来,似有些窘态,轻咳了声,“师太,这些是无为教最值钱的东西了,你先收着,待来日我再杀点伪神——”
礼云更客气:“别别别,你拿好。”她将东西推回去,竟出了冷汗,“天下伪神在宗门大比过后都尽数凋零了,你非要杀,岂非就剩我们菩提门这一脉了!你想想朝盈,想想时铄,想想……”
“哈?”齐芜菁看她露出惧色,很是不解,“师太,不必担心,我要杀早杀了。”
礼云又认真点头:“那是那是,屠佛手屠的是伪神,无为教救的是众生!”
齐芜菁撑着脑袋,终于意识到:“师太,你是不是有事要说?”
“是有一件小事……”礼云想到什么,心烦意乱起来,“崽啊,你在宗门大比上这么一闹,各宗门的主心骨全没了,如今神??宗弟子全是愣头青,能撑住整个宗门的年轻弟子还没我的指头多!”
礼云神色绝望凄苦:“这下好了,世间神宗就剩我一个老不死!大门派还好,他们宗门的东西有大作用,须得人继承。就是一些小门派的孩子,这些时日全丢了娘家门派,跑来菩提门拜师!我那偷运酒肉的暗道都站满了人!这可……这可如何是好啊!”
齐芜菁点着自己的额角,若有所思:“这样啊……不过宗门英才尽出,时铄师姐呢?还有音书宗的蔡齐光之辈也很优秀,若要拜师,师太也可引荐引荐。”
礼云恨气道:“时铄?别提她了,整个菩提门的功课都没过,现在还在补考呢!你别看她打架厉害,教学生那叫一个惨不忍睹,不然怎么是我这货当师父,她当徒弟?”
齐芜菁讶然:“这么夸张?”
礼云道:“我从前下山捉邪,将门中的事交她管了两日。结果你猜怎么着,她唆使着小孩儿将长老灌醉,拖过来借灵能帮他们打鸟。我回来之时,长老被栽地里当萝卜拔!看得最开心的就是时铄!”
齐芜菁大开眼界:“那师姐平日里藏得很深啊……”他看到礼云的迫切,又说,“师太既然找我,想必是有解决办法了吧?”
礼云诡异地“嘿嘿”两声。
齐芜菁忽然正襟危坐,警惕起来。
“佩兰……啊不,是邀月君。”礼云道,“你劫富济贫,心地慈悲,又精通机关术和灵术,在场弟子都见过你的本事,况且你还是三千界座下的神子,想当年,烛雪君多威风啊,必然你也是人中龙凤……”
齐芜菁“噌”地声站起来:“我吃饱啦,谢谢款待。”
礼云追在身后:“不好,你别想跑!”
两人隔着张矮桌兜圈追赶,齐芜菁说:“师太,我年纪太小,怎么能让那些师兄师姐拜我呀?”
“怎么不可以呀?”礼云绕桌快步急走,也“呀”,“大伙儿本就是冲你来的呀?屠佛手,没有比你更适合统领宗门的人了,难道你想看着宗门在我的带领下再次走上歧途吗!”
齐芜菁道:“言重了,宗门要是重蹈覆辙,到时候再办一场大比不就好了。”
“真的,你别威胁我。”礼云佯作痛心状,“你看,我连言语中伤都受不了,如何做好大伙儿的榜样!你信我,我天天喝酒,活不了多少年了,我兴许下个月就圆寂了……别走,不!明天,我明天就死!啊,陈佩兰,我现在就死!”
“得罪了师太!”齐芜菁略施机关术,绊住了礼云。时铄从门口倒钩进屋内,补了一“刀”,将礼云彻底困在屋内,对齐芜菁道:“叫你什么好?”
齐芜菁笑道:“时师姐,你好啊。”
时铄点头说:“佩兰师弟,你既身为无为教教主,想必醒来后有许多事要处理。不必理会这里,这段时日悠悠山的确乱了些,不过师父她老人家能料理过来。”时铄说,“对吧,师父。”
礼云双目惊恐:“不对不对,怎地瞎说一通,乖徒,你可千万别放他跑了啊!”
齐芜菁充耳不闻道:“好呀,之后再来找你们玩儿。”
礼云道:“啊!”
齐芜菁回过头:“师太,下次给你带酒来!”
“抓住他,时铄!休要用酒来糊弄——”
时铄提醒道:“师父,人已经走远了。”
礼云方才如梦初醒,追喊道:“什么酒?哪家的?!”
*
齐芜菁在悠悠山最隐匿的林子里等着,机关虫正在他的指节上打盹。
过了不知多久,机关虫霎时苏醒,朝着某个方向飞走了。齐芜菁坐在石头上一收脚,跟前滚来个“枝繁叶茂”的人。
齐芜菁撑着脸,鼻子前翘着根草:“好慢啊朝盈君。”
朝盈抖掉叶子,将兜里的机关小虫还给齐芜菁,压低声音说:“我已经很快了!白天有个同门和我吵架,我为了趁早溜出来见你,只险胜了一把!”
齐芜菁道:“行了,时师姐呢?”
“她在听师父倒苦水呢,后头来追我们。”朝盈有些局促,他说,“教,教主。”
齐芜菁扔了那根草:“要不要这么没意思?再这样下次不和你玩了。”
“别不和我玩呀,主要你,你又不是陈佩兰。”朝盈一瘪嘴,“那我叫你邀月君还是无青君?”
齐芜菁倒在石头上,翘着腿:“你若是和我得好,便唤我无青或者佩兰,若是要同我随便玩玩,便叫我邀月。”他漫不经心地说,“我和你交朋友,便是陈佩兰和你交朋友,我既然替他活,那就不能只活一份。”
“佩兰君……”朝盈双肩下沉,心里舒坦了,“你可吓死我了,你都不知道,当我听说你又是无为教教主,又是烛雪君养子之时……”
齐芜菁坏笑:“帅吧?”
朝盈夸张道:“我当时都快哭了!”
齐芜菁奇道:“好兄弟,没想到你竟这么为我感动。”
“倒也不算。”朝盈索性也坐到石头上,“主要是你藏得太深,身份还全是宗门的仇敌。不过,你当真厉害!若我担上这两重身份,早吓得自爆当场了。”
齐芜菁哈哈,被阳光晒得很惬意:“那还是我厉害些。”
朝盈五体投地:“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真的要去不周城吗?虽然三千界于你有情有恩,可对我而言可是有血海深仇的!”
齐芜菁泰然:“你正好可以杀他呀。”
“不是我要杀他。”朝盈瞪着眼,“是他要杀我!不周城内尽是业障,恶鬼万千,最爱吃我这种阳刚正气的宗门弟子。”
齐芜菁笑掉大牙:“谁告诉你的?”
朝盈道:“就那……伏岁,你忘啦?她当日和无所住做交易,就是拿人命去喂不周城的恶鬼!我么,我这种在里面肯定更吃香!”
齐芜菁笑得坐起来,他说:“你可真有意思,我听闻是你们齐心协力渡了海,将三千界送回不周城的,怎么?朝盈君,不周城果真那样可怕么?”
朝盈一副“你在开什么玩笑”的表情:“我们根本没有将他送回去,扔、扔海边……瞧见了有个人在哭,临近不周城的海域雾又大,大伙儿还以为是鬼,结果一看,是个壮汉,再一看,竟是白虎将以色声!吓得我们屁滚尿流的,哪还有力气抬人过海!”
齐芜菁捧腹大笑,从石头上摔下来。他笑了好半天,才拍点脑袋上的泥巴,打抱不平道:“如此更好了,新仇旧恨,你跟着我,我去给你一并讨回来!”
朝盈有些犯怵:“也……也不必真要讨。哎,说来惭愧,我从出生起就被灌输‘打倒不周城,诛杀堕恶神’的思想,其实压根没见过三千界害人!但却和众同僚一样,无端将他当做了敌人,实在是……不分黑白,一叶障目!”
齐芜菁道:“你没有仇?”
朝盈摇摇头。
“但我有。”齐芜菁拍拍手,“我也不为难你,你为我指个路,我自去找他报仇。”
*
这是一片白雾浓稠的海,在悠悠山最东面儿。
齐芜菁鼻子通红:“好大的风。”
左边瑟缩道:“好冷。”
右边说:“能不能回去换件厚衣裳?”
齐芜菁和时铄异口同声:“不能。”
朝盈在他俩面前气势莫名矮了一截,他咕哝说:“上次来没这么冷……况且真就我们仨啊?你也不多叫点人,这下好啦,纯纯羊入虎口。”
这雾用灵能拨不开,齐芜菁只好无奈看向茫茫雾海:“你上次……啊,你上次来,是只有丹无生,他阳气重。”
时铄霎时戒备起来:“这次呢?无所住也来了吗?”
齐芜菁道:“兴许不止。师姐,我眼神不是很好,你能瞧见对面那座城吗?”
时铄道:“能是能,但特恍惚。”她示意朝盈上前,“我近日与师弟师妹挑灯玩……温习,也伤了眼睛。朝盈,你看看。”
海风侵袭,海潮拍岸,齐芜菁被拍来后退了半步。
他说:“麻烦你啦朝盈君,看仔细点。”
朝盈眯起眼睛,嘀咕着看不清楚,开始不自觉往前迈步,凝神眺望,而后下一瞬,他身体陡然一僵,险些跳起来。
齐芜菁、时铄赶忙道:“怎么了!”
朝盈脸色煞白:“人,我跟前有个人。”
齐芜菁说:“鬼。”
他话音刚落,朝盈大叫“啊”了声,而后直挺挺倒下了!
齐芜菁和时铄往后一跳。
朝盈翻面儿,朝两人大喊:“快跑!”
“轰——”
这一声地动山摇的轰鸣如古钟回响般厚重,两人还没来得及撤退,跟前的海水遽然涌起千丈高!
齐芜菁仰面,那海水却霍然分成两堵高耸云霄的水墙,露出中间一条宽阔的路。
朝盈忽然腾空,后领被攥在洛蛟手里,变得像只蜈蚣,在半空张牙舞爪。丹无生扛着大刀,正笑呵呵看着齐芜菁与时铄笑。
这俩人从不周城出来,却没带一兵一卒,不像是捉拿,他们身后一个人没有,只有一座崔嵬庞然的城池,两扇巨硕的石门正大打开。
若非跟前还有条路,时铄险些以为这大门就在眼前。
齐芜菁说:“刀来。”
人厄和无事像悬空中的鸣鸟,俯冲落下,被齐芜菁攥在掌中。
时铄盯着前方,悄声道:“我没打过这俩。”
齐芜菁说:“我打过。”
“你当真有两把刷子。”时铄刮目相看,“结果如何?”
齐芜菁实话实说:“险些被掐死。”
时铄语气变调:“我操?”
她话音刚落,忽然扬起鞭子挥了出去。时铄勾起唇角,四面响起蛇吐信子的冷声,然而她此刻却热血澎湃,像头矫健的豹子,直冲洛蛟而去!
齐芜菁“哎”道:“师姐,你怎么把厉害的那个给抢走了!”
丹无生大刀落地,笑意顿无:“你说啥?”
洛蛟冷笑一声,将手中的朝盈往前一扔,谁料却并没有阻止时铄奔向她的步伐。
朝盈大叫着从天而降,时铄往旁边儿一躲,压根没想过接人!
朝盈头朝地,铲了一地的沙。他听见风声,伸手往旁边一拦:“佩兰君,你也不管我死活!”
齐芜菁跨过他的胳膊,冲向丹无生:“好兄弟,我现在就为你报仇!”
两道刀光划过,丹无生横着大刀往前一挡,堪堪拦住两把勾下的刀尖!
齐芜菁目光兴奋,跃跃欲试:“太好了!你不带人,是专门来和我打架的吗?”
“蠢小子。”丹无生抽出手,一掌拍向齐芜菁,“我来接你回家。”
齐芜菁朗声一笑:“那先打赢我。”他目光看向不周城,像是在对另一个人说,“我再考虑要不要回。”
头顶鸦群盘旋,沙海中游蛇慢行,时铄和洛蛟斗得正酣!
鞭子缠过洛蛟的手臂,时铄没拉动人,反倒将自个儿拉了过去。时铄力量不及,也不狼狈,反倒笑说:“姐姐,你半点灵能不用,是在小看我么?”
洛蛟身姿稳妥,她借着鞭子将时铄反甩到一旁,淡声说:“嗯。”
时铄摔到地上,却不生气,她目光沉沉,兴趣盎然:“你不用小看我,我可不比无青君弱——”
话音未落,时铄的鞭子骤然脱手,被对方把玩在掌中。她讶异了瞬,却见洛蛟拿着她的剑鞭打量,好奇道:“无青?你和他比?你为何要和他比?”
时铄后肘撑在地上:“万佛之死屠佛手,当年南明王一役里,他操控了全局,还不厉害么?”
洛蛟将鞭子化剑,直指时铄,蔑然说:“厉害?他和我打架从来没赢过,你觉得他厉害?”
时铄却笑嘻嘻:“那看来你更厉害。”
——“什么呀。”齐芜菁骑在丹无生脑袋上,正要用双腿绞他的脖子,闻言说,“师姐,你可是见过我本领的吧。”
丹无生反手将齐芜菁两条腿抓在手里:“现如今你师兄师姐倒是多了许多,”那两条腿非常活络,几下从他掌中逃脱,丹无生躲过随之而来的刀刃,“我和洛蛟这么大岁数,也没见你恭敬高过几回哥哥姐姐。”
齐芜菁落地,两手握着刀,被这话惊来没动弹:“你说什么?”
“不好意思。”丹无生大笑,“岁数是有点大,你叫爷爷也不是不可。”
齐芜菁说:“我叫他父亲,叫你爷爷,这辈分你敢接吗?”
丹无生道:“为何不敢,你叫我爷爷,便叫他老祖宗。”
“你还挺聪明。”齐芜菁忽然对着他身后喊,“父亲。”
“这可不兴……”丹无生骤然反应过来,“啊?”
迷雾散去,两边的水墙轰然倒塌合拢,一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在电光石火间渡了海,站在了不周城跟前。
几人都停了手,朝盈却拍拍屁股爬起来,下定决心似的:“我来了,我也能打!”
但没人理他。
齐芜菁仰面,对着城墙上方的塔说:“看够了么?你说,该判谁赢?”
时铄道:“神台建在城墙上,意思是谁来都要跪拜么?”
齐芜菁握着两把刀,忽然朝着城墙冲去。他三步并作两步,借着灵能与机关,几下跃身上了高墙。
丹无生抱着手,对上面喊:“当心点儿,这墙高得很。”
这话刚落,齐芜菁就骤然消失在半途。
丹无生和洛蛟自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二人皆不讶异,丹无生拍掉身上的泥沙,忽然变得友好风度起来,邀请道:“菩提门的两位小英雄,要进‘虎穴’做做客么?”
时铄兴致勃勃道:“客气,走!”
洛蛟提醒道:“注意你的小命。”
时铄回过身,也提醒朝盈说:“还有你的。”
大门轰然关上,雾重聚,然而城墙之上却响起“哐啷”声。
——酒盏和香炉全部滚到地上,齐芜菁一滴酒也不让他喝。
桑青躺倒在神台,袈裟盛满了被打翻的宝石琉璃。他戴着鬼面,银瞳里却满是慈悲。
像一轮映照着齐芜菁相的水中月。
齐芜菁冒犯地坐在他身上,桑青笑说:“输了就这样恼羞成怒?”
齐芜菁俯身,闻了他身上的酒味:“这么说,你适才不判我赢?好啊你……已经不偏心我了。”
桑青说:“你只是个小孩,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不可叫你心高气傲,从此以后无法无天。”
齐芜菁靠得更近,低声问:“父亲,我哪里有?”
桑青知道小孩俯身的意义,他早知道,盯着那颗泪痣,心里充满了发疯的占有。可他将自己裹束在袈裟之下,变得像正人君子。
但他今日刻意没戴佛珠和璎珞。
他就是要让自己脖前空空,尽管自己才是最渴望的那个。
桑青压抑着爆动的心跳,即便喘息已经出卖了他。
“哪里没有?”桑青指向自己的脖颈,示意那条被齐芜菁亲手解除的命脉。
“你最大胆,不跪我,不敬我,还敢不要我?”
第68章 倒神台 “可若我非要戴上枷锁呢?”……
“不讲道理。”齐芜菁诧异,“你要自由,我便给你,如今解了链子,怎么反倒舍不得了?”
“是你的错。”桑青低声说。
“自欺欺人罢了。”齐芜菁轻拍他的脸,像在在教他,“你要我扯你,拽你,还要我永不舍弃你。父亲……从始至终都是你甘愿对我‘汪’啊。”
桑青不否认,他像被齐芜菁的眼神勾住了,又问:“这么多要求,你要答应哪个呢?”
齐芜菁道:“哪个都不答应。”
桑青充耳不闻:“可以吻么?”
齐芜菁凑近,贴着他的唇:“乖一点,父亲……”
烛光晦暗,四面墙壁上都是红色的咒文与图案。那图案阴森,呈叶片状,像是伤口,又像是眼睛。
桑青在这样的注视下倾倒了神台。
果盘和宝石落雨似的溅在地上,声音清脆,令桑青笑起来:“你占领了神台,还占领了神灵,无青,我是这样教你的么?”
他这样指责,仿佛自己吃了亏,然而芜菁被掰开双膝,又被摁住后腰,跨坐在他身上,分明更加狼狈。
教主艰难撑着身子,近乎因大腿处摩挲的手掌而脱力:“……可恶,烛雪君……伪君子。”
“错了,我是真小人。”桑青微微坐起,目光虔诚地望向齐芜菁,“汗都出来了,无青,还要抵触我么?”
齐芜菁偏过脑袋,露出点狡黠的笑,警告道:“父亲,我们快亲上了。”
桑青喘息靠近:“吻吧……”
他这声听起来像是准许,实则却是祈求,偏偏齐芜菁不为所动:“我还有些事没弄明白。”
桑青喉结滚动:“我都会告诉你的。”
齐芜菁用食指抵住桑青的唇:“你是骗子,忘了吗?你骗过我许多——”
他话未说完,却被桑青垂落的目光所吸引。
齐芜菁不经意抖了下,似乎被桑青的目光触碰到了哪里。
神灵的视线像赐祝,又像是探究的诅咒,要层层审视齐芜菁的衣裳、皮肉乃至魂魄,以便公正地降下神罚。
桑青说:“若真这么记仇,怎么不罚我呢?”
齐芜菁扯起唇角,恶意道:“你是三千界,哪有众生罚神的道理?如此冒犯,会遭天谴的。”
桑青坐起来,将齐芜菁的双腿盘在自己的后腰,善意提醒:“你已经在冒犯了。”
蛇吐信子的冷声传来,凉意爬上齐芜菁的身体。齐芜菁的腰和脖已经被缠上了,然而他却并不觉得窒息紧涩,相反,轻缓缱绻的触感像桑青的冷唇。
齐芜菁不同意他吻,那他自有别的亲法。
烛火暗了暗,桑青却忽然止住动作,那些蛇攀在齐芜菁身上不动了,桑青皱起眉:“为什么不理我?”
齐芜菁将蛇引到手臂,盘在手里,若有所思:“除了我,还有谁在你耳边说话么?”
桑青说:“很多。”
齐芜菁道:“他们都在看着我们?”
桑青道:“你怕么?”
“我才不在乎……”红潮爬满了齐芜菁的脖子,他笑得很坏,“父亲,你教过我的,只有人可以百无禁忌地腐烂,只有神才不可做亵渎之事,你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同养子做这种事么?”
“太好了。”桑青的红发像烈火,又像狮王的领毛,他说,“他们若能瞧见我发疯,必定会很开心。”
齐芜菁却没了笑:“伪神已除,天下没人会再为这事儿开心,父亲。”
桑青越过那条线,亲齐芜菁的嘴角:“你最不开心。”
这句话砸烂了齐芜菁的提防,令他陷入短暂地沉默。齐芜菁调整心绪,正要故作轻松地反驳,岂料开口却泄气般发出一声变调的“嗯”。
齐芜菁霎时红了眼眶。
他想起梦里一切,胸口闷痛,他推搡道:“不要你亲。”
“对不起。”桑青却笑,顺应他说,“那可以换你亲我么?”
齐芜菁有些恼怒桑青曾经的隐瞒与欺骗,他想说“不可以”,身体却先服了软。
齐芜菁蓦地摘掉桑青的面具,偏头吻了他。
被揭开面具的那一瞬,桑青还有些发愣。可他在拥吻里听到齐芜菁喉间的哽咽,立时习惯性哄着他。
桑青安抚似的拍他的背,却没发现自己最先掉眼泪。吻里有果酒的清甜和眼泪的苦涩,却没有以往的撕咬和疼痛。
这是件很难得的事儿。
然而即便吻很轻,齐芜菁依旧闻到了血味。
他主动退出这个吻,瞧见了桑青可怖的右眼和颊面上的一行浓血。齐芜菁曾在四独河的境像中见过桑青这只眼——眼黑铺满眼眶,瞳仁却是红色。
仿佛三千界的血都滴在这片漆黑的深渊里。
齐芜菁眨掉眼泪,忽然道:“可恶。”
桑青道:“嗯?”
“你这只眼睛,”齐芜菁勉为其难地承认,“好帅。”
桑青回扣面具的手一顿,随即笑起来。齐芜菁推高他的脸,用袖子为他擦掉血和泪,闷声说:“你不要流眼泪,好痛。”
桑青仰高面颊,任他擦拭:“不必痛,无青,我这——”
“你好痛,桑宛双,你最痛。”齐芜菁一脸冷漠,泪却止不住,“流了血,好多血……”
桑青的右眼又渗出血来,他攥住齐芜菁慌乱擦拭的手:“我可以戴上珍珠,便不会流血了。”
齐芜菁问:“珍珠能镇住吗?那么多……”
那么多的活人与死人。
桑青道:“能镇住许多,珍珠上有我创的咒,威力比从前更大。剩下的……我不看他们便是了。”
齐芜菁没有说话,他抿紧嘴唇,重重“嗯”了下。桑青吻上去,才撬开他唇齿间的哽咽,齐芜菁推他,两人却同时掉下神台。
桑青将他抱起来,温声道:“无青,你可以……”
齐芜菁打断说:“我也很想你。”
*
院子里清风静雅,四个人正在打牌。
丹无生神清气爽:“这张桌子终于又坐满了!”
洛蛟和时铄被贴了满脑袋纸条,压根笑不出来。反倒是朝盈,赢得开怀,全然忘记了自己先前被揍的熊样:“来,下一把!”
时铄推开牌:“手太臭了,我不玩儿了。他俩怎么还没出来?我去看看——”
洛蛟略一捏诀,将时铄摁在座位上:“再来。”
时铄求饶道:“姐姐,人要服输。你都快被贴成一张帘子了!”
丹无生又接着起身,吹开脸前的纸条:“我也觉得该去看看,他们父子俩的关系一直不好。”
“坐下。”洛蛟神色认真,“看牌。”
朝盈已经火速发了牌。宗门里他修行总是垫底,难得有这样神气的时候,因而瘾比谁都大:“哪里不好啦?桑……先前烛雪君和无青君一路同行,比谁都亲呢。”
丹无生只好坐下继续打牌:“那是他不发疯的时候吧。”
时铄和牌大眼瞪小眼,在比谁更臭似的:“他们时常吵架吗?”
洛蛟冷笑一声,不知是在笑手里的牌还是在笑这句话:“吵架?你难道不知道三千界杀了齐无青,齐无青也要杀三千界吗?”
时铄道:“嗯……的确听说过三千界手刃养子的故事,但一码归一码,咱们不是在说他俩以前吗?”
丹无生捏着牌,陷入回忆:“以前啊……无青八岁时被老大收养,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准备杀他了。”
朝盈和时铄惊掉下巴:“啊?!”
丹无生说:“他那会儿死了娘,骨子里对神啊仙啊的特别憎恨,尤其是统领神宗的烛雪君!后来他开始背着我们研究起机关术,时不时找借口搞些事情,不是和三千界吵架,就是和洛蛟打架,然后故意离家出走,跑去各个神宗搞破坏。”
洛蛟“嗯”了声,语气不咸不淡:“他搞出天下皆知的‘万佛之死’时,还不满十四。”
朝盈疑惑:“不过你们不是不知道无青君就是屠佛手吗?又怎么知晓那时他的年纪?”
丹无生也奇怪:“对啊。我都是死了过后才知道的——等等,十四岁,我想起来了,那一年你俩打了一架大的,将九尘衢都打塌了!”
洛蛟冷哼道:“那是我让着他。”
丹无生更奇了:“原来你那时还输了?!”
洛蛟牌一甩,顿时觉得没意思:“不玩了。”
时铄看好戏似的,乐得开怀,直到看见洛蛟起身才劝道:“算了算了,都不容易。”
朝盈急忙说:“我这把铁赢,谁都别走。”
时铄忽然不劝了,也将牌一甩:“我也不玩了。”
朝盈说:“哎——!”
*
“你很漂亮。”三千界的低语像蛇吐信子,“这些宝石很衬你,无青。”
齐芜菁汗湿了一件又一件衣裳,他身子薄,承不住这么多的喘息和珠宝。桑青自后背掐高他的下巴,探出二指撬开他的唇舌。
喘息和津液皆沿着桑青的指尖溢了出来。
齐芜菁被蛇咬住,缠住,红蛇的吻痕之下都是鲜血,齐芜菁在颠簸中失了神,他的啜泣里全是求饶,喉腔中断续喊着“父亲”。
三千界用齿衔住他摇晃的耳珰,煽动道:“无青,睁开眼睛。”
他们一次次打翻了神台上的蜡烛,那些呈上来的供品如今一样一样装扮在齐芜菁的身上。他的大腿和脚踝都是松垮的珍珠链,宝石顺着齐芜菁的后背一路滑落,棱角似乎划开了他的皮,而后又仿佛一块寒凉的冰,被桑青顺着推了进去。
齐芜菁顿时发出呜咽。
他跪也跪不住,双腿都打着颤,中间拴挂着的宝石和银铃,也在悬空中随之颤抖起来。
水珠汇在宝石尖端,又滴落在身下。
这时,齐芜菁感受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缠上手腕,他蓦然清醒,瞧见自己手中多了一条链子。
但很明显,这是一串佛珠。
桑青在他愣神的期间抚上他的喉结,握住他的脖,蛊惑道:“拽我。”
骤然间,齐芜菁仰起身子,腰线成了一弯月。他在惊呼中拉扯住这条链子,否则就要滑下去了。
桑青被遽然拉扯向前,他喉间发出紧涩的喟叹,欲望却成千上万地迸发出来,将齐芜菁包裹其中。
齐芜菁软着身子,却禁不住笑:“神佛啊……”
桑青受缚上瘾,他要将自己嵌进齐芜菁的血肉,那些癫狂和占有像飓风狂浪中的船,令脖颈上的佛珠也随之沉浮。
“佛祖如何,神又怎样?”
?? 佛珠在响,宝石和铃铛也在响。
齐芜菁睁开眼,大惊失色。有那么一瞬间,他瞧见身前站满了、跪满了人!他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发起抖来。
——然而只有一瞬间。
齐芜菁在错觉的逗弄下慌张起来,他说:“父亲,父亲……太……嗯……停下。”
他落了眼泪,在恐惧和羞耻心的驱使之下不断求饶。那些服软的啜泣和呫嗫变成了温言软语,令桑青心软,还令桑青心狠。
桑青令他疼,令他哭,而后又捧着他,还亲着他。
“众灵跪我,我是世间,无人敢令我、囚我。”这一刻他以神灵的名义俯首称臣,哄道,“我坐得好高,无青……可若我非要戴上枷锁呢?”
又倘若我偏要承你主宰,偏要一败涂地,偏要不清醒不慈悲不放手,偏要悖逆伦常,以身堕无间,世间又该如何判我、罚我、不赦我呢?
第69章 以身舍 世间苦难作底,高处只我一人。……
不周城多阴云与雾气,寒风料峭,朝盈出门半个时辰,便抖了半个时辰。
“好,好冷。”朝盈被冻得束手束脚,“不过和长歌隔了一个海,怎么冷成这样?”
“不是你们俩吵着要逛街的吗?”丹无生一身腱子肉,亮着条胳膊都能御寒,他笑说,“你们宗门啊,老想着对外推倒这个打败那个的,倒不如先好好将自家弟子扶起来,你瞧瞧,这细胳膊细腿的,别说打架了,一阵风都能将你吹倒……”
他说起来就喋喋不休,时铄站在檐下,仰起头:“这天……是故意用灵能遮掩过的吧?”
洛蛟道:“没错,城中之人属性极阴,多晒太阳反倒叫他们难受。”她偏过脑袋,有些新奇,“你师弟都冻成傻子了,你呢?不冷么?”
时铄道:“有灵能护体,暖起来还是很容易的。”
洛蛟觉得有意思:“你知道。此处的天地风云都是烛雪君一手塑造起来的,若随便什么灵能都能与其对抗,不周城早被外边的人给掀翻了。”洛蛟召唤出掌中紫莲台,靠近时铄,“姑娘,你本领不小,怎么是诨天女做了掌门?”
时铄推开莲台:“喂,无所住,你是在瞧不起我师父吗?”
洛蛟勾起唇:“天底下还真没几个能让我瞧得起的。”
时铄道:“可你曾经输给过无青君。”
“我输给过很多人。”洛蛟面不改色,似乎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但并不妨碍我瞧不起他们。”
时铄做洗耳恭听状:“三千界呢?他黑白通吃,久坐高位,敢与天下群雄为敌,你也瞧不起吗?”
洛蛟道:“我最瞧不起他。”
时铄抱起剑,一脸新奇:“你标准还挺高。”
“舍己渡他者,自轻自贱者,以死避生者,”洛蛟音色冷酷,“最蠢,也最叫人看不起。偏偏这位烛雪君,都占了。”
头顶闷雷滚滚,时铄看向天,瞧见了纷飞的白絮。
桑青用茶勺接了点雪,倒进沸腾的水里。他卸了面具,将珍珠贴在眼下,这回,他终于又变成了桑宛双的模样。
茶水荡漾,三千界身侧只有茶,他伤势渐重,仅凭灵能和药物已经很难处理表面的腐烂,因此为他身体着想,丹无生偷了他全部的酒——
然而“哗啦”一声,酒全碎了。四人都站在客栈二楼的檐下,瞧着街中穿行的人流,丹无生怔然:“哪里来的雪?”
朝盈低头哆嗦:“更冷了。”
丹无生声音渐高:“哪里来的雪?!”
“吵死了。”洛蛟一脸漠然,“雪从哪里来,你不知道么?”
时铄抿着唇,思索道:“可如今是仲夏天——”
丹无生:“操!”
他单手翻过二楼的围栏,瞬间消失在人群中。
朝盈一下子不哆嗦了,他道:“出什么事了?”
时铄面色凝重:“伏暑落雪,还能有什么事?”
洛蛟也冷哼一声,拂袖离去。鸦鸣高亢,洛蛟在鸦群的拥护之下不见了人影。
朝盈大梦方醒:“不是吧,搞什么?!”
雪飘到面颊,一股寒意渗入心扉。齐芜菁踹翻了围炉,茶壶“哐啷”倒在地上,里面煮的茶水已经是锈红色。
“你……”齐芜菁欺身拽住桑青,“你又骗我!”
桑青摊开双手:“最后一次。”
桑青没有捏诀,也没有念咒,只是像从前那样,轻轻与齐芜菁碰了下??额头——
刹那间光影交错,时空变换。
乐声喧阗,额前的触感还尚有余温,齐芜菁却在晃神间置身于一间红色的房间内,他心下怪异,还没反应过来,抬眼却看到了镜台前的另一个自己。
“他”被禁锢在椅子上,四面都是灵能围成的结界,任凭他如果挣扎大骂,一旁的妆娘也不为所动。
对方拿钱办事,机械地劝诫道:“我说你呀,明日便要与君主成亲,进的还是宫堡大门,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哩?”
齐芜菁被火烧毁了理智,他几步冲过去,想要砸烂这些首饰与红绸,然而四面围困的结界却将他拦在外面。
——“你将他送过去……”
忽然,齐芜菁听到别的声音,他骤然回首,面前早已换成了众徒跪拜三千界的大殿。
然而此刻殿中空空,只有神座上烂醉的三千界,和一旁神色不明的洛蛟。
“……他会恨死你的。”洛蛟说完后半句,将此刻妆房里的狼藉展现成图景,“我很了解他,你也很了解他。”
“他要杀我,我求之不得。”桑青歪斜身子,支着脑袋,“不过你若想现在杀我,那很遗憾,我是不死之身。”
“我现在的确很想杀了你。”洛蛟已经祭出了武器,厉声质问道,“三千界,你疯了?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你知不知道那老君主嗜血滥杀,随意虐生,无青一旦去了,便是数不尽的折辱。”
桑青道:“我会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的。”他将酒壶踢倒,“从他出生,到被人捡回去,我就一直守着他,这次……我也能。”
洛蛟忍受不了,她背过身,却难以压下怒火,而后愤然给了桑青一拳:“你能?天下有多少事你能办好!你真当自己能恩泽众生,无所不能吗!”
桑青被砸了一拳,破了相,但他不觉恼怒,反倒有种说不出的舒坦和痛快。他靠在神座上:“你说得对,我不能,那你告诉我,无所住,请你告诉我,我还有别的办法吗?”
桑青抹掉嘴角的血,笑道:“世间之人开始创造伪神,以此控制了天下神宗,他们要将我推下神台,自己做天下的主人。”
洛蛟冷声说:“你活了这么久,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就这点势力你都处理不了吗?”
“你不明白,洛蛟。”桑青摇摇头,对命运露出苦笑,“天下的灵能皆从属于我,当今所有的咒诀与灵术,皆在我的力量上不断延伸,由此,我才得以制衡神宗。可如今,一切都失控了,那些伪神的灵能不受制我,甚至很快就要高于我。我能瞧见自己的命运,我死不了,但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会死。”
洛蛟道:“所以你就要让他生不如死。”
“不,不。”桑青用食指抵住自己的唇,不愿意她说这种话,“我会保护他,保护你和丹无生,你们都得走……知道为何我只告诉你这件事吗,洛蛟,我以为至少你会支持我,我又错了……你瞧,我真是废物,我们做朋友许多年,甚至不明白你是怎样的人。我以为你和我一样铁石心肠。”
桑青坐直身体,他瞧见跟前的魂灵,听他们的苦难吟唱。这没什么,他已经习惯了,千年来他日夜都在听他们,看他们,也同样被他们注视与窥听。
洛蛟讥笑道:“没错,你真是废物。”
桑青毫无征兆地大笑,透露出得逞的意味,他认同且欣慰,又发出喟叹,似在感慨,过了许多年,终于真的有人懂这个道理了。
可为何你们却总不明白?
桑青看向身前。
你们没有听错,干吗要用这么震惊惶遽的眼神看我?
我就是废物啊。
哈哈,你们这些人从生到死都缠着我,可你们知道的,我拼尽全力了,却仍旧渡不了你们。
我活着,仍站在这儿倾听你们的祷告,是因为我死不了,而不是我想听,明白吗?
桑青看见众生惊悚的神情,有些意犹未尽。他将目光放回洛蛟:“好友,你明白的,如今天下传我杀人放火,传我与邪为伍,还传我奸淫放浪,有几样是经过了我的手?可他们信了,我难以辩解,神不需要说,只需要做。”
“我会保住你们。”桑青早已疲倦自己目光下垂才能看见世人,“新神一旦出世,你们将沦丧为祂们的送葬品,可笑他们慕我得长生之道,却不知我连陪葬殉情都做不到。”
他笑,笑着笑着就犯了蠢,忘了是他自己非要接下这神位的。
是啊,分明问过你愿意与否?怎么又觉得自己是被迫坐上高位的呢?桑青仍是桑青,可世间却无人再过问他的名字。
“三千界”取代桑宛双的存在,高坐九尺听取世间百态,可是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
桑青搞不懂,他们为何还要求,还要喊他神?
“焚雪化柔水,雨露三千界”的低吟萦绕于耳,在历经千年岁月后,沉淀为一首毛骨悚然的诅咒童谣。
他想逃,想死,可桑宛双却永远滞留在二十又五的年华里,他无法苍老,无法死去,只能沦为三千界的骨灰。
他岂止是渡不了众生,他连自己都渡不了!他甚至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
“造神之人在紧那罗门,无青去那里最安全。那君主的半点本领构不成威胁,他本身也就是个替代品。”桑青道,“无青是神子,身上有我留下的枷痕,那人想要从无青身上攫取我的力量,是不会放任老君主为所欲为的。”
洛蛟道:“什么意思,他们为得到你的力量,只会更加折磨无青。”
“没人敢折磨他,我的眼睛在那里。”桑青目光沉沉,“无青一死,我的力量便会泯灭。其二,天下宗门有崇紧那罗门为王的意思,没有人敢过问并插手紧那罗门的事,我就算落得烂名,除了紧那罗门,其他宗门不敢动他。最后,老君主有个儿子。”
洛蛟说:“那是个病子。”
桑青摆手:“他是无青的部下。”
洛蛟道:“什么?!”
“老君主活不久的,他儿子会是下一个造神的试验品。兴许是无青骗人有一套,又或者是他不想步父亲后尘,沦为牺牲的祭品,他会照顾好无青的,”三千界勾起唇角,“当然,我养的小孩,自然不会乖乖受人欺压,在这期间,我会建造一座新城,供四方信徒避难。”
洛蛟道:“然后呢?”
“若我奋力一战,打败伪神,重掌宗门,便再花几十年时间重新引他们入正途,我会将你们都接回来。”这是最好的打算,桑青陷入了沉默,倏而一笑,“若我败了,当然是逃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到时候我将顺理成章被当做恶神诛杀,你们便不必回来了。”
洛蛟道:“他们都是拥护你的人,你若败了,神宗必定会将余孽赶尽杀绝。你还有什么手段呢?”
“神祇堕落,被正义之士诛杀。”桑青对这个故事饶有兴趣,“既然已经被敌人喊打,不如天底下人人都喊打。让他们都恨我去吧!嗯……‘受罪神蒙蔽已久,迷途间幡然醒悟,神宗在此教化无耻之徒’,这出戏才是众望所归,神宗不会拒绝可以为自己美名的事。”
洛蛟道:“你离众生如此遥远,即便他们日夜信你,却不见得会仇恨你。若是如此,神宗必定会起疑心,将和你沾边的人都杀了。”
“不会的。”桑青笑,“他们信仰于我,因而会更透彻地憎恨于我。”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恨。①
三千界埋怨众生百千年,竟在最后从恨中窥见爱,实在世间最讽刺。
桑青目光含笑,流露出憧憬,他正襟危坐千年,从未体验过倒塌的滋味。因为许多时候,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只有凡骨的神,还是徒有长生的人。
他下了轿,出了神龛,他只是众生。
可当第二日他再坐上那九尺高空,苦难将如出一辙地涌来。
许多时候他佯装听不见、看不清,可他分明能听到每一个人的声音。他们说:求你显灵、求你显灵!那些祈福声日日不断,年年如旧。
一年过去,耳边便会出现新的声音。因为有些苦难早在神的无所作为里戛然而止,再无声息了。
世间苦难作底,高处只我一人,而这一人,无所不能,却又束手无策。
洛蛟道:“我懂你在想什么?你当真不会死,那么上一代神是如何陨落的。”
“没有上一代。”桑青醉意尽显,“不过我的确杀了它。啊,你想多了,没人能杀得了我。”
“但你却十分精通自戕不是么?你钻研千年,等的就是这一刻吧?被天下笔诛口伐,被众叛亲离,一落千丈,然后心安理得地死去,将正义之冠赠予屠神的恶人,自己却以烂神之名凋零,由此促成世间一桩圆满事,皆大欢喜是么?”洛蛟道,“你听好了,我不会走。”
桑青说:“别了吧。”
“许多人也不会走。”洛蛟狠声道,“你最好给我一个万全之策,谁也别想白白送死。”
洛蛟头也不回地走了。
齐芜菁站在一旁,将对话咀嚼,而后艰难下咽。他走上神台,却见桑青抬起双眸,恰好与他对视。
桑青透过他,注视万灵,又遥遥望向洛蛟的背影。桑青什么也没说,眼睛却渗出浓血。
他问:“为什么?”
齐芜菁下意识接话:“什么?”
桑青低声道:“为什么不要我死?”
齐芜菁如鲠在喉,却见桑青召唤过无相刀,从神台走下来。
他每走一步,便是一声铃响。地面开始摇晃,珠宝玉帘碰撞,唢呐骤然高唱,画面一转,齐芜菁瞧见另一个自己从大红轿子中翻了出来。
“他”滚落在地,又立马翻身而起,用身上的首饰杀了所有人,媒婆和轿夫的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堆。
血溅在他脸上,齐芜菁冷脸擦拭,说:“妈的。”
第70章 生还怨 仇恨和杀意之下,总多自由。……
直到这一幕的出现,齐芜菁才察觉出古怪。因为在他的记忆里,自己被三千界用灵能五花大绑在红轿中,直直送到老君主的手中,全程丝毫不拖泥带水,他根本腾不出手来反抗。
——记忆受到了篡改。
这是齐芜菁能想出来的惟一可能。
又骗我。
他心中五味杂陈,到嘴边却只能憋出这样寥寥一语。
另一头的“他”连番踹了尸体好几下,以防自己走后被诈尸偷袭。然而事实证明,他杀人不仅果决,还很有准头。
齐芜菁跟在“他”身后,却见“他”从绕进另一条路,主动进了宫堡的后院。
竹林长叶作响,“他”行为熟稔,自然坐进了一处竹亭内,仿佛已来过千百次,可齐芜菁却对此毫无印象。
他屏息观察,不多时,在“他”斟酒的功夫里,一个人忽然从叶林间抓瞎着跑来。
这人虽全副武装,但开口就在齐芜菁面前暴露了身份——陈佩兰摘了面罩,将“他”上下打量,而后惶然道:“教主,红色又是什么暗号?”
“你疯了?”“他”愁肠百结,只顾喝酒,“本教主被挟持了,现在正在逃婚呢。这酒你喝不喝?”
“不要,我不能喝酒,师父闻见会生气的。”陈佩兰朝前闻了两下,凝神道,“这是什么酒?好冲。”
“他”说:“老君主的黄泉酒,他丑事儿这么多,怎么活到现在的?不过话说回来,难怪你我能做好兄弟,你要杀你父亲,我父亲又要杀我,你我还都恨这天下之神,同做弑神之事,有缘、有缘,我敬你一杯。”
陈佩兰说:“谢谢,谢谢。”但他没有碰酒,而是正襟危坐,温声道,“我不仅要杀父亲,还要杀师父。邀月君,师父为造神已经疯魔了,君主被他改造成了不人不鬼的东西,已经有神权之实了。”
“他”神色一沉:“什么?”
陈佩兰盯着酒盏:“前几日君主在地牢折辱犯人,师父及时赶去阻止。我趁机将机关虫放入结界内,探听到老君主和师父的对话。老君主身体受药物侵害,脏腑近乎腐烂。事实上,他本该在两年前死去,但由于半身已修得长生之道,导致如今他仍活在世上。简言之,是具半死不活的活尸骸。”
“他”敛容道:“你师父真烦人,给我搞出这样一堆烂摊子来。”
陈佩兰心绪平和:“师父已经用许多人试炼过了,其中不乏和老君主类似处境的活死人,但到最后无一不是凡身过载,承受不住神力而爆体死去。新神还未真正降临,你也不必太忧心。”
“他”摇晃酒盏,曲起腿来:“这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假的就是假的,众人效仿三千界,却无人能成为三千界。因果循环,你既然做不了真神,怎么还敢妄想承接天命?”
陈佩兰低下头:“是吗。”
齐芜菁停了动作,敏锐道:“你表情不对。”
陈佩兰摆首:“不必管我,我总是想太多。说说你,你如今打算怎么做?我听说无为教中有专攻弑神之道的同僚,近日的钻研已有了突破。”
“那都是谣言,哪儿那么快。”“他”瞧瞧天,将酒喝完,又摇摇头,“还能怎么办,既然三千界不要我,那我只好顺理成章和君主成婚,做你老爹了。”
他口无遮拦,浑然不觉哪里怪异。陈佩兰呛咳了下,缓声说:“路上的尸体我都处理干净了,其他的我都会摆平。你抓紧时间,老君主一直在等你,不要误了时辰,惹出麻烦来。”陈佩兰默了半晌,才说,“教主……我会助你,直到神灭的那一刻。”
“……哦。”“他”看了陈佩兰一眼,想要佯装不在意,却仍旧去而复返,“我还是要提醒你,尽人事,听天命,无为教不需要英雄,你最好保住这条命。”
——记忆如影随形,齐芜菁预感强烈,他马上就能捕捉到全部的过往。
齐芜菁跟着“他”,瞧见“他”来到老君主的寝殿,同一时刻,齐芜菁想到了重生前的凌虐,杀心雀跃,然而他的愤懑却在现实跟前成了溅熄的火——
因为“他”在这时就已经杀了老君主!
齐芜菁脑中“嗡”的一声,记忆滚滚涌回,他眼前骤然闪过千万个瞬间。
“他”杀了老君主,但“他”明白这人已经拥有不死之身,因为血量在减少,伤口在愈合,于是“他”拿刀卸了老君主的四肢,将长针注入灵能,封进老君主的命脉。若老君主活过来,也至少能受自己的掌控。
齐芜菁看见自己云淡风轻清理掉了身上的血渍,对镜草草整理了头发,而后准备去料理那位造神之人。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法铃趋近的声音。三千界的出现在他意料之中,齐芜菁了解父亲,父亲也很了解他。
三千界知道齐芜菁狠辣的性子,既然他亲手将他送进宫堡,因此必定不会放任他逃走。
齐芜菁飞快跑进回廊,用机关与灵能散发错误信号,混淆方位。可三千界有一只能看清世间的眼,齐芜菁很快就被无相刀拦住。
“晚上好呀,父亲。”他丝毫不受威胁——哪怕无相刀能随时砍掉他的头颅——反而笑着露出颗虎牙,“有意思,你是来恭祝我新婚之囍的么,烛雪君?”
三千界问:“你杀了他?”
齐芜菁仰面瞧他,愉悦道:“是啊,你要为他报仇么?父亲,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好这口?”“他”神色俏皮,妙语连珠,“难道你养我这么大,就是为了给这个老男人做养料么?品味差透了。”
齐芜菁的话里流露出毫不犹豫的中伤,因为在他的理解里,三千界身边有许多人,有洛蛟,也有丹无生,可被送走、被交易的人却只有他。
三千界收了无相刀,那只银瞳似乎颤了下:“你怎么总不听话?”
齐芜菁冷了笑:“我现在没空跟你吵,让开,别坏我好事。”
三千界没有因为齐芜菁的凶狠而恼怒,他捏诀为齐芜菁清理了身上的脏污,低声道:“你不能杀寿夫子。”
——洛蛟勃然大怒:“为何?你是不是有病,天下宗门以他为首,你最该杀的就是他!”
“因为我太累了。”
洛蛟仍不解:“这算什么理由?”
“你让我想办法,我想到了。我会建造一座城,将世间滋生的恶徒邪祟召唤于此,哪怕城外的神宗力量微弱,也能轻易维持世间承平。”三千界目光低垂,似乎有些疲于解释,“让我逃一会儿吧,可以吗?”
洛蛟道:“什么?”
“神宗必须推翻我。”三千界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每个人都将我的神龛供在九尺高空,求我显灵,可我尽力了,很大的力……我并非无所不能。”
洛蛟道:“如此便会是伪神治世,你难道想看这个?”
三千界陷入久久沉默,而后无力地摇头,他自嘲道:“我会注视他们,直到新秩序的到来。况且,你我都该相信一件事。”
三千界抬起目光说:“就算世间没有了神,火也不会断。那些宗门的年轻弟子你见过么,他们狂妄,率直,狡诈,却又恶尘无染。”
洛蛟神色凝重。
三千界神色倦怠,又笑:“不过说难听点,渡恶人可比渡众生容易多了,恶人没有苦难,他们容易仇恨,容易被欲望左右。你兴许不明白,承载别人的恨要比承载别人的信仰轻松太多。”
他宁愿自己是鬼、是魔,宁愿自己背负杀孽和唾骂,不再慈悲圣洁,沉沦进欲念的泥潭,也不愿再面对众生的苦难与眼泪。
他真的……太难过了。
他想做个逃兵。
哪怕他明白,当下发生的某些事情是不对的,是有罪的,是神灵不可不坐视不理的。
可……
好累。
好痛苦……
一切都会很快结束的。
“别一副无青才有的幼稚表情,”三千界戳破她,“无所住,你应当明白,仇恨和杀意之下,总多自由。”
——可那个时候的齐芜菁并不理解,他怨怒、憎恨、心灰意冷。三千界说:“你可以弑君弑神,却不能杀寿夫子。”他放下无相刀,哄说,“好了,是我错了,我带你回家。”
齐芜菁神色厌恶,他甩开了三千界的手,让他滚,然后扔下三千界,独自回了九衢尘。
接下来的时日,齐芜菁没有和三千界说过一句话。不单单因为赌气,还因为陈佩兰捎来的两则消息中提到:老君主活了。
齐芜菁气得将手里的机关甲虫捏爆了,他骂了声,从榻上弹起来,因为第二封信的内容是:老君主仍在娶亲。
换句话说,有人做了齐芜菁的替死鬼。
天下宗门对紧那罗门的收奴行径颇有微词,然而那个时候宗门动荡不断,紧那罗门的地位朝不保夕,还没有站稳脚跟,因而最保险的方法便是以“君王娶亲”为由粉饰太平。
操。
齐芜菁只能戴上面具,再次折返。
老君主的目的不仅在于收集全天下的神子,还在于如何凌虐与玩弄。他啊,他这样赏罚分明的君王,最知道如何在成神之路上犒劳自己。
那些新的红衣少年被架在墙上,承接君王的玩乐与凌迟,他们伤痕累累,在咽气之前又被端上君王的桌,入了君王的胃。
也有许多像齐芜菁那样有机会拿起刀剑的人,他们杀了老君主,踩过尸体,逃进回廊,踉踉跄跄地四处乱闯。
——然而,路的尽头依旧是那间婚房。
神子都被吃光了,老君主却依旧没有成神。他走投无路,在张罗神子的同时,又将目光放在了陈佩兰身上。
就像小时候那样。
齐芜菁的怒火如雷霆。
去死。
他火速赶往宫堡,换上新的婚服,截了红轿。宫堡的守卫比从前森严了许多,他和陈佩兰会面的小路也被层层把守——他只能再次坐上囍轿,混入其间,
齐芜菁目光冷冷,提前闻到了血腥味。
他必须彻底阻断这出成神的闹剧。
老君主还在那间屋子,四面囍字高挂,红烛仍在摇曳。齐芜菁潜入进去,杀了他,一刀又一刀,将他刮了下来,让他再也没办法站起来。
可光这样还不够,这畜生是杀不死的,只有、只有……
齐芜菁没有犹豫,他捧起地上的生肉塞进嘴里,那些腐坏腥臭的肉片和血块令他不断呕吐。
可他还在吃,边吞咽边念咒。
弑神之道,无为教早研究出来了,那句咒诀,只有一句的咒诀,可没人愿意做。因为那可不是什么狗屁好事,这是诅咒,无法消解的诅咒!若要弑神,便要有人成为神。
诅咒永不消逝,只会延续。
寿夫子想打破这种诅咒,因此想从诅咒源头三千界之外寻找新的成神契机。可是这老蠢货太天真,他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打破神的诅咒?!
这是成神的代价,这是世间的规则!
然而就在这时,法铃作响,齐芜菁阵脚大乱,他慌不择路,跑了出去。他从未有过这样一刻,对三千界生出了如此庞然的恐惧!
可是他躲不过三千界,因为杀意从三千界身上迸发,令齐芜菁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与惊悚——这绊倒了他。
三千界仿佛临时赶来,他拦在跟前,按捺不住喘息,他的眼神中有震怒和剧痛。齐芜菁心中憋闷,他们之间爆发了许多争吵,可三千界的声音发颤,连拿刀的手都在抖,反复确认:“你吃了他?”
齐芜菁并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也在救人,他分明也在救人!
他心中不服气,破口大骂。他红了眼,然而三千界却比他更先落泪,齐芜菁有些发懵,似乎仅仅是言辞,就已经将三千界伤透了。
有那么一瞬间,齐芜菁觉得三千界在流血。那些难以承受的疼痛将三千界彻底压垮了,三千界喉间溢出哽咽,却像是悲鸣,他比齐芜菁更加绝望。
齐芜菁心如刀绞,他本来想说:“我做了件正确的事,我杀了大祸害,你就不能……夸夸我吗?”
可他没有机会说了。
无相刀已经沾上了他的血。
——齐芜菁站在一旁,瞧见自己的头颅滚落。
三千界声嘶力竭地吼叫,他如坠冰窟,浑身战栗到拿不稳刀。
齐芜菁再次看见了自己的尸体,他呜咽出声,眼泪决堤。
不知过了多久,三千界眼眶猩红,他迷蒙地喝了口酒,而后抱起齐芜菁的头颅和尸身。
然而正当他踉跄往回走时,三千界瞧见了站在跟前的陈佩兰。【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