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尺诡神龛》 1、颠倒梦 浓血泼灭了灯芯,臭味渗透进囍服。 齐芜菁凝视着窗纸上横过的血痕,痴想着那柄长刀砍过自己皮肉之时,会否留下同样恶心狰狞的口子? 他不该杀人的,鞭子没将他打死,活人的肉强灌进嘴也只是难吃,他是神祇收养的孩子,不该杀人,不能杀人—— 不,蠢货!你只是个凡人,他们却妄想分食你的血肉! 他们才是罪人,罪人该死,他们该死! 臆想间,齐芜菁忽然听到了铃声。他心脏骤停,屏息辨别,铃音由远及近,很快就将要逼至耳边,齐芜菁终于从不可置信中回了神。 世人皆知,烛雪君的法铃驱鬼镇邪,如今竟是捉他来了! 手中的剑霎时重上千斤,烫得齐芜菁立时脱了手! 他踩过尸体,逃进回廊,踉踉跄跄地四处乱闯。宫阁间的路径指向明确,他却寻不见自己的生门。铃音像游蛇一般,幽幽地咬在他身后,齐芜菁赤脚跳进刺丛中,身下立刻成了血泊。 他仓皇回头,黑影却遽然现身在他背后! “父亲!”齐芜菁出声的同时,手腕传来阵巨痛,骨头立时碎了。他抬眼,瞧见了那人凌乱的发,黑红相间,和自己身上的血嫁衣相比照。 实在讽刺。 “有意思!你是来恭祝我新婚之囍的么,烛雪君?”他狞笑着,却红了眼眶。 不为恨,也不是痛,竟是忏悔。 他这种人,最容易令神蒙上污名。 “今夜你杀了老君主?”三千界银鬼面覆半脸,神情居高临下,目光冷,声音更冷,“我有没有说过,让你安分呆着?改不了你冲动的蠢毛病,出门就忤逆——” “忤逆?”这话当即刺中了齐芜菁,让他愣了又笑,“我是杀了那个下贱的腌臜货,不过他死得太便宜了!我没经验,三千界,你把我送给老杂种当玩宠的时候,怎么没提醒我越烂的骨头越硬,剑都被砍钝了好些口子——” 三千界擎着齐芜菁的腕,喊他:“何必如此,无青。” “我如何,你不清楚么?卑劣狠毒下三滥,这是我;暴戾恣睢睚眦必报,这也是我。碰了我,就要拿命来换!”齐芜菁语气上瘾,仿佛杀人是个新鲜事儿,头一次杀人更是令他食髓知味。 三千界松开齐芜菁的断手,退开一步,仿佛嫌恶:“你好好瞧瞧你如今的模样!” 齐芜菁忽然哑然。 他顺从地抬眼,望进三千界掌中抬高的银镜,霍然怔住。 ——他身着艳冶红袍,面上是凌乱的血和生肉渣,然而脸色却是苍白,仿佛是只清冷的死魂,在月下喝血啖肉。 “你吃了他?”三千界怒喝,“混账!” 齐芜菁浑身发抖,他兢惧地闭上双眼,别过脸的同时,一柄长刀横在了他的颈侧。他瑟缩了下,倏忽想起不久前砍在窗纸上的血痕。 那句“你吃了他”成了耳畔的鬼咒,齐芜菁躬下腰,开始呕吐。 “……父亲,你将我送给这个老渣滓做宠。”他起身盯着三千界,“哈”了声,“难道我就该是这种烂命?难道你养我多年也是将我当做了畜生?你难道没有看见我的伤吗,你明知道他会如何折辱我!” ——齐芜菁又想起被铁链悬吊在半空的日子,那些活人炼制的肉丹做了他的餐食。机械机关长久地卡开他的嘴,今日,老君主甚至割下自己的肉,塞进齐芜菁口中…… 然而此刻,三千界只是冷眼看着,无相刀的刃口不曾松动。 就和那个时候一样。 祂看见了,祂默许了。 “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凭什么,凭什么你要当佛祖,却要我也慈悲?!”齐芜菁泪如雨下,他声音嘶哑,迫切地想从对方的神色里寻求个答案,“你是神,要怜世,而我就是垃圾,杂种,畜生,可怎么样呢?烛雪君,我这种烂骨头也是你的众生,我还是你的——” 话音未落,齐芜菁忽然后知后觉感受到手骨的巨痛,这疼痛涌至全身,血却忽然滞住,冷了。 不带任何悲悯地,他的头颅蓦地滚落在一旁。 残血飞溅,泼红了三千界的银鬼面和佛珠。 过往种种,化作逝水,长夜无尽,淌过的皆是怨与悔。 血泼在脸上,仿佛雨淋下。那点湿润让齐芜菁撩起眼皮,然而他瞧见的却是天地淆乱,万象混沌。 他躺在云上,草木都倒悬在头顶,光影模糊,叫人分不清生死虚实。 日光刺目,齐芜菁眯起眼,挤出点泪,于是隔着泪眼,齐芜菁看见了那座倒挂的观音像。 “父亲,观音为何倒坐?”齐芜菁仰面看祂,困惑道,“我仍旧不懂,倒坐又何以观天下?” 三千界宽袖轻扫,抚上他的头顶:“人不知踩在地上,以为自己活在天上。菩萨倒观世间,众生不肯回头。”1 三千界垂下手中念珠,又说:“你才十三,还太小。这世间有许多道理,倘若都要想明白的话,就会变得很糊涂。可惜我是我,菩萨是菩萨,我当清明神佛,铁定是要喝酒的——” 祂摸向身侧,奇道:“你又将我的酒偷走了?” “哈?”齐芜菁说,“你喝傻了吧?” 三千界更奇了:“既没偷喝我的酒,你又怎么醉成这样?” 齐芜菁道:“我哪里醉啦?” 三千界说:“不但醉,而且醉得糊涂,还不醒?” 齐芜菁怔住,却见三千界将掌心抵在他的胸前,用力一推。 风浪如刀割,顿时狂涌进他的五窍,齐芜菁从天上跌落,他声嘶力竭地朝上喊,却见三千界的身影逐渐逆转,红发如火舌吞噬着残存的黑,祂躬身捡起一颗头抱进怀里,倒坐在天上发呆。 刹那间,那些记忆如狂狷的猛兽,张牙舞爪地朝齐芜菁扑来。 红轿,囚车,婚服,活人,死人。 恭祝新婚,恭祝新婚,恭祝新婚。 种下杀业,满手腥血。 无青,无青,我问你,何必如此? 乱梦颠倒,无聊得可笑!2 血腥四散,齐芜菁胸腔起伏剧烈,他大口喘息,摁住痉挛的胃。无尽长夜中,忽然伸出只铁箍似的手,要扼断他的脖子! 齐芜菁狠命挣开,身体却陡然滚了下去。他砸向地面,乍然醒来。 靡丽陌生的阁楼猛地撞入眼,他身下躺着染血的白狐氍毹。 齐芜菁目光逡巡,茫茫然看了半晌,忽而疲惫地闭上眼,半死不活地想:疯了。这哪儿?这又是什么梦,什么戏? 谁料他刚阖眼,血就涌过来,他的头颅滚落在地上,无相刀还在滴血。齐芜菁霍然清醒,他弹身坐起,赤脚冲撞到一方镜台跟前,瞧清了自己的模样: 脸色煞白,命不久矣。 同样是一副死相,但齐芜菁敢断定,自己死前绝对不长这张脸! 忽然,镜中传来呜咽声,万般人语一瞬间挤入脑中,痛得齐芜菁险些撑不住身子。 ——好吵。 “父王,哥哥们都出去打仗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像他们一样。” ——哥哥、哥哥是谁? “他们是雄鹰,而你,佩兰,你是父王养在宫堡内的小花。” ——父王是谁?我只有父亲,祂名唤三千…… “外面太多豺狼,和父王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一辈子一辈子一辈子...... 父王我……父王! ——好吵。 “塔顶的花开了,佩兰,父王带你看。” ——别去......我让你别去! “怎么流血了?我的好佩兰.....” 流血……啊!我……我流血了! 疼、疼、疼! ——疼有什么用?废物,蠢货,杀了他啊! “神祇座下有一名养子,将他捉来,食之方可成神。” 师父、师父这里好黑啊!救救我! ——谁来救你? “师父很好,师父很好,不能让师父……” 忘记了,对不起,忘记了。 ——师父是谁?告诉我,说完啊! “我要死了,祝福我。” ——这不是我的记忆。 “从此你就是我。” ——你到底是谁! “佩兰君。” 噌。 镜台上的纸花猝然起了火。 上面的药粉抖落,焚成黑灰。 齐芜菁脱离幻象,大口喘息。 “无青君,这是你的新名字,陈宫——陈佩兰。” 窒息的溺水感再次翻涌进口鼻,齐芜菁杀意迸溅,死命攥着拳。 “我早已四面楚歌,无力回天。你啊......替我活吧。” 齐芜菁暴戾地扯开衣襟,他凝神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觉得好荒唐! 看啊,这竟是真的。 你锁骨上真的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不剩。 关于神祇刺下的痕迹早就失落在前尘,那里已没有了年少时的玫瑰印。 齐芜菁死了。 阁楼的风声呜咽,将余烬吹来四散。冷风将他冻了很久很久,才让他终于镇静下来:是了,是生非死,是实非虚,这不是梦。 齐芜菁无数次回忆起方才的幻象,从而提醒自己一个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如今的他已不是他。 前世的他早死在了三千界的刀下,周遭的一切无不都在警醒他:如今的生门,是这副身体的主人为他打开的。 允他借尸还魂,重活一世。 然而苍天无眼,竟叫他顶着这个人的身份重生!【你现在阅读的是 】 2、弑神戏 齐芜菁猝然一拳将镜子砸得四分五裂!指缝中血流成河,齐芜菁在皲裂的猩红碎片里,狠狠审视自己的模样。 “好啊,”他狞笑道,眼尾的红痣仿佛血珠,“原来你是那老杂种的儿子。” 老君主陈空青膝下有三子,陈宫是最小的一个。他样貌极出彩,而性格又最温顺,从不忤逆父辈,老畜生便哄着他,变本加厉地蹂躏他。但幸而,陈宫由于多病,大部分时间都养在师父寿夫子身边。 老君主被齐芜菁杀掉那晚,寿夫子连夜带徒儿一路奔逃,等风头过去后,师徒二人重返煜都,设立紧那罗门,成为宫堡的新主人,生活至今。 记忆未完,忽听门口的侍女急切唤道:“少君,少君可醒了?夫子派奴婢来请少君起床梳洗,凑巧听到阁楼中有声音,却见少君房门锁了,出什么事了?!” 齐芜菁拾起镜子碎片,死死攥在手中。掌中皮开肉绽的疼痛,浇了他的火,让他稍微平和下来:“无事,没留心绊了一跤,碰倒些东西,我已经收拾好了。” 侍女松了一大口气:“没事就好,若少君受了伤,夫子得将我们杀了!” “师父慈爱,分得清黑白。”他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血倒滴至氍毹上,掩盖了上面发黑的旧血痕,“昨日我已向师父请了假,休沐一日……怎么了?” 止血的速度比齐芜菁想象中迟缓,他翻找出药箱,将药粉全部倒进了掌中的血沟壑。 谁料痛楚遽似猛浪,竟让齐芜菁险些掉眼泪! 他强打精神,顺带讥讽道:这点痛都受不住,你还真是麻烦精。 “少君忘记啦?”侍女在门口等着,“近来各宗门组织了联谊游行,明日你将和其他宗门的伙伴动身离开煜都了。少君头一次独身出门,夫子舍不得你,今夜特地备了送行宴,眼下菩提门的客人已经到了。” 齐芜菁面无表情地上完药,心里却一紧,将“菩提门”在脑中翻来覆去地想,却没想出三千界麾下有过这样一个派别。 谁人不知,世间仙门神宗,皆由一人发源,不论分支旁脉有多庞然,只受一人统领。 那人是天下之神,是当今岿然独存的现世神祇。 这宴席既然是仙门之聚,那必然同三千界大有干系! 齐芜菁压住错乱的呼吸,缓声道:“和师父说,昨日借了书,待我还了就去。” 侍女退了,齐芜菁捡起桌上的钥匙,将窗推得更开,塔顶的朔风轰然撞入,阁楼中霎时灰烬四散。 他循着记忆,来到宫堡的藏书阁内,没想到一呆便是好些时辰,等到侍女再来扣门之时,已是斜阳西沉。 宫堡的墙上烛火晦暗,照出一张消瘦苍白的脸,齐芜菁跟着侍女下楼,步履虚浮,活像一只受牵引的孤魂。 齐芜菁撑着墙,涩声道:“......如今真是天祐十年?” 侍女讶然:“正是啊,少君又昏头了。” 天祐十年......他死之时还是永熙年间,而后老君主被杀,新君上位,齐芜菁斩首于三千界的无相刀下,到如今竟已过了十年光景。 眼下天下以三方新神治世为主,兴起了诸多新教宗门,即便如此,仙门势力仍大不如前。究其原因只有一个——世间有位极难对付的诡神,其信徒众多,追随者自各方狂涌而来,曾有大量仙宗子弟甘愿追随,沦修鬼道。 可笑的是,这位千夫所指的恶神,竟是当初背负盛名的烛雪君! 短短十年啊......世道却是像重归混沌,又重新洗牌,早已天翻地覆。 旧神堕落,新神崛起,神鬼更替,不过朝夕之间,实在荒唐! 时间急迫,齐芜菁看书看得潦草,但这些信息仍如长针般,争相刺入他的头颅。 他战栗着,将舌尖咬出了血。 “少君不是昨儿才问过么?想必是这几日换了药帖,果真犯糊涂,今日不仅未束发正冠,连抹额也忘了佩。”侍女提灯在前引路,叮嘱道,“少君仔细脚下,我们到了。” 齐芜菁垂下胳膊,将攥到发白的拳藏进衣袖之下。回廊尽头延伸出一方宽敞的暗红色宴厅,菜肴陆续端上,各路仙门子弟正在谈笑。 “佩兰君,这儿呢!”齐芜菁一下楼,便有人凑了上来,“等你真不容易,听寿夫子说你近日又病倒了,我们早早来探望,谁知你竟躲去了书阁。” 此人身负长剑,肩挂银镜,腰封上绣有菩提花,正是菩提门的弟子。 悠悠山的菩提门,由神祇大腹行坐镇,与陈宫所在的紧那罗门一样,也是天下三大神教之一。 多年前众神斗鬼,两败俱伤,大腹行以自身躯化作蛇首山,镇守四方,其麾下弟子在最大的一座山上建立教派,教名“菩提”,山唤“悠悠”。 齐芜菁温声道:“款待不周,多见谅。” 对面妙语连珠,又吵嚷着说了些什么,齐芜菁心里不耐,报以假笑。不多时,忽然听到拄拐的“笃笃”声。四散的弟子全都规规矩矩落了座,对着上位行了礼,齐声喊道:“夫子。” 那具佝偻的人影受青年搀扶,坐上了主位。寿夫子发中夹雪,兜帽的阴影罩住了整张脸,但苍老之态尽显。 “少君今日怎么这副糊涂打扮?算了,先跟我来。”另一位侍女接过灯,趁机将齐芜菁带到一处很偏的座位上,悄声道:“夫子吩咐了,今日宴席,为的是少君游行顺遂,多得照拂。但少君不喜这类场合,不必攀谈,夫子自有周旋的法子。” 锦裀蓉簟铺得厚,热气被尽数笼络起来,齐芜菁入了座,身子才稍稍回温。他“嗯”了声,端起食桌上的茶水,感受到寿夫子的目光扫过,微微颔首。 “诸君,”宴厅顿时安静,寿夫子举杯,“明日宗门联谊之行将启,此次前往渝怀,也是收到了祭典主持的委托,督办当地‘堕神祭’的顺利举行。事情虽小,但终归算作一次历练。老夫年迈无能,不能一同前往,只得今夜设宴为各位英杰送行。” 众人举杯,干了酒。 寿夫子转而朝身侧,疲乏道:“悦儿,你来说。” 他唤出个青年,身着红白文武袖鹤氅,头勒血玛瑙晶坠抹额,金冠束发,一丝不苟,瞧上去应该是紧那罗门的风格装束。 齐芜菁总算知道自己今日有多随意了,他穿个白衫就跑下来了。 钱悦心下明了,道:“师父人老了,心就啰嗦,总挂念各位兄弟姊妹。诸君远道而来,兴许不知咱们煜都有个传统。若家中有亲人要远行,须得进行一场除祟仪式。” 他口中涵盖了“兄弟姊妹”,但众人心知肚明,这里面只有一位“亲人”。 大伙心领神会地端起酒杯,眼神却都一个劲往齐芜菁身上瞅。 齐芜菁面不改色地喝酒。 关于“除祟”他倒是有些印象,不过就是上演一场正道之士诛鬼杀怪的戏码。 一人道:“早有耳闻,除祟饯行,叫人来演鬼演神,只不过这神倒是好演,鬼又扮的是谁呢?” 另一人将剑搁在桌上:“紧那罗门位于仙门之首,能除的鬼自然也是最凶的!” 齐芜菁预感不妙,忽然心跳得很快。 就在此时,笼门轰隆隆一开,忽听头顶“铮铮”两声,众人搁酒停筷,正抬眼瞧,漫天飞雪,宴厅中央猝然砸下来一个人。 接着又砸下来一个。 齐芜菁手一顿,酒全撒了。 其中一人从地上滚了圈,立马扶起上半脸的白虎头套,另一人却在白絮纷乱中,不见踪影。 侍女高喊:“戏开——” “很好很好!只有杀了这世间最恶的诡神,才算得上真正的除邪祟!” 大伙儿哈哈大笑:“杀!杀了他!三千界座下的两条走狗,死不足惜!” 紧接着,黑袍人自二楼跃下,持剑追来,从白虎背后一箭穿心。众人鼓掌喝彩,黑袍人脸带白玉面具,头束莲花冠,演得是除魔的菩萨。 他踹开白虎“尸体”,环扫一圈。 万籁寂静时,一个角落处却传来铃音。 齐芜菁险些坐不住。 “嘭!” 就在这时,一张矮桌忽然爆开! 飞屑背后大摇大摆坐着个人。这人戴鬼面,脖子上挂血佛珠,他手中摇着法铃,一柄偃月刀正靠在一旁的下属身上,像是很重。 大伙儿齐呼:“三千界现身!快,快砍了祂的头!给祂儿子装酒喝!” “菩萨”不顾摇铃的威力,强忍头痛,径直出剑。 “铮——” 无相刀草草砸下,甚至并非“三千界”亲自出手,便将“菩萨”手中的剑砍成了两断。 众人发出嘘声:“早说了!要做佛祖菩萨,就不能使刀使剑,跟咱们凡人似的,怎么斗得过鬼神!” “三千界”起身,接过下属的刀,他松松筋骨,懒洋洋的,像个打盹的黑狮子。 酒下肚,却并未让身体暖起来。 齐芜菁握着酒盏,感到心悸。 抖。 还在发抖。 他在心里暗讽:没出息,你是个没出息的。药喝那么多,酒却喝不了一点。 “菩萨”扔了断剑,丝毫没有惧色。他摸出一把金弓,三箭上弦,箭尾忽然燃起熊熊大火。 “是你们观南宗的鎏火金箭!” “那有如何?仅凭你们观南宗一家,就想弑诡神?” “什么神,堕了就是鬼!” “三千界”拖着长刀,闲庭散步般缓缓走近。无相刀高举,其刀身的长度令人骇然,哪怕是伪造的假道具,其威力也能窥见一斑。 长刀在前,“菩萨”拉满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忽然,有人大喊一声:“救命!我的刀——”【你现在阅读的是 】 3、喂毒虫 话音未落,一把弯刀已经飞旋而出,打偏了“无相刀”的刀刃。那无相刀本就是假的,哪抵得过真刀的威力,当场就坏了! “佩兰!”钱悦在主位上,正要动身阻止,却被寿夫子拦住。 所有人都讶然一惊,齐芜菁已经跃身出去,回收了弯刀。还不等场上二人反应,齐芜菁反握刀柄,已经横刀至“三千界”颈脉之前,割出了一条血痕。 黑袍人见状不妙,用鎏金箭射偏了齐芜菁的刀。齐芜菁怒火转移,他红着眼,对着黑袍人的心口抬脚就踹! 黑袍人抬臂格挡,这一击却像是给他挠痒用的,他散漫喊道:“喂......” 然而正是这一挡,让齐芜菁得了空。他的刀刃擦了血,像是并不餍足,齐芜菁遂其愿,握着刀直直刺向“三千界”侧颈。 “三千界”大骇,连连后退,喊道:“少君!” 说是迟那时快,黑袍人拔出腰侧的真剑,几乎眨眼间便拦在齐芜菁跟前,他剑尖一挑,挡开了弯刀的刃口。 齐芜菁喘着气,力气忽然变得很大,他弯刀回钩,钩住了银剑。黑袍人旋即撤剑,却不料齐芜菁刀刃一转,向上挑去。 黑袍人抬手,却晚了一步,那张玉面面具骤然跌落,摔得粉碎。 黑袍人发丝凌乱,顾不得其他,环臂将齐芜菁钳制进怀里。齐芜菁立马向后肘击,岂料这人膂力悚然,竟箍得他动弹不得! 他卡高齐芜菁的下巴,借着齐芜菁的手,将那把染血的弯刀掰至齐芜菁的颈前。 这在此时,四面陆续响起跺杯的声音。 一弟子义愤填膺道:“住手!贱狗!竟敢挟持神教的人!” “现在换你生死一线了。”黑袍人充耳不闻,反而压低身子,近乎耳语道,“急什么?人人都想杀。” 这人的指腹一下一下推着刃口,刀背轻轻点在齐芜菁的喉结上。 “游戏而已……”他动作佻达,声音含笑,“你真就这么恨祂?” 钱悦大骇:“孽畜桑青!今日你敢动紧那罗门的人,便让你尸骨无存!” “快快捉他!他们无为教净养些下贱骨头!” “三千界”在混乱中抛了面具,露出一张爬满红刺青的脸。他连滚带爬,伏在钱悦脚边:“主人!我,我没有忤逆,是他!” 吵嚷声遁入耳中,让齐芜菁被摁得有些喘不过气:“身上这么重的药味,是要死了吗?” “有这么苦?”桑青笑意渐浓,“不是你沾染给我的么?” 齐芜菁露出凶狠:“喜欢猜我?不如先让我猜猜你。” 他偏过头,只堪堪瞧见了桑青眼下悬着的那颗银珍珠,便又被掐着下颌掰了回去。 “猜对了么?”桑青追问,“我的名字,我的样子。” “现在已经忘了。”齐芜菁讥诮道,“但我猜对了一件事。” “嗯?“桑青喘息加重,“是什么?” 齐芜菁呵声道:“狗啊。” 他刚说完,桑青忽然喘着笑捂住了脖颈,在他松手的刹那,齐芜菁反身,一拳砸向桑青的面中,竟将人撂倒了! 倒地瞬间,一条烧红的链子骤然显形,像是已经在桑青的脖子上栓了很久。 一人醉醺醺道:“让他扮菩萨,还赏他酒吃,敬酒不吃吃罚酒! 另一人驳道:“什么菩萨?菩萨不做下流事!” 四面顿时涌过来许多长枪侍卫,齐芜菁霎时耷拉眼角,退出了人潮。 “哗啦。” 寿夫子弹指,粗重的链子从他手中滑落,淋了一地。钱悦踹开脚边的人,不顾众人的窃语,蹲身掐高脚边人的脸:“将他和桑青关一处,链子只造了一条,佩链者才有资格出来。” 侍卫架起人,那人伤心欲绝般喊道:“主人、主人!紧那罗门的规定,有刺青者,不受链束,我——” 钱悦无视求饶,走近拍拍齐芜菁的肩:“吓着了?你鲜少出宫堡,被保护得很好,出远门前先适应适应这世道的模样,免得吓哭了回来找师兄啊,哈哈哈。” “吓哭回来?”齐芜菁轻哂道,“师兄不是担心我吓哭,而是怕我能回来吧。” 钱悦忽然酒醒般,肃然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醉酒了吧师兄。”齐芜菁佯作懵腾,将刀扔了。 陈宫这位师兄很好玩,他有一颗真假掺半的心,只要不夺了他的好处,有的是真心和度量对你,但若是和他争起来,少不了虚与委蛇,暗度陈仓。 他待人和善,却极度妒恨陈宫得到偏袒,进而将毒下在陈宫的药汤里。陈宫一生的九死当中,这师兄还能占其一,也是难得。 钱悦盯了他一会,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又喝了口酒,欠身道:“扰了诸君吃酒的兴致,戏曲和菜肴都未完,还请大家不要客气。” 在座的人一半是醉鬼,另一半深谙他们紧那罗门的做派,收奴玩奴之风盛行煜都,也不便多嘴。自己的兴致事小,得罪了寿夫子事大。 大伙儿各自糊弄着,又沉入席间。待到宴席结束,各弟子爬的爬,扛的扛,全部入了客房。夜里落了霜,齐芜菁兀自提灯,来到寿夫子的药房,里面又苦又逼仄,黑漆漆的,只有几根红烛苟延残喘地撑着。 齐芜菁二话不说,径直跪下磕了头:“佩兰知错。” 寿夫子蹒跚着身子,慢吞吞又点了几只烛火。符纸飘零,药炉中的柴忽然烧起来,寿夫子叹道:“人老了,扔个咒诀都费力。全是为了你个混账东西,跪是一码事,冻着又是一码事。” 他撑着桌子,缓缓坐下:“喝了酒便胡闹,我看还没出煜都,心就野了。我很少罚你,如今得了机会,你说说,错哪了?” 烛火落进眸,齐芜菁双眼熠熠的,显得很真诚:“错在喝酒昏了头,没分清戏和现实。” “当年不周城开,恶徒狂欢,新神斗诡神,落得个玉石俱焚,现世的神祇全部以身祭天,才将诡神囚困于老巢,人人都恨三千界,独独你,恨太单薄。”寿夫子力气稍竭,他喝了杯水,继续道,“……你见得太少,别说恨了,连你心中的正道也是纸上谈兵。有时候,书是最无用的。” 不周城。 “师父教训的是。” 不周城。 齐芜菁垂下目光,仿佛很失落:“书中的确没有说过三千界的老巢。” 在哪里。 “不周城,非受召应允之人不可到达,开城所迎,尽是恶徒祸害,书中没有是常事。但是佩兰,为师要告诉你的不仅是这个......”寿夫子叹道,“你要明白,在这天下,我们这些宗门不仅要镇诡神,还要斗无为。” 齐芜菁道:“无为?” “不错。”寿夫子推远灯烛,照清齐芜菁的脸,“神祇统世,神教宗族才是天下势力的根本。然而诡神尚存,无为教却主张‘无神治世’,书中不曾记载,是因为无为教这一派还未成气候,只是两点火星子。可你今日瞧见了,无为教的教徒非同小可,他们不炼法器,不施咒诀,只钻研机关。思想机敏,诡计傍身,体魄强健,如豺狼虎豹,若是不趁此扼杀,将来必定危及宗门。” 齐芜菁思绪百转。 当世以“神”为王,天下万宗跪神,居然有一教反神。 这很稀奇。 “起来吧,跪病了,还得为师给你配药。”寿夫子身心俱疲,“你今日胡闹一场,也并非坏事。至少叫其他宗门的人知道,你虽涉世未深,却并非软柿子,出门在外,就算他们不帮衬,也不敢使绊子。” 齐芜菁坐到寿夫子跟前,将茶水重新掺上:“我不招惹人,自然不会有人来害我。”他说这话特昧良心,“修行先修心,况且各位都是同胞手足……” 他演不下去了。 “手、手足?!”寿夫子猛烈咳起来,咳到像是要把心肝脾肺都吐了,“宗门太险恶!无生果乃是三千界堕化后的第一任新神,神力强悍,若非紧那罗门追随的是祂,其他教派早就……早就踩在我们头上了!” 齐芜菁推过杯子,目光淡淡:“师父喝水。” 寿夫子情绪激愤,他握住杯,手却剧烈颤抖着:“天下人对紧那罗门的收奴行径颇有微词,背地里不知说了多少脏话!什么士、士可杀,不可辱!冠冕堂皇!这些囚犯人人得而诛之,若不能为我们所用,这世间便再无他们的容身之处!” 原来如此。 齐芜菁心下盘算,如果成为“奴”在紧那罗门中算是活路,那么非奴者,便只有…… “师父消气。”齐芜菁放低声音,趁机问道,“师父,那桑青......一定要杀吗?” 若他猜得没错,囚徒归顺于紧那罗门后,便有了主奴关系,其标志便是“红刺青”。然而桑青的脸颊很干净,只有一条咒链拴着脖子,要么是桑青不低头伏顺,要么是紧那罗门不敢要,但是不论哪种,桑青的结果只有一个——死。 今日之事分明由他而起,桑青却落了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过是借刀杀人——不成奴者,得有个正当理由去死。 死期将至,还敢猖狂。 齐芜菁觉得很有意思。 这条不服驯的野狗。 “桑青……哦,是那名年轻人,为师年纪大了,记不住很多东西。”寿夫子道,“他在教派中是个小角儿,不足挂齿,但此人性格疯癫,行事诡异,审了多日都没有套出无为教的信息来,又不肯烙上刺青,难以控制,将你师兄气得半死,就任由你师兄处置吧。” 齐芜菁哂然:看来这师兄对桑青倒是上心。 寿夫子挥挥手,像是在驱赶什么:“临行在即,为师啰嗦了。今日罚也罚了,回去吧。” 齐芜菁为寿夫子熄了烛火,掩上了门。侍女在外等候,齐芜菁夺过提灯,却没有回塔顶的阁楼,而是沿着宫堡的回廊一路向下。 灯笼摇曳,照出他的影子,齐芜菁思绪随之晃悠,想到了桑青身上的药味,各种药,吃的敷的,想来在那位大师兄的审讯之下,不仅有伤,还得了病。 手段了得。 可这般处境之下,身为阶下囚的桑青还能得到这么多药,说明钱悦并不想要他死。钱悦一直想要的是桑青为奴,但如今他却退而求其次,选了另一个,说明要么寿夫子没给,要么狗不愿意。 好一个正派主流,将人当做畜生豢养。 地堡阴湿,墙角返着潮,遍生绿苔。转角的烛火残喘,昏暗间,少君温顺的脸上却露出吊诡的笑。 紧那罗门以刺青控制囚奴,正称了他的心。陈宫虽有少君之名,却无少君之实,势单力薄,常年被关在宫堡,如何见到三千界?见到了,又怎么亲手杀了祂? 他想起桑青禁锢自己的那条手臂,痛楚重现,却让他兴奋难捱。如此凶猛顽劣的反神教徒,咬起人来必定连骨带肉都撕下。 齐芜菁压根不在乎是人还是奴,他要的是一条能牵在自己手上的疯狗。 地牢深处的影子徐徐爬至齐芜菁的脚下,啜泣声、喘笑声和咒骂声混成一团。 齐芜菁低着头走,不多时,他忽然绊上一人,脸还没看清,血先溅了上来。灯笼翻在地上,齐芜菁被猛力拽住,那人厉声道:“你来这干什么!” “我......我听闻师兄不久要将人杀掉,便来看看。”齐芜菁佯作受惊,蹲身查看,“师兄,你的耳朵......” “他妈的,这贱狗!”钱悦一手捂着脸,却挡不住血水奔流,半边衣裳都湿了,“怎么了?你来替他求情?小崽子,你真当自己是什么好人菩萨了?!” “师兄多虑,我只是觉得他命不该绝。”齐芜菁缓声道,“你流了太多血,我这有药,师兄。” 钱悦又痛又恨,他杀气腾腾地瞧了齐芜菁片刻,而后偏过头,露出少了耳朵的侧脸来,被撕咬的断口处翻着红肉,钱悦啐声道:“天下神教当道,这群杂种……能给我当狗做奴算是他们命好!要不是宗门有规定,应该向当年诛杀三千界一样将他们——” 他话说一半,忽然疑神疑鬼道:“你给我上的什么药?!” 他挣扎,齐芜菁便止住动作,平静道:“师兄,这药有些疼。” 这个“疼”字刚落地,钱悦忽然刺痛似的,狠狠抹了两把脸。齐芜菁捡起灯笼,照在钱悦的手上。黑血渗透进钱悦的掌纹,与此同时,他的断耳处传来细密的啃咬声,钱悦大骇:“小孽畜,这是什么药?!” 齐芜菁扔了药瓶,里面早就空了。 “问第二遍,你太烦了。”齐芜菁兴致缺缺,“你当日喂给我的药那么苦那么臭,怎么自己反倒忘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4、训疯狗 钱悦悚然:“你……” 他记起来了!两年前,陈宫十六岁生辰宴上,他偷偷在师父端来的药酒里下了膻虫的卵,虫卵遇到生血后自动破开,化作条虫啃咬伤肉。 这类毒虫喜欢吃腐肉,但毫无节制,一直进食到将身体撑爆,因此膻虫存活不久,比的是与中毒之人谁熬到最后! 当年陈宫因为挑嘴,只喜欢甜酒,因此仅是浅尝了下,也咬得他脏腑溃烂,呕了一夜的血。 ——死寂。 齐芜菁将灯提在两人之间,照出钱悦眼中生出的鬼:“瞧见什么了师兄,怎么在抖?我是鬼吗?” 啃噬的疼痛沿着创口,一路向内,仿佛一柄长矛钉入颅骨。钱悦痛到失声痉挛,齐芜菁掐开他的嘴说:“救命啊。哈哈......喂,快张嘴喊啊,当年我没喊的‘救命’都赏你了,唔?师兄摇头是什么意思?当着狗的面儿喊不出来?哦对了……” 齐芜菁侧过脸。 走道的烛火阵阵摇曳,火影雀跃间,黑冷的牢笼里似乎藏着一双忽明忽暗的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这边。 齐芜菁忽然间对钱悦兴味索然,他将人扔到地上,踩着那道视线走去。 地牢越往里,黑越浓稠,腥味和湿气搅在一块,黏在脚下,发出湿哒哒的水声。 四面阒无人声,齐芜菁浑身融进黑暗之中。 灯笼照着一侧,牢里关押的囚犯都受过重刑,半死不活地窝在角落里,瞧见一只白灯笼缓步略过,只掀起眼皮,麻木地喊:“皇帝爷爷……饶了我吧……” 他们口中什么都有——“皇帝爷爷”、“活佛救命”、“菩萨恩慈”、还有“汪、汪”。 哈哈,有趣。 齐芜菁提灯扫过这些人脸时,瞧见了钱悦的那只奴,他蜗居在干草堆里,灰心木立,分不清是活着还是死了。 齐芜菁又漫步了会,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笑。与此同时,跟前的囚奴齐齐瞪大双眼瞧着他,或者说……他身后。 齐芜菁回身,后面却只有无底的黑,什么都看不见。 仍是死寂。 齐芜菁转过灯笼,光照的瞬间,他对着跟前一张惨白的脸露出笑意。 灯笼骤然熄灭,铁链被拽得叮当响,血味儿飘过来的瞬间,齐芜菁听到对方声音沙哑道:“月黑风高的,来干吗?” “我师兄掉了只耳朵,有些着急。”齐芜菁踩烂灯笼,抽出木棍:“我来帮他找找” 桑青疑道:“不找我吗?” 齐芜菁“哦?”了声,在黑暗里瞧着对方的眼睛:“原来需要找吗?” 桑青的鼻子皱了下,忽然问:“你在吹口哨吗?” “原来唤狗要吹口哨吗?”齐芜菁用木棍抵住对方的小腹,阻止对方继续闻,“那太可惜了,我这个人安静得很,走路都静悄悄的。” ——啪、啪。 他每说一个字,就轻轻踩脚,鞋底踩在桑青的脚背上,几乎漏不出什么声音,但他每说一个字,桑青的呼吸就加重一分。 桑青道:“......我才不是奴,少君,我都没有笼子。” “你想告诉我,笼子关不住你。金的、铁的,你一咬就烂了对不对?”齐芜菁笑起来,好像被狗鼻子嗅得有些发痒了,“他们说你很不听话,是吗?” “是吗?是的。”桑青压着呼吸,目光凶狠,“问我吧,继续问。你问我的时候,很好听。” 话音刚落,桑青逼近的脸却被骤然拉远。 链子“哗啦啦”响起来,桑青猛地后仰,轰然摔在地上!他四肢都被挂上粗重的锁链,脖子上的咒链发出幽幽红光,仿佛被烧红的烙铁。 桑青不顾窒息,抬起腰,鼻尖前忽然“噌”地出现一团火,他首先便瞧见了少君眼尾的红泪痣,因为这颗鲜妍的血点,他止住了动作。 “凶悍有什么用?”齐芜菁燃起符纸,将光照在桑青脸上,“我说你是个蠢货。敢离我那么近,却不敢将刀刃对准我。”齐芜菁蹲身,用木棍挑起链子,“我教你,要是我,反正烂命一条,死就死了,不如拉一个垫背的。” 红链之上,金色咒文流动,环绕着桑青的脖子,仿佛很烫很痛,逼得桑青颈侧爆起青筋,喘息不止。 他狠笑道:“......少君怎么知道,我当时没有想要直接咬断你的脖子?” “我现在知道了,想做却做不成,更加废物不是么。”齐芜菁舔到虎牙,嘴里仿佛已经有了血味,“你遗憾吗?我很遗憾啊,像你这种凶残的败类,当狗为奴有什么意思,不如做头狮子。”他轻声怂恿道,“谁命令你,你就咬死谁,” 桑青盯着他的眼下:“像方才那样么?” “耳朵掉了能捡回来,脖子断了就很难办了。”齐芜菁拍拍他的脸,偏头露出脖颈,以近乎轻蔑地语气道,“起来,咬死我。” 这五个字很轻,像游蛇一般爬上咒链,再缓缓缠上桑青的脖子。 桑青感受到侧颈一阵轻咬般的痛痒,触感逐渐蜿蜒。他凝视着齐芜菁的笑,那笑十分狡猾,犹如实质,擦红了齐芜菁的泪痣,又顺着语气刮上自己的侧颈。 狗啊……狗。 起来。 起来。 咬我。 汪。 桑青骤然起身,却被链子拉回地上。四面石壁上的金色咒文忽然亮起来,将阴影从桑青的脸上蜕去,露出一张十足凶狠却英俊出众的脸。 “你说得对,我蠢透了,我当时就该杀了你,而不是让你钻了空子,给我画上刺青,这样说你开心了吗?嗯?”桑青的犬牙停在齐芜菁脖颈处,想咬却再难以近身半厘! 紧那罗门的烙印果真厉害!哪怕他心中再不服驯,身体也断难做出伤害主人的行为。 混账。 桑青难以抑制喘息,他笑得有些狠,耳语道:“......少君,你的诅咒让我有点疼了。” 咒文照亮整个牢笼,无数双眼睛静静地盯着这边。 齐芜菁仰头拉开距离,哈哈笑道:“傻子,身处虎穴中怎么敢露怯。你瞧,你一疼,所有老虎都在滴涎水。” 桑青喉间发紧,那道咒链勒着他,让他难以察觉地磨着犬牙。 “这些眼神很恶心。”齐芜菁没半点惧色,“我再教你,谁不敬你,你便拿刀砍烂他们的膝盖骨,要他们永远跪着。”齐芜菁瞳色深得可怕,笑意落在其间也变得不伦不类,“最后一件事,败类深陷囹圄,如今谁给你递刀呢?” “......你。”桑青哑声道,“是你。” 齐芜菁起身,睥睨道:“可是你敬我么?” 桑青道:“松开我。” 齐芜菁说:“命令我?” 桑青目光沉沉,道:“杀了你。” 齐芜菁颔首,怂恿道:“来杀我。” ——不妙。 桑青得了指令,竟下意识起了杀心。他要起身,却被齐芜菁一脚踩在胸口,摁回了地上。 该死。 “紧那罗门的刺青可没有让人百依百顺的功效。”齐芜菁躬身撑着膝盖,好奇道,“你适才是真想杀我吗?原来如此……真以为自己是狗么。” “狗要吃肉,更何况野狗疯狗,”桑青笑意渐深,他道:“‘汪’的前提,得好好喂我,” 此话未尽,被绷直悬在半空的锁链忽然全部垂下,连同桑青脖颈上的咒链也一同熄灭消失。 “我的脖颈在这,瞧清了吗?”齐芜菁踹道,“我为你解咒,你最好有这个能耐。” 桑青猝然翻身坐起,他身体健硕,背部肌肉紧绷,喘息起伏间,更像一头蛰伏的雄狮。 周遭再次罩下浓黑,唯余几支烛火燃着微光。 齐芜菁正等他动作,却不料桑青遮掩般地整理了衣衫,而后沉闷地垂着头,忽然背对着齐芜菁开始老僧入定。 桑青道:“果真混账。” 齐芜菁惊疑不定地“唔”了声。 他脖颈凉凉,没等到撕咬,似乎还有些失望。 “我曾听闻……”桑青背后长眼似的,“紧那罗门的少君嫉恶如仇,待人温和良善——” “是啊。”齐芜菁拢紧衣裳,大言不惭,“待人归待人,待狗、待畜生又是另一回事,我们紧那罗门的人都是双面佛。” 桑青仍背对着他:“很有趣。” “好玩吧。”齐芜菁笑眯眯地说,“还有更好玩的。无为教酷爱钻研机关凡术,自认为高神教一等,今夜我心情很好,便不用术法,教你最后一课。” 言毕,齐芜菁从腰间摸出一张软塌塌的符纸。他双指一夹,翻转手腕,符纸竟立时变得如刀片般锋锐,在牢中飞旋一圈,猝然划向自己的喉咙。 电光石火间,一道黑影暗骂了一声,眨眼间便闪至齐芜菁身前,用二指堪堪夹住回旋而来的符纸。饶是桑青的动作如此迅疾,锐利的边缘也依旧穿过指缝,在他的颈前划开一道血痕。 血珠渗了出来。 桑青眉间戾气横生,齐芜菁却像不明白似的,居然笑得很开怀:“紧那罗门的驭奴手段好像比我想的威风啊,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明白吗?这刺青一旦烙上去,不论外边谁想杀我,你都不会允许,包括你自己。” 齐芜菁绕至前方,需抬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桑青这头凶兽…… “你长这么高,是为了天塌下来也要先顶着吗?果真贴心。”齐芜菁讶然片刻,盯着桑青的脸陷入沉思,他抬指点在桑青的眼下,“啊……原来是颗银珍珠,不是泪——” 他话未尽,忽然被桑青捉住手腕。 “你擅自将我变成你的第二条命,”桑青脸上阴云未散,“还指望我为你流眼泪吗?” 齐芜菁道:“之前可能不行……” 桑青憎恶道:“之后也不行。” “链子在我手上。”齐芜菁用手拍他的脸,并不客气,“我想让你叫,你就得叫。” 他目光下移,瞧见桑青脖前横着一条血线,血流下来,染湿了颈上的刺青咒纹——【你现在阅读的是 】 5、程将启 那是一朵熟悉的血玫瑰。 ——三千界曾说过:“玫瑰不沾红,刺便是软的。” “可是你养的白玫却将我伤得很透彻!”齐芜菁握着弯刀,赤|裸的胳膊上全是血痕,“我就不得不流血了,父亲,这可怎么办?” 山野间的花藤秋千晃晃悠,齐芜菁人还没有玫瑰丛高,他仰面,瞧见顶上黑袍乱飞,三千界的黑发和红发交织乱舞。 三千界抱着酒葫芦,并不想搭理他。 “我叫你呢!”齐芜菁道,“坐那么高,也不怕摔死了。” “借你吉言。”三千界扔了葫芦,正砸在齐芜菁的脑心,“流血伤的是你的命,并非我的,你着急就好了,拉上我干吗?” 齐芜菁举起弯刀,威胁道:“我要杀你了。” 三千界向后仰去,哈哈大笑:“傻得可以。你要是真杀了我,我啊……” 齐芜菁大声道:“你便要如何啊——” “那我就拜你。”佛珠摇晃,耳珰乱坠。祂一身打扮不伦不类,像个疯癫的邪佛。三千界浮夸地大笑,“求你显灵,求你显灵,求小佛祖显灵啊!” “什么烛雪君白玫君,根本就是疯子嘛。”齐芜菁挥刀砍掉所有的白玫,荆棘划烂他的全身,赌气似的流着血,“你根本不在乎我,那就真的去死好了呀。” “我在乎众生。”三千界语气戏谑,“你恨吧,恨死我。” 恨你。 不在乎我。 就去死。 为什么不来看我? 父亲,父亲,我很—— “哗啦!” 瓷瓶落地,烂得粉碎,阁楼外兵荒马乱,人影撞来撞去的。 时不时就有人来喊:“少君该起了。” 晨光熹微,齐芜菁平静地睁开眼,盯着床帐发呆。 “怎么还不起?夫子在催了,昨儿偷牛去了么?” “姐姐,听其他姊妹说,少君昨儿个去了地牢,怕是被里面的妖魔鬼怪吓病了!” “无为教的那个......还咬掉了悦哥哥的耳朵,悦哥哥现在还昏着呢!” “凶悍呐!” 哦。 齐芜菁听着听着,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终于记起昨夜的事。 有血味飘过,来自他的耳。齐芜菁细细捏着耳垂,那里尚有一点痂痕,刺痛感袭来,让他想起了昨夜桑青的犬牙。 啃咬没有落在脖颈,而是咬穿了耳珠。 “这是我的报复。”桑青口中有他的血,警告道,“让你永远都留着我的牙印。” “诅咒没生效,这不算伤我。”齐芜菁抹了血,嗤笑道,“报复得真客气。” “什么事都可以急,唯独死不用急。”桑青贴耳蛊惑说,“你放毒虫残害手足,明日便是你的死期。我教你,反正都要死了,不如现在直接杀了他。” “什么毒虫,你可不要误会。”齐芜菁掐高桑青的脸,狠狠抹掉桑青嘴角的残血,“虽然痛了些,但我为师兄止血疗伤,敬爱之心可昭日月。不过今日之死,明日醒来又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好汉。” “虫卵是毒,活虫却是药,囚养多年,连这个也能知道么?”桑青偏头,躲过齐芜菁的手。他目光灼灼,好像生了双爪子,要将齐芜菁剖开探究明白:“你本事不小,扮猪吃老虎这么些年,不就为了以牙还牙么?怎么反倒给了他这点甜头?” 齐芜菁道:“你嗜血成性,是畜生。我是神教子弟,怎能相比。” “你这师兄心眼很小,你不仅让他痛,还抢了我。”桑青语气挑衅,“他觊觎万年的宠物,却叫你唾手可得,从此之后,路要怎么走?仅凭你心慈手软的伪装么?” “哈哈。”齐芜菁笑了,将地上的耳朵碾成烂泥,“从前你万般不服,他只当是你桀骜,学着他人熬鹰来驯化你。如今你咬烂了他的耳朵,就是下贱的疯狗,丧心病狂的孽畜,咬一个没咬死,难道不会有第二个?” 桑青认同道:“疯狗是这样。” “你最好将他咬烂,扯烂,再留他一命。”烛火落进齐芜菁的眼,里面似有疯狂的浪潮翻涌,“然后他会巴不得将你送给我,让我当狗嘴下的替死鬼,但你没有。所以啊……你最没用了。” 你最没用了。 无青。 “连花都舍不得砍,以后怎么杀了我?”三千界将他的刀扔下悬崖,说,“下面有三百条恶狗,捡回你的刀,否则不必活着来见我。” 我不要刀,别给我! 你不是神吗?不是佛祖吗?不是如来吗? 怎么总伤我? 怎么不祐我? “我是鬼,我不做神。” 可我是众生。 “我最恨众生。” 耳下的疼痛像苍蝇一样挥之不去,齐芜菁为这点困扰感到不快。 思绪繁杂,他抹掉眼尾的潮。 * 齐芜菁又去了地牢。 不出所料,寿夫子裹着黑袍,早坐在轮椅上等着了。 “师父受累。”齐芜菁解下披风,搭上寿夫子的双腿,“原本昨夜就该向师父禀明我来了地牢,但夜太深了,我……”他偏头咳了下。 牢中的血腥浓郁,还是新鲜的。咒文灿亮,牢里的脏和潮明晰可见,齐芜菁眼神凉凉,正好瞥见受了重刑的桑青。 他匍匐在地,满口都是血,奄奄一息,仿若濒死的困兽。 齐芜菁眼尾一弯,那点笑扔进桑青浓浊的目光里,很快便消融了。 “……夜太深,我不便叨扰师父。”齐芜菁回过头,很愧疚似的,“收奴这番行径我是头一回,太过草率——” 寿夫子喝道:“混账!” 齐芜菁“扑通”跪下。 “你师兄还仅是掉了只耳朵,那孽畜六亲不认,是要啖肉喝血的!”寿夫子攥着齐芜菁的手,语重心长,“佩兰,这狗儿不好训,你要带他出去,是牵不住的。” 齐芜菁抬眸:“师父此番前来,不正是为了教我如何牵绳的吗?” 寿夫子顿住不语,心下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才道:“原本你们二人一人一奴,但你师兄想要这条狗,可惜从来驯服不住。” 齐芜菁听懂了所谓“原本”,心里冷笑:你真可怜,连条狗都抢不过。幸好死了,活着也是浪费。 他心里奚落,表面却“咦”声道:“正因如此,师兄才同我费劲力气给他烙上刺青。若非一奴身上只能附一个诅咒,师兄是绝不会将这类悍兽丢给我的。” 寿夫子有些骇异:“这是你师兄……” “既然是你师兄的主意……”寿夫子牵起齐芜菁,拍着他的手叹道,“哎,哎!别跪着了!你师兄向来是担心你的安危,你待人容忍,又心性刚正,对伙伴下不了手,待恶人又行为冲动。你师兄知道你的,他都知道的。” “是啊。师兄他......”齐芜菁含糊其词,“很了解我呢。” “你体谅他,他也想着你,兄弟如手足是最好。”寿夫子有些欢喜,“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训狗难就难在烙上奴印这一关,若你降住了他,他便是你的护身符,你的盾!昨日那一闹,在座的人都瞧见了桑青的身手,就算不咬人,也能吓唬人,而今烙印加身,能听你的话,保护你,为师也算少了一门忧心事。” 齐芜菁嘴角抽了下,挤出个和颜悦色的假笑:“师父何至于烦忧?此番既然派我去,说明前方并非凶途,如若不然,便该是师兄出马了。” “说的混账话。”寿夫子嗔怪道,“你们二人谁都不比谁差!难道此次叫你出去学一手镇神符,算是玩闹的吗?!” “渝怀之地狭小,鲜少有鬼祟,就算有镇神符,也是威力不大的弱符,顶多将小鬼镇住。”齐芜菁随机应变道,“书里就可以学呀。” “书、书、书!你从前病得厉害,才将你养在家中,谁想竟将你困成了书疯子!不知实事!”寿夫子恨气道,“天下当中,观南宗有一脉镇神学问,其下创生的镇神符威力最凶!当年南明王镇诡神,便是用的这类符咒的雏形。但那是什么地方?四独河流经之地!你既爱读书,可知何为‘四独’?” 齐芜菁道:“独来独往,独生独死。”1 “不错。四独河乃是一条烧红的熔岩河,由南明王的骨血所化,火势凶猛,掉下去便尸骨无存!过了河,境内野煞众多,到处都是孤魂野鬼,难进亦难出!在这种环境下修炼出来的镇神符,凶得有点邪了!”寿夫子道,“你身为少君,此符势必要学,就是你师兄也帮不了你。” 齐芜菁沉吟半晌,心道:这老夫子倒是对你寄予厚望。 正想着,寿夫子将披风还回,摆手道:“今日临行,别叫外门兄弟姐妹等急了,快走,快走,这里关的都是腌臜货,哪是你能见的,走,别呆在这染了瘟气。” 齐芜菁正要离开,又折回身,他指了指满墙的刑具,温声请求道:“师父,这个可以给我吗?” * 厅中仅剩的两声窃语被齐芜菁踩得粉碎,众人屏息凝神,紧紧盯着他身后的高大黑影。 桑青拾阶而上,从阴影里露出张沾血的笑脸来。 那笑阴恻恻的,像是从泥潭中挑出来的一条黑蝎。桑青舒展着懒腰,斜着目光,眼珠微沉,便听人群中有人“啊!”了声。 这一声石破天惊,竟让在场人都吓了个激灵。 桑青口中滴着血,满口红牙,瞧见这副场景,笑得忘了痛:“一群蠢货。” 一剑士拿鞘戳人:“青天白日,瞎叫什么?!” 那人哆嗦:“他、他看我……” “看你怎么了?!又不会吃了你。 “会的哦。” ——忽然鸦雀无声。 众人齐呆呆盯着齐芜菁,仿佛见鬼:“你说什么?!” “没什么,这是我的随从,给大家打个招呼。”齐芜菁捧笑道,“那么诸君,上路吧。” 在场之人都听懂了这话的意思,不少人偏头去探究,果真瞧见了桑青颈侧旁的刺青图案。 刺青之下是烙印的咒纹,一夜之间,这位臭名昭著的野狗竟然已经有主了! “等等。佩兰君,你要带这人一起去?” 说这话的人是菩提门的弟子,先前打过照面,齐芜菁有些印象。 那人又道:“不妥吧。无为教和神教是死对头,动起手来是要命的!这人疯疯癫癫,少不了乱咬人,到时候我们可不想以多欺少——” 话未说完,齐芜菁绕指处忽然隐现一条绳索。绳子很长,他勾勾手,身后的人便被猛地扯跪在地上。 咔哒。 齐芜菁蹲身,将冷硬的止咬器卡上桑青的脸。【你现在阅读的是 】 6、金链子 “身体关不住,嘴巴还是要关的。放你出去咬伤了人,那可不妙。” 桑青跪在地上,抬眼看他:“连这点信任都不给,你我还怎么连着心?” “在说什么?傻狗。”齐芜菁站起身,笑意有些凉,“你觉得自己很乖吗?” “这样可以了吗?诸君,还需要‘汪’吗。”齐芜菁环扫一圈,温和颔首,“如果没别的事,启程吧。” *** 桑青换了身干净的行头,玫瑰刺青遮掩在高领玄色内衬下,靛青金蚕丝外袍加身,更衬得他身躯挺拔健硕,瞧上去凶蛮如猛鸷。 除了眼下那颗银珍珠,柔情得有些违和。 他赏景似的跟在齐芜菁身后,很闲情平和。但那镣铐“哗啦啦”地随行,竟没有一人敢和齐芜菁同行。齐芜菁落在最后,仿佛背后长了眼,只管讥诮道:“想报复我就快点动手,能不能咬死全凭本事。将牙齿磨得这么响,吓唬谁呢?” “不要误会,我安分得很。”桑青敲了敲铁做的止咬器,“我以为会是金子做的,你没有钱吗?” 他语气郁闷,像是被这个问题困扰了一路。 齐芜菁被噎了下。 他敷衍地点着头,忽然起了另一个话头:“那我问你,无为教同神教对抗,孰胜孰败?” “说不准。”桑青快走两步,“若是单打独斗,神教未必有胜算,但神教不要脸,天下仙门神教万千,以多欺少已经是家常便饭,无为教兵微将寡,未必斗得过,但也未必斗不过,这得看我们教主的策略。” 齐芜菁面不改色:“哦?你们教主很厉害吗?” “厉害,厉害得邪门。无为教教徒分散各隅,原本并不起眼,无人在意。但在后天的某天,无为教却在一夜之间成为神教宗门的眼中钉,究其原因,便是由于他创造的那场‘万佛皆死’。”桑青“啊”了声,深深陷入回忆里,“他太有手段,来影无踪,只身就让万佛倾塌。你可以想象,万佛之下有多少鬼迷心窍的众生,他们中邪似的跪着拜着,而后亲眼见证神佛坍塌,化作脏灰和白骨,大火中血流成河,神佛在痛,众生在哭......人间名景,穷奇极妙。” “可惜了。”齐芜菁颇为遗憾,“无为教行过如此壮举,却仍跪在神教之下,被套上锁链,任人作践撮弄。” “锁链是套上了,作践倒还差点,凶得虚张声势。”桑青仰面,似乎在整理脖颈上并未显形的链子,“我早说过,即便无为教仅凭人力便可以反神——” 齐芜菁猝然转身,狠厉一拽:“那我也告诉你,金链子的答案就在这个‘即便’当中。”他推开桑青,以一种几近挖苦的语气说道,“无为教是什么,一群痴儿,人力胜天算什么?分文不值。天下之人跪神,神就成神,天下之人拜自己,人才为人。现世神权在上,无为教便无为。你要金链子?先问问自己是我的狗,还是神教的狗。” “好混账的一番话!刺青一旦文上,哪怕你是个无权的羸弱少君,又有谁敢逼我做阶下犬?”桑青被锁链绊住,却在踉跄间险些笑倒,“笼鸟槛猿,笼鸟槛猿啊.....你我身陷神权造就的缧绁,怎么不狼狈为奸?”他目光贪婪,“我有个想法,我们逃吧,好不好?” 疯狗鼻子微皱,他凑近齐芜菁的耳边,语气煽惑,仿佛早已看透少君可怜的心思。 岂料齐芜菁竟捧腹大笑:“喂,喂?你发什么疯?你脑子有病吗?”他反唇相讥,“你在乱吠什么啊傻狗,你要自由,是问我吗?” “你也是狗。”桑青的沉息被止咬器阻隔在三寸外,“但狗也能养狗,你要我‘汪’,是因为你比我更懂怎么‘汪’。” “养狗的前戏,我不过天赋异禀。”齐芜菁抚掌,称赞道,“真是意外……想不到你疯上脑子,竟能想出私奔这种蠢念头。” 桑青身上的铐链收得好紧,让他生出一下不知餍足的欲望出来。 齐芜菁冷淡淡:“狗是这样的。” “我是个败类蠢货,但你就很聪明吗。”桑青直起身,又恢复那副散漫的模样,“卧薪尝胆多年,却在弑神戏中展露锋芒,你到底在想什么?” 渝怀之地多山崖,石壁竣悚千仞,群山耸峙间,瘴气弥漫,一行人跋山涉水,半途中寻了家酒馆入座,稍作歇息。 其他宗门弟子在路上都混熟了脸,成了勾肩搭背之交。齐芜菁无人结伴,落后一脚也并不尴尬:“想什么?自然想为民除害,捍卫正道,手诛诡神。你既然对我很好奇,想必观察我许久,我这个人呀——” 他一句自谦的“诡谲狡诈”还没来得说出口,忽听酒馆中传来两声暴吼。 一人道:“还不给老子让开?他是什么货?!出了煜都还敢在老子跟前耍威风?” 另一人也吼,声音却弱很多:“这桌坐的是菩提门的人,后边空桌那么多你不坐,非要来我这里发什么神经?!” 那人道:“后面那桌他坐不了,这桌他也坐不了!婊/子装纯,卖了那么多年的可怜,结果收奴训狗信手拈来!天生的贱种!” 另一人震惊地爆发道:“你说的什么屁话?!” 其他人陆续在劝:“好了朝盈君,你吵不赢的。” “云中驭兽一族性格勇悍,菩提门的诸君斯文善辩,都是兄弟,干什么非要破口大骂嘛!” “佩兰君走得慢,等你们争完消气了,他都不一定能到,夫子教得好,他是有眼色的人。” “菩提门的各位,劝劝朝盈君,算了算了……” 这时,门口忽然踏进来一人,拍了拍衣角。他不过落后些微,却赶得很风尘仆仆似的,齐芜菁目光真诚,仿佛没明白状况:“和气才能发财,诸君这是在吵什么呢?” 那菩提门的弟子面红耳赤了一排,瞧见齐芜菁后忽然更加大喘气,似乎有苦难诉。 另一队人身着虎皮,露着半边壮肩。他们背负大弓,腰挂大刀,个个虎背熊腰,长得颇为凶残。仿佛要是齐芜菁再敢踏进一步,他们立马就会刀剑无眼,将他猎杀。 “吵什么?宗门的兄弟有啥好吵的。”一名虎皮大汉目光长了钩子似的在齐芜菁身上逡巡,“我们刚不过在探讨学问,不懂婊/子训狗的步骤,是比谁更下贱吗哈哈哈,你觉得呢,佩兰君?” “操,你他妈——” 那位名叫朝盈的弟子倏地拔剑,却被另一名菩提门女修摁住。那名女弟子平静道:“出门在外,不要同人起冲突,学学师姐,从不轻易评价别人。” 菩提门弟子中忽地有人机警大喊:“不好!防备,捂耳朵!” “……为什么呢?自然因为师父教得好,你看,哪怕师姐现在想说‘昨日饯行宴分明山珍海味小瘪三偏要舔/他/爸/屁/眼吃屎喝尿今天嘴里一股粪味’——”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也不会真说。” 众人惊了,连驭兽族的粗犷大汉也惊了,只有菩提门弟子个个捂紧耳朵,瞪大眼睛盯着地上,脖子都红了。 大伙儿石化了,等到驭兽族的人“唰”地亮出大刀之时,那女修岿然不动,彬彬有礼道:“这位师弟,悠悠山菩提门时烁在此,请砍死我。” 她一个“悠悠山”,一个“时烁”,谁人不知菩提门中那位“毒蛇后”时烁,先不论这位大师姐喜欢先“礼”后兵,藏蛇杀人,光是她在菩提门中的地位,就高到足以令驭兽族全族陪葬了。 齐芜菁忽然哈哈笑,他走到刀下:“对不起诸君,你们很讨厌我吧?菩提门的师姐可是前辈,前辈教诲该听才是。”他仰起头笑,对方便沉沉地盯着他的泪痣,齐芜菁道,“兄弟阋墙可不好,既然天下宗门一体,想必没有什么解不开的误会,只不过需要好好谈谈。我瞧楼上有空位……各位需要屏障吗?” 那颗红泪痣像是被针戳的血珠,艳冶得叫人挪不开眼。 “好啊,谈、呀……”对方收了刀,目光像毒蛇一般在齐芜菁脸上爬来爬去,“其实说实话,佩兰君,我很想了解你这种人。” 齐芜菁走在前头:“酒家,上酒!” 那人忽然刀尖掉转,抵住桑青的胸膛:“既然谈的是兄弟间的体己话,宠物就不用带了吧。” “你说得很有道理。”齐芜菁转而对上桑青半笑不笑的眼,警告道,“你最好乖点,驭兽族的话你得听,去外面等着。” 朝盈喊道:“佩——” 齐芜菁路过他时微微颔首。 桑青没动,齐芜菁却已经上了楼。 酒家推来折叠的屏风,齐芜菁在楼上吹着茶,在阴影的逐渐遮盖中,似乎瞧见了桑青染上阴郁的目光。 错觉吧。 齐芜菁茶还没到嘴巴,便被左边的人握住手腕:“佩兰君,喝什么茶,喝酒啊。” 右边那位笑道:“我听说紧那罗门的少君喝不了酒,萨那,别逼人喝,原本就身子软,喝了身子更软怎么办?” 齐芜菁神色淡淡;“你说得不错。酒喝了醉人,因此说胡话之前我还有两个问题。” 萨那摩挲着他的手腕:“说啊,少君,我也对你……十分的,十分的感兴趣,你说,紧那罗门那么潮暗的地方,怎么养出你这副欠|操模样的。” 右边那位听了他的话,也咧嘴笑:“这颗痣真是漂亮,长得真好,你知道我们驭兽族,最爱你这种不服从的宠物。” “哦?”齐芜菁语气平和,“我孤陋寡闻,不知你们驭兽族驭的是什么兽?” 右边的人蔑笑一声:“自然是天底下所有猛兽!毒虫蛰虺,飞禽游鱼。”他意有所指道,“再凶悍暴戾的野兽,也能叫它们乖乖听话,更何况一条疯狗。” 齐芜菁冥思道:“怪不得。” 萨那有些不耐:“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你们不怕我的狗。”齐芜菁道,“驭兽族实力这么强,想必伸张了许多正义吧。” 萨那道:“正道之士的本职——” “哇。”齐芜菁打断道:“那你们怎么没把他当人啊?驭兽驭兽,我倒看不懂了,你们怎么能驭到桑青君头上来啊?” 他说完这话,两人眉间立马生出阴鸷之气。谁料齐芜菁忽然“哎呀”一声,手一翻,滚烫的茶水全撒在萨那的手背上,只听后者忽然爆喝一声,腕口便喷出血来! “啊啊啊——”齐芜菁反口咬在萨那手腕的脉搏上,那人身子骤然软了下去。 右边的人霍然拔出大刀,照着齐芜菁就砍。 齐芜菁满口滴血,他吐掉生肉,迅疾地向后避开,大刀落下,桌子猝然爆裂成两半。二人距离再次拉进,这人还要再砍,却猛然觉得肩头烫得发痛。 不过瞬息之间,疼痛蓦地放大,火辣辣地,仿佛要融掉一层皮!这人惶遽地查看,发现自个儿肩头上多了一枚烧红的玫瑰印记。 奴、奴纹! 齐芜菁嘴里一翻,亮出舌尖,舌面处自上而下插着一根银针,他吐掉那根注毒的针,舌尖还在流血。 多流点。 洗掉。 大刀“哐啷”掉落,两人趴到在地,不断痉挛。 好脏。 好恶心。 齐芜菁口中滴血,嘴唇鲜红,像个食人鬼魅。 “适才我耳朵脏了,你俩谁的责任?”齐芜菁扯高他们的耳,他手指上一边一个戒指,猝然间弹出刀片,正细细割在耳朵的连接处,“我再问一遍。” “你爷爷在此。” 他一字一句道。 “哪、个、杂、种、脏、了、我、的、耳、朵?”【你现在阅读的是 】 7、血鸦君 无青,放手,血溅上来了。 “我放了它,我就要流血。它们会杀了我的。”齐芜菁散下的发间泼满了血,他仰面,瞧见三千界颈下的红佛珠,“父亲,帮帮我,带我走,这里好臭。” 三千界面色平静,那只银瞳瞧着他:“你很喜欢狮子吗?” 齐芜菁用短刀扎断狮子的喉咙,道:“不,我不喜欢。我只是......”狮子仍在苦苦挣扎,“想看试图踩在我头上的东西,被我杀死。父亲,这样我就很厉害对不对?” “佛祖不可杀生,菩萨不入泥潭,只有众生可以百无禁忌地溃烂。”三千界蹲下身,黑袍和头发都沾了血,劝诫道,“你想做佛祖还是凡人?” 狮子断了气,齐芜菁气喘吁吁,被累到了,也被吓坏了。他其实个头很小,还是只能上小马驹的年纪,却故作老练,沉声道:“我要做王。” 三千界夺走小孩手中的短刀,将小孩面上的血擦干净:“谁的王?” 齐芜菁强作镇静,煞白着脸说:“我要当狮子王,将天下的猛兽都收于麾下。” 三千界道:“哦?这么神气,我从来没做过。” 齐芜菁得了鼓励,又说:“我还要当四千界。” 这倒令三千界困惑了,祂道:“为什么要做四千界呢?” 齐芜菁“哈”了声,意气风发:“比父亲多一些,就能庇佑三千界以外的你。父亲,我若是成了如来,你会听我的话吗?” 会。可以。 小菩萨,我跪你听你好不好......看我,看我,不要管这群畜生了。 太脏了,无青,放手,不要碰。 ——齐芜菁骤然回神,他嘴里血腥味弥漫,手中正在切割的两只耳朵齐齐喷血,刹那间,周遭鼓噪而起,齐芜菁落下眼珠瞧,仿佛才听见他们的惨叫和求饶。 他蹲在两人中间,聆听两人垂死的喘息,安抚道,“嘘、嘘,不要喊了,好吗?这太可怜了好友,安静一点,听我给你们说个道理,少君讲课,很值钱的。” 话音刚落,地上两人的痛楚顿时烧起来了,他们“唔唔”哭喊,齐芜菁却充耳不闻,而是耐着脾性道:“我方才听你们说了几个字眼,我不喜欢也不理解,但想必你们很精通。有人告诉我,训狗前要先成为狗,我想你们驭兽族既然精于驯兽之道,是不是也是先成为了畜生?那么多条修仙成神路不走,偏要标新立异走畜生道,这是干什么呢哈哈……” 刀片像钝掉的锯子,几乎是一点点磨着那两只耳朵。 萨那捂着喷血的脉搏,意识散漶:“救命、救命......救命啊!” 另一人说:“少君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 可奈何他们如何嘶喊,底下的人也听不见,因为那屏风之上布满噤声咒,什么声音都传不出去。 “若体己话是这个,那也太浪费我时间了。”齐芜菁正低声问,却看见地上有个人正惊悚地往前爬走,齐芜菁露出虎牙,却仿若獠牙,那张清丽的皮相笑盈盈的,却更像是索命鬼! “谁要你的命?二位,别被幻象吓着了。” “嘭——” 屏风猝然被砸开,两个人跌跌撞撞,仿佛两袋沙包似的,砸到了外面的客桌上,上面摆满的木雕“哗啦啦”全摔到了地上,将外面两名商贾吓得立时起身。 然而还没等两人喊“救命”,齐芜菁便大步流星走了出来,摁着两颗人头:“药在这,好友,别哭了好吗。”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个拇指大的瓷瓶,慷慨地将药粉倒在二人的伤口处,叫声却更加凄惨。 噤声咒破,楼下弟子瞬间涌了上来。 “紧那罗门是神教之首,你、你竟用机关术残害同门!” 一菩提门的弟子道:“装什么?!观南宗向来钻研无为教的机关术,大伙儿日常里学得还少吗?!” “我天,少君!怎么将人打成这个样子啦!怎会、怎会如此啊!” 时铄“嚯”了声,看好戏似的嘲讽了句:“血都没有,打了人还给上药,还不算活菩萨?” “驭兽族做了什么,大伙儿心知肚明,这一路的腌臜话你们难不成都没听见?”朝盈拦住他们,“最讨厌你们清风阁这群墙头草了!” “好你个紧那罗门!伤我兄弟!大伙儿拿起刀,我要——” 他那个“要”字没了后文,坐在楼梯台阶处的人霍然起身,阴影罩下来,桑青眸子下沉,问:“你要怎么样呢?” 那两名驭兽师鼻青脸肿地呜咽,一路摔下了楼:“师弟,师弟!我耳朵、耳朵掉啦!这小孽畜要杀了我们!” 菩提门一众弟子齐齐冷哼。 朝盈道:“好不好意思啊大哥?!根本皮都没破几处嘛!” 驭兽族的人愤慨至极,道:“蛇鼠一窝!我敬你们是菩提门弟子,没想到竟是这种下贱的作风!紧那罗门虚情假意,为了这条病狗,假惺惺办了饯行宴,实则是给各门派一个下马威!” 这时候便有人附和了:“不错!三大神教不过沾了先神的光,并不代表你们就能在我们这些小宗小派头上撒尿!” 他们如今同仇敌忾,似乎忍了一路的屈辱似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看也别一起走了!” 驭兽族的那两位还沉浸在幻象当中,他们看见自己的血和肉糊在齐芜菁的脸上,又惊又怒,暴喝道:“小贱种,别他娘的让老子再碰上你第二回。” 萨那捂着手腕,仿佛脉搏处还在喷血,他道:“喝你家狗的尿去吧,小瘪三!记住——萨那没操/过别人,萨那永远等你哈哈哈哈——” 桑青忽然抬起眼。 他先前一直心不在焉的,似乎在这个时候,才终于愿意将目光重新放回这个叫“萨那”的人身上。 桑青拦住他的去路,像是刚睡醒,很倦怠似的问:“啊……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好狗儿。”齐芜菁吹了个口哨,“别对着别人‘汪’。” 齐芜菁像是没听到那些脏话,甚至心情还不错。 四面闹哄哄的,这波人中有一大半都伙同驭兽族走了。菩提门的弟子气不过,个个归座灌了一大口酒,齐齐摔碗,算是泄愤。 这些神教宗门弟子不是舞枪弄棍,就是浑身法器,瞧得这两位商贾更是两股战战。俩人趁着人流混乱,从地上抱了东西就要逃。 岂料跟前的玉面修罗一个跨步,拦住了去路。 “走的都是些烂货,二位一表人才,也要跟着掺和吗?”齐芜菁目光微转,道,“这位兄台手上抱的是谁的像,我瞧着很熟悉。” 这名商贾遮遮掩掩道:“是、是血鸦君。” 齐芜菁没听过这个称号,却见另一人躲在背后,正将手上的木雕依次摆列在地:“明王安镇,普告万灵,驱邪缚魅,保命护身.....诸、诸神听听听我号令.....” “哦?”齐芜菁从地下捡起酒壶,漱了口,“酒家今日关店歇业吧!” 酒家正在楼下苦口婆心,怀里忽然砸进一袋沉甸甸的钱。 齐芜菁一边下楼,一边挥舞着跟前未散的药粉:“这位兄台在做法事,门关上,别让邪祟给逃了!” 齐芜菁抬高下巴,身后的大门便慢慢合上了,两名商贾目光调转,皆惊悚地瞧着桑青,后者却指着自己的脖子,束手无策般:“没办法,要听调令。” 菩提门的弟子气消得很快,听闻有邪祟,又个个神色肃然地走了过来。 一弟子道:“二位好友,上面桌子坏了,不如下来叙叙旧。” 朝盈道:“我们是神教中人,并非邪祟,怕什么?” 他此言一出,两名商贾面面相觑,这才疑神疑鬼地走了下来。 酒家又搬来新桌子,他脸上苦得不行,所幸钱袋够重,不然他心一横,管他什么神啊鬼的,铁定要和他们拼命! “请坐。”齐芜菁神色如常,跟个没事人一样,“坐啊。” 两名商贾腿一软,噼里啪啦地栽到凳子上,仿佛两根插地的硬萝卜。齐芜菁喝着茶,翻来覆去看手里的牌子:“我也姓陈,那你便是我的远亲了,陈兄,很有缘分。” 桑青忽然擅自坐到齐芜菁旁边,听不懂似的:“什么叫缘分?” 他一坐下,对面俩人的脸色又变了。 他们神情诡谲,欲言又止。齐芜菁搁了茶,习以为常道:“我这位朋友得了疯犬病,近日有了磨牙症状,我怕他咬伤无辜,只好出此下策。” 桑青像是笑了声:“下策至此?” 那位陈兄长长地“哦——”了声,道:“我们明白,我们都懂。” 朝盈坐在另一边,闻言却不懂,因此便问:“你们懂什么了,我怎么听不懂?” “我也听不懂。” “一样。” 时铄咂舌:“都是误会。” “是啊……误会大了。”陈兄慨然道,“原来各位竟是仙师,哦,哦!我明白了,诸位是受委托前去渝怀督办堕神祭的吧!我真是糊涂,瞧见这位好友……这副模样,还以为是……将不干净的东西招惹来了,吓得我们都不敢看。” 他话未说完,齐芜菁忽然打了个喷嚏。 桑青瞥了眼:“脏是脏了点,但哪里不好看?” 朝盈懵腾道:“他什么意思?” 时铄:“误会。” 陈兄连忙说:“好友听错啦。不是不好看,是不敢看。你们还不知道吧,沿着这条道再往前走一些,有两条拱背山脉,满山坡的坟堆,全都是从渝怀那边拉来葬下的。我听人说,这里的夜里时常有个黑影在林中晃,大伙儿必须得低头走,不能看祂,否则不仅会被挖掉双眼,还会被剖膛开肚,给吃干净,因此北边儿来的人要去云中或者南舆,宁愿绕远路,也不走这条道,至多就在这里掉头了。” 齐芜菁闷声道:“那二位走这条路,想必很被迫吧。” 陈兄叹道:“也是为了生计嘛……我和屈师兄来渝怀谈了桩生意,但我们二人只是寻常的商贾,怎么知道会涉足这类邪门儿的事,所以也是乱抱佛脚,在各位仙师面前卖弄些劣等玄术。” “哇。”齐芜菁奇道,“难不成你们来这里之前没好好探过路吗?” 那位抱着各类木雕像的屈师兄见没有了威胁,才终于放下戒备来:“实不相瞒,渝怀之地不仅四面环山,其腹里地面也是群山耸峙,小县之间都是依山划分,这山的事,传不到那山去,更是很少传到外面来。” 陈兄道:“不错,我们兄弟都是接了渝怀这桩生意,同老板签好了商契,才被告知此行闹鬼啊!这些——”他掏出屈兄怀中的木雕,“这些都是我和屈师兄一路走一路刻的,再往南便是南明王的镇守地了,所以刻了许多明王。” 齐芜菁更奇了,他道:“既然连故事都未摸透,那定然是没见过这只邪祟,又怎么将我错认成那开膛破肚的鬼了呢?” 方才粉末入鼻,刺得他忍住喷嚏,又眨出眼泪来。齐芜菁将鼻子揉得很红,觉得自己像个蠢蛋。 他说话时带着不善的鼻音,自己却毫无察觉:“我只是病了,不是死了,更不是化成鬼了。” “……仙师很幽默。”陈兄打哈哈,“方才不该冒犯,但仙师长得和民间相传的血鸦君实在肖似啊!” 桑青很意外似的:“哪个民间,哪里在传?” 齐芜菁再打了个喷嚏,心情又糟糕了些:“你们拿南明王出来号令,便是要镇鬼。既是镇鬼,那血鸦君一个邪祟,怎么在一众神佛像中?” 屈兄在怀里找来找去,终于翻出了一个木雕来,摆在桌上。齐芜菁一时语塞,桑青似乎看他不开心,自己就开心,笑说:“不知兄台的这双手能抖成什么样,才能刻出这满身鱼鳞?” 屈兄有些窘迫,陈兄解围道:“这哪里是手抖,是刻意照着血鸦君的模样刻的!传闻中血鸦君是个浑身长鳞的丑东西,出生之时便没有双眼,因而祂妒恨可见光明之人,时常在夜里出没,召唤乌鸦啄人眼珠。” 齐芜菁听到“丑”字之时,眼皮忽然跳了一下。他笑盈盈地颔首,总算明白这两人为何眼拙了——他出行之时换上了紧那罗门的宗服,半边文武袖上袖的是金龙鳞! 桑青正要笑,瞧见少君忽然眼神凉凉地看他。镣铐和咒链微微缩紧,明明是疼,却有些发痒的感觉,桑青倒了茶,推向少君。 齐芜菁捂着手,又问:“然后呢?这漫山遍野的坟堆和这位血鸦君有什么干系?” 陈兄骇然:“诸位竟然不知道?!我原以为神教此次派这么多的人过来,正是听说了渝怀此次堕神作祟,死了一个县的人呢!要我说,彩云县也真是触了大霉头,围困在山里,多年前闹饥灾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死了一半的人!剩下一半的活人没地方求,便求了个野神,那野神不是别人,正是血鸦君!而血鸦君并非生来就是血鸦君,他原先是彩云县的一个求神者,要知道,这年头,大伙儿都崇拜神佛菩萨嘛……想成神的人太多了。血鸦君虽然眼瞎,但却有大野心,他不甘身体缺陷,命运不公,因而离开了渝怀,想拜入三大神教。 “近的是观南宗,但那条四独河哪是寻常人跨得过去的?!更何况他一介盲徒,还没靠近四独河,便被云中的沙给埋了。于是他留下妻儿,转而去了煜都,想入紧那罗门。岂料他前脚刚走,后脚县里就闹起了瘟疫,再然后便是饥荒,他家里的儿子最先被饿死!只留下一个寡妇,但是这消息传不出去啊!血鸦君压根不知道这些事。 “直到某天,血鸦君求神无果,失意还乡。煜都繁华啊,他在里花光了盘缠,还受了虐待,一心只想回家。可是他很久没吃东西,饿得发昏,便在路上花了半天来乞食。他瞎了眼睛,人也佝偻,很快跟前的碗里便落下‘啪叽’落下两声响。 “对面的给他吃食的人不说话。兴许是太饿了,血鸦君饥不择食,拿起来就吃。岂料吃到一半,却听到有稚子在他耳边哭着喊痛,问他:‘爹怎么在吃阿湘的眼睛’。血鸦君顿时如轰雷掣电,没料到这竟是儿子的眼珠!他连连抠嗓,想将口中的东西呕出来,可是为时已晚,这双眼睛是彩云县求祂显灵的贡品,吃下去便是受了供!他一时发了疯,惊飞了碗前的东西,刹那间鸦声呜咽,笼罩整片林子。原来方才送他吃食的不是人,而是叼来眼球的乌鸦!” “……总之自那天起,祂便堕化成了血鸦君。”陈兄口干舌燥,“日日夜夜都在报复杀生,彩云县的地方都被他杀光了!因而近日,渝怀的主持才大肆举行堕神祭,想要将祂安抚送走呢!” 故事讲完,菩提门弟子个个如临大敌般竖着眉,仿佛跟前已经站满了邪祟,他们正等着拔剑将其千刀万剐。 屈兄抱着一堆丑木头发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惊悚的事:“渝怀的主持柳太公重塑堕神像,大办祭典,就是为了风风光光送走这位血鸦君,献祭了好多双眼珠子呢!” 陈兄喝了口茶,又道:“说到这儿,我便又想起一桩怪事。” 朝盈有求必应:“什么事呢?” 齐芜菁算是看透了这位叫“朝盈”的弟子,生了一对举世无双的八卦耳。 陈兄神色凝重:“彩云县的遗民听闻了血鸦君的名字,却表示县里从来没有过这个人,好像叫什么……洛,洛……” 屈兄将血鸦君的木雕摆正,提示道:“洛蛟。” 他话音刚落,桌子遽然被人踹了一脚!齐芜菁一口茶未下肚,险些被这话呛得没了命! “哈?!”他的表情仿佛被雷劈了,“你刚刚说谁?!”【你现在阅读的是 】 8、三两事 他反应很大,几双眼睛都瞧了过来,屈兄手一抖,怀里的木雕又洒了:“仙师如此骇然,莫不是认识?!” 然而离奇的是,不光是齐芜菁,其他教派的弟子也神情肃然。 一青衣弟子忽然问:“两位兄台是不是糊涂了?召唤鸦群,吞吃人眼,这血鸦君的描述......不正是三千界座下的护法之一‘无所住’吗?!” 齐芜菁脸色骤变。 他心乱跳,故作从容地喝下茶,在氤氲水雾中,又瞧见了过往三两事—— “我听闻,你杀了洛蛟。” 齐芜菁面颊上还有血痕,冷酷道:“听谁闻,我要去杀了他。” 他只有七岁,稚气未退,握着一把血淋淋的小弯刀,像头潦草小兽,恶劣乖张只停留在表面。 三千界闻着血味走近,祂好像很喜欢齐芜菁身上的那股狠劲儿:“谁都在告状,九衢尘内花草虫鱼都是叛徒,它们告诉我,你扯烂了我的袈裟,在两棵菩提树间做了张蛛网,将人挂上边儿晾着,风吹日晒的,不给吃也不给喝......”三千界盘了两下念珠,合掌道,“阿弥陀佛,小混账。” 这个女人是三千界从长歌捡回来一个蛛蝥女,名为洛蛟。她不会说话,走路靠四肢匍匐爬行,齐芜菁见到她时,这人像刚从血池子里捞出来。然而九衢尘之中种满白玫,他不愿腥血染上去,便和蛛蝥女打了两天的架,最后以齐芜菁落败收场。他这会来,便是要拿三千界的法宝去报仇,谁知这人不分青红皂白,永远胳膊肘往外拐! 齐芜菁攥着小刀的手发白,他被揍得很惨,心里本来就堵,却懒得解释:“谁错谁死,若错在我,那我别活了。” 说完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他那时候傻得可以,总以为自己很重要。可是父亲是父亲,三千界是三千界,三千界并不为蜉蝣之死动容。他遇事就自戕,三千界早习惯了,醒来过后,齐芜菁挨了三千界的戒尺,仍旧不安分,找到洛蛟接着打。 洛蛟也是给惹毛了,发起疯来啃了他的脖子,最后两败俱伤,谁都别想活。 齐芜菁血淋淋地见了三千界,仍不低头,反而恶劣拽住对方的佛珠:“你最好收起无相刀,别让我看见了。” 寻常刀杀人,无相刀斩鬼,无相刀下掉了脑袋,魂魄都是烂的。 三千界道:“你要拿我的刀杀了她?” “不,父亲。”齐芜菁笑吟吟地说,“我就杀了我自己。” “总有一天我会死。”三千界掐着小孩的脖子,次次都会因此动怒,“何必自残来让我痛苦?到时候我的骨肉最先分给你吃,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齐芜菁被三千界扔进满是毒虫的虺谷里关了半月,他总想方设法,要和洛蛟你死我活,以至于经年过后,他俩见面必先打上一架,再坐一块儿喝酒。 事后,三千界将洛蛟提携成了护法,取了个法号“无所住”,天下闻名。 然而从此过后,众人只知“无所住”,不闻“洛蛟”。就如同苍生只知“三千界”一样,神祇的真名掩埋在三千尘土之中,再无人过问。 ——这两位商贾故事中的主角,除却名字以外,再无和洛蛟的共同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菩提门弟子道:“难怪......我们适才还疑惑,哪怕渝怀之地壁立千仞,邻近也有神教仙门的散修弟子,事态危如累卵,总有人向外求救才是。既如此,怎么可能半点消息都传不出来?若是无所住,便说得通了!” “无所住……”一弟子道,“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传闻祂一目可视千里,听风便可得知方圆百里的讯息,有祂在,报信的苍蝇都难逃一死。” “你们是从哪听来的土消息?”桑青忽然哈哈道。 那商贾陈兄悻悻然:“神佛鬼怪那些事,我们这些贱民了解得不深。” “茶已经凉了。”齐芜菁平复未果,催促道,“我瞧这事古怪,为防再生变,还是快些赶路吧。” 众人看天色不早,也怕耽误行程,开始收拾上路,在九日后入了渝怀城。 一弟子道瞧见城中场景,愕然道:“虽说现世的‘堕神祭’已经演变成祈福活动了,但此的祭典却真有堕神作祟,紧急举办。渝怀的鬼故事讲那么恐怖,又是天灾杀人,又是食童之目,还将无所住都搬出来了!怎么如今喜庆得竟像是在过年呢?!” 如话里所说,城中人语哜嘈,爆竹嘶鸣,一条护心河贯穿全城,河道两边的长街上人头窜动,互相推搡,热闹非凡。 “过年很好。”桑青不顾目光,跟在齐芜菁身后,没有烦恼似的,“还能收压祟钱。” “可以啊。”齐芜菁被点了下,并不客气,“烧给你要不要?” 桑青语气新鲜:“真金不怕火炼,你要给我戴假的?我皮肤娇嫩,当心将我弄坏了。” “哪里坏了?”齐芜菁鼓掌,一语双关,“真金不怕火炼。” 众人一路风尘,彳亍而行,来到家茶摊喝茶休憩。齐芜菁掀帘而进,径直选了最隐秘的二人小桌,坐下喝茶。 他瞥见桑青,瞧着对方眼下的银珍珠,心生好奇:“我一直有个问题,桑青君。” 桑青支着脑袋:“不叫‘好狗儿’了?” 这话太露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 “紧那罗门众多弟子合力,都难给你烙上一枚刺青。”齐芜菁淡然搁了茶,“……怎么偏偏选了我?” 他觉得很奇怪,紧那罗门的阴招那么多,都无法让桑青低头为奴。如此狂狷的凶兽,最开始又是如何被紧那罗门俘虏的?这样强悍的身手,仅仅用寿夫子一条咒链就能被扯住吗? 他可以逃,怎么不逃?为什么要刻意让齐芜菁为他烙上刺青?受咒链之时没人敢给他画上刺青,他就能吗?齐芜菁是耍了些小手段,但这真的能让桑青言听计从吗?桑青和陈宫到底有什么干系? “终于问起我来了?”桑青摸到脸上的卡扣,那点隐晦的表相逐渐瓦解,“我么……一直在等你。” “咔。” 那副上了咒锁的止咬器,忽然被摁坏了。 “少君不记得了么?朝圣节那日,”桑青目光沉沉,“你曾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你现在阅读的是 】 9、天降祸 “你身着白衫,站在高塔之上,从窗格掷下一朵白花。垂聆者跪在下方,”桑青的口得了解禁,目光也变得露骨泥泞,“我跪在下方,被花砸中,然后抬头,等你的低语,听你说要庇佑我。” 沉寂蔓延了一瞬,齐芜菁面色不改:“竟有这么一回事?” “吾享祀豐絜,神必據我。1”桑青向后微仰,颊面蹭上阴影,怅然道,“可你多无情啊少君,这情缘给了我,你转头就忘了。” “这倒稀罕,无为教徒跑来跪拜神教弟子,这事儿你们教主知道了,当心气吐血。”齐芜菁泰然道,“况且朝圣节中万民齐聚,花落在何处,我怎么分得清?你怪错人了。” “我若不变成无为教,又怎么能得紧那罗门的讨伐,被抓进宫堡?”桑青目光坦率,他验证了齐芜菁的猜想,“少君记性不好,殊不知我为见你一面,煞费苦心。” 齐芜菁早有猜测,种种迹象表明,面前这人很有可能是奔他而来的——不,不是他,是陈宫。 桑青摸到脖子,眸光晦暗,犬牙锋锐,像头缓步逼近的凶兽:“你做得好,拿链子拴住了我。我很愿意这样,因为……” 他话音未尽,忽听“嘭”地声巨响! 端茶的伙计一个趔趄,被吓得骤然栽倒在地!滚烫的茶水浇在地上,却是红彤彤的。 茶馆的顶部破了个大洞,天光晒在地面的尸体上,血溅过齐芜菁的鞋尖。 “死人了!死人了——” 尖叫声轰然冲破房顶,盖过外面的嘈嚷。 齐芜菁闻到腥味,端茶的手一顿,而后若无其事地喝完了整盏。 “这位好友……”桑青欣赏片刻,慨然道,“死得好惨。” 这时,不知是谁大喊了声:“是祂、血鸦君回来吃人了!!” 茶馆内顿时人仰马翻,大伙儿脚踩脚,吓得连连后退,空出中间的地儿,上面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一滩飞溅的肉泥。 茶馆屋顶被砸了个大洞,尸身烂成这样,这人不知道是被从多高的地方扔下来的。 “诸位仔细身边,不要乱冲撞!”菩提们立马横剑挡在了众人跟前,然而下一瞬,他们却露出骇异的神情。 “驭兽族的……同门?” 青衣弟子中有人惊呼道: “是萨、萨那?!他死了?!” 尽管五官尽毁,驭兽族的服饰和图腾却无法磨灭,加之尸体腰侧挂了个紫檀木做的控兽虎符,更能确定面前这人的身份。 驭兽族中以虎符的颜色区分地位,紫檀木乃是最高阶弟子所佩戴,而他们宗门中获得紫虎符的只有一个人——驭兽族大弟子萨那次仁。 “一杯茶要喝多久呢?”桑青提醒道,“有人在看你。” 齐芜菁耸肩道:“不看我才不对。” 他前些日子和驭兽族的弟子起了大干戈,如今他前脚刚到渝怀,后脚这位和他有大干戈的仁兄便丢了性命。不仅死了,还千里迢迢惨死在他跟前,说跟他半毛钱关系没有,那才是见了鬼。 场面乱成一团,为首的青衣弟子沉声道:“驱散音!” 音落,他身后的青衣弟子纷纷拿起腰侧的笛子,横吹起来。 那笛音嘲哳刺耳,像两个刀片互相剐蹭,惹得对面菩提门的弟子齐齐捂耳:“别吹了别吹了!你们音书宗不能别在这个当头添乱了!” 朝盈头疼道:“蔡师哥的笛音真是堪比时烁师姐的脏话……” 然而半曲未到,百姓便被驱散开,他们踩着地上凝固的血膏,乱中有序地朝外涌,汇入满街的熙来攘往中,惊叫和欢呼交织在一块,竟没有半点违和。 蔡齐光搁下笛子,他身后的同门也停下了吹奏。蔡齐光讪然道:“不好意思了诸位,人群乱起来实在危险,《驱散音》第十六版已经改进很多,只有处于惶遽中的凡人才能受起控制,其余人听起来便会尖厉聒耳。我们音书宗武力不及各位,也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发挥作用。” 正说着,人流不断往外涌,却有另一股人流朝内挤进来。驭兽族的弟子虎背熊腰地站满了整个门口,倏忽踩到黏糊糊的血,一时脸色大变! 其中一人手持通讯罗盘,指针偏转一刻,正颤颤巍巍地指着前方。驭兽族的弟子抬眼便认出了齐芜菁:“你们紧那罗门的好畜生!竟杀了我师兄!关门!一个都别放走!” 门被骤然合上,直到这时,齐芜菁才终于“咦”了声,走到尸体跟前,很困惑似的:“这位仁兄怎么死得如此奇怪?” 桑青亦步亦趋:“怪在哪里呢?” “怪在不是我杀的,却又很像我杀的。”齐芜菁语气遗憾,“如果是我的话,我的确会把他剁成这个样子,但唯一不同的是,这种血肉之痛,我会让他一直活着感受。” 驭兽族弟子道:“大伙儿别听他的!我分明看见萨那和普布一块儿去了鹿野林!普布的肩上还有紧那罗门的奴纹,而这枚刺青,便是同这条疯狗脖颈上的图案一模一样,皆是陈佩兰绘下的诅咒!这小杂种定是记恨萨那与普布欺侮了他,又知道他们二人最为较好,因此萨那对普布也并不设防,所以便趁机控制了普布,将萨那杀害了!” 他故事说完,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笑。 驭兽族的人立刻暴跳如雷:“你笑什么?!” 桑青道:“笑你蠢如猪。音书宗的好友在此,不如拿些书给这位仁兄治治脑袋吧!” 蔡齐光等一众音书宗的弟子被点了遭,前者不敢生事,只能尴尬地解释:“《宗门册》第一册便讲过,紧那罗门的刺青虽是诅咒,却只能将人变作危机时刻能保护自己的盾,并不能控制人的心神。” “你故事讲完了吗?”齐芜菁皱了下眉,“太烂的桥段,浪费我时间。” “你——!” “我奉劝你。”对方抬到一半手仿佛被齐芜菁的目光给钳在半空,“不要和我打,我这人阴招很多,当心受了伤。若四处告状,坏了我师父的名声,会很麻烦。” 菩提门本就憎恶驭兽族,眼看后者又要欺负到别人头上,朝盈拔剑挺身:“说什么记恨?我更早看你们不爽,是不是也要将杀人的罪名扣在我们菩提门的头上啊?!” 驭兽族喝道:“好一个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桑青道:“这罪名不是你说给就给,还得看人同不同意。” “你废话也很多。”齐芜菁不留情面,蹲在尸体跟前。 谁料他查看须臾,竟忽然吊诡地笑出声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撞鬼夜 驭兽族大骇:“你笑什么?!” 自从当日见了这位少君的面目后,大伙儿都莫名其妙有些怵他。他们目光防备,好像齐芜菁随时都会发疯似的。 齐芜菁却一脸从容,他道:“这位师兄干了很不得了的事吗,竟成了个空心人?” 众人闻言,齐齐色变。驭兽族兢惧道:“你、你竟将萨那的心肝脾肺都掏空了?!好歹毒!” 音书宗向来钻研文字,最听不得胡言乱语。蔡齐光劝说:“驭兽族的诸君可要学会听人话,不要盯着一个人在栽赃啊。” 另有宗门弟子说:“方才听有人在喊‘血鸦君’,这尸体五官尽毁,眼睛处被捣烂,兴许应了这里的传闻,被血鸦给啄食了!” 有人顿悟道:“那这便说得通了!人成了空心,变得极轻巧,鸦群合力叼着尸体飞到高空,最后尸体坠落,砸出了这样响亮的动静!” 桑青闻言,只笑。 这人就问:“你又笑什么?!” “听到蠢话就想笑。”桑青看向少君,“不可以吗?” “狗就别说话了,当心气坏同门。”齐芜菁顺势感慨,“什么样的准头能偏偏掉在我跟前呢?不如换个思路,没准萨那师兄那时就趴在我们头上呢。” 还未等大伙想明白这话,齐芜菁忽然一脚将尸体踹翻身。霎时间,只听“叮叮当当”的脆响,竟有硬物从萨那的肚子里接连掉落。 朝盈大喊:“他腹里塞满了石头!” “不仅是石头,还是无为教研究的密螺纹石,比寻常普石重十倍,是稀罕物。” 桑青耸肩:“看我做什么?”他佯装不明白,说,“好兄弟贪吃,怎么误食这么多?” 他这“误食”二字实在风凉,听得驭兽族一众弟子脸色发黑,正要发作。 齐芜菁视而不见,又说:“不错。萨那师兄不是身子轻,而是身子太沉。这房顶承不住他,自然就垮咯。” “鬼扯!” “可是佩兰君,他上房顶做什么呢?” “你什么意思?难道说我们驭兽族的大师兄,爬上屋顶偷窥你吗?!” 听了这句话,桑青总算露出点不一样的神色。 齐芜菁惆怅道:“兴许是想报仇砸死我们吧......” 驭兽族岂容他这样调侃,听后勃然大怒:“妖言惑众!我师兄惨死,你身负嫌疑非但不安分,还对萨那师兄出言不逊。好你个小孽畜!休要仗着自己是紧那罗门的人……我告诉你!神教有规定,不论出身,宗门中有残害无辜者,皆可代替降下刑罚,我请诸君做个见证——” 他的话倏忽戛然而止。 “哐当。” 这人手中的罗盘猝然砸到地上,上头的指针发疯似的逆转,紧接着,所有驭兽族弟子的罗盘指针皆失灵般同时调转了方向。 最后齐齐指向一个地方。 其中一人大震:“这罗盘分明定的是萨那的位置,现在是怎么回事?!” 音书宗的弟子怯声道:“蔡师哥,我记得无为教的罗盘分明只能定罗盘,不能定人的……” 另一人道:“你少胡说八道了!从无为教收缴的罗盘分到各宗门,大伙儿谁没动过手脚?!它如今被改造了,就是我们驭兽族的东西!” “四师哥,这脸看不清......会不会萨那根本没死——” 那位四师哥的脸一下就白了:“不可能!” 众人乱成了锅粥,一直安分呆着的桑青忽然哈哈笑起来:“有意思!” “是特别有意思。”齐芜菁也鼓起掌,被他们的滑稽样逗笑了,“诸位朋友怎么连自己的师哥都认不出了?那好吧,我告诉你们,这就是萨那次仁,他死啦,尸体在这儿供给大伙儿看呢。只不过......他的其他部位不在这儿呀。” 此言一出,在场的弟子背后忽然炸开冷汗。他们目光逡巡,一会儿看尸体的双眼,一会儿看尸体肚子,萨那次仁浑身上下都糊成一团,看不出少了什么,最后顺着齐芜菁含笑的视线瞧去—— 萨那次仁裤/裆/下一团洇红的血,那里空落落的。 * 薄暮冥冥,鹿野林。 一行四人抬着棺,跟在一个打灯的老儿身后。那老儿头发花白,将腰越弓越低,怕被人瞧见似的:“哎、哎!你们稳些走,莫要将人撞烂了,好歹留个全尸。” 抬棺人说:“柳太公,这人被食尸狗啃烂了!迟早要散架,倒不如找地方埋了,抬回去做什么?!” “这人两只手还在,便能画押!”柳太公烦心道,“算了,生意上的事,和你们这群草包说不清楚!” 话音刚落,四人肩上的棺材遽然一沉! 柳太公吓得不轻,提高灯笼往上一照,骤然瞧见张惨白削瘦的清丽脸! “原来你就是柳太公,屈兄口中那位堕神祭的主持。”那张脸挂着阴恻恻的笑,“晚上好啊。” 柳太公看错了,将对方眼下的泪痣当成了血,一时胆裂魂飞,腿软险些滚到地上:“你,你怎么来这儿的!” “你这山修得很别致,但位置特恶心。”齐芜菁一手支脑袋,一手转着刀,“必须要走太公府才能上,否则就得绕到山后,那边儿峭壁如刀削,稍不注意人就摔烂了。同行的兄弟姊妹很有礼貌,绕远路去了。” “我和他们玩不到一块儿。”齐芜菁蜷起腿,笑意恶劣,“我没良心,抄了近路,踩了你的花草,对不住啊。” 柳太公踉跄着后退,仿佛很害怕。然而下一刻,他却一改惧色,喝道:“哪里来的小野种!杀了他!” 柳太公一声令下,四名抬棺人胸口忽然闪过一道赤红的符文,动作僵直,受了很大的控制! 然而齐芜菁坐在棺材上,岿然不动。 他落拓地吹了声口哨,柳太公的后背就骤然撞上一堵铜墙铁壁,痛得他苦叫连天,正要栽倒,就被人拎了起来:“老人家,骂错人了,野种在你身后。” 桑青整个人埋在暗光中,阴影都是他的身躯所化,仿佛庞然之物:“我们跋山涉水,累得要命,不过借你老的坐骑歇歇,你却被我朋友摄去了心魂。” 他低语道:“看他这么久,我快不高兴了。” ——竟还有一个野种! 四名大汉皆被定住身,柳太公一时吓破了胆,不知这俩人什么神通,颤声道:“神仙老爷,这、这哪儿是什么坐骑啊,这是棺材!里面装的是人!” “哦。”齐芜菁跳下棺材,鲜奇道,“原来你也知道里面装了人?老匹夫聋了耳,这么响亮的‘救命’声听不见?” 桑青歪头道:“太公有本领,方才那红光什么咒?” 齐芜菁说:“杀虫的吧。他可是叫我们‘小野种’。” “你我怎么处处走,处处是骂名?”桑青摸到脖子,好像为“我们”二字感到愉快,“少君怎么补偿我?” “为你取了链子,就让你忘了本。”齐芜菁漫不经心道,“如今连谩骂都受不了了?” 两人一唱一和,全然不把柳太公放眼里。然而老头儿有气难发,他浑身像被捆住似的,手脚都动不了! 柳太公欲哭无泪,只好服软,正要说什么,却见齐芜菁将弯刀尖挑入棺材缝,盖板被错开,霎时间,一股浓郁的血腥翻搅而出,伴随着低声残喘的呜咽。 齐芜菁随手扯了片叶子,捏了个照明诀,火光烧起来,瞧见棺材内红彤彤的。 一人躺在其间,像是烂肉堆成的骸骨,浑身缺一块少一块的,尤其是他的半截身子,开膛破肚,脏器都被剁碎了。只剩一张尚能辨清五官的脸,嘴唇翕动着:“救命……救命……” 齐芜菁眼前有雾似的,他拿近火,方看清那张脸:“一别多日,陈兄怎么落得如此下场?!” 原来这棺中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日那位姓陈的商贾! 陈兄双唇张合,像两片鱼鳃:“屈兄……头……府……” 他又重复了一遍,而后盯着齐芜菁,咽了气。 桑青“啊”了声,他掂了掂手中的人,遗憾:“看来我朋友休息得不是很好,你还有什么好去处吗?” 柳太公哆嗦道:“渝怀城中有一处......” “蠢货。”桑青颔首,“不是叫你。” “他们叫你柳太公?”齐芜菁轻声询问,“柳太公啊,这次堕神祭你叫我们来,怎么是这样的见面方式呢?” “哎!”柳太公恍如酒醒,当场改口,“原本,原本老儿正是要好好招待仙师的,怎料途中生变,遇见了食尸犬!这两位兄弟原本是这次堕神祭供材的商贾,却在丢了性命,方才......方才老儿草木皆兵了,以为是瞧见了血鸦君,这才不得已出了手!” 他呜呜咽咽,貌似受了天大的冤枉。 “哇。”齐芜菁由衷赞叹,“明知有鬼,还偏走夜路,你一身散骨头,却不像是怕撞鬼的样子。” 柳太公道:“仙师误会!那洛蛟夜里可不出来!他老婆还在彩云县,夜夜摆香招祂回去,人鬼情未了,兴许此刻正活色生香呢。” “那这可奇怪了,若不是堕神作祟,那陈兄怎么被吃了身子?”齐芜菁走近,像只森然的索命鬼,“你知道方才那位朋友说了什么吗?他说啊,屈兄的头正落在了太公府上。” “我还有位师兄,少了命根……这可是大事,不能耽误——” 齐芜菁话没说完,却听桑青忽然“嗯?”了声,后者松开手,柳太公的身子霎时瘫软,竟化作一张轻薄的人皮,摇摇坠落到地上。 纸傀儡!【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混囚车 齐芜菁将手中的火扔向傀儡,傀儡身立时“噼里啪啦”烧起来。桑青抱着手在一旁,看好戏似的:“让少君失望了,这不是人皮傀。他什么本领,骗过我就算了,竟也骗得过少君?” 最高阶的傀儡是真皮囊材质,不惧火烧,而纸傀儡是最低劣的傀儡,不仅易被损毁,还破绽百出,譬如走路姿势、说话腔调等,与真人相比,都有十分明显的怪异之处。 “本君不学无术,老眼昏花,不可以吗。”齐芜菁随口胡诌,他解了四位抬棺人的禁身咒,“各位兄弟,我想请问你们——” 这个事还没说,抬棺人忽然身体一僵,而后齐齐将手插进嘴里,棺材“嘭”地砸到地上! 桑青上前一步,稳住黑棺。 只见四名抬棺人像被抽了脊骨似的,骤然歪斜倒地!齐芜菁立时俯身,扯高抬棺人的脑袋,却见地上一滩暗血,其中躺着一条长舌,似是被连根拔起! 好歹毒的咒! 桑青抬脚踹翻另一位抬棺人,后者也是满嘴呕血,喉间仿佛有千言万语,此时却只能发出痛苦的“嗬”声。 抬棺人胸口的咒文红光大亮,熄灭的同时,四人都垂了脑袋。 “人已经死了,套不出东西。”齐芜菁撒手扔了尸体,摸出帕子拭血,“你留在这儿将尸骨埋了。” 桑青道:“嗯?埋谁?” “我没那么有良心。”齐芜菁收起帕子,拿出一块宗门间日常通讯用的笏板,“葬了陈兄,其他的喂狗。” 桑青道:“也不要什么都喂狗吧?” 齐芜菁不语,片刻后音,忽听“嘭”地巨响,齐芜菁停下发讯息的手,抬起眼皮,瞧见桑青徒手掰烂了棺木,脸上的神情让人看不清。 齐芜菁道:“怎么了?” “身死他乡,身上也没带名刺。”桑青挺可惜的,“葬了便是无名之尸,这类人死后大概率要变作孤魂野鬼,为祸世间。” 齐芜菁奇道:“为何会是无名之尸?” “生做人,死做鬼,都要有归属。”桑青敲了敲棺木,“但此人不知全名,只有‘陈’姓。” 齐芜菁更奇了:“我不正是姓‘陈’吗?” 桑青忽然欲言又止,他目光闪烁,露出少见的迟疑。 “既姓陈,便是我的远亲。”齐芜菁收起笏板,“若要算,便算在我的名下。若要归乡,却无去处,便来煜都。” “哦?原来这叫‘没良心’?少君自谦了。”桑青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过我倒是觉得很有意思,你在紧那罗门循规蹈矩多少年,如今却连鬼都敢招回去?嗯?” “对你太好,忘了身份。做狗而已,话这么多?你不觉得自己很烦吗?”齐芜菁勾勾手指,咒链显形,拽了桑青一下,“人和鬼和畜生有什么区别?要杀我的都是亲朋,那我和鬼交朋友好不好啊?” “遵命。”桑青意外地感到愉悦,“可我干吗要听话?一条链子就想让我百依百顺,是不是太好打发了?当心我发起疯来,”他喉口滞涩,“……咬死你。” “狼心狗肺的东西。别废话了,”齐芜菁吹了声口哨,唤狗似的,“埋了人,回头给你打条金链子。” * 齐芜菁落座于酒馆二楼的窗边,他净手回来,蔡齐光才刚掀帘而进。 “怎么只见荧惑君一人?”齐芜菁入座斟酒,“其他人呢?” 蔡齐光青衣上满是泥土,想必来得不容易。 他解释道:“驭兽族的人笃定是普布杀了萨那次仁,现在正躲在鹿野林间。于是他们非要去探个究竟,菩提门的各位同僚怕这群人生事,便也跟着去了。” 店家陆续上了些酒菜,齐芜菁道:“不是问菩提门,是问贵宗的其他同僚呢?” “啊,说起这个。”蔡齐光满面愁容,“佩兰君可还记得,先前观南宗同驭兽族一并离去了?但他们并非是针对佩兰君,而是途中意外收到师伯的通信,被告知南舆的镇鬼塔破了!观南宗的各位师弟师妹这才不告而别!” 蔡齐光喝下酒:“如今音书宗的师弟师妹也收到求助,正拿着经书和名册往那边赶呢!” 齐芜菁在书阁中了解过观南宗的“镇鬼塔”,其中封印的皆是无法炼化的大凶邪!灭不了,只能镇。 “邪祟出逃,”齐芜菁诧然,“这么大的事,怎么一点风声没有?” “这事没个定数,如今也只是让音书宗帮忙盘点,只能祈祷没有邪物跑出来。”蔡齐光借酒浇愁,却愁上加愁,“不说这个了!我收到你的消息,听说这位堕神祭的主持很有古怪,要趁着夜黑去太公府查查吗?” “不。”齐芜菁抬高下巴,太公府正在酒馆对面,里头灯火飘摇,像绰约的鬼影,“老太公明明有神通,却仍向各宗门发去委托,说明他有无法解决的事要求助宗门,如今擅闯,撕破脸皮,恐打草惊蛇。”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啼哭。 齐芜菁止住话头,往窗外瞧去,看见一对夫妇摁着女孩儿的脑袋,要她对着前面的马车磕头下跪。 “老爷,让太公收了小女吧!”男人哭道,“我这女儿中过邪术,疯癫了好些日子,正好可以被选做活祭!如今送神在即,可不能惹恼了祂!” 女人哭哭啼啼:“若不是做生意亏了钱,家里快揭不开锅,也不至于让我的心肝去送死!” 那位老爷很不赞同:“没钱便找太公,太公平日里时常照拂各位,怎么想到来卖女儿?这种生意,我们太公是万万不会做的!” 男人很机灵,话头一转:“没钱事小,坏了堕神祭事大!我们听闻送神祭典上,那血鸦君要咱们拿活人与祂签契,人头都是有要求的,只能多不能少!我们家小珍也是有大义,拿自个儿换大伙儿的平安。” 他说到最后,泫然欲泣。 “你这样……”马车里的老爷似乎被打动了,勉为其难道,“罢了!将头抬起来,给老爷看看……嗯……好女子!竟真是个好皮色……咳,血鸦君祂老人家必定喜欢!” 夫妻二人相视一眼,竟从对方的满面泪流中瞧出些喜色。 忽然,车帘内伸出只手,勾着钱袋。夫妻双双下跪去接,老爷又说:“你们忍痛割爱,有心为大伙儿祈福,什么瘟神堕神,保准儿都能哄高兴了。” 夫妻俩乐不思蜀,连连称是。 “好了,将这小珍姑娘请到后边儿去。” 老爷落下帘子,第二辆马车就掀开帘子。只一眼,齐芜菁便瞧清了里面的光景—— 全是戴着镣铐的活人! 更诡异的是,此情此景,竟然没有一名路人站出来喝止。 齐芜菁感慨:“怪不得渝怀生不出半个宗门来,原来民风淳朴啊……” 蔡齐光忍了又忍,拍桌而起:“荒唐!这分明是囚车!当世竟还有人拿活人做献祭!你不要拉我了佩兰君!哪怕我音书宗再不通武力,今日也要去和这恶棍拼命!” “稍安勿躁啊荧惑君……急什么?”齐芜菁吃了颗花生,“我有个主意。” * 囚车盖了黑布,摇摇摆摆,从小路拐进了后院。 吱呀—— 黑布忽然抖落一角,囚车的门似乎震了下。其他人都被药晕了,只有小珍坐在角落里平静地发呆,仿佛适才被父母卖掉的不是她。 这时,旁边有个人忽然打了个喷嚏。小珍忘了自己旁边是谁,她目光麻木,问:“很冷吗?” “很臭,要晕了。”那人声音年轻,说话带点鼻音,“你们多久没洗澡了?” 小珍道:“你说话很有意思。” 那人道:“怎么个有意思法?” “被‘请’上车的人,要么关心自己什么时候死,要么关心别人怎么死,大伙儿都是送给堕神吃的点心,”小珍靠着囚车,仰面笑道,“只有你,死到临头,还有心思关心别人洗没洗澡。” 那人“哦”了声,理所当然道:“死不是最要紧的,能不能干干净净去死,这才是大事。你肯定没被砍过头吧?” “你真是个怪人,说得好像你死过一样。”小珍嘟囔道,“我们只是去送死,不是真死了,这还是有些区别的。” 那人笑了。 小珍就问:“你笑什么?” “我觉得你说话也挺好玩儿的。”那人很少能找到有共同话题的人,有些亢奋,“我其实挺想知道,你爹娘将你卖了,你不痛吗?怎么不哭呢?” 小珍破罐子破摔道:“随便吧,他们又不爱我。” 这个“爱”字忽然令他陷入沉默。 那人久久没说话,似乎觉得这特费解。 半晌后,那人彻底对这个话题失了兴趣,他正准备开口,车身忽然一阵大颠簸! 二人身子俱是一沉,紧接着,笼子忽然天旋地转,像轮子似的滚到地上,里面昏厥的人瞬间翻搅成一团。 两人被砸得眼冒金星。齐芜菁掀开黑袍,从人缝儿里挤出来,大口呼吸。 屋门“嘭”地合上。 那位老爷的声音从外边儿传来:“将人看好了,再跑一个,就拿你们去喂祂!” 这屋里有些烛火,小珍爬起来,正要问对方有没有受伤,却在瞧清那人的脸时,惊得一跳:“你谁?哪儿来的?来干吗?” 齐芜菁心情很差,他没想到这具身体稍微磕磕绊绊,便能这么痛。他一改适才的善聊性格,语气烦躁道:“我来找人。” 小珍道:“什么人?” “我来找一个好友——”齐芜菁坏心思骤起,他抬眼笑,缓缓说,“……的脑袋,他头掉这儿了,你瞧见了吗?” 岂料小珍半点不害怕,有问必答:“头没看见,倒是见过半截身子。” 齐芜菁无趣道:“鬼把戏,骗人。” 小珍道:“没有啊,我说真的。你难道不知道为何我们会被关在这间屋子吗?” 齐芜菁目光微转,倒仰着脑袋向上看去。 “祂呀。” “祂在这儿呀。” 一尊巨大的神像立在身后,那张人脸蛰藏在黑暗里,忽然,屋子里响起水滴声。 滴答。 滴答。 齐芜菁打了个响指,火光照出堕神渗血的嘴角。 与此同时,祂的眼珠转了下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食尸狗 屋子很暗,神像的视线幽幽落在两人身上。 “我记得先前祂的眼珠是朝那边的……祂是不是在看我们?!”四周阒寂无声,小珍终于感到些害怕,朝齐芜菁背后瑟缩了下,“不可能!这神像是假的!” 齐芜菁扔了道噤声咒在门上:“原本是假的,但拜得人多了,就成真的了。”他低头折符纸,“你忘了?传闻中的祂可是没有眼睛的,如今这些人擅自给祂点上了眼珠——” “真招来了血鸦君?!”小珍惊疑道,“可若是血鸦君上身,祂为何不吃了我们,只独独看着我们?” 齐芜菁悄声道:“你没瞧见祂嘴角的血渣吗?” “你说话好玄乎。”小珍开始变得疑神疑鬼,好像周围又多了一双眼睛,正炯炯地盯着她,“哎呀看见了看见了!” “嗯……”齐芜菁故意吓她,慢吞吞道,“你想想,我们如今算是羊入虎口,‘虎’却定身在这,根本没办法果腹,是祂不想吗,是祂不能。既然不能,那祂嘴上的血肉残渣又是哪里来的呢?” 小珍裹紧自己,声音幽幽的:“有人主动送给祂吃!” “对也不对。的确是有人给祂送了吃食,但送的不是他自己。”齐芜菁道,“我猜,那人虽然将‘肉’送给祂吃,但却不许祂吃完。所以你说,祂是在看我们吗?” 齐芜菁用符纸折了只鸟,拿尖喙啄着神像的视线,最后对准一处角落:“兴许不是,祂是在看祂的食物……那半截身子?” 他有些高兴地补充道:“没准还是我的好朋友。” 音落,齐芜菁忽然撒手,将纸鸟扔到小珍身上。 霎时间,小珍仿佛悬梁刺股中了招,在笼子里跳起来:“这什么邪乎的东西,快拿走!” 然而齐芜菁却不知何时已经罩上黑袍,出现在了笼外,哈哈大笑:“蠢货,这是少君赐你的保命符!若陷入险境,你便一前一后折断它的双翅,将喙对准歹人,能侥幸让你留下一命。” 小珍仓皇道:“不行不行!好人做到底,带我们一起走!” “哈?”齐芜菁道,“做梦呢,带拖油瓶干吗?” 他心口不一,真正的原因是自己没把握能保住别人。 先前在鹿野林时,齐芜菁便感受到些许力不从心,所以才连最低等的傀儡把戏都没瞧出端倪。 这具身体出了些问题,这些人跟着他,只会死得更快。 小珍手忙脚乱,喊道:“你你你回来,这鸟不对!” 齐芜菁以为这是她害怕的推托之词,正要讥笑,却又听小珍慌道:“快看!上面有红光!!” 有红光可不妙,当时柳太公就是靠“红光”邪咒操控了四名抬棺人。但这符纸是自己随身带的,鸟是自己亲手捏的,怎么会被人附了咒? 齐芜菁闻言撤步,蹲身察看,然而看了半晌,却不见异常。小珍一时赧然,低声道:“方才真的有……哈哈。” 齐芜菁脸色一黑:“浪费时间,真是傻得可以。” 正在这时,他腰间的笏板忽然震了下。 齐芜菁刚接受讯息,便听那头传来一声破口大骂:“我操/他/爹的死变态!你哪儿呢?!给我拦住了,不然我定将你——” “有没有素质啊你们驭兽族!你就不能用自己的笏板吗?!”朝盈的声音挤进来,他气吁吁的,像是累得够呛,“佩兰君佩兰君!普布中邪了,跟狗一样!他将萨那次仁的……那个,就是那个吃了!现在他往山下跑了,我们随后就到!我看见你的罗盘位置——” “离得远吧?”齐芜菁事不关己,“嗯……那诸君可要加油啊。” “不是啊!天菩萨!”朝盈炸道,“他往你那跑了!!” 齐芜菁道:“嗯?” 话音刚落,忽听门外几声涩滞的惨叫。齐芜菁若有所感,刚向后退了一步,血就泼到了门口。 院中传来类似犬类的低吼,黑影一闪而过,齐芜菁摸到腰侧的刀,小珍道:“食尸狗,闻着尸气来的,你我都沾上了,还是呆在里面为妙。” 齐芜菁道:“里面就很安全吗?” 若是等到怪物闯进来,他就得一边救人一边杀怪,胜算更是减半。 门打开又合上,齐芜菁动作迅疾,将咒画在门上,设了道只出不进的结界。他脚边横躺了两具看守的尸体,肚子都被抠烂了,头还缺了一块。 脏腑和脑浆混搅在一块,让齐芜菁的目光骤然失温。 适才的黑影忽然不见了踪影,齐芜菁环顾四周,夜阑人静,环廊上的灯笼打着旋。 “沙沙——” “沙沙——” 夜风起,浓郁的尸味钩出了些东西。 “咕咚。” 一颗球“骨碌碌”滚了过来,轻轻撞在齐芜菁的小腿后方,份量十分轻,该是被吸空了。 齐芜菁露出嫌恶的神情,他很不开心地转身,与屋顶上的“普布”打了个照面。 但此刻说他是“普布”已经不准确,甚至称不上是人!他生长着异常锐利的犬齿,脸上颤巍巍地凸起一对眼球,灵活地转着圈,正毫无理智地梭巡,最终将目光定在齐芜菁身上。 或者说——齐芜菁身后的屋子。 齐芜菁闪身遮挡,打了个招呼:“喂,看什么呢?沾了尸气的活人最好吃对不对?既然如此……”他转着弯刀,挑衅道,“小孽畜,快来咬我。” 他将跟前的尸体往前一踹,“普布”口中立刻泄下涎水,四眼兴奋地渗出红液,挤弄得眼球欲裂! “来!”齐芜菁勾手的瞬间,“普布”嘴里发出“嗬嗬”的低吼,后者张开血盆大口,遽然向他扑来! 弯刀在他手里飞速转着圈,齐芜菁仰腰滑过,刃口停滞,从下至上捅穿了“普布”的肚皮! 他其实从没用过弯刀,三千界教给他的招式和法咒里全是操控短匕的,但当他握住这双刀,这副身体、这双手便熟知如何控刀。 然而“普布”心思机灵,实在难杀,他爪牙都变得锋利,竟硬生生从肚皮下方抠掉了齐芜菁的弯刀!流下的涎水浓到发绿,他蹬开红刀,张口就要撕咬齐芜菁的喉咙! “有些本事。”齐芜菁反应奇快,也是怪了,他死过一次后反倒对杀气十分敏感,齐芜菁看也不看,弯刀倒刺,扎进“普布”的喉咙:“原来你就是这样吃了你的师兄吗?” 齐芜菁低身,握着刀柄将“普布”过肩摔到跟前,血水喷射。 然而正当齐芜菁要抬脚之时,却忽然神色一凛!随即,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奋起跃身,滚落在另一侧。 就是这一瞬的避让,让“普布”杀红了眼,不顾喉咙插着刀,愤然狂扑过去! 齐芜菁适才险些被獠牙咬掉耳朵,电光石火间,他迅速爬起身,狠踹刀柄,“普布”“嘭”地摔在一旁,被刀尖重重捅进上颚。 “普布”长啸一声,浑身痉挛,用手刨着喉咙,“咔咔”地呕着血。 就在这时,众弟子翻墙跃下,姗姗赶来。 朝盈拔剑喊:“佩兰君我来助你——” 驭兽族的大骇:“别杀他!” 忽然,廊下的灯笼熄了一盏又盏,齐芜菁止住动作,喘息不止,却听四面陡然响起呜咽,一阵诡异的狂风呼啸而至,将众弟子阻挡在原地。 飞沙漫天,齐芜菁眼睛蓦地痛起来,很痛很痛。 他不仅视线受阻,还被风浪切断了听觉,这令他神经猛然紧绷起来。齐芜菁的第一反应是质问。 为什么又是这样?为什么莫名其妙地,他又陷入了一种孤立无援的境界? ——三千界说:“从崖底上来的,要么是你,要么是你的尸体。” “想让你的刀臣服,便要用它杀光所有的狼。” “明白么?” 明白。 “可以做到吗?” 可以。 可以。 可—— 可是父亲,狼好凶啊…… 它们抓瞎了我的眼睛,咬烂了我的耳朵,我找不到它们在哪儿。 父亲,我想你来看看我…… “你真的找不到么?”三千界问,“还是只想等着我来救你?” “我救得了你这次,那下次呢?” “我救不了你,小糊涂,我谁也救不了。” “我无能渡人,唯有自渡。” 救命。 救命啊。 ——滚开! 该死! 齐芜菁非常、非常讨厌这种感觉,明明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来挣脱,却好像偏偏只能等死。 他最恨“等”字。 齐芜菁努力保持清醒,飞尘席卷间,一片“叶子”却慌不择路,扑到了他的面上。齐芜菁用二指躁乱地夹下“叶子”,“叶子”却倏而“抱住”了他的手指。 齐芜菁略一皱眉,“叶子”竟开口说话了! “我的小主人,怎么离了我变得这么狼狈?” ——桑青? 齐芜菁努力保持镇静,他闲聊般:“收尸收得怎么样了,陈兄他——” “我来了,不要害怕。” 齐芜菁愣神道:“什么?” “我们狼狈为奸,你还需要装给我看什么?”“叶子”笑道,“害怕就说害怕,我借纸人传音,不会趁人之危,疯不到你跟前。” 齐芜菁默了片刻,又说:“谁知道呢?训狗不易,你见我露出害怕,半路跑了怎么办?踩到我头上了又怎么办?” “思路不错,之后试试。”纸人抱着齐芜菁的手指,摇摇欲坠,“眼下先躲躲吧,风怪大的,我很脆弱!” 齐芜菁冷酷地“嗯”了声,将手指放近耳旁。 纸人颤巍巍地说:“听我指路,到最近的屋子去。” “往北走三步。” “一。” “二。” “三——” ……齐芜菁脚下骤然一空,“扑通”掉了进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万尸展 这洞很深,齐芜菁摔了个仰面,纸人“啪”地扑在他的面中。 少君发丝凌乱,道:“……你带的好路。” “既然这么好,”纸人趴着不动,“不如一条道走到黑,我们远走高飞。” “天一黑就开始做梦,你脑子被狗吃了?”齐芜菁坐起来,将纸人放在肩上,“不过你说对一点,这条是条‘□□’。” 他摸出腰间的罗盘,辨认指针。这罗盘很不一样,通体呈剔透的凝夜紫,其间竟有八根指针! 齐芜菁若有所思:“萨那师兄也是马虎,竟还落了六块‘身体’在这儿。” “少君的罗盘竟也有如此奇效?”桑青饱含情感道,“我快要崇拜你了。” 少君无动于衷,他拨动卡扣,不等桑青探究,起身燃了张照明符。 纸人被火风吓到:“仔细点我………” 话未说完,符纸“噌”地燃起来,一人一纸齐齐愣住—— 齐芜菁跟前站着一个人…… 不,与其说是“站”,不如用“漂浮”更准确。 这人被泡在琉璃柜中,脑袋变得很大,眼球凸出眼眶,口齿外翻,浑身浮肿发白,死状可怖。周身浸满了类似于蜜糖一类的稠液,四面漂浮着的,是他脱落的皮肤碎片。 “巨人观啊。”齐芜菁不觉害怕,反而将火凑近,“不过瞧尸体的模样,应当是在封存之前便腐烂至此了,既如此,那干吗还要保存起来?” “别有他用吧。”纸人揪住齐芜菁的头发,晃悠悠的,“少君?” 齐芜菁:“嗯?” “这里好像不止一个呢。”桑青附耳轻声道,“火大些好不好?” 音落,齐芜菁手中火符倏忽变得大亮。然而不亮还好,一亮起来,整个地室的风景尽收眼底,令人叹为观止—— 这地道中的小径四通八达,两侧全是浸满黏液的琉璃柜!里面封存的裸态尸体一具接着一具,体态浮肿异常,有大有小,有男有女? 从火光之处一直延续至黑暗。 ——数以千计。 他们被迫凝固在“蜜糖”之中,姿势扭曲,体面皆非,仿佛在面对看客进行一场盛大的乱舞之展。 只不过这戏是静止的,舞是定格的。 “谁搞的无良把戏?”纸人坐在肩头,撑着脸,“叫人出来表演,却连衣裳也不给人穿,品味怪低级的。” “嗯……我瞧他们的眼珠虽不齐,却也并非全没有。”齐芜菁持着火符,沿着通道继续朝前走,“我听闻无所住做事向来狠辣果敢,这决计不是她的手笔。” “宗门那群傻狗干的事,”纸人在肩上吹着风,哈哈道,“我可没有乱扣屎盆子,我们无为教向来很有修养的。” 然而就在这时,齐芜菁忽然顿住脚步。 小纸人没个防备,栽倒了。它幽幽地飘下去,挂在齐芜菁的腰带上,却一声不发,要等少君自己发现似的。 齐芜菁将火凑近琉璃,桑青立时“哦?”了声:“原来是老熟人。” 这人面容垂老,两眼吊梢,不是先前在鹿野林遇见的柳太公是谁?! 只不过如今的柳太公眼珠圆瞪,双唇大张,死相呈现惊恐之色,不知生前瞧见了什么非人之物! “有意思,他竟然也死了很久。”齐芜菁嗤笑道,“原来先前遇见的纸傀儡背后,还有个大人物。” “借刀杀人咯。”桑青说,“此人不惧‘判谶罪’,连无所住的名号都敢借,一个无能老儿又算得了什么?” 所谓“判谶罪”,即:判谶言结下的因果之罪。乃是擅自借用神祇之名作祟,而被神祇赐下的刑罚,下场往往是立刻惨死! “好狗,你说得不错。”齐芜菁敲了敲琉璃面,“这也正提醒了我一件事。” 纸人悬在腰带上狼狈地蹬脚,试图引起少君的怜惜,但它声音从容道:“什么事呢?” “此人若被判谶罪,哪里还有命再借第二把刀杀人?”少君漠视腰间的细碎动静,分析道,“有一种可能,这背后是两个本领胜天的人在搞鬼,哈哈……不过‘人’这种东西还是算了。所以只剩另一种可能,这人难杀,无所住就算降下判谶罪,也动不了‘他’的性命。” “少君生了副好刻薄的神仙性子。”纸人不满质疑道,“怎么就没有本领胜天的人?我不厉害吗?” 齐芜菁笑意未散,倏忽,他闻到一股火药味。 紧接着,便是“轰——”的一声巨响!纸人摇摇欲坠,少君终于大发慈悲,用手指将它抬回肩头。 整条地道忽然亮如白昼,又在下一瞬重陷黑暗,连同齐芜菁的火符也被强制熄灭。 “少君宣布游戏结束,”齐芜菁摸到腰侧,哄道,“还不出来么?” 前方传来阵窸窣之音,一女声道:“这就出来,不过谁熄了我的灯?” “好巧,我的灯也灭了。”齐芜菁重新附咒,符纸却燃不起来,他也不急,还有些惊喜似的,“这一来二去的,你我竟见了三次,我还不曾同一个人这么有缘。” 少君缓声道:“你觉得呢?小珍姑娘。” 呼—— 一阵寒风吹过,前面倏忽闪烁了几点微弱的火星子。 “少君……”桑青耳语道,“还要听我的么?” 火药味渐浓,齐芜菁忽然听见“咔咔”两声脆响,仿佛骨头被折断的声音。少君眼前恍惚,在黑暗中难以辨物:“听你的,又去送死吗?” “那也没办法了,就当殉情吧。”桑青道,“身后!” 铮—— 火光炸开,齐芜菁弯刀后挡,和当头砍下的硬物猝然撞在一处。 桑青道:“什么傀儡?本事这么大。” “蠢货。”小珍五指交错,傀丝缠绕,“叫错了名字,它可是会生气的!” 四周“哐当”声不断,那傀儡的二足仿佛两把铡刀,行过之处皆是火花。 齐芜菁听到锐声靠近,以退为进,他弯刀一转,划向前方:“哦?原来他叫‘蠢货’,我这宠物不懂规矩,你多担待。” 刀插入傀儡身子,却是又轻又空,血也没有。然而纸屑纷飞,变成软绵的长条,缠上了他的弯刀,显得十分冗赘。 难缠! 咔咔—— 桑青道:“抬头。” 齐芜菁仰腰避开:“哪里来的狗在磨牙?” “话不讲明白,当心误会。”桑青贴近耳侧,“累吗?” 齐芜菁甩着手:“累得要命。” “心系我主。”桑青道,“不如用火。” 小珍闻言笑出了声:“你脑子被驴踢啦?在我这里,谁能用火?” 桑青道:“这么猖狂,原来你是火神吗?” 傀儡卷土重来,它浑身似刀锋锐利,操控它的人只用了五指,算得上轻松。 少君闻言,觉得这话很逗乐似的:“火神葬在四独河,南明王不能答应。” 只闻一阵凛冽的刀风喧嚣,齐芜菁侧首,正好避开纸刀砍下。 但他仍旧一时大意,被割了耳朵。 血流下来,浸润了小纸人的身子。小纸人站在齐芜菁肩头,忽然不动了。 桑青一言不发,他浑身湿漉漉,仿佛被少君的血惹烦了心。 那阵刀风再来,齐芜菁正要辩位,却听“嘭”地声响,无数纸片遽然被撕裂成碎片,化作细雪纷飞! 桑青道:“烧起来吧。” 轰! 伴随几声弦断之音,热浪猛烈扑开,漫天的纸片竟全部燃成火! 火雨携带着余烬落下,少君扔出“净身咒”,开了层光华的结界:“这就是无为教,嗯?” 少君偏过头,刚要伸手讨个说法,肩上的纸人却不堪火风的吹拂似的,猛然跌倒。 然而不知有意无意,薄刃似的纸片凑巧刮过齐芜菁的耳垂,那里留有被桑青咬过的痂痕,还有些余痛。 傀丝回弹,割得小珍发出痛声。她皮开肉绽,五指血淋淋的,痛楚源源不断,让她一时难以动弹。 齐芜菁将小纸人夹正,闻声露出笑,温声道:“你我有缘,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起手来。你瞧瞧这场面,多伤感情。” 小珍“咦”了声:“‘缘分’二字假大空,你倒不如直接质问我为何也出现在这。” 桑青闻言恢复元气,他截过话头,支起脑袋:“那你又为何出现在这里呢?” 对面传来窸窣声,声音从下方传来,小珍垂着只血涌的手,一屁股坐下了,但齐芜菁仍旧无法确定她的位置。 小珍无所谓道:“我实话跟你说吧。少君你走过后,出了很大的变故,不知哪里来的妖风,将头顶的堕神像吹倒了。我们被关在笼子里,断了生路,这像死沉,将笼子里的人砸死了一大半!不仅如此啊,它那颗大脑袋凑近闻到了肉味,一时间连笼带人都给吃了!”她很痛惜似的,“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逃出来的。好朋友,你不庆幸我死里逃生,反倒对我起疑,我很伤心啊。” 齐芜菁道:“既是有缘人,就该知道少君的心不是一般冷。可是好朋友,你伤心错人了吧。”少君在黑暗里转着刀身,闲聊般,“堕神像坍塌,当着你的面吃了许多人,你最该为丢了性命的伙伴伤心。” “当然,血溅三尺,”小珍道,“那是我最伤心的。” 齐芜菁叹惋:“居然是这么残忍的场面?可是这话又不对了。他们分明没死,你该高兴才对。”少君缓步朝黑暗深处走去,“依旧不对。好朋友,你现在烧了‘他们’,是为了让‘他们’死去,还是让‘他们’活过来呢?” “这话稀里糊涂的,”小珍道,“是什么意思呢?” 齐芜菁道:“我一直很疑惑,你既然是刚被爹娘卖来的,又怎么会笃定这里藏着半截身子呢?若是你先前便到过太公府,又是顶着谁人的脸,用了哪个可怜鬼的身份?”少君有些兴奋,“我没猜错的话,你这张脸也是假的。” “怎么断定我就是假皮?”小珍嗤笑道:“柳太公已经死了,这里见过我的人都死了,我何必顶着假皮来?” “你是不用,你的傀儡却难说。你要做我的好友,却蠢到这个地步。”少君讥诮道,“不错,柳太公早就死了,可正因为他死了,你才能操控纸傀变成柳太公的模样,顶替他出现于鹿野林。在杀掉陈兄的同时,还能试探我已经病到何种程度了,却没想到我连区区纸傀儡的破绽都瞧不出来。 “你见我老眼昏花至此,便不再顾忌,进而用‘小珍’的模样出现在我跟前,引我上车,再引我进入这地室。这一路的囚车上,只有你我二人生龙活虎,为什么?自然因为其它的朋友不会说话。”齐芜菁兴趣盎然,“因为他们都是你捏的傀儡娃娃,换句说话,他们都是你用过的身份。 但我很好奇两件事,囚车上被你替换掉的朋友去了哪里。你引我来又是为了什么?” “啊……其实这也算缘分。”小珍慨然,“不过你既然好奇?那要过来看看吗?” “‘缘分’像纸一样薄,你不了解少君,”桑青率先出声,劝阻道,“他待人像狗。我奉劝一句,若不想丢了贞洁廉耻,还是不要同他纠缠为妙。” “胳膊肘往外拐,狗都不会做?”齐芜菁笑道,“你劝晚了。” 言罢,齐芜菁手中的弯刀忽然红光大作,上面蜿蜒着几笔图案,少君不知何时割破了手指,绘了道诡异的符纹。 与此同时,四面的幽黑竟也密密麻麻亮起了符纹,同刀身的血图纹一模一样。少君口中念咒,那些浸泡的尸体竟缓缓动起来! 刀身悬滞在半空,缓缓转动,而后……指向右侧。 齐芜菁眼神微暗,一字一句道:“找、到、你、了。” 小珍“咦”了声,很讶然:“你的驯鬼咒对我也有效吗?”她微微笑,“不好意思,这图案我不喜欢。” 哐当。 弯刀骤然落地,竟断成两截,她心口的咒纹蓦然暗掉。 然而少君并未理会,笑意更深:“神怪无常,佛鬼无别。天地万象,供我驱策!”他并拢二指,冷声喝道,“孽畜,醒!” 四周红光大盛,无数泡在琉璃柜中的尸体缓缓游动。地下红白蜡烛猝然燃起火来,交替围成一圈,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火烛向上飘摇燃烧,却见一张挂着大红幔帐的花床晃悠悠挂在半空! 这床不像床,十分低矮狭小,四四方方的,倒像是一尊神龛。 阴风大作,“床”上藏着一个人,他原本正伏在床上背对着齐芜菁,忽听一声“醒”,那人立时从“床”上跳了下来,锁链发出“哗啦”的巨响! 小珍心里一惊,原来齐芜菁要驱策的目标竟不是她! 她当机立断,踹翻身前的火盆,然而为时已晚,那人已经挂在她的脖子后面,偏头张口,撕扯下脖颈的一整块肉! “好孽种。”齐芜菁夸道,“连你主人都咬吗?” 小珍反手撬开“他”的嘴,却被咬掉两根手指,她硬生生将身后的东西扯摔到地上,狠狠踩上“他”的胸口。 “他”偏过头咀嚼,令齐芜菁瞧清了他的脸。齐芜菁“咦”了声:“我瞧这位仁兄很熟悉。” 小珍捂住脖颈,血如泉涌,霎时间染红了她半边身子。她冷然道:“怎么?你见他漂亮,便也起了歹心?” 正如小珍所言,这人虽是男子身,长相却算得上艳冶秾丽。 “什么心才叫歹心?”齐芜菁看着她,笑容可掬,“好朋友,你的本领可比本君大,竟能将堂堂血鸦君变作自己的狗。” 原来面前这人的相貌,和那尊堕神像长得别无二致! “哦?”小纸人扶着少君站起身,端量那人半晌,匪夷所思,“血鸦君就很厉害吗?” “害我平白断送两根手指。”小珍血染全身,却浑然不觉痛似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吗?问你呢。”她血涔涔地转过头,目光冰冷,“好朋友。” 话音未落,只见身侧的“柳太公”身子骤然一矮,那张脸原本漂浮在高处,却在眨眼间的功夫瞬移到了齐芜菁眼前! 原本齐芜菁附在他们身上的咒纹全然黯淡下去,不听使唤! “柳太公”肿胀的尸体隔着琉璃,忽然咧嘴道:“我啊,我啊,是我啊。” 他这一声犹如敕令,激起千层巨浪,整个地室骤然响起闷雷般的低语吟唱! 他们鹦鹉学舌,也说: “我啊……” ”我啊……” “是我啊……” 嘭、嘭! 尸体齐齐扭动起来,他们垂着琉璃窗,口中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越来越尖!犹如实质般,萦绕在耳,再狠命挤入他的颅骨。 齐芜菁头痛欲裂,念了几句静心咒,才勉强压制下去。 “少君好本领。”这倒令小珍有些意外了,“这一路的怨灵嘶吼你都听不见,我正当你病入膏肓,发聋了呢!如今滔天怨咒加身,你竟轻易便化解了?” 齐芜菁觉得好笑:“我若真快死了,还会告诉你吗?” 小珍冷下脸,笑意全无:“我本想放你一马,可你执意送死,那便怪不得我了。” 音落,“小珍”忽然化作一张薄软的人皮,被剥落在地上。那张假面皮囊背后,露尸骸和眼珠堆积的人塔,竟有一丈之高! 人塔之上,是一颗女人的头,若忽略她身下的东西,那对眉眼甚至算得上柔软面善。然而此刻,她脸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波浪条纹,仿佛鱼鳞。 “咔咔”声接连传来,四周的琉璃柜遽然爬满了裂纹,其间的尸体手舞足蹈,发疯似的捶打缝隙。 怨灵之气急遽膨胀,到处都是尖叫和痛哭。 女人靠着那具拼凑堆积而成的身体,缓步“走”来:“我曾大发慈悲,给过你两次机会。”【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求求鬼 齐芜菁并不畏惧,他仰面瞧她,甚至还有些探究的意思:“我记得一次,你奉劝过我,食尸狗在前,不要出那屋子,是叫我不要蹚这趟因果。那还有一次呢?” 女人低下头颅,她的身体骨碌碌倒塌,像游蛇一样匍匐在地。 “你知道,乌群口渴的饮水之法吗?”她低声道,“它们会衔石子,扔进容器,也就是……” 石子……容器…… 萨那次仁的身体! “这可令我费解了。”齐芜菁有些新奇,似乎没想过这种死法,“你想告诉我萨那次仁的死的确和血鸦君相关?” “不。”女人直起身,阴影笼罩而下,仿佛一栋高楼,“我想告诉你‘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而现在……”她缓缓垂下头颅,狞笑道,“就差少君你了。” 正当这时,四面八方传来数声急促的巨响! ——嘭、嘭、嘭! 所有琉璃柜猝然全部爆裂而开!黏液破开束缚,如同澎湃汹涌的巨浪,将齐芜菁冲击在地! 桑青化作的小纸人转瞬之间被湮灭在稠液当中。 无数怨灵挣脱桎梏,在地道中横冲直撞。 “好饿,好饿、好饿啊!” “还有活的儿子吗?谁还有儿子?!” “求神保佑,求神保佑啊!” “何处有神者?!谁能救无辜!” “杀吧!将我千刀万剐,送给诸位分食了!” 嘶吼、咒骂、哭悲…… 声音萦耳绕,仿佛无数人攀在齐芜菁的耳侧,他们齐声喊:“少君,神子,渡我,渡众生啊!” 好吵好吵好吵! 那些贮藏在期间的尸体本就腐烂至极,如今被水一冲,完全承受不住力,当场散成碎块,浮在四周。 齐芜菁暗骂一声,一时间顾不得其他,狠声将净身咒念了个天荒地老:“净、净、净!” 然而净身不静心,齐芜菁被怨灵侵扰得头痛欲裂,耳、目皆渗出血来!他感受到一层无形之力探入骨髓,在他体内生长出数以百计的手指,而后蜷曲、扣挖、撕扯着他的魂魄! 乌群,石子,水满则溢。 原来如此。 他们不仅要他的肉身,更要他的魂魄,而且是最后一只魂魄!这地道便是“萨那次仁”的肚子,若尸骨塞满,便有其他的东西要溢出去! 就眼下来看,能逃逸而出的,只有这些发狂的怨灵了! 齐芜菁头皮发麻,他用指戒的长刺划烂胳膊,鲜血长流,血痕如沟壑,红肉极狰狞! 少君连割数十下,将自己的胳膊划来没一块好皮,皮/肉之痛这才逐渐盖过怨灵侵袭的头疼。 他必须强迫自己凝神冷静,若此刻心神不稳,这些怨灵便会得了空隙,夺取他的魂魄! 女人道:“白费力气。” 齐芜菁笑道,有些好奇:“谁同你有如此血海深仇,要你放万鬼出去吃人?” “没有谁。”女人拖着尸骸累积的身体,蹚过粘稠的水,“你还不明白吗,我要这外边所有人都死!” “那你明白我就算死了,也会是最安分的那个么,”齐芜菁抹掉脸上的血,他满眼血雾,强忍痛楚,“怨魂算我一份,凑数的你也要,谁教你的水招?” “最水的招也有奇效,当年三千界被扔进四独河里煮,便是用的这招逃命。”女人道,“万鬼之法,驱策之术,你当只有你们紧那罗门——” 然而话未说完,女人忽然“嗯?”了声,她惊喜道:“少君啊,你心乱了。” 齐芜菁眉头紧皱,竟不知何时撤掉了所有的净身咒,将全部力气与灵能用作维持心力。 女人讶然片刻,随即放声大笑:“好一个宗门正派,光是听到这大邪祟的名字,心竟乱成这样!我有许多关于三千界的消息,祂当年死得很惨的……” 该死! “我奉劝你,”齐芜菁竭力忍耐道,“……不要再说。” 三千界死得很惨剥皮抽筋新神蚕食旧神死无葬身之地哈哈你有心魔! 齐芜菁只觉脑中“嗡”地声,像是被人用重锤敲了一击,砸得他颅骨俱碎,五感崩溃。 当年烛雪君杀子悦君,现世众生易子而食,宗门百家四海逍遥,何时救世?邪祟当道你们视而不见,该杀! 干他爹的一群孙子、烂人、杂种! 去报仇!去死!杀!杀光! 怨灵争先恐后钻入齐芜菁的身体,他魂魄四分五裂,被人掐高脖子,无数手指扒开他的眼睛,要他睁眼看清跟前的硝烟—— 大雨瓢泼,天降鬼火。 这里一山接着一山,成了天然的囚笼。四面都是泥水,到处都是山火,众生人前一只破碗,齐齐跪拜在山脚,哭喊道:“求神庇佑,驱散天灾!安定彩云!” “好!”一个穿着戏服的人陡然摔进泥坑里,她模样秀丽,整个人却疯疯癫癫,“好!我听见了!神听见了!神会保佑你们!我来保佑你们!” “大家跪错了方向!”她爬起来,跑进跪拜的人堆里,一个一个解释,“伏岁是神,我才是神!外面的都是伪神、烂种!” “胡言乱语!”众人哭喊,“无路可走,岂敢不敬!不可不敬!” 众人道:“南明王镇河。” “大腹行守山。” “无生果护城。” 众人道:“外面有神教。” 众人道:“还有不周城。” “宗门百家,神迹遍布,诸位仙宗啊……仙宗可听否?” “好啦好啦,伏岁不要闹啦,再求求烛雪君吧,祂也是神。” “说不准,求求鬼吧,求它们不要下火雨烧我的头啦。” “哈哈哈。” “你看,神来啦。” 那山巅之上,放着一个红轿子。周围堆满了人影和巨石,他们不怕鬼火灼烧,也不怕暴雨淋头,因为那轿子周身有一层流光溢彩的保护结界。 “雨真大。”轿中帘子撩起,柳太公从里面出来,站在伞下,“怎么下雨了还在跪,瞧把大伙儿都淋成什么样了。起来吧!” 也是奇怪,他们一方站山巅,一方跪山脚,隔得老远,柳太公声音也不大,却叫下面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然而却没一个人敢动。 伏岁穿着脏污的戏袍穿梭其间,她头冠歪斜,妆也是花的:“起来,起来!别当狗!” 然而正当她说完这话,只听“哗啦啦”的响动,无数铁链从泥水中抬起来,淅淅沥沥地滴着水。 铁链一头拴着彩云县的男女老少,另一头朝上汇聚,穿进黑云,瞧不见尽头。湿浓的雾盖下来,和这些人一样,被群山拢聚在其间。 柳太公哈哈笑:“好畜生,好畜生!你们如此忠心,君主他必定很开心。他老人家一开心,粮食这不就来了嘛!” 众人忽然捧高碗,高过头顶,埋下身子,又喊:“求神庇佑,驱散天灾,安定彩云!” 那些粮食被系在山顶的巨石之上,受人一踹,轰隆隆滚了下来。林间群鸟惊飞,巨石乱撞,装着粮食的布袋被途中的树枝尖石划烂,沿途撒下去。 众人起身伏地,眼神散发着幽光,像一群饿狼。 伏岁急匆匆拦在众人身前,惊恐万状:“大伙儿听我说,我到过煜都,学了神艺,如今我有了本领,还有、还有钱,你们不要去跪神!” 有人道:“什么本领呢?” “我们不要钱,你有吃的吗?” “小伏岁呀,你去煜都,不就是唱戏给大老爷听吗?” “我们都知道的,很累的活计,你不要再骗我们了。” “大伙儿都知道你有出息,可是凡人当神,太辛苦了。” “我们不怪你的,你说说你,又回来干什么?” 伏岁失声痛哭,她说:“求求你们了……我求求你们了……不要再去吃这些东西了!求——” 然而众人却仿佛听不了她,也瞧不见她似的。他们脖子上的链子一直松垮着,此刻却像受人拉扯一般,开始凶猛地朝山上扑! 然而粮食洒落在半山腰,嵌入松软的土里。众人爬在山上,一路跑一路爬,伏在地上扣挖食物。 神赐的粮食真厉害啊,他们想,光是一粒便能让人饱餐一顿。 好吃,好吃! 众人大快朵颐。 可是呜呜……神仙老爷,我们还很渴。 饥灾以来,我们再也没有吃过饱饭、喝过净水。雨水?不对不对,这雨水喝不了的,太难喝了老爷,像血一样,没法儿解渴。 渴死了渴死了,老爷,求老爷显灵,给点水吧! 于是不久后,溪水就淙淙流了下来,沿着整座山流淌,越流越多、越流越多!大伙儿见到了甘霖,于是爬在地上开始喝水。 够了,够了老爷……不喝啦,太饱啦! 谢谢老爷。 谢谢神仙。 哈哈,我就知道求神就会显灵。 然而水还在流,越流越多,流到不听使唤。 众人忽然开始哭,他们呜呜咽咽,又求道:“不喝了不喝了不喝了不喝了……”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尖叫,他们有的喊“女儿”,有的喊“老婆”,还有的在喊“老爹”。 伏岁站在山脚,血都流到了她的脚边。山是红的,上面跪满了人,她泪流满面,支撑不住身子,跪在更低的山脚:“你们被骗了,被骗了!” 天啊…… 疯了…… 你们吃错人了! 我们吃错人了!! 众人忽然发起疯来。 他们幡然醒悟,立马大喊大叫起来:“我不是在吃粮食吗!”、“我老爹的身子怎么空了?!”“女儿被我吃了!”、“救命啊!”、“我在干什么?!”、“这是什么?” 这是。 ——血流成“河”。 伏岁跪倒在地上,被泥水染脏的头冠和绣花被重新染成红色。她头磕着地,失魂落魄地说:“不是的,我有本领的,哈哈,谁骗你们啦,我不仅成过神,我还教人当过神呢。” 煜都的贵人们来听她唱戏,赏她许多钱。可当天夜里,她回到屋子,却发现那些钱都是假的,全是白纸。不仅如此,那些白纸的形状诡异,大小也不一样,每张纸上都画着一小笔墨迹。 钱其实没用,彩云县缺的是粮食。煜都的东西只能从商道走,上头都有记号,她个子不算高,做不到一个人偷偷运过去。 就连她自己,都不敢孤身回去。 仅是想到彩云县的面目全非,她就没办法原谅自己呆在富贵窝! 所以钱变白纸不会令她生气,白纸变钱也不会叫她惊喜。 操/蛋的老天,谁他爹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 思索间,她竟不知不觉将碎纸拼凑起来,是一个很诡异的图案。伏岁没瞧明白,但是却感受到一股邪气。 然而下一瞬,图案忽然亮起红光来!她听到屋子外面有人在笑,这声音熟悉,是给她假/钱的贵人! 伏岁踹乱地上的纸屑,正要找他算账,谁知却听房间的角落里传来“咔咔”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乎在眨眼间就瞬移到了她的跟前! 血先溅了出来。 一把刺刀插进她的心脏。 紧接着又是数十下的砍杀。 伏岁瞧见了凶手的模样,是个没有脸的纸傀儡。 她被它砍成烂肉,很快便死了。 伏岁没了气息,贵人便走了进来,骑在她身上,怜惜道:“怎么砍了姑娘的脸?” 贵人刚说完,伏岁却忽然睁开眼睛。贵人也愣了下:“你——” 伏岁骤然抬腰,一口咬上贵人的脸,贵人“啊啊”大叫,手忙脚乱地挣扎,却在伏岁的尖牙下失去了半张脸皮! 贵人手忙脚乱,仓皇喊着:“鸦君、鸦君救我!” 傀儡上前一步,抬起尖刺做的胳膊,竟从后脑扎穿了贵人的头颅。贵人惊恐倒地,他垂眼察看,这才发现胸口上有道图案,是他画给这戏子的! 贵人也死了,却没有活过来。 伏岁看向傀儡,她顶着满身的血和烂肉坐在地上,模样有些滑稽,却也有些孤独:“我和你说,这里的人都不和我做朋友,只想当我的主人,因为我是乡下来的野丫头。但是你,看起来是个没脑子的蠢猪,还是个傀儡,和我嘛……半斤八两,你坐下来,咱们交个朋友。” 贵人死了,纸人便成了无头苍蝇。他听到谁的命令,便认谁为主人,于是伏岁叫他坐下,他便坐了。 伏岁道:“你叫鸦君?是个顶好的名字,和我崇拜的一位神很像……哦不,她现在是鬼了。你肯定不知道,这是神教的弟子才能打听到的消息,据说无所住堕化后,身躯便是由血鸦堆起来的,浴火的鸦君,酷吧?” 她自说自话半晌,又觉得好没意思,仿佛永远只有她在唱独角戏,这些人不懂戏,也不懂她。 “当木头和当狗一样,傻不拉几的。你知道适才我为什么没死吗?”伏岁侧过脸,浑身挂彩地分析道,“因为我的父老乡亲们一路求我拜我,将我拜成野神了。” “那么血鸦君,我也教你怎么成神好不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烧纸身 “成神的道理很简单呀.....有人心甘情愿跪你,拜你,再供你,求你......你就成神、你就是神!”伏岁垂着身子,低声呢喃,“可若有神,又怎么会有天灾,又怎么死了这么多人呢?”她颤声道,“神被蒙蔽了双眼,我得亲自到祂跟前求求祂......” 大伙儿说:小伏岁啊,你出生时山神便降下神谕,高山林中百鸟齐鸣。如今饥灾杀人,你能使点神通不? 大伙儿还说:我们这些人靠山庇佑,它就是娘,所以这一生也没有办法。你走吧,离开娘,别回头,替我们好好活在外面。 她临行前,山火还在烧,土地大旱,饥灾的獠牙狠面已经见雏形。 他们说:去吧姑娘,我们不怪你。 可走时,又听见他们说“求求你”,还听见他们说“救救我”。伏岁宿水飡风,铁鞋踏破,一路北上行至煜都。她感觉自己有病,夜里老是梦见自己坐在尸骸堆成的山上,白天赶路还能听到大伙儿求她的祷告。 是,我知道,不要一直烦我,我会成神回来的。 煜都的贵人们指着她,笑呵呵地说:“宫堡难进,想见少君入神教,光看这些废书是没用的,你得靠其他路子。” 伏岁抱着别人扔掉的教书,问:“好人,能有什么方法?” 贵人们戴着金戒的手:“跟我走,我教你。” 于是伏岁离开了牛棚,住进了煜都的十丈软红处。那一夜大雨瓢泼,她学会的第一件事是叫“老爷”。可是她有病,脑里总能听见乡亲们的哭喊,有活人的,也有死人的,只要她喊别人“老爷”,就有鬼在叫嚣。 不对,太不对了!天啊......你们在乱喊什么啊?我叫伏岁啊,不叫“菩萨”。 女菩萨求神问佛,菩萨慈悲救我!君主是谁啊,你见着君主没有啊?“没有。” 女菩萨,有人要我们戴上链子下跪,这样就有饭吃!我们不想,求你显灵好不好啊?“对不起。” 粮食呢?吃的呢?等得好苦!“我没用!” 菩萨娘娘,我们给你磕头了。“别跪我。” 伏岁,出来跳舞了! 伏岁,胭脂化太淡不讨喜。 伏岁伏岁...... “伏岁在这。” 伏岁,忘了规矩!老爷们的赏钱怎么接? “跪着接。” 菩萨显灵庇佑彩云救救苍生,娘娘娘娘赏口饭吃好不好? 伏岁出来新戏开台笑迎贵人,老爷老爷赏口饭吃好不好? 哈哈哈……老天爷!伏岁已至神都,但是何处有神?!无神、假神!天灾突降,只有下跪活命?!可是畜生!你骗我们! 分明下跪是因,天灾是果! 大雨如瀑,山风汹汹。 “你们将我供成了野菩萨,转而去跪这元凶!给人当狗?!”鬼火烧穿了她的戏服,烫破了她的脊背,伏岁仰面笑喊,“你们这群求我成神者啊!!” 累累骨殖越过拴着粮食的巨石,自山顶滚落,停在伏岁身侧。齐芜菁瞳孔骤缩,他在火和雨织就的幕帘中,瞧见鬼火汇聚在伏岁的身上,寸寸燃烧,越烧越烈! “烧纸身,活傀魂。”戏服灰飞烟灭,长发如烛芯般燃尽,伏岁道,“鬼灯一线,呼君遍!1血鸦君,我养你拜你求你,如今该显灵了!” 音落,头顶立时电闪雷鸣,山林间的万木蓦然战栗!灰色的云浪之下,忽然掠飞过遮天的乌群,它们振翅嘹亮,声势浩大。 柳太公见天有异象,吓得钻了轿子,他催促道:“走、快走!” 这时,乌群猛然掉头,变成一把穿膛利刃,乌泱泱地从轿子穿过,一阵血雾爆开,柳太公被啄得浑身烂肉,腹腔处都空了!他呆坐在山巅的空轿中,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似的。 乌群翱翔的速度仿佛离弦之箭,穿过林子,从山巅疾驰而下!林间的活人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摔滚下来。 “不对!”伏岁强忍火烧的剧痛睁眼,却骤然变色。 她在仓皇中召集傀儡,乌群却已在眨眼之间到了身前,变成一团黑色的漩涡,而后汇聚成了一个高大的人形! 竟还是个女人! 她一身玄色长袍,长发垂腰,背对着伏岁:“是你唤的本尊?” 就在这时,雨倏而停了,火也灭了,万物骤然陷入静止。 “我没有!我召的不是你!”伏岁被几只乌鸦啄伤,她瘫坐在泥水中,连连后退,“你是谁!回去!” “召的不是我?”女人转过身,双目覆着一条黑纱绫,右手举着朵紫莲台,“那你胆子更大,敢借本尊的名号,行本尊的因果。” “无、无无无啊、啊……” 无所住现身! 伏岁原本隐有猜想,但真确定是无所住时,她仍旧不可抑制地战栗、尖叫,心中惊涛骇浪,伏岁恐惧到几近昏厥! 洛蛟……洛蛟! ——齐芜菁惊得目眦欲裂,他想开口,却被怨灵控制着发不出声响。 无所住居高临下,哪怕瞧不见祂那双眼,也能感受到其间的森然寒意。 祂什么也没说,一只红眼乌鸦猝然俯冲而下,就在尖喙即将刺破头颅之时,伏岁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猛然抓住了无所住的衣摆! 无所住低头看她,那只乌鸦就爆裂成一根黑羽毛。 伏岁浑身剧烈地战栗,她牙关打架:“求、求、求你!帮、杀……报报、仇……他们……” 无所住没回答。 伏岁将舌头咬出血,强压恐惧。她紧攥着无所住不放,声嘶力竭道:“我要他们死!!” “我要山外哪些欺辱过我们的杂种,全部都去死!”伏岁碰到身侧的头颅和残骸,不顾一切地尖叫道,“你教我,教我杀了外面的人,我什么都答应你!!你把我杀了吃了炖了都可以!只要你教我,让外面的那群畜生去死!!!” “真敢提要求。”无所住平静地说,“你一个不人不鬼的野神,贱命一条,凭何得本尊相助?” 伏岁惶遽道:“不够?!这里还有很多!我们所有人都可以去死!我们,那么多,够了!喂给不周城,够了!” 这个条件似乎真的引起了无所住的兴趣,祂道:“你替他们做主了?” 伏岁双目充血:“没错!我是他们的菩萨,我做主,他们会听我的!我知道、我在书中看过的,不周城里的东西要吃自愿献祭的魂魄,我保证这些人很听话!” “自作聪明,”无所住冷声讥嘲道,“天下有多少人让我本尊杀?又有多少宗门将和本尊作对?仅凭这点筹码,就想让本尊为你惹麻烦?” “还有!我去找!我有办法!我看过书的,只要、只要我将大伙儿的魂魄炼在一起,就能炼出很凶的东西!我知道当初三千——”伏岁惊恐地止住话头,瘫软伏地,“......我、我只需三百魂魄,这里的人就够了。你教我、如何杀光那群畜生!一个不留!” 无所住道:“你不是想成神么?” “鬼和神和人和畜生,没有半分区别!”伏岁恨声道,“我能做神,也能当鬼,还能当人和畜生,谁帮我,我便拜谁!” 无所住静静瞧着她,须臾,祂冷笑一声,什么也没说。须臾之间,祂的身体遽然瓦解,无数乌鸦从祂体内飞出,化作鸦群消失在山间。 悬滞在半空的雨“哗啦啦”冲刷而下,鬼火被大雨浇灭,哭嚎声再次回荡在群山之间。伏岁呆呆坐在地上,仿佛适才无所住的出现,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就在这时,一只红目灼灼的独脚乌跳进泥坑之中。 隔着雨,伏岁还没来得及看清,独脚乌的两颗红眼珠却猛地落出眼眶,它立时倒地死了。 伏岁颤着双手,捧起两颗红眼珠。在皮肤接触的刹那,她的身上再次烧起熊熊大火,活人的尖叫声在火光之外,变得无比遥远,她跪坐其间,启齿轻喊: “烧纸身,活傀魂。” “鬼灯一线,呼君遍。”2 咔咔—— 伏岁听到外面的声音变了调,仿佛见到了很可怕的东西。一个身影笼罩下来,纸傀站在伏岁的跟前,与她隔着一层火,将接过的眼睛安在了自己脸上。 ——它的脸骤然有了血色,五官被一笔一画重塑起来,不过几息之间,他竟褪去纸身,成了个有血有肉的人! 血鸦君临世! 众人瞧见此番光景,魂惊胆颤。 嘭、嘭! 刹那间,直立的人全部跪倒在地!他们左胸处炸开血雾,里面空空如也。 泥水红了,天上的雨也红了。 “血鸦君......”伏岁胸腔处皮肉外翻,仿佛一朵绽开的花,“我拿性命与无所住做了交易,如今只能、只能靠.......”她身上的皮肉都被燃尽,变成皱巴巴的干壳,气力将竭,已到了弥留之际。 然而血鸦君却猝然抵住伏岁将倾的身体,说着蹩脚的人语:“交易,祂,教你。我,不是。不死。” 仿佛正要印证他那句“不死”,却见前方倒地的所有尸骸抖动起来,而后骤然从四面汇聚滚来! 一时间,伏岁幡然醒悟!【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自焚身 烧纸身,烧的是她身。 活傀魂,活的是他人魂魄。 她哪是什么神,不过是吃了众生祈愿,由众生造就的缝合拼凑之物罢了! 尸骸滚滚,全部不分头颅和肢体,拢聚在伏岁的身体之下。她被火烧干的躯体越来越高大,直至盖过血鸦君,变得仿若崔嵬高山! 你是我们的神,要被供得很高,像山一样巍峨。山是我们的娘,你便也是我们的娘! 套在脖子上的锁链终于断了。这些人没了肉身,化成万千咆哮尖叫的怨灵,在山与山之间乱窜。 山外的行人路过,先见到了遮天蔽日的黑乌,而后又听到群山间回荡的鬼哭声,一时吓得大惊失色。 于是不久后,血鸦君屠戮彩云县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渝怀。 ——雨冲下来,却如惊涛骇浪,将齐芜菁的口鼻全部湮灭!他被怨灵压身,沉入水底,整个地室都在伏岁的狂笑间震颤:“少君,我们本是一路人,可你偏要管闲事,枉做替死鬼!只需要最后一副身体,最后一注魂魄,他们就能冲出樊篱,对不住了!” 小珍......不,伏岁的声音变得又闷又远。 轰! 火从水下烧起来。齐芜菁只觉千万寒钉穿过躯壳,无数双手拽着丝线,要将他藏在陈佩兰体内的魂魄撕扯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下方拖住了他的腰。齐芜菁猛然睁眼,大口喘息。 他侧目,瞧见的却是三千界黑红相间的湿发。齐芜菁抹掉颊面的水,一把将三千界推开:“你又来干什么?!” “我活在此处,为何不能来?”三千界一推就倒进水中,仰面瞧他,“倒是你,喧宾夺主,怎么睡我的床?” “胡言乱语!我与你早没干系了!”齐芜菁翻身骑在三千界身上,双手掐住三千界的脖子,“我告诉你,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我会砍掉你的头,挂在城门上示众!” “既如此,我们便来清算一下因果。”溪水淙淙流过,三千界喘笑着说,“凡间有个词,叫‘父子连心’。你受剔骨剜心之刑,竟敢令本座也疼痛?” “你听不懂人话吗?断、断、断!我和你早断了!”齐芜菁抽出身侧的红短匕,猛力插下。 “疯子讲话也作数?”三千界歪头,匕首插进地中,“所谓‘子不教,父之过1’,活得这么窝囊,是要打我的脸么?!” “你的名声早烂了烛雪君,他们如今称你为阴魂不散的恶鬼——”齐芜菁倒拔匕首,却被三千界握住手腕,拉了下来。 三千界反客为主,旋即将人压在身下。 “鬼?”佛珠垂晃,水珠飞溅,三千界那只露在外面的银瞳空洞柔和,“啊......这太妙了......你对我的养育之恩没有半分感激,那就受着恶鬼缠身的报应吧。” 匕首“哐啷”落进溪水里,被水冲走。 齐芜菁忽然低低笑道:“好好等着啊父亲,等着我让你生不如死。” 三千界垂下眼,似笑非笑:“你已经让我等太久,太久了。”祂的半脸鬼面之下,眼瞳发红,渗出血来,“我心里日日夜夜都像火烧一样煎熬。” 祂慢条斯理地说着,语气甚至算得上柔情。可血落在齐芜菁的脸上,竟出奇地灼痛! “这是什么?你看着我啊?哈哈哈......”齐芜菁眼中有亢奋的风浪,他好奇地大笑,“三千界,这是血还是泪?” “哭你啊。”三千界摁着他,目光如炬,“你死了,神祇都为你流泪,佛也哭你,鬼也哭你。” 齐芜菁被这滴血给愉悦了。它滴在齐芜菁的面颊上,仿佛火蔓延一般,从侧面滑进溪流之中。 正当此时,溪水忽然沸腾起来!水底渗出血红的岩浆,整条小溪都变了色! 火燃起来,烧烂了齐芜菁的背。与此同时,那些远去的怨灵的狂吼忽然再次袭回耳畔,它们张牙舞爪撕扯着他的魂魄! 好痛! “放手......快放手!”齐芜菁皮开肉绽,被烧得血肉模糊,他挣扎道,“好、好痛!休想取我魂魄,我不要、我不会!” 三千界不管他痛,更不管自己痛,“今日我不入梦来,你要如何脱困?” 齐芜菁咬牙道:“我自有办法。” 话音刚落,他咬破手指,单手画起了火符。 烧纸身,活傀魂,焚烧肉身,便能释放魂魄!如今要做的便是将自己化作傀儡,再让火烧完这具身体! 只要不让伏岁得逞,将他的魂魄收来做成释放万鬼的最后一注饵,不过区区一具肉身,舍弃了又何妨! 死么? 他最在行了! “啊……你这个小孽畜,真是让我好操心!”三千界大笑起来,怒极了,“你想死,你还想死?!” 祂佛珠乱晃,那张脸上怒相毕露,竟和鬼面的凶相诡异地融合起来。三千界握住他的手,将火引到自己身上:“蠢货!我还要怎么教你?嗯?!” 火势一路蔓延,燎上三千界的袈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三千界整个人包裹其中!唯余祂被烧毁腐烂的半张脸,在火影摇曳间忽隐忽现:“……渡人先渡己,舍己救人,万劫不复!”祂死死攥住齐芜菁的手,爆喝道,“看着我,对我说你这次记住了!” 三千界沉入火海。 齐芜菁要将火引回来,却束手无策。他气急败坏:“恶心、恶心!不要你救!滚!” ——扑通! 怨灵忽然尖声咆哮,争先恐后地从他体内逃出。齐芜菁感受一阵失重,魂魄似乎从半空坠回体内,五感恢复的瞬间,他闻到一股浓郁的腥味,一张燃火的薄纸落在鼻尖。 还未睁眼,有人忽然托上他的腰,将他快速带出了水面。 怨灵受了很大的刺激,猝然发了疯,齐齐钻回伏岁身下的尸骸堆里。 伏岁被冲撞来骤然倒地,一时全散架了! 齐芜菁清理视野,愕然道:“你怎么来了?” “是我想来的么?”这人正是桑青,他指着自己的脖颈,那里的玫瑰烙印已经被血覆盖,“奴印生效,少君,你要痛死我了。” 齐芜菁冷淡地瞧了他一眼,寻找四周,对桑青没什么兴趣似的。 然而很快,散落在地上的尸块骨碌碌重组,齐芜菁心烦意乱,道:“算了,先解决眼前吧。” “少君,”伏岁重新站起来,冷笑道,“你让我有些意外啊。” “免礼,不怪你。”齐芜菁环望四周,找到了自己碎成两截的刀。正要捡起,却听“咻咻”两声,傀丝骤然破风而来! 齐芜菁无奈,偏头吹了声口哨。 桑青立马单手拦截在半路。傀丝凿进桑青的皮肤,齐芜菁捡起断刀,直起身时提醒道:“你流血了。” “谢谢关心。”桑青气极反笑,“拜少君所赐。” 齐芜菁道:“吹个口哨而已,你太敏感了。” 伏岁冷哼一声,傀丝乍然缩回,这时,她神色一凛,发现自己手中的傀线的另一头正被狠狠拽住。 “不好意思。”桑青为难道,“这招实在疼痛,为确保没有下一次,姑娘还是重新选个傀儡吧。” 音落,桑青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把纸人,一股脑堆放在绷直的傀丝之上。傀丝骤然从桑青的皮肤中弹出,转而绞上了纸人。 桑青道:“当心了。” 他猛然撒手,傀丝回弹。伏岁十指操控,谁料那群纸人却不听使唤,将傀丝全部斩断!小纸人动作迅疾如风,跟刀片似的,一路斩至伏岁身前。齐芜菁说:“见好就收。” 桑青不理:“她让我流血了。” “没道理。”齐芜菁用残力费劲甩出火咒,阻拦在伏岁跟前。 小纸人原本势如破竹,见状却紧急刹住脚,吓得跌跌撞撞往回跑。 纸人哇啦啦爬回桑青的袖子,桑青一脸不悦:“心向外人,这又是什么道理。” “她伤了你,我不是已经补偿过了么?”齐芜菁目光流转,意有所指,“这花最美,便是道理。” 桑青反驳:“可是很疼。” 少君道:“疼也是奖励。” 桑青说:“这最没道理。” 适才怨灵冲撞进入伏岁的身体,已经令她元气大伤,如今傀丝尽毁,她的十指也被折断,彻底没招了:“我果真低看你们了。” 齐芜菁拍了拍桑青的肩:“低看不低看的都是小事,站那么高,仔细摔了。” “咦?少君心慈面软,”伏岁歪过头,“难不成要救我么” 桑青忽然看向她:“嗯?” 齐芜菁也笑:“姑娘,我不过一介普通的神教弟子,何须让我来救。渡人先渡己啊......怕高,下来便是。” 伏岁闻言,仰天大笑起来:“少君啊少君,你年纪小,又被保护得太好了。我在煜都的时候,便常常听他们称呼你是‘关在宫堡的莺鸟’,今日看来,你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伏岁笑出了眼泪,笑到失声,“你发现你们这些神教宗门都特有意思啊,成神之路风雨无阻。可你们一路上爬的时候,又看过下面么?” 她笑得泪流满面,喟叹一声:“啊......我怎么下来呢?少君你看看我,我站这么高,是因为我的脚下全是尸骨啊。这里,你看,这是我弟弟的头,还有这个,是那位给我家送过鸡蛋的婶婶。”伏岁垂眸看他,轻声道,“我不想啊,我不想成神的。可我一旦跌落,他们这些人的魂魄就没了容器,就灰飞烟灭了......” 齐芜菁仰面:“如果当初你拜入了紧那罗门呢?” “神佛诛鬼,我第一个杀的就是自己,如此我便救不了大家。”伏岁目光平静,“我这一生,注定是一场死局。所以少君,对不起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缭乱战 齐芜菁神色凛然:“我真是白说了,就非要自寻死路?” “你到底懂什么啊少君?!”伏岁盱衡厉色,目光近乎狰狞,“你要怜世,却连他们的本相都瞧不清楚!我来告诉你啊,此处根本没有堕神祭,不过是一场贩卖人口的骗局!什么活祭?!人这种东西最龌龊、最污秽,堕神怎么会喜欢吃这些东西? “柳太公借用活祭的借口,将少男少女收集起来,藏在箱子里,从这条地道运出去。最可笑的是,这条黑路反而成了他们唯一的生路!” 原来如此。 堕神祭用活人做献祭,以此来安抚堕神,令祂不要作祟。祭品身死,表明堕神接受了这份礼,反之,便代表祂当场翻脸,这桩“献祭活人以保平安”的交易失效! 因此他们很清楚,一旦选做活祭,自己的下场只能是死! 这也是为何柳太公并不怕人逃走,因为渝怀之中,处处都是要杀他们的人!只有乖乖被卖掉才有活命的机会。 伏岁柔声道:“……接应的人么,少君应该还算熟悉,那位姓陈的可是被您大发慈悲,葬在自己名下了!哈哈哈你们口中喊着‘救世救民’,却将贩奴恶徒当做亲人兄弟,我有时候真看不明白你,到底是善得可笑,还是坏得发蠢!” “常言道:‘不知者无罪’,”齐芜菁豁然宽慰道,“身负怨灵,你可不要太生气。” 伏岁冷哼:“真会为自己开脱。” “我为自己开脱干吗?”齐芜菁笑了声,“陈、屈二人为他主子办事,到死都被蒙在鼓里。你不问缘由,便将人开膛破肚,伤天害理这事儿,我们半斤八两吧。” 话音刚落,火光骤熄,伏岁拖着高大畸形的身子,没入幽黑。 “好啊,好道理啊!天不公,理不平,顺它干吗,就此逆了吧!”她的笑声变得忽远忽近,狂声煽动道,“杀吧!吃吧!将这世间的真凶脔割分食,好好果腹吧!” 地室开始狂颤,砂石与灰粒窸窣掉落。她一路走,身体似乎在剥落和坍塌,怨灵在她体内养精蓄锐一番,蓦地卷土重来! 桑青挥开尘土,嗤笑说:“好言难劝该死鬼,慈悲难渡自觉人。少君,先管管自己吧。” 他话说一半,胸口忽然受了一脚。桑青悠悠退了两步,听到少君含恨道了声“可恶!”,乌鸦的锐声近在咫尺,又被齐芜菁徒手抓开! ——轰! 地室遽然坍塌,怨灵四逸,横冲直撞。 “废物!想死也要挑时候,”少君的声音悬在半空,“我看不清,你也瞎?!” 头顶倏忽漏下清凌凌的月光,齐芜菁腰间系着一根白绫,正被挂在空中。一众弟子紧急往下探了眼,旋即又挥剑朝后砍去。 朝盈坐在地上,奋力道:“不是吧佩兰君!你也使些身手,总不能单凭我一人硬拉上来吧!” 齐芜菁臂和腿都是血,他仅是握断刀,手也不停在抖,实在无奈:“小憩片刻,辛苦你了朝盈君。” 朝盈使劲拽着,向后喊道:“师姐,我、我胳膊要臼了,来个人快——啊!” 白绫那头忽然变轻,朝盈一个没注意,被力道反刍,摔了个四仰八叉!与此同时,从地室上轻松跃上个人,他单臂环抱,怀里还有另一个人。 桑青将人放下:“叫人抱一下是什么难事么?” “叫人不难,叫狗却容易忘。”齐芜菁扯掉腰间白绫,新奇道,“没想到你还有这种用处,乖狗儿,回头赏你骨头吃。” “先是金链子,现在又是骨头,哪句话才算数?”桑青逼近,似乎在嗅齐芜菁身上的血味儿,“少君不会是骗子吧?” “那也是训狗手艺高超的骗子。”齐芜菁背起手,哈哈笑,“你如今当狗当得很忠心,本君自然赏罚分明。好了,眼下凶鬼出逃,你退开些。” 漫天怨灵,无数张人脸在空中逃窜。然而阴云遮天,夜幕当下,却是天光透亮,菩提门的“戒律锁”将太公府照得亮堂堂一片! 朝盈见少君安然落地,顾不得其他,立马回到时铄身旁,念咒施诀。 菩提门弟子各个并起二指,点在额前,那些戒律箴言化作金色明亮的符文,从他们口中不断流出,变成实质性的交叉长链,将太公府封锁其中! 怨灵碰见戒律锁,便像被火烧一般,疼得立时弹开,尖声大叫! 清音笛声如溪流般淙淙而来,驭兽族弟子挥舞着大刀大弓,嘶喊道:“还有没有别的招?!这写怨灵太凶了,光凭几首曲子是镇不住的!” 在场所有宗门弟子都神通尽现,符纸纷飞,刀光剑影!蔡齐光闻言,对身后的弟子道:“换《凝心三奏·其一》,你们呆在菩提门设下的戒律锁圈中,继续吹。” 他飞快闯出去,来道驭兽族弟子身侧:“丹增师弟,我听闻驭兽族有一唤兽曲,用我音书宗的笛子能吹吗?” 丹增道:“能是能,不过吹不了两声,你这脆笛子就要爆炸!” 蔡齐光怛然失色:“这么邪?” 丹增拔高声音:“嘿!你怎么说话呢?!那叫威力大,我们可是正派!” “是是是。那看来只能继续吹没用小曲儿了!”蔡齐光只灰溜溜地跑回去,谁知他钻到半路,脚边狠狠擦过来一人。血喷溅在蔡齐光的鞋子上,他傽偟地“啊”了声,连忙道:“桑青兄,谁将你打了?!” 桑青抹掉脸上的血,眼神阴鸷,抬高下巴示意:“我打不过他。” 蔡齐光顺着桑青的视线看过去,却见少君满嘴鲜血,站在白花丛中!他身后有道孱弱的封印,正镇在关有堕神像的屋子前! 嘭、嘭! 蔡齐光邪门儿道:“这光秃秃的地,哪来的花?” 桑青站起身,蔡齐光又是吓了一跳。桑青浑身的伤口,正下雨似的滴血。 这时,正在念箴言的时铄厉声道:“快想办法!一本心法念完,戒律锁就要断了!” 宗门其他弟子烧的烧,砍的砍,但奈何怨灵数目太庞然,根本杀不完! 蔡齐光无奈得很!他们音书宗向来吹曲写书,修得是心境,哪里直面过这类真刀真枪的战况!他刚掏出玉笛,笛子却骤然碎了! 齐芜菁喉头滚动,说:“冒犯了,你也过来吧。” 嘭、嘭! 一条长满尖刺的茎条已经爬上蔡齐光的双腿。他皮肤皲裂,被刺出血来,血沿着茎条回流进地里,再如滚滚波涛一路回涌,将沿途的泥土染成了乌紫色。 霎时,齐芜菁脚前的一朵白玫变成了红色,电光石火间,它像树一样肆意拔高,逐渐变成一个人……一个和蔡齐光的面容别无二致的人! 很快,十几只傀儡以同样的方式,一一矗立在少君跟前。 蔡齐光搜肠刮肚,终于想出来了:“紧那罗门的‘绘阵召傀’!” 这与寻常的操傀术不同,最深的秘法和代价虽不传外人,但众所周知的一点,绘阵召傀主要依附于紧那罗门独有的烙印,也叫“奴纹”和“傀纹”,不必依托傀丝,即可召万物。 只不过…… 这傀纹是在—— 嘭、嘭、嘭! 身后那门终于止不住暴力,连同其上的封印一块儿,碎成了渣滓! 堕神像轰然倒塌,众傀儡齐齐阻挡在少君身前! 齐芜菁转过身,露出鲜血淋漓的后背!傀儡之身靠他人成形,傀儡的成熟却要操傀之人的血肉来滋养! 齐芜菁面上血色全无,他面向屋内的九尺神台,堕神像倒塌后,上面竟坐着个浑身干瘪瘦小的人。 少君喘息道:“真不能停手?” 堕神像四面开裂,独独一双眼还在转,祂望向齐芜菁,咬字艰难:“不,不能。” “那我们算是谈崩了?好吧……”齐芜菁踉跄两步,抹掉鼻血,命令道,“杀了祂。” 傀儡得了令,狂涌进屋内。堕神像“哗啦”一声爆裂开,神像内里全是燃烧的火焰,血鸦君于火中怒吼,这声长号像是召唤,一时间瓦砾掉落,人影疾驰。 “普布”原本被宗门弟子捆在一处,此刻忽然挣脱开锁链!与此同时,同“普布”类似的食尸之人从四面八方齐聚,咬在傀儡的身上。 两方战斗,血花四溅,傀儡之身很快被咬得残破不堪! 啧,太多。 齐芜菁笑道:“有点麻烦。” 先前战斗之时,他的灵能便几近干涸,不仅如此,陈佩兰这具身体体能太弱,还频频受伤,如今更是由于失血过多,齐芜菁的眼前已经有黑影重叠,犯起了眩晕。 他后退一步,正要故技重施,再造傀儡,岂料跟前却忽然跃来一个人。 齐芜菁呵道:“怎么不等我死了才来?” 桑青道:“正因为你快死了,我才不得不来。” 齐芜菁道:“那方怨灵更难缠,你去帮其他人。” “少君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桑青觉得很有意思,“要我帮别人,却在我身上烙奴纹?” “哦。”齐芜菁手抖不止,地上的花茎正在蔓延,“现在给你解了。” 桑青道:“好啊,解开后,我第一个便杀了你。” 齐芜菁这才将目光放回他身上,几息后,他虚弱地笑出了声:“报复心太强,做狗不过关。金链子没了哦。” “我早知你是个骗子。”桑青一脚踩断地下喝血的花茎,揽过齐芜菁的腰,将人抱高。他偏过头,露出颈侧新鲜的牙印,却被齐芜菁一把推开。 少君摇摇头,抗拒道:“不喝了……血好难喝。你可不要小瞧我,我还能——” “还能?是不能。”桑青心情有些差,笑就变得狠,“你要死了,我也得死。少君,要我求你么?” 少君浑身发软,昏昏沉沉的,闻言瞧他,眼神却很亮。 他说:“唔……好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生死路 桑青果断道:“那我求你。” “哈,求我也没用。”齐芜菁却推开他,心情舒畅,“不喝就是不喝。” 桑青不恼反笑:“早有预料。” 音落,他猝然掐高齐芜菁的脸,将咬破的手腕横向卡进齐芜菁的口齿之间!少君瞪大双眼,发出“唔”的抗拒声。 可桑青的伤口很深,血流如瀑,亟亟灌进齐芜菁的喉口,仓皇间,少君被猝然呛咳到反呕 “......咳、放肆!”齐芜菁抬手狠狠扇了桑青一巴掌,将人踹开,“我杀了你!” 桑青踉跄两步。他的嘴角破了,流了血,可当他抬眼,瞧见少君口中尽是未下咽的鲜血,居然很欢愉:“恭候少君。” “你很想死?”齐芜菁拽下他的领子,双目猩红,“我这就让你如愿,好吗?” 桑青摊开手,露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情。 正在这时,与食尸人搏斗的傀儡神形俱灭,一具残破的傀儡身轰然倒在齐芜菁跟前。齐芜菁偏头吐掉嘴里的残血,冷声道:“我现在没空收拾你,滚远点!” 他推攘开桑青,从腰间摸出一张空白符纸,下一瞬,符纸忽然悬飞在半空,一分为二! 蔡齐光诧异道:“双相符!可佩兰君一人……” 所谓“双相符”,便是两种属性截然相反的符纸,常人所用便是相互抵消,但在紧那罗门手中却大不同,他们能运用无生果庇佑之下的箴言,使得两符并非相克,而是相生!可独独有一点,一人无法同时运用两种属性的咒诀,否则符纸还未做成,施咒之人先被自己克死了! 桑青夺过蔡齐光的短笛,挥挡开怨灵。他来到齐芜菁身侧:“自古以来,双相符就没有一人使的道理!”他拿走其中一张符纸,撕成碎纸,“不知死活,总叫人费心!” “先别讲大道理,我没蠢到送命救人。”齐芜菁只瞥了眼,又挂上一对符纸,“绘阵召傀成不了,这里人太多,阵法会乱。” 桑青哂然:“绘阵召傀,双相符……还差个‘三注水’,是不是要一起使出来?” “我倒是想,但条件不允许,无生果的眼瞳血世间早没了。”齐芜菁绘好符,忽然问,“你瞧见我的刀了么?” 桑青道:“刀断了。” 齐芜菁说:“就是要断刀。” 桑青抬眸,眼神一暗:“不给。” “早有预料。”齐芜菁等候已久,终于将这话还给他,露出个恶劣的笑,“荧惑君,这笛子来日再赔!” 话未说完,他伸手就抢。然而桑青反应更快,立时将手中的两截断笛举高:“别想着赔他,先好好想想怎么补偿我吧。” 齐芜菁讥讽他:“这个时候最体现无为教的无能之处,你不会咒法,折了也是无用——” 咔嚓。 半截玉笛被桑青单手折断,他目光不移,盯着齐芜菁,断口的位置却不偏不倚,正好在整只笛子的七寸之处! “哦?”齐芜菁不吝褒奖,“你最厉害,菩提门下的‘折剑心’你也会?” 菩提门以修剑为主,一人一剑相伴终生。因此剑如蛇一般,既有魂灵,也有命脉,七寸之处为剑心所在。折剑释放剑灵乃是孤掷一注之举,极有可能剑灵不从,心生报复,反噬主人! “稍逊一筹。”桑青垂眸瞧他,意味不明,“我只知剑心可折,却没想过笛心也能折。我的小主人……当真令我刮目相看。” “不然怎么是我当主人你当狗?不懂就多学,”齐芜菁快速将一张空白符贴上笛子,蔡齐光忽然大叫了声,还未等后者反应过来,一道灵光忽然自短笛中冲出来! 蔡齐光刹住脚步,错愕道:“坏了!这笛子跟我不久,没有感情,强行‘折心’,笛灵恐怕不听命!” 桑青手腕一转,横短笛至嘴边:“那就让它听命。” 断笛声十分尖锐,不像是笛音,反倒更像是这漫天的怨魂在嘶叫!折笛心,召笛灵,这和生生将人的魂魄从体内扯出来有什么区别?! 蔡齐光捂住耳朵,顾不得心疼,他泪流满面,转而对另一头的弟子道:“别管,继续吹!” “新剑灵?还未成气候,”齐芜菁有些兴奋,“这样最好办。” 言毕,短笛上的空符忽然显现出繁复的纹路,齐芜菁二指一夹,将半空中的另一张符纸挥下! “黑乌穿堂过,朱砂印黄泉。”他手中一符滴血,一符滴墨,“借汝无生言,辨我双生面!” 啊啊啊—— 只听一声突兀的尖叫,桑青吹奏的袅袅音律竟化作实质,蜿蜒流转的音符恍如红丝带,下一刻,灵光之下骤然窜出无数条飞天赤蛇! 阴云滚滚,戒律锁之内倏忽鸦群惊飞。 赤蛇绞杀,乌群啄食。不仅宗门弟子大骇,就连血鸦君也大惊失色。 菩提门的弟子一眼便认出头顶盘桓的赤蛇本相。时铄怒叱道:“戒律锁正需要人手维系,谁私自用了‘折剑心’?!” “师姐,不是我。” “我也没有。” 朝盈抽空道:“师姐,不是我们,那灵不是剑灵!” 蔡齐光看得怔了,他没料想“双相符”的其中一相竟可依附在非人之物上! 与此同时,齐芜菁身前的傀儡全部被啃噬倒下!以他为中心的土壤尽数被血浸染成了暗紫色,白玫枯萎,少君眼神凌厉,他双指夹符,掷向前方:“杀。” 赤蛇与黑乌疯狂卷入门内,将食尸人全部绞死。血鸦君被神像禁锢了双腿,他声嘶力竭爬至神台前,拼死一挡! 屋外哨声不断,驭兽族驱使余下的蛇与乌,正在进行最后一搏! 屋内横尸遍野,地上还有被啄食得血肉模糊的“普布”。 齐芜菁跨进屋内:“此刻停下,还有生路可走。” 伏岁佝偻在高台上,她目光浑浊,迟缓地摆手:“停不了啊,我不能停......” “你既不想做神,何必在死路上不回头?”齐芜菁道,“怨灵依托你而活,但你的命却不被它们掌握。” 伏岁泄气,长叹一声:“算了,算了......做都做了,到这个地步了,我总不能弃了他们吧。” 桑青收回笛子,也跟了进来:“你不愿回头,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自己。你明知自己道尽涂穷,却仍选择破釜沉舟,命么?你早不在乎了,你要的正是解脱。死了,你作为神祇的职责也就尽完了。” 齐芜菁道:“耗尽自己,只为给外面的怨灵一个交代。我反问你,这算是蠢还是善?” “啊……”伏岁闻言,低低笑起来,笑到浑身战栗,再笑到失声,“问我干吗?问天问地问神明,你们最不该问的就是我!我有得选吗,我们这些人有得选吗!” 话音刚落,少君跟前忽然递过来一把断刀:“事已至此,弑神吧!”桑青将刀柄上的血拭干净,“你早晚得学会。” “弑神刀上要有克神的诅咒,而诅咒是秘语,”齐芜菁盯着那把断刀,平平无奇,“这不是弑神刀。” 桑青道:“这可以是弑神刀。神要求死,这已是诅咒,凡刀皆可弑神。” 血鸦君趑趄难前,他匍匐在地,发出“啊、啊”的哀求声。伏岁见状,不禁落下泪来,她叹道:“你不过一个假傀儡,受人供奉,生出了神智,却从此只能困囿在众生为你打造的神像之后,真身逃不出神像划定的十丈之外……血鸦君,都怪我,让你无缘无故来这脏世体验一遭,我已经体会到做神的苦楚,今后你也不必步我后尘。” “如今悬崖勒马……”她轻声安抚道,“我们一起死,好不好?” 齐芜菁眼神含冰,他紧攥刀柄,走向伏岁。 然而就在这时,异象突生!屋外原本被宗门弟子制服收纳的怨灵忽然凄厉尖叫,疯癫暴起,它们的残魄狂吼着冲进屋子,齐芜菁没躲,却见怨灵略过屋内所有人,袭向神台上的伏岁! 它们嘶吼着将伏岁撞下神台,咬在她的肉身上,再推倒血鸦君的供奉,撞翻了一切与血鸦君有关的雕像。 伏岁原本麻木的神情转变为惊骇! 她难以置信,悚然道:“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时铄见状,急忙召集弟子道:“快!继续束戒律锁!” 然而为时已晚,已有几只怨灵逃了出去。 “渝怀此地没有别的宗门弟子守护,今夜这一两只怨灵怕是要搅得外面血流成河!” “戒律锁可以捆邪祟!诸位随我先行!” “朝盈君,怨灵吃了人怕是会变得比先前还凶!我们若挨家挨户找,找到了人也死了!” “那有什么办法?!你们适才为什么不看好它们?!戒律锁已经用完一经,如今只能重来!” 伏岁趴在地上,久久不能从惊愣中回神,她道:“渝怀之中,有三户从彩云县迁走的人家。它们去找这三家了!” 驭兽族正要追,闻言止步道:“为什么?” 伏岁道:“因为它们想我解脱,便要杀掉所有信奉我的人!” 撞神台,食神肉。 不敬神,悔神,反神…… “无供奉无信徒,世间便再无此神!”蔡齐光豁然开朗,“它们也要弑神!” 只不过这“弑”神的方式,不是让神死,而是杀光神的众生!【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乱龇牙 “东门张家,河中吴家,还有隔壁的陈氏!如今只有这三家还在供我香火!”伏岁声嘶力竭道,“救他们,不必救我!” 宗门弟子得了方位,纷纷祭出法器,兵分两路前去拦截。 其余怨灵被余下弟子镇压在手下,暂时作祟不得。 笛灵受召,重新钻回蔡齐光的短笛中。 双相符无火自焚,一红一黑,各自飘零。 一只手撑在齐芜菁的后背处,才令少君勉强站稳身子。他灵能耗尽,又失血过多,此刻只能牵强地维持神智。 伏岁颤声笑道:“你看吧少君。我没法儿规避为神的责任,我不能眼睁睁看他们死,可若救了他们,我就仍是神,做神之路……”她自嘲般摇摇头,“一条死路。” 齐芜菁道:“你想死,处处都是死路。你想活,处处都是生门。我说的话你是半句不听。” “你根本不懂!”伏岁瞪大双眼,脸上尽是惊恐之色,“无所住不会放过我的!我、我答应过祂,要将我和这些人的魂魄送给不周城当饵料!我必须死,否则不周城不会饶过我的!” 齐芜菁纳闷:“无所住就做到祂多应允之事了么?与其在这里一心求死,不如仔细想想你和祂当初是如何约定的?” 伏岁抬眸。 ——我要让山外那些欺辱过我们的人,全部去死。 “欺辱过你们的人,祂没杀完。”少君将手中的刀扔道伏岁跟前,慢条斯理地说:“我还活着呢。” 断刀“哐当”落地,桑青一挑眉,却听少君不屑道:“让祂来找我。” 就在这时,伏岁的身体忽然猛烈痉挛了下!她眼珠缓缓转动,神色倏忽变得悚然,几近无声地喊了声:“少君……?” 齐芜菁眉头微皱,瞧见伏岁的面容刹那间变得扭曲,仿佛一张被融化的油纸! 伏岁趴在地上,忽然失声大叫起来:“天啊、天啊、天啊……老天啊!”她疯癫地往前爬行,拽住齐芜菁的衣角,嚎啕大哭,“他们为什么死!为什么死!” 蔡齐光横笛又要吹,却发现笛子早断了,他惶悚道:“姑娘!你冷静!” 与此同时,两名留守的菩提门弟子跑了进来。 一位道:“佩兰君,荧惑君!大事不妙,大师姐传信回来,说那几只逃窜的怨灵已是苟延残喘,没撑到半路便消散了。但当他们赶过去的时候,那三家人已经死绝了!” “那怎么死的?!” 另一位道:“师姐说……是自戕!” 院中的其余弟子纷纷靠了过来。 “荧惑师兄,佩兰师弟,院中大部分邪祟已被镇下,剩下的被祓除了。” “此役结束,伤亡严重,我们先将伤者带离此地。” “若有异变,及时传音。” “面前这位……” “……” 周围瞬间陷入沉默,众人散去,只剩掷地的哭音。 蔡齐光慨然叹道:“他们为你断了后顾之忧,姑娘,你从此便自由了。” 谁料桑青却忽然笑了。 音书宗的弟子露出点愠色:“这有什么好笑的?!” 桑青自顾自道:“好有意思,为何不能笑?” 齐芜菁偏过头,听桑青若有所思地“嗯”了声,后者忍俊不禁道:“如此无能无为之神,众生不蚕食你的骨血,竟还愿意为你赴死,换你解脱?”他神色动容,仿佛听了一则下三滥的笑话,“这是他们欠你的,如今还给了你,又为什么哭?” 齐芜菁冷漠地瞥向他,一言不发。 而后收回神色,转而对地上的人说:“尘埃落定,但这事儿没完,你说没路,路给你修到家门口,你不得不走。”齐芜菁忽视哭喊,强打精神,“诸君,有符上符,有药上药,三日后堕神祭开场,万人狂欢,可不要让‘堕神’迟到了!” “狗不听话,先带走教训。诸君请便。” *** 东曦既驾,曦光煦暖。 窄巷子里没什么人,少君靠着墙不动,眼神染上少有的阴郁,盯着对面的人,笑也笑不出。他道:“我让你先走,听不懂人话?” “不是要教训我么?”桑青不急不慢,“少君‘汪’两声,说不定我就懂了。” 齐芜菁扯出个苍白的笑:“折腾一夜,你不累?” “哦?这么令人误会?”桑青挑眉道,“不过多谢少君关心,我从前挑灯夜读,闻鸡起舞,照顾家中老小,只是一宿未眠而已,耗不了我多少精力。” “身体精壮如牛。”齐芜菁明夸暗讽,“说得这么厉害,不还是只能乖乖喊‘主人’。” “这算什么厉害?这叫朴实。”桑青好整以暇,露出点探究的笑意,“少君怎么一困,就像是醉了酒?” 齐芜菁不耐道:“你走不走,我要回去睡觉。” 桑青纠正说:“是疗伤。当奴不可僭越,主人先请。” 齐芜菁冷呵道:“请就请。” 他一转过身,背后便是血。没走两步,少君就咳起来。 苍天…… 齐芜菁晕头转向,不得已再次扶住墙,心里恶狠狠道:你真是脆得要命! “这么轻。”桑青摁过少君的肩,评价道,“风一吹就死。” “通点人性吧傻狗,我是人,不是犁地的老牛。”齐芜菁脸色发白,他抹掉脸上的虚汗,却一手红,随口道,“晕血了。” 桑青说:“痛就说痛,累就说累。” “好啊,我痛,我累。”齐芜菁嗤笑道,“说了,你有什么良策么?” 桑青语气可惜:“良策就是,你现在解了这条狗链子,从此大路朝天,我们各走各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个,反倒提醒了少君。齐芜菁轻飘飘“哦”了声,勾勾手指,桑青的脖子便紧了起来。 少君笑道:“我不。” 桑青狐疑道:“先前不是说好的?你骗我。” “做梦呢?”齐芜菁将人拉近,“主人受苦受累,你却半途变心,谁准了?” 桑青“哦?”道:“你不准么?” 齐芜菁狠声道:“可恶,竟着了你的道!”他拽紧桑青的领又松开,撑着墙,“笑话看够了么,少君要摆驾回去了。” 然而话未说完,人先软下去了。桑青早有所料,向前跨步,一把将人捞在了背上。 此刻齐芜菁再无法强撑,他头脑昏涨,筋疲力竭,不仅上下眼皮打架,还浑身疼痛发烫。但少君仍旧抵触道:“放肆……” 桑青转过巷角:“还想吓唬我?” 齐芜菁道:“不准背我!”他双脚离地,又讶然道,“你怎么这么高?” 桑青道:“训狗多日,却不知狗的体型,你这主人,当得有够失职。” 少君语气肃然:“你太危险了。” 桑青步履平稳,迈出巷口。初晨的早街人头攒动,两侧稀稀松松摆上了摊儿,各类热气打着旋上升。 桑青说:“这么危险,少君可要当心。” 齐芜菁认同说:“是的,我不能睡。” 但他却将头埋得很低,强装镇定:“你有病啊?干吗要走这儿,被看……你撞了人怎么办?” “青天白日,飞檐走壁,被当贼抓了又怎么办?”桑青顿了下步子,忽然叹了口气,有些发愁,“怎么叽叽喳喳的,要不你还是睡吧……” 不知他这“睡”字有什么神通,齐芜菁嘴里说了个“不”,却在摇摇晃晃间合上了眼。 旭日升起,两人踩着晨光返程。 ** 齐芜菁忘了自己是如何回到客栈的。 他像寻常一般被梦惊醒,继而神色平静地盯着幔帐,脑中思绪纷杂:睡多久了?谁开的房?谁掏的钱?刀呢?狗呢? 算了。 齐芜菁想不出个所以然,从屋内抓起件衣服,随意套在身上,悄然出了门。 大伙儿被这场突发战役折腾到不行,弟子们各自收拾好残局,稀稀拉拉倒回客栈,一头睡了个昏天黑地,压根没人在意他的行踪。 齐芜菁的伤口都上了药,浑身缠满了绷带。 这也正常。 他不省人事后无非两种下场,被狗杀,被狗救,如今显然是后者。 喂。 你烧傻了吧。 夜阑人静,齐芜菁呼吸急促,他强忍头痛,犹豫要不要给寿夫子发通讯。 陈佩兰这具身体不知这老夫子怎么养的。 先前战斗之时,他的眼睛就逐渐看不太清,继而辨认不出纸傀儡。而后灵能的流失更是恐怖,若不是借了桑青的血,只怕他打到一半就倒了。 这浑身的药只能治寻常伤口,陈佩兰的病得需要专门配置的药。齐芜菁掏出笏板,看了眼,又收下,觉得心烦意乱,怕是寿夫子知道了这事,不知又要如何啰嗦。 三千界可从来不管他的死活。 两相对比,齐芜菁嘲弄道:你比我倒霉。 趁着打烊前,少君鬼鬼祟祟来到药铺,先凭着记忆马马虎虎抓了几味药。正当他踏出药房,准备走最隐秘的巷子时,忽然被人从后摘了兜帽。 齐芜菁二话不说就是一个后肘。 那人一掌握住,将他推开。齐芜菁转身挥拳,那人却跟逗他玩儿似的,立马提起帽子将他整个脑袋套住。 齐芜菁听到对方很轻地笑,他当机立断,立马勾指。 果然,对方被狠厉地扯到他跟前。 齐芜菁扯下兜帽,冷声问:“你想死吗?!” 桑青却笑得更开怀。 齐芜菁一拳打偏了桑青的脸,厉声道:“你笑什么?!你有病吗?” 桑青顶着腮,尝到点血味:“怎么翻来覆去只会这几句话?”他偏过头,戏谑道,“小主人,是不是没人教你怎么生气?” “啊……胡乱龇牙,像只猫儿似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猫与乌 他刚说完这话,便听巷口处传来声短促的猫叫。 桑青垂眸:“亲临指导,少君学会了么?” 咒链如同烧红的烙铁,齐芜菁将人拉近了:“后日就是举行堕神祭的日子,家家户户点不夜长灯,人多眼杂,你不许跟我太近。” 桑青单手扯了扯链子:“跟你?我跟你做什么?” 少君一拉黑袍罩住脑袋,正要融身进巷子里,闻言顿住脚步,露出少有的诧异:“自然是继续做我的跟踪狂啊,难道不是?” 桑青反问:“你的?” 齐芜菁终于回过身,好好正视他。 桑青忽然放轻声音,低语道:“少君对我的欲望实在太强了……竟然想独占我。”他冁然,“嗯……除非你拴死我,踩烂我,否则我是不会从的。” 齐芜菁:“……” 一想到半夜偷摸出来看病还被人抓包,他本来就烦!要不是现在发烧没有体能,灵能也还未恢复,齐芜菁没准能将人带到巷子里抹了! “隔壁就是药铺,有病就去抓药,少在这儿说些阴恻恻的鬼话。”齐芜菁扯出个笑,难遏狠意,“我管你从不从,堕神这事儿没结束,你最好不要给我出去乱搞!” 身后的灯笼光打下来,照出少君苍白清丽的脸。灼红的泪痣刺在眼尾,病气和狠劲儿交错,仿佛一只即将走火入魔的阴冷艳鬼。 桑青深深地瞧进少君的眼,似乎在寻求什么。 “链子在少君手里,少君可要好好拽住了。”桑青逐渐正色,“入煜都前,我还有三两老友,如今一位正巧在渝怀游玩,我们约好今夜见面叙旧。” 齐芜菁“咦”道:“什么旧需要大半夜来叙?” 桑青挑眉,从怀里摸出封信。齐芜菁仔细瞧了信封,落眼在“宛双君”三字上,狐疑道:“这信当真给你的?” “少君与我并肩许久,却从未问过我的字。”桑青苦笑道,“要瞧瞧信的内容么?” 齐芜菁却忽然松了手,哈哈道:“不必,不必,我懂,我明白。”他开始为桑青整理衣襟,却低声道,“你说得不错,这我管不了,但你要是弄出了人命……” 桑青:“嗯?” “人家真愿意同你叙‘旧’?”齐芜菁似乎有些不放心,他凛然道,“若是你用强的,我必定替天行道。” 桑青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还有两个时辰天亮……”齐芜菁拍拍他,又困惑道,“你……你够不够?” 桑青哑然失笑:“小主人,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齐芜菁居然有些窘迫,他故作镇静:“总之,明日夜里我要见到你……在不怠慢他人的情况你。”少君拎着药包,拐进巷子里,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一路都在乱呼吸,仓皇穿过巷子,不多时,来到了另一条僻静小街。 齐芜菁头顶虚汗,撑在街边的墙上,喘息不止。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猫叫。 以及身后缓缓走进的脚步声。 头顶黑鸦掠过,在清凌的夜里发出叫声。少君直起身,“啧”声道:“怎么偏挑这种时候来?” 话音未落,齐芜菁忽然警醒般后退了半步。 “嘭!” 身侧的墙壁被一根黑色鸦羽钉开,裂痕如同蛛网,爬满了整面墙。 齐芜菁手中的药包晃动,还不等他转头,无所住三下瞬移,黑影重叠,疾风似的卷到了齐芜菁身侧,掐住了少君的脖子。 “就是你,让本尊食言了?”无所住那双眼藏在黑纱之后,泛起幽幽绿光,像黏湿冰冷的藓。 “自身无能,连要杀谁都搞不清。”齐芜菁呼吸里都是血味,他死到临头,还很悠然道:“人狠话少……你如今风头这么盛,怎么……怎么还是老样子?” 他说话的语气令无所住恍惚了下,黑鸦倏忽振翅落下,停在无所住的肩头,祂道:“在我面前拖延时间,没有用。” “好呀。”齐芜菁不知死活地笑道,“……那你现在杀了我。” 无所住浑身冷意,祂说杀就杀,单手用力,要握断齐芜菁的脖子。 岂料就在这时,忽听锁链“叮当”,几罐酒坛子凭空砸了过来。无所住头也没转,单手化出团黑雾,将酒坛“哗啦啦”搅碎了。 然而她却猛然手臂一痛,齐芜菁照着祂胳膊就是一口,指戒弹出,一根银刺穿过对面乌鸦的眼睛!少君抓住无所住愣神的机会,险险从祂手中脱困。 咒链骤现,桑青飞快近身到少君跟前。齐芜菁呛咳不止,白皙的脖颈上留下狰狞的五指指痕,他和桑青碰头,愕然道:“你这么快?” “无所住你也敢逗?”桑青目光落在他脖间的指痕上,“少君是否有些太嚣张了?” 齐芜菁道:“走大运,我俩刚好顺路,顺便打了一架。快跑!” 乌鸦怦然坠地,无所住手中幻化出一盏紫莲台,将尸体给收了进去。祂不急不慢,往地上一踩,咒链瞬间显形,被祂碾在脚下! 链子两头的人被急急扯倒在地上! 齐芜菁心道不好,他朝前扔了药包,竟让无所住缓住了脚步。少君当机立断,翻身骑在桑青身上,喘息急促道:“有点疼,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桑青偏头道:“咬我。” 牙印重叠,桑青喘息加重。齐芜菁像个饱餐一顿的鬼魅,他舔掉桑青伤口处的渗血,快速抛出一张符,喊道:“扩音!” 桑青眼神沉沉:“扩音?” 紧接着,街上骤然响起嘹亮的猫叫!这宽街窄巷中的猫儿叫被尽数扩大,无所住一愣,霎时连连后退! 无所住与他们二人之间,拦了只打滚的黑猫。药包被抓破,里面的草药撒了一地,黑猫闻一次,便倒在地上翻肚皮蹭脑袋。 四周墙上凭空多了几十双发着幽光的眼睛,“喵”声不断……喵着喵着,适才威风凛凛的无所住,竟僵立在原地,不会走路似的。 无所住定身,咒链猛然一松,齐芜菁松了口气,却仍在心悸:“幸好,幸好……” 幸好不论洛蛟横成什么样,还是没办法过这道坎! 齐芜菁立马从桑青身上下来:“祂如今太厉害了——” 他那句“先跑”还未说出来,忽然听到一阵微弱的铃音。 这铃音由远及近,细碎悦耳,驱散了所有狐假虎威的猫。无所住刹那间如获大赦,解了禁锢。 然而齐芜菁的身子却狠狠激灵了下,大脑“嗡”地声,发起眩晕! 他发誓,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他都不会认错这铃音!【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鬼缠身 冷风料峭,卷起长街的落叶。 齐芜菁大脑还在空白中,一阵氤氲的红雾倏忽凝结至无所住身侧。红蛇爬上无所住的紫莲台,将其锁困起来,无所住眉头一皱,道:“你怎么来了?放开。” “所谓因公告假半月,这就是你的公事?”红雾中伸出只修长的手,红蛇绕上手指,沿路缠上三千界的手腕。 叮铃铃。 三千界手持法铃,将周身的红雾驱散开,露出一身沉重的玄色阔袖蟒袍。祂脸挂赤红鬼面,银瞳微转,像沾带寒霜的月光扫过来,齐芜菁骤然掩面,咒链勾指,他扯着桑青转身就跑! 红风紧随其后,卷卷袭来。紧急之下,齐芜菁回身扔了张符。 只听“嘭——”的声巨响,一束烟花轰然炸开! 桑青诧然:“这是什么招?” 少君脸色惨白:“乱七八糟。” 疾风掠过,两人飞檐走壁。 桑青偏头道:“靠药续命,竟能跑这么快?” 齐芜菁冷声说:“千只野狼在后,只有往死里跑,才能活命。” 他说得很轻,仿佛不愿被人听到。 桑青脸上铺满晨露,他浑然没有逃命的狼狈,反倒很愉快:“三千界么?纵横天下的末代之神。你我蝼蚁,还是不要逃了。” “不逃等死吗?你有这种想法,不如做我掩护。”齐芜菁喉间都喘出了血味,“替我去死。” 话音未落,桑青猛然扯过脖颈处的咒链!少君心里一惊,咒链反绕,将他拉至桑青身侧。 “这可不行。”桑青不管不顾地笑道:“链子拴两端,同生共死。” 红雾还未至,三千界的声音却悠然传到了齐芜菁耳侧:“好放肆,见我不敬,不拿命来,还想逃?” 这声音如有实质,缓缓缠过他的耳廓,又猝然钻入耳中。那点刺痛令齐芜菁心头狂跳:“烛雪君真想杀一个人,哪还有闲心陪着跑?将你逗开心了,不如放过我。” “啊……”三千界感慨万千,正欲说话,却看齐芜菁有什么掏什么,全扔在后面,炸得“噼里啪啦”一堆响。 三千界的声音如蛇一般,缠绕在他的耳骨:“坏招。” “是怪招。”齐芜菁冷汗涔涔,嗤笑道,“烛雪君久居不周城,活得凄苦,今日我做东,请烛雪君看看人间的热闹。” 天将亮,他炸一路吵醒了不少人户,众人听见动静,开门的开门,推窗的推窗。果然,那团紧追不舍的疾风顿然停止追逐,鸦群扑翅惊飞,少君兜帽被风垂落,发丝凌乱,他仓促回头,瞧见红雾消散,三千界停留的地方空空荡荡。 齐芜菁喘不过气来:“……赌对了。” 不周城虽势力强悍,但渝怀如今宗门集结,三千界又最怕麻烦,对他而言,宗门应该像蟑螂老鼠一样,不是打不过,而是太烦人。 桑青意犹未尽:“三千界现身……” “不是他。”齐芜菁果断道,“那是假的,或者是他的分身……总之,不是他。” 桑青挑眉道:“少君怎么知道?” 齐芜菁说:“感觉。” 两人跳下屋檐,惊动了早晨起摊的小贩。咒链隐匿,齐芜菁就地歇下,将钱袋放在桌上:“老板,来两壶酒。” 老板捧笑道:“大人,咱这儿只卖早点。白粥小面都有,哪有人大清早喝酒的!伤身啊……” 齐芜菁立马起身:“那不要了。” 桑青没动,反而拿过菜单:“老板,两笼包子,两碗渝怀小面,一碗重酸辣一碗清汤,再来杯现熬雪耳汤。” 齐芜菁又坐下:“我说了请你吃吗?” 桑青撑着头:“我说了吃白食么?”他从身上掏出个沉甸甸的钱袋,“啪”地声放桌上,解释道,“我那位好友临时接济,这顿算我请。” 齐芜菁乜斜着眼,往那钱袋上看了眼,仿佛刺眼,又立马挪开目光:“老板,两碗都要重辣。” 老板搁着热气儿,嗫嚅道:“这位大人还是很贴心的,您瞧着双眼湿红,又正在发虚汗,要少腥辣少油腻。” “贴心么……”齐芜菁蹭着茶杯,冷笑道,“昨夜冷落了人,不赔钱,怎么反倒拿别人的好处?” “昨夜我只冷落了一人,”桑青用手指叩着桌面,也低声道,“如今这钱不是赔给少君了么?” 齐芜菁手一抖,将茶水打翻了:“你疯了?” 桑青瞧着他:“有一点。” 老板眼观六路,见水洒了,立马扔下那边的活儿,跑来这头擦桌子。两人分别咳了声,各自装回正常人,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见状,齐芜菁困惑道:“老板,端茶送水,起锅烧油,怎么这堂前堂后的事儿都你一人在做?不再招些人么。” 老板一边擦桌一边说:“大人不知,先前呢,我这儿是有个伙计,但是被他老爹送去做堕神祭的祭品了。”他叹说,“哎……这小孩儿挺讨喜的,可惜只有下辈子再见咯。” 齐芜菁挑了挑眉,没有接话。 早点端上桌,齐芜菁头热得没什么胃口,草草喝了两口甜水,便回了客栈。宗门其他人还在睡,齐芜菁悄声道:“伏岁住在哪儿?” “二楼最里间,同血鸦君关在一处。”桑青目光不移,“门上镇了反噬法咒。” 齐芜菁偏头咳了两声:“嗯……我已平安回来,你不必留在这,去找……” “去哪儿,你要我找谁?”桑青身子俯下来,“少君没听清么?伏岁门前镇了法咒,你灵能枯竭,非但解不开,乱来还会丧命,一死两命。” 齐芜菁咳得眼红,仰起面颊。他那双眼雾蒙蒙的,敛着泪,看起来已经烧得不行了:“好吧……” * 伏岁双目无神地靠在床上,却是小珍的模样,身上的创口和焦烂的皮肤变得丰沛平整,应该是又借了傀儡的身体。 鸦君行动不便,却在一旁僵硬地为伏岁捏被子。 齐芜菁坐在桌前:“你看起来好了很多。”他斟了杯热茶来捂手,“之前‘死’来‘死’去,看来你终于‘死’累了。” 伏岁有些疲乏:“堕神已殒,应该没有再举行堕神祭的必要了吧。” 齐芜菁道:“有的。” “我已经落得这副下场,”伏岁目光冷冷的,“又要鸦君去受他们的供,承他们的祈愿么?!” “你想错了,伏岁。”齐芜菁神色平静,“神祇出世要靠众生供奉,神祇陨落也要得到众生认可。若血鸦君不死在人前,就会有源源不断的人被送做活祭。” 少君偏头轻咳,茶雾氤氲间,他又想起早点摊的老板:“众生麻木不仁,入了歧途,是神祇未尽引导之责,漠视既为默许,沉默便是纵容。” 伏岁眼眶发红,颤声问:“可那些人要是一直供鸦君,他定会步我后尘!人的欲念太旺盛,也会将鸦君逼疯的!” 这时,桑青俯下身,为少君换掉捂冷的茶水。他默不作声良久,此刻却说:“疯的都是有心人。”他和少君手背相碰,“瞎子不看百态,聋子不听哭声,不睁眼,不入耳,很浅显的道理——你好凉。” “……不错。”齐芜菁缩回手,泰然道,”你也算无心插柳,选了个无情的傀儡做神。我猜,鸦君虽对众生没有兴趣,但因为你对这些人还有牵挂,想必鸦君也愿意帮这个忙。” 伏岁沉默半晌:“要怎么做。” “很简单。”齐芜菁吹了口茶,慢条斯理道,“谁供活祭,神便杀谁。” 伏岁大为惊恐! 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朝盈端着药进来:“不可!” 齐芜菁费力撑着身子,转身道:“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 “民众之心是被这些想从堕神祭中获利的奸人所蒙蔽,这才做了错事。若是以杀止杀,岂非草菅人命!”朝盈搁下药碗,忽然愕然道:“佩兰君你的脸色……” 齐芜菁道:“先说事。” 朝盈只好道:“下马威是要给,却不必真死人!堕神出行,当街身殒。有几个师弟师妹自告奋勇来演戏,几人演恶毒爹娘,等他们将儿女献祭,堕神就……” 朝盈在一旁手脚并用,演得惟妙惟肖,齐芜菁头疼地挥手说:“行了行了……你们组织吧……” “诶——佩兰君别走啊,还没演完呢!我们写的剧本可精彩了!先……” 齐芜菁捂着脑袋,一出门,又靠墙不走了。 桑青觉得这人生病跟醉酒似的,有些好玩。 不知是不是建议没被采纳的原因,少君心情极差,他道:“你干吗老跟着我!” 桑青凑近目光,轻声道:鬼啊……” “最缠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下流货 “我让你别发疯。”齐芜菁垂着脑袋,眼尾因为病气已经红了,像被人揉过似的,“宗门比我想的还要蠢,这里的人根本没救了。” 桑青道:“真执迷之人救不了,假执迷之人不必救,以杀止杀,因果传承,很没意思的。” “我看他们未必真鬼迷心窍,只不过‘活祭’的人选没落到自己头上。”齐芜菁昏昏沉沉摸回了房间,“不怕火,无非两个原因,一是火不够大,二是火未烧到自己身上。” “人心恶念如增生的蛆虫,是杀不完的。”桑青关上门,“紧那罗门的少君这么嗜杀?” 少君迟迟未答话,半晌后,他忽然道:“我不愿暴露软肋。” 桑青顿住目光。 “......露出后背和伤痕,要么招来同情,要么招来刺刀。”少君目光失焦,“而这两者,我都不喜欢。” 桑青脖颈上的咒链显现,他任由链子收紧:“少君选择告诉我,受宠若惊。” “我不是信任你。”齐芜菁感受手中的掌控权,安心了不少,“而是因为......” 桑青道:“嗯?” “因为你是我的。”少君语气霸道,他轻勾手指,桑青便被扯到跟前。 “这里......”齐芜菁意识迷蒙,凑到桑青颈侧,“是我赏的,你叫一声。” 桑青偏过头任他察看:“牙印也算么?” 齐芜菁“嗯?”了声,似乎没明白:“在哪里?咬得很厉害么?”他瞧见了桑青眼下的那颗珍珠,忽然福至心灵,“你哭什么?” 桑青不让他碰那颗银珠:“自然是恨你薄情,咬过人就忘,是不是这条链子还拴过其他人?” 少君一双眼都潮了,他又“嗯?”了声,用指腹一点一点去感受和厘清奴纹和牙印。呼吸是热的,指尖却是凉的,他摩挲过桑青颈侧的脉搏,听得对方长叹一声,紧接着手腕就被人捉了起来。 “......可以了。”桑青问,“还要摸到什么时候?” 他皮肤太细,被桑青一捉,竟有些疼痛!可笑陈佩兰这副身体最受不了痛,齐芜菁有些恼怒,命令道:“你出去。” 桑青低声道:“你说什么?” 齐芜菁态度强硬:“我要休息了,你出去。” 桑青问:“哪里疼?” 齐芜菁像是被这句话吓了一跳,眼睛都睁大了,然而还来不及答话,桑青的脸倏忽出现在视野上方。 齐芜菁后背陷进柔软,立马惊慌地拽紧链子:“这是什么招?!” “‘久病倒地’招。病成这样,还能断断续续撑这么久。”桑青呼吸短促,被子一拉将人裹住,“我瞧你也凶够了,不如再睡一会吧。” 刚说完,齐芜菁立马闭上眼,驱逐道:“快走!离我远点!” 桑青没好气道:“还说你不薄情?” “可恶,本君中了幻术!”少君将被子拉过头顶,闷声道,“你不要顶着五个脑袋过来!” 桑青没了回答。过了不知多久,齐芜菁感到一阵灼烫,火烧野草的声音亟亟蔓延过来,他头昏脑胀,一侧身,居然砸进了雪中! 然而雪是脏的,拳头也是黑的!齐芜菁刚一抬头,一匹重马踩着他的背脊跑了过去。 血流了出来。 他听到女人的惨叫,紧接着便被人从雪中捧起,拥进怀中。齐芜菁有些莫名其妙,他瞧不清女人的样貌,只听得见她眼泪发出的嘶吼:“孩子、孩子!你要撑住,听妈说!妈要去采碳,你跑得快,先往北走,去万丹山!那里有方很大的红木神龛,你就在那里睡觉,等着妈来!” 女人背篓都是坏的,上面沾满了黑血,仿佛她也刚被马蹄踏过脊背。她身躯像巍峨的山,挡在齐芜菁跟前,令齐芜菁瞧不清里头黑漆漆的东西,但他却知道,这不是炭,是沾满黑血的刀。 齐芜菁心里陡然升起一阵恐慌,他拉住女人的手:“别走。” 女人道:“妈对不住你,竟将你生在这个人吃人的世道。” “说这些有什么用!”齐芜菁双手抓住女人,红眼大喊,“你不准走!我知道你要去砍人,我要和你一起去!” 女人抹掉脸上的血和泪,狠狠抱住齐芜菁,好像要将他塞回身体。齐芜菁呼吸不过来,闭眼挣脱开女人,然而风雪呼号过,晃眼间,他独身被困在马背,行驰在茫茫雪原上。 女人的惨叫被甩在身后,齐芜菁泪如雨下,他不会骑马,便用手中的木簪插死了身下的马。 他滚进雪中,爬起来就往回跑。可是前方却耸立起一座接一座的高山,齐芜菁旋即回身,四面已经被青山环抱,一方醒目的红木神龛坐落在山林间。 齐芜菁觉得怪异,凑近瞧,才发现这并非什么神龛,而是一座红轿! 叮铃。 齐芜菁脚下忽然一空,天地扭转,下一瞬,他已经落进红轿中端坐。左右是笑盈盈的接亲婆,他顶着盖头,被捆在轿内,当了新娘。这时,他透过盖头下方的缝隙,瞧见了另一人的红衣角。 晃晃悠悠,仿佛在他上轿之前,这人就已经在这了。 齐芜菁心头狂跳:“谁?” “三千界,说话!” “是不是你,父亲?” 齐芜菁挣扎起来,那捆束在身上的绳索却越勒越紧! 疼、疼,好疼! 血渗出来,随着晃悠悠的大红花轿,流到齐芜菁的脚边。齐芜菁大口喘息,这不是他的血!忽然,血变成两条红蛇,一路缠上他的大腿。 “你想远离我么?”红衣角的主人疯癫大笑,“你啊......永远别想离开我。” 话音刚落,蛇口大张,咬在他的大腿内侧! 齐芜菁骤然睁开眼,冷汗岑岑,他胸腔起伏剧烈,正在强行平息。过了不知多久,他身体的血才解冻,开始迸向全身。 他偏头,语气镇静:“你怎么还在?” 暮色四合,屋内昏暗。 桑青背对着他坐在床头,正在翻来覆去研究手中的一枚银戒,很沉浸的模样。 “桑青?”齐芜菁嘴唇苍白,“桑宛双?”齐芜菁扯动咒链,“我叫你呢。” 桑青感受到力道,任他将自己扯来仰头。桑青松了松脖子,终于转过身来:“醒了?喝药吧。” 齐芜菁坐起身:“我睡了很久么。” “几个时辰。”咒链放长,桑青从桌上端来药碗,“你做了很多梦,在叫一个人的名字。”他站在床头,黑影能将齐芜菁全部笼罩,“是谁?” 齐芜菁心里一松:“忘了。” 桑青道:“那我的事呢?” 齐芜菁抬眸:“哦?” “看来也忘了。”桑青轻笑一声,脸始终藏在阴影中,他弯腰将碗送到齐芜菁唇前,烛火照出桑青下半张脸,唇角鲜红,正勾着笑,“少君病太重,喝药吧。” 齐芜菁闻到股锈味,他看清碗里的东西,眉头一皱,推开道:“我说过了,不喝这个——” “哪个?”谁料桑青一把扣住他的后脑,逼视道,“对症下药,这便是少君的良药。” “手。”齐芜菁不咸不淡地撩起眼皮,“拿开。” 桑青忽地一把掐高他的脸:“少君,怎么这种眼神……看仇人一样看我?” “我再说一次,”齐芜菁眼神骤冷,偏过头,“放开。” 桑青嗤笑一声,陈述道:“我很伤心,”他眼下的银珍珠忽闪,仿佛真是他的泪,“病那么重,怎么不看我?你这么嫌恶,是因为不是我的心头血么?” 话音未落,齐芜菁忽然抬手,将桑青端着的血弄洒了。桑青膂力悍然,没让碗碎掉,血溅在两人的胸襟前,齐芜菁气极反笑:“几个时辰没见着主人,就又发疯了?” “疯么……”桑青道,“只有这样你才能区分出我和别人。” 齐芜菁冷笑一声,忽然向后躺腰拉开距离,而后抬脚就踹。 碗“哗啦”碎在地上。 桑青反应迅速,拉过齐芜菁的脚踝,将人拖向自己:“我平日里不够听话么?受了别人的戒指,却不喝我的血?” 齐芜菁反拽被褥,隔在他和桑青之间:“这有什么联系吗?我早说过不喝那种东西。” “你要明白……”桑青欺身而上,低低笑起来,目光发狠:“我才是你的药……你不需要其他人——” 齐芜菁出其不意,滚落到地上。桑青头疼地反拽脖颈上的咒链:“不要伤了自己。” 咒链一紧,两人极速靠近。齐芜菁已经抄起碎瓷片,刺在桑青脖颈旁:“‘汪’一声,留你个全尸。” 然而桑青全然不惧,他拉着链子,将齐芜菁一同拽倒向床上,碎瓷片霎时划烂他的颈间皮肤。桑青心满意足般,笑道:“紧那罗门的少君生有顽疾,靠饮血续命。地牢中到处都是你的血袋,少君,挑了我,怎么能不要我?” “要不要你的血我说了算。”齐芜菁扯着咒链,俯身低语,“要不要你也是我说了算。当狗就好好当,主人的事你少管。” “那是好狗。”桑青说,“主人,我是疯狗。” 音落,桑青夺过颈边的碎瓷片,将少君猛然拽向自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身将齐芜菁压在身下。 齐芜菁道:“我杀了你!” 碎瓷片深深嵌进掌心的肉里,桑青咬掉瓷片,血流如瀑,少君惶恐的目光和反抗没能阻止疯狗的进击,他被桑青撬开唇齿,捂住双唇,血从桑青掌心引到他的口腔里。 “唔——!” 齐芜菁气急败坏,双手却被桑青压在头上。 少君被困在带有血腥的窒息里,他眼尾发红,滑下眼泪。 “喝我的血……”桑青俯身,抚摸少君的泪痣,以近乎鼓励的语气耳语道,“吃掉我吧……少君,记住我血肉的味道——” 掌心的伤口忽然被舔了下。 仿佛恶鬼真在品尝他的血肉。 桑青喉结滚动,这时,齐芜菁又猝然推开他。血太多太多,灌进喉咙,齐芜菁猛烈咳嗽起来。 他咳得脸颊通红,似乎压伤了胸腔,蜷在床上咳到反呕。几息过后,齐芜菁累得仰面躺倒,他面颊上都是泪痕,眼神失焦:“孽畜……去、去死……” “好啊。”桑青凝视着自己掌心狰狞的裂痕,他眼神发暗笑起来,“我愿意……怎么个死法?” 那血仍旧“啪嗒啪嗒”滴在少君的心口上,令齐芜菁喘息不已。 “大卸八块怎么样?”齐芜菁那点冰冷的戾气又仿佛瞬间消融了,他吹了声口哨,满意道:“会叼东西的好狗。” 桑青也笑,他目光微移,却见齐芜菁忽然抬腰,半撑起身子。 他散着乌黑的长发,嘴上是鲜血,像是意犹未尽的鬼魅,美得有些摄人心魄。 上方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少君白皙的脖颈,又顺着弧度滑进胸前的衣领。 齐芜菁对桑青的变化略有所感,讥讽道:“你还是真是下流。”他蜷曲着腿,用膝盖顶着,目光里全是锋锐地不屑,“我听说,死欲等同性.欲,你分得清么傻狗?” “我的确是下流货……”桑青低声喘息,笑道,“分不清了怎么办?” 咒链是前所未有的紧束,他们的距离近得仿佛是齐芜菁正掐着他的喉腔。 桑青自下掌高齐芜菁的膝窝,让他的膝盖贴近自己:“……我不要金链子了,奖励我点别的吧。” 齐芜菁快要笑倒了,他收了腿,照着桑青的胸膛用力一踹。桑青刚站起,便又被链子拽下来,他眼神泥泞,喘笑着问:“我的主人,你还要怎么样呢?” “这是答应你的奖励,我自然不会食言。”少君舔净唇上的血,拍了拍他的脸,柔声命令道,“跪下。” “抱着腿,蹭出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30 第23章 欲下奴 “你乖一点,不要动。”…… 齐芜菁发红的眼尾勾着笑,他坦率地说出指令,似乎在嘲讽桑青难以自控的下流反应。 可是很奇怪,当下如此泥泞,欲望里掺杂着血腥和疼痛,两个人却都疯上了瘾。他们眼中映衬着对方,仿佛彼此都是止渴的鸩酒,令人食髓知味。 桑青的眼神很浓稠: “如你所愿。” 他单膝跪下,目光停留,随即被少君捏着下巴抬高了脸:“你这般顺从,想必不仅是我的狗,还是欲望的奴。” 烛火昏暗,桑青问:“求你就可以。” “当然。”齐芜菁向后撑起身子,翘着脚,狎亵般踩上桑青,“我可不是不讲道理的主人,求我就可以。” ——这坏胚。 “那我求你……”桑青都握住对方没有分寸的脚踝,力道有点凶,“好好赏赐我。” 齐芜菁心里却一惊,但对方根本没给他反悔的机会。桑青手腕用力,使得少君在此刻不得不绷紧了脚背,那层薄薄的净袜根本阻挡不了任何触感。 齐芜菁有些受惊,似乎被烫到了。但桑青拽着他向前,不仅蹭松了他的净袜,还用眼神咬着他。仿佛只要他露出一点怯懦和逃意,这头凶猛的狮子将立刻反扑,咬断他的喉咙。 屋子里只有一盏灯,烛火却熏得人很热,齐芜菁出了点汗,黑夜里流淌着喘息,桑青在喘,他也在喘。 忽然,桑青停下动作:“……可以了。” 齐芜菁抹点眼尾的潮,轻声问:“我答应过的,你要让我食言么?”他勾起唇,恶劣地学着适才的节奏,踩在桑青掌心里,“欲望的奴啊……” “那就继续。”桑青这次没笑,他眼神很晦涩,里面只有一个人,“对我发怒,对我笑……我想看。” 他的目光短暂地擦过齐芜菁的唇,化作一条蛇,爬上齐芜菁的眼睛,用信子一遍一遍舔过那颗红色的泪痣。 痒得少君眼尾轻挑,露出狐狸般的愉悦神情来。 这很糟糕。 桑青喘息加重:“看我。” “哗啦” 少君眼尾发红,他扯过那条链子,躬身问道:“你将我袜子弄潮了,怎么办,宛双君?” 齐芜菁很狡黠,分明将人当狗一样玩弄,却又珍重般叫他的字,将“宛双”二字在他的舌中亵玩。 桑青涩声道:“你奖励给我的。” 他紧贴着齐芜菁的腿,动作算得上下流。两个人都有些热,桑青哑声道:“你给我的。” 他的急促令少君渐渐失了从容。齐芜菁在桑青的眼神和喘息里有了糟糕的反应。 可恶! 他忽然倒进被褥,侧身将脸陷进去,被褥闷厚,令他呼吸不过来,屋子里一时间陷入混乱。 他没了往日的锐气,锋芒都在病气的蹉跎下变成了软刺。 桑青攥住少君的脚踝,手指摩挲像蛇一样爬过。 ——像蛇一样爬过。 红轿中的那一幕遽然重现:冰冷的红蛇缠绕,一路攀行向上,最后贴近他的皮肤,猛然咬下! 齐芜菁受惊般蜷曲了身子,听见桑青的喟叹低喘。 他埋在被褥里,被热气熏得面颊发红。净袜被弄潮了,齐芜菁的眼前全是雾,他在雾中软了身子,战栗了很久。 * 两人各自清洗了一番,换了床新褥子。齐芜菁眼睛还是红的,他分明对情事懵懂,却要装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 桑青松垮着外袍,正拿帕子给少君擦头发。齐芜菁坐在床上,并不避讳目光,将桑青看了个遍。 桑青身形健壮挺拔,这令齐芜菁想到脚踝处的力道和疼痛。忽然,桑青问道:“看够了么?” “你管我。”齐芜菁眼前还有热气和水雾,这令他非常想要瞧清桑青的模样,“你本来就是我的,我想看就看。” 然而桑请的湿发未干,他任由其滴水:“也是只会这一句话?” “如你所愿。”齐芜菁推开他,“我从此不说了。” “怎么乱如我愿?”桑青将帕子拧紧,套住少君的脖子将人拉了回来,“再讲一遍,我是谁的。” “迟了,没心情了。”齐芜菁垂着脑袋,湿发乱飞,他忽然感觉对方不像在给自己擦头发,反倒像在故意揉他脑袋。少君耐心告罄,“还要擦多久?” 他说完这话,桑青便停了手。齐芜菁冷笑道:“你果然——” 桑青倒了凉茶,在少君的注视中吞咽而下。喉结滚动,齐芜菁神色微变。 桑青道:“果然?” 齐芜菁有些发热,立刻钻回床上,对桑青保持警惕:“今夜你不可私自离开,省得出去祸害别人。” 桑青的头发还在滴水,他放下杯子,开始用勺子搅粥,眼睛也不抬:“方才之事我已经忘了,少君还要记得?” “有罪之人当然擅长忘记罪证。”齐芜菁时不时清一下嗓子,声音还是哑的,“你为何要混在我身侧,是想杀我吗?” 桑青轻声道:“是啊,可惜未得手。” 齐芜菁哈哈一笑:“装什么?” 他已经不止一次将后背暴露在了这条疯狗面前,然而等来的却并非撕咬,而是—— 他也不知道。 桑青语气随意:“那我同少君讲个故事。” “真故事假故事?”齐芜菁倒在床上,支着脸看他,“真的就算了,假的能听听。” 桑青说:“从前有个穷鬼,他想死,结果来到一方璀错之地,捡了朵花。穷鬼不知道花的主人,找了很久。这朵花很有意思,自从有了它,穷鬼就不想死了,从此他和花永远生活在一起。” “哇。”少君毫无感情地夸赞道,“好烂。” 桑青端过白粥:“很烂么?” “你可千万不要写文章。”齐芜菁点评道,“音书宗的人看到会撞墙自戕的。你猜他们会说什么?” 桑青说:“有辱斯文?” “不,他们还会说‘这是谁写的?字像狗爬!’,然后我们紧那罗门的人就会闭堡三日,说‘小狗发情,准备骟刑,暂不接客’。”齐芜菁被逗得在床上笑个不停。 桑青端着粥,蹲身摁住人:“这么高兴?” “这个也不喝。”齐芜菁仰面,倒转着视线看他,“我要喝酒。” 桑青垂眸盯着他,眼神中的侵犯意味并未褪去:“不吃饭,也不喝药。这么想死,毒酒送你喝不喝?” “你有这个胆子么?”齐芜菁翻个面,将桑青拉到自己跟前,“一直盯着我看,你不会又要……” 他用气声呵出了一个字,湿热的呼吸轻飘飘扫过桑青的唇。果然,桑青喉结微滑,气息变得沉重起来。 少君笑得埋下脸,拍打着床。他恶劣又得逞,是个天生的坏胚! 听他嘲弄般的笑声,桑青并未觉得窘迫:“我想要,给我么?” 齐芜菁眯起眼“嗯——”了声:“求我啊。” “吃一堑长一智,求你没用。”桑青不急不慢,“我有另一种办法。” 齐芜菁埋脸在被褥中,忽然不笑、也不动了。他将手脚全部缩回,清了清嗓子,却仍掩盖不了耳后的余红。 “我是俗人,自然多情。”桑青声音低沉,带有蛊惑性,“可少君对我有欲念,是要做哪种神呢?” 齐芜菁猛然抬头,夺过粥喝了口:“梦还没做完?既然入我紧那罗门,管你被逼或是自愿,都要做条本分的乖狗啊宛双君。” 这粥甜度刚好,齐芜菁太久没吃东西,刚吃一口便顿感饥肠辘辘,很快一碗粥见底。 “我两耳空空,听不进大道理。”桑青接过空碗,又盛了一碗,“堕神祭过后去哪?” “南舆。”齐芜菁拿起汤勺,边吹边吃,“师父有命,要我去学观南宗的镇神符——嗯?这怎么是咸粥?” “混沌子瘦肉粥加虾米,桂圆莲子粥加薏仁,一甜一咸,换着吃。”桑青瞧着他的唇,“寿夫子的命令困不住你,是你自己想学。” 齐芜菁一心吃饭,敷衍道:“我是孝子。” “你对堕神祭并不感兴趣,来渝怀的路上就想跑。”桑青道,“若不是歇脚时遇到了陈、屈二人,你打过萨那次仁后,便要直奔南舆了吧。” 齐芜菁大快朵颐中,桑青忽然躬身问:“戒指谁送的?地牢那天你浑身只带了符纸,紧那罗门的少君一向爱素净,不喜饰品。”他眼下的珍珠发着幽光,变得不像泪,倒像他的第三只眼,“夜静更阑,你还和谁幽会过?” “嗯?”齐芜菁舔了舔嘴唇,笑容可掬,“少君收礼,还需要同你这条狗解释么?” 桑青好整以暇:“你将我关起来,能不能自己也进笼子里?” 他目光幽幽,好似条黏腻的蛇爬过少君的身体。 齐芜菁又热起来,他递过空碗:“说到萨那次仁……他作为驭兽族的大弟子,身怀紫符,却心性不正,烂到骨子。” 桑青搁放碗勺:“我以为你会好奇萨那次仁是怎么死的。” “这我倒能猜到。”齐芜菁拉拢衣衫,“这两个人和我打了架过后,带着众弟子先入渝怀,结果中途又和宗门弟子吵了来,二次分道扬镳。没了其他宗门的限制,两人开始寻欢作乐,在戏楼中玩上了戏子,一路玩到了鹿野林。但这俩蠢货,不知那戏子就是血鸦君,普布先被做成了食尸人,萨那次仁还被蒙在鼓里。牲口是管不住下面的,师弟都死了,他还想着淫奸,最后只有阉割之法,才能救无可救药之人。” 他抚掌而笑:“死后内脏化水,用石子装肚,内脏自口腔流出,被食尸人分食干净了。” “要去南舆,必然要途径云中。”桑青起身,拧了帕子,“那是驭兽族的地盘,你此次与萨那次仁交锋,消息怕是已经传过去了。” “传遍世间都没关系,我可不怕。”齐芜菁仰倒在床上,不禁嘲弄道,“他们是刚出生的宝宝么,挨了揍就跑回去告状。” 桑青将冒着热气的帕子扔到少君脸上。 齐芜菁胡乱扒拉一通,气急败坏:“喂!” 桑青道:“睡觉。” “你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少君目光凶狠,看桑青出了屋子,忽然冒出个坏心思,“站住。” 桑青神态自若:“又怎么了小主人。” “哪有狗离主人的道理?”齐芜菁抬高下巴,傲慢道,“你,睡这。” * 一日后,堕神祭。这天是个响晴日,街头车马骈阗,鼓乐齐鸣,喧嚷热闹多日的氛围在这日达到了高潮 齐芜菁还发着低热,他舍弃了冷硬厚重的冠,仅用根玉簪绾了发。 他在酒楼订了座,从窗望去,正好能看完堕神游行的路线。齐芜菁点了些酒,对着窗外道:“哪些人户贡献了活祭,大伙儿清清楚楚。演场假戏,却不叫这些人真受点报应,纯粹瞎忙活。” 伏岁换了张脸来,她也喝酒:“急什么?来日方长。” 齐芜菁端着酒回身:“哦?你还要办法?” 这桌上有三个人,他坐一处,对面是伏岁和血鸦君。 伏岁很久没这么坦然见过阳光,心情不错:“神罚诸多,既然供错了神,便等同于借神的名义行利己之事,有因有果,判谶罪总是公平的。” 窗外忽然掀起人语浪潮。 一尊巨硕的神像耸立在滚轮车上,被八名护神之人缓缓推进人潮中间,民众自发退让出一条道路。 齐芜菁扫了眼,在两侧的人群中瞧见了乔装后的宗门弟子,他兴致缺缺,将杯中酒喝完,起身便走。 伏岁叫住了他:“这才刚开始,少君专从煜都来,不看看这场祭礼?” 齐芜菁说:“还有正事,看得开心。” 见少君离席,伏岁转而问身侧的鸦君:“桑青君向来寸步不离,你瞧见他了么?” * 齐芜菁回到了客栈。此处不在堕神游行的路线上,远离人潮,因此算得上阒静。 门上有道禁咒,触摸之时显现出玫瑰的图案,是道只有他才能解的密咒。 屋里的人似乎闻到了他的酒气,将链子拖拽得哗啦响。齐芜菁进了门,正旋身阖上门扇,身后便迅速逼近一阵凛冽的冷风。 “我不在的时候……”桑青的鼻尖蹭在他的颈窝,嗅了嗅,“你喝酒了?” 齐芜菁用手背拍开他的脸:“凑这么近干吗?” 四面都是延伸的咒链,将桑青捆束在屋内。 “心眼这么小?”桑青目光审视,“奖励了还要给惩罚?公平么?” “我自然不做亏本的买卖。”齐芜菁仰起面颊,“不小心赏多了,便用惩戒来抵消,这才算公平。” 桑青道:“你可以拿回去。” 齐芜菁眯起眼睛:“现在正在拿。” “这算什么拿?”桑青压低身子,近乎将少君围困在门前,“不如让我帮你。” 齐芜菁勾指,轻轻弹在对方的喉结处:“说错了,是伺候主人。” 因为这挑逗的动作,桑青不由得挣扎了两下,他和少君的衣料已经贴近摩擦,却无法挨在一起,桑青呼吸加重:“喝了酒就变成这副样子……” 齐芜菁手中缠绕着链子,把玩道:“玩你啊。” 桑青说:“好玩么?” 少君目光迷离,盯向桑青的颈侧。那里落下几颗凌乱的血孔,正在结痂,却仍旧能让人闻到血味。 齐芜菁道:“不够好玩。” “那要怎样才算好玩?”桑青喉结滑动,“贴近我,好不好?” 齐芜菁酒意熏人,他闻声狡黠一笑,念了声咒,桑青便被收紧的咒链给拖倒在地上。 齐芜菁蹲身看他:“你还是被拴着比较乖。” 桑青骤然摔在地上,不怒反笑:“我一直很乖,对不对?” 少君“唔”了声,若有所思。正在这时,桑青勾起笑,意味不明地说:“真是荣幸,少君所剩无几的灵能,全部用来对付我了。” 听到“所剩无几”四个字,齐芜菁油然而生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清醒了一瞬,却听“咔、咔”几声,禁锢桑青双臂的咒链遽然断开了! 齐芜菁胳膊一紧,被桑青拉近。他毫无还手之力,却再逼近时哈哈一笑:“现在不听话了?” “没有人比我更听话。”桑青目光很乖,他没有别的动作,“我已经忘掉无为教了,少君,你要教我成神么?” “成神要断私欲,修大爱。”齐芜菁神色倨傲,“曾有人告诉我,欲成正果,就要断欲。你如此荒淫,注定无缘神途。” 桑青将他拉近,和他贴在一处,道:“那你呢?” 灼热要两人都在喘息,少君道:“我正要断……” 桑青摁住齐芜菁的腰:“那少君蹭我干吗?”他抓住齐芜菁的手,令他摸到自己脖子,“承认吧,你心里全是欲望,对我的。” “窥探我使你愉悦么?”桑青的喉结在齐芜菁的指腹下滑动,他煽动道,“你要我喘息,还要我吞咽。你想要我的脉搏破裂,饮我的血,少君,你给我的赏赐里夹杂了私欲……” 齐芜菁喉口干涩,怔愣了瞬,露出点被戳破心事后的无措来。不过也只有一瞬,适才的局促昙花一现,他勾起唇,露出了虎牙:“我骗你的。” “啊……”齐芜菁手指摩挲,带点力道轻摁了桑青的喉结,他的气息里全是醉人的酒味:“被你发现了,不过你在得逞什么呢?” “不要小看我,我才不怕欲望。”他瞧向桑青颈侧的伤口,无意识地凑了过去,齿间咬向那朵白玫,齐芜菁舔掉伤口的血,小声喘道,“别停,继续摸。” 桑青脑中弦断,他的反应在这一刻骤然变得很糟糕。他翻身坐起,将齐芜菁抱坐在身前。紧那罗门的少君紧咬着他的脖颈不放,血从齿下流淌,齐芜菁便掐高他的脖。 “你乖一点,不要动。”少君那样强势霸道,舌却是软的。他在桑青的掌心中软了腰,像只蜷缩着的猫舔舐伤口。 喘息变得交错起来,分不清是谁轻薄了谁。屋子里霎时变得很闷潮,两人沁出热汗,紧贴的布料也变得濡湿。桑青抚摸的动作变得迟缓轻柔,仿佛隔靴搔痒,令齐芜菁口中松开了桑青的颈肉,咬也衔咬住。 齐芜菁浑身发软,他伏在桑青身上,警告道:“……不要现在发疯。” “我早就疯了。”桑青停下动作,感受齐芜菁的余颤,“你还没告诉我,戒指谁送的?” “管那么宽,那我便告诉你……”齐芜菁咒链绕指,没了力气,“自然是意中人送——” 他话未说完,忽然狠狠颤了身子。桑青目光中都是浑浊的阴云,他摩挲手中的布料,将两人的潮气变得更浓。 喘息是从未有过的急促,而在这一刻,不知是不是齐芜菁的错觉,桑青颈侧忽然被刀划过似的,流出令人骇然的血量! “咬断我的脉搏吧。”桑青抚摸上齐芜菁的发,似乎也同样迷恋上了齐芜菁动脉的搏动,他仰起头,便能衔住少君的脖子,“喝干我的血,好不好?” 那层粗粝的布料又缓又狠地擦过,仿佛蒙住的是他的口鼻。齐芜菁难以忍受,红透了眼和耳,像是受了欺辱,难耐地发出“嗯”的鼻音。 少君有些没听清,他的声音染上啜泣,却并非他自愿:“否则什么……” “你将我吃进肚子里,夺了我的命好不好?否则……”桑青保持着耐心,似乎在教导似的,柔情温语道,“我可就要杀掉他了。” 齐芜菁被汗濡湿了发,他推搡着桑青的肩,撑起软绵绵的身子,戏谑道:“你这条疯狗……好强的报复心。” “我这条?”桑青掌住他的腰,目光狠厉,“你还有别的狗么?” 泪和红并不能让少君服软,那些所谓躯体表现出来的臣服只是生理性的,而并非齐芜菁的意愿。 “你有资格过问主人的喜好么?”齐芜菁在酒意中厘清头脑,挑衅般笑道,“我想养多少就——” 腰后猛然一痛,齐芜菁几乎被桑青摁在身上,在这一瞬间,桑青散发出浓烈的戾气,将他包裹其间。 齐芜菁剧烈颤抖起来,他伏在桑青的身上,只听得见自己难以抑制的啜泣,以及疯狗呢喃般的警告。 “我会杀光你身边所有人……” “你只能有我。” 第24章 悄心声 “病是病了点,但火旺得很!”…… 齐芜菁沐浴完,床头的笏板都要震冒烟了,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各个宗门发来的信号。 少君欲盖弥彰般整理衣衫,正匪夷所思,桑青走了过来,戳破道:“这块板子动静不小,少君又是个心思敏感之人,怎么响那么久都听不见?” “这世上想不通的事多了。”齐芜菁捞起发,任由衣袍松垮,露出瓷白的后颈,“意乱情迷而已,身体要犯蠢,和本人没干系……瞧见我簪子了么?” 那根簪子正卡在桑青的二指间把玩:“将薄情说得冠冕堂皇,再怎么迷乱,也要有‘意’有‘情’。”他抬手为齐芜菁拢发,指节蹭过少君后颈,“你对我是哪种?” “一夜情吧。”齐芜菁将乌发放进桑青掌中,在桑青为他簪发期间,齐芜菁接了通讯。 笏板那头,朝盈大叫道:“啊!各位同僚!陈佩兰接了!他没死!” “让你失望了。”齐芜菁轻咳道,“出什么事了?” 朝盈心有余悸般:“适才堕神游行之时出了大意外!血鸦君的神像倒了,肚子里滚出一个颗婴儿脑袋,上面的脸同你八分肖似!将大伙儿吓得要命!谁知又正巧寻你不见,还以为……”他回想起来,浑身激灵,“反正你先来太公府,同我们汇合。” 齐芜菁扔了笏板,垂眼瞧进了桌台上的铜镜——颈侧的红痕和咬痕实在抓眼。 少君回过身,用指节敲了敲桑青的下巴,蔑然道:“真是狗?” 桑青道:“你咬我又怎么算?” “鬼吸人血,人之常情。”齐芜菁翻找出一条纱披,围在脖子上,“我打算打两把称手的刀,无为教不是擅造机关么?” “想走我这道后门?”桑青静静瞧着他遮掩红痕,“别忘了,无为教和神教可是死对头,我和你道不同。” “道不同?还和我同走这么久?”齐芜菁回身瞧他,眼里全是笑,“别忘了,你可是叛徒。是……” 他附耳轻声喊:“小狗啊。” * 太公府仍在修缮当中,几日前的战斗导致院内狼藉一片。临近门口,齐芜菁仔细整理了脖子上的纱披,这时,却见几个弟子踉跄着冲了出来,扶着漆柱干哕。 齐芜菁悄声避让,进院便瞧地上躺了一堆音书宗弟子,一时慨然道:“大祸害啊,死这么多同僚?” 朝盈泪眼婆娑,想必也是吐了不少回:“也……差不多吧,再看几眼我也要吐晕了!” 院中央摆放着碎裂的堕神像,神像的腹腔处空了一块。地上有一张凸起的白布,像是盖着什么东西,上面插满了燃火的金箭。几位戴高冠、着古朴短袍的弟子正在蹲身清点。 “没想到连观南宗的各位都惊动了。”齐芜菁瞧见白布之下有几颗脑袋,一时很好奇,“清灵君,我能掀开看看么?” 魏洛用剑挡开他的手:“情形难看,你爱干净,最好不要。” 另一位弟子说:“佩兰君,朝盈已经将情况大概给你说了吧,这是从镇鬼塔中跑出来的邪祟,名唤‘婴塔’,其身上会源源不断长出新的脑袋,它见过谁,脑袋上便长出谁的脸,挺惊悚的。” “嗯,这只是它的分身,没有什么威慑力。”魏洛的目光在桑青身上凉凉停顿了一瞬,正色道,“况且鎏火金箭已将其镇下。” 正在这时,血鸦君和伏岁一人提两颗婴儿头,从后堂云淡风轻地走出来。由于没有任何镇压,两颗头下已经长出细小的躯干和软绵的四肢,正在二人手下挣扎。 伏岁道:“既然是从你们宗门手下跑出来的怪物,可不要碰瓷给我们。” 齐芜菁忽然眯起眼睛:“转过来。” 伏岁下意识扭身:“怎么了?” “不是让你转。”齐芜菁眼神暗下来,“将你手中的那颗头转过来。” 伏岁“哦”了声,直接将那颗婴儿脑袋提到齐芜菁跟前。齐芜菁微不可察地后退了一步——他没看错,这颗婴儿头上的脸,是他的!不是陈佩兰,而是前世的他! 依观南宗所言,这邪祟想必在前世就见过他。当年他时常在九衢尘内练习刀法和咒术,三千界就会放出山谷里的邪祟来陪练,但自三千界将他送去宫堡后,齐芜菁再也想不起来入九衢尘的口令。 若“婴塔”当真归属于三千界,那它是不是记得回九衢尘的路…… 观南宗弟子立刻着手镇邪。独独魏洛见他脸色不对,关切道:“你怎么了?” 眼前倏忽挡过一个挺拔的身影,桑青随手拨弄了下少君遮挡脖子的纱披:“这纱很轻,可要担心风咬人。” 他说到“咬”字,刻意放低了声音,却仿佛带有某种尖锐的力道似的,令齐芜菁颈侧皮肤一痛。 “清灵君不必忧心,”齐芜菁护好纱披,“请问这邪物是从哪里捉来的?” 魏洛道:“泰康。它从那儿的雪山跑来,正要渡过冰面闯进南舆,被师伯和抓住,扔进了镇鬼塔。” 齐芜菁记得泰康,当年他就是躺在那里的雪地,被马蹄踏过脊背,也永远地失去了母亲。 朝盈吐得脸色发白,人都干瘪下去了:“十二个脑袋找齐了吧?!这地方再没有邪祟了吧?我们能离开了吧?”他话没说完,眼睛往婴塔身上一撇,又弯腰呕起来。 “朝盈说得对。”时铄背起剑,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各位同僚,宗门急事,我们菩提门得赶回长歌,恐不能同行了,还望谅解。” 观南宗一弟子道:“时师姐,再着急也不急这么一会,吃了道歉宴再走呗。” 另一弟子道:“师父可交代了,我们观南宗半路擅自离队,令各位同僚孤身奋战,是必须得赔礼道歉的。” 这话虽是邀请,但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却令人不快。 时铄拉起弯腰干呕的朝盈,皮下肉不笑:“不必了,又不是活不到下次。” 那弟子眉一竖,拿手指着:“你!” 魏洛冷道:“手不要就砍了。” 时铄架起朝盈的胳膊,嘲笑道:“马后炮怎么能姓‘马’呢,应该姓‘魏’才对。魏师哥,砍人用的是剑,不是嘴皮子。” 朝盈浑浑噩噩道:“佩兰君……门中的确有急事,半月后菩提门要进行月度考核,全宗门都没复习,现在得赶回去抱佛脚了!” 时铄笑道:“少君,相处下来我还挺喜欢你的。有空来长歌玩,我们悠悠山下的护山灵犬不咬好人,你问魏清灵就知道了。” 她说话夹枪带棒,魏洛却充耳不闻,绷着一张脸。他长得很俊俏,却总是板着脸,像个老夫子。 齐芜菁微笑道:“谢谢,我也很喜欢我自己。” 菩提门一走,音书宗也不去了。他们头脑受了冲击,全部胃口恹恹,回了客栈。 驭兽族众人受召问罪,回了云中,他们此次伤亡惨重,死了两个弟子,其中一位还是配授紫符的独苗大弟子! 伏岁和血鸦君留在太公府,料理狼藉。 众人从五湖四海聚来,再散回五湖四海去。 最后所谓的“道歉宴”竟只剩下观南宗和紧那罗门的人,以及部分小门派的修士。路上,齐芜菁直言不讳道:“看来各位同僚很讨厌贵宗呢。” 魏洛沉思道:“宗门一盘散沙,我也在尽力规束师弟师妹的言行。”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来活跃气氛,最后只能说一句干瘪的:“佩兰君却是都很有修养的。” 齐芜菁边走边说:“哪里,哪里,是师父教得好。” 魏洛“嗯”了声,听到锁链的响声,他分了点眼神给桑青,却见对方一副散漫无聊的姿态,仿佛他与他们一路同行是件很勉强的事。 魏洛有点不喜欢他。 于是心不在焉道:“夫子他的确教导有方。” 言语间,一行人已经来到醉风楼。齐芜菁却在门口止步:“师父教导,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我不喜欢参与宴席,还望清灵君见谅。” 观南宗的弟子越听越不对:“敢情你让我们宽以待你?” 齐芜菁礼貌道:“你理解了就好。” 这弟子将话挑明,堵死了魏洛再邀请的机会。魏洛沉默片刻,只好问:“你辛苦整日,不吃点东西么?” 齐芜菁道:“前面的巷子里有家清静小馆,我们去那里随便吃吃就好。” 魏洛还想再说什么,桑青已经迫不及待要走了,他困恹恹的,连招呼都没力气打。齐芜菁也不觉尴尬,而后道了“告辞”。 * 巷子里不是家饭馆,而是家酒馆。 二人坐下来,点了很多酒。齐芜菁其实没太搞懂,他真切中带点讥诮,问:“你身体不行了么?” 桑青听了,却很讶异似的:“少君竟关心起我来了,受宠若惊啊。” “瞧着你……”齐芜菁盈盈笑道,“很、累、呢?” 桑青道:“适才他不是说了么,少君才最辛苦。” “他?”齐芜菁挑眉,“魏洛啊……他是观南宗唯一的外门弟子,最开始他入的紧那罗门,做大弟子,也就是现在钱悦的位置,后来寿夫子将他送——” 酒端了上来,齐芜菁了然道:“那你到底想听什么?” 桑青斟酒,仍旧懒散,仿佛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少君讲什么,我便听什么。” 齐芜菁又轻又长地“哦”了声,戏谑道:“少君,少君啊……现在叫这么好听了?你今日当着其他人的面可这样没叫过,是为了和我装熟么?” “可惜啊。”桑青晃了一下酒杯,叹惋道,“装熟和真熟总归不同,你我之间伤痕累累,同他说话却那样柔情蜜意。”他俯过身子,身上酒气浓烈,“链子已经拴了我,怎么还惦记着其他人呢?” 齐芜菁小酌了下,想到些陈佩兰的零散记忆。他正襟危坐:“魏清灵他同我有师门情谊……小时候我在煜都总是受欺负,魏清灵护了我许多次,长兄如父,我待他自然要尊重些。”他抬眼瞧桑青,并不避讳桑青的目光,反而打量起对方来,“人和狗可不同,链子也不是谁都拴。” 他勾勾手指,桑青忽然变得更近。他们鼻息交错,能闻到彼此唇中的丝丝酒气。 然而齐芜菁却忽然顽劣地笑了。 “凑这么近干吗?”少君手指松松,空无一物,他得逞道:“骗你的,我根本没有召出狗链。” 桑青不答。 他只是微微有些喘息,因为感觉到脖子发紧。 哪怕少君没有用链子扯他,他也像被套住、被掐住了。 齐芜菁转着酒杯,泰然道:“魏清灵就是这点好,你不说,他就不会问。难道你想介绍一下,让他们知道你是条狗?” 桑青盯着他,肯定道:“是。” 齐芜菁手一顿。 桑青的气息变得很重,他道:“我不仅想让他们知道,还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嗯?”齐芜菁目不斜视,又喝了一杯,“知道你是条狗?” “……重要的不是狗,”桑青掰过齐芜菁的下巴,让他只能看自己,“而是你的狗。” “我看你倒是喝成傻狗了。”齐芜菁似乎已经习惯了疯狗的僭越,因为心情还算不错,他并未露出凶狠,而是拍掉狗爪子,好整以暇地瞧着他,若有所思:“你啊……你到底是谁?” 然而就在这时,齐芜菁的笏板震动起来。 上面的通讯符咒属于紧那罗门,他想也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少君鲜少露出为难和头疼的情绪,桑青欣赏道:“不接?” 齐芜菁盯着手上的笏板,那神情好像在看什么妖魔鬼怪,不、是比妖魔鬼怪更可怕的东西。齐芜菁试探性接通,寿夫子的第一句便是:“混账小白眼狼!” 第二句话是:“为师给你发了三百多条通讯符,你一条不接,很忙吗?” 齐芜菁深呼吸,果断道:“徒儿知错。” 寿夫子吹胡子瞪眼:“为师有那么烦人吗?你师兄掉了只耳朵,还在病床上养着呢!你倒和咬你师兄的畜生一块儿消失了?!” 齐芜菁和桑青对视了眼,桑青眼中含笑,一副很想说话的样子。齐芜菁拦住他,又道:“徒儿知错。嗯……师兄现在如何了?” 寿夫子哼声道:“多亏你给他耳朵上的药,不然这废物命都不保了!” 齐芜菁冷笑道:“师兄是福大命大之人。” 寿夫子“嗯”了声,清了清嗓子:“你可知,为师马上要过生辰了?” 齐芜菁讶然:“师父不是上个月刚过完生辰?还是徒儿记错了?” “为师不管。”寿夫子语气僵硬,“明年这个时候,你也就十九了。为师呢,咳……为你寻了个亲——” 果然。 陈佩兰这具身体对这三百多条通讯的恐惧,是有据可依的! 桑青看戏似的瞧,齐芜菁哈哈干笑道:“亲戚?哪里的亲戚?他走丢了吗?” 寿夫子道:“混账!你和你师兄都是混账!你们知不知道,煜都内有多少人嘴碎你们二人!说你们一个病秧子,一个不举!多难听!实在有损宗门名望!” 桑青险些笑出声来,齐芜菁眼疾手快,立刻捂紧他的嘴。 少君哂然:“师父,他们说得不对,这两个都是我。” 桑青笑得眼睛都要眯起来了。 “为师当然知——”寿夫子狂咳起来,“你休要拿来搪塞我这个老夫子,你的身子,我最清楚!病是病了点,但火旺得很!” 桑青用唇形说:看来小主人今夜是搪塞不过去了。 “好吧,”齐芜菁忽然温声说,“您老人家旁边可有侍女?” 寿夫子还没说话,便听到有女声回应:“少君,我和秋红都在呢。” “那就好,师父,我就实话实说了,其实……”齐芜菁佯装语气纠结,“其实我喜欢男的!秋红碧玉你们快扶好师父!” 齐芜菁立刻断了通讯,将笏板如烫手山芋般扔在桌上,惊了一身冷汗。 桑青还在笑。 少君余魂未定,猛灌了几杯酒。他有些气急败坏,扯过链子,凶神恶煞道:“我杀了你!” 桑青随即和他碰了杯:“随时恭候。” 然而酒意上头比想象中的快,齐芜菁为方才的通讯烦恼坏了,他撑在桌上,捂住自己的脑袋,十分懊丧。 少君手指蹭着泪痣,眼尾已经被酒意熏红了。他挥挥手,似乎要打散适才的经历,随后道:“之后南下,我们同观南宗的人分开走。” 桑青道:“我有位好友,专做杀人利器。” 齐芜菁说:“我不杀人。” 店里人很少,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烛光落进桑青的眼,被其中浓郁的黑给湮灭,显出些无悲无喜的冷漠来,他说:“你总有一天要杀人。” 齐芜菁撑着脑袋看他,桑青又变成那副散漫的模样。 桑青道:“杀邪祟,杀坏人,都要有一把好武器。若主人同武器不契合,生出的灵也很难服驯。”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齐芜菁心头狂跳,皱眉又问:“……不对,你到底是谁?” “桑青,桑宛双。”桑青不厌其烦地回答,几乎像是在哄,“我啊……三千大千世界里的众生其一,你呢。” 我? 我么—— 忘记要说什么了…… 可恶。 这酒很坏! 齐芜菁有些后悔,他隐有预感自己又要失态,只好努力抓住理智,言简意赅道:“我是要登神的。” 桑青很认真地思考:“成神真有那么好?我不是很明白,你告诉我好不好?” 不论说什么,齐芜菁都想收回。他双手捧着脸,奋力睁大眼睛,不可思议道:苍天……我是酒鬼。 齐芜菁佯作正经:“告诉你,你就听么?” 桑青目光很乖:“我一直很听话。” 齐芜菁松散地扯了下链子,却将自己给扯了过去。他趴在桑青肩头,神秘地说道:“酒鬼说胡话,小狗不要听。” 然后二话不说,将桑青的两只耳朵给捂住了。 * 夜里起了雾,少君被酒害得不省人事。他被桑青背在身上,还攥紧着狗链不放。 齐芜菁闷声道:“我好烦。” 桑青问:“又在烦什么?你不是要做神么,上了神台、入了神龛,可不能有再有烦恼。” 齐芜菁又拽链子,咬他脖子:“我说了不准听,为什么不忘记?” “你如今想咬我要拽链子,讨厌我也拽链子。”桑青语气为难,“叫我以后怎么分得清,拽链子是讨厌我还是喜欢我?” 少君忽然在背上弯下腰,看他。 在这月寂影无声的夜里,这一瞬间,他似乎听到桑青微不可察的吸了口气,露出点犹疑地胆怯来。 但少君醉成一滩烂泥,脑子根本转不过来。齐芜菁挑衅般勾他下巴:“你污蔑我?” 桑青道:“嗯?” “我骗你们的……”齐芜菁呢喃道,“我不恨任何人。” 桑青眸光闪烁,里面像是忽然被拨开了一圈涟漪,月光闯进里头,被瓦解成粼粼碎光。 少君又说:“除了……” 桑青停住步子:“谁?” 齐芜菁左思右想,想了半天,最后想出来个:“酒。”他怕别人不信,还笃定地重复道,“是酒,我最讨厌了。” 桑青失笑,他有些束手无策:“为什么不恨?” 齐芜菁果决道:“自然因为我要做神。” 桑青觉得困惑:“做人上人不好么?链子永远牵在自己手上,套在别人脖子上。” 听到“链子”,齐芜菁又扯了扯,怀疑道:“永远么?”他真情实感地说,“可是人会生病,像这具身体一样,很麻烦。” 桑青任他拉扯自己的脖子,那点窒息感令他愉悦,还令他活着。 所以,根本无所谓啊…… 一直拽我、命令我、占有我好了。 由于外力,桑青微微仰高脖颈。他解释道:“病已经好了。” “你懂什么?”齐芜菁攀着他,十分霸道,“你不懂。” 桑青将人背高,微微偏头,一道无形的刀痕果然出现在桑青颈侧,那里裂开鲜红的口子,瞬间漏出许多血。 他听见少君骤然仓促的呼吸,温声哄道:“没关系,舔掉吧。” 第25章 无“婴”地 “……其实我正要随份子。…… 血将两人的衣裳都打湿了。 齐芜菁攀上桑青的脖子,他的唇几乎就要蹭上桑青的伤口,然而下一瞬,少君却用手指往他伤口一点,心情糟糕:“你是不是没有脑子?不要将命门送给别人看。” 桑青歪头笑:“送给你也不许?” 齐芜菁义正词严:“除了我。”他张口五指又并拢,反复多次后,露出茫然的表情,“喂……我戒指呢?你将我戒指叼哪儿去了?” “扔掉了。”桑青有些无情,“之后给你做新的好不好?” “蠢货,我杀了你。”少君脾性上来了,他晃着双脚踢他,“那东西很重要!” “少君,最好不要将重要的东西告诉一条疯狗。”桑青身形很稳,云淡风轻道,“惹他发疯,毁掉,咬人,很难搞的。” 齐芜菁听了这话,反倒像被顺了毛。 “戒指里有凝血药,我藏了很久没用上的。”他勾住桑青的脖子偏头,兴致勃勃地说,“你要疯了么?让我看看。” 桑青目光微垂,笑叹道:“药藏这么久,早过期了吧?怎么自己不用,要来毒死我?” “会不会说话?”齐芜菁示威般扯了他的链子,蔑然道,“那可是我做的药……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用,愿意给谁用就给谁用。” 桑青捧场道:“不是一般的霸道。” 两人行走在月下,变成一道融合交叠的剪影。 四日后,齐芜菁彻底养好身子,准备启程。少君整理好装束,听见床上的笏板震动,还没来得及接,桑青霍然推门而入,将笏板的通讯掐断了。 齐芜菁了然于胸:“看来是清灵君。” 桑青无动于衷,他像是不经意间提到:“少君要造武器,我们和他可不顺路。” “心眼这么小?”齐芜菁道,“不都是南下么?” 桑青道:“南下有许多条路,我们正好要走远路。” 正说着,笏板又响起来。桑青皱眉道:“要不顺道去灵器铺换个板子吧。” * 渝怀的山野山层层围困,两人绕出后不久,便瞧见了风沙。 四独河极度蜿蜒,跨度很大。自东边曼沙海贯穿到西边沉雾海,其间,这条赤红的火焰海流过了云中、南舆,以及锦宁三地。 火焰熊熊,热浪灼烫,途经之地草木枯朽,风沙滚滚,成了荒漠之景! 在青翠山林和黄沙地的交界处,有个村子,石碑上写着名字,唤“无樱村”。 村口有个张望的青年,像是守村人。他见到遥遥黄沙中行来两个裹白衣的高挑人影,其中一人用面纱将口鼻捂得严严实实,他一路走一路咳,甚至巴不得将最后那双很薄的眼都给遮起来。 青年从村口的石头上跳下来,上下打量两人,问:“外地人,你们从哪儿来的?来这儿干吗?” 齐芜菁道:“煜都。” 他说完,又被灰尘呛住了。桑青只好接过话:“途径此地,寻个好友。” 青年有些失望,但旋即狐疑道:“煜都之人……我听闻那个地方的人都很淫乱,我们这儿禁房事,你们可不许乱来!” 齐芜菁大为震撼:“你说,什么??” 但青年已经让开路,重新蹲上村口的石头,张望起来。 “这人中邪了?”齐芜菁亦步亦趋,不可思议又颇为困惑,“还是有病?他到底在说什么?!南北差异这么大吗?” “问这么多?少君被吓得不轻啊。”桑青却很自若,“这里民风如此,兴许是看你我的打扮太……” 齐芜菁道:“太?” 桑青慢吞吞道:“……成双成对了吧。” 齐芜菁哂然一笑:“怪我么?若不是你非要挑和我款式相近的衣服……” “啊……那兴许不是衣裳。”桑青临时改口道,“而且长相吧。” 齐芜菁没有接话,他喉间有沙,又偏头咳了几下。 无樱村三面都是沙,背后倚靠着山,和寻常村落没什么区别,这里时常有过路的旅人经过,因此村民并未太过注意他们。 忽然,桑青鼻子一皱:“少君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没有。”齐芜菁正用手压着口鼻防沙,“我又不是狗。” 音落,忽然听到一阵响彻天地的爆炸声,村里的人纷纷被吓得瘫坐抱头。齐芜菁刚后退两步,前方一个屋子“轰”地声塌了。 有村民喊:“让这傻狗滚出去,隔三差五就要他妈的炸一回!” 齐芜菁下意识偏过头。 桑青:“?” 另一人道:“他铺子里全是刀叉剑戟的,每天烧几桶热铁放那儿吓唬人,谁敢去?!” 齐芜菁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村民怨声载道地爬起来,各自干回自己的事。然而几息后,齐芜菁站在一堆炸来发黑的残垣断壁前,忍了又忍道:“这就是你那位好友造刀的铺子?” 桑青在一旁抱着手,沉思道:“应该不是。” 少君松了口气。 桑青又道:“这是他打剑的地方,那边吧……”他抬手指向旁边的房子,泰然道,“运气不错,刀铺只塌了半爿,还能用。” 齐芜菁哂笑:“……人死了可就不好说了。” “祝福。”桑青从指间弹了颗石子。石子落进废墟堆里,却没听到“梆”声,而是一声“啊!”。 桑青挑眉道:“你看,少君。今天运气真的很不错呢。” 音落,那片垮塌的废墟倏忽动了动,从里面钻出个灰头土脸的络腮胡男人,他福大命大地跑过来,热情洋溢:“你好,你也好!” 齐芜菁眼神怜悯:“你好啊。” 男人仿佛是第一次迎客,有些紧张,笑得很僵硬:“本店可定做任何各类武器,二位有什么需要?” 桑青皱起眉。 齐芜菁目光宛转,“咦”道:“我身边这位宛双君称这位仁兄是他的好友,怎么听着……你们却像是不认识一样?” 男人曈孔都震了下,干笑道:“哈哈……哦!原来是宛双君啊!好久不见!” 桑青盯着他,眯眼笑道:“别来无恙啊白虎兄,没被砸死么?” 白虎受他目光一凝,疑神疑鬼地摸向胡子,随即哈哈笑道:“命大,命大!你们远道而来,这位小公子要打什么样的刀啊?” 桑青目光骤然冷了。 齐芜菁颇有修养地笑道:“我想要把剑。” “没问题!什么样的——”白虎反应过来,遽然大骇,“剑?!!你要剑!!你不是要……我炸、炸错……” 他求助般地望向桑青,桑青露出个渗人的柔笑。 “骗你的,这么紧张做什么?”齐芜菁笑说,“不过白兄怎么知道是我想打武器,而且还是刀呢?” 白虎眼神乱瞟:“因为……因为……” 桑青笑道:“因为我提前告诉过白虎兄我们的情况。” “对!!”白虎冷汗涔涔,“呃没错的应该没错的……你们的情况……没错其实我正要随份子!” 齐芜菁:“?” 话音刚落,桑青抬起一脚踹白虎胸口上,将人踹飞回废墟里。他冷声说:“没睡醒就再睡会儿。” 白虎又乱参悟一通,拍拍屁股跑过来:“没错,哈哈我说梦话呢,现在醒了——呜……”他瞧见桑青的眼神,终于蔫了,“好吧,其实我——” “其实我们二人先前到过渝怀,同宛双君聚了一聚,那日他便有为公子打造武器的想法。”从隔壁刀铺里走出个穿粗布的女人,她脸上有道很长的疤痕,是个普通妇女,“时常听宛双君提起你,佩兰君,我叫鸦浊。” “你好啊,我叫陈佩兰。”齐芜菁看戏似的,“既然是聚会,那为何不能直说呢?” 鸦浊从容道:“因为这个村里不许谈情爱,我和白虎的老家有个传统,赠人武器便相当于定情,就算宛双君没那个心思,这个行为也怪旖旎的。” “哦?”齐芜菁挑高了眉,和女人往隔壁的刀铺走,“这村里是要建立一个修无情道的宗门么?” 四人两前两后进了门,鸦浊道:“其实不然,这禁忌是后无樱村传来的。” 齐芜菁进了门,瞧见里面挂着各式各样尺寸的刀,道:“难道一个村子还要分前后么?” 屋里有张小桌,鸦浊先利落地倒上茶水:“房子炸得太广,熔炉倒了,我适才已经找人来修,两位先歇会儿脚。” 这时,四下忽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哭音,白虎坐在桌前,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齐芜菁头皮发麻,他往墙上看刀,有些无所适从。 鸦浊接着方才的话题道:“多年前,无樱村发生过一件怪事,有小官为了供神,将九十九位刚出世的女婴活埋在窑庙下,用她们的骨头烧白瓷,最后这位小官遭到婴灵的报复,掉进窑洞里,被烧成了灰。然而有传闻言,那小官最后化作了厉鬼,作乱报复,继续杀婴烧瓷。于是后樱村的人便禁止了生育,大多人搬离鬼怪作祟之地,建了一个新的村子,为了区分开来,便有了‘前’和‘后’的说法。那禁忌原本是不可生育,传到现在,便演变成了不可情爱。” “所以村口石碑上的‘无樱’,应该是婴孩的‘婴’。”齐芜菁看完了这店中的刀。 其刀身冷冽,刀锋锐利狠辣,他的指腹几乎没有挨着刀锋,却已经划出道口子来。 见了血,少君满意地笑起来。 齐芜菁坐下时,桌子周围已经坐了三人,他微微失神,想起些熟悉的过往。 这时,齐芜菁听到对面疾风骤雨般的抽泣声。白虎被夹在桑青和鸦浊中间,垂着脑袋哭得很伤心。 桑青充耳不闻,玩着一把随手顺来的刀,女人面露烦躁,似乎随时准备发作。 齐芜菁有些尴尬地喝茶,看向窗外。外边是一道水沟,水沟那头只有唯一一间土房子,破破烂烂的,瞧起来像是没人住的模样。 可房子的墙壁上却挂了副崭新的画,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齐芜菁奇怪道:“那家住的是谁?” “一个六指婆。她性格孤僻,还很暴躁,从不和大伙儿说话。”鸦浊慢条斯理地说完,然后便听听到“嘭”的声,她将手中的杯子被骤然捏得粉碎,冷厉道,“蠢猪,还没哭够?一刻钟了,到底还要在我耳边‘嗡’多久?” 桑青还是没反应,茶也没动,那把小刀似乎很好玩。 鸦浊不骂还好,一骂就让旁边儿那位更是嚎啕大哭起来!白虎挥泪如雨,抽抽噎噎的,仿佛这桌上三人都是恶霸,将他囫囵欺负了个遍。 齐芜菁又立马端起茶喝了口,他手中出了冷汗,不知道说些什么,轻咳了两声。 桑青忽然停下手中转着的小刀:“嗓子还不舒服?” 他这一声关怀,让白虎心灰意冷,哭得更大声了。 齐芜菁:“……” 他讪笑一下,竟变得有些局促。 鸦浊尽量屏蔽掉旁边的噪音,从屋内找出个登记簿,翻开新的一页:“我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佩兰君对刀的材质、功效有什么要求,可一一写上去。” 登记簿很厚,看起来在他之前,的确有许多来定做武器的人。 齐芜菁言简意赅,在哭声中加快了书写速度。他迅速写完,却像是憋了一口很久的气:“就这些,贵店的订金是多少?” 鸦浊道:“黄金三千万——” 桑青眉头一跳。 白虎哭着哭着突然“啊!”了声,打断了鸦浊的话:“三百两就够了呜……” “嗯。”齐芜??菁无心讨价还价,听见哭啼飞速交了钱,慌不择已地说,“……我还有点事,宛双君,我知道钟师兄在哪儿了。” 桑青忽然抬起眼看了他片刻,道:“那走吧。” 外面风沙很重,少君重新戴回面纱,却觉得身心舒畅。 桑青顿步道:“钟师兄是谁?” 齐芜菁掏出个怀表,在他跟前晃了晃:“它。” “误会了。”桑青目光的阴云立刻不见了,笑道,“跑这么快,头一次见少君紧张至此。” 两人在村里闲逛,齐芜菁缓神道:“没办法,谁叫宛双君的两位好朋友都是奇人。” 桑青道:“宛双君?” 齐芜菁说:“嗯?” 桑青却说:“没怎么。” 齐芜菁侧目瞧他,由于蒙着下半张脸,那双弯起的漂亮眼睛便十分抓眼。少君道:“桑青,桑宛双,那夜你自己告诉我的,如今这样叫你,怎么又不乐意了呢?” 桑青忽然道:“重新问我。” 齐芜菁不明白:“问什么?” 桑青道:“问我是谁。” 少君正在笑,他眼尾很薄,瞧上去有些锋锐。而此刻正是因为笑,令他眼下那颗红泪痣蹭着面纱的边缘,好像下一刻就要藏起来。 “狗也敢向我提要求了?”齐芜菁捉弄道,“偏不如你意。” 桑青道:“意料之内。” 紧张感褪去,少君又对尘埃产生了排斥。他捂住面纱,看向村口的青年,闷声道:“这么浓的沙,他怎么能一直呆在那儿的?” 桑青忽然道:“有人来了。” 齐芜菁的眼力要比他弱很多,以致于他说完这话过了须臾,齐芜菁才从村外飞卷的黄沙里,看到个跌跌撞撞的女孩儿。 看到女孩,青年神色几变,先是欢喜,后又骤然变得恐惧。 女孩哭到喘不上气,几乎是摔进他怀里的。青年问:“小曲儿,怎么只有你一人回来了?大哥呢!” 那位叫小曲儿的女孩道:“大哥死了!大哥死了!!!” “你在说什么?!”青年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煞白下去,他按捺住气息,稳声道,“好了,好了……小妹乖,二哥在,你好好告诉哥哥,究竟出什么事了?” 小曲儿肝肠寸断,她还没说话,便瞧见两个着白衣的人,立时睁大了眼睛,几乎连滚带爬地扑倒在桑青脚下。 小曲儿抓住桑青的衣角,声嘶力竭道:“他们!是这两个人、他们知道!” 齐芜菁立刻避让:“想必是他做了什么,姑娘,我是紧那罗门的弟子,若有委屈,我替你做主。” 少君话音刚落,女孩儿的手立马也抓住他。 她愤恨地大喊:“你别跑,还有你!” 齐芜菁:“?” 桑青道:“狼狈为奸么?” 看见小妹哭,青年不问前因后果,早已抡着拳头,要打过来!岂料那小曲儿又转过身去,抱着青年的腿:“别打!别打!他们知道大哥!” 由于这几下动作,女孩儿怀里掉出个东西。 青年半路停下拳风,他将女孩儿拉起来,声音已经颤得不成样子:“你给我好好说!” 小曲儿被他一吼,急急滚泪:“我……我……” “原来你是屈兄家中的妹妹么?”齐芜菁手中有块木雕做的神像,这是他趁着两兄妹争执间,从地上捡了起来的。 果然,女孩儿听了过后,忙不慌点头:“我……我去渝怀那几天……见过你们……” 她抽抽噎噎,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原来这位小曲儿在家之时,无意从屈兄口中偷听到一桩渝怀的生意,又得知渝怀要举行堕神祭,便瞒着大哥,偷偷跟去凑热闹,留二哥在家中看家。 可谁知渝怀人潮拥挤,她还没机会和大哥碰面,便在堕神祭上看到了大哥的尸体。 齐芜菁听后,心中涌起怪异。 他分明是从陈兄口中得知屈兄的死讯,说明屈兄早一步就不在了,怎么这女孩如今又说是在堕神祭当日瞧见的兄长尸体? 冥想间,桑青却道:“堕神祭上出了邪祟,那不是你大哥。” 齐芜菁顿悟,他一心只有“婴塔”身上那张自己的脸,却忘了它也能仿造其他人的面容。 然而下一瞬,小曲儿却斩钉截铁说道:“那不是邪祟,那就是我哥哥!” 齐芜菁解释道:“那邪祟能幻化出许多人的脸,能——” “不!我说过了!”小曲儿情绪激动,抑制出抽噎,一字一句道,“那、就、是、我、哥、哥!!” 齐芜菁道:“那好……你是如何判定的?” 小曲儿哭声难捱,痛苦道:“因为我心痛!” 一旁的屈二囫囵听了个过程,强行稳定心神,冷静道:“是这样,二位。无樱村以前发生了些怪事,有个‘厉鬼捉女婴’的传说,当年母亲在外面生下我们后,伤了身体,命不久矣。弥留之际,她担心害怕厉鬼跟到外面来,残害小妹,便去庙里求神婆给我们下了咒,将小妹和我们兄弟二人的命脉相连,若小妹遇到危险,我们二人便能及时感知。”他眼眶发红,哽咽道,“同样的,若我和……大哥这样,她也能感受到。” 桑青道:“世间竟有这样神奇的咒?” 小曲儿点点头:“那日……那日之前我都是好好的!堕神像倒塌的那一刻,我、我看到哥哥从神像的肚子里滚出来……心好痛……特别特别痛……” 齐芜菁若有所思,片刻后,他道:“二位不必忧心,这事蹊跷,待我们先了解一番。对了,令慈当年求的是哪位高人?” 屈二嘴唇发白:“就是后无樱村……那位、那位六指神婆。”他胸腔起伏,有些呼吸不过来,像是很恐惧,“但是不要去,她……她特别的邪……” 齐芜菁“嗯?”了声,道:“此话倒了因果。该是邪祟怕神,而不是神惧邪祟。宛双君,先送他们回家吧。” 等将兄妹二人安顿好,齐芜菁为屈二扎了几针,送了几帖药。小曲儿哭得太累,已经服了定神药睡下。 出门前,少君朝屈二叮嘱道:“屈兄照看妹妹,也该注意自己的身子。情绪憋着,会变成毒,侵害五脏六腑的。” 屈二点点头,这才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无樱村落于沙漠中,料峭晚风将夜吹得很冷。齐芜菁同屈家道了别,回过身时发现桑青正看着自己。 他有些莫名奇妙:“你干吗?像个鬼一样。” 桑青摇头笑道:“神之责任,便是除鬼。” 这话莫名地,像一根刺,刺在了齐芜菁心口。 竟同时令两人深陷沉默。 少君面纱上全是灰,他欲盖弥彰地挥了挥尘埃,讥笑道:“别人死了哥哥,你也动了心?” “动心?”桑青也浑笑起来,“我和少君可不一样,没有那么多师兄要找。” “干吗非要曲解我呢?我有师兄,你便这么不如意?”齐芜菁哂笑,用手指推在桑青的心口处,“我说你动的是杀心。” 他们交谈如常,却透露出点诡异的心照不宣。 仿佛适才那片刻的沉默,是错觉。 第26章 六指婆 “你生也在我,死也在我。”…… 一股异样之感涌上齐芜菁的心头。 他有些不明白,不懂是不是那条咒链的原因,才让他和桑青之间存在某种似有若无的联系。 那些偶尔翻涌而上的熟悉感不仅令他困惑,还令他莫名刺痛。 两人往回走之时,桑青先道:“屈氏之死分明和那女孩说的有出入,怎么不将渝怀之事告诉她?” “当日你我并未亲眼见到尸体,仅仅只有陈兄的一面之词。”齐芜菁沉声说,“和一个小孩拌嘴争论有什么用?这么闲,还不如去去找定论。” 桑青道:“少君很老么?年芳十九——” 齐芜菁顿住步子看他,笑着说:“刀成型,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 白虎眼睛还肿着,他将刀的图纸放在桌上,转身去柜台摸索。 “按你的要求,短柄,弯刃。雪银冷铁锻造,虽沾血容易吸色,但却不沾血腥味,放置半日便自行将血色褪了。”白虎倒上开水,将四个杯子里的粉末冲开,“你要轻、快、锐,就把刀尖做了缩进,比寻常的刀更加细柔,划出来的痕迹跟头发丝差不多。” 齐芜菁细看图纸,问道:“那为何有两把?” 如他所说,图上有两柄弯刀,一红一白,样式大差不大,但相较于白刀,红刀的刀尖弯弧更急,且两侧都是薄刃,也正因如此,红刀下方对应的刀鞘要比白刀的更加厚。 “你竟然要用单刀?”白虎将杯中的饮品搅匀,有些诧然,“解决单个敌人,单刀、短剑、匕首都可以。可倘若敌人众多,白刀杀首敌,便得双血刃,双刀款式相近,功效却不同,同样的出招却是两种刀风,更能杀得出其不意。” 桑青转过图纸:“少君两只手的灵活度都很高,若只配单刀,有些浪费。况且,只练一把刀也太大材小用了。” 齐芜菁冷笑:“好诡异的方法。是你私自为我选的双刃?” 桑青被戳破也不尴尬,反而笑说:“你要杀我,可不能只有一把刀……”他凑近喊了声“少君”,以一种近乎寻衅的语气轻声道,“饯行宴上,我已经将你的刀风全破了。” “哈哈,这么有能耐?”齐芜菁支着脑袋,眼神里全是嘲弄,“可是杀你竟需要用刀么,勾勾手指,你就能为我送死啊。” 白虎忽然生硬地咳了两下,将四杯奶样的饮品断了过来。齐芜菁收回目光,道:“这是什么?” 白虎兴致勃勃道:“这个啊……这是泡的驼奶哦!我告诉你啊,这个喝了能强健肌肉,还能长高!” 齐芜菁皱眉:“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白虎眼神飘忽不定:“呃……我的意思是,练双刀需要消耗更多体能,对身体要求也更高,多吃点滋补的东西,多有裨益。” “不要,很难喝。”齐芜菁推开杯子,抵触道,“我不喜欢喝奶。” 鸦浊掀开帘子,从后面的熔炉坊出来:“我的建议是,你最好喝,不然有的他哭。” 果然,那边的白虎神色落寞,已经有了郁郁寡欢的前兆。 桑青面不改色地喝完了:“一般般,有糖。” 齐芜菁正襟危坐,将桌上三人看了个遍,狐疑地喝了口。少君神色一僵,迅速放下杯子,将嘴里的东西艰涩咽了下去。 白虎道:“喝完啊,喝完才能长高。味道怎么样。” 少君心如死灰:“中毒了。” 桑青闻言,没忍住笑了出来。 齐芜菁嗓子像被糊了一层膜似的,他几杯清茶下肚,才将喉咙洗干净了。 “我都说我不喝了。”少君盯着白虎道,目光幽幽道,“谁再给我喝这个,我就杀了他!” 音落,他忽然“嗯?”了声。 齐芜菁偏过头,从窗户瞧见对面的土房子里走出来个蹒跚的老妪,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发,拄着拐杖扶墙走,一直走到那副画前。 齐芜菁忽然想起昨日那个“小官用女婴烧瓷供神”的故事,问:“那小官去的是什么庙?供的是哪方神?” 鸦浊像是喝惯了驼奶,并不受奶腥味的影响。她声音清晰:“兴许供的是南明王吧。” 齐芜菁沉思道:“有些奇怪。” 白虎不解:“这有什么怪的,四独河乃南明王身躯所化,所流经之地供奉南明王,这不很正常吗?” 桑青搁下茶杯:“那可太不正常了。南明王是初代新神,美名远扬,地位尊贵,若有人拿女婴供祂,想必是会生气的吧。” 白虎奇怪道:“不是南明王,难道还是野神吗?别吓我,我可听说了渝怀那边的事儿。” “白兄长那么剽悍,胆子却够小的,这就是多喝驼奶的结果吗?”齐芜菁笑他,“三位初代新神都消失了,总有人更倾向于供奉正存在的神。” 鸦浊摇摇头:“这事说不准,除了那三位,神教中也有成功登神的角色。” “有道理。”齐芜菁望向窗外,陷入冥想,“这位六指婆什么来历?” 白虎道:“特诡异的来历,我和鸦浊同她接触少,只偶尔送些驼奶去,每次她瞧见我们,便像很怨恨似的!我们压根儿没惹吧?” 齐芜菁真心实意道:“说实话哈,谁喝谁恨。”少君回归正题,又问,“她为何一个人住在那头?” 白虎一噎,又继续道:“据说她从前捡了两个女孩儿,当孙女一样悉心养大,结果没过几年,两个女孩儿都被鬼给弄死了。从那之后,她见到谁家有小女儿,便要用手掐死她,特别邪恶,还到处说有人偷了她的孙女。这话说的,那岂不是就污蔑人家家里养了鬼吗?大伙儿不得已,不敢和她同住一处,这才分开的。不过分开过后,她确实安分了不少。” 鸦浊和白虎换了班,在等刀打造的时间里,外面忽然阴云滚滚,下起雨来。成雾的雨飘进床,鸦浊正要拉下帘子,齐芜菁却道:“等一下。” 鸦浊愣道:“怎么了。” “那老妪走了。”齐芜菁眯起眼睛,透过雨幕去瞧那幅画。 桑青敲敲桌子:“雨太大,需要我为你画下来么?” “最好不要。”鸦浊正准备去后面帮忙,闻声顿住脚步,神色肃然道,“对面的老太婆很邪,那副画也是,像有诅咒,风吹日晒也不糊。若擅自临摹,说不准会转移因果,你我凡胎肉体,承受不了反噬,只能尸骨无存。” 齐芜菁目光含笑,瞧着桑青,缓缓喝了口茶。 他见桑青拿回纸笔,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鸦浊沉寂地看了会,翻了个白眼走了。 齐芜菁终于搁下茶杯,摁住他的手:“表忠心的机会来了,你愿意为我去死么?” 桑青笑道:“我在等你阻止我。” 齐芜菁说:“我在问你,小狗。” “怕什么邪?杀了不就好了。”桑青着墨,轻描淡写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在我。”齐芜菁目光中的笑并不轻柔,像是狂风骤雨,“既是我的狗,不是天的狗,那么你生也在我,死也在我。” 桑青笑道:“一直不讲理。” 少君神情骄矜:“理所如此,向来如此。” 雨下得很大,潮气涌进屋内,齐芜菁仍在试图分辨那副画,不久,却忽听脚步声从后面传来。 有人在雨中慌乱大喊:“仙君、仙君!!” 门口的雨幕中跑来一高一矮两个人,听声音,是屈氏的两兄妹! “你继续画。”齐芜菁撑伞出去,将两兄妹接了进来,“奇怪,这药能让你睡上两天,怎么醒了?” 屈二道:“我说了我可以代她转述,可小妹非急着要亲自来!” 桑青握着笔,听见动静抬眼,瞧见少君将自己的大氅脱了下来,交给了屈二:“给她搭上。” 小曲儿抹着脸上的雨水,红着眼十分激动道:“仙君,大哥给我托梦了!他、他告诉我他在河中,是三千界指使他投河,是那个瘟神骗他说死而后生!结果不知为什么,他最后变成了那副怪样子,被人藏在了堕神的肚子里!” 齐芜菁心脏骤停了瞬,随即嗤笑道:“乱梦一场,并无可信之处吧?” 屈二道:“我原本也不信小妹的话……可是今早我去问了六指神婆,她说这道同命咒下,梦是真的!” “一定是真的……”小曲儿发起抖来,不知是惊的还是冷的,“除了三千界,谁能将活生生的人变成那副样子!仙君、仙君!你是神教弟子,一定有办法找到三千界对不对?!说不定只要找到三千界,破了塔下在我大哥身上的诅咒,我大哥就能活过来了!!” 齐芜菁一时觉得有些荒唐:“你求错人了,我并不认识祂,也找不到祂。” 屈二忽然抓住齐芜菁的胳膊,激动道:“你可是神——” “这话我早听烂了。”齐芜菁撩起眼皮,笑意薄凉,“我一不受你供奉,二不图你报酬,有些事情我愿意帮,却并不代表我该帮,听明白了吗?” 小曲儿打开屈二的手,声泪俱下:“你干吗!你发什么疯?!”她转而对齐芜菁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仙君,是我太急了,二哥才失态的!” 齐芜菁自嘲道:“我比你们更想找到祂。” 恰在此时,桑青搁下了笔:“画好了,要过来看看么。” “后面有炉子,你们二人先去烤会儿火,顺便叫白虎兄为你们冲杯驼奶喝吧,冷静冷静。”齐芜菁交代完,随即走到桑青旁,拿画一瞧,只见宣纸上赫然呈现出一幅“千眼探花图”,与齐芜菁昨日远观的那副画分毫不差! 齐芜菁评价道:“好小狗,无为教还教作画么?” 少君身形高挑,此刻褪了大氅,更显清瘦。 桑青坐着,仰面瞧他:“要奖励我么?” 齐芜菁伸手朝画上探了探:“作弊可没奖励,这上面一千个人,一千张脸和身子,不用灵能,怎么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画完?” 少君放下画,躬身凑近:“你怎??么变得这么讨乖?” 桑青道:“狗就是这样,是少君养狗的手法很生疏。” “这是怨上我了么?”齐芜菁手指碰到桑青的喉结,轻轻屈指,像是挠了他一下,而后手指骤然勾住了项圈,将人轻轻扯近,承认道,“我养狗的手法烂啊……烂透了,可你叫得很好听,算是取长补短了。” 桑青被他勾住脖子,肌肤相贴,他问:“手这么凉?” 齐芜菁笑了下,撒开狗链。 不料桑青却忽然擎住他的手腕,令他的手贴上自己脖颈,不许他拿开:“怎么总对别人那么温情呢?” “你需要的是温情么?痛和血才是你最想要的。”齐芜菁神色坦然,居高临下的目光中有些凉意,“你需要的是我拽你,还有……这样看你。” 桑青目不转睛:“我画这么久,你就只瞧一眼?” 齐芜菁直起身:“一眼就够了。” 少君望向窗外,雨下得小了些,六指婆又拄着拐杖从房子里面走出来。 就在齐芜菁以为她要去看画时,六指婆忽然慢吞吞转过身,面朝这边,似乎……正在看他。 少君喝了茶,笑意渐深:“画拿着,我想去验证一件事。” * 这是一条泥泞的路,白天下过雨,还有些滑。 桑青走在前面,手中提了个装着鸡蛋的篮子。他朝后伸手,将少君牵下来:“不等刀做好了再去?若她真是邪祟,可是个试刀的好机会。” “我不是说过,”齐芜菁提着灯笼,小心盯着路,“这份殊荣不给别人,送给你。况且,在渝怀之时,你我合力击溃了堕神,这次再多一个又何妨?” 桑青道:“此事涉及婴塔,少君怎么不和观南宗的人联系?” 齐芜菁道:“观南宗的作风我熟,他们不管真相隐情,见邪便杀。再有,你不是将魏清灵的通讯咒禁止了么,多问一嘴,心里舒坦了?” “一般般舒坦吧。”桑青道。 齐芜菁避开水坑,很仔细衣裳:“小官拿女婴供神,而后被婴灵杀死,自己又变成了厉鬼。这故事很奇怪啊,他若能成厉鬼,说明杀他的婴灵可谓最凶最邪!可最后剩下的那些婴灵去哪儿了?他们会放任小官化鬼继续作祟吗?你不觉得太平过头了么?” 桑青道:“少君的意思,是有人将婴灵收了?” “要么收了厉鬼,要么收了婴灵,又或者是两方都镇下了。”齐芜菁提高灯笼,爬上最后一个小坡,“不管哪种,这人神通可不小,既然能收灵镇鬼,也能驯灵放鬼。” 桑青缓步,沉默须臾道:“所以少君猜想,小屈氏梦里教唆她大哥投河的人并非三千界,而是这老妪驱策恶灵入梦,再嫁祸他人么?” “我不是猜想,我是笃定。”齐芜菁面色不改,“三千界要杀谁,会亲自动手。祂没有耐心教唆人投河,更不会将时间花在一个普通人身上。” “嗯。”桑青道,“我们到了。” 土屋檐下挂了个红灯笼,是这院子中唯一的光源。不过这灯笼的位置诡异,正好挂在那副“千眼探花图”上面,照得画中人的眼睛似乎也在幽幽亮着。 房子被杂草围困,四面阒静。 嵌体的窗户上蒙了一层布,只透出一点红光,然而桑青却提着篮子,站在窗前看了许久。 “有什么怪异吗?”齐芜菁走过来。 桑青道:“你看这窗的形状,像什么?” 这窗上半拱圆,下半方正,森然地长在墙上,竟像一只眼睛!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眼。 “像陵墓的眼,要戳瞎么?”说完,齐芜菁已经将提灯的木棍转了向,准备直接捅进去。 就在这时,二人忽然听见急促的“笃、笃”音。老妪凶神恶煞地撵过来:“你们在做什么?!” 老妪一手杵着拐杖,一手抱着个白瓷坛,她双瞳全白,像是根本瞧不见。 齐芜菁转身笑道:“老婆婆,你好呀,我们是来给您送鸡蛋的。” “不要!死全家的东西!”老妪戾气很重,她又气喘着撵近,一竿子打下来,“给我滚,给我滚出去!” 桑青眼疾手快,将篮子提高了,没让她打着,反而耐心道:“老婆婆,适才我家主人不是说了么?这是鸡蛋,和你的骨头一样,很容易碎的。” 他话里藏有威胁意味,老妪没有如愿,又挥拐杖要打,少君忽然截住竿子,用指尖沾雨水,往那竿身画了一道符。 猝然间,齐芜菁手中方向一转,将拄杖往土墙里一钉,符咒生效,让那老妪再也拔不出来。 老妪气急败坏,那双白瞳里装满了阴狠的怨恨,死死盯着齐芜菁:“我要把你们扔进去喂狗!” “这不太好。”齐芜菁声音温和,“民间有一言,‘可不能什么东西都喂狗’。” 老妪不知哪儿来那么浓烈的愤恨:“贱种,你们别想嘚瑟太久,你们马上就要死爹死妈,断子绝孙的东西!” 这老妪发疯,铺天盖地一通毒骂,齐芜菁非但没生气,反倒忽然拍手惊叹:“你好厉害!婆婆,可以教教我骂人吗?” 语气是掩饰不住的艳羡。 桑青头疼道:“什么乱七八糟都学?” 齐芜菁真心实意,却没想到将对面气个半死。老妪浑身染上阴鸷,瞧上去邪乎得很! 齐芜菁见她不答,遗憾道:“那好吧……既然您不教,那就让我看看这屋里还有什么是需要我领教一番的吧!” 齐芜菁烧烂窗上那张布,露出里面森然暗红的屋子。一股腐烂的霉臭味弥漫过来,齐芜菁将头探进去:“好……” 他说了一个“好”字,却猝然没了下文。 第27章 我给你 在少君眼神里瞧见了“不要”的…… ——两只狼眼正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那颗狼头几近抵在齐芜菁的脸侧。 齐芜菁呼吸都乱了一瞬,但也仅有一瞬,他指尖燃起业火,正要打出,狼的脑袋却‘咚’地声砸到地上。 火焰熄灭,竟是只假狼! 老妪早就在齐芜菁用火的那刻暴跳如雷:“贱种!出来!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杂种!出来!” “是假的。”齐芜菁心里暗骂一声,从窗口跳进去,却听外面的咒骂声变得含糊不清,少君心烦意乱,“她还在骂什么?” 桑青道:“她说她想吃鸡蛋。” 被塞了一口鸡蛋的老妪:“……” 这屋内摆了一圈正在燃烧的红蜡,中央围着的是一个光泽透亮的白瓷坛,还有许多被歪歪斜斜扔在地上的布娃娃,像是在进行某种祭祀。 叮铃。 房顶挂满了碎铃和红绸,风一吹,如同经幡。 “奇怪,半点灵能没有探到。”齐芜菁走到那圈蜡烛前,外面的老妪有感应似的,一时间变得激动无比,喉间发出急切难听的吼叫。 “原来是这里么。”齐芜菁站定在蜡烛圈外,没有随意惊动。”他手中有块探灵罗盘,上面的指针却岿然不动,颤颤巍巍地,“看来是很厉害的封印咒。” 他轻跨一步,谨慎避开红烛的火焰,丝毫没有扰乱红烛的摆放次序。然而,就在齐芜菁即将靠近那个白瓷坛之时,手上的罗盘却骤然发出急促的“咔哒咔哒”声响,上面的指针开始淆乱地转起来! 仿佛对某样东西产生了极度的恐惧! “婴骨烧瓷,”齐芜菁笑起来,“就是你了!” 他取下簪发的玉簪,在虚空中飞块画了道符!金色的铭文显现,正要附上瓷坛身,忽然一个黑影闪过,将悬浮的符文撞得粉碎! 静夜里鸦声震耳,成群的黑影遮天蔽月。 黑鸦随行,是无所住! 齐芜菁跃身出了红烛圈,对屋外大喊:“祂冲我来的,别等死,快走!” 然而桑青却没有回答,黑影堵住了窗口,屋内红烛摇曳,鬼影重重。 罗盘正发疯似的转动,黑鸦极速飞舞,形成旋涡,很快,那涡流中显现出一个高挑的人形,无所住现身! 齐芜菁冷笑:“真会挑时候,我狗呢。” 屋内只剩红光,祂不急不慢地拍了拍掉肩上的黑色羽毛,那层蒙着黑纱的眼转过来,深深地盯着他:“你不怕我?” “是是无无无……无所住……你想看这种吗?”齐芜菁拙劣地模仿恐惧,嗤笑道,“大不了就死,挫骨扬飞,魂飞魄散。” 无所住眨眼间便移动到齐芜菁跟前,用尖锐的紫甲戳在齐芜菁的胸口:“心都快跳出来了,还嘴硬呢?” “看来你这次不急着杀我。”齐芜菁不敢暴露自己是谁。无所住仍在三千界手下办事,三千界同他仇深似海,很难知道无所住对他的态度。 毕竟他和洛蛟从前一天至少打架三次。 死到无所谓,怕的就是洛蛟告密,将三千界引来。 这就麻烦了。 齐芜菁道:“外面的人呢?” 无所住道:“那当然是死了。” “……好吧。”齐芜菁似乎愣了下,随即又笑起来,温声道,“那只能你也去死了。” 一根近乎隐身的细丝线不知何时穿透无所住的心脏,血顺着丝线流了出来。他这招杀不了人,但却可以凭借丝线将人短暂地操控成傀。 齐芜菁带着赌一把的心态,正要拉扯,丝线却骤然断开。 无所住冷笑一声,连眼神都没分给心口处的伤,只是略带讥讽:“你当我蠢?” 齐芜菁:“诶?” 不知为何,虽被偷袭中伤,但无所住心情不错,甚至还有功夫闲聊:“挫骨扬灰,魂飞魄散,选一个。” “你太记仇了。”齐芜菁悄然捏了道扩声。然而时运不济,周围压根没有山猫,“好歹也是名震天下的恶神之一,非追着一个病秧子杀?” 无所住欣然接受:“不错。我替你选了,挫骨扬灰吧。” 祂召唤出紫莲台,齐芜菁道:“等下!我有遗言!” 无所住果然顿住。 齐芜菁心道:幸好她还是那个杀红了眼也会耐心听对方说完遗言的人…… 无所住冷酷道:“说。” “我家中有位……”齐芜菁一边说,一边将扩音咒的范围放大,他喋喋不休,将祖上三代,祖下三代都交待了一遍,像托孤似的,“我还有……” 无所住困惑:“这么多?” “嗯呢。最后一个……”齐芜菁露出很有迷惑性的温顺,笑道:“我的狗死没死,我自己最清楚,但猫来了,你就要死了。” 话音未落,一声嘹亮的猫叫传来,糊满窗口的黑羽忽然破了个洞,桑青提了只猫扔进来,令屋内鸦群惊飞,黑羽乱飘,无所住三下避让。 齐芜菁后退撤身,对桑青凉笑声:“你怎么没死?” 然而这时,数十只俯冲下来的乌鸦齐齐撞向他的腰。 齐芜菁不得已超前踉跄半步,场面霎时间变得混乱,横飞而来尖喙刺烂了他的脸,下一瞬又莫名挨了一巴掌,紧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阳光落下,齐芜菁眼前发痒。 哗啦。 他被一双手拎着后颈从水里提起来。 “丹无生?”齐芜菁眨掉进眼的水,问,“奇怪,你怎么在这儿?” 面前的人着窄袖轻装,身形颀长,背着大弓,肩上还有只豹子的尸体。丹无生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打了几只大邪祟,正要回,顺路将你捡了。” 齐芜菁湿漉漉地悬在半空,像只鸡仔似的被他提着。齐芜菁垂下眼,叹了口气,明白自己这是又回到了从前。 他道:“你要向烛雪君告状吗?” 丹无生道:“那当然。你练习的地方不在这儿,在狼谷,这里全是高级别的大凶邪……”他说到此处,后知后觉地困惑道,“那确实很奇怪了,你咋活下来的?” 因为这是梦哦。 齐芜菁道:“二百五。” 丹无生竟还点头,骄矜道:“这是多少年前了,本将现在的身价已经三百两了哦。” 三千界从外面收过两个人,一个是生性冷酷的洛蛟,另一个就是面前这货,丹无生每天呲着大牙,乐不思蜀。 丹无生一肩扛尸体,一手单臂抱着齐芜菁。往回走的时候,齐芜菁有点局促,他犹犹豫豫,最后问了句:“你拿不拿我当大哥?” 丹无生道:“那当然。” 齐芜菁又问:“你对我是真好假好?” 这个问题将丹无生有些惊诧,他道:“日月可鉴好不好?不然我刚才救你干吗?吃饱了撑的?” “你反正……你最好是。”齐芜菁声音闷闷的,他人变小了,似乎心眼也变得很小,“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准背叛我,背叛三千界也不许背叛我,否则我就杀了你。” 丹无生一头雾水:“你说话真的很可怕,我听说烛雪君给你请的老师都被你拿刀砍了,妈啊……” 齐芜菁“哈?”了声:“你没开玩笑吧,什么老师?!那些邪祟懂的还没我多,它们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就是气来摔书现出本相,大喊‘有辱斯文’,哦……还有几个一心向正道的突然就化成了厉鬼,现在还在涤心池里念经打坐呢……你笑什么?难道它们教你和洛蛟的时候不会这样吗?有那么好笑吗?再笑我揍你哦……” 沿着这条路走,花越开越多,鸟雀和山灵的吵吵闹闹的,代表九衢尘就在附近了。齐芜菁屏住呼吸,道:“口令你说慢一点,我忘了。” “这也能忘?”丹无生说,“那行吧,记好了!” 他嘴唇翕动,念了句口令,周遭的景象忽然就变了,那花一路开进花圃中,两侧耸立起几座青葱的翠山,头顶掠过几只大鸟,有涤清了秽气的灵鸟,还有刚收进来正乱飞的邪物,还有正在飞来飞去抓邪物的洛蛟。 齐芜菁跳到地上,对丹无生道:“我先走了。” “哎,你去哪儿?”丹无生望向前方:“烛雪君正在前面等我们呢,祂每日都等我们。” 齐芜菁背过身:“他不喜欢我。”他拉着张脸,神色认真,“你要记得诺言,以后见面,我们不能做敌人。” 他看了脚边的花很久,须臾后,齐芜菁梦醒了。 他眼尾只剩一点潮,还有些烫,像是被拭过。少君像寻常一样盯着床帐发呆,几息后,桑青端了碗药,推门进来:“福大命大。” “彼此彼此。”齐芜菁看到药碗,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抵触情绪,“一般命大,十分命苦,又要喝药啊……” 桑青道:“你当它??是美容水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齐芜菁说着,终于察觉出脸上有东西,他一摸,是一小块药布,“我破相了?!”他冷酷地说,“那还不如一刀将我抹了。” 桑青搅拌着药碗底下的糖:“在无所住手下捡回一条命,已经很大的本领,少君何必对自己这么苛刻?” 药味飘过来,不是来自药碗,而是来自桑青。齐芜菁接过碗,拿眼看他:“我活下来是本领,你又是怎么一块不少地站这的?” 桑青道:“其实我也刚醒。” “哦?”齐芜菁眨眨眼,忽然搁下勺子,“刚醒就亲手熬好了药,岂不是根本没熬熟?杀心可见,我不喝了。” “我认输了……”桑青笑道,“我承认,无所住当日的确放过了我,冤有头债有主,祂的目标只有少君。” “……是么?”齐芜菁抿了口药,若有所思。 洛蛟这次的态度很诡异啊……先前雷厉风行,说掐就掐,说杀就杀,这次见面却很有耐心,不想是来杀人的,倒像是来逗猴的。 莫非洛蛟已经认出他了? 一想到这个,少君心里直发慌,一个没注意,咕噜咕噜将碗里黑不溜秋的药喝完了。这时,白虎也进来了,他两眼放光,哈哈笑道:“先前尝过驼奶的,连苦药都变顺嘴了?” 齐芜菁道:“你来干吗?” 白虎奇道:“这我家啊。” “什么?”听他说了这话,齐芜菁这才发现这床、这布局压根不是客舍的! 桑青道:“当日夜已深,你我身上有伤有血,不方便客舍,便来这儿了。” 齐芜菁疑道:“什么‘当日’?我晕了很久么?” 白虎道:“四五天吧,忘了,反正挺久的。看你们仨样子不像晕,更像该准备后事了。” 齐芜菁道:“还有谁晕倒了?” 白虎道:“有啊!屈氏兄妹正躺你隔壁屋呢!屈二倒是安分,不过那小曲儿倒是醒了昏,昏了醒的……说啥来啥,你听。” 好巧不巧,白虎刚说到这儿,隔壁就传来了小曲儿惶遽的惊叫!像是遇到了什么大凶邪! 齐芜菁穿好衣服,来到隔壁,小曲儿已经又昏过去了,鸦浊正在为她捏被子,听到有人来了,头也不抬:“正常,她又在喊大哥回来了。” 白虎叹道:“我的建议是,早些将她带去看医师,一直出现幻觉也不行。现在还只是看到了她大哥,过段时间这俩人突然来个‘和大哥一起玩耍’,就吓人了。” 少君拢紧了衣裳:“你的意思是,他们兄妹二人见到了屈大?” 鸦浊道:“是的。” 她三言两句,大致交待了下。 事情发生在前天夜里,鸦浊和白虎正在夜值加紧做订单,忽然看见屈氏两兄妹满面激动地跑来,说要感谢神仙显灵! 一问,才知道屈氏兄妹夜里听见有人敲门,无意打开门一看,没想到竟是死了的屈大!屈大若无其事地走进来,和弟弟妹妹打过招呼,而后回到了他以前的房间。 然而第二天鸦浊和白虎去看,屋子里却一个人没有,便以为是两兄妹劳心过度,出现了幻觉,可夜里这俩兄妹再回去,屈大又坐在家中,笑眯眯地等他们吃饭。 鸦浊疑心是邪祟,便将兄妹二人留住了,兄妹俩也因为情绪过激,反复陷入梦魇之中。 听完讲述,齐芜菁忽然沉吟不语。 白虎却不认同道:“我看不像邪祟,死了亲人的人都眼花。” 齐芜菁道:“不,兴许他们说的是真的。宛双君。” 桑青道:“嗯?” 齐芜菁看向他,神色透出些按捺的亢奋:“你还记得我让你画的那副画么?” “记得。”桑青道,“不过我这几日每日都在观察,两幅画仍旧保持一样。” “一样么,”齐芜菁笑道,“排除偶然,这就最好了。” 桑青将当日画的画平铺在桌上,宣纸已经略有些褶皱,想必桑青也看出了这幅画暗藏玄机,几日来一直在观察。 齐芜菁坐下:“在我让你画这幅画的前一天,我其实看清了六指神婆房子前的那幅画,但这不重要,画里有许多人,来来往往的,但你记好时间,第一天,她的画中不多不少,正好只有一千双眼睛盯着那朵花,可第二天,宛双君你笔下的这幅画,却是一千零一双眼睛。” 说话间,白虎正趴在桌上,用手指默默地数着:“六十一、六十二……” 齐芜菁拨开桌上的茶:“白兄,是这个人啊……”他手指点在一个挑担子的老农身上,继续道,“第一天的时候,这个人背过身的。可在这幅画里,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了头。” 桑青撑着头,注视少君,好像少君比画有意思。 白虎道:“鬼故事了啊。” 少君目光认真:“真的哦,我不骗人,我看一眼就记住了。” 鸦浊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盯着地面:“可这和屈大有什么关系?” “我猜,多的这双眼睛就是屈大。”齐芜菁把玩着茶杯,回忆道,“屈家小妹曾透露过,渝怀堕神祭上的那个名叫‘婴塔’就是她哥哥,而婴塔是有许多婴儿的头颅堆叠在一起的,每个头颅都可以化成不同的模样,还可以脱落而下,单独生长躯干和四肢。我在想,会不会脱落而下的婴塔能长成一个新的人,而多的那双眼睛,会不会正是代表着新的‘屈兄’已经生长成熟?” 但有一件事他想不明白,若只是婴塔化成了屈大的模样,小曲儿又为什么可以真正感受到哥哥的存在? 桑青夺过他手中的茶杯,像是不经意提了一嘴:“少君在困惑什么?兄妹连心,总不会作假吧。” 齐芜菁看他,心平气和地说:“清灵君,也不会说假话。” 桑青神色无辜:“当日说这话的是观南宗的其他同僚。” “不错。”齐芜菁依旧瞧着他,“魏师兄也不会放任同门胡言乱语,况且,镇鬼塔中的邪祟在书中都有记载。” 桑青垂下目光,将锋芒和侵犯都敛藏了起来:“别忘了,菩提门和音书宗的记载依照的是转述,而非经历。镇鬼塔内之物早已封锁,邪祟不会说话,事实如何,全凭观南宗一宗之言。”他向少君推了杯茶,举止得体,“心火要喝凉茶,少君何必生我的气?” 齐芜菁盯着他,手指微动,似乎想扯那条链子。可外人在场,他忍了又忍,最后将茶喝了,笑道:“你同我关系甚密,我怎么会生宛双君的气呢?” 少君言归正传,继续说:“前些日子我们拜访了六指神婆,发现她眼神不好,腿脚也不方便,她时常出去么?” “没错。”鸦浊盯着地面,目光专注,正在摆弄袖口,“村里有家做衣裳的店,她常常夜里会去那儿捡些不要的布料和线,大伙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齐芜菁很早就想问了:“地上有什么?你不敢看我吗?” 鸦浊和白虎齐齐道:“没有啊。” 齐芜菁越发狐疑,但正事要紧,他道“……她可不简单。”少君回忆起那夜的场景,“她一介老妇,在土房子中搞阵法祭祀——” 齐芜菁说到这,想起自己的罗盘,忽然顿住,因为他有些分不清,当日罗盘转动是因为那白瓷坛中的东西,还是因为无所住。 少君似乎被困住了,他支着头,露出点懊丧:“今夜晚些,我会去屈家看看。” 他说的是“我”,不是“我们”。 * 几日未入住,客舍还给他们留着房。少君回去付钱续住,回了屋,他摸出笏板,还是决定联系一下魏洛。 齐芜菁背对着门,听到桑青的脚步声,他并未转身,等桑青关好了门,齐芜菁忽然笑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桑青不解其意似的道:“少君是怎么了?” 齐芜菁找了半天,终于在无数条未接通讯中翻出了十多条观南宗的信号。他“咦”道:“发了疯就忘,是不是活的太随心所欲了?” 桑青的脚步正缓缓靠近:“活得自由不好么?” “嗯?你在说什么呀?”齐芜菁正在其中寻找魏洛的个人通讯咒,他没有回头,依旧冷嘲热讽道,“原来你想要自由么?那我给你——” 桑青忽然来到他的身后,呢喃了句:“对不起。” 他语气认输,似乎因为少君那句“我给你”受了伤。 齐芜菁手指一顿,半惊愕半惊喜。他回过身,抬眼瞧他:“干吗道歉?” 桑青离得很近,低声问:“你不喜欢?” 可他的眼神分明变得很泥泞,里面的侵略之意已经太露骨。齐芜菁垂下眼,笏板上是魏洛的通讯,他深谙疯狗的习性,语气警告道:“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我问些东西,你最好不要在这期间发疯。” “当然。”桑青看着那个名字,很有风度地说,“我保证。” 齐芜菁将信将疑,他退出桑青的侵略范围,来到角落里,向魏洛发出了讯号。然而下一瞬,他就后悔了! 那道咒链不知何时显形,在桑青的力气下轻易卷上了齐芜菁的手臂,两人的距离迅速被拉扯逼近。 少君心道“糟糕”,但为时已晚,笏板已经脱手,被接在了桑青手上! 讯号还在持续发送,桑青夹着笏板,翻来覆去地看,好像上面有什么玄机。很快,他露出索然无味的神情,因为齐芜菁的表情更吸引他,永远都吸引他。 笏板被接收,传来魏洛的声音:“佩兰,你终于愿意和我说会话了。” 他这句话让桑青的目光沉了下去。 齐芜菁没办法,他看着桑青,只能硬着头皮答下去:“……清灵君,不好意思,我有些事要……”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桑青盯着齐芜菁,用那双病态的、充满扭曲占有欲的双眼,将少君的面颊打量了个遍。而后落下目光,在少君眼神里瞧见了“不要”的求饶讯号。 桑青压根没打算守信用。 疯狗就是这样的,你早该有觉悟。 看他吧。 这太好了。 因为这不是目光,而是一条新的狗链。 桑青被彻底拽住了,于是他俯下了身。 第28章 桑宛双 可是他想要。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齐芜菁深切意识到他和桑青的体型差。他将桑青当做狗,是为了看到桑青对他摇尾乞怜的模样,但齐芜菁忘记了,桑青铜筋铁骨,他在真正捕猎之时,是一头冷酷魁伟的黑狮。 不要。 可这“不要”却像钩子,他在桑青充满攻击性的神情了,瞧出了“惩罚”意味。 桑青低语道:“我好想,好想杀了你。” 混蛋。 “活着太没意思了,你的目光会分给很多人,心也是。” 停下。 桑青无视魏洛的声音,一遍遍诉说道:“死了就好了,太好了……你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少君露出罕见地无措,但桑青已经弓腰埋进了他的颈窝,仿佛在一寸一寸嗅他的气味,但实际上,齐芜菁却反被桑青的味道囚住了。 “心死了,但魂魄只是我的……”桑青的气息像条游蛇,他向上,紧贴着齐芜菁的颊面,给齐芜菁一种被呷住了嘴角的错觉。 桑青说:“我想。” 齐芜菁在他问出那句“可以吗”之前,已经发出了眼神警告。他用气声说:“不可以!” “好。”桑青似乎笑了下,他难捱喘息,却出奇地听话。 齐芜菁偏过头,凶狠地说:“嗯!”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忽然觉得很口渴。 魏洛的声音停顿了瞬,惊喜很快转化为忧心,他语气焦急:“怎么不说话?佩兰,你现在在何处?!” “是啊,危险啊……”桑青的唇蹭过他颈侧的嫩肉,轻不可闻地说,“回答他。” “我在,”齐芜菁不得已仰高脖颈,他克制着喘息,“清灵君,关于婴塔这类……”桑青的忽然眼上他脖子上的细肉,在犬齿下细密碾磨,刺得齐芜菁险些没站稳,他定住神,继续说“,这类邪祟,清灵君有更详细的参考吗?” 齐芜菁感受到了什么,忽然抖了下。他慌不择已地向后倒去,却被桑青圈着腰摁回来,紧贴着轻蹭。 魏清灵道:“菩提门印发的第二册……” “我不要、书。”齐芜菁难以站立,他几乎是悬空坐在桑青的掌中,“你作为观南宗……大弟子,我信你。” 眼尾潮了,那颗红痣变得更艳冶。少君好像变得很可怜,他力气都是软的,整个人被桑青抱在半空。他的前面和桑青贴着,只有布料擦过的声音。 “嗯……”齐芜菁忍不住战栗,他一面想要远离,一面又克制不住地迎合,这令他生出些耻辱的泪花。 放开……齐芜菁勾着他的脖子,他完全被桑青抱在身上,悬滞的身体令少君生出些惊慌地不安,以致于他不得不抱紧桑青,反复地说着苍白的训令,放开,放开…… 少君藏得很好,他将喘息和“嗯”声都藏到了桑青的肩窝里。魏清灵短暂地没有察觉出异样:“但其实……婴塔属于边缘小怪,婴塔之物是靠怨灵累积形成的,除了会随机复刻所见之人的面貌以外,没有任何攻击性。” “这些我知道……”齐芜菁忽然十指蜷起,他很害怕掉落,几乎隔着布料,将桑青的后背抓出了痕迹,“它的生长呢。” ……到底在问什么啊? 魏清灵道:“稍等,我翻一下笔记。” 贴合处的布料已经被蹭潮了,齐芜菁伏在桑青的肩头,流了很多汗。他一改常态,妥协般收起恶劣的锐刺,说。 好高。 要掉了。 去床上。 桑青。 桑宛双…… 桑青偏过头,在他耳边哑声夸道:“乖孩子。” 齐芜菁一愣,他竟在这声夸奖当中险些哽咽,也在鼓励当中失了把控,溢了点出来。 可恶! 少君偏头,报复性地咬住桑青的脖颈,根本不收力道,一下就将桑青咬伤了。桑青任由他啃咬,单臂抱着人走到床前,一俯身,齐芜菁倒在了床上,笏板就放在他耳侧。 魏清灵的翻书声忽然停止,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你怎么了?” “……没什么。”然而话音刚落,齐芜菁忽然弹坐起来,他的无措和推搡并没阻止桑青的俯身和靠近。 桑青正在他的腿间,膝窝都被桑青掌着,并不让他收腿。高挺的鼻梁更先碰到,桑青的气息沿着轮廓蹭了圈,他的鼻尖沾上了少君的潮,却并不餍足。 笏板里的纸页声停止,魏清灵道:“找到了,佩兰,还在听吗?” 舌很烫。 少君浑身发颤,热汗涔涔:“在,你说。” 魏洛道:“婴塔身上的婴儿头到了一定时期会掉落,变成一个与常人相差无几的幼婴,但它不需要哺乳,也不需要摄取吃食,可自行长大……” 齐芜菁的两条腿都落在桑青的手里,他失控地打着颤,去一遍又一遍被桑青禁锢着,不许他夹着。 汗和泪都流了下来,少君难以抑制地小声喘息。齐芜菁有些不明白欲望的来历,三千界从来没有教过他如何掌控和消解,他将其当做人之常情,毫不畏惧在桑青面前袒露情欲,以为这样是谁都行。 然而在这一刻,齐芜菁不可否认,他对桑青的欲望比想象中的汹涌。 不可以继续,可是他想要。 齐芜菁那双发红的眼里全是水雾,他垂下失焦的目光,依稀能辨认出桑青的模样,还能听见狎亵的声音。 桑青狡猾,他的安分守己一扫而空,少量的克制也将被他挥霍而空。他的唇很软,舌很滑,令人分不清是在玩弄还是亲吻。 轻薄中似乎有虔诚。 少君忽然用手掌摁住桑青的头,他迎合桑青的动作,撞到了桑青的舌。在极度的刺激下,齐芜菁几乎要喘出声来,他安定心神,哑声道:“……不要停。” “仅需九日左右就能完全成人……”魏洛反倒被这声“继续”打断,他再也忍不住,恼怒地合上书页,急切道,“你到底在哪儿?师伯说你要来南舆,我已经等了好些天?为何不接我的通讯?你和谁在一起?” 少君的腿架在桑青肩上,颤个不停。在最后,他其实只差一点就能推开桑青了,可桑青却反扣住他的手,更近了一步! 齐芜菁“咚”地声倒在床上,他盯着上方,眼神散涣,已全然失焦。 浪潮来得太剧烈,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桑青的吞咽声,这声弦断,令少君不仅弄脏了桑青的衣领,还哭湿了被褥。 少君还在痉挛和喘息。 桑青捡起被褥上的笏板,礼貌地说:“你好啊。” 他的声音让魏洛一愣,魏洛更加笃定方才的哭声不是错觉,他态度骤然变冷:“佩兰在何处?你对他做了什么?!” 桑青侧身,从身后抱住还在余颤中的少君。他贴在少君的耳侧,话语里都是笑意:“来,告诉他,我们做了什么。” 他声音低柔,像是在哄。 魏洛厉声道:“说话!你们在干什么?!” 齐芜菁没了力气,哑声道:“……没有。” 桑青倏忽拿走了笏板,困惑道:“没有么?那我们刚刚……” 齐芜菁将狗链扯过来,他翻身想要教训,却抵在桑青的额前,困倦地说:“你乖……” 这两个字仿佛敕令,令桑青切断了通讯,将笏板扔开。他的果断令齐芜菁胆颤,少君撩起沉重的眼皮,和桑青近在咫尺的目光相对。 “我乖了。”桑青道,“会有奖励么?” 齐芜菁眼尾泪渍未消,露出点笑。 “我们可以一起死么……”桑青的神色专注,“我是谁?” 齐芜菁挑着笑,还是那句话:“桑青,桑宛双啊……” 桑青道:“不对。” 他目光坚定,好像一定要让少君说出个满意的答案。 “别无理取闹了,”齐芜菁困得不行,“当狗还当上瘾了。” “和疯狗讲什么道理,”桑青忽然扣住少君的手腕,凶猛的占有欲里全是累累伤痕,他轻声呢喃,“对我说我是你的。” * 齐芜菁一觉睡到夜里。 梦里并不安稳,可少见地,这次梦里的人竟不是三千界,而是桑青。 迷蒙间,齐芜菁似乎听到桑青问他:为什么总那么偏袒魏清灵? 其实算不上偏袒。 因为魏清灵是陈佩兰敬重之人,他不可以冒犯,也不可以猜忌,可他终究不是陈佩兰,因此又不能太僭越,要保持一定的疏离。 醒来之时,屋子已被收拾妥帖,被子也盖得很规整。少君翻过身,盯着上方,放空地想:救命,累晕了。 他又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会儿,脑子一片空白,压根想不起来魏洛说了什么。 齐芜菁:“……” 他摇晃小狗链,过了好一会儿,桑青才提着食盒从外面进来。齐芜菁正在走神,他看向桑青,欲言又止,须臾后才蹦出个:“宛双君真是好精力。” 桑青将菜摆了一桌,欣然道:“多谢夸奖。” 齐芜菁搭了件衣裳,坐到桌前,桌上六道菜,就有两样是他最不喜欢吃的。少君不想拂人心意,只挑拣着剩下四道吃:“白日里,魏清灵说什么了?” “这才多久,”桑青夹了点青菜,“少君贵人多忘事。” 齐芜菁咬着筷子:“怪我?” 桑青笑了下,他知道齐芜菁想听什么:“婴塔脱落后九日成熟,化作成人,里面没有真人的魂魄,只徒有一副空壳。”末了,他强调道,“观南宗魏洛魏清灵亲口说的。” “哦。”齐芜菁小口咀嚼,“我其实也没怀疑你说假话。” 桑青不语,端了杯酒要喝。齐芜菁如临大敌,赶紧护紧自己的杯子。他道:“那这就说不通了。” “想要说通很简单,”桑青淡然道,“你依旧不觉得魏清灵在撒谎?” 齐芜菁不想扯这个事儿:“可他撒谎有什么好处呢?屈家只是做普通商贾生意的,他身为观南宗的门生,难道图财么?” “撒谎不一定非得得到什么好处,也能免于失去什么。”桑青很快吃完,搁下碗筷瞧他,“镇鬼塔倒,出逃的邪祟已被全部捉回,宗门其他弟子曾帮忙清点过,这个应该做不了假。” 齐芜菁细嚼慢咽,思索道:“你的意思,化成‘婴塔’的屈大,是另外被造出来的?不吃了,我们现在就去屈家看看。” 桑青却看向窗外:“不必去屈家,他在刀铺。正好,你的刀好了。” * 齐芜菁在路上听说了个大致。 两刻钟前,屈大忽然从屈家破门而出,直奔白虎和鸦浊的刀铺。他行为慌乱,一路上撞了不少行人,大伙儿早听说他死了,没想到却在大半夜撞鬼!一时间人仰马翻,闹了不小的动静。 二人赶到之时,屈大正木愣愣地坐在屋内,神情茫然,只会重复机械地喊“小曲儿、小双”。白虎和鸦浊分别站在他前面,兴许也是觉得青天见鬼,悚然无比,正一言不发得和他干瞪眼。 齐芜菁走到屈大跟前,观察几许。面前这人长得同屈兄一样不假,但目光却很陌生,好像没见过齐芜菁一样。 “屈兄,我们见过,”齐芜菁道,“你若记起我是谁,我便带你去见弟弟妹妹。” 提到“弟弟妹妹”,屈大终于慢吞吞地将视线转向齐芜菁:“你、你……”他拼尽全力冥想,精神崩溃道,“我不认识你,我记不起来!我不认识你!我要我的弟弟妹妹!!” 他呜呜咽咽,鸦浊听烦了:“无用,他连无樱村所有人都不认识,只记得屈家的两兄妹。” 然而正说着,屈大却“啊!”地大叫起来,他捂着头,重心不稳,“嘭”地声摔倒在地上! 齐芜菁亟亟后退两步。 只见屈大似乎忽然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他像虾一样蜷曲着身子,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嘶吼道:“疼疼、好疼!这是我的!不要抢、不要抢!” 齐芜菁当机立断,蹲身点住他的心脉,喝道:“关门!有东西跑进来了,正在挤他的魂魄!” 一点金光自齐芜菁的指尖蔓延开,屈大的身体像被少君摁碎的镜子,金色的脉络从心口散发到四周。 很快,整个铺子地面都是爬满了金色脉络,锁魂链如同疯长的枝丫,将屈大体内的魂魄固定住。 沉寂多时的罗盘,在这一刻遽然转动起来! 事态棘手,齐芜菁道:“他体内有两束魂魄,正在奋力争抢,现在需要菩提门的银镜驱魂,有没有普通镜子?” 鸦浊道:“我去隔壁借。” 桑青拦住鸦浊:“门上镇有拦灵咒,开门等于找死。” 他看向齐芜菁:“外行人最后不要随意调动此书,否则驱魂变招魂。” 齐芜菁道:“我自有分寸。” “从没见你寻死之时有过分寸。”桑青不知从何处摸出片银色夹片,是镂空的叶子形状,“音书宗的驱魂曲够用了。” 他将薄叶置于唇间,遮唇吹上一曲。第一个音律出来之时,屈大猝然绷直了身子,两个魂魄互相争夺,齐芜菁的罗盘发疯似的转动,最后剧烈抖动着停在某个方位。 一张婴孩的脸被从屈大的额角处拉扯出来,它凄声尖叫,狠命挣扎,是极凶极邪的怨灵! 这时,大门忽然“轰”地声向内倒塌! 无数婴孩的怨灵破门而入,阴风狂作,在拥挤狂躁的怨灵后方,是那位抱着白瓷坛的六指神婆。她的颓样不似从前,那双白瞳正在书写辛辣的诅咒:“去,把那身体抢回来,‘他’是你们的!” 齐芜菁立刻抛出三道符,在悬空中排列成三角阵法。金色大阵瞬间扩大,挡在屋内四人之间。 怨灵如疾风骤雨般“嘭、嘭”砸在金色大阵之上。 齐芜菁冷笑一声,对桑青道:“有我在,别停,继续吹。” 六指神婆道:“你们该死!” 齐芜菁莞尔:“老婆婆,我倒想祝您长命百岁呢。” 这屋子中动静不小,原本黑灯瞎火的村子,陆陆续续亮起了好几十盏灯。 “神教,宗门?!一群烂种,你们竟还有脸来插手这个事情!”六指神婆凶狠道,“这种身体本就是造出来,给这些女娃的,你们这群下贱种的后人,都是你们害的!” 齐芜菁做出一副很乖的模样,他点点头:“您也是指桑骂槐多次了。可不知者无罪,您有什么冤屈不如说出来。” “冤屈不在老妪。”六指神婆面露阴狠,“你要想听,便让它们告诉你吧!” 糟糕! 地上的屈大惨叫一声,魂魄剥离的疼痛胜似抽髓! 那只挤入屈大身体的婴灵正在阵法之内冲撞,齐芜菁分身乏术,却听桑青道:“专心眼前,背后有我。” 听了这话,少君头也未回,答道:“好。”他果决再甩出三张符,造出一道阵。前后两个法阵,将六指神婆夹困在其间。 桑青张开五指,单膝而跪,他掌心显露出“卍”的符篆铭文,像是划开的伤口,单手将怨魂摁在地上。 怨魂的脑袋越来越小,面相越来越扭曲,最终“嘭”地声,被桑青摁得魂飞魄散,彻底消亡! 六指神婆见状,发出悚然的大叫! 少君支撑着两方大阵,灵能分散,被婴灵击打得连连后退。这时,他背心受人一掌,将他稳稳托住。 “少君!”白虎和鸦浊齐齐喊道,“接刀!” 桑青道:“只守不攻可不够,拿新刀练练手吧。” 齐芜菁神色一怔。 然而来不及多想,齐芜菁立时停止了灵能输出,在收阵的同时,少君旋身接下了一红一白两把刀。 他握住刀柄,心中竟陡然升起一股诡异之感。刀身轻巧,泛着冷光。他反握刀柄,迅捷向后刺去! 他砍向魂灵,竟然有血飞溅出来。齐芜菁愕然,发现这两把刀上都有若隐若现的咒文,这绝不是一家普通的刀铺可以打造出来的凡刀! 六指神婆一改阴狠的面貌,慈和道:“女娃们,夺了地上那具身体,你们就能长大了。”她在看向齐芜菁时,立马变得怨恨起来,“是他们这群虚伪的宗门人,自称是神祇后人,却将你们滥杀活埋,剔骨仍旧火炉里——” 那瓷瓶的瓶身上,全是诅咒。六指神婆小心抱着它,就像在抱自己孩子。 怨灵声嘶力竭,和当年炉子里的痛苦啼哭如出一辙。六指神婆流下泪来,她道:“我平日里不让你们出来作祟,可现在好了,只剩一具身体了。抢过来,抢过来!” 夜空中黑鸦划过,齐芜菁的肩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片黑羽。说来也怪,那黑羽分明轻盈,却死死黏在少君的肩头。 血染红了雪银冷铁造出的白刀,他手握两把红刃,刀风诡异。很快便杀灭了三只婴灵。 六指神婆见状,忽然大叫:“等一下!不要杀了、不要杀了!” 她急匆匆地打开瓷坛,似乎想要将这些怨灵召回,可它们却完全不听使唤,横冲直撞,在齐芜菁的刀下散了一个又一个。 六指神婆呆呆地跪倒在地,她想起什么,立刻双手合十,低低念起咒语来。 与此同时,那间土房子中的绸带“叮铃铃”地飘起来,地上的红烛火焰骤然熄灭。那些躺在角落里的布娃娃开始颤动,她们笑容诡异,五窍忽然渗出鲜血了。 婴灵杀到一半,似乎被迫受到了某种召唤,要将它们强行收回。 忽然,这写婴孩的怨灵停下杀伐,齐齐调转回头,满是怨恨地朝六指神婆袭去!六指神婆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她似乎从没想过自己亲手养的“孩子”会想置她于死地! 齐芜菁见状就朝外冲,想要拦截,然而桑青却忽然以更快的速度擦身而过,短短一瞬间,他听到桑青说:“可以了,交给我。” 方才飘零在地上的三张符纸,倏忽飞起来,它们紧跟着环绕在桑青身侧,而后停滞在六指神婆跟前,骤然拉开一个大阵! 豕突狼奔的怨灵全部“嘭、嘭、嘭”砸在阵上,烟消云散。 六指神婆满脸血痕地倒地。 “哗啦!” 白瓷坛被摔得粉碎,里面的白色齑粉散落一地,夹杂着活人的指甲和几率花白的头发。 桑青收了阵,几张符纸全部燃起来。 六指神婆瘫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啊!” 桑青冷冷道:“就差一点,你就让她们不得安息了。” 鸦浊和白虎避完风头,掀开帘子,从后面跑出来,扶起六指神婆。 齐芜菁缓了缓心神,将地上的锁魂链收了。他走到六指神婆跟前,神色不虞:“这些女婴是当年拿去做骨瓷的祭品吧,为什么是你会将她们的魂魄收集起来?” 六指神婆神情阴鸷,将手指向了齐芜菁。 第29章 新生血 这是死在她手上的第三个孩子。…… 六指神婆露出恶鬼般狰狞的神色,一字一句道:“是你、你、还有你!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她颤着手,将地上的粉末捧起来,然而天不遂人愿,夜里忽然落起雨来,将她手中的骨灰全部冲走了—— 雨啊……那些个夜晚都下着很大的雨,她草鞋都被泡烂了,泥水溅满她瘦削的腿,可她不能停、不能停! 她跟几个小妹轮流换着,端着一盆血水出去,又端着清水进来。 里面大喊:“六指阿嬷!头卡住了,你快来看看!” 她立马水盆递给了旁边的小妹,撩开了女人的裙裾。女人半蹲着,双腿正在发颤,因为生产,她几乎失去了所有支撑身体的力气,只能被被身后的妇人抱着。 六指抹了汗,心里莫名忐忑,但仍旧鼓励道:“马上了,马上了娘子!再用点力气!” 这是她接生的一百二十三个孩子。自从她搬来这个村子过后,村子里便只有她一个接生婆。她呢,从前接生过很多婴儿,技术好,大伙儿都夸她的六根手指接的不是婴儿的脐带,而是往生路。 可是这次流太多血了…… 外面电闪雷鸣,轰隆隆的,让她心里慌得发痛。 不知过了多久,娘子向后倒去,婴儿终于掉出来了,六指捧着她,是个乖巧的女婴。可太乖巧了,她一点声音也不发。 六指来不及松口气,狠狠地拍打婴儿的脚心。 怎么不哭呢? 哭出来就好了。 “轰!” 惊雷乍响,“重蹈覆辙”四个字是老天降下的敕令!她没淋雨,却湿漉漉地滴水,白光打在她苍白的侧脸,像是只水鬼。 娘子身体还很虚弱,问:“阿嬷,孩子乖吗?” 六指瘫倒在地上,门外的雷仿佛正劈在她的身上,她呢喃:“孩子、孩子……” 婴儿全身软绵,脸颊发紫,出世的半个时辰,六指亲手为她做了张裹尸布。 ——这是死在她手上的第三个孩子。 她的确接生过很多婴孩,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这双接新生的手,忽然变成了夺命的魔窟! 满手新生血啊。 他们说,这几年神祇发怒,降下灾祸,勒令方圆百里的新生儿不可临世,重进轮回。可六指不服这狗屁神,动不动就发火、心眼比针孔还小,降下的罚戒却能死成千上百的人。 这是神么?是鬼! 雨每日都下在她的身上,令她心里湿漉漉的,背满了罪孽。 六指盯着这双手,想要砍掉它!剁掉多出来的那根手指!这是不祥之物,一切都是它在作祟! 然而在某天夜里,雨却忽然停了,她听到乱葬岗中传来婴泣之声,这声音令她浑身战栗起来! 她捂住双耳,以为是婴孩化作厉鬼,来找她索命了! 就在这时,一头野狼跳进了她的院子里。 它从嘴里叼着一条婴儿腿,用冒着绿光的眼睛幽幽看着她,六指大惊失色,仿佛又听到了孩子的哭声,闻到了雨夜的腥味。 泪水瞬间盈满了她的眼眶。 她没有武器,只有腥味难消的接生盆和发霉的巾帕,还有赤手空拳下多出的一根手指。 究竟是如何杀掉野狼的,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夺回那条腿后,她被抓烂了眼睛,耳边依旧萦绕着无数婴儿的声音。 不是啼哭,而是笑声。 她们夸她,好像很开心,很喜欢她。这一刻,六指心中酸楚,她一把年纪,却仿佛成了新生的母亲。 不久后,六指循着哭声来到了乱葬岗,那条路布满泥泞,像融化的铁水,烫烂了她的草鞋。 烫? 乱葬岗里面有一座破庙,里面供着一尊断头神像,神像前火光大盛,是鼎烧来发黑的火炉!倏忽间,婴啼大恸,仿若雷鸣! 六指瞧见一个人蓦然弯下腰,从脚边倒提起死婴的两条腿,晃悠了两下,然后像扔瓜皮一样扔进了火炉之中! 刹那间,那火如洪水猛兽,逃出火炉,火焰窜天,与神像齐高! 那人见状,露出心神向往的表情,虔诚跪拜,口中反复念着几句话:“死婴活婴九十九,请明王收弟子,准我入观南。” 死婴活婴九十九啊…… 六指揪住齐芜菁的衣裳,指甲渗出血来:“那小官为了入神门,拿九十九个刚入世的婴孩做敲门砖!那大火之下埋的全是婴孩的白骨!” 齐芜菁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沉思道:“原来观南宗的入门考核竟这么骇人听闻?” 六指神婆见他信了,那副怨恨的模稍缓,只一个劲地咒骂:“你们这些做神的、做官的最是虚伪!”她阴狠地说:“她们不会放过你们的!我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可是阿嬷。”齐芜菁道,“你将她们困在狭仄的瓷坛当中,就是为她们好么?” 六指神婆说:“因为她们想要报仇!她们必须得报仇!” 齐芜菁道:“如此一来,她们只能化作厉鬼,不仅恨那真凶,也恨你!” 六指神婆道:“胡言乱语,挑拨离间!我那么爱她们!她们怎么会恨我?!” 齐芜菁指出:“瓷坛中有你的指甲和头发,你用自己的发肤为引,将她们禁锢在瓷坛当中,令她们永不得安息!” 六指神婆的眼神中突生寒意,她森然道:“你懂什么,她们不需要安息,她们只需要再活过来!” 音落,她忽然伸出手掌,朝齐芜菁打去!齐芜菁反应迅速,已经挡开,然而在触碰的瞬间,他魂魄遽然一震,像要出体一般!说是迟那时快,他的后背被人接住,强行入体的外魂被桑青一掌拍了出去。 齐芜菁眼前都是重影,连身形都无法控制。只听得六指神婆尖叫一声,齐芜菁道:“发生什么了?” 桑青淡淡道:“魂飞魄散了。” 他那只贴有珍珠的眼睛闪过一抹红,六指神婆忽然没了声音。 桑青收回目光,道:“你魂魄不稳,须得先固魂。” “好,”齐芜菁也不逞强,他手臂搭上桑青的脖子,被抱了起来,“要多久?我们今夜就要赶路去南舆。” 桑青道:“今夜不行,最快得明早再走。” “那么久?”齐芜菁略有所思。 在他思索其间,桑青已经抱着人飞快回到客舍。 一路上,齐芜菁耳旁嗡嗡作响,他的魂魄好似被撞在不合尺寸的容器里,在颠簸中左冲右撞。 他和桑青面对面坐在床上,目光中都是光圈。齐芜菁意识仍旧清醒,五感却难以控制,忽然,他感受到有人捏起他的下巴,齐芜菁混沌着眼神,被迫于桑青对视。 桑青问:“少君真是不要命的一把好手。” 齐芜菁没心情和他玩笑,直接交代了:“使用锁魂链需要用到驱动之人的魂魄,一时不小心,用了很多条。” 言毕,桑青忽地将手指点在少君额前,先是一阵冰凉,旋即是一阵蔓延开的灼热,齐芜菁在脑海里猝然看见一双正紧盯着他的眼睛! 是桑青的眼。 齐芜菁猛然推开桑青,后知后觉地问:“固魂需要窥探我么?” 桑青握住他的手:“固魂之法,少君读那么多书难道不知?我若为你固魂,是定能瞧见你的魂魄的,同样的,你也能瞧见我的,一来一往,怎么就算窥探了呢?” 齐芜菁皱起眉:“不要了,时间紧急,还有正事。” “不必急这么一会儿。”桑青说,“现在出发,也还有两日半的路程。少君自行调理,少则半月,若这途中遇到什么邪祟,少君魂不附体,可不适合战斗,岂非更要耽误行程?” “我不需要,我的身体我最清楚。”齐芜菁扯过他的链子,温声道,“窥探我令你很愉悦么?不如一并说出来,还想做什么,我都满足你好不好?” 桑青不急不慢:“少君那么害怕我瞧见你的魂魄么?” “是啊。”齐芜菁应对自如,“你要看的东西最腐烂,不如好好盯着这张皮囊,他满足你不就好了?” 齐芜菁语气中浑不在意,将“他”和自己剥离开来,那点暗示里掺杂着薄情,仿佛除开这身皮囊,他和桑青就是两个互不相干的人。 桑青静静地瞧了他片刻,没说话。而后倏地笑了,竟觉得有些荒谬:“你是这样想?” 齐芜菁并不动容,他道:“床笫之欢如流水,过了就过了,色字头上一把刀,刃的就是你我这种货色。” “负心薄情的人只有少君一个。”桑青莞尔,“说这话的意思是要提醒我什么呢?” 齐芜菁道淡然笑道:“提醒宛双君,当心掉脑袋。” 他松开咒链,整理衣衫,就像在重新整理二人之间的关系。桑青道:“少君心里敞亮,只想着安危,不像我,想了很多。你难道——” “不想知道。”齐芜菁谈笑似的将人推开,“一条链子绑起来的关系,往深了讲就没意思了。” “自然,链子在少君手上,你可以随时撒手。”桑青忍不住扯了扯套在自己脖子上的项圈,“我也并没有要从此就离开。” “你明白就——”齐芜菁忽而愣住,“你放才说什么?” 桑青道:“少君以为这条链子易断,那不妨试试。” “试试什么?”少君顿感不妙 “试试究竟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薄情。”顷刻间,齐芜菁双手被咒链反套住。不知是谁在拉扯谁,在遽然缩短的间隙里,齐芜菁竖起浑身的刺:“你要看?好啊,看啊,我才不在乎!” 桑青没有用手指,而是与他额头相抵。 “你最好不要后悔!”齐芜菁身口不一,他狠笑着,“我一定会好好、好好欣赏你的表情。” 那双眼闯进来。 桑青像头刚睡醒的狮子,带着点懒意,盯着跟前的猎物。 齐芜菁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下,他脱离了陈佩兰的皮囊,正挑着点笑和狮子对视。 那目光带着玩味和挑衅。 仿佛在说:看清了么?我是谁。 第30章 入观南 “带你去别的地方看星子!”…… 片刻后,齐芜菁神魂归位,桑青和他分开,正看见少君意兴阑珊地打量。 桑青道:“我脸上有东西?” 他这话让齐芜菁挂不住笑,少君神色几变,从看好戏变成了将信将疑:“我是谁?” “紧那罗门的佩兰君。”桑青语气佻达,“这话倒有趣,少君觉得自己是谁。” “我在问你,怎么倒反过来问我。”齐芜菁疑神疑鬼,心道:难道他没有瞧出来,这里面装的不是陈佩兰的魂魄? 少君遮掩般来到桌前喝水:“那六指婆说的话真假难辨,各宗门的入门考核向来是公开的,更何况是观南宗这样的大门派,真发生这样的事,早被各门派围剿查办了。” 齐芜菁收拾好包袱:“婴灵未知,六指婆的房子里兴许还养着鬼。她在找婴塔做婴魂的容器,暂时不会伤害活人,只不过屈大的状况,还得找屈三确认一下。” 二人回到刀铺,和小曲面对面,要她把当时的梦境再讲一遍。 小曲儿见他神色凝重,不敢添油加醋,托盘告之:“事情是这样的,当日大哥和他的同僚约好在鹿野林和柳太公碰面,谁知林中忽然窜出来一个食尸人,对他二人发起攻击。大哥被咬断脖子,从山林滚到了河边,但在弥留之际,大哥忽然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那人戴着半脸鬼面,拿着一把长刀,对大哥说:‘这很稀奇,如今世间已经无人拜我了,既然你求了我,我便为你指条生路。’ “大哥原本就见祂眼熟,此刻幡然醒悟,确认祂是三千界。三千界指着跟前的这条河,让大哥从这跳进去,不久后,便能回家来找我们。’于是大哥便照做了。三千界临走前,还对大哥说,下次不要将祂的木雕神像做那么丑,当心求到其他东西。我原以为这只是那恶神的把戏,祂臭名昭著,嗜血滥杀,怎么可能会帮……可是大哥真的回来了!” 众人看向床头,屈大此刻正躺在床上,他魂魄受缚,暂时没有其它东西来抢身体。 原来求祂就能见到祂么……齐芜菁收回目光,稳住心神:“那些木雕可还在?” 屈二道:“家里还有很多。大哥时常去各地走生意,会雕很多神像。但他常说,求人不办事比求人办事更容易,因此他不雕南明王,不求大腹行等神祇的保佑,反而喜欢雕那些邪神邪佛,去求他们不要作祟。” 小曲儿又道:“仙君要木雕像的话,我可以回去拿。” 齐芜菁道:“不必了,我们今夜还要赶路。” 小曲儿有些惶悚:“今夜就要走么?可六指神婆饲鬼,大哥在这——” “你别忘了你大哥将谁求来了。”齐芜菁轻讽道,“这条生路是祂允下的,若不能保你大哥活着,我看这‘恶神’祂也不必当了,有名无实的废物。” 鸦浊和白虎忽然齐齐向右看齐,桑青挑高了眉,还带着笑。 屈家俩兄妹哪想到他敢这样评判三千界,一时惊骇失色,不敢继续谈论。 * 齐芜菁在村里买了两匹马,趁着夜色上了路,在第三日曙色前赶到了南舆,远远便瞧见一跳蜿蜒刺目的熔岩火河。 四独河对面,是一座高墙围起来的城池,城墙上插了许多幡旗,在热浪中扭曲。 齐芜菁脱了外裳,露出一身银丝绣的云浪纹雪青绸缎长袍,显得矜贵典雅。 少君道:“好热。” 这里热风滚滚,风沙眯眼,两人吹了满身的沙,跳下马之后在原地抖了半天筛子。 桑青也脱了大氅,不知怎么竟发出一阵叮铃哐啷的声响,引得少君侧目。 齐芜菁瞧了他半晌没说话,而后费解道:“我说那日结账之时怎么那么贵,敢情你全给自己买饰品去了。你有病啊?干吗把自己一身挂得花花绿绿的?!” 桑青着一身鸦青色的山河纹窄袖修身袍,双肩配有银制流苏肩饰,胸前挂着繁奢璎珞,由金、银、玛瑙、琉璃、阵磲、玫瑰七宝做成,其下垫着祖母绿的琉璃佛珠……还有腰饰、挂饰…… 齐芜菁:“……” 倒也不能说不好看,色彩搭配妥帖,奢简得当,只是有些太夸张,像只花孔雀。 桑青不以为然,仿佛经常这样打扮似的:“既然来观南宗做客,可不能让少君丢了面子。” 齐芜菁不忍直视:“……丢得也差不多了。我已经联系了清灵君,过会儿就有同僚出来接应,这条河……” 四独河中的火浪湍急,拍打在高耸的河壁上,溅起的熔岩将两侧的石壁烧成了黑炭。齐芜菁忽然鬼使神差地走到河边,朝下望去。 高高的河岸旁设有结界,防止行路之人失足掉落。 齐芜菁说:“我听说,四独河只烧身负罪业之人……”他探出头,神色困惑,莫名感觉这火河之下,似乎有双眼睛在看着他,“本人魂魄污秽不堪,想必能做火河中的饵料。” 桑青行至少君身后,道:“现在投河可不是个好时机。” 齐芜菁被火风吹得双颊发红,他道:“紧那罗门为无生果麾下的教派,南明王在下面,未必敢收我。”少君皱起眉,“奇怪,这下方有活物么?” 桑青瞧着他背影:”怎么了?” 齐芜菁纳闷道:“我总得有人在盯着我。” 正说着,城门忽然打开,降下一座冰蓝色的琉璃桥。三名着古朴短袍的观南宗弟子骑马而来,他们头顶高冠,额前点有朱砂,腰侧插幡旗挂葫芦。 桑青挖苦道:“做观音一定要这副清高的穷酸样吗?” “装扮成花孔雀就能普度众生了?”齐芜菁看他一眼,“傻狗,你这一身的钱是我付的。” 魏洛打头,勒马停在齐芜菁跟前,他有些高兴:“你来得很晚,前几日师伯就给我发了通讯,是——” 叮铃哐啷。 齐芜菁:“……” 桑青将先前骑来的两匹马托付给远处的人家,而后缓慢走来。他装扮实在夺目,魏洛一眼瞧见他,脸色骤然变得阴沉:“他怎么也来了?” 齐芜菁干笑两声,随口胡诌道:“我不太认得路,多亏宛双君……” “你骗我。”魏洛翻身下马,走到齐芜菁跟前,“从前在煜都,你最会认路。是不是他非要跟来?” 一瞧见魏洛,桑青就莫名困倦起来,连个眼神都不愿给。齐芜菁道:“让他来也是师父的授意。” “我明白,佩兰。”魏洛温声道,“我听说了,师伯允他跟随,是为了保你路上安危。可如今你人已经安然到了南舆,我可以保护你。之后返程,你若害怕,我也可以告假探亲,随你一起回煜都。” 齐芜菁轻咳一声,一双大眼转了又转。桑青活动了下脖子,仿佛准备大展身手,齐芜菁赶紧将他拦住。 少君福至心灵,忽然为难地说了句:“清灵君,你误会了。”他把玩着桑青腰带上的铃铛,不疾不徐道,“煜都收奴的玩法有很多种,宛双君这种……是不能离开的,我夜夜都很需要他。” 余下两名观南宗弟子对视一眼,惊掉下巴:他就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了。 魏洛不可置信:“你说什么?你怎么……我原没有将你和他想得那般龌龊!” 桑青感慨道:“那你可真是心地纯良啊。” 魏洛忽然摸向腰侧,那里有面黑色的幡旗。齐芜菁立刻退了一步,直言不讳:“清灵君,我们远道而来,便是客。若水师伯和师父之间情深义重,若是不欢迎我们,直言便是,何必动起手来,拂了两位老人的面子?” 听到自己师父的名字,另外两位看热闹的弟子也跳下马来,摁住魏洛的手,劝阻道:“师兄,师父交代了,要好生招待佩兰师弟,不可忤逆师命啊!” 魏洛用力握拳到手指泛白,他看向齐芜菁,又垂下眼,落寞地说:“失礼了。佩兰,我带你进去。” 魏洛在前,齐芜菁紧随其后,那道琉璃桥上做了几道阵法,底下的火浪被尽数阻拦,桥上甚至称得上凉爽。 观南宗的普世之念,“众生无明而造业,观照自我以修行”,其修行之术不在“灭”,而在“镇”和“炼化”,最出名的便是鎏火金箭和镇神符。 齐芜菁在去客舍的路上,路过间茶馆,有人正在二楼唱戏。待看清扮相,齐芜菁目光一顿。 那女子双目渗血,跪地嘶声哀嚎,她满身的衣裙都是鸦羽所做!八九不离十,这扮的是无所住! 而另一方,一名头戴忿相佛面、怒发冲天的四臂神正高举长矛,从背后将“无所住”愤然刺穿! 魏洛边走边说:“宗门大比在即,镇神符的符法已经不外传了,你若想学,须得等到宗门大比过后了。” 齐芜菁神色困惑,不得已收回目光:“什么宗门大比,我怎么不知?” “这是前些日子各宗门的掌门之人商讨出来的。”魏清灵带着人转过一个幽静小径,“天下常年以观南宗、紧那罗和菩提门三大宗门坐镇,只因为我们是三大神祇的直属弟子,宗门大事的决定权便落在我们手中,其他门派自然不服。于是便商讨出了‘宗门大比’,到时候会放出不同级别的邪祟来试炼,大伙儿各凭本事上桌。” 言语间,齐芜菁被带到一处幽深僻静的院子,魏洛道:“我知晓你喜欢清净,这处院子我早早就命人留下来了。” 齐芜菁道:“清灵君费心了。”少君左右查看,却发现是个独舍,只有一张床,“那么宛双君……” “不必忧心。”魏洛冷然道,“别的地方还有几个客舍,离你这里较远。” 桑青鹦鹉学舌道:“清灵君费心了。” 魏洛脸色难看至极,他维持着最后的风度:“佩兰,夜里我在落霞处准备了接风宴,师父有命,你一定得来。” * 落霞处是观南宗向北、一处可以观赏日月星霞的营地,四面皆是黄沙。 齐芜菁掀开帘子,魏洛已经在等着了。 少君看了眼四周,表情困顿道:“怎么只有清灵君一人在这?” “师父和师弟们临时有事。”魏洛已经喝了点酒,“你不是喜欢清净么,现在只剩你我了。” 齐芜菁站在门口没动:“那想必清灵君是有很要紧的事吧?” 魏洛坐得端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以前在煜都的时候,你就老喜欢跟在我的身后……” “若要叙旧,还是改日吧。”齐芜菁淡声道,“这地方适合聊点正事。” 营帐外忽然闪过一阵风,齐芜菁的指尖忽然被一道力轻轻勾了勾,少君笑了下,这才走进去,在魏洛对面坐下。 魏洛神色冷冷,他喝了酒,变得更不开心:“这地方你从前也来,有云有星月,你……”他瞧向齐芜菁,闷声道,“你现在怎么同我这么生疏了?你是不是怪我?” 齐芜菁话里周旋:“哪里的话。” 魏洛怅然道:“从小你就爱生病,那次竟染上了疫病。我其实没想走的,我不怕传染,可我拗不过师伯和师父……后来几次从南舆偷跑,险些被乌鸦啄伤掉进四独河,师父罚得很凶,我只能安分下来,等到之后有机会再——” “都过去了。”齐芜菁神色不改,想到了白日里见到的那出戏,“你适才提到‘乌鸦’……四独河和无所住有什么关系?” 魏洛搁下酒盏:“观南宗这边一直有个典故,‘红流浆焚神骸,食目鸦浴火生’。”他为齐芜菁斟酒,“讲的是,当年三千界率领恶徒与明王互相厮杀。那时的无所住还只是烛雪君麾下的助手之一,但南明王毕竟是新神出世,实力骁悍,连同各宗门将三千界、无所住以及所有恶徒一同打入深渊,再以身躯化熔岩,将他们真真切切烧死在了其中。 “然而不久后,异象突生。那条熔岩火河之中竟飞出无数的乌鸦,那些乌鸦嘶吼长鸣,日夜发出痛苦的哀嚎,见到人眼便啄食。 齐芜菁遮掩在袖中的手攥成拳:“三千界和无所住死了?” “其他人的反应同你一样。”魏洛盯着酒面,“正因为现如今三千界和无所住仍活在不周城,所以这个典故很少有人信。但观南宗的人却无比确信,三千界和无所住一定死在了其中。” 齐芜菁心忽然跳得很快:“为什么?” 魏洛冷笑道:“因为四独河里有祂们二人的残魄。所以,我敢笃定现在在不周城的不是什么恶神,而是两只鬼。” “清灵君,我听闻‘四独河中过,不留魂与魄’,”齐芜菁转了转酒,没喝,“河中有谁的魂魄,这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魏洛似乎酒醒。 营帐内烛火摇晃,齐芜菁搁下酒杯:“清灵君,你骗了我。” 齐芜菁没喝他的酒,便是不陈他的情。魏洛目光闪烁:“这些都是传闻,兴许里面并没有祂们的魂魄。” 齐芜菁若无其事般笑道:“真的没有么?” 魏洛坦率地和他对视:“我没有骗你。” 齐芜菁支着脸,全神贯注地瞧他,失望道:“清灵君,我敬你我二人从前的情谊,假装不知你骗了我四次。” “第一次,你骗我婴塔这类邪祟体内无魂无魄,可无樱村的屈大身上却残留他的魂魄。 “第二次,你骗我这场接风宴是若水师伯的授意,要我不得不来赴约。 “第三次,也就是刚才。至于第四次,那就是现在——” 齐芜菁抬手将酒打翻,洒了一桌:“你给我喝的酒里面有东西。” 魏清灵大震,他立马捡起齐芜菁的酒盏察看!然而齐芜菁已经从座位上离去,魏洛拦住他,沉声道:“我并没有。” 齐芜菁的手下意识按到了腰上,那里有他的刀。 他的防备令魏洛有些落寞,魏洛说:“就算我其他地方说了谎,但你也要相信,我是绝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 “小事,幸亏我不是蠢货。”齐芜菁抽出白刀,用刀尖挑开魏洛拦在他身前的手臂,他看向魏洛的眼神里充斥着嘲笑,而后喊道,“宛双君,夜深了。” 魏洛面如寒霜:“你同我生疏可以,但我不能让你和他呆在一处!” “这样……”齐芜菁道,“既然如此——你知道白刀先出鞘的含义么?” 少君道:“对准第一个仇人。” 他话音刚落,忽听营帐外一声锐利的马鸣!门口掀起飞扬黄沙的同时,魏洛忽然召出腰间的幡旗,口中念咒。 “罗里吧嗦。”齐芜菁挥动白刀,划伤了魏洛的肩。幡旗令下,骤然插入地下,一道法阵展开—— 齐芜菁的手臂倏然缠绕上咒链,法阵之下紧随着伸出几只手。齐芜菁悬滞半空,齐齐砍掉,他对外说:“接稳我!” 身子猝然下坠,落在桑青怀里。桑青勒转马头,俯身低语:“怎么了,是太高了么?” 这句“太高”令少君回忆起一些东西…… 下一瞬,晚风拂动起来,吹乱了齐芜菁的发。他的后背紧靠着桑青的胸膛,那温度令他得了安稳。齐芜菁霎时间泄了气,桑青的笑意在他而后:“天不怕地不怕,这次竟然吓成这样了?” 齐芜菁提高声音:“谁怕了——?!” 桑青问:“不怕还靠我那么紧?” 少君正要离开他的胸膛,桑青忽然高高勒起马绳,将人倒回自己怀里:“还不够紧。” 星穹都被抛在身后,疾驰而过的夜风将齐芜菁心里那点阴霾吹得半分不剩。他大声说:“要、去、哪、啊?想、睡、觉!” 桑青哈哈笑道:“带你去别的地方看星子!” 不久后—— “噗通”。 齐芜菁倒进沙子里,紧接着桑青也倒下了。 齐芜菁“大”字形躺着,气喘吁吁地笑道:“这地方好脏。” “刀已经沾了血。”桑青仰面道,“早就不干净了。” 齐芜菁抓沙子扔他:“不要提魏清灵,扫我兴致。” 他不让提,桑青就偏要提:“连我都不能说?难道你要把他放心里?” 齐芜菁道:“什么‘心’不‘心’,少君可没心。谁惹我不开心,我就杀谁。” “没心怎么开心?”桑青道,“你在骗我?” 他一直呆在营长外面,吹冷风吹得脸疼,将里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桑青说“骗”,明显是学适才齐芜菁的口吻。 齐芜菁盯着夜穹,正色说:“魏清灵提到魂魄,令我有个猜想。” 桑青道:“愿闻其详。” 齐芜菁说:“四独河连三千界都能烧,更何况其他人。若三千界和无所住的残魄真在河中,那么河外的人想要得到这个消息,只有一种途径,那就是河中有东西爬出来了。这个东西还得和三千界沾边,能证明三千界和无所住的魂魄存在。因此,四独河是个只出不进的地方。” 桑青道:“为何不能是个高人?孤身入了河、探到三千界的魂魄,而又安然出了河,将这个消息广而告之?” “你别忘了,四独河中都有谁。”齐芜菁枕着手臂,听着风吹沙的声音,“南明王在下,容不得污秽之人,宗门内杀业累累,根本没有这样的人,就算有,河中还有千万追随三千界的恶鬼,依照观南宗一派‘镇’的理念,下面的恶鬼兴许还生龙活虎着,掉下去谁能尸骨完好地回来,那么假设真的还有这样的人,天下宗门立马就要大乱。” 他伸出手臂,张开五指,透过指缝看星星:“因为他不仅身无杀业,还能从南明王以身死镇压的恶鬼下逃出。” 桑青道:“自相矛盾。” “没错,自相矛盾。”齐芜菁眯起眼睛,“想要无杀业,便不能杀恶鬼;若不杀恶鬼就逃出,那他便是与恶鬼勾结,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有吧。” 桑青笑道:“说得很好。还有呢?” “我先前不明白,为何屈兄投河后可以化作婴塔复生,但仔细想想,渝怀的那条河一路流下来,是会汇入四独河的,也就是说,屈兄的身体和魂魄都进了四独河。”齐芜菁手臂放松落下,砸进沙里,他眼睛发亮,“会不会他最后是从四独河里爬出来的?进而言之,婴塔这类邪祟,根本不是从泰康的雪山滚落,它也是从四独河里爬出来的!” 桑青愉悦道:“他又骗了你。” 齐芜菁心如止水道:“??第五次。”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道,“等等。”【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陈佩兰 “他凌虐了你么?”(二更)…… 少君勾过小狗链,神色危险:“你先前提醒我,让我当心魏清灵说假话,莫非你早就知道些什么?” 他指尖分明没用力,桑青却被扯到脖子发紧,不自觉靠近:“我只知道少君信他,不信我。” 少君挑高桑青的下巴,傲然道:“我和他从小一块儿长大,情谊岂是外人可比……” 他这句“外人”像张邪符贴上桑青的额头,令疯狗马上就要发疯。 “……但话又说回来,”齐芜菁目光玩味,“若宛双君愿意坦诚相告,我也可以重新斟酌孰轻孰重。你愿意将自己献给我么?” 桑青握住他的指尖:“真要听?那你可要接住了。” 齐芜菁“唔”道:“接住什么?” 桑青眸色一暗,让人瞧不懂表情:“接住我。” 这话轻飘飘的,却倏然沉重到砸在地上,让二人陷入了短暂地沉寂。细沙被吹走了好些,桑青恢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仰倒在黄沙里:“也没什么好讲的,活得太久,都快忘干净了。” 齐芜菁也不客气,他也仰望星空:“二十又五很久么?我看你真是活够了。” “是啊……”桑青笑起来,不厌其烦地问,“要不要一起死呢?” 齐芜菁道:“别着急,看完今天的星星再说。” 桑青开始讲:“从前有一个人……” 齐芜菁打断道:“又有一个人?” 桑青惊奇:“以前有过吗?” 齐芜菁点点头:“你不如说从前有条狗。” “也行。”桑青似乎并不介意,“从前有……” “喂。”少君顶着满脑袋黄沙坐起来,“我不要听有个人,也不要听有条狗,人我有,狗我也有,独独没有桑宛双。” 桑青有些新鲜:“你要听桑宛双的故事?那是谁?” 齐芜菁俯身弹他耳朵:“不认识。所以你要讲给我认识。” 桑青道:“好吧。从前有个人……” 齐芜菁“嘭”地声倒在旁边。 桑青哈哈大笑。 从前有个人,他住在有大漠和草原的地方,这个地方很特别,不准信神也不准信佛,非要有个“神”的名义,那么草原的神是牛羊,天空的神是鹰隼,若信了别的,牛羊不吃草,鹰隼不捕猎,它们就不显灵了! 那个地方叫什么,这个人忘了,但是那个地方的人他却记得很清楚。有一年夏天,牛羊生了病,那些疫病传染给了人,一传十,十传百,所有人都染上了,药石无医,人和牛羊一块儿下葬,死了一批又一批。 但那个人,他有病。他仗着自己身强体壮,跑出家乡,自身难保却妄想救大家。这个人他来到另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有宗门,有修者,这些人告诉他,若是无药可救,那便是天不让你救,这个时候你就要求天。 又有人说,你若求不到,便自己做天。 这个人自己做过天,发现不过是滥竽充数、东施效颦,死的人一个都没救活。于是他便求天…… 桑青懒懒散散地说:“他一路北求,来到处名叫煜都的地方,又凑巧碰上了朝圣日,跟着人流,他跪在了一处宫堡下面。阁楼上有位穿白衣的少君,郁郁寡欢的,像被关在笼子的病鸟。那个人心里嘲笑他,还很可怜他,但不知怎么就被少君听到了,少君含恨扔了朵白花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中那个人。 “周围所有人都在欢呼,大伙儿似乎都很羡慕这个人,但只有这个人知道,他完蛋了。” 齐芜菁听他讲得狗屁不通,也没打断,而是真情实感地问:“怎么就完蛋了?” 桑青道:“因为这个人脑子有病,他以为有人要杀他,所以就记恨上了这位少君。然后偷偷入了和少君对立的无为教,但这个人很快发现,无为教也是一群废物,还是无头苍蝇,他们的教主只顾四处搞破坏,半年才露一次面组织纪律。正当这个人想要退出无为教时,他却以无为教教徒的身份被神教抓了。” 齐芜菁点点头,似乎觉得这故事还不错:“再然后呢?” 桑青道:“再然后……这个人就每天等,等了很久,终于等到可以杀少君的机会。然而少君让他‘汪’了声,‘汪’过之后不仅有了新衣裳,还有了疗伤的药。” 齐芜菁“啊……”了声,意兴阑珊道:“这太烂了吧。” 桑青道:“你想听哪种?” 齐芜菁抬腕遮住眼睛:“狗既然心怀恨意,你就得讲他有多少种方法折磨死主人,他每日听话卖乖,是在设置怎样的陷阱……你太没劲了。” 桑青道:“灵感告罄,不如少君想想,身为主人,会用什么方法来折磨狗呢?” 齐芜菁冷嘲热讽道:“其实没有,全凭心情。因为我根本不在乎猫还是狗,懒得花心思去折磨。”齐芜菁翻身撑着脸,又问,“你这故事没讲完,最后那些无药可医的人是什么下场?” 桑青事不关己道:“全死了。” 齐芜菁别嘴:“那你这滴泪?” 桑青道:“哭悲,鳄鱼泪。” “啊……太烂了!”齐芜菁道,“我再提醒你一遍,你可千万不要出去做文章,丢的是我的面子!” 就在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之时,有个裹黑袍拄拐杖的人逐渐靠近。那人行动缓慢,像是每一步都很犹豫似的。 忽然,他踩中沙坑,一条腿骤然陷了进去。 那边“嘭”的声响动,令齐芜菁忽然警觉,他立马拔刀:“谁在那儿?” 那人正在笨拙地拔腿,仿佛光是这一动作,就足以令他气竭。此刻听到齐芜菁的声音,更是吓得浑身发软,跌倒在沙坑里。 齐芜菁狐疑地走近。 那人遮遮掩掩,赶紧低下头。 “大半夜不睡觉,鬼鬼祟祟看人幽会。”少君毫不客气,蹲下身将刀架在他脖子上,“抖这么厉害?头转过来。” 那人闻言,执拗地拧着脖子,浑身都吓得发抖。除了打扮诡异,丝毫不见威胁。 “少君问话,”齐芜菁刀尖上移,挑过他的下巴,“快点——”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面前的人满面都是眼泪,战战兢兢地仰面瞧着他。 这张脸,竟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一瞬间,齐芜菁脑中闪过无数疑问,陈佩兰不是死了么?他分明夺了陈佩兰的身体?我总不能是假的吧? 连桑青都诧异了一瞬。 但很快,齐芜菁定下心来,捏高对面的下巴。他左右打量,眼睛发亮,甚至还有些恶劣地亢奋:“做得挺逼真。” 婴塔还是傀儡? 他和面前的人虽然都长着陈佩兰的脸,但气质却截然相反。“陈佩兰”似乎被吓破了胆,被齐芜菁捏着下巴也不敢反抗:“我是你……” 齐芜菁道:“这么巧?” “陈佩兰”道:“我知道你会来,我一直……在等你。” 齐芜菁将人从沙坑中拉了出来,他发现这人轻得可怕。 桑青无可奈何地坐在沙子里,对面儿是两个少君,其中一个温顺柔弱,另一个腰杆挺得笔直,神采奕奕。 齐芜菁的困倦一扫而空,他很有精神:“我是假的,他是真的。” 桑青:“……” 齐芜菁玩得没趣,他支着脑袋,仔细打量“陈佩兰”:“小狗,高阶真皮傀儡该用什么方法试?” 还未等桑青答话,“陈佩兰”柔声道:“我不是傀儡。” 齐芜菁道:“那你就是婴塔。” “陈佩兰”略一思索:“算是。” 齐芜菁纳闷道:“可你太真了,我见过婴塔,甚至见过有魂魄的婴塔,像个木头,不会思考。” “陈佩兰”摇摇头道:“我不懂,但我一直在等你来,从你进观南宗开始,我就在偷偷看你。我走得慢,后面又听到你去了落霞处,又一路跟了过来。” 因为“看”这个字,桑青终于来了点兴趣,他微微俯身,听见齐芜菁问:“你想杀了我,取而代之么?” “陈佩兰”摇摇头:“我想让你,杀了魏清灵。” 齐芜菁道:“抱歉,你再说一遍。” “我想让你杀了魏清灵。”“陈佩兰”说话很柔和,他道,“如果可以的话,也请杀了我。” 齐芜菁沉思:“我以为你是让我来救你。” “陈佩兰”摇摇头:“‘救我’之法,只有‘杀我’。我体内有你的一缕魂魄,该还给你,还给你,便是还给我,救你,即是救我。” 夜已深,荒漠之中的气温骤冷,“陈佩兰”虽为婴塔,却能感知到恐惧和冷意,齐芜菁起身,将自己的外裳给他披上,刚坐回来,自己肩上便一沉。 桑青将自己的外裳给了他。 “陈佩兰”说:“谢谢。” “是我该谢谢你。”齐芜菁道,“没什么,你继续讲,魏清灵做什么了?你很害怕他么?” 一提到魏清灵,“陈佩兰”便死死攥着手中的拐杖,忍不住瑟缩:“我便是他亲手造出来的。六年前,他偷了你的魂魄,做成了我,将我当成你养在身边。拿我的身体行床笫之欢,还同我拜了堂。” 齐芜菁并未多惊讶,他早就察觉了端倪:“他脑子果真有病。” “啊……”桑青眯起眼睛,有点没耐心听了,随口一说,“杀了吧。” “别急。”齐芜菁摁住他,安抚道,“乖一点。” 他转而对“陈佩兰”道:“他凌虐了你么?” “陈佩兰”道:“不,他待我很好。”他瞧起来没有多少恨意,更多的是对齐芜菁的亏欠,“正因为如此,我怕我也走上不归路。” 齐芜菁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他全程盯着“陈佩兰”,终于忍不住问道:“其实我有个问题。” 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眼角,不解道。 “你这个地方,为什么没有痣?” 第32章 小纸人 “陈佩兰”是什么给人争抢的物…… “陈佩兰”抹向自己眼尾,垂眼道:“兴许这就是他区别我和你的方式。” 齐芜菁沉吟片刻后道:“你也是从四独河中出来的么?” “陈佩兰”摇摇头:“没人能从四独河中出来。镇鬼塔中有婴塔的本体,我们都是从它身上掉下来,而后成熟的。” 桑青伸展长腿,似乎听得有些困:“你们?” “陈佩兰”道:“不仅是我,内宗里有许多正在生长和培育的婴塔人。” 齐芜菁稀奇道:“观南宗竟然还分内宗和外宗?” “嗯。”“陈佩兰”很有耐心,“外宗用来接待外客,是可以被公开的区域,大部分观南宗的弟子也生活在外宗。而内宗相当于禁区,只有部分受允之人才可进入,里面正在进行婴塔人的培育,婴塔人也只能生活在其中。” 齐芜菁歪过头:“我猜,观南宗弟子遍布,你这身手却不怕被发现,想必寻常大伙儿便认得你。魏洛竟放心让你随意走动么?” “陈佩兰”点点头:“我平日里可以自由出入的,但须得遮住脸。只有这几日你来了,我才受到禁足……” 话未说完,“陈佩兰”骤然捂住胸口,大口呼吸,似乎喘不过气来。 他歪着身子,一下子倒在地上!齐芜菁眼疾手快,将他接在怀里:“你怎么了?” “陈佩兰”道:“快送我……送我回去……他在找我,他很快就会找到……” 齐芜菁皱起眉。 “陈佩兰”面颊苍白,脸上倏忽爬满密密麻麻的裂缝,仿佛碎裂的白釉瓷。他摇摇头,将一个荷包塞给齐芜菁:“这个……你用这个可……可进入内宗!我会等你……” 齐芜菁也不啰嗦,收了荷包,又在陈佩兰掌心画了道符纹:“我送你一道秘法,你记好,可以找我。” “陈佩兰”道:“多谢……” 齐芜菁道:“上马,我送你。” * 多日后,“陈佩兰”果真找了他。 齐芜菁肃然叮嘱道:“你不要出来,容易引人生疑。给个路线,我们片刻后便来找你。” “陈佩兰”道:“嗯,你们要多加小心。” 齐芜菁所言真切,几息过后,“陈佩兰”盯着桌上凭空出现的两张薄薄小纸片,满腹疑惑。 他动手戳了戳其中一个稍小一点的纸人,纸人立马弱不禁风地倒在桌上。纸人张口,却是齐芜菁的声音:“请不要戳我。” “陈佩兰”笑道:“抱歉。” 他移动手指,准备戳大一点的那个。小纸人立马又拦在大纸人跟前:“也不要戳他。” “陈佩兰”开心,又道:“抱歉。” 大纸人躺在桌上,动也不动,像是死了。齐芜菁在桌上走来走去,问道:“你先前给我的荷包是怎么回事?” “陈佩兰”拿过三个茶杯:“这相当于我的通行令牌。” 小纸人道:“你将这东西给了我,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陈佩兰”道:“用我的身体。” 小纸人吓得一个趔趄:“用什么?!” “陈佩兰”反应过来这话似乎有歧义,解释说:“成熟的婴塔都会做上标记。但魏清灵不让其他人碰我,便自己亲手在我的小腹上画了道刺青。” 小纸人捂住头,震惊道:“所以那夜你是脱衣服进来的?!” “陈佩兰”摇头:“并没有。” 齐芜菁松了口气。 “陈佩兰”又补充道:“脱的裤子。” 齐芜菁:“……” 大纸人翻了个身,忽然捂住耳朵,像是也被吓到了。 “陈佩兰”泰然道:“少君放心,当时我亵裤还没来得及褪,魏清灵便将我接走了。唔……二位要喝茶吗?” 小纸人郑重其事地摆摆手:“不了不了,会淹死的。”他背手走来走去,“若要进内宗,只能我一人进,宛双君太扎眼,魏清灵甚至都不愿意让他进外宗。” 大纸人坐起来。 “陈佩兰”道:“像今日这样,用纸身不行么?” “那岂不是一把火,我俩就没了?”齐芜菁忽然顿住身子,望向他,“纸身?我有办法了。” “陈佩兰”笑道:“那很好啊。不过我要提醒你们,内宗并不可怕,这里的大部分婴塔化人都不具备很高的灵识,他们按部就班地操练,需要达到体魄标准,之后观南宗会想办法去天南海北搜寻魂魄。一旦注入成功,这部分人便会被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去。” 大纸人道:“镇鬼塔。” 小纸人说:“吓我一跳。” “陈佩兰”道:“不错。最凶邪的地方便是镇鬼塔,那里镇着婴塔的本体。” 说到这个,齐芜菁便想到三千界,他有些没明白,四独河里不该有三千界的魂魄才对。 三千界能帮助屈氏从四独河里脱身,祂自个儿更不应该困在里面。齐芜菁攀着茶杯,躬身喝茶:除非,三千界自愿将魂魄留在四独河中。 “唔唔——!!” 纸人刚沾上水,霎时间变得头重脚轻,一头全栽进去了。“陈佩兰”吓得一愣,连连道歉,立马将扑腾的少君提出来,大纸人伸出胳膊,“陈佩兰”便将濡湿发软的小纸人放在他怀里。 “陈佩兰”歉疚道:“少君没事吧?” 少君是谁? 齐芜菁丢了面子,软趴趴不动,装死。 “陈佩兰”更亏欠了:“还有一件事要提醒少君,一定要遮住泪痣。我适才察觉,少君的那颗痣是供人搜寻的诅咒。” * 妆镜前。 齐芜菁扬高面颊,任由桑青揉红他的眼尾。少君有些不耐烦:“遮颗痣而已,又不是你脸上的珍珠,怎么这么久?” 桑青捏着少君的下巴,俯身道:“脂粉颜色要同你的肤色相贴,你太白了。” 两人鼻息交错,齐芜菁错开目光:“你就是想摸我。” “不是我,”桑青用指腹摩挲过少君的皮肤,“是你太容易红了。” 齐芜菁被他摸得有些热。 少君目光危险,正准备惩罚小狗,桑青却似有防备似的,刚好撒手:“我其实有个更好的办法,不如我们将人杀了好了。” “别疯。”齐芜菁在镜前仔细端量,“这是别人的地盘,可不是给你乱撒野的地方,我身娇体弱,到时候可保不了你。” 桑青歪头:“好啊,不过他要是碰了你,我会将他手脚都砍了。” “应该演不到那时候。”齐芜菁搁下镜子,深吸一口气,“最多两句话我就拔刀了……” 他话说一半,耳朵忽然发起热来。桑青手指蹭过他的耳廓,从耳后勾了缕发丝出来:“这里,要编个小辫。” 启程之时,齐芜菁换上了和“陈佩兰”同样的黑袍与拐杖。 一张纸人飞舞而下,落在齐芜菁的肩上。 少君罩上兜帽,遮了脸,按照“陈佩兰”给的路线走:“我有预感,内宗很快便会替代外宗。” 纸人撑着脸:“为什么这么说?” 齐芜菁模仿“陈佩兰”的步伐速度,低声道:“显而易见,观南宗藏都不愿藏了。他们培育婴塔,就和傀师造傀一样,最重要的目的在皮相,既然看脸,无外乎就是‘以假乱真’一类。可是很奇怪,婴塔和傀儡不同,前者头脑很钝,没有任何攻击力,造出来干吗?” 小纸人“嗯——”了声,道:“说不准是为了满足私欲。” 齐芜菁讥诮道:“那观南宗可真淫乱啊……” 言语间,齐芜菁循着路线,走到另一处城门。这城门位于黄沙之下的地道口,齐芜菁拄着拐杖,在门口瞧见了许多守卫。 齐芜菁面不改色,走到守卫跟前,正要摸出荷包,面前的守卫忽然惊了一跳! 齐芜菁镇静道:“怎么?” 那守卫看见他就耳红,道:“你怎么又出去了?!” 齐芜菁疑惑道:“那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想是他语气不善,藏在腰间的纸人忽然戳了他一下。 守卫说:“近日有外客到来,内宗之人不可随意外出。” 齐芜菁道:“我知道啊,可是清灵君身侧的荷包要三日一换,我也没有露脸——”他眯起眼睛,略有领悟似的,“我明白了,你疑心我是假的,仁兄,我是真的,你看我——” 守卫“啊”地大叫一声:“别脱别脱!快进去快进去!” 齐芜菁目光很乖,他甚至点头道了谢。 然而夜里森然,少君的眼神很快便冷酷下来。他循着路线,来到了魏清灵为“陈佩兰”建造的屋院。此处阒静无声,藏在深林之中,十分隐蔽。 纸人爬回坐在齐芜菁的肩头,支着脸,闷闷不乐的。 少君道:“魏清灵此人敏感多疑,你待会藏我腰间,不要露出马脚。” 纸人不说话,只“啪叽”一声倒在少君肩上,假装已经死掉了。 庭院布置典雅,花了不少手笔。齐芜菁倒没空赏景,他推开屋子,迎面而来一股檀香。这味道不浓,却莫名令齐芜菁抵触。 纸人贴在齐芜菁的腰侧,似乎拿手戳了他一下。 齐芜菁向下看:“嗯?” 就在他说完这个“嗯”字之时,那股香味却像消融了般退散而去。 “为你点个穴。”纸人很满意,再次张开胳膊,将全身都贴在少君腰侧。 屋内陈设齐全,齐芜菁简单转了圈,发现这些东西上都设了结界,由于咒纹很浅,几乎微不可察,但只有用力碰撞,咒纹便会亮起,结界就会被触发。 没找到令牌,齐芜菁无聊地坐在床上:“看起来陈佩兰时常寻死觅活,这些东西他肯定撞过不少。魏清灵宁愿设下结界防止他自戕,也不愿放他自由。” 小纸人撞了他一下,示意自己在听。 正当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齐芜菁屏住呼吸,倒头就睡,悄然将手放在腰间。 魏洛的影子在门外呆了会,似乎在整理心情,而后轻推开门,手里提着食盒,道:“我回来了。” 齐芜菁躺床上背对着他,没说话。 魏洛扣好门,将食盒放在桌上。他并没有管齐芜菁,而是现在屋内巡视了一圈,确保没有外来人的痕迹,才来到床边:“生病了么,怎么睡着了?” 他伸手,正要触碰到齐芜菁的肩膀,齐芜菁侧了下身,转醒过来。他坐起身,佯作眼饧骨软的模样,却忽然愣住:“……你哭什么?” 魏洛眼中那点寒冰都被泪水融化,他用手指摩挲过齐芜菁的眼尾,最后平心静气道:“没什么……起来吃饭吧。” 齐芜菁眼尾很快就红了。 他忍了又忍,按捺住揍人的冲动,用眼神在魏洛腰间逡巡了圈,没有发现令牌。少君学着“陈佩兰”的样子,温顺坐在桌前:“你要将我关到什么时候?” 魏洛夹菜的手一顿:“等到宗门大比过后……佩兰,我送你的戒指呢?” “戒指”二字一出,腰间就传来一阵刺痛。纸人将自己的手卷得尖尖的,往少君腰上一戳。齐芜菁腰腹敏感,细细抖了下。 齐芜菁道:“……兴许弄丢了吧。” 魏洛搁下筷子,声音叫人听不出的喜怒:“那戒指是文在手指上的,怎么会弄丢呢?” 齐芜菁也搁下筷子:“好吧……你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呢?” 魏洛若无其事地为他斟茶:“你说第一句话的时候,错了。” 齐芜菁看了眼茶:“哦?难道不是哭,而是在笑么?清灵君超凡脱俗啊。” “佩兰,你是何时变得这般……”魏洛叹了口气,“不是说错,而是叫错。你不记得了,佩兰,我是你夫君,不过无妨……” 倏然,茶盏落地而碎! 齐芜菁动作很快,仍是被魏洛碰到了手。 妈的。 齐芜菁从腰间拔出刀,刀刃泛着冷光,在空中划了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魏洛! 魏洛踢开桌子,躲开了齐芜菁的刀风。他扔了个咒诀到门上,将屋子封锁起来。弯刀飞出,砍向魏洛的脖颈。 一道结界自魏洛跟前展开,将刀刃挡开:“何必如此?佩兰。” ——何必如此,无青。 “鹦鹉学舌。”齐芜菁稳稳接住飞旋而来的刀,不爽道,“这话听着烦人。” 与此同时,幡旗迎风的猎猎声骤然逼近,魏洛持幡而来,一道阵自齐芜菁脚下展开!无数根金色的锁链拔地而起,向上聚拢,似乎要将齐芜菁囚困在笼子里。 齐芜菁硬接下幡旗:“反正都要打,不如一开始就打。” 魏洛却道:“可我不信你的温情是假。” 他搅动幡旗,舞出重影,连连进击。齐芜菁踢翻挡路的桌子,向后撤步:“别把自己给骗了。” 魏洛收了幡旗,他眉眼一直很冷,但此刻却变得戾气丛生。他说:“既然知道是骗,为何连骗我都不愿意?” 齐芜菁立马打了个哈欠:“因为懒,因为困。” 魏洛冷声道:“我奉劝你最好不要踏出这道门。” 齐芜菁刀还是白的,半点血没沾:“那我该去哪里?” 魏洛立马柔和了眉眼:“来我身边。” 齐芜菁道:“正有此意。” 话音刚落,三道符纸已经先于齐芜菁飞了出来。像三支金箭一样,分别刺向魏洛的头和双肩,魏洛微微偏过头,符纸擦着要害而过。 他道:“失了准头,偏了。” 齐芜菁道:“真是这样么?” 忽然,魏洛肩头被人拍了拍。魏洛骤然回身,瞧见桑青居高临下的森然笑意,面中陡然受了一拳! 齐芜菁歪头:“来得这么慢?” 桑青挥臂格挡:“我在生气。” 齐芜菁“咦”了声,就见桑青被魏洛的幡旗插中身体,胸前破了个大窟窿。然而下一瞬,他的身体却全然自愈回来。 他反手对着魏洛心口一拍,竟拍得魏洛连连后退,跪倒在地,呕出血来。 桑青挑高了眉:“还偏么?” 齐芜菁手握双刀,飞身跃来:“灭你头肩三把火,取阳补阴召鬼将。” 桑青站在少君身侧,纠正道:“是傀儡。” 齐芜菁说:“‘汪’一声。” 他勾勾手指,腰间的纸人动了动,然而面前的桑青却没什么感觉,齐芜菁遗憾道:“好不习惯。” 魏洛吐掉嘴里的血沫子,阴郁道:“不可能,没有阵,你怎么能使用绘阵召傀?” 少君手中转着刀:“我没开阵,但你却拿阵追着我打啊。我不要都不行。”他缓步走近,蹲身道,“清灵君,我向来很敬重你的,怎么非要走到这一步?” 魏洛冷笑:“那你何时回头呢?” 齐芜菁依言回了头:“是宛双君啊。” 魏洛红了眼,恶狠狠道:“我当年,当年就不该离开你!竟让这种人捷足先登,得到了你!” 齐芜菁忽然心情糟糕地“啊”了声。 “要不是当年观南宗告诉我,可以将你送给我——”下一瞬,魏洛身体猛然一僵,银白色的弯刀没入他的肩头,那血沿着刀身蔓延,将刀染成了血红色。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齐芜菁,却望进了齐芜菁仿若寒刃的目光里。 “得到?”少君漠声说,“‘陈佩兰’是什么给人争抢的物件么?”在这一瞬间,齐芜菁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他开门见山,“令牌在哪儿?” 魏洛恍然,他笑出声,笑出眼泪:“原来你是想要令牌,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在我身上?”魏洛握住胸口上的刀柄,却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他忍痛笑道,“佩兰,我不会伤害你,我会救你的。” 齐芜菁还没理解这话的意思,院中忽然出现几个人影。 待他看清人,不禁诧异道:“师父?!” 第33章 火燃烧 “殉情只要一副棺椁。”…… 与此同时,周围忽然传来蛇吐信子的声音,伴随凉嗖嗖的“嘶”声,数条黑蛇自四面八方游弋而来。 齐芜菁被剑光晃了下,皱眉道:“时铄?哦,假的。” 桑青哂笑:“净挑熟人下手么?” 齐芜菁寒声道:“拿紧那罗门宗主当下属,魏洛,你大不敬!” “寿夫子”和“时铄”显然没有魂魄,二人黑色瞳仁铺满整个眼眶,神色浑浑噩噩的。 魏洛嗤笑一声,命令道:“杀了他。” 齐芜菁也说:“杀了他们。” “时铄”挥舞两袖,天上瞬间扑腾过来无数的黑蛇,齐芜菁掷出两柄弯刀,将黑蛇在半空中砍成了黑雾。 黑蛇略过魏洛,径直扑向桑青,然而奇怪的是,那些蛇在靠近桑青之时,却变得畏葸起来,迟迟恇怯不前。 桑青笑道:“好胆小的蛇,同伴被杀了,你们怕什么?” “寿夫子”一手一符,正要念咒,齐芜菁回收弯刀,旋身来到寿夫子跟前,计不旋踵,夺了寿夫子手上的一张符纸。 “师父,得罪了。”齐芜菁手起刀落,三两下便砍掉了寿夫子的双臂和头。 少君先斩后奏:“非常得罪。” 正在这时,周围的低吼和咆哮声骤然放大,重重黑影跃上房顶,围着院子。齐芜菁环视过着一张张脸,露出点诡异地亢奋。 这些人全是是他见过的熟面孔! 但显然无一例外,都是自观南宗手里造出来的假人。 他们齐齐从房顶跳下,与此同时,半空“哗啦”一道金色链子刺出,径直打穿了几人的腹腔! 齐芜菁骤然回身,发现自己腰间的纸人不知何时站到了桑青的肩上,正在发号施令。它抬高胳膊,那条巨硕沉重的链子便被一道拔山扛鼎之力挥舞起来! 齐芜菁挑眉,对上了桑青悠闲的笑。 好啊,连他都不知道这纸人还能这样用。 “寿夫子”被齐芜菁几刀砍了,脖子的断口处还逸散着黑雾,齐芜菁眼睛都没眨,又反手割开了自己的掌心肉。 鲜血淋漓间,魏洛再沉不住气,他厉声道:“傻子,你还想用赤墨双相?!你跟前的人是假的——” 齐芜菁忽然朝他森然一笑:“不多不少,假的最好。” 因为他此刻要用的双相符并非是一对“赤墨”,而是“虚实”!他和寿夫子同为紧那罗门人,留有无生果降下的烙印,因此同类之中,“寿夫子”为“虚”,他为“实”。 音落,他将一符涂上自己的血,另一符贴在“寿夫子”的断口。少君正催生咒诀,魏洛已经阴着一张脸来到他的跟前。 魏洛沉着脸:“你先就用了绘阵召傀,此刻又接连使用双相符,如此耗费灵能损坏身体……佩兰,你当真要同我这般刀剑相向么?!” 召双相符被打断,齐芜菁立时转换咒诀,挥刀后削。 黑雾团团遽生,锁链在空中挥打出沉闷的低吼。魏洛用幡旗横杆挡下弯刀,将齐芜菁拉近身前,冷声警告道:“困兽犹斗,必死无疑,今日我不会让他活着走出观南宗!” “你要让他死,我答应了吗?”齐芜菁抬脚对着他小腹一踹,后翻拉开距离,“一人是困兽,两人便是猛虎。” 齐芜菁这一脚压根没收力气,魏洛感受脏腑的疼痛,眼神变得更加阴郁:“负固不悛,别怪我——” 锁链遽然挥落! 魏洛不得已避身,那条链子威力悚然,打在地上竟砸出一条沟壑! 不同于魏洛的震骇,齐芜菁立马会意,双手握住链子,身子被高高抛起,而后稳稳落回桑青身侧。少君被他扶着腰,语气不满:“我刚夸下海口,要你我二人同做猛虎。” 链子消散,桑青道:“逃命鸳鸯也行。” 齐芜菁歪头:“流言四起怎么办?” 桑青果决道:“也算流芳百世吧。” “那看来必须要活着亲眼见证了。”四面受敌,齐芜菁余光一扫,立马朝前接连不断地扔咒诀,“往这边跑!” “嘭嘭嘭!” 几个小阵霎时间展开,阵中破土而出无数白玫!魏洛眼神一暗,下意识撤步躲避—— 这是陈佩兰独有的绘阵召傀术! 魏洛冷声狐疑道:“你再召傀,灵能便要耗尽了!” 齐芜菁回身嘻嘻笑道:“外宗人不要自视过高。” 音落,趁着敌人都僵持的短短一瞬,二人早就轻身跃入山林之中。 身后传来“咻咻”几声,天上忽然炸开几多玫瑰状的烟花来。恶劣把戏得了逞,齐芜菁一路哈哈大笑。 黑袍人拎着果篮,和齐芜菁撞个正着,吓得一屁股摔在地上! 果篮里哗啦啦滚出无数小刀和符纸,齐芜菁将人拉起来:“着什么急,不是约好在里面会合吗?” “陈佩兰”还在后怕当中:“不远了……我见你们一直没来,还以为出了意外。” 桑青语气散漫:“意外正跟在身后。” 被糊弄了一遭,魏洛却依旧紧追不舍。 齐芜菁双眉紧皱,厌恶道:“烦死人了!” 魏洛正在山林下方,瞧见齐芜菁和“陈佩兰”碰面,他脸色顿时煞白一片,惶遽道:“佩兰。” “陈佩兰”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跟我来。” 三人行至一处洞穴处,魏洛忽然毛骨悚然,大骇:“不能进!” 他一边说,一边催动灵能,将幡旗抛掷出去。凶猛的灵光接踵而至,打在三人跟前,要拦住他们的去路。桑青轻松解下,将幡旗上的咒诀化解了。 齐芜菁侧目看他,心中陡然一股怪异之感。 然而魏洛很快打断了他的思绪。魏洛慌不择路,在这瞬间变得狼狈不已:“佩兰。” 齐芜菁道:“叫谁?” 魏洛气喘吁吁,他开始整理衣冠,让心沉下来:“原来你们早就见过了……没关系,除了你的性命以外,没有别的东西能威胁得到我。” “那你慌什么?”齐芜菁言归正传,“佩兰君,解封印吧。” 洞口处有道咒,“陈佩兰”就是从这里面被造出来的,但魏洛并未对他设防,似乎没想过有朝一日“陈佩兰”会背叛他。 魏洛冷冷地讥诮一声,对“陈佩兰”道:“你当真要弃我不顾?” 饶是桑青对魏洛再没兴趣,听了这话也忍不住做出反应,懒懒道:“清灵君说话很有意思,杀了我们一路,最后却将自己说成‘被抛弃’。” “陈佩兰”看了魏洛一眼,毫不犹豫地将洞口封印给解了:“二位请进。” 封印被迫,洞穴之中的光景一览无遗。齐芜菁环扫四周,忽然倒吸一口气,顿觉后背发凉,毛骨悚然! 齐芜菁瞪大眼睛和桑青对视,惊悚道:“他有毛病吗?!” 山洞之中站着密密麻麻的人,他们高矮有别,但每张脸都和齐芜菁一模一样!或者说,这里面细丝密集,如提线木偶般挂着无数沉睡的“陈佩兰”! “陈佩兰”道:“放心,他不敢再胡来,否则这些东西很容易就被杀死。” 齐芜菁有些反胃,他回过目光,瞧见魏洛已经出现在洞口。果真如“陈佩兰”所言,他眼神阴鸷,杀意更甚,却不得以收了武器,缓步而来。 魏洛忽然变得很温柔,他的语气几乎是在哄:“佩兰,我可以解释。” 齐芜菁骤然拔刀:“向我解释什么?向天下宗门解释吧。” “不。”魏洛不敢轻举妄动,他在距离齐芜菁一丈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我和观南宗其他人不同,我并非要将你操控成杀人利器,我会给你很多自由——” “陈佩兰”取下兜帽:“清灵君,你不要再错下去了。” 魏洛眼神骤变,望向“陈佩兰”之时仿佛扔了一把刀过去:“你敢这样对我?你别忘了,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替代你!”他目光倨傲,“是我给了你‘佩兰’的身份,也给了你自由和灵识……” 好恶心。 “我打断一下,”齐芜菁听不下去,语气刺人,“‘陈佩兰’本人活生生站在这里,造我者,是我母亲,只不过她如今已经死了,你不如也去死吧。” 魏洛目光诚恳,他说:“他们都是假的,我只要你一个,我只要真正的你。佩兰,只要你答应我,我可以立马毁掉这些人,然后离开观南宗,天下宗门无为,你我再不入神途。” 齐芜菁挑眉,“陈佩兰”却忽然夺过他的刀。 齐芜菁笑道:“当心,这刀你不会用,别伤了自己。” 魏洛冷声道:“住手!你难道想用自杀来威胁我吗?!” 齐芜菁将“陈佩兰”手中的刀夺回,对魏洛报以哂然嘲笑:“我发现一件事情,你不仅脑子有病,还很自信。你怎么会觉得我拿性命去赌你下一步要干吗,我们很熟吗?啊……其实我一点不关心,我甚至都看不见你。” 他每说一句,就像拿刀在诛魏洛的心。魏洛脸色发白,他强撑着体面,那句“没关系”不知是在原谅齐芜菁的中伤,还是在宽慰自己。 魏洛苦笑道:“你不是要令牌么?”他果真很宝贝这些假人,“你找吧,令牌就在这里面,只要你找到,便可以拿走。不过师父已经收到传信,整个宗门的人都在路上了。佩兰,留给你的时间不多,除非……”他笑道,“除非你亲手把他杀了,今日之事我便权当什么都没看见。我会在师父和长老面前保下你,罪人只有他一个。” 桑青却对生死不在意似的,他望向少君的目光十分虔诚:“这个方法也不错,这样你便要记我一生了。” 齐芜菁道:“你想得挺美。” 少君谢绝了魏洛的好意,神色倏忽凝重起来:“这令牌你也要用,肯定会放在能记住的位置,这个位置得固定,或者有规律。”他模样认真,沉思道,“按照婴塔成熟时间来看,你不会把令牌放在即将睁眼的婴塔上,他们没有灵识,行事笨拙,容易坏事,这不安全。当然,也不会将令牌放在得了灵识的人上,思想不可控,容易生出变数。啊……” 他这声“啊”过后,像是终于演不下去了。适才的苦恼骤然褪去,少君灵光一现:“有了!” 在场的人都看他。 他却看向桑青:“宛双君,要不直接一把火烧了吧,你觉得呢?” 桑青望向他,笑说:“一把火就够了么。” 齐芜菁耸耸肩,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既然将所有人都引来了,闹到这个地步,想必拿到令牌也不能风平浪静地使用了吧。宛双君……” 言语间,桑青的掌心已经燃了团火:“我在。” 火光将少君的眼眸照得熠熠的,少君眼里翻卷着诡异地疯狂和兴奋。 他说:“和我一路杀下去吧!” 这句话仿佛是带着诱惑的敕令,又好似绵软的情话,桑青纵火的时候,眼睛只看向少君一人。 火烧起来了。 齐芜菁仰面笑他:“你可是傀儡身,小心引火烧身。” 桑青道:“少君可要护好我。” 齐芜菁傲慢地说:“看吧。” 桑青疑惑:“看少君心情?” 齐芜菁道:“看小狗表现。” 桑青轻笑一声,在他这声笑意之下,大火骤然滔天。 “轰!” 业火扑进沉睡“木偶丛”的瞬间,耳边响起了魏清灵难以遏制的嘶吼。 大火迅速蔓延,热浪滚滚。桑青在前开路,他方向感十分精准,用灵能打通了洞穴的尾巴。 齐芜菁拉着“陈佩兰”跑到洞口,“陈佩兰”却骤然松开了他的手。 齐芜菁预感不妙,回头看他:“干吗?” “陈佩兰”摇摇头:“我也该在火中。” 齐芜菁道:“你疯了?你真信了魏清灵的话?你既然有了魂魄和灵识,便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替代之物。” “陈佩兰”低下头:“那是你的,我本就不该存在。” 齐芜菁冷笑:“那你可要想好,你的存在,是向宗门指认观南宗的罪证之一。” 这话令“陈佩兰”陷入思考,大火之中,逐渐回响起清晰的人语。 魏清灵声音嘶哑,里面全是滔天的恨意:“师父!是那个孽畜挟持了佩兰,弟子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此刻正往镇鬼塔逃!” “陈佩兰”如梦初醒,撩起袍子:“一起走!继续往前走!”他自知体力不如桑青和齐芜菁,等翻过了山顶,他上气不接下气道,“我跑太慢了,你们先走,前面有个粪坑,我会藏在里面,等你们来接我。” “哈?”齐芜菁不可思议道,“藏哪里?!” “陈佩兰”尴尬地笑了笑:“那个变纸人的术法,能教教我么?” 片刻后,齐芜菁一边一个肩头都坐了纸人。 其中一个纸人气定神闲,昏昏欲睡。另一个纸人摇摇欲坠,手忙脚乱,尽管少君已经跑得很平稳了,“陈佩兰”还是死死拽着少君的小辫,不断在他耳边惊呼。 时不时发出一些“咕噜咕噜”的声音。 齐芜菁怛然失色:“我的衣服很新,请你不要吐在我的身上!” “陈佩兰”说:“抱歉抱歉……” 三人一路奔逃,一路设下障碍和烟雾弹,这才暂时甩开身后之人。 齐芜菁口干舌燥,他得了空闲,撑着膝盖喘息不止,问道:“你具身体怎么这么差?” “陈佩兰”听后如实说:“不好意思啊,我没有变成一张纸的经历,实在难以控制身体。” “……嗯。”齐芜菁回味过来,硬着头皮回答,实则心都漏了一拍,他看向桑青,发现对方也正在看他。 齐芜菁心里一跳:“你看我干吗?!” 跑了一路,桑青却不带半点疲惫。他气息很稳,边走边说:“少君让我想到一位故人。” 齐芜菁忽然正色道:“哦?又是宛双君的哪位深交好友?” 桑青语气悠闲:“的确深交,但好友却算不上。” 齐芜菁也气定神闲地说:“那是什么关系?” 桑青忽然吸了一口气,少君的耳朵立马高高竖起。然而桑青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似乎很困顿:“故交。” 齐芜菁“咦”道:“故交分很多种,原来不是心上人么?” 桑青也“咦”,偏头瞧他:“可我说了不是心上人么?” 齐芜菁云淡风轻:“那真是心上人么?” 桑青却不答,只笑。 齐芜菁耳朵动了动,警惕道:“蠢货,逃命呢,都快死了,你在高兴什么?” 桑青道:“死了叫殉情,活着叫私奔。” 齐芜菁说:“那道不同不相为谋了,你一个人逃去吧。”他虽这样说着,却下意识用手指勾小狗链。 桑青笑道:“好紧。” 齐芜菁说:“原来这链子还在你脖子上,那适才在刻意骗我么?” 桑青在窒息中愉悦:“我想看你无法掌控我后的表情。” 齐芜菁说:“你是我的物件儿么?” “都可以。”桑青眼神微沉,“我是你的。” 少君哈哈一笑,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但下一瞬,他却猛然扯过链子,力道通过咒链放大百倍,桑青终于被拉得俯身踉跄。 齐芜菁将桑青扯得弯下腰:“是不是最近对你太轻柔了……” 桑青盯着少君的泪痣,喘息道:“或许是吧。” 齐芜菁柔声说:“这样好不好,若你我活着出去,再来重新决定死活。” 桑青的目光惊涛骇浪,变得疯狂无比,他迫不及待道:“殉情只要一副棺椁,我已经……” 齐芜菁摩挲着他眼下那颗珍珠:“若我想活呢?” 桑青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茫然,他似乎没有思考过这种可能性,竟愣住了。 齐芜菁低声道:“若我非要勉为其难一起活呢?” 桑青脸上的茫然消失,他低笑了很久,束手无策地感慨道:“原来‘一起’二字居然这么迷人。” 齐芜菁摸向桑青的唇角:“我其实有个问题想不明白……” 桑青攥住少君的手,贴在自己的颊面:“该走了。” 纸人静悄悄地坐在肩头,被风揍得“哗啦啦”也不吭声。齐芜菁轻咳两声,伸手弹了弹纸人的脑袋,“陈佩兰”欲盖弥彰地说:“哈哈刚睡醒,我们走到哪儿啦?” 桑青抱着手,在一旁悠闲地戳穿:“在粪坑里保命也能睡着么?” 纸人不语,只干笑应答。 粪坑里的“陈佩兰”面红耳赤,正安安静静地老僧入定。 三人过了山,便又入了黄沙中。他们行路不久,忽然遇到一阵强烈的风沙。陈佩兰立马飞起来:“就是这里!” 齐芜菁当机立断,将肩上两个纸人都装进袖中。 看着漫天的飞沙,桑青道:“镇鬼塔中有数以万计的邪祟,其附近气象混乱,狂风形成涡流,能轻易将人卷进去。” 正说着,果然看见前方几个通天的旋转风柱正在移动。 少君捂着口鼻,闷声道:“还没听说过被镇压的邪祟还能扰乱天象的,要么观南宗自己人在作妖,要么是这镇鬼塔没用。” 刚说完,那两根风柱像是听见了这话似的,竟开始像他们这边移动过来。 齐芜菁道:“死定了。” 桑青兴致勃勃地说:“要等死吗?” “别太期待,”少君无情道,“死在观南宗的陷阱之下也太丢人了。跑!” 他这个“跑”字还没落下,少君便感觉手臂一紧,他被桑青用链子绕过手臂,几乎是摔在了桑青身上。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死狗……”已经不知是第几回被桑青反拽狗链了,搞得好像他也是条狗一样。少君盯着他,咬牙切齿道,“我一定要往死里罚你!” 桑青道:“疼也是奖励。” 齐芜菁挑眉道:“你记得就好。现在在这儿干吗,站着等死?” “方才是站着等死。”桑青思索了一下,“现在是站着。” 两根风柱以意想不到的速度游移过来,眼看越来越近,齐芜菁推了推他,难以镇定:“喂喂……赶紧——” 狂风咆哮,黄沙弥漫。 风过的一瞬,齐芜菁将脑袋紧紧埋在桑青的胸膛。少君死闭双眼,被桑青紧紧拥护在怀里,那风柱像给了他几拳,席卷而来的力道大得少君险些站不住脚…… 但也仅仅只是站不住脚,意想中“被卷飞”的场景并未到来。齐芜菁立马推开桑青,将自己浑身都抖了个遍! 他疑上心头,两人竟安然无恙! 齐芜菁望向桑青,正要问个清楚,却看到风沙过后露出又一座城池出来! 城墙巍峨,却仍能瞧见其中高耸的塔尖,那是镇鬼塔的真身! 然而此刻,什么劫后余生,什么疑惑什么邪祟什么镇鬼塔………齐芜菁都没有余力分心去思考了。 他呆呆地朝着城门走了两步,想要证明是自己眼花产生了错觉—— 城墙之下,悬挂着三千界的头颅。 第34章 真假话 “眼睛怎么这么红?”(二更)…… 桑青走至齐芜菁身侧,和少君的怔然不同,桑青却并不意外,反倒像是来参观似的:“哦?三千界的脑袋怎么这儿?” 齐芜菁低垂着头,面无表情:“这是假的。” 桑青身姿悠然,他走到脑袋下方,仰面欣赏,片刻后得出结论:“货真价实的脑袋啊。” 齐芜菁站在原地不动,反驳道:“但这不是三千界的。” 桑青道:“可那日魏清灵说过,不周城内,恶徒供的是鬼。” 齐芜菁声色平静,依旧反驳:“他说假话。” 桑青意犹未尽,走近瞧着他:“少君那么恨祂,祂死了你不高兴么?” “死算什么?我要让他魂飞魄散。”齐芜菁抬眸,目光里装满了无动于衷,“祂和你一样,生死只能经由我之手。” “别人不可以杀么?”桑青抹向他眼尾的潮,声音很轻,“眼睛怎么这么红?” 齐芜菁挡开他的手,无语道:“你把沙子抹进我眼睛了。”他揪低桑青,警告道,“再看我,就将你这双眼睛挖了。 桑青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你好紧张,出了很多汗,还忘了拽狗链。” 经他提醒,齐芜菁才发现自己攥的是桑青的衣襟。他冷哼一声,不客气地推开桑青:“你太僭越了。” “允我与你同生同死,”桑青整理衣服褶皱,“原来是我误会了。” “我说过了,你近日有些不会当狗了。”少君有些喘,走至远离城门的地方,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怎么这么热?” 桑青道:“镇鬼塔挨着四独河,这里风大,吹过来的都是热浪,自然很热。” 少君整理好心情,正色道:“我们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 桑青道:“也不算。四独河十分扭曲,虽途径云中、南舆、锦宁三地,却独独在南舆近乎绕了个圈。” “裹着烧啊。”少君仰望城墙,感慨一句,与此同时,又觉得有些奇怪:“这城墙比寻常城墙要高很多,城门口连块匾都没有。” 似乎是感受到齐芜菁的困惑,他的袖中忽然传来些动静。 “陈佩兰”一个劲地扭动身子,试图引起少君的注意:“少君,少君。我可以出来了么?” 齐芜菁将他拎在肩头:“里面已经闷死一个了么?” “不是不是。”“陈佩兰”温声道,“少君兴许不了解,这并非是座城池,这里整个都是镇鬼塔,只不过同观南宗一样,也分内塔和外塔。” 桑青评价道:“闲的。” 齐芜菁对此很认同。 “陈佩兰”继续说:“内塔镇的都是等级比较高的大凶邪,位置有限,时常还要增修空间,而寻常小邪祟只需要扔到外塔,它们等级低,也兴不起风浪。” 齐芜菁观察片刻,发现内外塔都修得十分规整,根本瞧不出倒塌过的端倪。 少君问:“先前镇鬼塔倒,倒的是外塔么?” “陈佩兰”道:“是内塔。” 齐芜菁一讶:“婴塔被镇在内塔还是外塔?” “陈佩兰”道:“也是内塔。” “这就有意思了。”齐芜菁拂开面前飞舞的沙尘,“婴塔除了脸以外毫无攻击力,怎么会被放在内塔里面占位置?” 桑青沉默了会,忽然道:“说不准观南宗正是以貌取‘人’呢?” “不排除这种可能。”齐芜菁看着他,“但我更倾向于另一种解释。这不正说明我之前推测的‘婴塔同三千界和无所住有关’成立么?不仅有关,还有很大关系,大到令观南宗草木皆兵,哪怕愿意错镇,也不敢兵行险着。” “也许吧,我并不了解这些。”桑青似乎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甚至有些烦躁。 齐芜菁撩起眼皮,静静看了他很久。须臾后,他神色自然:“没关系,有人会为我解释。” 黄沙滚滚间,数十人一行,穿越沙幕而来。 桑青眯起眼睛:“这么多人?看来我们真是闯了大祸。” 齐芜菁也遥遥望去:“杀鸡儆猴嘛。” 桑青站在少君侧后,将目光落在少君身上。他鬼迷心窍般,忽然劝道:“要不要逃?” 齐芜菁没有看他,眼神兴奋:“临阵逃脱可不行,你不是最想死么?” 桑青以眼还眼:“死在这群人手上多窝囊?” 齐芜菁笑意凉薄,他乜着眼瞧:“你是在害怕什么吗?” 桑青脸上却没了笑意,似乎在忍耐。 “哐啷。” 齐芜菁突然卸掉腰间的两把刀,踢到众人跟前,算是一条泾渭线。 “诸位先不要动。”齐芜菁道,“我和宛双君狼狈为奸,自知罪孽深重,有愧于若水师伯。现在我自愿受降,想从各位那儿换一个故事。” 为首的长胡子长老早就气得吹胡子瞪眼:“你受不受降,我们都要将你杀了!我们观南宗上下数百号人,岂容你们两个孽畜为非作歹!” “别急啊,我话没说完。”齐芜菁优哉游哉,仿佛耐心十足,很讲道理,“我已经传信回了煜都,将我在贵宗的险境一五一十地述诸给了师父。这位师伯刚刚说什么?观南宗百号人……哈哈,才百号人啊。” 他话里挑衅意味太重。长胡子又要发作,他身后的弟子却忽然附耳说了些什么。 长胡子态度遽转,他说:“佩兰,你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取你性命老夫也于心不忍。”他抚摸长须,慢条斯理道,“这样,你若能杀了你旁边这个人,观南宗便对你的过往既往不咎。” “真的吗?”齐芜菁“唔”了声,“好啊。” 第35章 无生门 你自由了。 齐芜菁转身,对上桑青含笑的眼。少君走近两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哎呀”一声:“我刀都扔了,又怎么杀人呢?” 对面一听,勃然大怒:“你耍我们?!” 齐芜菁觉得有些荒谬:“我只想听个故事,不是让你们放我一马。张师伯,我从前最敬重的就是你和若水师伯了,可如今我看张师伯却有些不大一样。” 张师伯横眉冷对:“哪里不一样?” 齐芜菁歪头笑道:“脸都是黑的,想必心肝脾肺也是。” 张师伯道:“你!” 有人说:“三大宗门缔结情谊,你发了什么昏,要闹得这样难看?!” 一人道:“大伙儿都是同僚,念在往日情谊上打算放你一马,你可不要没完没了!” 另一人道:“不必多费口舌!若水师伯正在闭关,我们先斩后奏。后面就是四独河,他们插翅难飞!” 魏清灵从人群中走出来:“佩兰,天下之人都知道无为教惑世诬民,你定是被他骗了。他们本就是为诛神而生,你也是神宗后人,是他们诛杀的对象,与无为教徒势如水火。回头吧!” 他负了伤,衣裳好几处都被烧穿了洞,连同皮肉都悬吊在烧伤处,但他眉眼却保持沉寂,风度仍旧。 张师伯哼道:“小子,别以为你向紧那罗门传了信,我们就不敢动你了。四独河中尸骨不存,镇鬼塔修缮未尽,其中千百只邪祟蠢蠢欲动,正待破开藩篱。到时候你究竟是怎么死的,就要看我们怎么说了。” “你觉得我死到临头了,那就当我死到临头了吧。不过死前,我还有许多困惑未解,诸位不如让我死个明白。”齐芜菁踱步,神态松散,“我其实一直在想,平白无故地,镇鬼塔为什么会倒?” 张师伯道:“这有什么怪的?年久失修,加上镇压的邪祟日益增多,不堪负重罢了。” 齐芜菁摆摆手:“哈哈,可不是这个原因。镇鬼塔集各神宗神威于一体,一砖一瓦之上皆是箴言咒法,承载了大伙儿毕生之学,经历多年风霜却不见半点瑕疵,怎么可能说倒就倒?”他的嘲笑之意溢于言表,“我猜是你们狂妄自大,想要镇别的东西,可是观南宗的诸君却才疏学浅,压根镇不住。镇不住,塔便倒了。” 张师伯脸上阴云密布:“趁他武器不在手,将他捉了。” 一把折扇如刀片似的飞旋而来,正极速砍向齐芜菁的面中!然而就在离齐芜菁不到三寸的地方,扇子忽然失了灵能,垂直掉落。 对面发出一声惨叫,方才掷扇子的人猝然倒地,竟拦腰断成了两截! 原本被踢落在地上的红白双刀,已经应召回旋至齐芜菁腰侧。 众人大骇! 独独魏洛松了口气。 “你这个祸害!竟敢戕害同僚!” 齐芜菁手拿折扇,展扇掩面:“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不杀他,他就杀我,你们讲讲道理。” 张师伯道:“你个孽畜,你师父——” 话未说完,那把扇子已经带着少君的杀气飞了过去:“休要提我师父!” 张落生丹田一声闷吼,反杀而来的扇子就被骤然撕裂开。他冷哼道:“区区竖子,还想同老夫比高下!” 桑青立于少君身侧,淡声道:“你又不要命了么?将我杀了,魏清灵会保你下来。” 他们打了第一招,便已经是个收不了场的信号。 齐芜菁勾起唇角:“魏清灵能不能保下自己还很难说。还有,为什么是‘又’?” 地下忽然传来一阵闷响,黄沙之下仿佛有条巨蟒正穿梭而来。对面三人一阵,正在驱使这条“狂蟒”。 两人拔剑而来,齐芜菁手中转刀,眼神锋锐:“敌人众多,链子牵好,不要丢了。” 少君身轻如燕,红白双刀在掌中挽花。他飞身上前,对面的长剑一左一右直直刺入他的胸膛,齐芜菁弯刀刀刃一勾,将两把剑的剑身狠厉砍开。 少君对着面前二人的心口就是一踹。 狂蟒骤然破土而出,桑青已经踩上了“它”的头。锁链声响,竟像条蛇一样幽幽地缠上少君的腰,齐芜菁还要挥刀砍敌,却被骤然卷上半空。 地上的金阵像花簇般一团一团展开,若是齐芜菁仍在原地,想必要被这密密麻麻的阵给扣下! 下一瞬,锁链收回,少君被人圈腰抱住,稳稳落下。他看向脚下,却是踩在一颗赤红色的蛇头之上! 齐芜菁皱眉:“这什么玩意儿?!” 那蛇七扭八拐,被桑青一根锁链套住嘴巴。锁链上爬满了令蛇疼痛的咒文,卡在蛇嘴里“滋滋”冒着热气。 桑青一手扯链,一手抱人:“想必这就是镇守塔门的灵兽。” 齐芜菁道:“怪不得不见守塔之人,不过也是,这么大的镇鬼塔,区区弟子哪守得住。” 桑青将蛇控制朝前,却被镇鬼塔的结界给挡了回来! 齐芜菁道:“就是现在,跳!” 二人撒手,放了链子,正落在四独河边。那扭曲的热气如有实质,像漩涡般吸搅着两人的后背。 桑青稳稳抵着齐芜菁的背,道:“少君站稳了。” 那条巨蟒遁入黄沙,转瞬不见踪影。众人穷追不舍,魏洛见状,用余下的灵能将幡旗抛掷在齐芜菁身后,挡出一面薄如蝉翼的结界:“佩兰!你干什么?!” 齐芜菁单手揭下幡旗,握住木杆的瞬间有些微讶:“灵能微弱,你伤得不轻。” “我没事。”魏洛小心靠近,“佩兰,你身后的这段河域虽有结界,但也会被灼伤,你来我这边好吗?我没想到,事到如今,你还能关心我——” “咔嚓”。 齐芜菁果决地折断了幡旗,他身后的结界骤然消失,在魏洛错愕的目光里,将断旗扔了过去。 齐芜菁讽刺道:“是啊,关心你。” “你逃不了了。” “我们观南宗这么多人,还收不了你这么个小孽畜?!” “紧那罗门又怎样,你心术不正,我们这就代寿夫子管教管教!” “无为教的孽种,不可留!” “插旗,开阵!” 齐芜菁丝毫不惧,他悄然向后挪着脚步,却在悬崖的边缘处撞上了桑青的胸膛。 桑青道:“你我太莽撞了,前方已无路,杀我换你生门。” 齐芜菁拽过他,警告道:“你不要太自以为是,杀了你,他们照样不会放过我!你不要给我坏事!” 刀光剑影已经逼至跟前,齐芜菁推开桑青,动作迟缓的一瞬被划伤了胳膊。血味蔓延的速度很快,那味道几乎像锐刺般扎进了桑青的胸口。 桑青手中的锁链挪动,被掩埋在黄沙之下,其上的咒文如蛊虫般密密麻麻爬行,灵能汹涌——正在这时,少君往他胸前拍了一掌,而后握刀擦身前去。 桑青一愣,胸前两张揉皱的纸人飘零而下。 齐芜菁踩入阵内,听到“哗啦”碎裂的声音。布阵之人骤然睁开眼,齐芜菁已经站在阵法中央,这一举动无以自投罗网。 魏洛道:“师伯!快停下!这阵用以镇鬼炼器,寻常人进去是会被活活炼成容器的!!” 一人道:“他自己送死,就别怪我们不留情面!” 张落生道:“继续开阵!” 齐芜菁被阵中飞旋的灵丝割伤,十指滴血,他笑吟吟地说:“这种东西还杀不了我,反之,你若杀不了我,我便杀了你们所有人!” 阵法骤亮,齐芜菁浑身被割得丝丝缕缕,露出狰狞的伤痕,他像一块正在开裂的白瓷,几乎要因为疼痛而跪倒。 但齐芜菁却放声大笑:“一群废物啊。”他强撑住鲜血淋漓的身体,面目因为疯狂已经变成了诡异地狰狞,他侧目看向魏洛,“来啊,如今我真要死了,你怎么不来陪我了呢魏洛?” 残血飞溅,桑青竟生生扯掉了一个人的头。 齐芜菁没精力分心,他一咬牙,心道:就是现在! 设阵众人齐声道:“焚!” 与此同时,齐芜菁却忽然拽住咒链,借力跃出阵法! 无数业火生成的人手自阵中追赶而去,撵在齐芜菁的后脚! 挥剑砍来的敌人已经被桑青全部用锁链绞死,死相狰狞,毫不留情。桑青胸前落下的两张纸人忽然无火自焚,他背靠着悬崖,火风将他的发吹散。 齐芜菁喊:“小狗。” 桑青自狂风中拉扯锁链,将齐芜菁带回自己的身侧!然而近身之时,齐芜菁却用带血的双手推开了他。 桑青脸色遽然阴沉得可怕。 魏洛吓得连滚带爬,几乎是扑到悬崖边:“佩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齐芜菁仰面下坠,他从腰间抽出一把软鞭,没人知道他是如何缠在身上的。少君挥鞭将紧随其后的“手”拉向自己—— “手”印落下,激起一阵罡风! “轰!” 四独河上的结界骤然破碎,一股巨硕软绵的风浪之力将齐芜菁向上抬高数丈,而后以数百倍的吸力拉着少君疯狂下坠! 火烧起来,身躯、头发、皮肤都在寸寸溃烂。 没了结界的阻拦,滔天的热浪几乎将所有人掀翻,唯独桑青岿然不动,他长发飞舞,站在悬崖边,正无悲无喜地俯视齐芜菁。 少君虽有疑惑,但当下万分紧急,他已无暇思考。齐芜菁在半空中并起二指,点向自己的额间,灵光闪烁在他的指腹下,少君轻声说道:“解。” 敕令落下,桑青颈侧倏忽刺痛起来,仿佛有千万只蚂蚁,正在细密地啃咬那枚“玫瑰”图案。 图案寸寸消失,桑青听到腐蚀的声音,还听到咒链断裂的声音。 但这一切只是静悄悄地发生着,却令桑青感到震耳欲聋。 齐芜菁这声“解”,不仅解开了他和桑青的锁链,还解开了桑青和“陈佩兰”的傀儡身。也就是说,桑青现在应当立刻应召,金蝉脱壳,后全身而退。 然而—— 齐芜菁皱眉,他看到桑青的身影依旧稳稳立在悬崖之上。 不是傀儡么?! 不可能! 干吗冷冰冰看着我? 没反应过来么? 四独河之火簇拥着齐芜菁的身体,火焰爬满他的面颊。 没有立马死,有意思,说明他至少赌对一半。 少君身躯滚烫,皮肉都被烧来外翻。齐芜菁终于露出点痛苦的神色,但他眼中闪烁的疯狂却如同这燎燎大火般狂狷! 火浪撩起桑青的衣袍,他的身影消失在悬崖边。 可恶…… 齐芜菁竟有一瞬的眼酸。 不过如你所愿,你自由了傻狗。 头顶鸦群飞过。 大火正盖过少君的双眼,倏然,齐芜菁睁大了眼,无措、茫然以及亢奋在这瞬间被引燃! 他看到桑青衣袍猎猎,奋不顾身地跳了下来。 第36章 南明王 “吃糖,别叫。” “我见过你。” 哦,你是谁 “我是一段残影,也被人称作记忆。” 你说你见过我。 “不错,我见过你,在神明的眼睛里。” 奇怪的声音,可我要找的人不是你。 “我明白,我带你去看。” 看什么? “看前面——” 火还在烧! 齐芜菁腹部骤然受人一踹,倒在河中,紧接着就被人提住衣领捉起来。 这是个极为锋锐的女人,用血涂作口脂,眉眼密布阴狠的笑意,要不是齐芜菁对这张脸太熟悉,单凭借这副神情,他是万万认不出洛蛟的。 怎么笑得像厉鬼? 洛蛟提着剑,言简意赅:“死没有?” 齐芜菁想说话,身体却在控制不住摇头。 洛蛟说:“很好,没死就站在我身后。” 齐芜菁感受到自己在战栗,后背已经因为恐惧而冷汗涔涔,但他心中分明没有害怕的感觉,自己仿佛只是被困在一具陌生的身体里。 这具身体点点头,走到洛蛟身侧,紧接着,他忽然听到河岸上的人正在大笑。 这笑声像正在流涎水的牲口,听得齐芜菁犯恶。 有人说:“去哪儿都一样,前后都是镇鬼的法阵,你们这群蛇鼠虫蚁还想找洞钻么,不如乖乖等死吧!” “哎,张师弟,话不能这么说。虽然他们今日四面楚歌,但明王慈悲,并非不给他们生路。” “只要你无所住愿意死,其他人就能活。” 张师弟慨然道:“其实本不必走到这一步,都是三千界无信在先!” “当初大腹行诛杀白虎将,神宗之人分食其肉,结果那丹无生竟然是邪不是神,诸位吃了根本不能成神!” 什么…… 齐芜菁忽然胃里翻腾,他惊愕万分,胸腔仿佛被一捆沙袋压着。洛蛟倏然站直了身子,她似乎和齐芜菁同样疑惑:“你再说一遍?” 河岸上站着数百名神宗弟子,他们身着各式各样宗服,分明是零零散散凑在一块的,却莫名同仇敌忾。 有人讥笑道:“三千界将邪祟收归座下,也难怪会跌落神台!” “无所住,你可不要让大伙儿失望!若你是神,便快快自戕供出血肉,令余下恶徒浪子回头,归属进各大宗门,他们便都能活!” 洛蛟握剑的手似乎有瞬间的犹疑,剑尖从敌人的方向往回偏移。齐芜菁心里一紧,反唇相讥:没出息,别人要你死你就死? 然而下一瞬,银光乍现!洛蛟手中那把剑骤然飞驰而去,接连钉穿了三人的心口! 血溅三尺,洛蛟拍拍手:“他们活不活,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活儿多钱少,我支持你们早些弄死三千界。” 宗门震怒:“冥顽不灵!!” 刹那间,阵法中长出千万冷硬的灵丝,猛然弹射进洛蛟的四肢百骸!齐芜菁顿感膝盖和心口一阵剧痛,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灵丝早已扎进这具身体的骨头里! 周围之人踣不复振,像是被灵丝绞死了许多,纷纷垂了头。 他们站在阵法结界之上,血如暴雨却滴落在涤灵河中。 齐芜菁的视线也随之垂下,他能感觉到这具身体正在残喘,但却并没有死去。 “诸位同僚,收手吧,活神之躯才有效用,若她死了,却是白费一场。” “若水师兄多虑,她根本不会死!不过是给她点颜色看看罢了!” 若水道:“你们忘了当年白虎将的下场么?” “他是邪祟,自然可以被法器杀死!弟子们有了前车之鉴,已经用法器将无所住查验过了,她可是货真价实的神!” 若水颔首,以退为进:“无所住,你既为神,曾为神,那必定也知晓苍生苦楚,回头是岸啊……” 齐芜菁听得心里一阵邪乎,无所住似乎也感同身受,颇为费解地骂了句:“你有病吗?” 哈哈。 若水摇头叹惋道:“遂迷不寤,将她捉了吧。” 话音刚落,却听“啪”的声,齐芜菁喉间的灵丝骤然断裂。 紧接着,他发出猛烈的呛咳,这一声激起千层浪,周遭之人皆开始大口喘息咳嗽起来,竟在刹那间重获新生。 视线一转,齐芜菁瞧见岸上的宗门弟子神色遽变,皆满面惊恐地后退了一步。 河面像被什么巨物“哗啦”撞开,宗门设下的层层阵法碎了一半。齐芜菁脚下滞空,摔在了一条红色的巨蟒身上! 前方单膝蛰伏着一人,三千界背脊宽阔,像头壮硕的雄狮盘踞在蛇头处。祂对面朝宗门之人:“诸位可要当心,不要在后退之时断了脚筋。” 听到这个声音,齐芜菁脑子“嗡”的声炸开,这一瞬间,他整个人都被仇恨灌满。三千界近在眼前,他想拔刀刺穿三千界的心脏,想将祂锁起来反复凌迟! 齐芜菁几乎声嘶力竭,然而现实他却动弹不了分毫! “涤灵河洗的是恶魂邪祟,怎么将我的人放在里面?糊涂!”三千界一声暴喝,那条巨蟒冲开数丈的巨浪,三千界跃身,半空中横飞来一把苍天大砍刀。祂胸前的佛珠与刀身撞出火星,三千界抬脚踹在刀柄处,无相刀破风滑落! 无相刀如一把千斤重锤从天而降,砸断了洛蛟身上密密麻麻的灵丝,宗门大骇,立时开启了结界来抵挡! “嘭!” 河岸坍塌了一大处豁口,边缘巨石被从中砍断! 没了灵丝束缚,洛蛟立刻爬上巨蛇。三千界拔出入地的大刀:“带上人走。” 洛蛟骑在蛇身上,道:“不能再拖了,南明王若真成了天下正统,便来不及了!今日就是死这也得杀了它!” 宗门内人泛起窃窃私语,他们瞧见三千界后变得惊疑不定,不敢轻举妄动。 “怎么回事!三千界不是受了重伤,正在闭关吗?!” “不知道啊!方圆百里的通讯都被截断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快、快求明王出来迎战!” “他不应!” “为何不应?!” “兴许是塔中之人已被它果腹殆尽!” “那就喂!喂饱它!将牢里的囚犯扔进去给它吃!务必要快!” 话没说完,洛蛟已经驱策那条巨蟒,撞向前方的修士,直要奔围城而去! 三名弟子用了几道疾行诀,跑得风驰电掣!然而当他们兢惧回首之时,身后的三千界却不知所踪。 “想活命,还跑这么慢?” 声音从前面传来,他们立马刹住步子,仓皇后撤。一人脑子却忽然“咔”的声,被三千界单臂捏爆了。 血和脑浆喷在另外两个弟子身上。他们因方才近身钳制洛蛟,此刻根本来不及撤退,正落在三千界的攻击范围内! 两名弟子腿一软,正要求饶。 三千界忽然看向齐芜菁。 齐芜菁心里狂跳一瞬,还以为三千界认出了他来,没想到三千界只是问:“你伤哪儿了?” 齐芜菁看见自己用手指了指喉咙。 三千界毫不留情,将一位宗门弟子的脖子掰断了。 三千界看向另一侧:“你呢?” 那名信徒指了指自己的腿。 三千界掐着宗门弟子的脖子,将人单臂提起,而后把人往河里一插。一道微小结界拦在半路,那弟子双腿猝不及防撞上结界,断腿飞了出去! 这一系列动作发生得很快。宗门一边召唤南明王,一边同红蛇缠斗,几人正巧看到三千界这边的场景,三千界就已经来到他们跟前了。 三千界道:“好看?” 那几人霎时间吓来动弹不得,连连摇头。下一瞬三千界的手指忽然插了过来,几人齐齐栽倒,却发现眼睛还在。 三千界则在不远处哈哈大笑。 然而正在这时,城墙忽然被一个巨掌打碎! 南明王身高八丈,通体都是墨绿色鳞甲,它背后生长着四条粗硕人臂!前两条手臂之下正“咔、咔”转动着齿轮,从腋下挤出两扇笨重的金属翅膀。 “尔等、尔等贱民!” 它走一步,便地动山摇!洛蛟踩着蛇头,腾向空中,她身后的万剑阵骤然展开,仿佛千万金色的凤翎射出!雨一般钉在明王的身上! 然而明王的鳞甲却坚硬得像盾牌,金剑砸在它身上径直碎成菱片。南明王暴怒,它爬向城外,宽阔的手掌压碎了城门,其下的宗门弟子来不及躲避,被它拍死了无数。 洛蛟躲过南明王挥舞在半空的巨掌,她稳稳落在残垣断壁之上,在大雨中冷声嗤笑:“听说当今天下人将你奉作了神?” 南明王抬手挥舞,它体态硕大,那双金属翅膀无助地快速扇动扑打,瞧上去实在滑稽! 相较而言,洛蛟的身形就像是大山跟前的一只飞鸟。她手握单剑,丝毫不惧,刺穿大雨帷幕,要率先砍断南明王的双翅! 南明王两手伏地,余下两手从后背拔出一把大弓来!它怒喝道:“贱民敢尔?!” 洛蛟道:“拜畜生为神,确实下贱!” 言罢,她顶着南明王弓箭的准头,飞身而上!明王手中的灵箭仿佛一根龙柱,绷直的弓弦背后是明王的赤色竖瞳! “咻!” 明王射出的长箭划破天际,破风的声音几欲贯耳! 然而在雨水浸透之下,洛蛟沉重的湿衣却被长风吹开!她衣带翻飞,身后骤然展开一朵虚幻的金莲! 攻守对换! 洛蛟位于莲心之中,长箭飞射而来的瞬间,金莲骤然合并,将洛蛟包裹其中! “轰!” 一阵无形的灵能巨浪荡开! 半空中的雨水似乎都被涤荡干净! 底下的弟子受灵能震荡,摔倒一片! 三千界无相刀挥砍,将头顶激涌来的灵能波动砍成身侧的两道罡风,“哗啦啦”冲撞开两侧的河水。 这两把沿河突生起的灵能铡刀,撞翻了岸边的所有人! 宗门狼狈爬起,却毫发无伤,有人仰天大笑:“烛雪君!传言不假,你果然身受重伤,灵能衰弱!无相刀的威力竟已经削减至此!” “那依老夫看,今日你也别走了!” “就算无所住并非神躯也无妨!杀了你就好了!” “唤明王!” “明王!!” 三千界扛着大刀,他也笑。雨水冲刷,三千界将额前的发随手抓到后面,他目光中闪烁中诡异地疯狂:“来。” “杀——!”无数三千界的信徒持剑跳下红蛇,他们穿着黑衣,像乱序的鸦群! 几息之间,信徒们拿着令旗,召出无数的鬼影和红雾,将宗门弟子包裹其中,而后鬼影手持绞绳骤现,齐齐割下他们的脑袋。 血花四溅,信徒们没了灵丝和阵法控制,一时得以振奋反击! 士气高涨!洛蛟再召金莲,从宗门弟子的剑下捞了几个信徒。 齐芜菁正在其中。 他??受金莲裹挟,跟随这洛蛟在空中滑翔。 洛蛟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明王背影,声音冷如寒冰:“你们撤退!” 一信徒道:“白虎将魂魄沉寂,烛雪君重伤未愈,邀月君下落不明,如若我们再退,胜算更是寥寥!” 齐芜菁心里诧异。 “邀月君”是他从前瞎取的名号,但这不重要,关键在于“下落不明”一词。 齐芜菁冥思苦想,实在没想出自己有过离家出走的时候。 莫非这个时候三千界已经将他送给了老君王?! 还来不及思索,就听另一人道:“如今天下宗门是非不分,竟私造伪神以号令天下,令人不齿!” 什么? 还没等他多思考,齐芜菁便听见自己铿锵有力道:“我不怕死,死则死矣!” 齐芜菁:“……” 话也不能这么说。 几人借助洛蛟的灵能,追撵至南明王的身体上方。洛蛟肃然道:“我只劝一次。” 而后金莲展开,齐芜菁手握法铃和幡旗落到南明王背上,插旗开阵,口念咒诀。 这具身体开阵手法熟练,灵能却寥寥无几!灵能本从体内生出,但齐芜菁却明显感觉到这人的灵能只堆积在施咒的两臂! 若他猜的没错,其他信徒应该也是这种情况。而促成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些人根本没有灵能,他们暂时驱使的灵能都是从一个人那借来的! 齐芜菁借着这人的余光,瞧向下方的三千界。 祂带着半面鬼面,露出一只空洞的银瞳。血泼红了祂的脸,祂却眼睑半垂,仿佛瞧这世间一切都无悲无喜。 忽然,一道遮天蔽日的黑影笼罩而下。齐芜菁视线调转,却见上方明王的巨手猝然反盖了下来! “来不及了!弃阵!弃阵!” 这一切发生得遽然,他和同一布阵的弟子一样来不及逃离,甚至因为恐慌而大意跌倒在明王的脊背上! 说是迟那时快,方才的阵忽然展开,阵中万千灵剑拔地而起,自下而上击穿了南明王的巨手! 齐芜菁又看了三千界一眼。 这阵分明没布完,却发挥了十成十的威力! 下方涤灵河波涛汹涌,接近二百个阵点如入夜繁星般被骤然点亮。一大片金色的“卍”字符从地底升腾而起。 此阵硕大,四下响起诵经的嗡鸣声。三千界位于卍阵的结点中央,宛如发丝般密集的灵丝扎入祂的每一寸皮肤,三千界像头颓靡的狮子,被锁链扣在阵中。 宗门先发制人道:“断祂灵能!” 三千界撩起沉沉的眼皮。 无相刀骤然飞旋而过,它的刀刃和钢柄都是击穿人体的利器。刀过之处卷起一阵狂风,布阵之人的身体立马一分为二! 三千界命令道:“继续。” 无相刀接连砍下去! 洛蛟的金莲来不及展开,她翻身跳出阵法,避开灵丝过后再次跳入阵法,定身施了两句业火决,业火噼里啪啦地将灵丝燃断。 然而这阵中灵能太多了,灵丝密集,仅凭她一人根本斩不断完,血很快将三千界的衣袍打湿。 两厢对抗,势均力敌。 宗门不得以大喊:“明王!” 然而那南明王却不知在同什么纠缠,它箭矢连发,却是自乱阵脚,每一发箭都追踪射在了自己的背上。 齐芜菁站在明王背上,跟前一阵晃动,等这具身体视野稳定,瞧见明王那双机械羽翼之上,不知何时挂了个戴面具的黑袍人。 黑袍人的手臂上套了把银色弓弩,在明王的身躯摇晃间稳稳射入羽翼的根部,而后转过眼,齐芜菁同他对视了一瞬,就见黑袍人将箭弩抬手对着他。 而后猛然发射! 这具身体的反应比齐芜菁慢了不知多少!这身体一愣,黑袍人忽然像疾风似的卷了过来,而后二话不说,从明王身上跳下! 与此同时,齐芜菁察觉腰间一痛,也坠了下去!原来这具身体不知什么时候被绳子拴住了,他和其他几位信徒一样,绳子另一端都攥在黑袍人手上。 “嘭!” 几乎在他们坠落的同时,明王背后的双翅竟陡然爆开!那双机械羽翼炸成无数条金属丝带,从明王后背瀑布般的倾泻而下! 血雨漫天。 齐芜菁听见自己大喊:“要要要摔死了!” 另外几人也在接连喊“救命”。 然而下一瞬,只听“噗啦”一声,一柄巨硕的伞开在头顶,黑袍人拴着几人同时回弹了瞬,再下坠时速度骤然变缓。 而后便是几声“唔唔唔”。 齐芜菁的这具身体还在尖叫,嘴里就被猝然弹了块东西。 “……要聋了。”黑袍人和他一块儿下落,不耐烦道,“吃糖,别叫。” 他的声音闷在面具之下,变得奇怪难辨,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 话音未完,黑袍人似乎摁了下掌心,惨叫声却从上面传来! 原来在他们下落期间,方才炸开的无数条金属丝带倏然回卷,仿佛万箭齐发,从下扎穿了南明王的身体! 这一套机关术操控得行云流水。 这人…… 齐芜菁脑中灵光闪过。 这人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无为教教主么? “咔。” 思绪断开,失重感传来。黑袍人割断了他们几人的绳子,又立时甩了张符,一阵飓风袭来,黑袍人借风使力,恰好落在卍阵之中。 明王大怒,两只手咆哮着扑来,另外两只手拉弓射箭! 洛蛟这次得了空,将金莲开在黑袍人和三千界跟前。 黑袍人手机转着刀,他突然缓步走向三千界,语气讥诮:“如此费劲,你不是神吗?” 三千界的半边身体已经挣脱灵丝,祂进程缓慢,是因为祂每损毁一根灵丝,就会顺着这根灵丝的灵能,追踪过去将人杀了! 宗门之人丧了一半,又源源不断地补上阵法。 三千界得空的半双手上全是血孔,脸上也是。祂以血擦血,头发也红了,癫狂地笑道:“我是鬼啊。” 黑袍人转刀的手已然高举,然而宗门却霍然喊道:“教主!你坏了我们当初的约定!” 黑袍人停止动作,他看了三千界一眼,没有帮忙,也没有要继续杀祂的意思,而是一朝跃出结界,踩在河岸上,还兼顾着仔细鞋面是否被泥水弄脏。 黑袍人道:“是你们毁约在前。” 若水因为频繁开结界挡无相刀,已经断了一臂,只剩另一臂在抵挡三千界的灵能反噬。 黑袍人神情淡然:“按照约定,我做的东西只能用来弑神杀邪。” 若水道:“你看见了,我们此次正是在合力诛杀三千界和无所住!世间仅剩……” 黑袍人骤然扣动了手臂的扳机,对准他。 若水瞬间杀意腾升:“难道教主要站在堕神那边?!” 黑袍人道:“我帮你们,是看在你们要弑神的份上。可若你们杀神的目的是自己成神,那不好意思了……” “狂妄小儿!你一介凡夫俗子,手底下不过几个虾兵蟹将,能成什么气候?!还敢威胁到宗门身上来!” “吃了奶就忘了娘。”黑袍人悠闲转着刀,郑重道,“就是你们口中的本小儿造了机关,让这位不知道什么玩意儿变的明王能长出四条手臂。”他将扳机一一对准过去,恶劣地瞄准,谁也保不准他下一发会射谁,“也正是本小儿双修并精通灵术和机关术,才造出了这些灵丝。啪——” 他还没发射,只是轻轻念了声,被瞄准的人忽然吓倒在地。 “本小儿从不狂妄,是你们这群人浅见薄识,天下宗门之士数以万计,竟拿不出一个比本小儿更厉害的吗?!”黑袍人捧腹大笑,“既然如此,约定作废,现在本教主要拿走我的东西了。” 言罢,他驱动指戒上的两只银飞虫,飞虫迅如闪电,飞进阵法之中。宗门之人忽然开始接连受到反力,身形踉跄。 银虫将捆束三千界的灵丝全部咬断! 与此同时,明王发出痛苦嚎叫,它背后的四只手臂忽然自动扭曲折断,皮肤被尖锐的钢条刺穿。 黑袍人收回银虫,拍拍手:“大功告成,现在公平开战,你们请吧。” 宗门有人说:“岂有此理,为虎作伥,不如杀了他!” 黑袍人听到这话,半点不拖泥带水,捏个决就跑。 若水脸色阴沉,他一把接回断骨,狠厉道:“无为之辈而已,三千界伤中要害,先解决眼前……” 话语间,三千界已经舒展筋骨,像黑狮终于睡醒了。祂召回无相刀,用一身血腥擦拭刀身,银刀变红,祂还在擦。 天上不知何时悬挂着一口巨钟…… 宗门见之变色:不、不对,那不是钟,那是—— 第37章 众生因 “我只有一颗心,你已经刺歪一…… 烛雪君的法铃,可驱鬼,亦可召鬼! 天穹骤然黯淡,头顶风云翻搅。 宗门见状,勃然大怒:“三千界!当年你用这法铃杀了多少义士和信徒,里面早就承载了他们的怨气,如今再用,当心因果反噬,覆水难收!” 红蟒自水中钻出来,三千界站在蛇头处,散漫地向后倚靠,一张精致靡丽的黑红琉璃王座忽然凭空出现。 三千界歪身支着脑袋,眼神沉沉,似乎是宫殿之上聆听臣子唾骂的昏庸帝王。 “你简直枉做世间神!天下多少人信你拜你追捧你,你不庇佑他们也就罢,还反过来戕害苍生性命!” “不错!如今你还妄想建造一座鬼城,选恶徒做众生,将众生当异己,实在颠倒阴阳,天诛地灭!” 说到这个,总有人感慨:“烛雪君,想当年你风光无限,世间谁不将你奉为神台月,信徒不断,香火不熄……哎,哎!你何必自甘堕落,选这一条不归路呢?” 一翻旧账,宗门心中那点仅剩的豪气全化作了唾沫星子,但碍于法铃在上,众人如履薄冰,不敢妄动。 三千界银瞳望着所有人,却又像看不进任何人。三千界没回答,而是淡声问前面:“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陈卓。” 三千界点着自己额角,慢吞吞道:“你爷爷的爷爷拜过我,求我显灵,将他死了三年的兄弟尸骸送到了他跟前。” 陈卓:“那又如何,你吃了我们的供奉,这不该做的吗?!难不成要倒打一耙,说我们欠你吗!” 三千界哈哈大笑,祂向前躬身,坐姿落拓,仿佛一头正要拱背伏击的黑狮,正凝视着猎物:“蠢货,是我不欠任何人。” 宗门又道:“既然前尘因果相抵,如今你便是在重种恶因!” 三千界又笑,笑声传到两边的山林。 黑袍人正坐在一棵树上喝酒,他背后有对精密的翅膀,造型夸张怪异,闻言也笑。方才的战斗里他受了不少的伤,南明王的血中混有别的东西,不仅烧坏了他的伞,还烫烂了他的皮肉。 黑袍人扔了酒壶,酒壶声清脆,令涤灵河上的狮子王耳朵微动。 “两边死谁都行。”黑袍人飞到树梢处,醉醺醺的,“打不打呀,罗里吧嗦的,看我的!” 他一道咒诀传送过去,悬在头顶的法铃忽然降下一道阵法来。洛蛟眯起眼睛,立马朝他这边投来目光,黑袍人见好就收,翅膀一开就跑。 那道八边阵法从天而降,缓缓镇下,宗门从未见过这种法阵,只道又是对面的某种邪术! “小孩子的玩具,诸位别吓着了。”三千界手指一转,阵法立时缩成巴掌大,悬滞在祂的掌心,“今日我是来谈条件的,并非要打打杀杀。” 宗门听后大跌眼镜道:“孽畜!你难道不知今日无所住杀了多少人?!” 三千界玩转着手中的法阵,发现这阵法不够精妙,灵能丝丝缕缕从祂的经脉传到阵法,正在改进:“哦?难道不是你们设下埋伏,引他们来的么?” 宗门不否认,但他们有自己的一套说辞:“恶徒之首,势必要除!不是今日,也是明日。” 三千界注意力全在手中的小法阵上:“我早就明白苍生无信,你们拿了我的筹码,明王就得死。” 法铃挪动一寸,明王伤势未愈,宗门吓得大叫:“含血喷人!无所住分明还活着!” 三千界终于抬起目光,银瞳冷漠地扫视他们:“白虎将却被你们千刀万剐了。” 法阵改良完毕,伴随着三千界的声音,正层层扩大。三千界站起来,王座便消失,祂懒洋洋地说:“少一个下属,活儿都堆起来了。既然你们提起我的伤心事,那便杀到让我开心为止吧。” “轰——” 音落之时,阵法骤然扩大,涵盖了方圆十里,将宗门之人全部笼罩其间!山顶的黑袍人慢了一步,没有逃掉,阵法边缘处便是结界,黑袍人尝试多种破阵之法都无果。 可恶。 他暗骂一声,来到山顶观战。 河边之人、城中之人都被这道阵法扩散带来的罡风刮过。一车一车的活人接连从城中推出,明王血口大张,一次能咀嚼三人!宗门之人拥跪在明王脚下,似乎正在求它迎战。 巨硕法铃骤然坠落,三千界挥着大刀,砍向法铃,那一声长长的“铮”鸣激得河面惊涛骇浪!法铃飞旋而出,巨大的□□之下冒出无数双猩红的鬼眼,成千上百的长舌掉出,众鬼垂涎欲滴,正朝着南明王的方向罩去! “观南宗,镇鬼令旗!” “紫鲸帮听令,控水,控水!” “菩提门弟子,剑阵!” 笛音悠扬传来,几名无名的白衣弟子正在远处吹奏音律。 方寸门、观海庄、青锋阁…… 齐芜菁听随洛蛟的号令,拿着法器杀到前方。 法铃之下,万鬼冲出,法阵之内,刀光剑影! 法铃镇下,明王脚下的小人吓得全部分散开! 三千界紧随其后,提刀而来!祂一刀砍在明王的右脚,却像是砍到钉钉铁板,发出刺耳的“铮——”声。 明王断指一根,流出火一样的血,将周围的宗门弟子全部烫死了! 无相刀被被砍飞,回旋进三千界掌中。三千界大笑:“小孽畜,见了我为何不跪?!” “三千界!!!!”明王怒吼一声,伸手去抓。 它后背的手臂全被黑袍人折断了,那些长在肉里的经络全是灼烫的金属和器械做成,此刻插穿皮肤,身体仿佛着了火般疼痛! 万鬼嘶鸣,法阵中黑雾游走,啃咬活人血肉。 三千界飞身至半空,那条红色的巨蟒从地下钻出,还未和三千界碰头,南明王忽然掐着蛇身,将整条巨蟒从地下连根拔起。它手臂力量骇人,鲜血从巨蟒的片片鳞甲之中渗出来。 地上之人躲避不及,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血雨! 南明王震怒:“本尊、本尊要将你千刀万剐!” 它话都说不清楚,像是牙牙学语,那句“本尊”毫无震慑力,只显得笨拙。 三千界松了松脖子上的窒息感,由于蟒蛇受让,祂的皮肤也随之渗出血来。 血味令祂不虞,也令祂糟心。 三千界挥掷下无相刀,无相刀遽然砍出一道庞大的金色刀风,砸向南明王本有的两条手臂上! 南明王痛吼一声,双臂俱断,巨蟒立时挣脱,砸进河水中。 与此同时,南明王眼中竖起狰狞的竖瞳!竟和三千界座下那条巨蟒别无二致。 “东施效颦的蠢货。” 三千界摸到腰间悬挂的火铜钱,火速弹指旋进了南明王的一双眼睛里! 只听一声响彻天地的咆哮,南明王双目流下血来,眼球被三千界扎爆了。它巨硕的身躯四处乱撞,踩死了许多弟子,南明王捂住额头,忽然从额间抽出一缕金色的灵体。 ——那是南明王的本体。 三千界见状,根本不给南明王灵体喘息的机会。祂召回法铃,摇得无相刀悬滞在半空,却“哐哐哐”地战栗起来。 三千界冷声道:“休息够了?该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了。” 言罢,无相刀忽然金光大作,从里面幻化出来一个小童。 无相刀如此狰狞,没想到其中的刀灵竟只是个半人高的童子!那刀灵人狠话不多,握着无相刀直取南明王灵体的首级! 然而正在这时,身下的涤灵河却霎时间沸腾起来,里面“咕噜咕噜”冒出翻滚的水泡,“水泡”逐渐变高,从河中“站”起来,形成一个一个的人…… 紧那罗门—— 有人喊:“无生果闭关出来了?!” 然而齐芜菁顺着声音瞧过去,只看到苍老的身影——寿夫子。 寿夫子坐在河对岸的巨石之上,他独身一人,并未带兵,因为这些水“人”便是可以供他操控和驱使的兵! 寿夫子道:“诸君,老夫受无生果所托,敕令在手,召集万傀对战恶神,今日来晚了!” 宗门众人瞬间士气大涨。 无生果乃是三大新神中最先出世的神祇,意义非凡,各宗门对无生果敬畏无比。但无生果常年不露面,没人知道祂的法相和真相,连神像都是众人肖想出来的模样。 那水傀无形无体,刀剑根本杀不死,重组速度又超乎寻常地快。洛蛟腹背受敌,她必须尽快离开涤灵河,否则水傀无穷无尽,能生生将她耗死。 水傀爬上南明王的身体,直奔三千界而来!他们在无相刀下散成飞溅的水珠,而后立马重新凝成人形。 然而这时,三千界却猝然捂住眼睛。 这水有问题! 南明王得逞般猖獗笑道:“水中有本尊的血!” 就是这一瞬间的疏忽,南明王那铁杵似的长箭遽然射穿了三千界的躯干。 三千界腹中一个窟窿,里面都是淋漓的脏器,尽管痛彻心扉,但祂作为神祇,却是不死之躯! 南明王大笑:“我和你不同,我是新神!我的灵能源源不断,当今是新神的天下,你早该去死了!” 刀灵与主人一体,三千界灵能损耗大半,刀灵被南明王的灵体挥砍数下,身躯摇晃,三千界踉跄了两步,祂睁开肿烂流脓的眼,腐肉都垂吊在眼眶之外,也跟着仰天大笑。 祂说:“回来。” 刀灵还要再战,却被主人的这声敕令彻底封回无相刀中。 洛蛟元气大伤,她半跪在涤灵河中,听到周围幸存的信徒忽然倒地了一片,她心中大惊,立马知道是三千界灵能大损! 不禁大喊:“主子!” 南明王盯三千界,露出森然笑意:“想必和大腹行一战,伤了不浅,至今还未恢复。” 随即一掌拍到三千界心口,心脏像是爆开了似的,溅了三千界一下巴的血! 三千界自上坠落而下,像一张无力的纸鸢。 南明王震声道:“三千界已败,可镇——” 话未说完,半空中的三千界忽然旋身,祂控制着身体加速下坠,无相刀在前开路,将洛蛟身前的水傀砍得干干净净! 三千界怔然:“你怎么也瞎了?” 洛蛟紧闭双眼,面上全是流的血泪:“适才中了那群宗门老儿的道。”她没有表情,只是平淡地陈述,好像并不是很疼的样子。 洛蛟道:“你带着剩下的人快走,不必管我!” 三千界目光下移道:“哦?” 洛蛟环腰一圈是一道整齐的血痕,她脸色苍白,流过的血都被涤灵河给冲洗淡了。 三千界并不着急,只问:“我败了?” 洛蛟道:“是我败了。” 三千界架着无相刀,将刀刃虚虚抵在洛蛟的腰侧,似乎在丈量:“刀刃很薄,力道却不小,那把刀有些学问。” 洛蛟道:“应该是适才的黑袍人做给他们的。” 三千界轻笑了声。 祂原先设下的八角阵已经被破坏成了残次品,宗门的新阵正层层叠叠覆盖上去,三千界神色淡然道:“南明王已经生出灵体,明日他便是新出世的新神,造神一旦成功,从今往后便是伪神的天下。” “你还要管这些事?!”洛蛟还在战,她身上的法器都被打烂,失了效用,此刻完全是凭借仅剩的灵能和体能在硬杀! 三千界竭力开出一个大阵,用灵丝将水傀一遍一遍勒散。祂浑身狼狈:“来都来了。” 洛蛟筋疲力竭,她撑着剑跪在了三千界跟前。此刻她已经没有多余的灵能进行战斗了,剩下的灵能正在维护着她最后的命脉。 她道:“烛雪君,杀不了,你快走。” 三千界声音不咸不淡:“没有我杀不了的东西。” 正在此时,天上突然落下几个小零件,跟糖果一样小,撒盐一般从宗门弟子头顶撒过。 “不好!” “结界——” 然而还是险险慢了一拍,那些“糖果”噼里啪啦地炸裂开,将结界外的宗门弟子炸了好几窝!尸骸飞溅,有人抬头瞧见只“大鸟”掠过! 宗门道:“又是你!” 黑袍人充耳不闻,他身形很快,仿佛带着目标般直直朝着某个人俯冲而下!宗门一边对抗三千界和无所住,一边还要分出心来杀这只半路虎! 岂料黑袍人的机关花里胡哨,还会调虎离山,打得宗门措手不及。黑袍人顶着刀光剑影,血飞在身后他也浑不在意。 终于,黑袍人欲盖弥朝地朝左边杀去,众人正要防,他却忽然翻身一撤,用钉子顺手杀了后退途中的一人。 那人喉口被钉穿,连声音都发不出。黑袍人夺下了死人手中的弯刀,二话不说,骤然开翅飞到了河岸之上。 几名弟子跃身追来,黑袍人正坐着擦刀。那几人也不啰嗦,拿剑就刺,黑袍人几下闪躲,将人全部制服:“要杀我,叫你们师父来。” 然而黑袍人对宗门来说只是小喽啰,充其量只能算作过街喊打的老鼠,阴魂不散的苍蝇。他将人全部踢回河中:“我说过,两厢对打,不能使用本人做的东西。方才收漏了,你们继续。” 三千界也抬眼,祂浑身狼狈,鬼面之上全是自己的血。黑袍人没看祂,而是拿着一把小刀对准自己的眼睛。 “嘭!” 天上忽然爆出流火一般的血点! 与此同时,南明王发出痛苦的低吼。 黑袍人为了躲避,早就扑翅逃了。 宗门仰面望去,一时惊骇不已。南明王的双眼不知什么原因忽然爆开,血像暴雨似的落下来。凡事接触到南明王鲜血的人浑身都发烫溃烂,像是被一把火烧着。 而远不止于此,适才残留在南明王身体的金属脉络仿佛过了过来,已开始爆开!那滚烫灼热的生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三千界怒笑,祂再次强用灵能,准备乘胜追击。 洛蛟却跪求道:“烛雪君,趁此机会,带着剩下的人逃吧!” 三千界觉得扫兴又困惑:“逃哪儿去?” 洛蛟捂着腰:“你我如今这副残躯,是镇不住的。” 三千界道:“你我今日是残躯,它亦是残躯,若待他日明王恢复过来,新神降世,大难临头。” 正说着,南明王的身躯忽然倒塌,涤灵河水被砸来千丈高!三千界反应迅速,祂一手持法铃,一手握长刀,围绕在祂身侧的幡旗忽然垂直飞向半空,幡旗围城的阵圈骤然扩大,而后倏然直直插向地面,将南明王的身躯围了一圈! 镇鬼! 然而就在这时,三千界目光一凛,祂忽然察觉到自己落下的幡旗竟被一一破除! 南明王道:“就算我死,也要拉着你一起!” 它的血液和脏腑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染红了整条涤灵河,一轮巨火忽地沿着整条河烧了起来! 南明王道:“我是神、我为神!” 大火将三千界身后的所有人裹挟其中! 这火十分蹊跷,落在水中竟然越烧越旺!三千界的衣袍被火燎烂,祂和无所住的身躯都在大火中溃烂,然而不同的是,三千界的可以自愈,但是无所住不行。 在火墙之外,宗门之人竟急切道:“怎么能两个都死呢!” “回来!就非要吃这个肉吗?!” “不吃肉如何成神!你我今日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这两名神祇引来!” “成神之路可以自己走!” “可你我并非长生之人!” “真神才可永生——” “……” 外面是争吵之声,火中无所住的灵能早已耗尽,身体断成了两截。 三千界看过来,看向齐芜菁。祂平淡的询问:“你为什么没逃?” 齐芜菁感受着烈火的疼痛,听到自己苟延残喘的声音:“神、神明在上,我永远……永远追随——” 鬼哭,鬼笑,人语,骂声。 啊…… 三千界忽然仰面,祂那只被烫烂的眼睛已经微微好转,泪和血和腐水一起滚落。这场火中布满声嘶力竭,却没有一声出自祂。 祂在火中肆意笑起来,风吹乱了祂的发,火又烧卷了祂的发。有那么一瞬间,红发几乎要彻底盖过黑发,好像祂今日杀了很多人,沾了很多血,也背了很多业。 众生仍在吟唱:焚雪化柔水,雨露三千界。 神啊,我好痛。 神,庇佑我吧。 神啊神啊,我追随了你一辈子。 神啊告诉我,何为善恶,孰正孰邪? 神啊神、神、神…… 三千界狂笑起来。祂说:“没错,我是神!你们很痛吗?” 亡魂像歌唱般:“痛啊,痛啊。” 三千界在火中神态自若:“嗯,要不要活?” 亡魂尖锐嘶吼道:“活,让我活,我不想死啊啊——” 这一刻,“活”成了他们唯一的痛。 三千界道面不改色:“很可惜,活不成。但至少可以让你们没那么痛。” 鬼魂仍旧毫无生气地重复道:“活啊,痛啊……” 他们还在吟诵:焚雪化柔水。 三千界取下右侧半脸的鬼面,露出一只瞳红眼黑的异眼来,仿佛幽黑深渊中的一轮红日,除此之外,仅剩无尽的黑,与另一只眼的银瞳形成强烈对比。 里面空无一物,连慈悲也没有。 ——你要雨露三千界。 “来吧。”祂蛊惑般,“都魂飞魄散吧,来报答我的庇佑与恩泽。” 无数鬼魂萦绕在祂的周围,那些惨叫和哭泣化作实质,吹起了三千界的满头红发。 焚雪化柔水…… 神啊神神神痛痛痛…… 火在烧,魂灵也在烧。信徒成了铸就神明的最后一把火,也圆满了供神最后的因果。 雨露三千界…… 想活想活想活…… 这就可以了,谁也不亏欠。可他们却非要耐着魂飞魄散的痛苦,对祂说:“神啊,我想你活,我想你活。” 活着吧,活着吧。 三千界,不,自从祂成为了三千界以来,第一次有了愤怒。这群狡猾的信徒,单凭这句话再一次在祂身上种下了因!也是凌迟神明的千把刀! 他们浴火化作千万只黑色的乌鸟,纷纷扑向三千界,啄食三千界那只完好的眼。 三千界静坐其间,任凭这只眼被啄得血肉模糊,血泪满面。 天上还在下雨,地上正在燃烧,宗门之人隔岸观火,纷纷疑虑起来:“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火里谁在唱歌?” “不,是女人的声音,女人在叫!” “无所住……无所住死没有啊!” 火将山烧得通红,黑袍人坐在山顶之上,对下方之景一览无余。 暴雨如注,将他淋得湿漉漉的。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个死人。那火熊熊地烧在他的眼中,黑袍人抿紧了唇,浑身都在颤抖,他似乎有些冷,正准备离开去山林间找他的酒壶—— 忽然,一声乌群的嘶鸣划破天穹。 黑袍人转身,看见河岸边的宗门之人连连撤退,无数黑鸦从火河之中飞出,它们见人就杀,却只吃眼睛。 那条巨蟒在火河中游走,撞开如岩浆般的河水,抬头之时,蛇头上已经坐了个人。三千界被烧得血肉糜烂,露出森然白骨,祂坐在琉璃座上,对宗门的各位笑了笑。 夜已降临。 雨还在下。 烈火不减。 轰隆。 雷声震耳,霹雳砸下,照出了河对岸一张惨白的脸,祂手端莲花,双眼覆纱,正等着黑鸦将对面之人杀戮屠尽。 ——齐芜菁猛然从溺毙中醒来,他迎面碰上桑青沉沉的目光,二人此刻正躺在河对岸。 齐芜菁想也没想就推开桑青,而后翻身坐起:“我们得破开镇鬼塔!” 他似乎不愿给自己喘息,甚至无暇追问自己是如何从四独河中上来的。 桑青紧随其后,有些捉摸不透,他道:“你……” 这个“你”字还未说完,齐芜菁猝然回身将他扑倒,而后拔刀刺向他。 桑青慢了一步,被刺中了胸口。 血从胸襟出晕染开。 桑青不觉痛,反倒好整以暇地盯着他。 齐芜菁一言不发,狠命摁着刀柄,要将刀刃推到最深! 桑青忽然笑了,他握着少君的手:“我帮你。” 齐芜菁杀红了眼,立马摸到腰侧另一把刀,正要拔刀出鞘,却再一次被桑青按住手:“我只有一颗心,你已经刺歪一次了。” 齐芜菁的眼中有滔天恨意,他喘息不止,脑中只有一个“杀”字。 桑青深深地看着他,在他的目光中明白了前因后果,倏忽笑了:“我教过你,杀敌不可留情。” 被杀之人却悠哉悠哉,桑青好整以暇,目光中甚至有欣赏的意味。 “你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 “无青。” 第38章 长恨我 桑青却再次吻下来。 过往的火正烧在齐芜菁的眼瞳中,一如他烧断线的理智! ——无青、无青、无青。 混账孽种你何必傻得可以真要杀我不在乎众生好臭佛祖不可杀生父亲帮帮我跪你好不好? 菩萨菩萨求小菩萨显灵。 观音悬天倒辨我,要你无青无我永忘我。 忘、忘、忘! 父亲为何给我取字叫“无青”?你的真名是什么? 我历清霜半死生① ,还要你记我厌我长恨我! 悔、悔、悔! 重新问“我是谁”。桑青桑宛双。我是你的。 弯刀穿心下,桑青目光坦率又疯狂,他握着齐芜菁的手,似乎迫不及待要将心脏和命门都送出去。 “你知道吗?”桑青翻身将人压在身下,他在笑也在喘,“我每日每夜都在想,哪种死法可以让你记我久一点,再久一点。” “你去死吧。”齐芜菁拧动刀柄,滔天恨意中掺杂着绝望,“你去死!” 然而正在这时,一根尾羽燃火的金箭破风而来!紧随其后的是漫天火光和箭雨! 桑青兴奋道:“那我们一起死,一起死好吗?” 万箭下坠,桑青却没动。齐芜菁暗骂一声,一脚踹开上方的人。电光石火间,少君拔出双刀,立刻开了扇结界! 河岸对面是观南宗弟子,人数比先前追杀他们之时还要多!为首的老头清风道骨,手臂上搭着一把拂尘,正是观南宗宗主,号名“若水”! 然而鎏火金箭威力不必寻常箭矢,不过眨眼的功夫结界便破了。万箭齐下,少君用双刀挥砍,在沙地之中连连后退,却仍旧被箭矢射穿了大腿! 桑青身疾如闪电,几下重影瞬移到少君跟前。 “铮——” 他反握住少君的手臂,以弯刀挡下最后一箭!桑青道:“看来你还不想死。” 齐芜菁冷冷看了他一眼,忽然拔出腿上的箭!他调动全身灵能,让身侧黄沙中的箭矢全部悬滞在空中,而后方向一转,所有箭矢皆对准对面! 百箭如雨,反向杀回! 不料观南宗早有对策,鎏火金箭本就是观南宗的法器,受观南宗的调动。若水冷哼一声,箭矢方向尽数调转:“自讨苦吃——” 话没说完,密密麻麻的百箭之后忽然杀出来一人! 齐芜菁双臂挥鞭,金色的灵鞭自双刀末尾延伸而出,打出两条响亮的罡风。观南宗之人被一鞭打散,若水抬臂,拂尘一搅,竟硬生生与齐芜菁的灵便缠绕在一起! 齐芜菁往火河中坠去。 若水拂尘一甩拂尘,其上的灵鞭便落下去,道:“佩兰,你——” 灵鞭再度打来! 齐芜菁一鞭挂着河对岸的沙中巨石,将自己身子再次从下方荡回,另一鞭不带半分喘息,直直朝若水打去! 棘手! 若水向天抛掷拂尘,身下立刻开了一张巨大的阵法结界!他撩开衣袍,席地而坐,一时间罡风猎猎,尘土飞扬! “嘭!” 灵鞭落在结界处,观南宗人忽然一分为二!一方负责防,一方负责攻! 谁料此时,齐芜菁竟松了一臂,径直落入四独河中!魏洛见状,顾不得布阵,连滚带爬扑到河崖边,谁曾想他刚一脱离法阵,灵鞭忽然自下方迅猛钻出,缠绕环锁上他的双脚! 齐芜菁轻声道:“收。” 八张金色符纸萦绕在齐芜菁身侧,身下是一道八边形的大阵,少君单膝跪地,掌心镇着法阵中央,升到河岸另一侧。 魏洛失了重心,立马掉下四独河! 说时迟那时快,灵鞭果决一收,魏洛被抛在半空。观南宗的鎏火金箭和幡旗放到一半,忽然顿住。 “狡诈!” “不可杀师兄!” 齐芜菁飞身接住魏洛,将他当做肉盾挡在自己跟前。 齐芜菁拿活人当靶子,眼睛都不眨,他用双灵鞭拴着魏洛,径直略过桑青,几下跃身出了观南宗的视野。 ——黄沙的尽头有了绿林,还有一个悬崖和一片无垠之海。 待落地之时,魏洛竟有些开心,他正要说话,齐芜菁却骤然拔出魏洛腰侧的长剑,对着魏洛大腿狠狠扎了一剑! 而后对着他脚踝一踢,让魏洛径直跪在了自己跟前。齐芜菁抓住他的头发,逼他仰视,漠声道:“我问你,杀丹无生的都有哪些人?” 魏洛好不狼狈,他仰面之时,那些欣喜退得干干净净:“你关心他做什么?” 齐芜菁冷声道:“问你,你就说。” 魏洛丝毫不怵,他眯起眼睛:“佩兰,我忽然觉得你和从前——” 齐芜菁耐心告罄,他猛然挥鞭,魏洛就被甩下了悬崖。海浪冲刷,下方俱是礁石,风中飘散过来的是血味还是海水的腥咸味,齐芜菁已经不关心了。 不知为什么,这一瞬间,齐芜菁忽然感觉非常、非常地疲惫。 汹涌的浪潮像是拍在他的脑子里,让他顿感眩晕,少君扶着身旁的大树,长久地喘不过气来。 丹无生已经死了,洛蛟也死了! ——冷静,冷静点好吗。 洛蛟身体断成了两截,但三千界献祭了所有信徒的魂魄,重新复活了洛蛟。 齐芜菁下意识动手指勾狗链。 忽然听到脚步声。 齐芜菁浑身汗毛倒立——他已经知道心脏是哪里,方才失手了而已。少君果决拔刀,旋即朝身后刺去! 身后之人轻易就握高了他的手腕。 齐芜菁屈膝要踹,灵鞭却忽然飞过来,捆住了他的双腿。 好、好痛。 桑青的力道大得骇人,他的手背因为用力满是青筋,一直延伸到小臂。 其实只需要一点力气,就能握紧、握痛少君的手腕。 可桑青却因为失了冷静,而失了克制。他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向上攥过齐芜菁的腕,留下深刻的红痕。 齐芜菁的厌憎不加掩饰,像是赤裸裸的利刃,他道:“混账、骗子、贱狗!我要杀了你!我一定——” 齐芜菁被握高的手臂用力到发抖、发白,骨骼都愤恨到作响!桑青自下而上,用食指顶住齐芜菁掌中紧握的刀柄,力道不大,一如他平静且专注的目光。 “我恨你!我永生永世、生生世世都恨——” 而后。 “哐。” 整把刀都从齐芜菁手中掉落。 砍断了两个人的理智。 桑青骤然吻住他。 齐芜菁因为惊吓,发出了抵触的“唔”声。 然而桑青攫取了刀柄的位置,手指狡黠地钻入齐芜菁的指间,与他十指紧扣。 桑青的吻带着不可理喻的侵犯性,两个人都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同时感受到了疼痛。 齐芜菁双手都被摁在树上,粗粝的树皮磨破了他的手背,可疼痛却在胸腔。齐芜菁的闷哼声里都是那句未说完的“恨你”,他黔驴技穷,将桑青的唇和舌咬得鲜血淋漓。 桑青放开他,直视他愤恨憎恶的目光,并用阴影将他笼罩在自己的方寸囚笼里。 看我、看我。 齐芜菁偏头吐开桑青的血,唾弃道:“你别碰我,你知不知道有多恶心!好恶心、好脏!你他妈的——!!” 桑青却再次吻下来。 他撬开齐芜菁的齿,将伤口和血一同搅进齐芜菁的舌。他分明知道痛、知道血、知道对方的恨,可桑青仍旧选择让齐芜菁更痛更恨! “我不会……唔……你!” 他呷住齐芜菁的舌,让鲜血渗透进对方的味觉。桑青并不满足,他单手握住少君头顶的手腕,另一只手掐住了齐芜菁的后腰。 几乎是凶猛地将人摁在自己身前。 心脏还在跳,那有力的迸进像巨锤一样打在桑青空空的右胸腔。 他其实很早就感觉不到左边的心跳了。 一巨陈年糜烂的腐尸被剖心挖坟,要他胸腔空空地行走于世,还要他永世不得安息。 活着。 齐芜菁没接过吻,他在这个近乎啃咬的血吻里窒息。然而桑青并不愿给他呼吸的机会,他们之间被浓稠的恨意塞满,连吻都是苦的。 桑青放开他,问他:“我是谁?” 齐芜菁道:“恶心,我恨——唔!” 回答错误。 桑青掐高他的脖颈,以最接近死亡的方式和他接吻。其实这远远不够,他记恨齐芜菁鲜活的心跳和血肉,更记恨仿佛凌迟般度日的十年。 桑青吻他,问他:“我是谁?” 齐芜菁说:“疯子!滚——” 桑青又亲他。 齐芜菁的手臂全是摩挲的血痕,他的心像被锐刺扎破后的水球,撒了一地淋漓的鲜血。 他整个人都被桑青撕咬成了碎片和齑粉。 桑青问:“我是谁?” 齐芜菁撩起眼皮,冰冷又讽刺地笑他:“父亲,你和我做这种事,难道不觉得恶心吗?” 桑青眼中的疯狂满到快要溢出来,烛雪君正用目光不加掩饰地侵犯着养子的每寸血肉。 恶心他吧。 恨太好了! 桑青笑出声来,与齐芜菁额头相抵,鼻子相错:“你恨我。” 这不是疑问句。 齐芜菁双唇殷红,他被浓重的血味纠缠,再次竖起全身的刺,字正腔圆道:“我一辈子都恨你!我、恶、心——” 桑青放声大笑。 他凶狠道:“你要最恨我,无青。” 齐芜菁身体忽然紧绷。 “每时每刻,我都在想要怎么杀了你,要怎样,将你我永生永世相连。” 齐芜菁想制止,却仍旧晚了一步。 “凌迟、鞭笞、还是将你拆开,再吃掉你的骨头和肉。” 桑青掐高他的腰,偏头咬住了他的脖颈:“我不舍得,你知道吗?于是我又想,将我的血和肉灌到你的身体里,啊……” 桑青的目光狰狞又疯狂。 “你要是再敢离开我一步,”齐芜菁呼吸一滞,听见桑青如毒蛇一般地警告,“我就杀了你。” 第39章 堕地狱 疯过头了。 “请便。”齐芜菁含笑抬起眸,他半点不怕死,反倒因为这句威胁而变得兴致盎然,“不过需要我提醒你吗,父亲,你早就杀过我了。” 桑青凑近些。 齐芜菁忽然向后仰头,随即狠狠撞在桑青的鼻梁上。他太天真了,竟以为仅凭疼痛就能让三千界放手。 “我魂魄在这,动手,让我看看你是怎么让我魂飞魄散的。”齐芜菁鼻血横流,他的鼻梁都断了,桑青却仍旧没放开。 桑青的面中被撞得全是血,他仰高面颊,在阳光刺痛下享受这片刻的鼻酸和眩晕,这令他的兴奋达到高潮:“啊……没错,你在这。” 他垂下头,那颗银珍珠被染得血淋淋的:“在我身边,这太好了。可还远远不够。” 齐芜菁瞬间警惕起来:“你要干吗——操!三千界,放开——” 可他仍旧慢了,桑青启齿念了声咒,齐芜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下一瞬便失去了意识。 * 吵闹声钻入耳。 赤日倒悬,齐芜菁抬眼瞧去,上头空空如也,天光明媚,令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一场梦。 梦在九衢尘内。 齐芜菁身体冷冰冰的,像一具尸体。 就在他以为自己死了的时候,忽然瞧见了身边的一座坟堆,碑上赫然刻着桑青的名字。 齐芜菁怔然片刻,弹坐起来。他立马摸向身侧,发现刀还在,才略微松了口气。 “我死了,你怎么没反应。”三千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祂落拓不羁地坐在树上,银瞳里有齐芜菁清澈的倒影。 齐芜菁立马戒备起来:“我很高兴。” 三千界并不意外,祂从树上跃身而下,拦住了齐芜菁的去路:“你为什么这么久才认出我?” 齐芜菁后退,和祂保持距离,神色厌恶:“看来你很想早点死。” 三千界厚重华丽的大氅压折了地上的花草,祂身上总挂着叮当响的铃饰和不伦不类的佛珠。齐芜菁转着刀,刃口对准前方:“你再走一步,我就杀了你!” 三千界逼近道:“我想你杀我,我每日都在期待这个时刻,无青——” 话未说完,齐芜菁刺中了祂的心脏。他挑衅般地瞧着三千界,而后拔出刀,又刺了进去,再拔出,再刺。 齐芜菁放声大笑。 风吹起齐芜菁散落的发,过分白的颊面上满是殷红血迹。他目光癫狂,将仇恨尽数挥泄。 “皮囊昳丽,心如蛇蝎。”三千界纹丝不动,仿佛不知道什么是痛。祂垂眸盯着齐芜菁,专注道,“血和你很配,白骨之上的明艳画皮,你要叫我永生难忘了。” 齐芜菁最后狠狠扎进去,仰面道:“是么?可我只觉得你恶心。” 三千界握住没入胸口的刀柄,也握住齐芜菁的手,祂对齐芜菁此刻的目光和神情很上瘾:“恶心么?没关系,只要能让你记得更深,我不介意再恶心一点。” 齐芜菁立马松开手,舍弃刀:“我不要了。” 三千界穷追不舍地问道:“不要刀,还是不要我。” 齐芜菁一点就通,他迎着三千界阴沉的目光,满不在乎地说:“我、不、要、你——” 这句话像一把火,将三千界的理智和周旋心情焚毁得干干净净!祂将齐芜菁骤然摁倒在地上,周围铃铛作响,四面八方的游蛇爬过草野,缠住齐芜菁的脚踝! 齐芜菁抬起上半身:“九衢尘中不可杀生,这里禁忌成百上千,有种就让我神魂俱灭,父亲,你敢么?!” 不知道为什么,在三千界跟前,齐芜菁最不怕死,也最不怕折磨。他使出浑身解数,只为了做出惹恼三千界的事。 三千界撑在他的上方,脖子上的佛珠松松垮垮、摇摇晃晃,这是圈住祂最后的禁咒。 三千界后背的肌肉都绷紧了,祂以一种臣服的姿势撑在齐芜菁的上方,出了点汗。 看看祂,多可笑! 佛珠圈禁之下是一片欲念海,袈裟之内裹着一具凡尘之躯。这九尘衢中法铃作响,梵经吟唱,要祂在菩提树下做个禁欲圣洁的佛! 不可贪,不可嗔,不可念。 三千界的思绪传递给九衢尘的每寸草木,每寸风。不远处,经幡飞舞,铭文戒律响彻山谷。 每一句低沉的梵呗都是“贪嗔痴念”。 齐芜菁像是听到了这些折磨烛雪君的禁咒,他忽然抬起腰,恶劣地咬在三千界的唇上:“父亲……” 蛇缠上齐芜菁的小腿,一路向上。 齐芜菁倨傲又讽刺地笑看祂:“问你话呢,你我在九衢尘内,你敢疯么?” 父亲。 这个词是三千界当年为自己设下的禁令,此刻却变成了某种堕落的引诱。 三千界因为这个身份当过君子,此刻祂也要凭借这个身份变得下流。 祂俯下身,吻了回去。 万千沉闷的低吟骤然放大,此刻这些声音不再是圣洁的吟诵,而是诅咒。祂不仅堕落了佛性,还罔顾伦理。 三千界的脖子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戒律箴言,一字一句剐掉祂的皮肤,然后烙印在上面。 这是对祂降下的罪罚! 齐芜菁不像从前那样推搡抵触,他在这个吻里变得主动,更因为三千界痛苦的喘息变得愉悦。 舌被呷住了。 齐芜菁游刃有余,九衢尘自会判定谁才有罪。 因为疼痛,三千界不得已放开他喘息。金色的咒文已经爬满了三千界的脸,祂像个罪无可恕的亡命徒,狼狈不堪。 齐芜菁太开心了,他狠狠拽过三千界的佛珠,将佛珠当作狗链,扯过这个肮脏的神佛。 齐芜菁残忍地笑:“感觉怎么样?” 三千界喘息不止,祂疼痛道:“想要。” 齐芜菁怔忡片刻,不可置信地嘲笑道:“你还真是死性不改。” “我太脏了。”三千界那只皎洁的银瞳不再清冷,它变得泥泞,“可你很干净,无青,我想让你和我一样脏。”祂俯下身,亲昵地闻齐芜菁脸上的血味。 齐芜菁笑起来,低声呢喃:“那你堕入地狱,万劫不复吧。” 九衢尘内猝然刮过狂风,万灵同时震怒! 好一个堕神! 经幡猎猎作响,似要断裂! 因为骤然进入的疼痛,齐芜菁毫无顾忌地流下眼泪。他攥断了身侧生了灵的花草,满手脏污和血腥。 三千界的背脊不断拱起又舒展,起伏的弧度像巨兽的呼吸。祂的喘息粗重又忍耐,可这点忍耐并不足以抵消祂的罪孽。 烛雪君的地狱深不可测,祂再一次向下堕落。 齐芜菁觉得恶心,三千界的满身诅咒却又很好地抵消了他的抗拒,报复的快感转化为力道。他失控地在三千界的后背上留下血痕。 烛雪君的耳珰磕碰在齐芜菁的颊面。 齐芜菁被冰了下,忍不住侧开脸。三千界却因察觉他的逃离而发疯,祂心里乱了套,掰过齐芜菁的脸,深吻进去。 齐芜菁咬祂,三千界就顺势让他喝掉自己的血。 齐芜菁被呛住,蛇听闻信号,爬上了齐芜菁的脖子,将他缠绕到近乎窒息。三千界看他呛咳,再听他发出濒死的呻吟,这层皮囊陷入绝望的瞬间,三千界恍然大悟。 祂忽然明白地狱在何处,地狱是谁。 齐芜菁沉浮在三千界的力道之下,不住地仰高脖颈,他皱起眉,眯起了一只眼,露出点吃痛的神色。 在死亡的前一刻,蛇身松了力道。齐芜菁惊呼般喘息过来。他像条从水里捞起来的死鱼,只能任由三千界将他翻身。 齐芜菁脸颊蹭烂了野花,他听到自己在啜泣,可泪水也混上了泥,变得糜烂发臭。 三千界伏在他的背上,亲吻他的后颈和脊骨,留下的却是齿痕和血点。这带给了齐芜菁错觉,祂似乎早早就在觊觎自己的骸骨。 齐芜菁没办法说出完整的句子,他一开口就会漏出哭音。 父亲……嗯……父…… 向来明媚和煦的九尘衢,此刻变得阴云密布,万灵都在指责,万灵都在诅咒。 怎么会这样? 齐芜菁懊恼地想。 怎么不停下? 怎么这么脏? 齐芜菁被掰过脸接吻。三千界的心脏沉重地落在他的背上,挤压到他的骨头都要断裂! 齐芜菁有点害怕,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三千界要剖开这层皮,将心脏塞进他身体里。 这个想法令他浑身都失去控制。 在流泪,在战栗,在痉挛…… 齐芜菁不喜欢这样,这样就输了!一点儿也不痛快。 他小声道:“停下、唔……滚,恨你、杀了……你。” 不对,疯过头了。 三千界吻掉他的眼泪,任由他拽着自己的佛珠。诅咒在烛雪君身上大显威力,祂堕落一毫,便痛万倍。 痛么? 痛太好了。 思念根本无法塞满祂的胸腔,只有疼痛和苦涩才让祂惊觉原来活着。 齐芜菁模糊地嘟囔:“这是禁忌,世间不、不许……” 他说对了。 三千界对禁忌食髓知味,祂伏在齐芜菁的耳旁,向从前那样对他进行教导般地解释:“我就是世间,记住了吗,我就是规则。” 齐芜菁似乎对这个说法并不赞同,但他没办法做出任何反驳,因为他快被撞坏了。 三千界发出喟叹,祂抱起人,咬住齐芜菁的脖颈。 幽冷的蛇便爬上齐芜菁的小腹和胸膛。 它们缠住齐芜菁的四肢,然而用尖齿咬住齐芜菁。刺痛放大,竟转化为羞耻的快感。 齐芜菁浑身都被蛇缠满。 三千界吻他。 最后将他变得和自己一样脏…… * 齐芜菁在颤抖中醒来,房间很闷热,他出了很多汗,脸也被闷得潮红。 屋子布局熟悉,是无樱村鸦浊和白虎家的客房。齐芜菁掀开被子,发现身下全潮了,不仅如此,他感受到某种余韵的存在,身子还在痉挛。 操。 齐芜菁露出羞耻和难以置信神情。 这时,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 齐芜菁大惊失色,立马将被子摁在身下。 白虎端着药,低头走了进来,似乎看都不敢看他。他放了药就走,齐芜菁厉声道:“站住。” 白虎顿住身体,试探性地问。 “真的要我现在站住吗?” 第40章 罪无恕 “你就只会说对父亲说这个字么…… 齐芜菁又暗骂一声,摸了摸包扎好的鼻子,生硬道:“……你,出去。” “呃一个时辰过后我来拿碗。”白虎逃似的出了门。 雨还在下,走廊上全是落雨的潮痕。齐芜菁沐浴完,将屋子全部收拾了一遭。 白虎学聪明了,这次临近门前,他选择先扣门。 齐芜菁淡声道:“进来吧白兄。” 白虎挠挠头,推门之时仍有些扭捏,结果下一刻,一张冒着红光的符纸骤然迎面飞来。白虎猛地侧身避开,双指夹住符纸,谁料一股灼烫之感倏忽烧在他的指间! 他当即被烫来扔了符纸。 这还没完。 白虎刚撒手,头顶就落下来一个人。齐芜菁手持弯刀,二话不说,照着他脸就划。 白虎几下闪避,最后反身将人制服在跟前,他用手臂箍着齐芜菁的脖子,掌心握着齐芜菁准备肘击的手肘。齐芜菁蔑然冷笑了声,看也不看,勾脚将他踹倒在地。 白虎摔翻倒地,少君单脚踩上他的胸口。齐芜菁二指夹起符纸,躬身悬在白虎鼻梁上晃悠。 白虎握住齐芜菁的腕,惶惶道:“无青,祖宗,大哥,邀月君!我全都招,救命啊!” “果然是你。”齐芜菁眯起眼睛,神色危险道,“你们合起伙来耍我?” 白虎双手举过头顶,做投降状:“不可能,没有我,是洛蛟和烛雪君威逼利诱,实则我一直没同意。” 齐芜菁收了脚,转身整理衣裳。 白虎以为蒙混过关,正要从地上爬起。谁知他刚坐起,猝然飞来个硬拳,径直撞在他的面中! 白虎鼻子又痛又酸,只觉得五官都被砸来凹陷!紧接着衣领就被人提起来,面前就是齐芜菁愤恨的脸。 “耍我很好玩儿是吗?!”齐芜菁怒吼道,“你们有病吗?!我早和你们没关系了!现在又冒出来干吗?!” 少君拳拳不留情,白虎左右闪避,却仍旧鼻青脸肿,连络腮胡都被打掉了! 齐芜菁愤怒道:“哭!你他妈一天到晚就知道哭!”他双手揪起白虎的领子,双目发红,“你骗我!你不是说过绝对不会背叛我的吗?!你——” 齐芜菁哽咽了…… 他再次抬起拳头,却忽然不知如何安放。少君埋下头,浑身都在发抖,一种不知是庆幸还是仇怨的情绪溢满胸腔。 他恨凭什么他死了过后,这些人还好好活着,但齐芜菁又不得不庆幸,他们幸好还活着。 白虎发出呜咽声,齐芜菁抹了眼尾,又被这个声音给逗笑了。 几息后,齐芜菁顺势也躺在了地上,态度强硬道:“你他妈别哭了。” 白虎抽抽噎噎,呜呜叫。齐芜菁反手拍他嘴上:“喂,你能别哭了吗……像一头牛在叫。” 白虎骤然止住哭声:“……” “噗——” 分不清是谁先笑出声,开了这个头,两人躺在地上笑个没完。 片刻后齐芜菁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脑子有病,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冷冷道:“丹无生,我不会原谅你的。” 丹无生闷闷不乐:“为啥不原谅我?我是被迫的。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你是发现了什么破绽吗?你虽然在四独河中瞧见了过往,但怎么认出桑青就是烛雪君的。” “太蠢了你们,早露馅了。”齐芜菁嘲笑道,“当日在渝怀,桑宛双分明说的是去见‘个’朋友,想必就是你。可鸦浊却说是你们二人同行,她甚至还能清楚当夜发生的事,说明她当时就在场,但却并非和你们在一块,而是正在截我胡、忙着杀我呢。” 丹无生醍醐灌顶:“原来如此,我说那晚老大怎么屁股还没坐热就走了。” “事后桑宛双将我的身份透露给了洛蛟,因此在下一次六指神婆的房子里时,洛蛟却莫名转性,居然没杀完,还很有原则地听我讲完废话,最后也只是将我打晕了。”齐芜菁若有所思,“但我想不明白,她那时为何突然用本相出现在我面前,害得我罗盘失灵,险些以为自己错怪了那神婆。” 丹无生坐起来,余光瞥向桌面,“为啥没喝药?” 齐芜菁道:“我没病,你别岔开话题。”他说着又掏出符纸,瞧见丹无生惊了下,“到底怎么回事,为何镇鬼符会对你有效用?你们是怎么认出我的?你们在背后阴我?” 丹无生道:“此事说来话长。” 齐芜菁道:“那就长话短说。” “……老早之前的事了。”丹无生坐到凳子上,“当年我和大腹行打架,结果输了,我就被这蛇怪弄死了。你别激动,先坐下——然后老大出现了,不知用了什么神通,最后将我救活了。” 太言简意赅,齐芜菁反倒又狐疑道:“就这些?” 丹无生却比他还疑惑:“你不记得了?!” 齐芜菁道:“我该记得吗?” 丹无生说:“难道你没有听过一句典故么:大腹行斗白虎,蛇死虎作伥。” 齐芜菁冷酷道:“没有。” 丹无生绝望道:“苍天……怎么我的名气总是比不过洛蛟啊!”他转而以一种无比期待的目光瞧着齐芜菁,“邀月君,你能懂我不?如今天下人只知道‘白虎将’,连我法号‘以色声’都不记得了,可洛蛟的每个名号都传得响当当!” 齐芜菁敷衍道:“我当然不能懂啦。”他摸摸鼻子,又想到四独河中三千界救洛蛟的场面,心里惊了下,“三千界祂究竟要干吗?祂救活了,又救活了洛蛟……难不成我也——” 话没说完,门外忽然出现一个高大的影子。 那声音沉沉地打断:“你们叙完旧了么?” 丹无生立马坐如针毡:“呃啊……嗯!” 齐芜菁抬手飞出一道咒,拍在门上,丹无生立马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果不其然,那咒刚封在门上,就被人给消融掉了。 门无风自开,丹无生眼疾手快,摁住齐芜菁拔刀的手:“孩子,冷静啊!” 齐芜菁看看手,又看向丹无生,难以置信道:“你对我用咒诀?!你封我的刀?!” 丹无生:“不是——” 刀被封在刀鞘内,齐芜菁立马甩开他的手,从床上抓起枕头就砸。 门口的人慢悠悠走来,枕头还没砸在身上,先在桑青身前三寸之处被撕碎!桑青虽在笑,看上去心情却并不好:“你这气要撒到什么时候?” 丹无生“哎呀呀”一声,忽然奇道:“谁在叫我?” “哦?有人在叫你么。”桑青往桌上的药碗瞥了眼,而后将目光一寸不落地放在齐芜菁身上,“要走了么白虎兄?” “对对对……”丹无生摸着凳子,绕过桌子,避开人从另一边窜出了门,“再见再见啊!” 门“嘭”地关了,这次上面的封锁咒倒是闪了下。 操。 齐芜菁恨气地盯着门口,特想揍他——桑青已经逼至他身前,占据了少君全部的视线。 桑青俯身歪头,像是在研究这张皮:“我已经在这儿,看他干吗?你为他哭了?” 齐芜菁挪了寸身体,远离他:“滚。” “你就只会说对父亲说这个字么?”桑青直起身,神色不虞,“我的确有点太惯坏你了,药怎么不喝?” 齐芜菁仍旧拔不出刀,他有些气急败坏:“我没病!” 桑青睥睨着他:“真的么?” “你他妈听不懂吗?!我没病!!你能不能别像鬼一样缠着我!”齐芜菁道,“放我走,我不想见到——” 这个“你”字还未落地,齐芜菁顿感一阵眩晕,他身体像被抽了魂儿似的,竟在刹那间变得毫无力气! 少君骤然伏在床上,强行撑着身子:“你到底……到底要干吗!我杀了、你!” 这时,他忽然感觉身侧的床微微塌陷…… 桑青顺势坐了下来,正轻轻抚摸他凸起的脊骨:“我在关心你,无青,怎么总对我的关心视而不见呢?” 齐芜菁气急败坏道:“你给我下毒!” 桑青被这种小孩儿气话给逗笑了,他笑了好一会:“那怎么办啊……” 齐芜菁浑身软得不行:“给我、解药!” 桑青轻声恐吓道:“我这样恶名远扬的堕神,只会下毒,不会解毒。” 齐芜菁咬牙切齿道:“卑、鄙!你卑鄙!我要杀——” 齐芜菁使出浑身力气,赤手空拳地要打他,桑青轻而易举擎住他的腕,仿佛摩挲着一片瓷:“你刺我百刀,杀我千次。” 桑青垂眼瞧着他,少君的眼尾都是泪。因为眩晕和无力,齐芜菁的目光有些失焦,胸腔的疼痛又令他意识涣散。 他伏在桑青的怀里,苦恼又无助,仿佛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我都允许。”桑青捧高他的脸,只觉得他好可爱,桑青柔和的目光下面全是疯狂,他像剖开内心一般地述说道,“你做什么我都原谅你,无青。” 而后,他又趁人之危吻了他。 三千界像个无所畏惧的亡命徒一样,温声警告道:“我早已罪无可恕,所以不介意再罪加一等,我无法忍受再失去你们任何一个人,你若执意要离开,我没法儿保证不会杀了所有人,再一个一个把你找出来。” 齐芜菁手指无力地蜷起,他揪着桑青的衣裳,轻蔑笑道:“这个可威胁不了我,父亲,我从不在乎任何人的生死……” “当然,我将你养大,没有人比我更懂你。”桑青偏头,在齐芜菁耳边低声笑道,不知是邀功还是期待,他道,“我已经杀了观南宗所有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三人疤 “乖孩子。” 齐芜菁忽然揪紧桑青的衣襟:“你……疯了?!你知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桑青漫不经心,“观南宗全门覆灭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所有神宗,如今天下的人四处追杀你我,要将我们二人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害怕么?” “你到底要做什么?!”齐芜菁挣扎无果,失落地说,“我不明白,你真的很让人讨厌……” “我要带你回不周城。”桑青动作轻柔,将他摁在怀里难以动弹,像在安抚一颗坏掉的心脏,“所以像从前一样吧,回到我身边。” 齐芜菁仰高脑袋,轻声说:“不。” “你别无选择,无青。”桑青顺势低下头,与此同时,这间屋子的布局骤变。死角的床幔是突然变成垂下的白玫干花纱帐,桌椅和柜子也遽然变了样式,上面凌乱放着各种小玩意儿。 齐芜菁环顾四周,骇然失色:“这是哪儿?!” 桑青道:“九衢尘。” 齐芜菁生气道:“少骗我了!这是你养恶鬼的不周城!” “恶鬼?嗯……不错,不周城养的确实是一群恶鬼,可那又如何。”桑青像是不明白似的,“一个称呼而已,无青,这是你从前的房间。恶鬼满城,你的房间仍旧保持着九衢尘的样子。” 齐芜菁怒不可遏:“滚!” “我喜欢看你生气,你还活着,这是我用命求回来的东西。”桑青亲昵地蹭过齐芜菁的面颊,劝阻道,“小糊涂,你离开了我,只有死路一条。外面的人会杀你,我也会杀你。” 齐芜菁不屑一顾,他嗤笑声,还欲说什么,下一瞬,齐芜菁却忽然僵住了身体。 桑青挥灭了房间中的灯。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带着泄恨般的力道推开桑青。可桑青借势将他摁倒进被褥,他低笑着提醒道:“我的小主人,你生病了。” 齐芜菁乍然清醒,他喉结滚动,正竭力克制:“陈佩兰的病……根本不可能现在复发!” 桑青低声劝诫:“你需要我,无青。” 桑青的血已经滴落到了齐芜菁的领口,可这血却仿佛有生命般,血向上爬去。这让齐芜菁不得不仰高脖颈,近乎战栗起来:“……是你刻意将陈佩兰的病症诱发出来的。” “你快死了。”桑青的指腹摩挲上少君鲜活的动脉,他呢喃般:“告诉我你需要我,无青。” 齐芜菁闭目静心,忍耐道:“我不需要你……煜都有无数的血包,才不是……只要你。” 桑青“哦?”了声,他掐高齐芜菁的下巴,唇角相贴:“你喝过神祇的血,还想轻易舍弃?”他言语轻柔,像在耐心教导小孩,“从今往后,除了我,没有人会为你供血了,张嘴。” “唔!”齐芜菁在慌乱中乱扔咒诀,他的拳打脚踢在桑青看来不过是狐假虎威。桑青卡住他的下巴,用手指撬入齐芜菁的齿,又摸到少君的舌。 血从桑青的腕间渗出,淋漓地灌进齐芜菁的口中。鲜血弄脏了少君瓷白的面颊,将少君的唇染得更加鲜艳。 血有些甜,对齐芜菁而言更像是久旱甘霖。齐芜菁艰难挤出声音:“不要,会……” “会上瘾。”桑青满不在乎,“那可怎么办?我帮不了你。” 少君发出凶狠的呜咽,眼泪却滑了下来。桑青用鼻尖蹭掉他的泪:“无青,谁伤透了你的心?” 他也不知道。 齐芜菁泪如雨下,他再次被诱惑奴役,握住桑青的手腕,一路舔到桑青流血的伤口。 停下。 这太蠢了。 你好狼狈。 齐芜菁思路清晰,却难抵血瘾的挑唆。这时,他忽然迷蒙地“唔”了声,几下舔舐桑青的手腕,却再也没有如愿尝到桑青的血。 血味从另一个地方传来。 齐芜菁神色恍惚,一路轻嗅,终于再次找到了血口。他急不可耐地咬向桑青的颈侧,桑青却忽然直起身,齐芜菁下意识抬腰追寻而去,桑青却无动于衷,只是居高临下地看他:“说你需要我。” “需要……”齐芜菁没听明白,他勾着手臂,就要去缠桑青的脖子。 桑青被勾下身,他撑在上方,仍旧循循善诱:“嗯,说你想要我。” 齐芜菁将唇蹭上来,道:“父亲……” 可恶。 “乖孩子。”桑青掌住他的后脑,让齐芜菁的犬齿深深陷进自己的血肉。他抚摸着齐芜菁的发,像从前那样安抚浑身颤抖的小孩,温声说:“你生死都是我的,无青。谁都不敢教唆你离开我,包括你自己。” 三千界也好,桑宛双也罢,都是小人。桑青轻易控制了齐芜菁的身体,他把玩着少君手指银戒中弹出来的刺,而后将长刺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烛雪君脑中有个疯狂的想法,且此刻正在践行。 桑青胸腔被长刺划得糜烂,似乎在模仿着什么。 * 日暮时分,门外有人敲门:“邀月君,小的,小的。” 齐芜菁道:“滚开!” 那人一哆嗦,巴不得转身就走:“是,是。” 岂料他刚一转身,却撞上了另一个惹不起的主。那人颤声道:“无、无所住大人!以色声大人!” 丹无生调侃道:“他一个小孩儿,怎么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洛蛟接过这人手里的饭菜,吩咐了声:“没事,这里我来。” 齐芜菁道:“你们也滚!” 洛蛟可不惯着人,她径直无视齐芜菁的指令,将门打开又合上。丹无生一屁股坐在桌前,“哟”了声。 他此刻俨然不是无樱村那副粗汉子装扮,而是着一身青白虎纹袍。丹无生长相不算出众,却有种憨态的英俊。 就好比这货为了吃饭方面,在腰间裹束着一条沉重的金腰带,其下插着各式各样的刀叉碗筷。 丹无生道:“你要逃跑么?” 齐芜菁手脚都被三千界缠上了咒链,他可以在屋内自由活动,可一旦发现有逃跑的意图,咒链就会立时将齐芜菁拴在床头。 齐芜菁目光阴鸷:“给我解开。” 丹无生摊手:“想屁,我要是随随便便就能解开烛雪君的咒诀,这不周城的主人就还我来当了。” 他双耳分别坠了一红一白的耳珰,正随着说话摇晃,看起来十分骚包。 齐芜菁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耳朵上的这玩意,和我的刀有什么关系?”他见丹无生目光躲闪,更加笃定,“当日你们可以炸了剑铺,就为了暗示我做刀。一把不够,你竟擅作主张给我做了两把……” 齐芜菁冷笑一声:“又是三千界的授意?” 丹无生碰碰鼻子,没说话。 齐芜菁不想看见他,又将目光投向了洛蛟。 洛蛟也褪去鸦浊的装扮,脸上的疤也没了,她此刻隔着层黑纱和齐芜菁对视,只言简意赅说了两个字:“吃饭。” 齐芜菁道:“我就算饿死……” “你打算拿这个来威胁我们?”洛蛟毫不留情,“如你所愿,饿死倒不会,但你若少吃一餐,便多喝——” 齐芜菁扯着手中的链子,将床木撞得“哐哐”响:“一群骗子、叛徒!” 丹无生道:“我们是真心为你好。” 洛蛟仍旧那句话:“过来吃饭。” 齐芜菁用链子砸床:“喂,我被绑着怎么吃?” 洛蛟并不上当:“自己想办法。” 齐芜菁收了链子,咒链束缚的时间早过了。 他镇定自若地跳下床,坐到桌前,看了一眼,就将饭碗一推:“我不吃冷的,不吃咸里混甜的,不吃鸡翅以外的鸡肉,为什么有苦瓜?我最讨厌吃苦瓜了!” 丹无生高声道:“嘿——!” 洛蛟嘴角抽了抽:“爱吃不吃。” 齐芜菁说:“无所住大人,你那日将我打伤,就是这样来和我赔礼道歉的吗?” 齐芜菁想起那日在刀铺里醒来,洛蛟伪装的鸦浊目光游移,不敢看他的模样,一时没忍住拿出来戳她痛处。 谁料还真见了效,洛蛟坐得四平八稳,却心乱如麻:“冷了再热,将盐放成了糖,不是咸里混甜,是纯甜口。苦瓜清火,还有这就是鸡翅,长得不像。” 齐芜菁被她这一连串逗得哈哈大笑。他拿起筷子吃了口,终于说出了那句话:“久违了,洛蛟……” 洛蛟端坐欣慰道:“无青,你长大不少——” 齐芜菁这才一口菜一口话,慢悠悠地补充道:“……要打一架吗?” 洛蛟皱眉看他:“刚夸过……” 齐芜菁道:“你的一双眼睛落在了四独河……那日是你借着那双眼,在河底看我么?” 洛蛟道:“嗯。怕你死了,上头那位又发疯。” 齐芜菁径直忽略某个词眼:“所以当日无樱村,你突然出现也是为了救我?” 洛蛟一拍桌,吓得对面丹无生夹菜的两根筷子梆梆落地。 洛蛟冷冷道:“蠢货。那神婆瓷坛中的婴灵十分阴邪,房子里有神婆供养它们的养料,它们在房子里的作祟威力比外边儿更大,放出来后你必死无疑。” 齐芜菁单臂撑起脸,点着自己的额角,若有所思道:“我好感动。” 他嘴上说着感动,心里却没半分动容。齐芜菁喝了杯酒:“你们的话都很令我感动,既如此,你们当初又为何帮着三千界来杀我?” 齐芜菁哈哈笑,好像已经不在乎了:“无相刀,你们见过吧,三千界砍我的时候举得老高了,所以我死的时候没感受到太多痛,还得谢谢祂手下没留情。” 丹无生的神色也忽然变得凝重。 齐芜菁是故意的。 他知道自己轻飘飘一句话,揭开的是三个人的疤。 洛蛟罕见地迟疑:“你,你真的不记得了么?” 第42章 落神夜 “画上这人,是我的一位心上人…… 齐芜菁静静瞧她半晌,终于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忘了什么,命都丢过,丢记忆也算不上稀奇事。 少君喝了酒,脑子有些热:“我该记得什么?” 洛蛟和丹无生对视一眼,而后透露了条令齐芜菁浑身发冷的信息。 洛蛟道:“当年不周城为我俩收尸的时候,你也在。长青山上、我的坟冢前,还有你为我做的机关小虫。” 齐芜菁想矢口否认,丹无生忽然搁下汤勺,兴奋起来道:“那我呢,小孩有为我做什么东西吗?” “有。”洛蛟挑眉,有些幸灾乐祸,“无青送了你一副白虎刺绣,几年前你其还给了不周城的一个姑娘。” 丹无生险些被酒呛到:“不可能!” 齐芜菁虽不记得什么刺绣,但他好奇道:“还?” 丹无生惶悚地“啊!”了声,忽然夺门而出! 但仍没能阻止洛蛟揭他老底:“丹无生说送刺绣便定定亲的意思,复生第一天他浑身裹着绷带,将刺绣送给了从前时常拜他的一个女信徒。” “既然送出去了,丹无生便是主动找信徒结缘,这蠢货天不可恕。”齐芜菁一顿调侃,“不过依你适才的意思,你们的信徒难不成都在不周城中?” 洛蛟道:“活着的在不周城,其他的都在大腹行与南明王的战役当中身殒,还有些叛离者,如今已投靠了神宗。” 齐芜菁神色微动,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你们为何成了堕神?我又为什么能在四独河中瞧见当年的景象。”少君在酒意熏陶下骤然警惕起来,“难道你们又在设计我?” “好好说话。四独河中亡魂无数,它们正反复回溯死前的最后一段时光,你不过闯进了其中一个亡者的过往。”洛蛟道,“当年神宗为造新神,对旧神烛雪君赶尽杀绝,主子为了底下追随的信徒,甘愿息事宁人,选择隐退不周城,与天下神宗休战。此举不久,外面便传言烛雪君跌堕神台,弃善从恶。” 齐芜菁狐疑道:“可不周城真的没有开城迎恶徒吗?你有没有再骗我?” “我以上所言……”洛蛟不急不慢,“皆为猜测。” 齐芜菁脑子闷沉:“三千界是个恶棍,你不知道吗?干吗还要跟着祂。” 洛蛟认真道:“主子从外面将我和丹无生救回、收留、传授本领,这条命归属九衢尘。”她手中召出一盏紫莲花台,从中莲心中央蘸取一滴清水,点在齐芜菁额间。 齐芜菁如临大敌,反应很大:“你干吗?!放肆!” 洛蛟道:“脾气不小,我还能更放肆。”言罢,她猝然施咒,像捏鸡仔似的提起齐芜菁的后领。 不知是吓的还是额间那滴清水的原因,齐芜菁顿时酒意全无。他双脚腾空,再落地之时,周围却早已是另一番场景。 长街两侧沿途挂满了无尽灯,摊贩坐落于两侧,街中人头攒动,闹哄哄的。齐芜菁刚一落地,就被一个男人撞了下。 男人醉醺醺地回过头,刚要破口大骂,却在见着齐芜菁脸的瞬间哑了火:“你……新来的?” 齐芜菁被他的眼神瞧得很不爽,立马拔了刀。 男人吓得连滚带爬,却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道:“竟还是个烈货,你等着。” 齐芜菁追上去,手中转刀,正要给他个教训。洛蛟却忽然拦住了他。 “这是哪儿——”齐芜菁侧眼,吓了一跳,“你干吗突然换装?” 洛蛟又换成了鸦浊的装扮,面上多了条狰狞的疤痕。洛蛟淡声说:“城中之徒认得‘无所住’,若我的本相出现在在当场,他们吓破了胆,不好发挥。” 齐芜菁语气不善:“你适才干吗拦着我?” 洛蛟道:“我不拦着你,便有烛雪君的力量拦着你。”她沿着长街往前走,“这家伙是主子的信徒,深受主子的庇佑,命攥在烛雪君手里,你若要杀,便要受到烛雪君力量的反噬。” 齐芜菁道:“你带我来这干吗?” 洛蛟说:“你不是想了解不周城中的恶徒么?我让你亲自看看。” 正说着,天上忽然飘下来许多黄纸。几息后,那些摆摊的开店的赌钱喝酒的,全部都涌了过来,长街中央下饺子似的跪满了人。 洛蛟立马闪身至暗处,然而齐芜菁却因为迟疑,而被迫摁跪在人群中。他想站起,双膝却像被死死粘在了地面一样。 他偏头,对躲在暗处的洛蛟报以一个疑问的眼神,洛蛟却点了点自己的额间。 齐芜菁对不明所以,眼前的怪象却打断了他的困惑。 只见这些跪倒的人头顶都飘着一层灵状的东西,仿佛正处在魂不附体的状态。齐芜菁以为自己眼花了,谁料不多久,那些魂体便争先恐后地从身体中爬出来,疯狂向街道前面爬去。 齐芜菁也难以幸免,他的魂魄仿正被一阵强大的吸力抽弄。正此时,他的额间忽然闪了下,一道咒诀被触发,将齐芜菁的魂魄镇回了身体中! 正在这时,忽听前方一声尖嗓子,一名太监模样的人道:“落神夜下落神雨,落神徒听落神语——落神将至,被选中的信徒请上前来。” 言毕,齐芜菁身侧的人猝然动了,他扼腕痛心道:“妈的,又没被选上!” 齐芜菁偏头直接问:“这位兄台,前面是在选什么?” “烛雪君选信徒,被选中的信徒可以拿筹码从祂那儿换任何东西,哎呀,烛雪君真是活佛在世,不论对方筹码大小,一律允下。”那人沉浸在自个儿的苦恼中,不耐道,“不过我说,你是新来的吗……等等,你这脸?!” 齐芜菁莫名,他摸到了泪痣:“我这脸有什么问题吗?” 那人惊疑不定,咕哝道:“有些熟悉,我在哪里见过……” 还没等他说完,长街前盈盈飘来一台轿子。那轿子四边缠满了玫瑰花茎,轿身挂满了各种琳琅宝石坠子,一路叮当碰撞,花里胡哨的。 旁边那人说:“诶?烛雪君往月都是坐王座来,今天怎么换了顶这么吵的轿子?” 轿帘无风自掀,三千界半支着脑袋,阖眼坐在里面。 齐芜菁骤然屏住呼吸。 这是他重生后第一次见到三千界的本相。 祂的红发似乎比前世多了很多,发尾落在锁骨处,像一头蓬松的红狮。三千界虽戴着半脸鬼面,却仍能看出皱着眉,祂似乎很不喜欢这类场景。 前方忽然有人开口:“烛雪君!是我!终于轮到了我!烛雪君,您记得我吗——” 太监一挥拂尘,打断道:“求神就说求神语!烛雪君日常繁忙,请不要说废话叨扰神明!” 齐芜菁为这个“忙”字冷笑出声:怎么不算忙呢?为了将养子囚禁,神通广大的烛雪君竟不惜化为阶下囚和扮作丧家犬。 那人不敢造次,只能低眉顺眼道:“我,我是‘甲子’。” 太监“嗯”了声,道:“你有什么心愿?” 甲子跪在跟前:“我要钱!前几日我在隔壁赌坊被人耍牌,输得倾家荡产了!我只想要很多很多的钱,我要买下那个赌坊!” 太监又“嗯”道:“你有什么筹码?” 甲子奉上早已准备好的牛角刀:“这是我从驭兽族弟子手下抢来的神兽,将其杀之取角,磨了整整半年才做好,杀——” 太监一挥拂尘,打断道:“允了。那座赌坊已经是你的了。” 甲子欢欣雀跃,大伙儿都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身后的赌坊外不知何时整整齐齐挂了三具尸体—— 赌坊的三个老板竟在眨眼间死了! 甲子退下,乙子便跪了上来。 三千界闭目养神。 乙子是个屠夫,递上来一盘血淋淋的肺腑,开门见山:“我恨一个人,我想要他死。” 太监收下那盘脏器,道:“允。” 接下来是丙子,三千界仍未睁眼。 丙子是个阔绰的酒鬼,他呈上来一盒香火纸钱和一盒正金白银,最后才递上来一幅画册。 丙子道:“烛雪君在上,我要找个人。” 太监接过画像,递给了三千界。画像一展,三千界却忽然撩起眼皮,祂盯着画像上的人看了片刻,问:“你要找谁?” 祂声音低沉,带着点哑意,像是刚睡醒。 能让三千界追问,丙子有些受宠若惊:“画上这人,是我的一位心上人。” 三千界坐直身子:“哦?” 丙子有些诧异了:“……多年前我们二人吵了一架,从此他便赌气,音信全无,我便满城张贴了他的画像,大伙儿应该都认识。” 果然,人群中立时响起了认同之词。 “原来城里的画像都是你贴的啊。” “一贴就是这么多年,不知得废多少笔墨和心血啊。” “痴情之人,痴情之人。” 丙子笑说:“我家这位贵人是个烈货,找到了也不肯认我。所以这才来求烛雪君,让我那心上人乖乖回到我身边。” 三千界向前撑着腿,伏低身子看他:“这么说,不周城内十多年来的寻人画像都是你画的?” 齐芜菁正看得出神,他身边的仁??兄忽然拽了他一下:“我,我想起来了!我就是在画像上见过你!” 齐芜菁:“?” 三千界卷起画像,丙子双手高过头顶,正要接回,岂料抬臂半晌,手里仍旧空空如也。 他抬起头,发现三千界竟然小心地收了画像。丙子不解道:“烛雪君这是何意?” 三千界靠着轿子,懒洋洋的:“我允了。” 丙子欣喜若狂:“那我那位贵人……” “哗啦啦。” 太监蓦然将手里的两厢金银贡品全倒了。 丙子瞬间脸色煞白:“这,这……” 三千界似乎对他很有兴趣:“这位贵人的确性子太辣,这筹码我亲自来讨。” 丙子颤巍巍道:“您……您还要什么。” “怕什么?你求我,我自会显灵。”三千界目光含笑,祂的身躯在轿中像头被囚的猛兽,“这样好不好,我先将贵人找出来。” 音落,齐芜菁忽然感觉双膝一轻,像被人从下面抱起来似的。少君要拔刀,三千界在轿中点了点食指,刀被封住。齐芜菁暗骂一声,三千界又点手指,将他唇也封了。 齐芜菁在慌乱中寻找洛蛟,洛蛟却躲在暗处无动于衷似的。 他飞在半空,径直朝三千界飞去。齐芜菁撞上三千界含笑的目光。 丙子欣喜若狂,正要抬手去接:“不错!不错!正是他——” 话没说完,丙子神情骤然僵住。 三千界只是散漫地摊开双臂,他那名找了十多年的“贵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到了烛雪君的腿上。 第43章 舌纹咒 “伦理之事从未教过。”…… 丙子大惊失色,酒都醒了。 三千界单臂环着人,随意道:“既然心上人找到了,那么筹码……” 太监上前一步。 只听丙子一声惊呼,他怔然半晌,还没反应过来,太监已经握着一颗血淋淋的心,将其毕恭毕敬地呈给三千界。 丙子“扑通”倒地,胸腔空空如也,死不瞑目! 齐芜菁被禁锢在三千界的腿上,不能动也不能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颗搏动的心脏来到自己跟前—— 这时,齐芜菁身体一松,他立马将太监手里的心脏打落在地,怒喝道:“滚!拿走!” 太监犹疑道:“这……” 由于行为激动,适才被三千界收好的画册也倏忽落了下来。 齐芜菁定睛一瞧,皱起眉来。画像上的人花茎束发,容貌鲜丽,锁骨上还文有一枝玫瑰图案。 画像上的人不是陈佩兰,而是前世的齐芜菁——他自己。 可他现在明明顶着陈佩兰的脸,为何刚才旁边跪着那人却认得自己?还说自己长得和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 齐芜菁神色淡漠:“我适才听人说,这同一幅画在城内张贴了十多年,谁画的?” “不务正业之徒吧。”三千界语气随意,“无所住,以色声,亦或者是其他将你当做心上人的人。” 齐芜菁笃定道:“是你。” 三千界懒懒瞧着他。 “我有点好奇了烛雪君,是你亲手将我送进地狱,冷眼旁观我生不如死,最后再一刀了结了我,诛我者是你,寻我者也是你。”齐芜菁眸底深沉,“父亲,你到底要做什么?” 三千界银眸中凝有齐芜菁的相,祂说:“很简单,我要你回到我身边。” 齐芜菁不屑地“哈”了声,他指着地上摔烂的心脏:“赎罪可不是这样的,父亲。” 他的行为放肆,令跪在下方的信徒齐齐倒吸一口气,心想:这倒霉鬼竟敢如此冲撞神祇,指定性命不保了! 果然,三千界道:“放肆。” 只不过这声“放肆”不像生气,倒像是无奈。太监上前来,恭敬道:“……该轮到丁子了,您有什么愿望要求?” 齐芜菁道:“我?” “是你故意选的我么,怎么还很意外?”齐芜菁垂眼,眼尾勾着笑,掷地有声道,“我所求不同,我要神明死。” 此言一出,众徒五雷轰顶!愤恨声讨之音此起彼伏,齐芜菁笑起来,貌似信徒惊惧的声音是一则下流笑话。 岂料三千界的神色更愉悦:“他将你放在心上,你为何不要他的心?” 齐芜菁说:“你觉得呢?” 他骤然翻身,跨坐在三千界身上,将手指当做刺刀,重重戳在三千界心口:“因为我想要你的。” 轿外的众徒又惊了一跳,众徒愤慨:“放肆!大胆孽徒,竟敢对烛雪君大不敬!” 三千界盖住齐芜菁的后腰,勾唇道:“听到了么?你太放肆了。” 齐芜菁俯下身,贴近三千界的耳。 这是个在外人看来十分旖旎的姿势,可少君却浑不在意,他小声道:“父亲,我要你的心……掏给我啊。” 然而话音刚落,齐芜菁却忽然察觉手中湿漉漉的。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上多了许多血迹,三千界心口的布料已经被洇成了深色! 齐芜菁微微变色:“你又在耍什么把戏?” 三千界表情自然:“如你所愿,我快死了。” 齐芜菁阴郁笑道:“你在骗我么?不要让我空欢喜一场。” “你求我,我便显灵。”三千界直起身,几乎与齐芜菁颊面相贴,“不过你也该懂落神夜的规矩,你身上有我想要的筹码。” 齐芜菁道:“我——” 叮铃。 轿外的帷幕忽然落下,将众徒的视线全部阻隔在外。 三千界摁着齐芜菁的后腰,吻向他的唇。 齐芜菁的舌碰到了三千界的舌,这次拥吻带点灼烫和刺痛。他被三千界掌着腰向下摁,只能仓促地分开双腿,趴在三千界身上。 三千界的吻不仅深,还有声音。 三千界因为他发出喘息和喟叹,也因为他在吻里吞咽……齐芜菁不得不承认,这些淫靡的声音非常、非常性感。 兴许更因为祂是肮脏的父亲,更是堕落的神明。 齐芜菁都快被亲硬了! 然而三千界猝不及防亲了人,又猝不及防地放开他。似乎作为父亲,祂从来都知道齐芜菁的弱点,再伶牙俐齿的刺猬碰上吻,也会被亲得很狼狈。 可逐渐地,齐芜菁发现适才刺痛越发强烈,从舌尖延伸到舌根,再从舌根蔓延进全身脉络! 三千界掐高他的脸,齐芜菁眼前还有些雾,正迷茫着,他忽然感受到两根手指伸进了口中。 “别怕,我检查一下。”三千界的另一只手规规矩矩,放在一旁,只不过祂屈起指节,齐芜菁竟同时察觉到口腔被骨节顶住。 三千界虚虚抬起食指,一股力道轻轻刮过齐芜菁的口腔。三千界竖起两根手指,齐芜菁的舌似乎就被夹住了。 他在烛雪君的力量前无能为力,只能任由那两道虚无的外力将舌拉出来。 可恶。 齐芜菁发出“唔”的反抗声,下一瞬,他忽然在三千界的银瞳里瞧见了自己的模样。 他的舌面不知何时爬满了咒纹符号,此刻被三千界玩弄着,像是有关色欲的诅咒标记。 “咳!” 三千界撤了灵能,少君的舌这才得了自由,但因为口腔受到了类似于亵玩的搅弄,齐芜菁含不住的太多了,导致他不停地呛咳。 灼痛感遍及全身,齐芜菁在被操控的失落中明白了一件事,三千界将咒下在了他的舌面,伸出来便能看见。 三千界好像很喜欢看人濒死,祂目光欣赏:“从今往后,你要活在我的注视之下,每一刻。” 这是个监视他的诅咒,他做什么三千界都能知道。 哦。 齐芜菁满不在乎,然后偏头瞧了眼三千界的唇,吻了回去。 然而他和三千界侵略性的吻不一样,少君的吻不伦不类,一边啄吻,一边啃咬。 好像一定要吻出血吻出痛,这片刻窒息和沉沦才够刻骨。 齐芜菁将口中的血全部吞了。 三千界泰然道:“你不会接吻,你只会咬人,你是小狼么?连这个也要父亲教?” 齐芜菁食髓知味,舔掉唇上的余血:“都是野狼教给我的,你什么都没教过我。” 三千界辩驳说:“我教过你许多。” 齐芜菁道:“伦理之事从未教过。” 三千界后仰靠着座榻,笑道:“已经教过了。” 齐芜菁伏在祂胸前,讥笑道:“是乱伦还是亵神?当着信徒的面堕落沉沦交姌……” 三千界眸中一暗:“叫我。” 齐芜菁拉扯起祂的佛珠,骑坐在祂身上:“世间的通行口令里没有哪一条允许你我……” 三千界满不在乎:“那世间便是错。” 齐芜菁问:“肮脏就是路么?” 三千界看着齐芜菁玩弄盘算自己的佛珠,和小时候一样:“那是禁令,禁令是死门,你不要闯。” 轿外,太监捏着嗓子,高声道:“落神夜尽,天定四子,落神庇佑,’贪、嗔、痴、念’——” 轿子回转,沿着长街离开,信徒的目光被远远甩在身后。 齐芜菁说:“可你带我闯了,你将我拉入泥潭,日夜同堕。父亲,你又将我推进死门。” 三千界目光玩味:“你求神让神死,我便求我自己让你与我同死。无青,禁令使人上瘾,我必须让你永远记得我。” 不知为何,这话让齐芜菁心乱了一下。 他想起方才三千界允下的求神语,忽然神色一凛!齐芜菁摁向三千界的心口,仍摸到一手鲜红的濡湿。 还没等三千界阻止,齐芜菁已经扯开了祂的外赏,露出血肉模糊的胸膛。 三千界有一瞬间的皱眉,不过这个微小的错愕很快转化成了强烈的兴奋。祂任凭齐芜菁打量、茫然和困惑。 这些表情太珍贵,也太令人上瘾了。 齐芜菁紧抿着唇,他的目光游移在三千界胸腔上的白玫奴纹上。看着看着,少君忽然笑起来,他毫不留情地嘲讽道:“父亲,奴纹已经消失,你我之间的锁链早就断开,你为自己重新画了个新枷锁,是分不清当狗和当神的区别了么?” 三千界心口上的疤呈不规则的玫瑰花状,是当日祂借齐芜菁戒指上的银刺,一笔一划在皮肉上雕刻下来的。 然而很快,齐芜菁就发现了不对劲。 三千界胸膛处的血不是从“玫瑰”流出,而是自祂心口处数条未愈合的口子渗出。 这伤口的形状太眼熟,像齐芜菁的刀。 他抬眼,以一种不知是惊愕还是惊喜的目光看向三千界:“父亲,你的伤不是可以自愈么?” 先前三千界以桑青的身份呆在他身边,为他供血时,齐芜菁依稀记得桑青的颈侧总会自动出现一道长长的伤口,待齐芜菁吸食完鲜血过后,伤口便莫名消失不见。 这也是他认出桑青就是三千界的原因之一。 上天入地,从古至今,世间有且仅有烛雪君一人永生不灭,因而无论什么伤痛病症,三千界的身体都能在朝夕之间自愈。 白云苍狗千百年,神教宗门千千万,即便不断有新神临时,也依旧逃不出寿命的局限。 因此,各神宗都将“长生”作为成神的最高标准。然而至今仍无一人可抵达。 三千界合拢衣裳,眼睛里是藏不住的疯狂:“若你亲眼见证神陨,你会不会永远记得我?” 齐芜菁神色染上阴鸷:“你又耍我?” “让你痛了么?”三千界勾唇轻笑,似戏谑似教导,“可是无青,你要记得自己是来杀我的,而不是……” 第44章 离不周 “用祂恶心的血将我身体全部标…… 漏尽更阑,落了小雨。 落神夜已经结束,跪拜在街衢上的信徒早就纷纷散去。丹无生不知道刚从哪儿回来,银盔甲上全是泥点,推门进来的时候还竖着眉头。 “谁招惹你了?”齐芜菁正坐在案几处临摹字画,眼睛也没抬。 他刚沐浴完,穿了件宽松素净的衣裳,长发未干,面上戴了一张薄面罩遮住口鼻。 瞧见丹无生,齐芜菁咳了咳:“这一世体弱多病,怕传染,多担待。” “你……”丹无生当即恍惚了下,“你从哪里找的衣服?” 齐芜菁说:“干吗?我被你们强掳过来,换洗衣服都没带,抢祂一件衣裳怎么了?” 这个“祂”是谁,不言而喻。 丹无生干笑两声:“没事,哈哈,没事。”他坐到桌前,喝了口茶压压惊,几息过后,丹无生还是觉得奇怪,“你这几日中邪了,怎么还有心情画画?” 齐芜菁慢条斯理道:“不止,我还有心情焚香。这香如何?我特意从你们不周城最厉害的调香师那儿学的。” 丹无生闻了闻:“有些熟悉。” “熟悉就对了。”齐芜菁搁下画笔,将画纸翻转展示,“这香是让人软骨乱神的。” “哦,让人……你说什么?!”丹无生心里大震,身子却早就动不了了! 齐芜菁“咦”了声,看看自己的画,又瞧瞧丹无生,无趣地说:“怎么动静这么大?这幅画没那么丑吧,扫兴,这可是我专门为你新画的老虎。” “这不是画丑不丑的问题。”丹无生只能僵硬地坐着,因为他每挪动一寸身体,就全身又痒又软,强行站立只会摔个狗吃屎。他不可思议道,“我可对你掏心掏肺,你怎么专挑自己人整?” “什么‘整’,这叫教。”齐芜菁从案几起身,方才那闲情柔雅的伪装掉得半点不剩,他坐到桌前,大言不惭道,“你收了我的礼物,我还附赠一个教训,这买卖你不亏。” “这大王八四不像鬼画符算什么礼物。”丹无生十分震惊,“我拿你当好兄弟,可是很信任你的!” 齐芜菁诚恳地说:“谢谢。” 丹无生点头道:“不客气。你把香灭了,解药给我,我就当今夜没来过。我不会出卖你的。” “谢谢,不行。”齐芜菁将一枚玉令放在桌上,直言道,“我今夜要出不周城,你帮我,怎么激活这个石头牌子?” “我不会帮你。”丹无生不出意外地拒绝了。 齐芜菁说:“你怕三千界找你麻烦?” 丹无生苦哈哈:“这倒不是,祂给的麻烦,还比不过你用在我身上的鬼把戏。三千界的其他决定我不多评价,但如今神宗齐聚,外面全是讨伐你的人,你该听祂的,好好待在不周城。” 齐芜菁支着脑袋,目光在丹无生身上逡巡了圈。 丹无生心中警铃大作,改口道:“……就算我想帮你,也无能为力。你偷的这枚玉令要想被激活,需要我和烛雪君同时注入灵能——” 齐芜菁吐出舌面,烛火之下,其上密布的咒文仿佛雀跃的碎金。他展示完,挑眉看丹无生的表情:“祂的灵能附着在咒文上,能不能用?” “虽然……”丹无生紧紧闭了双眼,又狠狠睁开,仿佛在逼迫自己面对,“除非破除这个咒文,否则没法儿将灵能从中剥离。就好比体和魂,肉身不死,魂魄是很难单独行动的。” 齐芜菁冷嗤一声:“我就知道。” 丹无生语重心长地“嗯”了声,试图劝解:“所以啊无青……” “不过别以为我就没办法了,不要小瞧我。”齐芜菁扣响桌面,“三千界体内的血可以续我的灵能。陈佩兰早些年开始饮血养病,我试过喝他曾经倚靠的那些血袋,你猜如何?” 丹无生神情逐渐凝重。 齐芜菁放声笑道:“这具身体再也喝不下去别人的血,那些血都是臭的!哈哈,三千界他妈的像条狗一样,用祂的血将我身体全部标记了!所以丹无生,积水成渊,若真到必要时刻,我多流点血没准儿也能激活。你说呢?” 丹无生阴沉地盯着他,许久没说话,而后深呼吸了几口,似在劝解自己不要生气:“……就算你出去了,这些咒文也会发挥它们的功效,烛雪君随时都能将你捉回来。” 齐芜菁无所谓道:“随便他。” “无青!”这个态度彻底惹恼了丹无生,因为激动,他险些僵直着身子倒下去,“你不要再惹祂生气了!呆在这儿有什么不好,就非要出去?!烛雪君、我、洛蛟都把你捧在手上护着,没有人敢加害你,不周城那么大,你想去哪儿去哪儿,到底为什么——” “因为护我之人最先加害我。”齐芜菁好像料准他会生气似的,半点不惊讶,“这个理由够不够?当年三千界杀我,是不是真的为了老君王?” 丹无生沉吟片刻。 齐芜菁追问道:“你们知不知道?你和洛蛟有没有阻止?!” 丹无生沉声说:“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一直、一直在等你们告诉我当年所谓的‘难言之隐’和‘苦衷’——”齐芜菁欲言又止,他整理衣襟,也在整理失态的莽撞情绪,“我今晚找你不是来谈论这些废话的。你大可不必担心三千界会来抓我,若我猜得不错,三千界的全部力量都被限制在不周城内,出了城,祂并非无所不能。” “你表情变了。”齐芜菁倒了杯冷茶喝下,讥诮道,“南明王一役中,祂完全是背水一战,不仅能被南明王中伤,连区区宗门阵法也能将祂镇住。这是其一。 “不周城外,三千界胸口受我一刀,伤口至今难愈,这是其二。 “当年新旧之神战役,三千界主动退回不周城,并非什么息事宁人。祂知道自己打不过,又或者是想诱敌到自己的地盘里来,瓮中捉鳖。说得大义,其实不过是做了件窝囊事罢了。这个,是其三。” “说到底,你还真是小孩儿心性不变。”丹无生低头笑了下,“我看着你长大,难道还不了解你?你瞎说一通,自己信么?你执意要回去,至少告诉我你的真实目的。” “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齐芜菁耸耸肩,“我只是纯粹不愿在这儿陪你们玩养宠囚奴的游戏。你这么逼我,莫非你也将我当做豢养的鸟,还是狗?” 丹无生神色正经:“难道你真的要再次弃我们而去?” 齐芜菁道:“听烦了,少拿这套说辞来捆绑我。” 丹无生默然片刻,须臾后道:“腰间挂着我的玉令,你用不了,但可以用它激活你手中这枚。” 拿到丹无生的灵能,齐芜菁也不啰嗦,正要割手放血。丹无生又“啧”了声:“你别瞎搞行不行啊祖宗。我有句咒,你跟着我念。” 齐芜菁依言念咒,而后察觉一股力量正从身体中抽离。集齐了丹无生和三千界的灵能,桌上的玉令图案骤然被补全,发出微光。 齐芜菁没明白道:“为什么?” “我说了,咒破才能借能,如今烛雪君下在你体内的咒已经破了大半。”丹无生头疼道,“我为你指路,拿着这枚玉令,今夜就走……不,现在就走。” 齐芜菁沉默须臾,拿上了玉令。开门之时,他背对丹无生,忽然说道:“兴许有朝一日我会自愿回到这里,到那时,我们再好好叙旧吧。” * 深夜露重,被激活的玉令同时代表了以色声和烛雪君的准许,齐芜菁裹着黑袍和面罩,轻易便过了守门人那关。 不周城坐落于茫茫大海中,四面除了海水,瞧不见别的。头顶是雾和雪,齐芜菁按照丹无生的指引,用密咒开了一条通道。 他顺着这条通道,果然不出片刻,便来到了煜都城外的郊野山头。 齐芜菁望着城门,犹疑片刻,忽然摸出腰间的刀,朝着自己身上狠狠划了几下,而后一咬牙闭眼,从山顶滚了下去。 天旋地转间,齐芜菁竭力用灵能护住心脉,他听到守卫的惊呼,骤然破了护体的最后一层结界。 齐芜菁艰难睁眼,忍痛喊道:“救……救命。” 他佯作失去意识,身体被许多人抬在半空,耳边的声音不知换了多少种,最后终于听到陈佩兰那命大的师兄在他跟前呵斥道:“你个小孽畜,伤这么重也没死,竟然还敢活着回来?” “其实险些就死了。”齐芜菁躺在阁楼的床上,忽然呢喃了句。钱悦登时脸色大变,齐芜菁悠闲地睁开眼睛,笑嘻嘻道:“好久不见啊师兄,怎么这个表情?” 钱悦没料想他突然醒来,当即“操!”了声,他下意识后退,却不慎摔倒在地。 齐芜菁鼻青脸肿,浑身酸痛,被包裹成了蚕蛹,但他丝毫不为现状所困,反而心情却好到极点。 少君瘸着腿从床上跳下来,一蹦一蹦地朝钱悦逼近。 钱悦见他鬼笑就耳朵疼:“你要干什么?!” 齐芜菁笑吟吟地说:“扶你起来啊,地上太冷,你我又是平辈,师兄不必仰头和我讲话。” 钱悦挡开他的手,从地上爬起:“回来好啊,外边儿凶险,还是家里太平。” 齐芜菁“咦”道:“家里就不凶险了么?就是不知道这次回家是脱离虎口,还是羊入虎穴啊。” 钱悦整理衣襟,目光凶狠:“师弟这话寒的是师父的心。” 齐芜菁神色凝滞。 哦。 拿师父威胁他么…… 齐芜菁突然笑起来,凑近温声道:“许久不见,我很想念师兄,不知道师兄有没有想念我呢?”他“哎呀呀”一声,故作惊疑道,“我竟忘了师兄这只耳朵听不见呢。” 第45章 为师者 杀了师父。 这是钱悦的痛处。 钱悦勃然大怒,挥拳砸了过去。齐芜菁不躲不闪,被打翻在地,吐了一地血。 齐芜菁惊道:“师兄?” “小畜生!钱悦欺身上前,揪起齐芜菁的领子,“你伙同邪祟灭了观南宗满门,如今竟然还敢回来?!你知不知道宫堡外面堵了多少要杀你的神宗弟子?!你难道想拉整个紧那罗门给你陪葬吗!” 齐芜菁刻意咽了口血,紧接着便剧烈呛咳起来,仿佛受了很大的惊吓! 钱悦双手掐住齐芜菁的脖颈,神色癫狂:“看看你这个尸居余气的鬼样子,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师父总是不分黑白地偏宠你?你背了灭门命债,他竟还是要把你藏起来护起来!” “我没有……”齐芜菁呼吸艰难,只能仰高脖颈涩声道,“我要见师、师父……我——” 钱悦表情阴鸷:“你见不到他了,我今日就要为神宗和师父清理你这个祸害!” 说时吃那时快,门被几道灵能合力撞开。 “阿姊,快救少君!” 侍女涌上前去拔钱悦的手臂:“悦哥哥快放手!你要将少君掐死了!” “夫子在后面!夫子到了!” ……来得太慢了。 齐芜菁找准时机,晕了过去。 ——不多时,眼前倏然出现了一场雨季,齐芜菁孤身站在雾中,被浓稠的夜给包围。 这时,齐芜菁身侧走来一人,与他并肩看雾:“我有一个亲人死了。” 齐芜菁侧目,只看见了这人宽大的黑袍,瞧不清他的长相。齐芜菁“哦”道:“关我什么事,这哪儿?” 那人说:“一个还未修建起来的废城。” 齐芜菁有些莫名:“你在看什么。” 黑袍人没说话。 忽然,前方的雾中隐隐出现了几人,他们肩上抬着一具尸体,不仅没有头,还浑身通红,像被人扒了皮。 那人淡声道:“死成这个样,难看。不过也算他咎由自取,我早告诉过他,与神为伍没有好下场,脑里缺根筋,自己不听劝,怪得了谁?” 齐芜菁眯起眼睛:“与神为敌就很好么?” 那人转过身来,对齐芜菁说:“为敌、为友都不好,最好的路便是——” 齐芜菁也面向他,二人异口同声道:“弑神。” 那人笑起来。 抬尸体的几人从他们跟前擦身而过,齐芜菁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黑袍人接在队伍末尾,跟了上去。 齐芜菁亦步亦趋:“你既劝他,怎么不直接救他?” 那人困惑说:“我?我是想杀他的人,为什么要救他。” 齐芜菁不明白了。 那人又道:“我劝他,因为他是我的亲人;我不救他,因为他也是我的敌人。天下神祇神宗,皆是我要诛杀的对象。道不同,便去死。” 齐芜菁觉得这话挺有意思:“你口气很大。不过你怀里抱的是什么?” 原来不知何时,黑袍人怀里竟凭空多了一个硕大的黑盒子。黑袍人用眼神示意,疑说:“你说这个?这不是你的东西么?” 齐芜菁奇道:“怎么会是我的?” 黑袍人也奇:“我亲眼看见你丢的。” 齐芜菁道:“瞎扯,我丢什么了?” 黑袍人顿住脚步,似乎在用眼睛凝神瞧他。齐芜菁捉摸不透他的意图,下一瞬便瞧见黑袍人打开了手中的黑盒子—— 在看清盒子里东西的瞬间,齐芜菁遽然失去理智! 里面是一颗头…… 一颗,属于丹无生的头! 怎么……怎么会?! “邀月君,想起来了么?”黑袍人笑吟吟地补充道,“这是你丢的……记忆啊。” 齐芜菁骤然惊醒过来! 他冷汗岑岑,惊愣许久,才后知后觉地闻到了一股药味。 屋内静悄悄,只听得柴火燃烧和药水沸腾,里面黑灯瞎火的,连个提灯侍女都没有。 ——这是寿夫子的药房。 齐芜菁缓神片刻,下意识翻身,不料自己的手脚竟全被捆在一张椅子上! 齐芜菁奋力挣脱,却发现自己压根用不上劲!连灵能都无法调动! “你伤筋动骨,不可乱动,安分等着为师熬好药。”黑暗角落中传来幽幽两声咳嗽,寿夫子熄了烟斗,“你这孩子,出门一趟怎么变成了这副阴晴不定的性子?” 齐芜菁想起身:“师父,我没有——” “为师相信这其中必有误会。观南宗的事……”寿夫子叹了口气,“你要给为师一个解释,有传闻说,你与三千界同进同出,害死了整个观南宗。” 原来如此。 齐芜菁松了神色。 寿夫子似乎还并不知道桑青和三千界是同一人。 这样事情就更简单了。齐芜菁目光低垂,仿佛十分愧疚:“观南宗真的一个活人也没有了吗?” 寿夫子坦然接受这个结果:“三千界出手,不会留下活口。” 齐芜菁轻声说:“若非为了救我,观南宗的各位师长和同僚也不会——” 寿夫子挥挥手:“这是观南宗自己的因果,就算没有你,三千界也迟早会向观南宗寻仇。祂借用法阵的灵丝,沿着各位同僚后辈的脉络,追着将观南宗杀得片甲不留。”寿夫子的声音似乎更加苍老了,“祂仍旧和当年一样,刳胎焚夭,狼戾不仁,睚眦必报。” 齐芜菁大概能明白寿夫子说的是南明王一役。那时三千界被困在法阵当中,祂不仅要断了束缚的灵丝,还要顺着灵丝将操控者全部屠灭。 齐芜菁低声道:“当日我被三千界掳去,受了祂的胁迫。” 寿夫子怀疑道:“祂为何偏偏将你掳去?” 齐芜菁仔细回想:“祂说我的年龄、性格都与祂的某位亲人很像。”少君故作懵腾,“师父,三千界这种烂神也有亲人吗?” 寿夫子微微吸了口气,而后缓缓吐出:“三千界有位养子,被祂亲手斩杀在无相刀下。佩兰,”寿夫子忽然喊道,“这位养子,你当年兴许还见过。” 齐芜菁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他怎么从来不记得自己从前见过陈佩兰。 然而还没来得及询问,寿夫子便又道:“你吃了药,不记得这些事。当年老君主为追求神路,走火入魔,以婚嫁之名娶了一个少年,那少年便是传闻中三千界养大的神子。可惜,少年只是一个凡人,老君主不仅没有成神,反被少年诱杀。不过,这少年替天行道,诛杀了老君主这类畜生,为师还算欣赏他。” “三千界竟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齐芜菁按捺住狂跳的心,尽量以陈佩兰的语气询问道,“师父可知,祂为何要杀那少年?” 寿夫子道:“你好奇这个做什么?” 齐芜菁温声说:“杀人之事,总要有个依据。若祂真是睚眦必报,我担心……自己兴许也活不久了。” 此话一出,寿夫子忽然声色俱厉:“你说什么?!” 齐芜菁思绪百转:“我趁机刺了祂几刀,谁料这怪物果真如传闻中一样,拥有不死之身!祂一定会来煜都找我寻仇的师父!” 然而寿夫子却并未多惊讶,早有所料似的:“傻孩子,你觉得单凭自己就能从三千界手底下逃走么?若不是三千界刻意放人,你连活着回来的机会都没有。” 齐芜菁心里一惊。 正当他以为寿夫子察觉到什么之时,一个佝偻的身子从黑暗中踽踽上前。寿夫子端着一碗汤药,安抚道:“不过佩兰,你不必担心,喝了这些药,三千界根本算不了什么。” 齐芜菁目光警觉:“师父,我适才就想问,为何从前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 寿夫子问:“你在怀疑师父?” “不敢。”齐芜菁道。 “记不清的都是些腌臜事,佩兰,你只需要记得欢喜之事就可以了。”寿夫子道,“这药是给你补身子的,三月就要喝一次,难道你忘记了?” “不敢。”齐芜菁毕恭毕敬道,“师父将我解开,我自己可以喝。” “你筋骨都受了损伤。”寿夫子将碗强塞进齐芜菁的嘴里,无视少君窒息的呛咳和反呕,他摸了摸齐芜菁的脑袋,慈蔼道,“怎么每次喂药,都要顶撞为师呢?” 齐芜菁大口惊呼换气。 药的苦味惊涛骇浪般涌进身体,立时让齐芜菁感觉心肝脾肺都被烫烂了!溺水感漫上口鼻,封住了他的呼吸,齐芜菁从未有这么惊慌的时刻——他感觉体内有一只手,不仅正在偷走他的记忆,还在摆弄他的人格。 “为师都是为了你啊。” “三千界在你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陷入混沌前,齐芜菁似乎又听到了陈佩兰的声音。 “师父很好。” “师父很好。” “要记得,不能让师父……” 这是重生夜里陈佩兰未说完的话语,此刻齐芜菁终于听清。 要记得。 ——不能让师父再创造伪神。 要记得。 杀了师父。 无青君!不要喝药! 齐芜菁拼命挣脱身体里那双操控之手。 然而陈佩兰说“你就是我”。 齐芜菁被扼死在那只手中,而后再活过来。 他睁眼。 头顶是陌生又熟悉的床幔,他身体还有些疼痛,却想不起自己何时受过伤。 齐芜菁踱步来到镜前,瞧着自己的模样,神色怪异。少君下意识勾手指,进来的却是提灯侍女。 侍女道:“少君醒啦?夫子传话,近日宗门里囚了一批新的囚犯,要少君下去重新选个贴身侍奴。” 齐芜菁模样困惑,温声道:“重新?” 侍女解释道:“无为教的桑青已经死了,自动和少君断了主奴契约。出门在外,夫子总是担心少君安危。” “桑青……”齐芜菁一头雾水,似乎第一次听这个名字,他问,“那是谁?” 第46章 名宛桑? “我知道你生了什么病,我可…… “寻常死奴而已,并非要紧角色。”侍女淡然道,“少君此次用药,药性反应强烈,忘的东西要比之前多。” “师父待我很好。他医术高明,用药自有考量。”齐芜菁换了身雅青色云纹鹤氅,用丝带随意束了束发,“不过侍奴暂时不需要了,要他当我的随从,今日天气好,我想出去走走。” 侍女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事需要得到夫子的准许,少君……” 齐芜菁有些奇怪,不明白为何只是出去散个步也要禀报,这种被限制的感觉令他有些不愉快。 齐芜菁摆摆手:“我去找师父说。” 寿夫子与钱悦正在楼下大厅,厅中跪了一排戴枷锁的囚奴。齐芜菁行了礼,却在瞧见钱悦的瞬间笑了出来。 钱悦眼中闪过狠色:“你笑什么?” 是啊,笑什么。齐芜菁也困惑:“见到师兄,便想到了当年的欢喜事。” 他这个“当年”二字让钱悦神色一凛,又在一瞬间恢复和善:“师弟这次病得不轻,刚醒就要出门,还不带侍奴,胆子可真够大的啊。” “无妨,佩兰睡这么久,的确可以出去走走。只不过你体力难支,不可离宫堡太远。”寿夫子和颜悦色,拿出一块晶石项链,“这吊坠你戴着,为师不放心你,得知道你的动向。” 待齐芜菁接过吊坠,寿夫子抬手指了指:“他名宛桑,你将他带出去,此人是这批囚奴中身手最好的,若遇危险,也能护你一护。” “徒儿知道了。”齐芜菁走到那位名宛桑的囚奴跟前,蹲身与他平视道,“抬起头来。” 齐芜菁微微皱眉。 这人长得俊朗又眼熟,但齐芜菁瞧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在哪儿见过。 寿夫子凝视着齐芜菁的后背,问:“怎么了佩兰?认识他吗?” 齐芜菁摇摇头,实话实说:“像是见过这张脸,但又想不起来自己认识过这样一个人。” 寿夫子笑道:“你喜欢看画册,没准是和本子上的戏中人撞了脸。” 齐芜菁点点头:“我猜也是。” 少君起身下意识勾了勾手指,宛桑却没跟上来。齐芜菁觉得自个儿莫名其妙,怎么会认为一个动作就能让别人乖乖听话。 齐芜菁对宛桑说:“走吧。” 寿夫子站在厅堂的阴影里,再叮嘱道:“佩兰,记得遮上你的脸,早去早回。” * 煜都近日似乎发生了不得了的事。齐芜菁在街摊跟前挑选簪子,发现对面那老板在看他。 齐芜菁抬眼:“我脸上有东西?” 老板点了点自己的眼尾:“小公子这里有颗红痣,太鲜艳了,我一时眼花,还以为是中了毒针,流血了呢!” 齐芜菁理了理面帘:“为什么是毒针?” “近日城中混进了一些杀手,”宛桑从摊上选了根玉簪,忽然开口,“以毒针害人,还善于伪作神宗弟子的身份混淆视听,不过几日前已经被宫堡派兵剿灭……主子,这只簪子更衬你。” 宛桑平日不怎么说话,他一开口,声音还怪好听的。 老板道:“没错没错!煜都已经封锁了好些天,不许外人进入,尤其是神宗的人!” “叫公子就好。”齐芜菁推脱了宛桑手里的簪子,他下意识看了眼宛桑的脖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你今日暂且同我出来散心,我们是朋友,不是什么主奴。” 宛桑道:“我明白了。” 齐芜菁付了钱:“这簪子你若喜欢便收下,权当你我相识一场的见面礼。”他替宛桑换了头上枯朽的木簪,忽然福至心灵,道,“你的名字很好听。” “夫子取的。”宛桑温顺垂首,等待少君为他簪发,“这并非我的本名。” 齐芜菁的手一顿,他心里骤然间空了拍:“这样啊……”而后生出一丝莫名的愠气。 少君觉得自己很奇怪,他分明不是这种性子才对。 想着想着,齐芜菁顿生出一股寒意,他忽然背后发凉,似乎有谁正在盯着他。 然而这时,天空忽然滚来无数的阴云,晴日骤变,一场暴雨毫无征兆地下了下来。齐芜菁和宛桑只好草草躲进巷子里的废弃屋子。 齐芜菁浑身湿了个透,因又在病中,冻得发起抖来。 宛桑在屋内拾杂草和枯木,打了一堆火。齐芜菁坐在火堆前,觉得浑身冷得发痛,脑子也晕,他摸出药丸,吞了几颗。 宛桑扔了湿透的外袍,内衫衬着他身体的线条,十分健壮。他用枯枝撺掇火堆:“少君从前经常吃这药么?” 齐芜菁撑着脑袋:“嗯……” 然而他这声“嗯”还未完,就听“嘭”地声,他被人骤然摁在了地上。齐芜菁天旋地转,头顶是宛桑的脸。宛桑神色厌恶,眼中满是杀意。 齐芜菁目光疏离,口干舌燥的:“你发什么疯?想杀我怎么现在才动手。” “我想!但不能杀你……”宛桑两眼猩红,一路上的温润乖顺尽是伪装,“寿夫子给我画上了奴纹,我必须要……” 他羞于启齿,表露出来的憎恨强烈到蹊跷。还未等齐芜菁说话,宛桑忽然摁过他的双腕,开始单手解他的衣裳。 齐芜菁终于意识到这人要做什么,他曲腿顶他:“你他妈的——” 不,我怎么会说这种话。 齐芜菁立马念了咒诀,想要唤醒胸前的吊坠。然而那吊坠只浅浅闪烁了下,并未有任何反应,倒是齐芜菁顿觉自己头昏脑涨,身体从寒冷遽然转变成了难耐的燥热。 宛桑冷笑道:“这可不是什么护身符,而是你的催情毒咒!少君,我恨你,更可怜你!” 齐芜菁却异常冷静:“他为什么这样做?” 宛桑道:“因为寿夫子看出来你的身子早就被人动过了!他瞧不起,觉得你脏,更觉得这会阻碍你的修行。事已至此,他特意选了我,在我身体内动了许多手脚,成了个合格的性奴,再派我来同你合修!” “胡说八道。”齐芜菁舔了舔嘴唇,冷然道,“你恶心么?” “恶心”一词令宛桑骤然着了火,他痛恨说:“我有什么办法?!你们神宗之人一个比一个龌龊、恶心!我只有同你合交,我身上的诅咒才能解开,我才能重新变回一个人!” 齐芜菁强忍着身体反应,已经略微喘息:“从我身上下去。” 宛桑目光阴郁冰冷,居高临下地瞧着他,而后脱了自己的衣裳,听到齐芜菁念了句什么,他讥诮说:“别白费力气了,这吊坠的确用作监视,不过不是监视你的安危,而是监视你我。” 齐芜菁额角青筋直跳,他浑身发软,根本拗不过宛桑的力道!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一柄红色飞刀不知从哪儿飞旋而来,径直砍向宛桑的脑袋! 齐芜菁拼尽全力翻身滚过,将宛桑踹在地上! 弯刀刺过宛桑方才的位置,钉在了身后的墙上。 齐芜菁喘息不止,他虚弱地瘫倒在地,手指微微动了动,那把凿进墙中的红刀猝然受召而来,利落地掉在了齐芜菁的手边。 齐芜菁瞧着那刀,喘息道:“你认识我?” 他在书籍上了解过,武器用久了,其中是会生出器灵来的。不过这器灵认主,怎么会落到他的跟前? 宛桑倒在一旁,张着嘴发出艰涩的“嗬”声。他双手不住地扣自己的脖颈,将那里的皮肤抓得满是血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喉咙。 照少君的性子,他此刻应该懒得同宛桑计较,因为宛桑也只是行保命的无奈之举,他应该快些跑回宫堡找师父问明原委。 可不知怎的,齐芜菁心中有一股窜天的邪火,若就这么走了,他铁定会后悔。 齐芜菁想也没想,他握起红刀,摇摇晃晃走到宛桑跟前。少君头发和服装都被蹭得凌乱,但他懒得管。 齐芜菁二话不说,熟稔地转了圈刀,而后照着宛桑的右腿扎了下去!他坐在宛双胸前,脱力地摁着宛桑脖子,露出个狠厉的笑容,而后用带血的刀柄狠狠将他敲晕了! ——他耳边倏然吹来一阵风。 似乎有人借着风的力道,将他凌乱的发丝拨到耳后。齐芜菁听到一声很轻的笑气,那人声音轻柔,像是在哄。 做得很好。 但还不够。 齐芜菁道:“谁?!” 无人回应。 齐芜菁昏昏沉沉地从宛桑身上爬起,他头重脚轻,浑身都烧得要命,身体的反应比想象中让人发疯。 少君踉跄着就往外冲,想要借冷雨冲淡燥热,然而与此同时,门外也快步走来一个避雨的人。 那人身躯高大,戴着个破烂的斗笠,一副侠客打扮。齐芜菁头晕目眩,在门口和人撞了个满怀。 齐芜菁本就浑身发软,如今一撞,更是散了架似的往地上滑,那人孔武有力,单臂就将齐芜菁整个人捞了起来。 那人垂声问:“你怎么了?” 饶是少君再怎么糊涂,第一反应也是“这人是故意。” 齐芜菁推开他:“门这么宽,你非要往我身上撞——”齐芜菁被自己的语气吓清醒了,他晃了晃头,“……抱歉啊,我病糊涂了,有些失态……” 那人十分有风度地说:“我喜欢诚实的好孩子。” 齐芜菁捂着额头:“劳驾……让个路。” 那人依言放了手,十分懂分寸地退开一条路:“外面雨这么大,公子不等雨停再走么?” 齐芜菁心绪烦躁,强行温和道:“多谢……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家——” 话未说完,齐芜菁忽然被一股力道拉了回来,狠狠跌进那人的怀里。那人环臂似铁,箍得少君骨骼都在痛。 齐芜菁一点就炸,他冲破那层压在表面的温软伪装,几乎撕破脸皮:“我杀了你!” 那人并未被这句话威胁住。 “这位小公子。”那人俯下身子,温声劝诱,“我知道你生了什么病,我可以帮你。” 第47章 忆往昔 “敌人还未断气,刀就要拿稳。…… 齐芜菁向下拉扯衣裳,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想:又一个坏胚! 于是不容分说,拿刀就往这人脖颈刺去!不承想这人压根没想过躲,齐芜菁大吃一惊,刺中了他的肩颈! 即便险险避开命脉,血也径直喷涌而出,溅在了少君脸上!齐芜菁吓坏了,那人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不在意性命,反而握紧少君发抖的手,安抚道:“敌人还未断气,刀就要拿稳。” 齐芜菁盯着那血,好像在看什么怪物,居然让他从心底都在战栗。 齐芜菁别开脸:“你、你赶紧处理伤口。” 男人衣角开始滴落红色的雨珠,他不觉痛似的,箍着齐芜菁的力道并未有分毫削减。他斗笠下面的脸半覆着面,只漏出一双锋锐深邃的眼,安静凝视着齐芜菁:“不补刀么?” 齐芜菁心中仓皇起来。男人的目光很深,仿佛看的是脏腑和骨肉,而并非这层皮囊。 然而就在少君再次挣扎前,男人忽然放了手,很有风度地道了歉。齐芜菁觉得这人好危险,有种自己险些成为他盘中餐的错觉。 男人垂下眼睛,像是终于感知到疼痛:“可以借用一下这里的火么?” 齐芜菁顿了下:“……请便。” 男人道了谢,坐在火堆跟前开始撕扯衣裳。齐芜菁迈了两步都没出门,他站在门口,这才惊觉体内的燥热不知何时已经消退。 男人叹了口气,引得少君侧目。这人将衣服扯得乱糟糟,布料在那半遮半露的伤口上反复摩擦,血流得更多了! 少君心揪了一下,犹疑道:“你有药么?” 男人摇摇头,淡声说:“我没有药。只要不丢了性命,这种伤姑且还可以忍受……” 他说到最后,气息都不稳了,似乎为了不让少君自责,他正在强忍疼痛。 “兄弟你……”齐芜菁欲言又止,走了过去,“我来吧。” “萍水相逢……”男人似乎有些受宠若,他摘了面罩,露出一张野性俊朗的脸,“小伤而已,不必为我耽误。” 这话听得齐芜菁有些站立难安。 “这伤本就是我造成的,我要是这么走了,也太不是人了。”齐芜菁蹲下身,轻轻褪下男人的衣服,“既是相逢,便算缘分……”少君看了眼前面,顺口道,“我叫宛桑,你呢,怎么称呼。” “果真有缘。”男人似乎在细细品味“宛桑”这个名字,笑说,“我名唤桑青,字宛双。” “嗯,宛双君,我既伤了你,便会——”齐芜菁指尖一顿,蹭到了桑青后背的伤口,“你说你叫什么?!” “小主人有了新欢,自然忘了我。”桑青忍耐道,“……没关系,轻一点可以么?” “抱歉。”齐芜菁仔细揭开桑青后背的布料,愕然发现上面全是血沟壑,伤口皮肉外翻,像狰狞的眼睛,“你怎么……哪里来这么多伤?不对,我想问——你就是我的侍奴,可你不是死了吗?” 桑青温顺地垂着脑袋,任由少君察看:“我摔下悬崖过后,掉进一个水潭,这才活下命来。他们寻我不见,便以为我死了,没有继续追杀……” 齐芜菁有点糊涂了,他厘清头绪,道:“你要怎么证明?” 桑青侧过身,暴露心口处的红色玫瑰刺青。齐芜菁一眼看穿:“这不是我画的,上面没有我的灵能。” “嗯。”桑青用衣裳遮掩刺青,好像很难堪,“你丢了我过后,就将印记一并消除了。这是我自己学着画的,看来是画得不像。” 桑青目光低落,其中没有怨怼,只有受伤和柔情。齐芜菁如坐针毡,轻??咳了声:“我竟做过这种事?!” 桑青识大体地说:“没关系。” “啊……”齐芜菁内心煎熬,又忍不住追问,“谁在追杀你?你又为何掉下悬崖。” 桑青有问必答:“最近无为教教徒猖獗,遇上与神宗沾边的人便赶尽杀绝……” 齐芜菁一边一为他上药,一边点头:“宗门大比将近,到时候天下新神和宗门弟子都汇集在一处,那群反神教徒的确蠢蠢欲动。然后呢?” 桑青说:“当日观南宗大乱,少君在混乱中丢了人影。我在寻找少君的途中不幸遇到了无为教教徒,我从他们口中得知,是少君指使他们来杀我的。” 齐芜菁眼皮一跳:“你瞎说。我是神宗之人,怎么可能和无为教的人染上关系。” “没错,他们不是无为教的人。” 齐芜菁道:“当然不是啦。” 桑青失落落地说完了后半句话:“……是少君雇的杀手。” 齐芜菁神色几变:“啊?” 桑青道:“这些人说你将我当做累赘,很厌恶我、恶心我、恨我,所以才想杀了我。” 齐芜菁说:“你在骗我,你根本不了解我。我不会轻易杀人。” 桑青很轻地说:“那方才……” 齐芜菁干笑道:“方才是误会……我将你想错了。” “想错了……”桑青细细回味这几个字,“你不是真的讨厌我么?” 齐芜菁撒药粉的速度加快:“当然啦。” 桑青又说:“也不恶心我么?” 齐芜菁道:“当然啦。” 桑青道:“哦?那也不恨我?” 齐芜菁其实根本不记得他:“当然啦。” 桑青说:“那便是喜欢我了。” 齐芜菁道:“……话可就不能这样说了。” 这家伙说话果然是在设陷阱! 桑青“啊”了声,颇为遗憾地说:“少君替人上药竟还能一心两用,失策。” 齐芜菁将手中的空药瓶一扔,蔑然道:“宛双君又是装无辜又是露伤痕,鬼话连篇,弯弯绕绕这么久,就为了这个?” “‘就’?”桑青舒展筋骨,将衣物拢上,“不错,就为了这个。” 齐芜菁将随身的纱布扔进桑青怀里:“雨停了,我得回去了。虽然不知道你怎么活下来的,但看师父换了新的侍奴,应该是不允许你重新进入宫堡了。”少君站起身,变得冷淡,“你自己将剩下的伤口处理了。” 桑青没着急,散漫地说:“你若是敢离开一步,我立马就杀了他。” 宛桑倒在地上,脖子已经晕出一圈血迹,仿佛一根无形的细丝正缠绕在宛桑脖颈上。 齐芜菁眯起眼睛:“你威胁我?” 少君思索片刻,哂然笑了出来:“与其拿他威胁我,不如在大街上找只阿猫阿狗,我没准儿还能考虑一下。” 齐芜菁根本不在乎:“我已经留他一命了,之后的死活看他自个儿造化。” 少君转身就走,桑青却笑,似乎对齐芜菁的反应很满意:“少君,你觉得你是你么?” 齐芜菁顿住身子。 “性格温良,心软大度,行事多思量,这是少君以为的自己。”桑青悠闲道,“睚眦必报,心狠手辣,做事雷厉风行,这才真正的你。” 齐芜菁紧抿下唇。 他不得不承认,桑青将他猜中了。自他醒来过后,行事总觉违背天性,像是被外力压制,令自己不得不按照既定的性格行事。 “兴许我能帮你找回记忆。”桑青草草用纱布包扎了伤口,浑然不在意似的。 “若不成呢?”齐芜菁转过身。 “那就只有杀寿夫子拿解药。”桑青不急不慢,“不过我有个条件。” 齐芜菁虽然不记得桑青,却已经察觉到这人不好对付。他防备道:“什么条件?” 桑青瞧着他,神色认真:“我明日还在这,你要来看我。我一直在这,你每日都要来看我,否则我会发疯。” 齐芜菁勾起笑,他被此刻的桑青所吸引:“发疯会怎样?会杀人,还是会咬人?”少君缓步走到桑青跟前,蹲身端详,竟笑了出来,“好凶啊……你知道吗,我方才就觉得你像头狮子。” 桑青供他看,视线黏在少君身上:“现在不是么?” 齐芜菁思索道:“现在看,你像头狼,更像条狗。” 桑青被少君眼尾的笑给勾住了,他对少君的气息和脉搏上瘾,上瘾便产生占有,虽然他已经极力在克制:“你怎么能又忘了我?” “为什么要记得?”齐芜菁真诚道,“你很重要么?” 他随口一问,却让桑青愣了神。这个问题好新奇,桑青来了兴趣,也变得阴沉。 “不重要”这三个字令桑青的眼神都暗了:“你会激怒我的。” “那看来你高估了自己的分量。”齐芜菁忽然伸手,摩挲过桑青的脸,在这一瞬间,他感受到桑青浑身散发出攻击性,“你长得不错,这张脸我很喜欢。” 桑青面露狠色道:“不要了。” 齐芜菁“咦”道:“又不要了?方才还让我说喜欢你。” “喜欢了就忘,”桑青抓着少君离开的手,让掌心重新贴上自己的颊面,“反倒恨我才能记住我,你果真叫我最痛苦。” 齐芜菁觉得心里有刺似的,他不明白这种感受,导致他更加迫切地想要探究自己失去的过往。 齐芜菁道:“要怎么做?” 桑青说:“你还没有答应我。” 齐芜菁道:“我每日都来见你好吗,我保证。” 桑青这才得到安抚似的。然而下一瞬,他却忽然侧过脸,咬上了齐芜菁的手腕。 齐芜菁刚想缩回手,却感觉到一股灼痛自手腕传来,他的经络变得像金色的枝丫,咒纹从伤口钻入皮肤,随即蔓延到四肢百骸! 片刻后,桑青松了口。他亲昵地舔舐齐芜菁的伤口,像只认主的犬兽。 “不是找记忆么?”齐芜菁疑惑说,“你咬我干吗?” 桑青一愣,抬眼看他。 齐芜菁了然于胸,“哦”了声,挑高了眉:“没用啊……”他收回手,端量了手腕的牙印,“真是废物,这算公报私仇么?” 桑青眼神骤然染上阴鸷。 少君看了看天:“时候不早,师父会生疑,我必须回去了。” 桑青阴沉沉的:“你答应我的……” “我既然在你的形容里不算好人,自然不作数。”齐芜菁站在门口,“过几日便是宗门大比,我得加快修行了,事关紧那罗门在神宗的地位,不可疏忽。再有,我此次坏了师父的事儿,再出来可就难了。你多保重。” 他说完就走,像个面热心冷的薄情郎。 齐芜菁掐着时间,一路往回赶。少君踩了无数的水坑,衣摆被溅起泥泞,但他此刻却像是在逃命,丝毫不敢停。 等到进入另一条僻静巷子,齐芜菁才缓下步伐,他靠墙躬身喘息,惊出了一身汗冷汗。 少君盯着地面,目光悚然。 他说了谎。 他其实……全部都想起来了。 齐芜菁、陈佩兰、堕神伏岁、傀儡鸦君、六指神婆、无樱村、魏清灵、镇鬼塔、南明王…… 桑青桑宛双,三千界烛雪君。 然而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齐芜菁大口喘息,几近溺毙。 他还想起来丹无生和洛蛟的死,想起来了一切往事…… 第48章 最熟识 “别动,别叫,别跑。” 回忆纷飞,似星火燃烧后的余烬,往事发疯似的在齐芜菁脑中流转。不仅包括他缺失的那部分过往,还有陈佩兰从前被抹去的记忆。 信息量爆炸。 齐芜菁奋力平息,他不能在桑青面前暴露端倪,否则桑青若知道自己全部想起来了,没准会立马将他从煜都捉回不周城。 至少现在,桑青还得念着从寿夫子那儿拿解药。不过依照三千界的性子,也不是不可能现在就将自己强掳回去。 哎呀。 烦,乱得很…… 齐芜菁甩甩脑子,目光似鹰。 他必须厘清思绪,不能让任何人在这个节点坏事。 齐芜菁分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他强行镇静下来,一口气跑回了宫堡,途中谨慎避开了所有侍女。 即便很快就会被发现。 因此齐芜菁时间有限,得在寿夫子再端药上来之前找到解药。 齐芜菁窝在阁楼处,紧闭房门,将屋子翻了个遍。 寿夫子一次次抹掉陈佩兰的记忆和人格,给陈佩兰灌输“师父待我最好”的想法,无非就是想得到陈佩兰的服从与信任。 这次也一样,寿夫子知道宛桑嘴不严,因此给了宛桑一瓶药,让他在事后擦掉齐芜菁的记忆。 但齐芜菁猜,不管自己在外有没有吃这药,为了不出意外,寿夫子也要亲自送来一碗,亲眼看到自己喝下才放心。 简直笑死人了。 看在陈佩兰的面儿上,他从前真当这老夫子是亲人。结果这老不死的从头都在算计他! 这时,齐芜菁遽然想起什么似的,浑身一震,立马来到了镜台处,却忽然怔愣在原地。 台上摆有一株完整地、似有绽放之意的纸花。 在齐芜菁的记忆里,正是这纸花让他接收到了陈佩兰死前的呢喃。 “我要死了……” “从此你就是我。” “这是你的新名字,陈宫——陈佩兰。” “我早已四面楚歌,无力回天。你替我活吧。” 可是不对! 他重生那日纸花分明烧成了灰,这才令他脱离掉陈佩兰留下的幻象。然而当天他情绪大乱,竟忘了收拾焚灰,如今为何花盆中干干净净?连花都是完整的! 陈佩兰啊陈佩兰,你既然要我替你活下去,必定想到了我如今会经历的险境。 我赌你为这条属于你我的命留了后路。 齐芜菁心中忐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花重新点燃。结果却令少君怔然,纸花燃起,灰白的尘烬簌簌落下,然而当余烬飘落在台面之上的瞬间,飞挥竟顿时化作了无形无色的水珠! 不知为何,这景象有些别致,齐芜菁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那句“焚雪化柔水”。 可他琢磨不出陈佩兰和三千界有什么干系。 与此同时,纸花花瓣在眨眼间重新生长复原,与燃烧之前分毫不差! 齐芜菁心中大喜,立刻将灰烬化成的水接在掌心。 忽然,门口响起了脚步声。齐芜菁神色收敛,二话不说将掌心掬起的清水喝下肚,而后将衣服扯乱,躺上了床。 来者没有敲门知会,门被径直推开,果然是寿夫子! 以及身后侍女手中的一碗热药。 齐芜菁立马装可怜:“师、师父。” 寿夫笑吟吟地说:“怎么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可有不舒服。” 齐芜菁心里冷笑,表面却佯作痛心状:“我……师父为何要这样对我?” 他懒得周旋拉扯,只想将寿夫子激怒,快点将药喝下。果不其然,寿夫子目光慈蔼,却已经透露出阴险的冷意。 “你果然没吃我给那畜生的药,不过无妨,为师一直在家等着你。”寿夫子端着药缓缓走来,“佩兰啊,为师何时害过你?你若觉得身体疼痛,喝了这药便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齐芜菁故意蜷缩了下,很害怕似的:“我明明才喝了药,师父,我根本没犯病!” 寿夫子半点不生气,包容道:“怎么糊涂了,为师最了解你的病,你这次合修之人,虽是为师刻意养的,对你而言仍是污秽之物。” 齐芜菁瞪大双眼,看着那碗要逼至口鼻。 “你是为师毕生的心血,为师养你这么大,怎么会害你呢?”寿夫子吐露真心似的,瞧着齐芜菁,蔼然道,“你既贵为神明,自然要除去身心杂秽。” 因为陈佩兰的缘故,齐芜菁才对寿夫子报以尊敬,哪怕他本性再如何叛逆,也从未对寿夫子忤逆不敬! ……这老不死的东西。 齐芜菁心中冷笑,任由寿夫子将那苦药灌入肚。 * 金乌西坠。 由于药性,齐芜菁疼得蜷缩在床上发抖。 这药比任何一次药性都更强,如果说从前只是拿帕子擦洗记忆,那么这次便是用千万把刀在他体内生剐鲜肉。 像是要把过往消杀得片甲不留,好让自己彻底成为紧那罗门的乖顺傀儡。 可、可恶! 妈的好疼…… 齐芜菁捂住肚子,与药性抗争,争抢记忆,他不敢睡,但是疼痛却令他径直晕了过去! 长夜漫漫,晚风料峭。 煜都今夜格外寒冷。 然而月光很快转变为一道阴冷的黑影,墨似的从窗台外流泄进来,而后爬向齐芜菁的床。 齐芜菁是被布料摩擦的声音惊醒的。他骤然睁眼,一条手臂自身后环过他的腰,行云流水地摸走了他的弯刀,反手握刀在前,将刀刃抵在他的肚子上。 “别动,别叫,别跑。”暗哑的声音响起,威胁的同时似乎还有数不尽的失落。 那人正以侧躺的姿势抱着他,齐芜菁后背抵着男人的胸膛,惊觉男人的心跳又重又快。 齐芜菁顺从地点点头。 男人收紧胳膊,几乎要将齐芜菁嵌进自己的身体。 “那个……”齐芜菁试探道,“有点痛了。” 男人没有说话,变得冷酷。然而他将脑袋埋在齐芜菁的后颈,似乎好伤心。 “朋友,这刀……”齐芜菁提醒道,“刀要把我戳流血了……你——” 他说流血,男人反倒手中更加用力。那刀尖刺穿齐芜菁的内衬,果然将他的皮肤扎出了血。 男人低声威胁道:“别动。” “好,我不动。”齐芜菁识时务地说,“有话好好说,我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你若要钱——” 那句“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令男人手中失控,齐芜菁霎时流更多的血!男人道:“……也不要说话。” 他声音非常轻缓,咬字却很重。仿佛对齐芜菁恨之入骨,却又无能为力……男人抵着齐芜菁后颈,一口咬了上去,他犬齿锋利,叼着那点嫩肉细细厮磨。 齐芜菁又痒又疼,“嘶”声道:“桑宛双,你狗变的么?” 桑青骤然抬起头。 齐芜菁笑眯了眼,他轻易就夺走了身前刺破皮肤的刀,翻了个身,和桑青四目相对。 “不是说了明日再见么?”齐芜菁侃然,“夜还没过,你这么急?被人发现翻进宫堡,可活不——” 他话没说完,桑青骤然摁过他的后勺,用力堵住了他的唇。 齐芜菁被撞了鼻子,酸意直往眼睛窜,几乎立马落了泪。他用小声的“唔”来表达抗议,桑青却将他紧紧锁在怀里,用舌撬开他的牙关,让他连“唔”都发不出来。 这个吻很急,对齐芜菁而言有些痛,对桑青来说却仿佛救命稻草。桑青鼻息很重,心跳也很重,狠狠敲打在齐芜菁空空的右胸腔,像是要急切地将自己的心脏强塞进齐芜菁身体里。 齐芜菁被他亲来发软,偏偏又反抗不了。推他打他咬他都没用,这人霸道狠厉得不像在亲他,反倒像在撕咬他、吞吃他。 这吻持续了好久,在齐芜菁快要窒息之时,桑青大度地给了他换气的机会。 齐芜菁找准时机,立马捂住他的嘴,也捂住自己的嘴,闷声道:“停、停一下……” 桑青扣着他的腰,目光幽暗,又要靠近。 “我不逗你了!”齐芜菁忙不迭道,“别亲了,有件事……” 桑青垂下眼,亲在了他的手背上。 齐芜菁忽然浑身一震。他全身发麻,不知为何,耳根子骤然红了,少君立马拉过被褥,塞在肚子前面。 齐芜菁眼睛都被熏红了,他服软道:“等会儿亲,等会儿亲好吗?啊……桑宛双,我有话要说!” 他说的是“等会儿亲”,不是“不亲”。桑青听了这话,果真停了下来。齐芜菁眨了眨眼睛,没有立马放下遮挡的手。 少君的思绪还停留在惊愕的余韵中,就这么安静地和桑青大眼瞪小眼。 齐芜菁脑子乱成一团,压根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但他又怕桑青还要亲,随口闲聊道:“嗯……你来干吗的。” “找你。”桑青神色专注地看他,“你不想来找我” “没有哈。”齐芜菁干笑道,“我们说好的是明天。” 桑青凑近道:“你说不作数。” 齐芜菁立马说:“作数!不过……哪有人三更半夜钻人被窝的,都快吓死我了。” 桑青吸了口气,并不开心:“我只是想见你。我什么方法都用尽了,你还是不愿意留在我身边。”他语气坚定,“你太让我费心了,所以我要彻底将你藏起来,无青……” 齐芜菁愣道:“无青?谁?” 桑青面上闪过一瞬的空白,他茫然道:“你又……忘记我了?” “没有呀,我记得昨日……”齐芜菁“哦”了声,恍然道,“难不成你说从前么?那还真是……没记起来呢。” 齐芜菁演得自然,他瞧着桑青怔愣在原地,忽然觉得揪心。他哪见过三千界这副无措的模样。 父亲啊…… 现在还不是时候。 齐芜菁努力贴合陈佩兰的性格,用手拍桑青的背,生硬地安慰道:“你乖一点,我就不会逃。” 然而这话并未安抚到桑青,反倒令桑青看上去更加阴鸷了。因为紧贴,齐芜菁能感受到桑青后背的肌肉一直紧绷着。 似乎很焦虑、很紧张、很不安。 齐芜菁惊觉不妙,只怕这人要霸王硬上弓,将他绑回去。 少君黔驴技穷,只好急匆匆捧起桑青的脸,亲了上去。 他照猫画虎,学着桑青那样,用舌尖轻轻撬开对方的唇缝。桑青喘息急促,很快反客为主,深吻住齐芜菁的唇舌。 可恶。 这家伙绝对就是想占便宜。 果然,在吻和拥抱里,桑青终于放松了一点,没那么紧张了。 神医啊齐无青。 要是让烛雪君的信徒知道,他们那不可一世的神明居然要靠亲靠抱来安抚,必定会大跌眼镜。 齐芜菁被桑青亲来睡意全无,喘不过气。他贴在桑青的胸口,聆听对方的心跳。 桑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既然不记得我,怎么不反抗。” 哈?这人纯粹睁眼说瞎话。 齐芜菁暗自腹诽。 不管记不记得,他都反抗了,不要视而不见好不好? 齐芜菁眼珠一转,抬头掐住桑青的下巴,左右打量,反问道:“为奴者,竟敢非分肖想主人,你胆子这么肥?是喜欢我么?” 有病。在问什么啊…… 桑青紧紧握住他的手,目光炽热:“你觉得呢,我一直……” “哈哈……”齐芜菁打断道,“我懂,煜都中喜欢我这副皮相的人多了去了,提亲的人够我师父登记一整本册子了,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他刚说完,便听桑青“哦?”了声,齐芜菁心说不妙,这是三千界发疯的前兆。 桑青抬手,指腹摩挲在齐芜菁眼尾的红泪痣。他动作轻缓,目光专注,几乎算得虔诚:“在你身上,我从来只看得见我想看的皮相。” 难道这颗痣…… 齐芜菁明白了什么,心里一惊。 第49章 万宗聚 “什么鸟判事,玩儿阴的也算…… 他想到落神夜里的那副画,以及当时那信徒的眼睛,瞧见的都是他前世模样。 兴许出现在桑青眼睛里的,从头到尾都是齐芜菁的脸,而并非陈佩兰! 这颗痣是三千界留下的诅咒,是标记,也是契机。 齐芜菁暗自腹议。 明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是我,却在无樱村固魂之时刻意戏耍吓唬。齐芜菁神色不变:“那你还……怪有本事的哈。” 桑青注视着他,似乎要将他狠狠看透:“你在骗我。” 齐芜菁眉头一跳:“骗你干吗?” 桑青说:“经我之手,你不可能想不起我。” 三千界越这样说,反倒越证明他自己没有把握。齐芜菁很好奇,就算三千界出了不周城力量会削弱,但何至于连自己能力都不确定了。 齐芜菁放平心态:“哦?口气这么大,你是什么很厉害的人么?”少君逗狗似的勾他下巴,轻佻道,“这么厉害的话,怎么沦作了我这个病秧子的阶下囚呢?看来是本君的训狗手艺很高超咯?” “少君先前不就猜到了么?”桑青对少君的触碰有瘾,不自觉贴近少君的手,“狗听话,是因为这条狗喜欢你。” 齐芜菁心里的湖忽然被扔了块石子,蜻蜓点水的一下荡开了。 少君耳后蓦地发热,他轻咳一声,仍想故作松弛,装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模样。然而齐芜菁刚要说话,发现桑青目光虔诚,正一直、一直看他。 齐芜菁:“……可恶。” 他懊恼地推开桑青,背过身去,将自己蜷在被褥里,气急败坏道:“明日还要修行,我要睡觉了!” “那我呢?”桑青的影子蛇一般爬上齐芜菁的侧身,一个吻落在齐芜菁的耳侧。少君惊了一大跳,险些弹起来:“干、干吗!小心我杀了你!” 他把“杀了你”说得很凶,仿佛桑青再靠近一步,就会体验到什么叫“兔子急了会咬人”,即便齐芜菁不是兔子,是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但在桑青充满侵略性的目光里,也肯定了齐芜菁任人宰割的命运。 桑青重复问:“那我呢?” 齐芜菁冷酷道:“要么睡,要么滚。你再乱来,我就叫人了。” “别叫人。”桑青立马放软了神色,目光黯然,“他们会赶我离开,我不想走……” 这可有意思,三千界这样一个暴戾恣睢的恶神,竟也会在齐芜菁失忆后装得这样可怜。 要不是齐芜菁了解他的本相,还真被他给骗了。 齐芜菁忍住取笑,故作傲然:“岂止是离开,保准将你关到地牢去活活折磨死。宫堡可不是谁都能进,少君的房间更是进不得。我已经宽赦了你的罪,如今你更该听我的,乖一点。” 桑青急迫道:“我会的。” 齐芜菁说:“宗门大比还有五日,你去当日我们相遇的地方等我,五日过后,我便来找你。再过一个时辰,天亮前你就走。” 桑青眼神一暗:“等……你又让我等?” “别发疯。”齐芜菁实在了解他,“宗门大比很重要,全宗门弟子云集,还有新兴的神祇,你一个无为教弟子去了,这不纯纯给人当靶子么?”他想起寿夫子的话,又语重心长地补充了句,“我都是为你好。” 桑青道:“你骗我。” 齐芜菁露出一副“你怎么这么难搞”的表情,思索片刻后说:“这样吧,我将‘人厄’赠予你,就是它。” 齐芜菁召唤来那把红色的弯刀。 桑青多疑道:“你既认得刀,怎会不识我?你——” “我没有,我真没记起来!”齐芜菁心里有些累,哪有儿子哄爹的道理!他说:“我见它俩生了灵跟着我,想是将我认主了,我便自作主张取了名字,红刀唤‘人厄’,白刀叫‘无事’,如何?莫非它们从前已经有名字了?” 桑青道:“没有。” 齐芜菁说:“那不正好,我将人厄送你,便算作信物。它可是这辈子都认我的,若五日后我没来,你便跟着它来找我。” 桑青垂眸瞧着那把刀,神色终于松动了些:“在我的家乡有个传统,赠人武器是定情之意,你要同我定情么?” 齐芜菁摇摇头道:“煜都也有个传统——”他的话在桑青猝然爆发的躁动不安气息中戛然而止,少君话头遽转,“算算算……你要这么想也行。” 桑青的背脊放松下来,他握着那把刀:“好,我会等你。但你要是敢骗我……”桑青阴沉着脸,在这瞬间强压着情绪,最后却无力道,“你不可再骗我,我不逼你,别再逃开。” 齐芜菁悄咪咪将被子拉扯到遮住面颊,只露出一对黑不溜秋的眼珠,朝着桑青眨了眨,表示知晓。 如他所言,这五日齐芜菁都被禁足在宫堡练习修行。他喝了汤药,寿夫子又变成了记忆中和蔼的长辈,每次督促齐芜菁功课的同时,还会额外调理齐芜菁的身体。 寿夫子肃然道:“佩兰,这几日你练得太急,有伤身体,上了擂台不可如此,量力而行即可。” 齐芜菁说:“师父,我若不上进,便是给紧那罗门拖后腿,大比过后,恐其他宗门会踩到我们头上。我和师兄不要紧,可师父要是被小门小派不敬,我……” 寿夫子心中五味杂陈:“佩兰……哎,哎!你如今还能想到师父,为师也不枉这半辈子心血了。” 齐芜菁心中冷笑一番。 五日宗门大比很快就到,大比的地点在江夏最北边儿的天禽谷,其中有座府邸,拥有一方宽敞的竞技台。 天禽谷高山崔嵬,多飞禽少人迹,各宗门对此处都知之甚少,保证绝对神秘与公平。 钱悦推着寿夫子的轮椅,齐芜菁跟在身侧。天下宗门里,紧那罗门的子弟最为稀少,只有陈佩兰和钱悦两个人。 “哎,哎!”齐芜菁刚入了府,一条胳膊从后方圈了过来,“佩兰君!终于等到你了!” 一女尊主见状,立马喝止道:“朝盈!小崽子没规没矩,夫子在前,怎的不先行礼!” “哦……”朝盈和时铄在前,带着身后一堆菩提门弟子行了礼,“夫子安康。” 钱悦转过轮椅,和齐芜菁一并向女尊主行了礼:“礼云师太。” 寿夫子说:“不碍事,小年轻嘛,和我们这一辈儿差了话聊。佩兰,悦儿,难得今日朋友们都在,自行找他们玩儿去吧。” “太好了!谢夫子!”朝盈十分开心,立马和齐芜菁勾肩搭背,“佩兰君,走,我带你去后山打鸟!” 时铄分了一个弹弓给他:“少君魅力真大,朝盈回去后还给你画了个画像,挂在房里天天拜。” 齐芜菁接过弹弓,闻言大震:“你咒我死了?!” 时铄听了哈哈大笑。 “不不不。”朝盈忙解释,“我那时膜拜,不是插香那种。你,哎,你真不知道当日在渝怀你有多帅,一个人不要命地打!” 时铄道:“你知道他回去后怎么宣扬你的吗?战力狂暴杀人魔,唬得师父险些带法器下山捉邪。” 齐芜菁微扬下巴,矜持道:“这有什么,小菜一碟,低调,低调。说到这个,你们菩提门的月考怎么样了?” 朝盈和时铄一人往一边别过脸,开始眼珠乱瞥看风景。 朝盈说:“过不过都一样啦,师父又不会把我们逐出师门。” 时铄认同道:“要考的知识太多了,师长们还刻意提高了难度,再多给三天时间都温习不完。所以我们一致想了个办法,那就是都交白卷。” 齐芜菁大跌眼镜:“啊?!” 朝盈嘀咕道:“大家都不过,那就是大家都过。” 时铄轻咳了声:“只不过师父和师长们气吐血了,险些走火入魔。” 齐芜菁由衷道:“佩服,佩服。” 朝盈说:“紧那罗门应该没有这种烦恼,你们宗门弟子稀少,夫子又溺爱,不会拿大小考来为难你和悦师兄吧?”他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什么,“对了,我听到个传闻,观南宗……” 齐芜菁道:“观南宗的事儿确实和我有关,我受三千界胁迫,师长和同僚为了救我,不幸殒身。” 朝盈松了口气:“我就说,你佩兰君贵为紧那罗门的少君,怎么可能做出灭门之事。你再怎样厉害,也打不过满门……” 齐芜菁忽然“嘘”声道:“别吵别吵,那里有只长尾彩翎鸟!” 三人立马蹲在草丛里,又齐刷刷探出三个脑袋。 时铄道:“少君你行啊,我和朝盈找了一上午都没见它。” 朝盈眯起一只眼睛,“咻”地弹射了块石子儿出去。长尾彩翎长呖一声,直直往崖下坠落。 齐芜菁慨然:“好厉害!” 朝盈说:“是吧是吧!” 时铄首当其冲:“掉下去了!快追!” “谁先捡到算谁的。” “这是我打的!佩兰君你也——” “师姐他抢跑!” “快跑快跑。” “哈哈哈哈朝盈要哭了。” “时师姐你不要欺负外宗师弟。” “你俩等等我——” * 咚咚咚! 鼓声震天。 朝盈大汗淋漓,他将剑扔给菩提门的弟子,神色落魄:“妈的,这哪里的门派,在武器上用毒。” “判了吗?” 朝盈心情糟糕:“判我输。用毒、用咒、用灵能都是同一性质,算不了作弊。” “什么鸟判事,玩儿阴的也算?!” 朝盈说:“师姐,千万小心。他们的毒千奇百怪,很像……很像一种命脉烙印。” “奔着杀人来的?”时铄接替而上,她目光锐利,“那没办法了,先废了一对胳膊两条腿再说。” “去了。” 第50章 毒蛇后 “今日恐有大变。” 齐芜菁坐在亭中,朝朝盈递送了一杯冷饮:“朝盈君,输了一轮而已,时师姐乃毒蛇后,本领盖天,让她替你讨回来。来,喝点甜的。” “佩兰小崽,你不用安慰他了。”礼云歪斜在竹帘后,正一边剥葡萄一边欣赏擂台,“这小子心高气傲,成天偷懒出去野玩,正好挫一挫他的锐气。” 正说着,礼云一颗葡萄“啪嗒”砸了过来:“现在知道委屈啦?被问天门这种散修云集的小门派踩到头上,苦兮兮吧?好好看着你师姐。” 朝盈接了葡萄就往嘴里塞,又立马“噗噗”吐掉,一脸烦躁:“好讨厌啊师父,这葡萄都没熟!” 寿夫子坐在前方,对钱悦和齐芜菁道:“悦儿,你和佩兰也好好瞧瞧毒蛇后的身姿,她不比你们大许多。” 齐芜菁说:“是,师父。” 只见擂台之上,时铄扬鞭而下,劈在对面男人的天灵盖上!这挥鞭的力道和速度叫人胆寒,男人险险避过,却见擂台的地面上赫然嵌入一条冒黑烟的沟壑! 男人大骇,若方才他没躲,恐怕要被这鞭子从头到尾劈成两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这女人竟然下死手! 时铄收鞭道:“李师弟……” “鄙人姓王!”男人咬牙切齿道,“好你个悠悠山女流之辈,都说最毒不过妇人心,此乃同僚比拼,你居然想杀我!” 时铄怪不好意思的:“哈哈王师弟,哪里杀了你,这不差点么?”她卷鞭还原成了腰侧的银剑,目光骤然冷却,“你适才说什么?女流之辈……不不……” 礼云忽然呛咳一声,她道:“众弟子听令,快捂耳——” “难道你是男人肚子下出来的?”时铄优哉游哉,“你这样的小门派消息也太落后了,你不知道么,外面的天是女子的天,我既可以当你妈,也可以当你爹。” 时铄肩上的银镜表面忽然如水波般荡漾开。 对面儿的王师弟没见过这招,神色诡异:“你、你又要耍什么阴招?当心我告你作弊!” “没尿照自己,奶奶我来帮你。”时铄“哈”了声,“原来毒藏在指甲里,一个大男人留什么长甲!” 音落,时铄再次拔剑,剑身立刻化作纤长柔软的长鞭,径直咬向王师弟的双手!王师弟适才与她鞭子过了招,此刻提前有了防备,他摸出两把飞镖,正要砍鞭,岂料视线里的长鞭忽然变粗扭曲起来! 王师弟始料不及,被沿鞭爬行而来的幼蛇咬到了虎口。小蛇跳上王师弟的前襟,钻进王师弟的衣物,只见王师弟浑身抽搐了几下,而后“嘭”地声倒地,口吐白沫! 对面长亭骤然站起来几人:“借比拼之名,行杀戮之实,他们菩提门作弊!!” 钱悦给寿夫子剥水果,闻言笑了下:“礼云师太,贵宗被泼脏水,您倒是很悠闲,还忙着拍蚊子呢。” 礼云道:“哎呀!我这边拍了蚊子,时铄小乖稍后才好歇息。你不懂,做师父的照顾好徒弟就行了,其他的,师父老了……”她捞了捞衣袖,吊儿郎当的,“该徒弟自个儿解决。” 朝盈暗自嘀咕道:“明明才二十又八,不要脸!” 这边话刚说完,就听对面亭下“哗啦啦”巨响,随即便是此起彼伏的哀嚎!齐芜菁吓了一跳,他鼓着两腮的西瓜,一个劲肘击旁边的朝盈。 齐芜菁激动“唔唔”道:“泥快抗司姐!!” 朝盈道:“啊啊啊!!” 众人瞧过去的时候,时铄已经收了鞭子,对着对面问天门的各位师长抱拳行了一礼:“不好意思哈,竞场之上刀剑无眼。” 意思就是:你既然得罪了我,那么绝不留情,生死有命。 那条鞭子上不仅有咒,还有他们问天门自个儿的毒!劈了擂台上的弟子不说,连门中长老也不放过! 对方惶恐:这也太无眼了吧! 与此同时,无数条蛇自四面汇聚而来,乖顺爬回时铄腰间的竹篓。 判事举起牌子,和时铄四目相对的同时,颤巍巍念道:“呦呦呦……” 时铄纠正:“是悠悠山。” 判事道:“悠悠山菩提门,胜!” 朝盈“啪”地声拉着齐芜菁跳起来! 礼云正了正衣襟,殷勤迎接凯旋的时铄:“小妹啊,累不累,师父给你剥好葡萄了,你要坐师父这儿不?都没问题的呀我的乖崽!”礼云拍拍胸膛,“只要你想,师父把宗主位置给你都行!” “师父你有个人样吧!”时铄翻了个白眼,“我去挨着少君和朝盈坐!” 齐芜菁和朝盈原本坐在一块儿,见时铄来了,竟心有灵犀地同时挪开屁股,给时铄腾了个中间位置。 朝盈心潮澎湃,抱拳道:“师姐。” 齐芜菁也抱拳喊道:“师姐。” 朝盈道:“刚刚我和佩兰商量了,从此过后,我们日日夜夜都要在画像前拜你!” 时铄:“……多谢了,不必。” 三人交谈正欢,寿夫子忽然转过身来,语气认真:“佩兰,再有两场就到你了,对战的是驭兽族,准备一下。” 朝盈“啊?”道:“怎么偏偏是他们?!” 时铄凝神说:“少君,你得多加小心。驭兽族中冷血阴狠,我先前听说因为萨那次仁和普布的死,驭兽族处死了好几个自家门下的弟子。” 朝盈吃了口梨,纳闷道:“他们杀自己人干吗?” “小年轻。”寿夫子喝了口茶,“萨那次仁是百年难遇的驭兽天才,到如今得紫符之人屈指可数,驭兽族没有师兄弟,只有紫符和非紫符,其余人都是萨那次仁的陪葬品。” 朝盈露出副很看不起的表情:“太险恶了!连自己同门都杀,那佩兰君岂不是很危险?!你曾和萨那次仁有过交锋,他们若是将萨那次仁的死赖在你头上,是绝对不会让你活着下来的!” “是么?那些事太远,我都记不清了。”齐芜菁很淡然,“他们瞧在师父的面子上,不敢杀我,顶多让我好看。” 钱悦却讥笑道:“好看也受不住吧,师弟这副身子,碰一下就散架了。” 朝盈作为局外人,没听不出钱悦话中的冷嘲热讽,点头道:“是啊,而且他们能驭兽,这四面野禽毒虫那么多,想要悄悄弄死你,很容易的!” 齐芜菁失笑:“好兄弟,我就非得要死么?” 寿夫子也哈哈笑:“礼云,你我门中的徒儿关系甚密,你却很瞧不起我这个老匹夫啊。” 礼云挥了挥蚊子,翻身继续睡觉。 寿夫子也不恼,转而对齐芜菁道:“佩兰,放平心态即可。不论对面本领多高,这里没有人是你的对手。” 他话中有意,在场人却听不出来。 时铄刚下场,渴得不行,喝了好几杯解暑茶这才道:“……其实我也觉得,少君只是体能欠缺罢了。” “嗯……”寿夫子道,“为师教你的可都记好了?什么时候用哪个招式,只要规规矩矩按照为师说的做,保下命来,便是胜。” 齐芜菁恭敬道:“佩兰明白。” 言语间,又一轮过去了。朝盈紧张到手脚冰凉,齐芜菁换个坐姿,他便草木皆兵般拽住齐芜菁的衣角,叮嘱道:“佩兰君,你可千万要警惕驭兽族的哨声,啊不……驭兽语也要注意,啊不……驭兽语是无声的,你记得看嘴型……” 钱悦打断说:“朝盈师弟,你可不要乱教。佩兰只有一双眼,看了嘴型便看不了杀招,到时候乱了阵脚,命丧当场。”他拍拍齐芜菁的肩,“你不要太紧张,师兄帮你兜着底,学学时铄的心态——” 时铄正捂着肚子,一脸冷漠:“别看我,我紧张,肚子痛。” 这时,从隔壁亭子中走出来一人,他手里紧攥着一把新做的玉笛,在贴有“紧那罗门”木匾的亭子趑趄不前。 朝盈眼尖,招呼道:“萤惑君也来啦!快进来!” 蔡齐光这才硬着头皮走进来,对着寿夫子深深鞠了一躬:“夫子安康,鄙人是煜都……不对,是扶桑林音书宗大弟子蔡齐光。” 寿夫子道:“煜都音书宗博学广见,久仰大名,天下宗门的书卷一半来自贵宗编撰整理传阅,实在有心有为。我们紧那罗门早些时候便想亲自拜访,但奈何门中变数丛生,要事不断,一直没有机会……” 紧那罗门扬名天下,早在众人心中与“煜都”捆绑。即便除却紧那罗门外,煜都还兴起有音书宗、锦衣府、紫鲸帮等门派,却不敢争夺“煜都”前缀。 然而听寿夫子这么说,蔡齐光这才松了口气,神色自然了点:“不敢不敢,紧那罗门贵为三宗之一,该是我们来拜访才对。”他一边说,目光一边往里面看。 寿夫子了然:“佩兰上场还要一会儿,音书宗若有话传达,不必拘谨。” 蔡齐光道:“谢夫子!” 就这样,三人座变成了四人座。四个人挤在一块儿喝凉茶,蔡齐光道:“佩兰君,许久不见,外面谣言四起,我实在忧心。刚在名单上瞧到你的名字,我便立马来找你了!” 齐芜菁看着这些人,不禁心中慨然,让他想到了从前九尘衢的光景,那时一张桌子也能整整齐齐坐满四个人。 陈佩兰,世间还有这些人待你如此真心,干吗非要自戕。 齐芜菁收回思绪,道:“荧惑君来得这样晚,可是路上被什么耽搁了?” 朝盈支着脑袋:“就是就是,蔡师兄来得太迟了,都没见着我师姐刚才的英姿,亏大了!” “蛇后的事迹已经在师弟师妹间传开了,英雄之姿!”蔡齐光拭汗道,“要不是无为教那群弟子拦路,与我们缠斗良久,我真想亲自见识一下!” 齐芜菁淡然扎了个蜜瓜块,塞进嘴里。 朝盈诧异道:“无为教?他们怎么偏偏挑今天来?宗门神仙都在,岂非来送死的?” 时铄缓了缓肚子,压下那股紧张劲:“恐怕他们计划已久,无为教推翻神宗的意图强烈,今日神宗聚集,可以是鸡蛋碰石头,也可以是个一网打尽的好机会。” “若真是如此,今日恐有大变。”【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无为火 “万宗以命见证,万佛以死做媒…… 咚、咚、咚! 擂鼓震天响,齐芜菁握刀迈上竞台。他身躯欣长孱弱,皮肤白到病态,仿佛高塔之上温存的纤花,被人养得好,也因此被人瞧不起。 判事高声道:“紧那罗门弟子陈宫,对战驭兽族弟子薛若宇。” 这一声炸开了锅,齐芜菁早有所料地咳了两声,他里紧抿嘴唇,神色不虞,仿佛在责怪今日天气不宜人。 “且慢!这陈宫不就是当日剿灭观南宗的祸首?谁把他放出来的?!” “流言害死人!他分明也是受害人!人家受三千界胁迫,命都没了一大半,吊着最后一口气逃回来的!” “这消息是紧那罗门传出来的,他家寿夫子视弟子如亲子,想包庇还不是轻而易举!不妥!让他下去!若这次比赛他们赢了,岂非天下宗门要向这类魔头俯首称臣?!” “刘长老,你太激动啦!就少君这副身子,哪儿能这么大本事?” “快别说了,扰乱人家心智!不好,吐血了!” 寿夫子见状,却伸手拦住钱悦:“让他自己来,若连一个小门派的小弟子都压不住,何以压万宗、压世间?” 钱悦神色惶惶:“师父,你在说什么?” 寿夫子哼笑一声,他目光浑浊,死死盯着擂台。 齐芜菁的刀脱了手,他撑着地,面前是一头猫着腰的雄壮黑豹。 薛若宇额前挂着彩铃,穿着彩翎鸟羽做的羽裳,他摇摇晃晃坐在黑豹背上,很不解地向前躬身:“你这般模样,为何打得过萨那次仁?” 齐芜菁抹干净嘴角的血,又站起来:“那是谁?” 薛若宇哈哈笑道:“那是个废物。你记得我薛薛若宇就好了。” 齐芜菁说:“哦,谁?” “少君,神宗的天要变了。你生来锦衣玉食,哪里是成神的料?”薛若宇并不恼怒,反而懒洋洋的。他年纪比陈佩兰还要小,像个天真的恶童,“兄弟我知道你,今日大比,你不过就是按规矩来走个过场,输赢于你而言无所谓。是啊,无所谓,你们紧那罗门做了那么久的万宗之首,不知道腰杆儿还能不能挺起来?如今杀你一个,再杀钱悦一个……” “啊……弟弟,”齐芜菁咧嘴,低低笑起来,“你搞错没有?让你两招,是给你们驭兽族一点面子,没想到竟让你灿烂成这样。” 薛若宇拉扯黑豹的缰绳,跃跃欲试:“我猜得果然没错,你哪那么容易被人搞死。听说你在渝怀镇邪的时候风头很大,教教我呗,好哥哥。” 齐芜菁闻言哂笑一声,头顶忽然罩下遮天蔽日的黑影。黑豹身躯拉长,从齐芜菁适才站立的地方当头飞过! 台下一片哗然。 齐芜菁仰身,以刀尖撑住身子,从黑豹口中守住了脑袋! 黑豹扑向擂台另一侧,正要掉头。地上猝然开出大团大团的玫瑰来!玫瑰花藤如同魔爪,立时将黑豹的四条腿绞断。 薛若宇反应慢了半拍:“诶?” 而后仰面砸在花丛中,被花刺儿勾破了脸。 场外的朝盈激动昂扬:“这招我见过!绘阵召傀!啊,师父干吗,吓我一跳!” 礼云忽然坐起来,她醒了瞌睡,目不转睛盯着擂台,拿着一把破烂蒲扇狂扇。 钱悦见状,有些疑虑:“师父,佩兰如今的灵能,怕是用一次绘阵召傀便枯竭了!那薛若宇小小年纪却顽劣阴毒,驭兽族又同佩兰有旧怨,他奉命行事,怕是为取佩兰性命而来!” 话没说完,一颗核桃砸在钱悦额角。钱悦脸色一沉,瞧见是礼云,又松了神情:“师太有何吩咐?” 礼云略过他,对寿夫子说道:“夫子啊,你若不要佩兰,不如将他送入我门下。这乖乖我稀罕啊!” 钱悦道:“师太说什么笑,紧那罗门本就子弟稀少,况且师父最疼佩兰,怎么会不要他。” “我这不是想到以前那个魏洛嘛。”礼云直言不讳,“这狗屁宗门大比不过是个屠宰场,佩兰崽受观南宗一事的影响,被多少人盯着。我还以为夫子是刻意将小徒扔上去当靶子,死了最好呢。” ……我操。 朝盈如坐针毡,听得后背直冒汗,眼神都有些发直。 时铄咳了声,厉声道:“师父。” 朝盈哈哈道:“诸位别、别同菩提门计较,师父她有时候发疯,可不能算在我们菩提门头上。” 寿夫子听了也不恼:“我知晓礼云宗主惜才,可当年清灵入观南宗乃是自愿,老夫也不曾想他命丧于灭门之灾中。” 礼云摇着扇子,坐姿落拓不羁:“难道你们对佩兰就很好么?” 钱悦不愉:“好与不好,这都是紧那罗门的事,礼云师太实在逾越。且不消说这么多年来,师父将所有心思都花在了陈佩兰一人身上,待他胜过亲子,竟招来这样的诋毁?” “亲子?”礼云放缓摇扇的动作,目光戏谑地瞧着钱悦。 朝盈和时铄同时挪动屁股,挡在了紧那罗门和菩提门分界的那道帘子前。 时铄面朝礼云,低声警告道:“师父,你好没规矩!知不知道出门就代表的是菩提门的脸。” 礼云不明所以,摸出菩提门的通灵银镜,往自己脸上照了半天,赞同道:“确实确实,这张脸还是可以代表一下菩提门的。” 时铄叹了口气,似是在后悔将师父放出山门。 朝盈面朝钱悦和寿夫子,讪然赔笑道:“夫子,师兄,实在对不住,师父她老糊涂了,下次我们保证不放她出来祸乱宗门!” 礼云高声道:“小兔崽子,你想死啊。” 言语间,齐芜菁又使了一轮绘阵召傀,那满地的白玫都被血溅成了红色。黑豹断了两腿,被茎条捆在擂台之上,血都流下擂台了,判事也无动于衷,压根不喊停。 齐芜菁体力不支,微微喘息:“你那头畜生已经死了,下一个就是你,还不认输?” 薛若宇踩在带刺花茎上,像个血人。他目光傲慢:“我不服气!你休想吓唬我!” “再不服气也是弟弟。”齐芜菁嗤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命最要紧,我劝你认输,别死我跟前了。” 薛若宇拔出被花藤缠绕的剑,狠厉道:“休想——” 他话未说完,忽听“轰”地声巨响,天禽谷山林震荡,群鸟惊飞!亭中观战众人起身,皆为之一惊! “今日大比布了结界,宗门英才都在此,谁敢放肆?!” “今日有无为教教徒闹事,许是他们又研究了什么新型长炮。”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不多时,几名浑身带血、衣裳破烂的弟子忽然从府邸下的长阶爬上来,惊恐道:“无为教来了!!” “你说‘来了’是什么意思?” 礼云收了扇子,又吃起果子来:“自然是打上来的意思咯。” “你说什么呢?!当世半神都在谷中镇守,无为教一介凡派,算什么东西?” “世间只有神和非神,半神又是哪里来的草包?”礼云吃完瓜果,将瓜子全部倒进兜里打包,“今日大难,我们菩提门弃赛不比了,众弟子听我号令,随我回长歌。” 时铄难得赞同,跟着礼云起身就走。 “师父,我还没比呢!我好不容易用功一次,回去了我不就白来了?” “我不是让你将桌上的果子打包了吗?这果子珍贵,只结在天禽谷,一颗值几十两呢,带回去就都不白来哈。”礼云也不尴尬,她正挨个挨个亭子打包,仿佛来这一遭就是为了吃喝玩乐。 “师父……大伙儿都没走呢。” “哎呀师父……无为教而已,他们兴风作浪多少年了,一点儿水花都没有,还不是被神宗压着,怕什么?” “哦?怕什么?”礼云停下动作,终于正色道,“你也知道天下万宗只能‘压’它,而无法‘灭’它。这么多年来,神宗斗的从来不是无为教,而是无为教教徒。” 礼云将袋子扛在肩上,说走就走:“今日才是真正的无为教。” 随着她的话,众弟子看向山林,听着一声声响天彻地的“轰”,似乎有什么东西倒塌了。 山火四起,浓烟滚滚,山林野兽纷纷逃窜,途中有一道结界轻缓地笼罩下来。 那只手纤长白皙,布完结界,又从黑袍里掏出袋饵料,随意挥洒。 结界那头,是唯一一块没有山火和血腥的安宁地。 “跑快点。”黑袍人催促着脚下的山禽道,“今日你们家园要受我损毁,先进去避避难吧,待我办完事,便差人来种树。” 黑袍人戴着顶面具,他在硝烟中哼着歌,声音都闷在面具之下,叫人分辨不出男女老少。 在他周围是浓烟和刀剑,环身布满了各类长短不一的炮筒。无为教教徒分散隐匿在山林草木间,正伺机而动。 这时,黑袍人的身侧猫着腰移过来一人:“教主!有兄弟死了!前面新神拦路,各类神龛都显灵,屠戮了我们五名兄弟!” “什么狗屁东西也配得上显灵。”黑袍人丢过饵料,“交给你了,将山灵引出去,可不要怠慢了这里的主人们。” “轰!” 亭中的桌子骤然撞过来,将前面打堆的人撞得人仰马翻!刻有“紧那罗门”的木匾落地四分五裂,钱悦还没来得及拔刀,便被人一脚踹出了亭子。 钱悦胸骨碎裂,摔在地上,须得仰面看他,怔愣当场。 好高! 阴影中走来个懒散的人,正在松筋骨。这人虎背熊腰,魁梧奇伟,仿佛那一脚还不够让他醒神! 钱悦震声道:“桑青?!” 桑青身穿着紧那罗门侍从的服饰,他适才一直坐在最后,没有站起也没有出声,因而并未有人察觉到破绽。 “好孽障,你竟然没死!”寿夫子亮出权杖,挥洒自如,甩出一阵无形的刀风,将亭内的桌椅瓶罐都砍得稀碎。 “吾主唤我,便是死了也要活过来。”桑青拔出一把大砍刀,挡过这阵风刀,而后挥臂砍向亭中的石柱。只听“嘭”地声巨响,亭子竟被他砍塌了半爿! 寿夫子大吃一惊,道:“悦儿!别管我,去保护佩兰!” 钱悦捡起地上的剑,气来震惊:“你、你!” “轰!” 桑青那阵力道太恐怖,其余柱子竟也受了波折,纷纷裂开!寿夫子坐在其间,盯着擂台:“不好!佩兰!快跑!” 钱悦三步并作两步,闯进亭子,在碎石块砸下来前,将寿夫子背到身上,往外就是一扑! 两人都滚落在地。 寿夫子灰头土脸,他抬眼只看擂台,着急忙慌地从身上摸符纸,嘴里刚要念咒,钱悦却忽然一把扯烂了寿夫子手中的符纸! 寿夫子怒喝:“逆子!!那桑青没死,定是回来找佩兰寻仇的!” 钱悦道:“这人身上的奴纹早没了,谁也控不了他!陈佩兰死期将至,你救不回他!” 寿夫子一巴掌扇过去:“逆子!逆子!我可以死,佩兰必须要活着!我只教了他如何对付宗门之比,他如此羸弱,受了多少苦才走到今日,你快去、去救他!!” “陈佩兰陈佩兰陈佩兰!”在寿夫子的推搡中,钱悦愤恨到双目猩红,他声嘶力竭吼道:“父亲!!!你心里只有陈佩兰!难道要我去送死吗?!!” 经他一吼,寿夫子才发现钱悦的一条胳膊正以极度诡异的形状弯折着。寿夫子颤声道:“孩儿啊,你的手……” 钱悦将手背在身后,不让他看:“你永远都这样……爹,我搞不明白了,到底谁才是你的亲生儿子!” 寿夫子喉头哽咽,他紧盯着桑青的背影,还想最后一搏。 齐芜菁身侧围满了无为教教徒,他搏斗几番,十指都在滴血。他见桑青走过来,忽然笑道:“你来干什么?亲自杀我?” 桑青不看他的脸,先瞧见他的血:“我来赴约。” 齐芜菁道:“我可不记得有什么约。” 桑青摸出那把人厄红刀,像摸宠物似的:“正便是漏洞所在,你主子没告诉你么?” 齐芜菁神色一沉:“你发疯了?说什么呢?” “我说了,我来赴约。”桑青踩上擂台,无为教教徒分散开,他走到齐芜菁跟前,逼视道,“今日是个好日子,你定知道我会来。” 身后是无为教与神宗的厮杀,山下硝烟正弥漫。 桑青透过齐芜菁的眼,不顾战火:“我要万宗以命见证,万佛以死做媒,你我今日定情于此,私奔还是殉情?” 齐芜菁眨眨眼。 像是没听懂这话。 只言片语借着擂鼓和炮声,一路沿风传送到那人耳中。他勾起唇角,在血腥和硝烟的余韵中,细细品味这两个词。 第52章 疯女人 无可自渡者我偏强求,我偏自渡…… 礼云带着菩提门弟子正大包小包往山下赶,分明是逃命,她却半点不觉得狼狈。 这条路是陡峭小坡,怪石嶙峋,菩提门弟子众多,在山崖上打挤。朝盈脚踩脚,不经意“哎”了声,众弟子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歪斜着身子,往旁边儿一路滚下去。 众弟子骇然一声,礼云道:“拎好袋子!都别急!看师父我的!” 一把小金锤忽然从她的腰间飞出,紧追着朝盈滚落的身影而去!只听“铮”的声,那把金锤钉在朝盈前方,将朝盈直接绊飞了出去! 礼云道:“啊!带错武器了!” 众弟子快跪了:“师父——!” 然而就在这时,一把长剑从天而降,立插在土里,将咕噜滚成球的朝盈急急拦住!朝盈哀嚎一声,捂着肚子撞在一旁的树前,这才鼻青脸肿地刹住! 时铄跃身扬鞭,将半死不活的朝盈裹了回来。她抬眼,瞧见树梢顶蹲了个穿黑袍的人,那人戴着面具,也正直勾勾盯着这边。 礼云“哎呀”一声,将金锤子收了回来。她也瞧见了那名黑袍人,不仅瞧见了他,兴许还认出了他。 “教主!” 不知是谁先喊了声,惊得众人纷纷惶惶然起来,“啊”声不断。 “是他!我不会认错!头戴素面,身穿黑袍,出手便是炮海!你、你是无为教教主屠佛手!” 礼云奇道:“这么威风的名字,以前就有么?” 时铄眉眼冷冷:“师父,当年屠佛手弑神时,您正在屋里睡大觉。炮轰到耳边都震不醒你这个老糊涂!” 礼云骇然:“是吗!”她又摸出蒲扇,摇摇晃,“久仰教主大名,不过我们菩提门不过是宗门鸡屁股,天天吃喝嫖赌不学无术——” 有弟子惊诧:“师父!怎可以如此降志辱身!” 礼云充耳不闻,继续道:“……真的,你去查!这一轮考核的灵能术、咒诀术、机关术,大伙儿全军覆没,个个草包……” 众弟子低头深思:“这倒是真的……” 礼云双手合十,放在额前祷告:“我们无意与神啊人啊去争,教主适才救了我这蠢徒,想必也是不愿滥杀无辜吧!” “师父!好没出息!” “丢死人啦师父。” “救命,不如一刀抹了我!” 礼云心安理得:“好徒儿,我的乖乖们,幸好关键时刻没有跳出去大喊‘士可杀不可辱’找死的!” 屠佛手不语,他戴着面具,叫人难以揣测神情。下一瞬,那柄插在地上拦路的长剑飞回屠佛手,礼云大喜:“多谢——” 她这个“谢”字还没说完,身边忽然围满了黑漆漆的炮筒。结界落下,屠佛手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今日无神可得赦。” 山禽群鸟从林间钻出来,围着菩提门吱哇乱叫,颇为幸灾乐祸似的。众弟子聚成一团,前方罩下的结界壁上符文流转,时铄道:“师父,能直接破结界闯出去么?” 礼云对着周围的炮口作揖道:“算了算了罢。” 天上雷声翻滚,阴云似脱缰的野马,浩浩汤汤奔腾过头顶。桑青脸上落了点湿润,他抚化雨滴,眼下的银珠更亮:“和我走。” 齐芜菁横刀在前,桑青仍然伸出手,“随我走。” 雷乍鸣,血飞溅。 无事刀砍在桑青的小臂上,血流成河。腥味浓重,齐芜菁舔掉刀尖上的血,眼神像暗蛇:“今日还轮不到你。” 一对双相符飞来,齐芜菁后退一步,无为教合身并来两个教徒,挡在桑青前面连开两盾,竟将双相之术给破了! 寿夫子神色一凛:“怎么可能!” 钱悦将寿夫子抱上轮椅,他道:“定是那余孽将紧那罗门的秘法透露了出去!” “蠢货。”寿夫子喘息难耐,“秘术若能轻易被偷去,紧那罗门何至于立足至今!”他攥着轮椅木的手用力到泛白,“今日你我就是死,也得将佩兰救回来!” 血从擂台之上流走,与八方亭中的尸骨混搅在一处。无为教教徒太多了,他们四面夹击,竟凭空手打得神宗弟子节节败退,显然是有备而来! “哐啷。” 神宗手里的兵器倏然像雨一样落下来,砸进地面! “不好!我灵能被封——” “师父,我听不见兽灵语,好乱好乱!” “阴毒小儿,竟干扰我族驭兽之法!该杀!” 该杀! 齐芜菁穷途末路,被困在擂台之上,他踩着脚后退,在桑青逼近的阴影里变得像只兔子。 齐芜菁冷道:“走开。” 桑青说:“你叫我好担心。若要杀,我助你杀,若要逃,我随你逃。”那点不安在轰鸣的雷雨中骤然放大,桑青高大的躯体背后是更庞然的怪物,怪物盯穿桑青的背和命门,还准备掏他的心,“告诉我,你到底要怎么做。” 齐芜菁不语,桑青却骤然回头。 乌鸦扑翅而来,万千黑点落在亭檐上。它们歪斜着脑袋,有雨喝雨,有血喝血。 乖狗。 我来告诉你啊。 头顶的雨又轻又柔,乌鸦困惑地仰头,发现那人的手指和雨一样,轻点在它的脑袋上。 “谁在那儿!装神弄鬼!” “哪有儿什么人!敌在跟前!” “这雨真他娘的大!” “等会儿,这人是……” “我操……不是吧……” 法器裹挟着凛冽杀意,朝亭顶的黑袍人飞去。 群鸦“啊”了声,立刻振翅挡在前面,齿轮“咔哒咔哒”转动,短翅竟在雨中扇出烈火,将杀来的法器烧得稀巴烂! “你是、是无为教教主!” “屠佛手!” 神宗齐齐瞪大眼睛,眩晕感袭来,数年过去,那“轰、轰、轰”的坍塌声却犹在耳畔! 那时正逢神祇鼎盛之年,成神路上人挤人,新神层不出穷,天下的神宗才刚刚立起名声。 先有神,再有宗。记上名册的神宗哪一个不是家里出了新神? 既立了宗,便要供神。这供奉很有讲究,不可外聘工匠打造,须得自家子弟一锤一钉亲自塑像!否则神祇的力量流落到外人手里,用不了事轻,被滥用事重。 那一年,泰康的终年雪谷之中,修葺了无数神佛的像。说来也巧,刚好那一年,新临神祇跟雨后春笋似的,一个接一个往外冒,雪谷中的神佛塑像竟累满了整座山! 修神的弟子心潮澎湃,瞧着自己塑造的神面和佛身,满眼艳羡。 成神好啊,成了神就能做人上人。 不错,天下君王势力羸弱,神才是将世间踩在脚下的主人。 成神了,然后呢? 我要长命百岁,我还要权势滔天,要着天下贵胄、四洲万灵都对我俯首称臣!求我庇佑! 你忘了么?烛雪君风光无限啊,天上地下,飞的跑的,没有一个不听祂号令!朝廷算个屁,在“命”字当前,还得跪下双膝求神拜佛。 听到没有,神佛才是正统。膝下的黄金从前只拜父母,拜君王,现在要跪神了!成神才能做爹娘! 肉身凡胎不过如此,谁能与天比命?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们都笑起来,说,是啊,是啊…… 他们互相依偎,又互相安慰,幻想着将来也有那么一天。 神好啊,佛好啊,哈哈……你们说得太有意思了! 这时候,有个声音混入其间,很感兴趣似的,他道,你们说这么多,勾得我心痒,让我也想尝尝成神的滋味。不过我不认得什么烛雪君,祂风光无限,又有谁记得祂原本的名字呢? 众人惊了一跳,才发现这人凭空出现在队伍里,是个没见过的生面孔!由于雕琢塑像,大伙儿都戴着遮灰的面罩,谁也没发现多了个人! 你是谁?! 那人说,我是人。 哪里来的小野种,装神弄鬼! 哈哈,你们脑子被驴踢了吧?我说我是人,你们偏说我是鬼,人和鬼的分不清,怪不得那夜将人当做鬼砍。 众人拔刀的拔刀,挥剑的挥剑。 干他爹的,这小孩儿阴森森的,谁家的畜生?! 小孩儿只有十五六岁,他模样稚嫩,却并不胆怯,像一只刚从退下战场的小狼,只是这只狼崽不一样,他眼神孤勇,是丧了至亲的亡命徒! 雪飘在他的脸上,有股焚香的味道。可这气味并不慈悲,还让他想起亲人头和颈分断处的髓液腥味。 少年在刀剑的围剿下神色自然,蹲在石头上,语气很嚣张,喂,蠢蛋,我问你们话呢。烛雪君叫什么名字? 都活了上千年了,谁知道祂叫什么! 少年道,你们适才不是叫祂爹娘么?现在又不叫了?怎么,难道你们想反神?妙哉妙哉,既然如此,不如加入我的麾下。我封你做扫把将军,还有你,造房娘子军统领……哈哈哈。 众人勃然大怒,“反神”二字触了他们的逆鳞。 这小孩儿如此顽劣不驯,像是邪祟附身。大伙儿知道的,之所以将神像神龛修在这个地方,是因为泰康之地杀戮繁重,业障积攒。这小鬼瞧着瘆人,哪像个人,不如杀了吧! 少年跳下石头,他不怕死地走到男人跟前,问,就因为我“像”邪祟,你便要杀我? 这人说:宁可错杀。 那人说:绝不放过。 众人说:替天行道。 少年捧腹大笑,好像这是什么很滑稽的事儿。还没笑够,刀先砍了过来,然而刀刃近身三寸之处,却被一根银针抵住。 少年继续笑。 哈哈…… 不对。 是“咔哒”。 什么声音?! 哈哈。 “嘭!” 那些人的身体忽然爆开,血喷溅在少年脸上,他目光疯狂,里面像有烈火在烧。 死人破开的腹腔里还有火药的残留,齿轮和金属不停敲打,替换成尸体的心跳。 少年抹掉脸上的血,听着惨叫困惑道,到底谁是你的师兄?你刚刚喊他师弟啊,哦,抱歉,原来你师兄师弟都死啦? 雪林中没有帮手,暗器不知是从哪儿来的。这小兔崽子不仅身手矫健,能操控机关,甚至还会灵术! 哪个宗的?老师是谁? 此乃、此乃神祇之地!你误入歧途,还不速速放下屠刀! 少年一听放,就配合地扔了武器,双手合十,虔诚道:阿弥陀佛。 但绞杀却未停止,丛林之中仿佛有很多他的同伙、不!是千军万马!这小崽子行为诡异,心肠歹毒,一定打过仗,杀过许多人! 轰、轰! 落雪整块整块地掉,像巨石一般滚落下来。少年在即将雪崩的轰鸣声中岿然不动,他直到最后一刻还盯着猎物。 嘘、嘘!先别哭,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佛像头颅遽然炸开,滚进山谷间,变得像崚嶒的乱石一样一文不值。 我小的时候见过神,神推翻了人建立的朝廷,从人的手中接手了这片天下。天啊,乌泱泱的一片,好威风!他们……哦不,你们啊,你们这些做神的要钱,要赋税,还要女人,要壮丁!我那会儿就不明白,神么,怎么混得跟人一样没劲。 轰! 神像的巨身坍塌,磕头似的倒在雪中,要祂再也抬不起头来面对苍生。 有个卖碳女,她为了给神宗弟子供炭火换吃食,起早贪黑,身子累得很瘦,但也因此变得很强壮。她信神,哎,你们不知道,她特尊敬你们,夜里出去的时候还在求你们庇佑。你们享用富贵炭火,只需要给点残羹剩饭就算显灵了。可你们没有保佑她,那天夜里她送去炭火,在你们暖脚泡澡的时候,是她自个儿拿着铁钳,杀了三头狼和两个男人才活下命来。女人拎得很清,这吃鸡屎的老天,派来的哪是神,分明是另一个朝廷! 轰! 树上的雪被全部震落,压在这些弟子身上,竟重于泰山。 可女人只能忍,头天骂了神,第二天照样跪着磕头,喊吾主万岁。哈哈,是“万岁”诶,朝廷没了,万岁还在,你懂我意思吧。她其实寻死了很多次,但碍于生了个拖油瓶,让她没法儿去往极乐。 轰! 神龛碎裂,佛祖坠落,神像分尸。 然后,然后她就被拖油瓶害死了。被你们的神兽踩断背,踏成了肉泥,但这个时候,神显灵了,保下了她一张脸!说神宗要创一门傀儡术,铁定能卖个好价钱。哎,我问你们,她为何不能像你们这样杀了那个拖油瓶。对么,就像你们骂的,小畜生。她这种人真难懂,就喜欢养小畜生,她还得了失心疯,日夜都说小畜生才是救她命的神。 少年大笑着,泪流满面。他瞳孔里还映照着女人慈爱的笑脸。烛火前,她还在缝补小畜生的衣裳,小畜生呢,却只会成天哭。 女人喜欢小畜生笑,也喜欢小畜生哭,小畜生怎样她都喜欢。她说:“别看阿月一天到晚都调皮捣蛋的,要不是我求着上天将阿月邀来,娘早就活不下去哩。” “阿月是娘的心肝,世道苦啊苦,有了阿月,娘才尝上甜哩。” 疯女人。 她把这一辈子都搭进去了,还说最爱小畜生。 小畜生。 她终于这样喊他。 她说,小畜生,娘要把你送走,这下怎么不哭啦?是不是早就不想呆在娘的身边啦? 别怕啊,上马,别回头,娘有三头六臂,杀了这群豺狼就来追你。 疯女人。 神有权、有兵,还有武器,你拿什么打? 娘有铁钳哩。靠这个铁钳,我们活了两条命,寒来暑往,所向披靡哩!你忘啦? 疯女人。 雪球轰隆隆滚落,越滚越大,整个雪谷都在震颤。 少年讲完故事,抹掉脸上的泪,他说,我呢,也杀过很多狼,一个人从狼堆里活下来。所以今日,你们想错了,我一个人来的。 我一个人就够了。 踏碎万佛的头颅,我一个人就够了! 走、走、走!阿月!去找神!雨露三千界,你是众生之一,去找祂! 我不信。 疯女人! 我不信神! 少年大喊,我一个人就够了! 他的声音如雷贯耳,响彻天地!能埋十个他的冷硬雪球在身后轰隆隆,他也不怕! 受众生之爱者为神。 不爱众生者为鬼。 无可自渡者为人。 你们算什么狗屁神?什么狗屁道理!畜生教人何为人,倒反天罡!你们凭什么教我! 无可自渡者我偏强求,我偏自渡!天下伪神,谁能渡我?谁敢渡我! 无数雪球撞击、崩裂、粉碎! 雪谷之中轰鸣回响,激石震荡山与山之间天崩地坼,山石和草木竞相摧折,那滚落的碎裂的巨物分不清是石头还是神佛的头颅。 不知过了多久,雪雾弥漫,雪谷之中只剩静悄悄、白茫茫的一片。 一年又一年,新雪落下来,万籁寂静中,神佛的头颅和碎身被一丈、一丈地埋下去。 而人从上面过。 ——众弟子忆起当年的惨景,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满眼恓惶地瞧着上方,仿佛见到了地狱修罗。 黑袍人放声大笑,那笑混进火和雨里,像是浩劫的前奏。 屠佛手说:“好久不见,不知道诸位有没有想我。我想是没有,因为能想念我的都已经死了,你们甚至没怎么见过我。” 一人道:“屠佛手,近日神宗同无为教已经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乃是我神宗内部的竞技,你又何故来掺一脚!” 他说这么说,已经默认将神宗的地位放低了。 屠佛手坐在亭子上,在雨中喂乌鸦,很有闲心似的:“正是听说宗门大比,我来看看热闹,不过你们怎么和我的人比起来了?还是那么喜欢做自取其辱的事。” “分明是你主动挑事!” “哦,对,谢谢提醒,我的确忘了。”屠佛手招招手,桑青便得了令似的走了过去,“今日我来替我的人讨公道,宛双,你在神宗内受尽委屈,今日说出来,本教主为你做主。” 桑青在听到“宛双”二字的同时,变得温顺:“教主认得我?” “我认得你们每个人。”屠佛手说,“你看起来心情不错,怎么?你很想见到本教主么?” 无为教教徒齐聚当下,桑青神色专注:“迫不及待。” 屠佛手笑道:“失约徒。” 他拍飞身侧的机械乌鸦,跃身而下。屠佛手进一步,宗门就退一步,他哈哈笑道:“不是要剿灭无为教么,我就是其中最大的毒瘤。听闻诸君与我结下了贸首之雠,我便马不停蹄赶过来送死了,你们怎么这么怕我?” “谁怕!新神护山,你一个凡人,还斗得过真神不成?!只是你桀贪骜诈,我们不得不防!” 屠佛手走至空亭下,“啊”了声:“那你们先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教中弟子实在缺少历练。” 他掀袍坐在亭中,拍了拍衣裳的雨水:“本教主言而有信,怎么都看着我?是很想与我过招么?” 他好嚣张,完全不将天下神宗放在眼里。众人正怒火中烧,然而就在此时,长阶处爬上来一个杵拐杖的瘸子! 那人脸皮尽毁,浑身缠着渗血的绷带。他步履艰辛,几乎是摔倒了大伙儿跟前。 屠佛手从桌上捻起一颗葡萄,抬眼之时,瞧见了桑青走进来。桑青离开,钱悦立马上了竞台,将少了半条命的陈佩兰带回寿夫子身侧。 屠佛手瞧见了,神色没什么变化。桑青挡住他的视线,和他隔桌而坐:“你骗我。” 屠佛手说:“你背叛了我。” 两个人鸡同鸭讲,没有了下文。沉寂了好一会儿,还是屠佛手开了口,他慢吞吞地剥葡萄:“我听其他兄弟说,你为了一个紧那罗门的少君,不仅从我教中叛逃去,其间还为讨好那少君,准备泄露我教中机密,你就这么喜欢他?” 桑青瞧着他剥葡萄的手。汁水绕着教主修长的手指流下,骨节分明,十分好看:“喜欢得要命了。” 屠佛手剥了葡萄,却没吃,而是又散漫地用手指将果肉捏烂:“按照教规,该处死。” 桑青喉结滚动,好像自己正是这颗被掐死的葡萄。 脖颈倏忽发紧。 桑青神色沉沉,他盯着教主的目光里全是对锁链的渴求。 想要,拽我。 屠佛手的指尖满是酸涩的汁水,他伸手碰到桑青的唇,反复摩挲涂抹,很怜惜地说:“今日过后,你自去领罚吧。” 他话音刚落,忽听亭外一阵骚动。瘸子跪在寿夫子跟前,声泪俱下:“夫子,夫子!你们看清楚,他不是佩兰!我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清灵,好孩子,你还活着……” 魏清灵悲恸道:“夫子,你要信我!这人不是佩兰!” 桑青顺从地将指尖舔净,屠佛手满意地瞧着他,这才收回手指。他神色淡然,看着魏清灵掏出刀,刺向寿夫子身侧的陈佩兰—— 然而寿夫子的权杖更先一步插穿魏清灵的喉咙。 魏清灵还在惊骇中,缓过神后目露痛色。他难以置信,喉间却只能发出涩滞的“嗬”声,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他听到亭中响起一阵掌声。 “继续。”屠佛手神清气爽,“哄我。将我哄开心了,今日都留全尸。” 第53章 神临世 “用这只屠佛手,杀了。”…… “全尸?好大的口气。”寿夫子哼道,“如此猖狂,你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 魏清灵被一杖穿喉,寿夫子这一招叫大伙儿看呆了眼!魏清灵倒地之时眼睛瞪得很大,像是还没反应过来自个儿已经死了。 有人被架在无为教的银镖下,仍惶遽道:“夫,夫子……那可是,魏……” 寿夫子身后也围了几名蒙面的无为教徒,但他却面色不改:“观南宗满门全灭,如今跑来个自称‘魏清灵’的人,完全就是为了杀我这个痴徒!”他杵着拐杖,环扫一圈,周围横七竖八,神宗子弟在无为教徒手下死伤无数,“今日大比,有人就是奔着杀我徒弟来的!想让我紧那罗门倒台,何必耍这些阴狠手段。” 他这话很有意思,三言两语将倒地的人推作宗门的细作!寿夫子躬身养过魏洛,哪怕对方脸被烧烂,容貌尽毁,都绝不会认不出他!但这老头儿为了保下陈佩兰,竟六亲不认,像是敢于全世界作对! 屠佛手脱掉黑袍,露出一身侠客般的劲装。 桑青在后面接过沾水的黑袍,目光沉沉…… 教主的腰很细。 屠佛手道:“刀架脖子上,猖不猖狂,你要跪的人都一样。”他竖起手指,屈指示意,无为教教徒便将其中一名宗门弟子踹跪在地,“我今日来谈条件,若诸君主动弑神祇,倒宗门,无为教还是愿意请诸君站着说话,天气甚好,把酒言欢,这么多好果子,可不要浪费了。” 众人灵能短暂被封,无为教徒又胜似恒河沙数,仿若山林中密布的黑豹般围在四方,随时待命厮杀,神宗不敢轻举妄动。 屠佛手踱步走,悠闲道:“不过我听闻天下的新神齐聚,怎么本教主适才只瞧见了一个诨天女?” 有人道:“你把礼云师太如何了?!” 屠佛手说:“用这只屠佛手,杀了。” “你!” 屠佛手点头:“正是我,又是我。” “你个孽障!弑神弑神!你最该杀的是不周城的恶神!” 屠佛手静静聆听,安抚似的:“不要着急,下一个就轮到祂。” “口口声声弑神证道,却屠尽了守天下护苍生的正神!你身为众生之一,受神祇庇佑,你若还心存正道,便早些醒悟!” 哗啦! 大雨瓢泼,一把伞撑在屠佛手的上方。桑青与他并肩而立,倒叫人有些意外。 “醒悟……”屠佛手眼前的雨没了,他在伞下漫步,缓声赞同,“你说得很对,我该醒悟,我早该醒悟。我就是醒悟得太迟,才让你们这群渣滓钻了空子,将天下笼在脏袖中。” 有人骇然:“我们除魔卫道,渡人渡魂,观南宗镇鬼塔内邪祟万千,哪一个不是大伙儿拼命祓除镇压的?你魔障了!” “魔?”屠佛手又惊讶了,“从前说我是鬼,方才说我是人,现在怎么又称我为魔了?喂,蠢货,你们知道我为何戴着面具么?” 钱悦立在雨中,冷笑出声:“你得神赐祝,受神庇佑,却行弑神屠佛之事!如此阴物,自然无颜面对我们。” “我看了一圈,你最蠢。”屠佛手讥诮道,“你不得长生,未及神位,却将自己摆在神祇的位置。而我覆面却是告诉天下人,我就是天下人。明白我的意思么,不是我在弑神,是天下众生要杀你们!” 这话混在震耳的霹雳声中,在所有人耳旁遽然炸开! ——轰! 雷光照亮了半边天,将众神的子弟照得面色煞白,仿佛一具具受人掣肘的森森白骨。 他们模样吊诡,连鬼都比不上! 有人莫名被这雷响吓破了胆:“胡言乱语!我们庇佑苍生,杀邪祟,除恶鬼,行的都是凛然大义之事!” 屠佛手转向他,那人骤然哆嗦了下。屠佛手款款道来:“你很好,度化苍生须得踩着苍生的脊背,众生八苦,有多少是诸神降下的?我问你们,朝廷没了,为什么赋税还在?钱上供给了谁?盛世太平,为何劳役却是从前的数倍?没了朝廷便没了律法,但是为神却可以凭借献祭、修炼、度化之名杀人驯人!你庇佑了谁?你只度化了你自己!” 另有年长之人道:“教主,你当真冤枉我们了!这世间哪有三千界这样的长生种,出世的新神少之又少,大伙儿都是凭借本事从人走上来的,既然是人,就免不了落俗!咱们、咱们也得吃饭,也得劳碌,也要买卖的呀!” “就是。屠佛手,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做赋税,神祇的力量和功德息息相关,我说句自私的话,那些钱不过就是香火!虽然神拂苍生,理固当然,但也不能完全不顾及我们的死活吧!教主,你也受神恩慈,怎可说出如此叫人寒心的话!我们神宗和朝廷哪能一样!” 屠佛手踏过跟前的尸体,从尸体的胸口上拔出一把红剑来。他拖着剑,在地上留下细长的血迹:“当年除夕我路过一个山庄,那里燃着红鞭炮,里面的人见我迷路,招待了我一起过年。然而当夜却发生了一件事儿,你们肯定想不到,大年融融,那天晚上正在放烟花呢,谁能想到竟下起了尸雨,一条苍天巨蟒将人甩咬到天上,两三口吃了。” 他缓缓道来,有的人莫名,然而有的人脸色已经微变。屠佛手俯身到一个白须老叟跟前:“那条蛇将人体咬爆,天上炸开尸块,这是我在外过的第一个除夕夜,看的第一场烟花!那条邪祟吃了千百口人,却被你们带回去,奉为神祇。你们兴东山庄也在长歌,大腹行诞生那日,你们也到过悠悠山,亲眼观摩神祇临世!老太公,你抖得那么厉害,很冷么?我给你燃团火,要不要?” 屠佛手左手抛出一团业火,一掌摁在白须老叟面中。火焰将人脸烧得噼里啪啦响,这声音令屠佛手想起了落雨和尸块。 “师父——!” 众弟子暴喝一声,骤然群起杀之! 雨水飞溅,无为教教徒有操控机关者,也有精通灵术者!漫天的刀光剑影中映照着屠佛手那双薄锐的眼。 机关横行,机械猛禽径直袭击神宗弟子的眼!齐芜菁手持银剑,在灵能的侵袭中退到桑青身旁:“乱成一锅粥了,戏好看么?” 桑青悠然道:“一般般,你如今来求我借灵能,最好看。” “何为求?”屠佛手攀上他的脖子,“本教主命令你,为我所用。” 桑青颈侧的血渗出来,屠佛手探出舌尖,将伤口的鲜血全部舔入嘴里。屠佛手拍了拍他的背,忽然将一张符贴在了桑青的脊背上,他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道:“今日你不要参与这趟因果,否则将打乱我的计划。” 这人吃了血肉就跑,桑青却单臂揽回他的腰:“这就要走了?” “不要闹,父亲。”屠佛手说。 桑青盯着他沾着血的唇,说:“来去匆匆,连个吻也不施舍?” “别以为我会放过你。”屠佛手虽说得这样狠厉,却忍不住轻柔桑青的肩,算是安抚,“待我杀了这群伪神和祸首,再来找你算前尘之账。” “我去处理山下的那群蠢货,”桑青目光沉沉,“杀尽兴。” 飞刀回旋过,屠佛手用灵能挡开偷袭教徒的利刃。他在神宗八面受夹击,以守为主。 破风的尖呖之声由远及近,屠佛手险险避开,却仍旧听到“咔”的碎裂声。 他脸上的玉琢面具骤然裂开一条缝隙! 屠佛手用长剑挑开喉咙跟前的刀刺,下一瞬,他竟主动将银剑脱了手。面具碎裂的同时,屠佛手召来两把弯刀。 弯刀一红一白,弧度诡谲,瞧着像是在笑。 屠佛手剥落掉面具的残骸,他拭净脸上的雨水,目光扫过周围之时,倏地展颜笑了起来。 周遭陷入一阵诡异地寂静…… 而后雷声轰然,一道霹雳遽然砸在院中!在强光中,众人看清了屠佛手的脸——齐芜菁在暴雨中放声大笑,好像众人的反应是一场怪诞滑稽的杂戏。 “见鬼了!怎么有两个陈宫!” “他们紧那罗门擅纵傀术,一定有个是假的!” “那屠佛手是……” 与此同时,钱悦和身后的“陈佩兰”忽然大惊:“爹——师父!” 寿夫子猝然从轮椅上滑了下来!他失魂丧胆跌进雨中,望向齐芜菁时,目光和身子俱在战栗:“佩、佩、佩……” “不是他,是我,师父,我是佩兰。”这名身侧的“陈佩兰”作势要去搀扶,却被钱悦一掌拍中心口,当场倒地呕血。 “滚!”钱悦目眦欲裂,暴吼道,“滚!我早说过你是个不祥的种!我早说过!” 寿夫子望向齐芜菁,又看向身后的陈佩兰,梦魇般呢喃:“不……” “陈佩兰”神色凄楚,柔声道:“师父,不要再错下去了……” 然而话未说完,“陈佩兰”腹部受人一剑刺穿,那血汩汩流出 ,竟还是热的! 寿夫子顿时如轰雷掣电:“不!佩、佩兰!” “傀身是空的,不会流血!”众人惊诧,“他他,他是真的!” 鲜血飞天,又如冷雨一般溅在钱悦的脸上。钱悦脸色煞白,手抖到握不住剑,他踉跄着后退,险些被地上“陈佩兰”不瞑目的眼神绊倒:“爹、师父,我……我不知道,不对,爹,他是假的!他割了我的耳朵,没有那么容易死!” 就在这时,齐芜菁也轻声喊:“师父……”他使坏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又亲昵喊道,“师兄。” 这声鬼语霎时间触及了钱悦的逆鳞!他拔出长刀,被无为教徒刺伤了大腿,却仍像疾风一般砍过来!雷鸣电闪,齐芜菁勾唇一笑,他双刀并出,一挡一刺。 “铮——” 兵刃相接!眨眼间,两人隔着胸前的横刀相望! 钱悦神情暴戾:“不论真假,我一定要杀了你!陈佩兰,我要彻底除了你个祸害!” 齐芜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亦有狠色:“陈佩兰?谁是陈佩兰,陈佩兰早就死了。” 齐芜菁双臂用力,交叉在胸前的弯刀划向钱悦的胸膛。雨淋淋,血涔涔,齐芜菁握着两把红刀,他身上湿漉漉地滴着水,长发贴在颊旁,好似厉鬼:“魏清灵拼命保下的、紧那罗门少君的最后一缕魂魄,适才已经被你的诛魂刀杀得魂飞魄散了!” 院子变作阴冷的水坑,齐芜菁飞速逼近,留下一路破开的水痕。 钱悦拿诛魂刀一挡,却被两把弯刀勾住刀身!齐芜菁抻直两臂,机械毒虫即刻沿着攀上了钱悦的身体。 “陈佩兰真是蠢货!以肉饲虎,自取其亡!他被魏清灵偷了一缕魂,最后还妄想凭借这缕残魂来劝阻你们!谁料师兄和师父的良知还不如他在路边喂的狗,我这辈子都会嘲笑他,自不量力,飞蛾扑火!”齐芜菁偏头朝着钱悦脸侧吹了声口哨,重重杀气之下,他竟然心情尚佳,“但是钱悦,你得感激陈佩兰,从前你对他诸多针对毒杀,他却从不怨恨你。” 周围惨叫连连,凡是掏武器有异动的人,都被无为教徒折断了骨头。 “感激?我操你的!死杂种!垃圾、渣滓!”钱悦忍着剧痛,瞅准了齐芜菁的命脉,抽身挥砍,“从小到大,父亲从来不看我!他一心只养你、教你!你早该死几百回了,他却硬要和阎王抢你这条烂命!我呢,我呢!我才是他的亲儿子!你一个禽兽生的贱种,你凭什么,啊?你他妈的凭什么!!” 齐芜菁应对自如,人厄刀划破雨水,砍在钱悦的肩头! 雷声哗然。 “惨啊,钱悦,你是叫钱悦吧?”齐芜菁癫狂地笑着,“你问凭什么?因为你爹畜生,你也是畜生,畜生就爱觊觎人命。”他用刀刃勾烂钱悦的后脖颈,目光一侧,冷声质问当场,“谁敢动?” 众人皆悚然一惊,无为教徒用毒镖射断了几条摸武器的手。 “啊”声不断,齐芜菁愉快地勾过钱悦,雨顺着教主的脸颊流成沟壑,他逼近狠声道:“南明王和大腹行,都是出自你爹之手。喊什么父亲?万千邪祟横行,你爹正是他们的娘!还问为什么,师兄,打起精神来,我告诉你件高兴的事儿。因为你是他的儿子,他最舍不得你了,他这辈子都在造神,陈佩兰作为下一个即将出世的伪神,身体都被他养得烂透了,你说陈佩兰是条烂命,我真佩服你,开了天眼似的。” 毒虫将钱悦啃咬得面目全非,但在极度的恐惧与愤恨加持下,他竟感受不到疼痛。 一声惊雷,将钱悦的神智骤然拉回!钱悦面目悚然,他张牙舞爪抠掉身上的毒虫,仓皇躲避开去。 神宗弟子的灵能受缚,被无为教徒钳制在当场,除了寿夫子,无人可动——这是齐芜菁刻意安排的。 中间空出来的擂台正在上演追赶的戏码。 钱悦四下仓皇逃窜,将路过的鼓锤和桌椅全部推翻,胡乱砸向齐芜菁:“我不引,我不信!他视陈佩兰胜亲骨肉,从来没有管过我的死活!” “那你怎么还活着?”齐芜菁闲庭漫步,看钱悦的眼神反复在欣赏瓮中鳖的挣扎。 好玩。 齐芜菁恶劣地跃身到钱悦身前的桌子上,将钱悦恐吓得倒栽回去,四下一片哗啦啦之声! 齐芜菁蹲身道:“陈佩兰从小喝的东西你要尝尝吗,神脏神血啊,那些药比毒还阴,入胃刮胃,入肠刮肠,药性发作,陈佩兰浑身的骨肉血全都要重新换一遭!这叫什么,这叫洗髓,也叫脱胎换骨。你羡慕得太隐晦了,为什么要隐忍?你不是嫉妒吗,怎么不直接抢了他这操蛋的人生?” 寿夫子瘫坐在地上,嘴里还在不断渗血,然而他却无动于衷,望着身侧陈佩兰的尸首,呆呆的。 钱悦惶悚道:“真的……父亲,他说的……钱决明!”他大喊寿夫子的名字,哽咽道,“陈佩兰死了,你能不能别看他了!” “你现在是不是特后悔给寿夫子下了毒?看看自己吧钱悦,你像条落魄的贱狗。”齐芜菁趁热打铁,情绪像被火烧,“你这条神路走得无风无雨,是注定被这扭曲神道抛弃的浪子,那么多被推上鬼路的崇神者里,你过得最像人样,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钱悦却再也听不见齐芜菁说什么,他满眼恓惶地瞧着寿夫子,连滚带爬:“爹,爹!封住心脉,我回去、回煜都拿解药!” 齐芜菁却横插在钱悦身前,他一脚踹在钱悦胸口:“你不感恩陈佩兰,我来感谢他好。他帮我得了一条命不错,烂命,贱命,什么命都可以,我想活啊……你既然看不起,那便用你这条贵命去报他对我的救命之恩吧!” 毒蛇自四方爬来,神教弟子惶恐地让路,生怕这蛇缠在自个儿身上!钱悦满脸都被蛇咬成了烂肉。那些毒蛇攀爬在钱悦的另一只耳朵上,将软骨咬得稀碎。 钱悦大吼一声,挥着刀乱砍!刀风凌乱疯魔,齐芜菁轻易躲避开,目光居高临下,怜悯地看着他。 在钱悦凄厉的惨叫声中,寿夫子却像活过来似的,骤然催动权杖,向齐芜菁杀来! 齐芜菁眼观六路,他正要躲避,却蓦地神色凛然,发现这杀招并不指向他! “哐当。” 钱悦手中的诛魂刀忽然落到地上,一如钱悦栽倒在地上的身体,了无生气。不仅将在场的神宗弟子吓了一跳,连齐芜菁都惊异地挑起眉。 “不错,我真名叫钱决明。他,他是我的孩子。你也是我的孩子。”钱决明呛咳出声,他召回权杖,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我啊……我视你胜我亲骨肉……” 大雨之下,钱决明衣冠凌乱,雨水冲刷着他的白发,将他变成了潦倒的流浪客。 “我如此疼爱你。”钱决明面向齐芜菁,浑身颤抖,“你自小在魔窟中受尽欺辱,是我将你带出宫堡,我教你本领,为你治病……” 紧那罗门为神宗之首,“寿夫子”一名得万宗敬仰,他德高望重,哪怕身子孱弱,也依旧挺直脊背,仿佛一座矗立不倒的大山,能做神宗永远的的主心骨。 然而这一瞬间,雨和雷压弯了他的脊背。仅仅这瞬间,寿夫子苍老起来,佝偻起来。 他连站立都要拼尽全力。 “你六岁那年,和悦儿爬树,双双摔断了腿。我日夜留在你的身边,为你换药疗伤,悦儿却只能在阁楼里等着自愈。” “我给你吃最好的,用最好的,除了限制你的出行,我哪样不是依着你。你是我的孩子,我让你活命,去走成神路,何错之有啊……”钱决明隔着雨幕瞧他,他目光浑浊,雨淌在脸上是热的:“……孩子,我,我将毕生的心血都花在了你身上。” 齐芜菁说:“是么,不过陈佩兰已经死了,你也不必再花心思,以‘成神’之名救他了。” “不。”钱决明蹒跚而来,他的语气中燃起了希望,“你不明白……” 齐芜菁在他靠近之时,嫌恶地向后退去。 “你不明白啊……师父,师父不要你的魂魄。”哗啦一声,钱决明骤然摔倒在地,他抓着地上的雨水,朝齐芜菁爬来,“我要你这具躯壳,佩兰,你忘记了师父从小都在救你,现在……为师也能救你的,为师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他太蠢了,他比不上的,为师已经救你了!” 桑青忽然从长阶而上,他浑身血污,分不清究竟染的是谁的血。他喉间喘息,几乎瞬移来到齐芜菁身侧:“无青,让我将他杀了。” 大雨滂沱,齐芜菁骤然捂住半张脸。他垂下脑袋,像在陷入剧痛之中,用另一只手推搡着桑青:“来不及了,已经……” 齐芜菁话未说完,忽然察觉手中温热。他仓皇一眼,却见自己已经满手鲜血,源头来自桑青的胸膛。 桑青面色不对…… 齐芜菁悚然道:“你怎么了?!也何胸口不能止血——” 桑青绕开话题,反握住他的手,压根不在意自己的疼痛:“放开,让我看看。” 齐芜菁侧过脸:“别看。” “哈哈哈……成神者成!”钱决明在地上蜷曲佝偻大笑,“我喂养你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 天空骤亮,一道闪电将穹顶划烂。 “哈哈哈,成了!佩兰!天下是你的,命也是你的,谁都夺不走!看不起你的,终要向你磕头!”钱决明满口红牙,癫狂道,“诸君、诸君还不跪拜!” 鳞甲爬上齐芜菁的半脸,又蔓延到他的脖颈。这不禁让他想到南明王的模样。 好丑。 哗啦! 雷声咒骂,逆天之路,天理难容! 钱决明挣扎着起身,率先跪在当前,一头向齐芜菁磕了下去。 “恭迎无生果临世!” 第54章 登神者 “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 雷光破天。 钱决明高高抬起头颅,又重重砸到地上。 “恭迎,恭迎无生果!”他血流满面,喃喃道,“神祇临世,诸君还不快……快跪!” “我原以为,死了老君主,无生果便从此不会再出现。”桑青眼前湿漉漉的,他隔着湿发瞧着周围,目光变得冰冷且阴鸷,有一种虎视眈眈的凶狠在里头,“我当日不该饶了你。” 桑青睥睨着下方的钱决明,胸口的血一时和大雨一样淋漓。桑青揽过齐芜菁,同时天上有晃眼的闪电劈过! “铮——” “闪电”如俯冲的鹰隼,以雷霆之势插在众人跟前!这时众人才看清,那并非闪电,而是一把沉重阴冷的偃月长刀! 地面受此重击,骤然龟裂开!无相刀矗立扎根在地上,刀身泛着冰冷的银光,上面残血滴落,像是一柄权杖。 哗啦! 众人在巨响中胆裂魂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是……” 正哆嗦的都是些年长的神宗长老——当年成立神宗后的第一批弟子。如今多少年过去了,哪怕隔着大雨,隔着夜雾,他们也认得这把刀! “你们果然是一伙儿的!” “紧那罗门勾结不周城,神宗与邪祟同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这场雨下得够久了,被俘虏的弟子灵能逐渐恢复。无为教捆神的枷锁已经摇摇晃晃…… “三千界!你灭观南宗,杀我师长!”一人握紧长剑,祭出幡旗,“观南宗全宗上下百号人,你说杀就杀!你这个恶神,我今日要一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他拼杀而出,被无为教徒刺了好几刀,却仍旧健步如飞,驱动灵能的同时持剑砍来! 桑青正要动手,跪在地上的钱决明却骤然抬起头,他挥出权杖,将来人拦腰截断成了两段! 钱决明冷哼道:“神祇在上,岂容尔等卑贱之徒冒犯!” 众人喝道:“寿夫子你魔怔了!这不人不鬼的模样,哪儿是什么神!” 齐芜菁忽然摁住桑青的手,咬牙忍耐说:“不要,父亲……你有伤在身,不要驱策无相……” 话未说完。 银光猝然划破眼前!大雨瓢泼,暴虐落下,聚成的水洼却变成了一堆浓稠的红色。 断头处的血像洪流般涌出来,一颗脑袋骨碌碌滚在众弟子跟前——无相刀立马回旋追撵上去,刀风残暴,作势要将那颗头砍碎! 齐芜菁忽然摁住他的手:“父亲……杀了他已经够了,不要再动用灵能……” 桑青道:“嗯。” 无相刀回旋,稳稳落在桑青身侧。 “趁着屠佛手和三千界双双重伤,各位同僚此刻可千万要团结起来!”他们纷纷祭出杀戮法器,同仇敌忾道,“好,好得很!多年来,神宗踏破铁鞋,如今世间两大祸害在此,不如拼尽你我之力,来个瓮中捉鳖!” “且慢师父!适才少君……屠佛手所言当真?!南明王和大腹行真是人造的伪神?” “你疯了?这定是假话!你想,我们下山祓除邪祟,何时以剥削之名收过百姓金银?!我没有,你有吗?你也没有吧!” “可是……可是少君他的脸——” 黏腻的、湿滑的、腥臭的青色鳞甲和稠液瞬间盖过齐芜菁的半脸。齐芜菁的半边身体已经不受控制,难以自抑地发起抖来。 “你回来早了。”齐芜菁气息不稳,强逼自己握紧刀,“下面的伪神,还没有……处理干净。” 桑青道:“我来得太迟,叫你一人在这受欺负。” “可没人欺负得过我。”齐芜菁挤出个笑,似乎想触碰桑青沾血的面颊,“怎么……你出了不周城,竟虚弱至此么?” 幡旗和刀剑都带着滔天杀意飞了过来,其上咒文样式名目繁多。齐芜菁握着人厄仓皇躲避,桑青手握无相刀,祭出咒诀,还要再挡! 无为教教徒奋起厮杀,齐芜菁趁乱提起地上的寿夫子,推着桑青进亭中躲避! 雨水落在齐芜菁的半脸,其上的每一片鳞甲都恍如鱼鳃一般翕动张合。他的右脸像被烫化的蜡一样垂落,几乎要流了下来,那只右眼不自主地滚着血泪,齐芜菁提起钱决明,暴声道:“清醒点!药!把解药给我!” “药啊,药……”钱决明双眼浑浊,苍老在他身上已经尽显实态,“傻孩子,这不是病,你是神,神是不会死的。你不要怕,没人有资格争论你的外貌,没人敢嚼舌根,师父啊……会一直陪着——” 他说着,疼惜地伸出手。 “别碰我!”齐芜菁用刀划伤了钱决明的手臂,皮肉外翻,“你以为我不敢杀你?!要不是陈佩兰……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我搞不懂,你戕害了他一生,他为什么还要留你一命!” 话音刚落,剧痛再次传来。齐芜菁浑身滚烫,他的右半身子已经尽数被鳞甲覆盖,灼痛撕扯着他的神智,齐芜菁感受到有另一股力量在和他争夺身体,甚至想要异化他的思想。 在这个瞬间,齐芜菁瞥见了桑青的身影。 桑青甚至需要支撑着无相刀才能稳站住身体。 “其实不必废话,与其一个一个弑神,不如将这些挡路之人全杀了。”桑青用手抚摸过齐芜菁的右脸,“可我明白你,无青,你杀伐果决,却并非滥杀之人。”他目光垂落,神态犹如当年九尺高台上的烛雪君,眼下那颗银珍珠更似悬了一滴悲悯泪,“神宗之内,新一代的弟子都有赤诚之心,正直纯粹,你不会杀他们。” 他每抚摸一寸,齐芜菁的伤痛就轻缓些许。桑青十指都在滴血,那些血流入齐芜菁脸上张合的鳞甲之下,被吸收殆尽。 “你也不准碰我,不准再为我输送灵能。”齐芜菁不要桑青摸,他红着眼,一眼流泪,一眼流血,“你不是神么,你的伤为什么没有愈合,谁伤了你?” 齐芜菁一边说着,一边撕开桑青的衣襟,而后赫然发现桑青的胸口处已经糜烂了。他怔愣冷漠道:“三千界,你是不是终于要死了? 没了灵能束缚,亭外的无为教和神宗弟子近乎两败俱伤! 若是齐芜菁参战,神宗弟子未必是无为教的对手,但他如今成了不人不鬼的伪神,身体受控,力不从心。 桑青说得没错,齐芜菁的目的并非眼前这群一叶障目的弟子,而是神宗近年来修得神身之人,他必须要留力气来弑神! 余光中,齐芜菁瞧见钱决明费劲起身。 “糊涂啊……混账……”钱决明已经完全认不出人了,他拄着杖,步入雨中,“天下大乱、天下大乱啊!神祇出世,你们怎可自相残杀!” 钱决明摇摇晃晃拦在亭前,不论什么杀器飞来,他都拼命拦下! “你们这群无知小儿,竟不将无生果放在眼里!”钱决明在雨中呐喊,“天下神祇,哪一个不是出自老夫之手啊!我将无生果位一让再让,老君主不争气,丧尽天良,如今我这徒儿却被人鸠占鹊巢,夺了身体……” 众弟子道:“夫子!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神位是修炼而来的,不是人造出来的!” “那是假的!那不是神!” “师父,点到为止,何必如此残忍!无为教徒并未伤我们性命!” “这些祸害坏我神宗名声,叫天下人从此不再信任我们!他们该杀!都给我让开!” “师父,你不是教导我们,修行要兢兢业业,行善事,积善德吗?!” “我们登神是为何?!是为求长生,长生才是真神!古往今来,世间只有三千界莅临真神神位!祂如今就在眼前,吃了祂便能成神!” “不对,师父,你说得不对!”弟子横刀在师父的对立面,摇头痛苦,“菩萨无相,众生无相,‘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①师父,你教过的!” 寿夫子仰面长叹,任由雨水落在脸上:“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② “我是不是还教过你们邪祟当前,不可心软!” “你教我们明双目,自己看清世间。”弟子失声痛哭,大雨一遍一遍冲刷掉他们身上的血味,从前的教诲也一遍遍明了。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苦涩的滋味溢满胸腔,那些纯粹的赤子心像被这场雨烫得伤痕累累:“你教过的,你分明教过的……如来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③。师父,我,我成不了神了……” “没错,你废了,你做不了神。你参透到哪一步了,嗯?!恩师的话都敢忤逆,我看留你也没用了!” 雷雨爆裂,人厄飞旋而出,将师父的头割落在地:“什么狗屁神佛,我不稀罕!我既然为屠神而生,就必然要将世间伪神杀个干净!” 火烧起来,却是清凌的蓝色。齐芜菁催动符咒,那张贴在桑青背后的镇神符倏然亮起来,让桑青再也动不了。 桑青身子一僵,他虽面色不改,却因急火攻心,猝然呕出血来。 齐芜菁瞳孔微颤,狠声道:“说好五日后再见,你偏要来乱我心神!” 桑青唇齿间都是血,他其实很少受伤:“观南宗灭,你从哪里学来的镇神符。” “没学。”齐芜菁粲然笑道,“需要学么?这镇神符创自烛雪君,你在九衢尘内教过我。不过,观南宗真的全灭了么,我不信。” “你要好好猜。”桑青毫不意外,“小混账,原来你早就记起来了。” 三千界将喜悦掩盖在平静的神色之下,他岿然不动,却被齐芜菁瞧见正在动用灵能。 寿夫子无动于衷,喃喃道:“佛是你,你是佛。既为新神,便有新法。”他仿佛残烛和落叶,任由风雨的吹打,“无生果,你既然出世,便重新塑定这人间秩序和因果吧。生死啊……生死都由你……佩兰……” 寿夫子回过身,他身魂已然分离似的。大雨滂沱,他拄着拐杖往回走,却骤然一顿。 第55章 万佛死 “陈佩兰,我是不是又重生了?…… 山下轰声不断,地动山摇!火光四起,炮声震耳,神龛佛像混着木石一起坍塌!众人被震慑得怔然在原地,近乎失神。 当年“万佛之死”的场景,竟又一次上演! 齐芜菁身处火海中央,蓝火萦绕在他身侧,仿佛正在燃烧他的魂魄! “混账、混账!”钱决明拐杖都拿不稳,几乎是扑了过去,“你,你干什么?!” 人厄和无事盘旋半空,泛着一红一白的辉光。辉光如瀑一般流泻而下,一层流光溢彩的结界将齐芜菁隔绝在内。 “我想起一件事,师父。”齐芜菁任凭右半的身子异变,丑陋、臃肿、狰狞,“适才我为何能感知到山下那群伪神的生死?师父,你平日里送来的血补,到底是剐的是何人之血肉?” “自然……自然是你的子民、你的信徒。”寿夫子对着天作揖,又对着雨磕头,“他们自愿的,他们知道是为神祇洗髓、塑造血肉,个个都欢畅惊喜,巴不得为你献身呢!天下人都是你的,都听你的,用神力吧佩兰……” 他有些入了魔,齐芜菁傍观冷眼,一语道破:“若没有这些伪神的血,‘无生果’也不会这么快成形。师父,你说神即是我,佛即是我……我虽食了祂们的血肉,如今祂们也变成了我的血肉,对不对?只要我一召唤,祂们自会来我跟前。” 桑青被镇神符束缚着,也不慌乱。他气定神闲地说:“不必如此,你将我放开,我能替你杀光下面所有东西。” 齐芜菁说:“父亲,伪神分散,我只杀——” “这很容易,你要我杀谁,我便杀谁。”桑青说得云淡风轻,但他的神色已经出卖了他。 惶惶不安已经将桑青裹挟,全身肌肉紧绷,他在和镇神符对抗的期间流着汗与血:“无青,你忘了我是谁,何须如此大费周折?凭我一己之力便足够。” “可是父亲,你如今连镇神符都挣脱不了,何必送死?”齐芜菁摇摇头,稳声道,“不周城定是发生了变故,待我解决掉这里——” 这团蓝色的火焰像月下轻纱,毫无残忍,毫无温度。山林中倏忽黑影重重,惨叫声殷天动地,齐芜菁周身的火遽然大了起来,仿佛一朵绽开的蓝莲。 桑青道:“停下,无青。” 无为教教徒被火势吓退了瞬,旋即又扑身而来,似乎想用身躯将齐芜菁身侧的火扑灭! “蠢货!”齐芜菁喝止道,“灵火不烧肉身,却毁魂魄,你们虽修了灵能之术,却不过凡胎浊骨!就敢来送死?!” 他说完,又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凡胎浊骨”给逗笑了。 齐芜菁笑吟吟地和桑青对视,表情似在自嘲:“一旦沾染了神祇的思想,说出的话比鬼还可怖。” 人厄从半空猛然落下,拦在无为教教徒跟前。教徒齐齐一惊,却见人厄被一双清透的手拔起,握在半空。齐芜菁身前拦着一个虚无的人形,虽瞧不清眼睛,但它弓身握着刀,蠢蠢欲动。 上前之人无不感受到它的杀意。 齐芜菁“嗯?”了声,有些意外:“你还挺会挑时候,在这个时候成灵。” 话音未落,却听宗门弟子骤然尖叫一声,他们在惊恐中此起彼伏地喊道:“师父。” 那长阶之上出现几个人影,其中直立者有之,匍匐者有之,全是这几年临世的新神。他们的身体都出现了各类异化,瞧上去哪还有半点神宗的风骨在,反倒更像是堕了魔的邪祟! 这些人双目猩红,不受控制地朝齐芜菁爬去。大雨中,不断有弟子上前拦住:“师父!我扶您起来。不打了,我们回宗门!” “各位师长也是受了寿夫子蛊惑!”另有弟子跪在齐芜菁跟前,“少君,教主,这一切都是寿夫子酿成的祸!你既然能饶寿夫子一命,求你,求您宽恕师父!” 这些新神逼近齐芜菁跟前,从站立变成了跪行。 “今日,无神可得赦。”齐芜菁漠然瞧着身下的“神”,而后意外地“哎呀呀”一声,“礼云师太,怎么把你也召上来了?” 礼云没有下跪,而是趴在地上不动,相较于其他人,她半点不狼狈,像是喝醉酒直接睡这了:“教主,你那结界护得了山禽小兽,却根本拦不住我。我虽知你好心,但神祇之血本就相连,我一听召唤,便发疯撞了出来,险些一命呜呼!” 齐芜菁哈哈道:“你是福大命大之人。” “干他爹的……谁偷摸取我血喂了你?”礼云强忍身体的疼痛,头也不抬,“你要杀,就快杀。”她没忍住又骂了句,“干他爹,明明从头到尾都在睡觉,怎么还是防不住祸从天降?” 正这时,一把长鞭横扫过来,抽打在礼云身上。礼云痛得“啊、啊”乱叫,被时铄一鞭子裹了回去。 齐芜菁道:“师太既然从前便喜欢睡觉,此刻也好好睡觉把。”他转而对菩提门的时铄说,“毒蛇后,你们要将礼云师太好好看住了!” 音落,天下所谓的神祇忽而尽数被吸附进了灵火之中,全部黏在齐芜菁的右半身! 他们的骨、脏、血、肉顷刻间渗透进齐芜菁的鳞甲里! 可是不够。 这些人将是下一个大腹行,下一个南明王,若不能让他们彻底神魂俱灭,世间后人总能得到神的残骸,进而再造出新的伪神。 “算了,算了佩兰,不比了……”钱决明神志不清地向齐芜菁靠近,甚至想用手触碰那灵火,“这群傻小子,哪里是我两个徒儿的对手。不打了,跟师父回、回家罢,带着你师兄一起……” 无事刀忽地飞来,拍开钱决明的手。钱决明目光浑浊,他神色懵腾,朝四面喊道:“悦儿,悦儿呢?你也受人欺负了么?” 说及此处,他竟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起来:“怎么都欺负我徒儿!我们紧那罗门可是宗门之首……你们竟敢……谁叫师父!师父在这,师父在……” 尖声惨叫声从齐芜菁的身上传播而去。 齐芜菁并没有听到桑青近乎发狂的嘶吼,他耳边只有躯体被其他内脏塞满、骨骼折断、皮肤撕扯的声音。 齐芜菁已经分不清自己身上谁是谁的手、谁是谁的脸,他此刻不成人样,变得像一个身躯庞然、被尸块拼凑而成的怪物。 身上的“人”各有各的意识,他们混乱挣扎,暴力求生。齐芜菁用着陈佩兰这副身子,根本没办法彻底控制他们。 只能、只能…… 灵火阻拦着所有人的靠近,人厄刀灵得了授意,扶在齐芜菁身侧。齐芜菁拖着身子,强撑起意志,一步步朝山崖边走去。 就在这时,桑青五窍忽然爆裂流血!他为求一瞬的回光返照,已经全然不要命,强行用灵能冲破了镇神符的镇压! 桑青抬头,却再也召不过无相刀。他仓皇扑上前,失控的声音并没有阻止齐芜菁的坠落。 无神可得赦,包括他自己。 众人发出惊呼,纷纷攀在山崖边上,有许多弟子想要救他,却慢了一步。 “少君!” “佩兰,佩……佩兰!” “教主。” “教主!!” 蓝色的灵火顿时将整个天禽谷照亮! 齐芜菁看到上方同样坠落的桑青。桑青发丝血红,他恢复了三千界的真相,银瞳中溢满红色的水液。他无法驱策灵能,除了同齐芜菁一同徒然赴死…… 无相刀回旋,仿佛要尽最后的力量将主人拉回生路,说时迟那时快,几名使鞭的宗门弟子险险将三千界缠绕,而后奋力拉回! 齐芜菁虚惊一场!他的脸俨然被其他的脸淹没,耳旁充斥着悚然的尖叫,齐芜菁露出一只浑圆的眼,目光里俱是害怕惊恐。 他,他想活! 无神可得赦,若不是钱决明,他本可以不用送死。齐芜菁看到了上方的寿夫子,他跪在山崖前,像是已经得了疯病!耳畔的风声里有寿夫子的哀嚎。 不,我绝非大义之士。 我想活,我从来都想活!没有人不贪命。陈佩兰,你也想活对不对?我讨厌死,命是我的,我不会死的,我不会。 齐芜菁尝试用机关术,他将尚能控制的机关逐一试了个遍,然而在器械靠近灵火之时被烧得干干净净! 可恶、可恶!还有什么办法? 齐芜菁瞳孔猛颤,他浑身发抖,泪水疯涌,他喉间发出干涩的声音,由于恐惧,他毫无意识自己嘴里在念什么。 好像是…… “救我。” “害怕……” “父亲。” “桑宛双……” 他在山崖的石壁上砸了几遭,附着在身上的“神”正在被逐步烧毁,下一个就轮到他了!齐芜菁的身体砸到巨石棱角,脊骨似乎断了,他不断滚落砸下去,却在某个时刻感受到腰间一软。 齐芜菁身上的骨头都碎得差不多了,他原以为是肢体麻木带来的感知错觉。然而下一瞬,他眼前骤亮,齐芜菁在昏沉中睁眼,发现视线正在极速旋转。 眼前是无数滚动的绿色细丝,齐芜菁正在天旋地转地滚动。不知过了多久,齐芜菁腰侧一痛,他撞在石头上,这才险险停下身子—— 完了,我又死了。 这是齐芜菁的第一想法。 紧接着,溪水淙淙流过,齐芜菁的五感在煦日和风中徐缓恢复。他身体剧痛,像被揍了一顿,齐芜菁捂着腰爬起来,看清当下,觉得自己又在做梦。 齐芜菁原地发怔,喊:“陈佩兰,我是不是又重生了。” 他手脚并用,爬到小溪边,又惊得呆住了——因为这水中镜照出来的人,并非陈佩兰,而是齐芜菁自己的模样。 啊! “少年,你怎么苦哈哈的。”溪边忽然凑过来另一个脑袋,有个人和他蹲在一块儿看水,正在端量齐芜菁的倒影。 这人还说完,齐芜菁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引得旁边这人哈哈大笑,而后用手捧起溪水,灌了两口:“呆头呆脑,你可真有意思,这水里有鬼么?” 那人提着个背篓,里面装满了糙米。想来他只是路过溪边歇息,顺道接口水来喝的,却无意撞见齐芜菁在这里发呆。 “鬼。”齐芜菁盯着他,漠然重复道,“见鬼了。” 那人凑近水面,看自己的脸,似乎对这副长相十分满意。他照完镜子,最后得出结论:“你是鬼?” “你也是鬼,天啊……”齐芜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喊道,“桑宛双。” 第56章 旷野风 “苍天有眼,铁树开花!”…… 桑宛双挑眉,桑宛双惊诧,桑宛双目光戏谑:“你也认得我?莫非你也是逃婚的?” “……也?”齐芜菁险些没栽进水里,“哪个也……” 桑青撑坐在溪边,他指着太阳,又指着云:“近日神祇嫁娶,有许多像你这样流落野外的狼狈新娘子。但是我看你模样秾丽,性情坚韧,受伤也不吭声……嗯,花似的容貌,草似的性格,少年……” 齐芜菁没觉得好笑,他沉默良久,站起来,瞧着周围场景很眼熟,像……九尘衢。 齐芜菁想起来了,他适才坠崖时情况紧急,嘴里乱念了一通,莫非顺口之下念出了九尘衢的口令?可就算如此,桑青怎么也在?他不是被神宗弟子暴露救上去了么?况且,这家伙还不认识自己。 齐芜菁腰间空空,刀也不见了。他警惕地瞧着桑青:“抱歉,我没听清,你适才说什么?” “我说……”桑青曲着腿,坐姿落拓,“你这样的人不适合做祭品,反倒适合弑神。” 此处旷野宽阔,风清凌凌地吹,带来草的清苦味儿,桑青神色松散,融身其间,很罕见地,他身上的柔春压过了野性,竟也像个少年。 齐芜菁皱眉思索,心里隐约有个想法,试探道:“你多少岁?” 桑青毫不设防道:“二十又二。” 果然! 这里是桑青的过往。 三千界已有无涯无数的寿数,祂虽然容颜不老,却比不上眼前人的少年气。齐芜菁不合时宜地取笑,做神做久了果然蹉跎人。 齐芜菁缓了心绪,又无端生出点懊丧,他神色不虞:“你干吗是这个岁数?” 桑青没有询问他为何这样问,反倒兴味十足,了然道:“看来你想占我便宜,你家里很缺弟弟么?” “不是我缺弟弟,”齐芜菁起了坏心思,他清了清嗓子,同桑青坐在一处,“而是你本就是弟弟。我呢,今年二十又五,按照年岁,你的确该……” 他话没说完,桑青忽然躺倒在草地上,朗声大笑。 齐芜菁眉头一竖,说:“喂,有什么好笑的?” 桑青笑得侧过身,浑身都在抖。齐芜菁见他笑,也莫名其妙笑开了怀,他一把扯过地上的草,砸在桑青后背:“天要黑了!你不回去么?” 不知过了多久,桑青才收住笑。他翻身坐起,看了眼天:“果然有些晚了,阿母该去赶羊回了……”他背上背篓,个头很高,站起来时阴影像山一样压过来。 齐芜菁低头看看自己细胳膊细腿,又说:“可恶。” 桑青没听见那句“可恶”,反而神清气爽:“少年,我家就在草原的那头!” 齐芜菁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道:“这里全是草,怎么瞧得见你家?” 桑青听了这话,又哈哈笑。齐芜菁实在不适应这样的三千界,觉得毛骨悚然,他正烦躁着,忽然被一条粗硕的手臂揽住膝窝,抱了起来! 齐芜菁大惊失色,他霎时间腾在空中,重心不稳,立马勾住桑青的脖子:“干吗!!” 桑青单手将他拖起:“现在呢?看到了没?” 滚滚的草浪一直汹涌到天际,红日沉沉,像融化的油脂一样滑落,尾后是被抹开的橙色余晖。视野尽头是一条赤金色的线,线上分布着数不清的小黑点,那就是桑宛双的家。 桑青嘴唇笑意很深,刻意乱喊:“哥哥,你怎么这样矮?” 这话打得堂堂教主措手不及,齐芜菁像个落水猫似的,乱七八糟从桑青身上挣脱下来。他正在整理衣衫,又听桑青道:“怎么红了?” 齐芜菁故作轻松地“哈”道:“谁红了?你么?你红什么?” 桑青神秘地“嗯——”了声,笑道:“别急,我说咱们跟前这条溪水,红彤彤的。” “……真烦人。”齐芜菁将衣裳整理好,“快走吧。” 桑青说:“你也要回家了么?你家在哪儿,相逢即是缘,留个可以联络的方式?” “我家啊……”齐芜菁伸出手指,从左缓缓直到右,“在那儿,瞧见没?” 桑青挑高眉:“那不是我家么?” 齐芜菁点头:“是啊。” 桑青“哦?”了声:“天将黑了,你要同我这个单手就能将你掳走的黑心汉回家?” “你家便是我家,这个道理你之后便懂了。”齐芜菁理所应当道,“再说了,天黑有狼,我又受了伤,只能跟你回家。” 齐芜菁凑近,抓住他的手摸到自己的腰,那里血涔涔的,他轻声问:“不是吧,你难道要将我一人留在这里么?” 桑青眼神暗了瞬,他抽开手,从地上摘了根草递给齐芜菁:“跟我走也可以,但你要学会牧牛羊,今日正好轮着我做饭,你呢,要去帮我阿母将牛羊赶回来。对了……”桑青叼着草根靠近,“你会么?” 烧炭打铁齐芜菁倒是会,牧牛羊他却是一窍不通。在齐芜菁小时候,被他见到的牛羊没有一只是活下来的,他们要吃饭,可以不要钱,但得吃饭。 齐芜菁表情没有破绽,不屑一顾:“你别小瞧我,我可什么都会。” 桑青轻笑声:“臭小孩。” 齐芜菁手里捏着那根草:“你说什么?” “毛还没长齐呢,就想充人兄长。”桑青背着背篓悠悠走在前面,“我将你带回去,你可不要给我惹来麻烦了。” 齐芜菁跟上去,亦步亦趋:“这草是什么用的?”他盯着自己手掌间的草汁,满脸抗拒,“你耍我,这玩意儿好臭!” 桑青闲散道:“臭就对了。夜里有狼和狮子,它们闻着这味儿便不会来吃你,你不是很害怕这些家伙么?” 齐芜菁道:“谁怕了?” 桑青说:“你不怕?” 齐芜菁嘴快了,只能硬着头皮道:“……一般般怕,但不是‘很’害怕。” 他刻意强调了“很”这个字,为维护自己粉碎可怜的面子。 风中又传来桑青的笑,或者说,整个草原都是桑青的笑。齐芜菁有些失神,他记忆里只有三千界身上浓烈的红,仿佛一壶辛辣的酒,一团张扬的火,一头疯癫的凶兽,而并非眼前这阵纯粹放纵的风。 他没见过这样的桑宛双。 真正的桑宛双。 比归家步伐更快到达的是一名女子的大笑,她在无边无际的草野上骑着雪狼奔跑,身前是一堆仓皇乱叫的牛羊。 齐芜菁的眼神一直落在女子身上,直到桑青将他带到一顶毡帐,朝他眼前打了个响指,齐芜菁才回过神,问:“那是谁?” 桑青说:“那是我阿母,闯祸精。” 齐芜菁心头忽然狂跳起来:“……那我该叫她什么?” “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桑青道,“大伙儿叫她鹰王。” 齐芜菁真诚问道:“为什么不是狼王?” “因为她最怕鹰,几年前被鹰隼叼走了一只眼睛。”桑青将背篓中的糙米倒入米缸,“从此以后,她又便记恨上了鹰,要做鹰的王。” 齐芜菁还要说什么,忽听外面的笑意更加狂放。桑青“啊”了声,道:“有麻烦了,少年麻烦你……抱歉,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齐芜菁道:“无青。” “无卿?”桑青说,“好冰冷,这个‘卿’是谁?” 齐芜菁说:“你。” 桑青愣了下:“嗯?” 齐芜菁说:“我的意思是,是你那个‘青’,桑青的青。” 桑青说:“好有缘。” “是挺有缘的。”齐芜菁望向毡帐外,声音忽然急促起来,“桑宛双,桑宛双!她,她撞过来了——” “啊!” 女人大叫一声,立时从狼身上跳下来,她控制不了速度,骨碌碌滚到齐芜菁脚边。 齐芜菁烫脚似的,正要紧急跳开。女人却猝然抓住齐芜菁的脚踝,那力道却强劲如铁箍! “不,不好意思。”女人灰头土脸地抬起脑袋,她面上罩着只黑眼罩,脸上草渣掉落,这人笑道,“儿子,有劳你去……” 她话说一半,卡壳了,仰着脸和齐芜菁大眼瞪小眼。饶是齐芜菁杀过人放过火捅过三千界,却仍在和女人的对视里变得局促:“咳。” “崽啊……”女人痴痴瞧着齐芜菁,而后神情陡然变得诡异而兴奋,她紧攥着齐芜菁,生怕他跑了似的,“苍天有眼,铁树开花!你是我儿子第一个带回来的人!” “阿母,这是我们的客人。”桑青走过来,将女人从地上拔起来,好声好气道,“鹰王,咱家的羊呢?” 女人这才如梦初醒,又“啊!”了声,她撩起裙裾,掉头就跑! 齐芜菁道:“我要跟着去吗?” 话音刚落,就又听外面传来几声痛嚎。鹰王遽然成了牛羊堆里的靶子,被牛角羊角盯着乱撞! 桑青“哎”了声,没拦住人,只见着个残影,齐芜菁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径直飞了出去。 桑青觉得更有意思了,他蒸完饭,又煮了壶奶茶,而后坐在毡帐外,瞧鹰王和齐芜菁交替着往地上狂摔,狼狈又滑稽。 他们不像是在赶羊,倒像是在捕羊。 黑云沉沉,草原的夜寒冷砭骨。桑青听着长风的呼号,这是草原母亲的耳语,在这里生活的儿女都要聆听她的赐祝。 桑青知道外面出现了新兴的神宗,天下遍布各类问神的修士,但他们都归顺于朝廷,是君主夺权下培养的另一机构。 草原的人不信神,只信牛羊,信鹰隼,信生长在草野上的一切生灵,不分贵贱。 因此他们这儿的人被归为异心之徒,时常受到谴责,也受到过君主的威慑。 齐芜菁的打扮和语言都十分奇异,还很能忍痛,跟外界的死士很肖似。桑青不得不防,可他在抱他的时候却并未摸到少年身上的武器,还有…… 桑青吹了声口哨,瞧着两个蓬头垢面的人一瘸一拐地回来。 鹰王目光恨恨:“我今日一定要弄死你!” 桑青无辜说:“我可按照规矩做了饭。” “这崽细皮嫩肉的,身上还带着伤,你就使唤人家来赶牛羊!”鹰王将一身牛粪的衣服扔桑青脸上,低声警告道,“我很喜欢这只阿崽,喜欢得不得了!你最好别把人给我吓走了,不然我杀了你!” 桑青对这件衣服避之唯恐不及,重复道:“使唤?” 齐芜菁满脸泪痕和蹄印,还破了嘴角。他学着鹰王的模样,将身上臭烘烘的衣裳往桑青跟前一扔,傲慢道:“根本难不倒我。” 桑青盯着齐芜菁身上渗血的伤口,心里一哂。 还有…… 好笨。 第57章 万灵佑 “还想摸么?” 毡帐中饭香四溢,鹰王不拘小节,往饭桌前一坐。齐芜菁有样学样,跟在鹰王屁股后面,像只乖巧小鹰。 桑青拉住他,问:“吃的什么饭?” 齐芜菁莫名:“什么?” “原来是送命饭。”桑青自问自答,“无青,血都快流干了,不先处理一下伤口?” 齐芜菁一脸真诚:“不妨事,长辈已入坐,怎么能将长辈单独晾在一旁。” 鹰王听后,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喜欢,我很喜欢!”齐芜菁稍显局促,他绷着脸,而后露出个僵硬的笑,被桑青拉到一旁,简单处理了伤口。 再落座时,桑青端上来一盘鲜红的生牛肉。齐芜菁盯着那血淋淋的红肉,眼睛发直,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必要时刻,他也可以吃! 桑青挥挥手,招回对方的视线:“紧张什么?这不是给你吃的。” 齐芜菁收回目光,神色自然:“那是什么?” 鹰王大显身手般,解释说:“这是用来谢神的。牛羊是我们的神灵,也是我们的母亲,我们这些人靠它们的血肉才得以存活和繁衍,但是我们只能吃其肉,不可食其灵,因此饭前须得摘取一部分生肉,让死去牛羊的灵有处可去,而避免被我们吃下肚。” 桑青补充道:“每个部族信奉不同,草原儿女信奉牛羊和鹰隼,住在沮泽的部族信奉鱼和贝蚌,鱼用来填饱肚子,贝蚌的珍珠用来换取财富。传说沮泽部落的珍珠是神物,佩戴可以醒神明目,压制邪性。” 桑青和鹰王将二指点在额前,阖眼默念了几句。齐芜菁入乡随俗,也学着做。 做完谢神,桑青道:“无青,等会儿你亲自将这盘肉端出去。” 齐芜菁看了他一眼。 “你二百五啊,能不能对人家客气点?”鹰王又热络解释道,“乖崽,因为你是草原外来的人,身上有污秽,况且外面的人不仅杀过我们这儿的牛羊,还杀过我们这儿的人。宛双是怕神灵迁怒于你,所以叫你亲自将神灵的灵魂放生归天。” “原来是这样。”齐芜菁点头应答,“没问题哦。” 桌上的牛羊肉烤得金黄,肉香四溢。齐芜菁盯着身前的奶茶,想起了当初丹无生送的驼奶,心里万分抵触,却仍在鹰王端碗之时,一饮而尽。 齐芜菁苦着脸,好像嗓子被一层膜给裹住了。他怕自己扫兴,镇静道:“我适才听您说,今日是桑宛双的生辰么?” 原来你的生辰,是这天。 桑青吃了块肉,吊儿郎当的:“我生辰,你问她干吗?无青,你好像很怕鹰王,怎么总那么紧张?” 齐芜菁也大口吃肉,很洒脱似的:“哪有?你针对我。” “崽,别和他计较。”鹰王将最大的羊排撕扯下来,拿给齐芜菁,有意无意道,“他啊,过了今日便二十又三了,却是秃噜铁树一棵,心智不熟的。前几年他骑着马,跑到外边儿的都城里过那什么……上元节,结果被游神队伍选做了观音。别人都是遮脸,这家伙是不要脸,偏偏不戴面具,在都城里惹了好多祸事呢!许多都城儿女追着他来到草原,要放狼才能将他们吓退哩!” 桑青掰扯着肉干:“喂,别说了。” “哈哈,我还以为我这儿子平日里只会拯救众生,木头一个,没想到原来只是时候未到,满意,满意!”鹰王自个儿不吃,只笑眯眯看齐芜菁咀嚼牛肉,好像齐芜菁才是最美味的珍馐。这导致齐芜菁越来越不会嚼东西,干巴巴地磨着牙。 齐芜菁含糊道:“拯救众生?” “是哩。”鹰王带点埋怨,“你别看他长得拔高,就是这驼奶的功劳……嗯,小崽你也太矮了,还在长身体吧?多喝点……哦,扯远了,这家伙虽身如猛虎,心里却装着福佑万灵的长风。宛双从前很有灵性的,他最不喜欢那个行医的阿翁。他总说,阿翁是渡魂的死生界,身上有亡魂的气息……” 齐芜菁说:“他很害怕么?” 桑青嗤笑:“怎么可能?” 鹰王粲然笑,她继续道:“不是害怕,是心痛。很吓人吧,宛双热爱生灵,能感知生灵的生死,他有时见到阿翁,便能同时看到生灵踩着阿翁的背脊消散。这时候他会很难受,心也痛,便偷偷躲到森林里,和狮子睡一块儿。乖崽,你若感兴趣,只管去看!去森林,去草野,去沮泽,都还能找到他给生灵立的坟墓。” 齐芜菁细嚼慢咽:“都是死人么?” 鹰王仰天道:“错也,错也!” 桑青撑着桌子,凑向前:“你们都城人的思想真是高贵,难道只有人才配称作生灵么?” “你很好。”齐芜菁笑起来,“我喜欢你这句话。” 鹰王果然浑身激灵,莫名亢奋道:“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蝴蝶,人,蟒蛇,狼……”桑青语气轻松,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那都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埋着玩儿,瞎闹的。” 齐芜菁抬眼,瞧着对面的桑宛双,觉得很不可思议,三千界心无波澜屠尽观南宗全宗,而桑宛双却会因为生灵和微尘而心生悲伤。 鹰王看着齐芜菁,柔声道:“男娃长大了,很要面子的,你多理解啊。”她转而蹬了桑青一脚,“瞎闹?你今年的生辰愿望难道不是渡苦厄,除苦难,万灵平安?” 桑青被噎了下,又说:“不是。这不算愿望,我一直都是这个愿望,并非只在生辰之日这一天。” 齐芜菁掰着馕,想不明白:“生辰只过一次,为什么不许和自己有关的?” 从前在九衢尘,齐芜菁过生辰之时,会想方设法许诸多天马行空的愿望。譬如让自己长得比丹无生和三千界都高,比洛蛟力气大,将三千界缴了法器扔下狼谷喂狼云云…… 三千界这人履行诺言是有时效的,过时不候,所以生辰日当天,齐芜菁的愿望可谓从早许到晚,夜里睡着了还抓着三千界的衣袖,要三千界明日不许走。 但三千界说,这样是犯规之举。愿望只有在那一天才有效。 鹰王看懂眼色,忙不迭道:“乖崽!我替他许!希望你能看上我家唔唔唔——” 桑青将馕馍塞进鹰王嘴里,风轻云淡道:“留着愿望后来许,这样愿望才会成真,百试百灵。” 齐芜菁赶紧为鹰王取下大半块馕,又重新倒了驼奶,推到鹰王跟前。 齐芜菁道:“我不信,你从前都实现了哪些愿望?” “秋天好丰收,牛羊肥硕无病痛,万灵自生也自灭。”桑青冁然道,“如你所见,都实现了。” 齐芜菁冷呵呵,不服道:“草原如此肥沃,森林繁荣,分明不用许愿也能实现吧,真搞不懂你。” “你也不赖。”桑青困惑道,“桌上一箩筐的馕馍,你干吃了五块,不噎么?” 经桑青提醒,鹰王这才猛然注意到,神色关切:“这奶喝不惯么?” 齐芜菁在啃最后一块馕,闻言摇头:“没,很好喝的。”言罢,他将自己碗中的驼奶一口闷下,这便导致深夜之时,齐芜菁冲到帐外吐了三回。 “不好喝就不喝,强求自己干吗?鹰王并不会因为这个责怪你。”桑青抱着手在一旁递水,目光探究,“说到底,你这性子是谁教的?” 齐芜菁换了三个地方吐。他蹲在地上,呕得双目发红,闻言骤然转过头,目光幽幽地盯着桑宛双,一言不发。 风吹得草浪簌簌响,桑青被他看得莫名后背发凉。他将自个儿的大氅扔到齐芜菁头上,狠狠揉了两把他的脑袋:“还看,这么恨我?” 齐芜菁本要掀开头顶铁重的大氅,却不料却浑身发软用不上劲,一下子栽倒在地!堂堂教主露出个脑袋,愕然道:“桑宛双,你给我喝的什么?” “花酒啊。”桑青蹲在齐芜菁跟前,像在看一只幼崽,“怎么?小无青,酒也喝不了?” 堂堂教主狠声道:“待我明日醒来,你死定了。” 他刻意这样说,实则天不亮就醒了酒。齐芜菁偷穿桑青的大氅,顶着朝露和鸟鸣,原路跑回了他当时坠崖的地方。 他必须确认,是独独自个儿掉了进来,还是身上的那些东西也随他进来了。若这群伪神在这儿,齐芜菁必须得立马将他们除掉。 然而齐芜菁数次结印,试着用灵能探测,结果却如出一辙—— 他的灵能消失了。 这和先前灵能用尽不同,齐芜菁能感受到,他压根没有灵能! 桑青的大氅像浸了水一样重,压得齐芜菁气喘不息。此刻天将晓,风还是冷的,齐芜菁却出了汗,并非因为热,而是因为红。 这件衣裳遍布桑宛双的气息,他穿着它,就像被桑宛双拥在怀里。齐芜菁被这个想法羞耻到了,他解开领绳,浑身被烫似的将大氅脱下,挂上溪水旁的树。 齐芜菁刚走近,头顶便落下一把被揉碎的叶渣。齐芜菁防备地抬头,摸向腰侧,却发现桑青吊着腿,躺在树上休憩:“你看你,又紧张了?是不是因为从前腰侧有把刀,现在没了?” 齐芜菁瞧见是他,顿时松懈:“是啊,难道你偷了我的刀?” “这就招了?”这倒令桑青有些意外,他跳下树,“不过你可不要误会,刀我没偷,腰的确是摸了。” 他说着“不要误会”,却讲出了更叫人误会的话。 “是么?那……”齐芜菁面色不改,他走近,挑起眼尾,“我好摸么?” 桑青纨绔地笑:“还……” 齐芜菁目光流转,轻声问:“第一次摸么?” 桑青笑说:“这……” 齐芜菁步步紧逼:“还想摸么?” 桑青这才后退两步,说:“我认输。” 齐芜菁拂去脸上撩拨的笑意:“你跟着我干吗?想杀我?” 桑青伸了个懒腰,仿佛狮子打盹:“你们都城中人果然污浊,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是我阿母,他以为你撒尿,让我出来守着你,别叫狼给吃了。” 齐芜菁诧异道:“你们家雪狼吃尿?” 桑青瞧着他不语,齐芜菁得逞般大笑起来。 桑青遥望四方,困倦道:“在找——” 话没说完,齐芜菁忽然用石子的棱角划向桑青脖颈。桑青反应迅速,他避开了小狼扑食般的袭击,并且一掌推开了齐芜菁。 齐芜菁还要再上,电光石火间,却见桑青在胸前结印。他没见过这种印,以为是三千界独创的灵术,旋即向后翻身……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齐芜菁回过神,瞧见桑青盯着自己的手,笑出声:“原来随便比划,就能将你吓成那样?” 齐芜菁皱眉道:“你,不会?” “我该会么。”桑青心情很好,悠悠走来,“我适才见你在这里鬼鬼祟祟比划半天,还以为是在修炼邪术呢。” 齐芜菁匪夷所思:“你既然知晓世间有邪术,为何……” “邪术?”桑青迷惑道,“小郎君,你睡醒没啊?” 齐芜菁道:“啊?” 桑青说:“这世间哪有术法?邪教不过是同神宗对立的派别,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齐芜菁道:“怎么可能,那些神宗没有灵能吗?他们平日怎么除邪祟?” 桑青弯腰,凑到齐芜菁跟前,端量道:“你是疯子么?神宗是朝廷设立的机构,虽冠以神之名,他们却都是人。没有灵能、术法,更没有邪祟,这些都是话本上的东西。” 齐芜菁又道:“鬼呢?你埋过那么多生灵,就没看见过鬼?” 桑青一副“你没救了”的神情,弹了弹齐芜菁的额头:“我看你更像鬼。” 齐芜菁不死心:“传闻神祇陨落时天有异象,六月飞雪,腊月炎阳。你平日里难道没见过吗?” 都说三千界是旧神时代的末代神祇,那么如今桑青还未成为三千界,应该还有其他真神在世才对,而现实却如此荒谬。 桑青没回话,静静瞧了他会,而后二话不说,一抬臂膀,将齐芜菁扛在了肩上,亟亟往回走:“你很像得了疯病,我从前随阿翁云游,见过你这类症状,是……” 齐芜菁挣扎:“我没病,你才有病,好硌……放我下来!” “……想起来了,是被薄情郎负了真心,才发起疯来的。”桑青语速很快,“我懂疗法,我想想,当日阿翁在疯人头顶扎了三十六道针。” “你有病吧桑宛双!”齐芜菁手脚并用,却像狮子嘴里的一条鱼,惨得令人唏嘘,“我没病,我真没病——你干吗学我?” 桑宛双和他异口同声,而后了然于胸:“疯病的典型症状之一——‘我没病’、‘你才有病’……无青,我定会将你救回来,三十六道不够,咱们就七十二道……” 齐芜菁话头一转:“喂……喂,冷静,宛双君,我清醒了。”他温顺趴着不动,尝试安抚,“我想起来了,我昨夜做了个梦,梦里面神神鬼鬼的……这世道根本没神嘛,哈哈,我真是老糊涂了。” 桑宛双没忍住,笑了出来。 “桑、宛、双!”齐芜菁目光一冷,砸向桑青的后背,“你耍我啊!” 桑青将齐芜菁放下来,在原地仰天大笑。齐芜菁立马踹了他一脚,脚下生风:“我告诉你阿母去。” 桑青学他:“我也要告诉告诉我阿母去。” 齐芜菁顿住步子:“你有什么好告状的?” “非也,非也。”桑青说,“鹰王昨日疼惜你瘦得只有骨头了,我现在就要回去告诉她,这人不硌手,腰很好摸。” 齐芜菁愣了下,而后歪过头,展颜笑了:“好啊,那你回去告诉她吧,我并不介意哦。” 初晨的朝阳来了,光芒就在齐芜菁身后。桑青瞧着这笑,忽然觉得有些晃神,鬼使神差地,他忽然止住笑意,对齐芜菁说:“你像草原的初阳。” 齐芜菁警惕道:“什么?” “你没看过我们这儿的日出吧……”桑青眯起眼睛,指向前面一大片新鲜绯红的日光,“这里的光比任何地方都要纯粹圣洁,还——”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齐芜菁道:“还?” 桑青神色骤变,他放下遮挡日光的手,说:“到我后面来。” 第58章 闻神默 “你才蠢,我就逃。”…… 齐芜菁没动,依旧站在桑青身前。他顺着桑青目光看过去,瞧见了一大片白花花的尸体,几个脸戴面衣的男子正在铲土掩埋。 看清情形,齐芜菁果断后撤。 桑青道:“这下知道怕了?” “识时务而已。”齐芜菁捏住鼻子,闷声道,“前面有疫病,我的身子耐不住侵染,我不想没脑子地凑热闹。” 他说完就觉得荒唐,体弱多病的是陈佩兰,不是齐芜菁。况且他落入三千界的前尘,根本不可能死,否则日后他和桑青如何重逢? 齐芜菁站在原地,瞧见桑青上前同那群人交涉了一番,神色变得有些沉重,而后立马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齐芜菁见状不对,立马跑了过去。他亦步亦趋:“那些尸体是什么?” “牛羊和人。”桑青肃然道,“前些日子下了几场雨,东原的牛羊吃了发烂的种子和草,开始染上病,雨季惹蚊虫,疫病靠虫蠹迅速传播,最后这病一变再变,还传到了人身上。” 齐芜菁心里不安,他在桑青的脸色中猜到了什么:“家里的牛羊是全部放养吗?” 桑青道:“嗯。” 他猜中了。 草原东西两方相隔并非天堑,放牧牛羊往往比较自由,不仅会混着吃草,两边的牛羊也常有交互。 齐芜菁又问:“疫病传多久了?” 桑青道:“快半个月了。” 齐芜菁果断道:“跑快点!” 此时,鹰王已经醒了,正在疏通栅栏里的牛羊。齐芜菁和桑青从草野跑过来,两人俱顶了一头的露水。 鹰王开门见山:“看你们的模样,想必也是听说了东原闹疫病的事。这消息早没传过来,偏偏半个月过去了,牛羊都死家门口了才传到耳朵里!” 桑青道:“已经传到我们这儿了吗?” 鹰王道:“别家的牛羊两天前就开始染病了,你也知道,这个季节染病很正常,他们叫了几个人来医,喂了点药,原以为没事儿了,结果今天一大早,围的几十头牛全死了。” 齐芜菁道:“人呢?” 鹰王说:“人倒没啥事。但牛羊是我们的命和父母,若是它们坏死了,我们也活不下去。”她将牛羊放出围栏,往另一侧驱赶,“走,我们得将营地迁到西边儿去,去草原另一侧。” 桑青沉默须臾,忽而道:“夜里再走。” 鹰王厉声说:“夜里看不见狼!” 桑青说:“阿母,狼会听我的,我们是盟友,它吃牛羊,是因为要遵循自然吃饱肚子,并非与我们为敌。” 齐芜菁道:“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办法?” “跳神。”桑青说,“还可以试试跳神。” 鹰王听到“神”这个词,竟勃然大怒:“牛羊便是我们的神,如今救神未遂,你竟要去求别的神灵!我们草原儿女的心坚不可摧,一旦你心里装了别的神,那牛羊不会再生机勃勃,狼群便会化作邪恶,整个部族都会毁灭的!” 桑青说:“神灵是不会如此计较的!况且我们正在实行拯救之策,祂们不必感激,却至少不该责怪我们。” 鹰王心里也正在搏斗。跳神是其他部落的习俗,用来驱赶邪祟,但她不仅怕牛羊的死,更怕桑青将自己献祭。因为跳神之人要亲自去和神灵对话,这个神还是外来神灵,祂兴许根本不会庇佑这片草原,也不会庇佑桑青! 夜里,营地里的兄弟姊妹都围坐在一块。桑青穿好神裤、神裙,齐芜菁又为桑青穿上神衣。看到桑青这副打扮,齐芜菁心里不安,他抱着神帽:“你别穿了,你教我吧,我来跳神。” 桑青摇摇头道:“你不懂,怕冒犯了忌讳,稍有不慎便惹祸上身。你忘了阿母说的话么?我能通灵,只有我才能和神明对话。” 齐芜菁不屑一顾:“我尊敬你们的神灵,但祂若是因为外来者不知而降下怪罪,那祂也没什么了不起。”齐芜菁紧紧抱着神帽不撒手,“桑宛双,我告诉你个秘密,你教我好不好?” 桑青转过身,垂眸定定瞧着齐芜菁,随后道:“你有什么秘密呢?” 齐芜菁踮起脚,凑到桑青耳旁,神秘地说:“神祇都听我的,他们都打不过我,我可是为弑神而生的。” 桑青说:“这样厉害?” 齐芜菁重重点头。 桑青朗声一笑,抬手将齐芜菁的发顶揉乱,而后夺走了齐芜菁怀里的神帽—— 跳神开始了。 这场跳神令齐芜菁刻骨铭心。 寒风将火吹得旺盛炽烈,桑青孤身一个人在营帐外跳神,他敲着神鼓,仿佛在模拟雷鸣和神语。 夜里风很大,还神奇地下起了雨。 帐里挤满了很多双眼睛,他们热切又悲伤地盯着桑青,仿佛此刻神灵已经附在了桑青身上。 齐芜菁坐在鹰王身侧,察觉出桑青的眼神里承载着悲凉。桑青认出来了这场死亡之雨,是它将草原生灵带到了死亡的悬崖。 桑青在雨里不停歇地跳,雨落下来,像是他流下的两行悲悯泪。浸湿的神衣令桑青逐渐喘不过气,仿佛此刻他正背着沉重的神灵。 齐芜菁毫无睡意,他听着雨就想到血,毡帐外的风寒凉砭骨,齐芜菁的手被鹰王握着,他小声询问:“跳神不可以换人吗?” “嗯。”鹰王的手掌很暖和,她一边替齐芜菁暖手,一边用那只孤独的眼望向雨中的桑青。 齐芜菁抿了抿唇:“也不可以打断吗?” “嗯。”火光沉默地打在众人的脸上,鹰王说,“那时他要去都城,我就该阻止他。我早知道那是污秽腐臭之地,那里的人心胸褊狭,他们将神灵变为争权夺势的工具,大谬不然,他去了一趟,便被带坏了。” 这场雨从入夜一直下到第二日拂晓,众人都撑不住睡意倒在地上,只有齐芜菁和鹰王还一言不发地盯着外面。最后天大亮,桑青终于停下那双跳了一夜的腿,浑身湿漉漉地走进来。 他解下神衣,坐在火前发抖。不仅因为冷,还因为痛。众人骤然翻醒,全都手脚并用,凑到桑青跟前,目光热切。 “怎么样了?” “神灵说了什么?” “有救了吗?” 桑青摇摇头,他被雨淋湿,蔫头巴脑的,像一只被挫了锐气的年轻狮王。 “摇头是什么意思?” “神拒绝了?!” “祂不救我们?” 桑青道:“我没有和神灵说上话。” 大伙儿哗然。 “怎么可能?!” “你不是从小便能通灵吗?” “我们是相信你,昨日才没走的!” “那完了!快回家!快看看牛羊!” 众人一哄而散。 桑青垂头不语。齐芜菁静默地看着他,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鹰王没有责怪他,但却能从她的神态瞧出深深地疲惫。 鹰王走过去,摘了桑青的神帽,扔在地上:“振作点,你不是神,是我儿子!”她环顾四周,声音像狼一样洪亮,“我们草原人孜孜矻矻,从不借外神之力!今日我们如此诚恳,但你们既然不帮忙,也请不要降祸于他!” 她走出营帐,踩中地面的水洼:“走吧,小子,我们到草原的尽头去看看。” 齐芜菁捂着热奶茶,放到桑青手中:“没什么……” 桑青抬头,露出两只无神的红眼,有些意外:“你为什么还在这?” 齐芜菁说:“你淋傻了吧,不然我应该在哪儿?” 桑青说:“你来自都城……” 齐芜菁神色一僵:“那又如何,你赶不走我,我伤还没好呢。” 桑青这才笑着说完后半句话:“……却和他们很不一样。适才他们都走了,阿母也走了,我被神舍弃,一蹶不振,我以为你会拿着一把刀过来。”桑青瞧着手中的奶茶笑,“我是草原最强壮的男人,你已经错过了杀我的机会。” 齐芜菁捧场地“哇”了声:“请问你是在炫耀吗?” 桑青放声大笑,将雨夜后那点懊丧褪得干干净净。 “笑什么?”齐芜菁说,“你可不要小瞧我,我也超强,你要是知道我做过什么,你就不会在我面前说‘最’这个字,草原老二。” 被莫名退居第二的桑青笑着喝完了奶茶。他整个人焕然一新,像是重新活了过来:“我们要继续西迁,这就离你家乡更远了。你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齐芜菁摊手:“家里人?谁?” 桑青坐正看他:“你的父亲,母亲。” “母亲死了,父亲……”齐芜菁目光流转,快速将桑青看了个遍,“也差不多吧。他懒得管我,我也不听他话。” 桑青说:“哦?你父亲对你很不好吗?” 齐芜菁耍无赖似的:“虐待我啊。” 桑青说:“抱歉,不该揭你伤疤。但我有个问题。”他低头瞧自己,“我身上哪里有不妥么?为何一提到你父亲,你的眼神就像巴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哈哈,是吗?哪有,你看错啦。”齐芜菁推着桑青,“你快去换衣服,鹰王在催啦——” 然而这场瘟疫比想象中的更加凶猛,它像自地狱来的拘魂鬼,不断从草原母亲手里掠夺生灵的性命,令这片区域成为了一个腐臭沉寂的乱葬岗。 先是牛羊,再到狼群和狮族,最后是人,生活在这里的生灵无一幸免。然而神不可求,人也走投无路,只能任凭瘟疫予取予求。 枯萎,衰败,生灵涂炭,一场梦一样的浩劫。 死的人越来越多,迁徙的牛羊几乎已经在路上埋完了。鹰王、桑青和齐芜菁身上都出现了坑坑洼洼的瘢痕,但他们比其他人更加强壮,因而这点疾病暂时难以加害他们的性命。 有一天,众人在一处水洼边休憩。齐芜菁却趁众人不注意,偷了鹰王的雪狼,开始朝着队伍反方向赶。 然而雪狼奔跑至一半,忽听一声哨响。齐芜菁心觉不妙,果然下一瞬就被雪狼甩了下来。 他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遭,停下之时,头顶是桑青倒转的脸。齐芜菁翻身而起,听桑青说:“人这么蠢,还想劫财而逃?你不知道这雪狼听我的话么?” 齐芜菁拍拍衣裳:“你才蠢,我就逃。” “你将吃食和身上的金银都塞给了鹰王,她见钱眼开,开心得昏了过去,还是我这个草原老二第一时间发现你跑了。”桑青坐在雪狼背上,欣赏齐芜菁狼狈的模样,“你干吗去?” 齐芜菁说:“很显然,我要回都城。” 桑青轻佻地“哦”了声,没说信和不信:“你父亲这般虐待你,你却仍旧想念他么?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你这个年纪没有儿女,难道是……爱人?”他神色戏谑,瞧见齐芜菁翕张的嘴唇,声音却变得阴沉,“我奉劝你,想清楚再回答我。” 这语气令齐芜菁无端想到三千界,但他懂得事情轻重缓急,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齐芜菁说:“我需要这匹狼回都城。就算如你所说,朝廷之下的其他神宗都是狗屁,但其中定有一个药石宗能治病。他们寻常要为君主的安康做考量,不可能是废物。” “我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无青。”桑青得了这个答案,却并不多高兴,“我从未怀疑过你,你可以回家,为了你自己远离我们,这不错,但请不要瞒着我、因为我的族人而以身涉险。”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齐芜菁上前一步,从上方揪住桑青的领子,将人扯来弯腰,很不服气,“我让你不要小看我?” 桑青目光含笑,果断道:“好的,老大。” 齐芜菁说:“你不要太自大,都城烂天烂地,里面的人和你们不同。你不懂里面的算计,他们不把人当人,不将命当命,你若进去,两天骨头就被啃没了。”他神色倨傲,补充道,“可不是我吓唬你哦。” 桑青没有让出雪狼,他泰然道:“我不怕掉肉断骨头,我只怕那里面的痴情儿女。” 齐芜菁看他。 桑青被他揪着衣领,忽然顺势和他碰了额头。桑青说:“他待你不好,你不要回去,三日,待我寻了药回来……” 齐芜菁手心出了汗,他心里狂跳,几乎要变得恐慌起来:“让我去。” 桑青呢喃道:“阿母嚷着要你回去,你若不回去,她就不认我这个儿子。” 齐芜菁说:“你骗我,我要和你一起。” 桑青笑道:“那会跑死雪狼的。” 齐芜菁手中用力,企图将桑青拉下狼背:“桑宛双,你能不能听我一次?” 桑青说:“我听,我听两次。” 他说着,将怀里的镯子塞给了齐芜菁:“这是阿母的首饰,我偷出来的。你若不赶紧将它还回去,她恐怕就要一睡不醒了。” 齐芜菁惶遽道:“桑宛双!” “在,桑宛双一直在。”桑青掰开他的手,说,“你和阿母都要等我。” 第59章 污秽京 “我们接受生,也接受死。”…… 雪狼的利爪将土壤刨出血痕,桑青又一次进了都城。 那个混搅着腥臭和名人香的繁都。 齐芜菁将镯子带回了营地,但鹰王活蹦乱跳的,压根没晕。只是受疫病侵染,她的脸色看起来比从前苍白。 鹰王笑弯了腰,拿着那枚镯子四下炫耀。 齐芜菁心不在焉地陪笑。他静悄悄靠着大树坐下,闭目养神。 ——雪狼跑太快了,风声好大。 齐芜菁拨动了耳垂上的磁石,在风浪的干扰下仔细辨别与桑青有关的声音。 灵能不在了,机关术却还幸存。他虽然借此不能揆之人事,但至少能清楚桑青当下的处境如何,若非必要,他会制造机械工具立马赶到桑青身边。 只是如今能用的材料有限,打造花费时间,齐芜菁必须将精力用在刀刃上,因而他需要一再谨慎。 齐芜菁深吸一口气,他一定要弄明白三千界的过去。只是这口气还没吐完,鹰王忽然晴天扔了个霹雳过来,炸了句:“一群二百五可别打主意了,这是我儿子的心上人。” 齐芜菁摘下磁石,耳边是轰轰烈烈的笑声:“……什么?” 鹰王道:“你们都城的聘礼要收些什么呀?”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镯子往齐芜菁腕上套,自说自话,“你可千万不要客气,我们草原还是很富庶的!” 齐芜菁愣了半晌,才品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我不是在客气——” “不客气,那就太好了!”鹰王手舞足蹈,捧着齐芜菁的脸揉面团似的捏,“这镯子是宛双的额么个①——也就是我的阿母传下来的。用你们都城话来说,是叫定情信物,但在我们这,定情的可不只是金玉在外的首饰。” 鹰王从包里翻出来一把裹着棕褐牛皮刀鞘的短匕:“草原儿女的性命从来都攥在自己手里,鹰隼有利爪,野狼有獠牙,狮群有体魄,我们有弓箭,我们这些儿女生活在草原,相互敬畏又相互搏斗。虽弱肉强食,但我们接受生,也接受死,接受自然带来的一切注定。”鹰王拔出匕首,锋芒划过,“我虽被猎鹰抓烂了眼睛,但我仍旧尊敬它作为胜者。这刀是我在外打猎的武器,你拿着,这是桑宛双的聘礼之一。” 齐芜菁手里被塞了刀,又听鹰王低声道:“不要推脱,咱们这里的男人和女人都已经不行了。崽,你朝前看,那儿有片常青的森林,这些人是走不出那片森林的。我虽没有受太大折磨,想必也是到不了草原的尽头。” 齐芜菁骤然反握住她:“不会的。” 鹰王说:“你很厉害,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觉得你像孤勇的小狼,也是聪明的狐狸。你拿着刀,要保护这群弱者,包括宛双,若我们死了,你就要保护你自己。” 朝阳初升,鹰王耐心说着嘱咐,神色却并不低落。因为鹰王明白,他们这群人和牛羊、和草木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按照法则凋零在自然中。生死循环,草原和森林会善待他们的骸骨,再用他们的魂灵孕育出下一代儿女。 可桑青和齐芜菁不同,若齐芜菁和桑青都死在草原,便是最公允的天意。可他们二人的命都被人攫取,最坏的结果是死在都城。 这种死亡不被承认,滋生仇恨,鹰王将刀送给他,也是在怂恿他报仇。 齐芜菁他接下了鹰王的承诺,收了刀。他站在日光下,目光穿透草原—— 一个人影在浑圆的红日下疾驰,五日后的桑青驱着雪狼归来,齐芜菁立马摘下磁石,和鹰王一起跑了过去。 桑青的腰上多了几个布袋,他跳下雪狼,喂了它点生肉,后背忽然扑上来个鹰王! 齐芜菁刹住步子,他不像鹰王那样热切,而是按捺住狂跳的心,将桑青从头到脚都端量了一遍。 鹰王装模作样地往桑青身上拍:“吓死你老娘了!不过你小子还真有本事,都城里的贵人有没有欺负到你头上?” 桑青取下布袋,笑道:“都城里的人都没有我高,谁敢欺负到我头上,他们甚至瞧不见我头顶。况且,都城的人没见过猛兽,十分窝囊,他们瞧见那拉,都跪下来求它饶命呢!” 鹰王心旷神怡,终于注意到桑青手中的布袋:“这便是你带回来的药?” “不错。”桑青将手臂袒露出来,上面的瘢痕已经消失了,“这种病在草原外就出现过,所以朝廷已经有了缓和的药物。不过这药只能缓和,不能根除,需要慢慢调养,所以你们今日将药分了,明早我会再回去。” 鹰王略微诧异,她收了布袋:“还要走?” 桑青道:“是。阿母你不用太忧心,都城并非全是糟粕,回头等你们身体好得差不多了,我再给大伙儿讲讲其中的趣闻。” 待鹰王去分发药的间隙,桑青瞧着齐芜菁,点在自己的眼下:“怎么眼下乌青一片啊,你要来扮鬼吓唬我么?” 齐芜菁道:“那你被吓到了吗?” 桑青一下子闭着眼:“救命,快被吓死了。” 齐芜菁被逗笑了,他盯着桑青,嘲弄道:“你撒谎的功夫真烂。” “不愧是都城里的狐狸。”桑青就地坐下,“被你瞧出来了。” “哦?”齐芜菁也坐下,扯着身边的草,“这么说,你在都城里遇到了很多狐狸么?” 桑青咬着草根,瞧着前方缓沉落下的血日:“大狐狸小狐狸女狐狸男狐狸……” 齐芜菁咳了下:“男狐狸?” “……都比不过你。”桑青懒洋洋地说完后半句,“你比他们还要坏。” 齐芜菁嗤道:“口说无凭,你阿母很喜欢我。你不要败坏我的名声,当心我告状。” “你瞧,别的狐狸可不会将算盘打在我阿母身上。”桑青吹着风,姿态逐渐放松,他像是紧绷了很久,“无青,你听到有人在说话么?” 齐芜菁不明所以,他环顾四周,大伙儿受病气侵扰,歪歪斜斜,无精打采的。齐芜菁坏心眼直往外冒,悄声道:“你撞鬼了吧,我早告诉过你,天下有神还有鬼呢。” 桑青没有反驳,而是说:“嗯……你见识过许多,不如和我讲讲你的从前。你见过神么?” “那当然。”齐芜菁向后撑着身子,被红日照得眯起眼睛,“我不仅见过神,我还杀过神。神算什么,若是无法庇佑苍生,那他们就该死。” 桑青躺在草野上,他枕着脑袋:“你小小年纪,说话却很可怕。” 齐芜菁向后瞥了他一眼:“你怕我?” 桑青泰然道:“我怕你。” 因为这个“怕”字,齐芜菁眼睛都亮了。他趴在桑青边上,问:“真的吗?” 桑青笑说:“真的。” 齐芜菁用草根挠他的脸,很神气:“那我是不是很厉害?喂……桑宛双,你别睡,回答我。我是不是变强了?桑宛双,醒醒……” 因为桑青的归来,齐芜菁变得精神些,桑青却因为奔波,承受不住疲惫,沉沉睡去。齐芜菁趴在一旁玩草,不住地问:“你现在能满意了吗?三千界,我是不是比小时候更厉害了?” 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料峭长风,连红日都褪去了暖意—— 齐芜菁只觉得冷,他坐在鹰王身侧,像跳神那日一样,鹰王握着他的手为他暖手。 等到土埋完,齐芜菁才回过神。桑青走后的第三天,队伍里又死人了。入了夜,齐芜菁和鹰王靠着睡,他们成了这里面活得最久的母子,但齐芜菁没有睡意,鹰王也不曾闭眼。 鹰王道:“乖崽,我们是不是已经走了很远了?你累坏了吧。” 齐芜菁道:“我还好,我比桑宛双还年轻,精力好着呢。” 鹰王说:“你很可爱,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得要命。我忽然很想知道你的母亲是位怎样的女子,他们都睡了,你悄悄同我讲讲好吗?” “好啊。”齐芜菁支着脑袋,“我阿娘是个卖碳的女子,个子不高却独自将我在霜雪里养大,她和你一样坚韧,屠狼杀人一点都不怕。若她没有死,你们应该可以说很多话。” 鹰王道:“便是她那样刚烈的女子,才教出你这样坚强的小孩。” 她似乎还想说些话,但是天亮了。由远及近的奔腾声惊醒了齐芜菁,他看到了风尘仆仆的桑青。 同上次一样,桑青将药丸分给大家,独独不同的是,这次的药丸剩了许多,有的人已经来不及等他。 鹰王吃了药就睡过去,只剩下齐芜菁一脸阴沉地呆在原地。齐芜菁说:“发生什么了?你先不要说话,我同样奉劝你,最好想清楚了将实话告诉我。” 这次回来,桑青眼下的乌青变得更重,他的目光里透露出浑浊的死气,仿佛正如鹰王所担心的那样,都城的污浊扼杀了来自草原的风。 他的眼神恍惚,视线总是有些飘忽不定。 桑青看向齐芜菁身后,淡声说:“他们都死了吗?” 那里有几处新鲜的坟堆,刚埋的。 齐芜菁说:“是,你尽力了,他们也努力在撑了。” “生死有命吧。”桑青笑得很疲惫,似乎只是在逞强,“哦,你方才问我。是这样的,炼药是个精力活儿,我为了这药能吃得安心,得日夜看着他们呢,所以才搞得这幅样子。” “哦?竟是这样?”齐芜菁逼近,攥过桑青的领子,逼迫桑青将目光放回自己身上。齐芜菁眼神凶狠,“你骗我,药石宗制药只能门内弟子亲自参与,难道你已经拜入了他们门下?” 桑青垂眸看他:“不错,就是这样。” 齐芜菁怒声道:“你撒谎!药石宗的弟子向来是世家传承,他们自内部培养药师,除非你有过人的天赋,否则你一个外姓外族之人,连药石宗的门都进不了。” 桑宛双听他龇牙咧嘴的训斥,不觉生气,反而顺势将脑袋搁在了齐芜菁的肩上,疲惫道:“无青,你眼睛好红,我不在的时候,可以好好休息吗?都变糊涂了。” 齐芜菁的火在这一瞬间被全部浇灭,他茫茫然地站在原地,最后只失落地说:“……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帮你的,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骗我……我很讨厌啊!” 为什么他都来到三千界的过去了,却还是看不清真相? “不说谎,不讨厌。”桑青语气轻柔,更像是哄,“小糊涂,我眼睛疼。” 齐芜菁恶声恶气道:“可恶!”而后又推开桑青,闷声道,“你,你哪里疼?” 桑青的右眼死气沉沉,齐芜菁看得心里一紧。鬼使神差地,齐芜菁问:“你能看见我吗?” “怎么办?”桑青吓唬他,“我瞎掉了。” 齐芜菁看他插科打诨,却仍旧很不安。他怀疑道:“真的只是疼?” 桑青点点头,目光又飘向其他地方。他精力似乎难以集中,只能逼迫自己专心一点:“阿母说得对,都城的污秽太多,人看久了,便会病入膏肓,所以先从眼睛开始疼。” 齐芜菁冥思须臾,从兜里摸出一小方折叠的布帕。他摊开,里面是三颗银珍珠:“这是沮泽的贝蚌产出的珍珠,先前你们说有明目的效果,我起初还不信呢!没想到这几日大伙儿频频发昏,鹰王就将这珍珠贴在他们的脑袋上,一个时辰不到便清醒了。后面我才知道,这是药蚌生的珍珠,和寻常珍珠不一样,好厉害。你也试试……嗯,你好高呀,蹲下来点,哪只眼睛疼?” 桑青顺从地蹲下身,他用左眼定定瞧着齐芜菁,而后说:“右眼,贴右眼吧。” 第60章 脏莲台 “莲台沾了血,他是个脏佛!”…… 那颗珍珠嵌在桑青眼下,像一滴悬着的眼泪。 齐芜菁心下惶惶,在许久的将来,桑青也戴着这颗珍珠出现在宫堡的地牢里……原来,这颗银珍珠是他亲自给桑青贴上的么。 桑青又走了。 雪狼的身上多了很多伤痕,它变得苍老疲惫。 和桑青一并离开的,还有队伍里的所有活人,他们被草原和森林的泥土拖住脚,就此落叶归根。 齐芜菁一言不发地坐在原地,看向身后来时的脚印变成红色,每一步都是一具骸骨,然而旭日东升,草原的尽头其实已并非天涯。 齐芜菁将鹰王埋在了那条赤金色的线上,因为她说她从小便住在太阳升起的地方,若是老了,也要长眠在红日之下。 齐芜菁做完这些,没再耽搁。他手里握着鹰王送的匕首,往回走的过程里将沿路暴露在外的尸骨捡起来,做成了一双骨翼。 他要追上桑宛双。 * 哜嘈拥挤的人语热气儿似的冒出来,然而高耸的城墙却是衰败的灰黑色,上面爬满深色滑腻的植被。 朗日当头,都城却仿佛身处雨季,陷入永久的潮湿。 由于知晓世人崇神的风气,齐芜菁借此做了文章,用伪造的玉牌混进了都城,他戴上斗笠地同时,却撞见了这样一幕——街上的人分为两派,大打出手,头破血流。 现场充斥着吵嚷声和咒骂声,所有人的脸上都挂了彩,齐芜菁踩到了血,才发现眼前狼藉一片。 有人大声呵斥:“他当了神,就可以打人吗?” 另有人驳辩:“神明眼光长远,比尔等更具有明辨是非的能力,若不是你们杀了他的狼……” “那又如何?他拿着我们的钱,吃我们的供奉和香火,却连小小的庇佑都做不到。赋税这么重,他的莲花座却是靠金子银子堆起来的。杀了他的狼算什么?我还要杀他呢!” 他这话一出,周围吵嚷的人忽然诡异地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人,好像他在骤然间变成了妖魔鬼怪。 “你,你疯了?!” “天啊,神可是会降下神罚的。” “他虽无能,不庇佑大伙儿,却可以叫你我好看的啊!你糊涂!快呸呸……前面就是神宗的走狗,当心让他们……” “他比从前那些招摇撞骗的神宗有用多了!他年纪小小却竭力所能做了那么多,你们为何偏偏视而不见?!你怎么敢说这话的?” “为何不敢?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为了供神供神宗,家里的人都死光了!我饭都吃不起了,我还怕他?”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齐芜菁挤过人群,瞧见又脏又湿的地上躺着一匹削瘦的死狼,狼的颈侧还插着一把屠刀,血从尸体汩汩中流出,和另一头飞射而出的血混成一体。 血像钉锤凿铁时的火星,红色的水珠在桑青的拳头下喷溅。他目眦欲裂,凶狠地盯着下方的男人,往死里在打,任谁来劝都没用,像个丧失人性的野兽。 清雅高大的莲花台在他身后,花瓣上却是狰狞的血渍。桑青满脸都是血,他穿着花纹色彩复杂的袈裟,脖颈下挂着璎珞和佛珠,与周围人的粗布衣裳格格不入,透出一股浓浓的邪性。 “天啊,他,他不是神!神怎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像狗,像狼,像动物……佛珠都沾血了?他完全不在意吗?” “莲台沾了血,他是个邪佛!” “神宗不管吗?这是他们选出来的神啊!” “不管的,这群家伙和王座上那位是一伙儿的,一个烂德行!” “他是神,神管神宗,哪有神宗管神的道理?” “谁去救他?” “说笑呢,这个疯子,谁敢救他!” “不是不是……我是说,地上那人,快来个人救救他吧!天啊,他要被神打死了!” “神不能杀人的吧……” 众人也不掐架了,开始像蝼蚁似的瑟缩成一团,他们议论纷纷,声音传过来传过去,就是没人敢上前。 这时,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人,他压下斗笠,遮住眼睛。路过雪狼尸体的时候将那把屠刀扯了出来,又盖住雪狼的眼睛。 众人小声道:“你是谁?不要多管闲事!快回来。” 齐芜菁提着滴血的屠刀,往前走。 滴答。 他每走一步,就能听到有人在咒骂。 神昏庸,神无用。 滴答。 神懦弱,神暴戾。 滴答。 神不慈悲,神害众生。 “桑宛双。” 齐芜菁“哐啷”一声,将屠刀扔在地上。 桑青的拳头猝然停在半空,一如他停滞空白的表情。齐芜菁的声音像一场暴雨,将他身上的凶残暴虐冲刷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茫然。 “怎么搞得这副样子?”齐芜菁蹲在那滩肉泥旁,探出了地上的人还有呼吸。 桑青喉间有什么东西被堵住了,他偏过头,涩声道:“快走开,我不认识你。” 齐芜菁说:“行,你不认识我。”他伸出手,“白眼狼,那要不要跟我走啊?” 齐芜菁的手白净,桑青看了一眼,忍不住后退。他捂着自己的脸,目光里俱是无措,他身上溅满了人的血和肉,他太臭了,他不能…… 周围的神宗弟子表情微动,神可以恣睢,但不可以害怕,他们察觉出不对劲,立马祭出武器,朝齐芜菁围攻过来。 齐芜菁纹丝不动,嗤笑道:“一群老古董……” 他正待拔刀,桑青将霍然扑过来,手忙脚乱地挡在齐芜菁跟前:“都给我滚!滚开!” 齐芜菁“哎呀呀”一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少侠。”他不顾桑青的瑟缩,一把攥过桑青沾满鲜血的手,“走!” 桑青察觉神宗弟子有动作,冷声喝道:“我会回去,你们不许跟过来。” 众人目光探究,却纷纷让开一条路。他们适才在暗处用三言两语敲打,此刻却仍旧下意识温顺垂头,只用眼向上瞧着桑青。 等远离了众人的视野,桑青这才抗拒道:“你不要碰我。” 齐芜菁一手拉人,一手捏鼻子:“你现在说这话是不是晚了?” 桑青皱起鼻子:“我是不是很臭?” 齐芜菁说:“臭晕了。” 桑青心不在焉地被他拉着走:“你要带我去哪?” 齐芜菁说:“去洗澡。” “没有店会让两个血人进的。”桑青终于找回了一点理智,“去我的住处。” * 屋子里热气袅袅,像是时常有人来浴房中打理,池面上还铺着白玫瑰的花瓣。 齐芜菁二话不说,拉着桑青一起跳了进去,两人将水花砸至房梁,齐芜菁从水里咕噜半天,倏然冒出个脑袋靠在浴池边上,舒服了:“终于……这几日我没日没夜地赶路,又是雨又是泥的,脏死我了。” 桑青身上的血被褪去,他恢复了那副干净的模样,露出眼下那颗珍珠:“是吗?” “是啊。”齐芜菁架着双臂,“你根本不知道用两条腿跑有多累,而且路上还有野狼,我不像你会狼语,他们追着我咬,险些咬伤我的屁股,坏家伙!” 桑青闻言,这才粲然笑出声来。他的情绪在齐芜菁声音里变得平和:“是你跑太慢了。” 齐芜菁不置可否:“我还按照鹰王的办法爬了树呢!没想到它们也会爬树,真不可思议。”他模样神气,哼道,“但是我会飞,它们就拿我没辙了,然后我又险些和猎隼撞上,草原的风怎么乱吹呀。 桑青失笑,他沉寂地坐在离齐芜菁很远的地方。 齐芜菁喋喋不休:“鹰王已经在草原尽头扎营了,但我不会这类活儿,总是捣乱干坏事,所以她派我来寻你,让你不用找什么药了,大伙儿身上的病都快好了。” 桑青“嗯”了声。 须臾后,桑青平静地说道:“谢谢,不过我其实已经知道她死了。” 齐芜菁忽而抿紧唇:“哦。” 桑青说:“无青。” 齐芜菁道:“嗯?” 桑青淡漠道:“你也离我远一点。” “嗯?齐芜菁说,“凭什么?” 桑青愣了瞬,生硬道:“都城太奢靡了,我过得很好,我已经瞧不上草原了,那是野人住的地方。” 齐芜菁露出个非常困惑的表情,他仔仔细细将桑青看了个遍,而后没忍住,笑得人仰马翻。 他倒在水中,四处漂,将花瓣和水花拍得到处都是。桑青一惊,担心他溺水,赶紧踩进池子中央,将人托着。 齐芜菁笑得喘不过气,他从水中翻过身,还在笑:“好烂的理由啊,谁教你这样说的!笑死我了。” 桑青没觉恼怒,反而也跟着笑。他将齐芜菁一路拉回池子边,又正色道:“你不问适才的事,也不问我是怎么知道鹰王的死吗?” 齐芜菁道:“你连那种烂谎都敢编,我若问了,听到的反而是假话,这就很没意思。” “那就听点有意思的。”桑青点着自己眼下的那颗珍珠,“是鹰王自己告诉我的,我看见她的魂魄了。像这样……” 他取走眼下的那颗珍珠。 桑青说:“我取下它,就能看到鬼魂和邪祟,他们全部都来找我,和我说话,只有我能看得见。无青,我也是邪祟。” “这么可怕?”齐芜菁并不讶异,只说,“那你还是赶紧贴上为妙。” 桑青说:“你怎么不怕?” 齐芜菁眼睛一转:“我怕啊。” 桑青说:“你今日看到了,我杀了人。不,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了,我把他们的头砸烂还不够,我还想把他们的肠子和心都掏出来,你知道我有多恶心,我是个怪物。”他露出从未有过的冷漠,“你若不走,终有一日我会发疯,将你也杀了,开膛破肚,剥皮抽筋。” 齐芜菁其实半点都不怕,他杀的人也不少。此时的桑青和他比起来,甚至算得上有良心。 这时的桑青若知道他还做过弑神弑父弑君弑师长的事,必定会大跌眼镜,还不知道谁怕谁呢。 齐芜菁心里囫囵,沉默了会儿,说:“你真想我走?”他没听到桑青的回答,从水中起身,“那行,等——” 他这个“等”字还没说完,便被人“哗啦”拉进水里。桑青将他摁在怀中,喘息急促。 “我不想,别走,别离开,我要疯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火烧狼 “是不是下次还想亲我?”…… 桑青收紧双臂,他躯体空空,仿佛要将齐芜菁重新变为他的血肉。 齐芜菁出了点汗,他拍拍桑青的背,闷声说:“喂,你抱得好紧。” 桑青将头搁在齐芜菁的肩上,只说:“痛。” 齐芜菁一顿:“眼睛么?” “背。”桑青说,“还有心。” 齐芜菁扶着桑青的肩,将人推开。桑青的内衫紧贴着胸膛,露出两道十字型的伤,被水泡过后口子咧得更开,白肉外翻,却已经流不出血。 齐芜菁目光坦率,他盯着伤,桑青就盯着他,目光翻搅,情绪不明。 齐芜菁说:“转身。” 桑青依言转身,露出后背的累累伤痕。这些痕迹有的来自于刀刃,有的来自于鞭绳,还有的来自于烙铁,虽已有愈合的趋势,但其狰狞程度却让人很难不去想象曾经的溃烂。 齐芜菁脸色都变白了,他却佯作轻松道:“钢筋铜骨,不过瞧你日子过得确实舒坦,这种伤都能养好。” 桑青回过身,他说:“没好。” 齐芜菁淡声道:“都是今日那个人伤的?不对吧,他被你揍成那样,压根不是你的对手,既如此,他又怎么在你跟前杀了那拉?”齐芜菁情不自禁将目光落回到桑青的胸膛,“我瞧都城里的人都站你拳头下的那个人,你呢?这么可怜,要我为你做主么?” 桑青答非所问:“你心痛么?” 齐芜菁抬眸:“什么?” 桑青蓦地将齐芜菁的手摁上自己心口,神色认真:“你会为我心痛么?你看,我受了这么重的伤,流了很多血。我日夜都在痛,痛的时候我就会想你和阿母。我被这片秽土拉着下地狱,变成了怪物。” 他借用齐芜菁的手将伤口摁出了血,却发出满足的喟叹:“我不想你痛,无青,可对不起,我好渴望你现在的表情,我想你可以很在意我。” “啊……你这家伙果然本性难移啊。”齐芜菁淡淡瞧着手里的血,又看着桑青,“看着我,听我说,够了,可以放手了,好吗?血流出来,这澡白洗了。” “没关系。”桑青听话放开了手,他胸口溢出血丝,“很快就不会流血了。”他在水下牵着齐芜菁,倏而说,“那拉脖子上的刀,是我砍的。” 齐芜菁挑眉:“怪让人意外的。” 桑青道:“十恶不赦吧,你还要为我做主么?” 齐芜菁道:“看情况,接着说。” 桑青背靠池子,望着房梁:“今日地上那人是这一片的霸王,他们家虽然是屠夫,那把刀上沾的却不止牲口的命。朝廷派神宗出面调查,我便跟着在这一片扮演观音,只不过他看见我,便用刀打起了我的主意。他听了一名老儿的话,认为宰了我,吃了我,自己便能成神。” 可这人压根打不过桑青,便将心思放在了那拉这匹老狼身上。 “他用毒药折磨那拉,借屠刀施以凌迟之刑,那拉身上还有数不尽烂疤,火烧的。起初我并不知晓,直到有天夜里,我忽然听到那拉躺在我身侧哀嚎,我看见它流泪吐血,听到它悲鸣祈求,让我保佑它不再受折磨。于是我将整个都城翻遍,找到了它,然后一刀砍死了它。”桑青情绪难掩,他说,“那拉陪了我十八年,我报以它屠刀。” 桑青找到了罪魁祸首,于是便有了今日这一幕。可都城里的人自诩高贵,瞧不上一条老狼的性命,以牙还牙本就是人之常情,但桑青有了“神灵”之名加身,世人对他的崇拜像一把火,将他捧高,也能将他烧死。 他的任何作为会被无限放大、曲解,人可以杀生,神不可以,否则就是屠杀,就是不仁慈。 桑青嗤笑道:“没错,他不过杀了一条老狼而已,那拉寿数本就不剩几许。都说人命关天,草原儿女为了活命也食神血肉,可我为了泄愤,竟想将他开膛破肚。”他偏过头,笑意染上落寞,“就这样,你还要为我做主么?” “你用赤手空拳对付他,分明是他技不如人。”齐芜菁思索须臾,“我的心是偏的。” “偏向我么?”桑青笑了下。 “宛双啊……”齐芜菁忽而捧高桑青的脸,“有时候慈悲和杀戮并不相悖,恶鬼留在世上,反倒是罪事一桩。若是我,我便拿着刀,一刀一刀讨回来。” 桑青眸光微动。 齐芜菁双手握住他的手,要他攥住虚无的武器:“我宁愿你一叶障目,此生昏聩,也不愿你慈悲到握不住刀,沾不了血。” 不要做神。 桑青说:“我是神。” “你是你自己。”齐芜菁道,“这是你教我的,如今我再教给你。要听我的吗?” 可以改变。 齐芜菁知道过去无法重塑,但他既然瞧见了豁口,又怎么抵得住诱惑不去试着做些改变。 若是桑青不成神,便再也没有三千界,没有不周城,没有诡神,也没有神坛堕落,丹无生和洛蛟更不会死。 桑青倏而说:“无青,你的手在抖,你很冷么?” “世间污浊,众生愚陋,不辨鬼神。”他们的长发交错在一块,齐芜菁一字一句道,“你不要成神。” 桑青沉默须臾,笑了:“你不喜欢,我就不做神了。不过做观音有很多钱,我扮演得很好,他们一直选我。我只需要坐在九尺莲台上装装样子,聆听众生的愿望,然后坐着轿从众生头顶跨过,这样我们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钱,我们可以每日泡汤。”他抚摸着齐芜菁小臂的瘢痕,“等凑够了钱,将你的病养好,我们就回草原。” 桑青将来由与未来都道明了,齐芜菁却并不安心。他反抓住桑青的手,觉得此刻的桑宛双像捧在手中的雪,融化极快,正无声无息地从他指间流走。 齐芜菁摇摇头,将烦恼晃走。他整理好心情:“我夜里有事情,不能陪你了。” “你骗我,你适才说了不走的。”桑青用头发缠绕齐芜菁的手指,状似无意般说道,“我夜里一个人很痛,他们都会来找我的,我睡不着……” 他声音低落,好可怜,仿佛不是不陪他,而是不要他。 齐芜菁道:“嗯……嗯?” 齐芜菁凑到桑青跟前,捧高他的脸,觉得这人特别有意思:“你怎么不看我呀?” 桑青道:“薄情眼,我一看你就心痛。” “喂,这是什么歪理?”齐芜菁被他勾得坏心眼直冒,“哗啦”一声,齐芜菁翻身撑在桑青之上,用双臂攀着池子,“那你现在看看我,还薄情么?” 他和桑青从来都有体型差,即便齐芜菁不说,也难以掩盖他狼狈支撑的事实。他奋力和桑青保持距离,身体却已经挨到了一处。 桑青委实太高大。 桑青原则至上,不为所动,索性闭了眼。 齐芜菁说:“哇。” 齐芜菁哼道:“那我走咯?” 桑青上过他这招的当,却仍在察觉到胸前一凉的同时,慌着将人拉了回来。齐芜菁被他揽在怀里,彻底坐在了桑青身上。 “无青。”桑青呼吸一滞,“别动……” 齐芜菁骤然贴近,亲了他一下。 桑青目光颤动。 齐芜菁瞧见他愣神,哈哈大笑,三千界可没有这么纯情。然而这个姿势太微妙,齐芜菁在桑青逐渐发暗的眼神下变得有些热。 两人目光相撞,桑青说:“想要。” “你说要就要,”齐芜菁向后退身,生硬道,“只准亲一下,没了。” 然而很快齐芜菁便意识到没有狗链的难处,这条狗根本不听话。齐芜菁急促的“不要”没有阻止桑青的进攻,他被桑青摁回怀里,以一个随时会滑落的姿势坐在其身上。 而后,桑青忤逆了“只准”,也打破了“一下”。 他脑子里只有“亲”。 齐芜菁双臂下滑,自然圈住了桑青的脖颈。他被桑青摸着后勺,在水汽弥漫的闷热空间里接吻。 桑青不准他换气,也不准他说“不准”。齐芜菁的舌被他呷住,旖旎的水声中混杂着齐芜菁含混不清地“唔”声。 怎么这样! 这些声音大部分源自疼痛,齐芜菁发现这家伙根本不会接吻,只想把他被亲晕,都不管他死活了。 齐芜菁被亲得脑子大乱,开始乱念口诀,企图召出那条狗链:“够了……别亲了……” 桑青听不懂“不准”,却听得懂“别”,齐芜菁说“别亲”,他就亲得很厉害。 这家伙! 齐芜菁说:“唔……痛。” 桑青充耳不闻,亲他。 齐芜菁说:“竟……咬……嗯……狗变的!” 他口齿不清,话语都被桑青咬碎。桑青力度不减,他掌着齐芜菁,让齐芜菁坐上自己的腹。 滚烫的触感向上蹭过齐芜菁的臀,而后紧贴在齐芜菁的尾脊处。齐芜菁吓得不轻,他已经有了求饶的趋势,仓皇喊道:“小狗!” 这声犹如救命,桑青终于不亲他了,改吻他的脖子。 齐芜菁身子发软,衣裳滑至手肘,露出通红的身体和脖颈。他眼尾不知是泪还是水汽,垂着迷蒙的视线看桑青:“小狗,天快黑了,不能再……” “可你抵着我。”桑青从下向上看他,“你说不能,是在撒谎。” 齐芜菁道:“我不是,我没有。” 桑青忽然咬住他的颈侧细肉,激得齐芜菁险些泄身。齐芜菁攀着桑青发抖,他缓过劲儿,怒眼看着桑青,高声道:“你这次亲完了,下次就没有了!” 桑青又凑过来,齐芜菁连忙捂住他的嘴:“真没有了!” 桑青道:“你阻止我,是不是下次还想亲我?” 他偷换概念,齐芜菁为他的无耻感到震惊,但教主很快回味过来,他若不应下,今夜可得没完没了了! 齐芜菁轻咳了声,勉强道:“……嗯!所以你听话一点,好吗?我不撒谎,我才不会出尔反尔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像阵风似的逃出池子,齐芜菁火速穿好衣服,声音被落在后面,“我走啦,明天见哦血观音!” * 没有人知道火是从什么时候烧起来的,众人围在塌得只剩半爿的房子前议论纷纷。 这房子是屠夫的,他家一半是屠刀,一半是各种牲口的尸体,这些年他靠屠杀赚得盆满钵满,又凭自个儿的霸道在这一带站稳脚跟。 但是一把火,所有东西付诸东流。 万幸,人没烧死,屠夫一家被人从半夜摇醒,妻儿都跑了,只有伤势惨重的屠夫本人被房梁砸断了腿,雪上加霜。 忽然,有人“啊”了声,像是得了什么新鲜发现。 黑黢黢的地上躺着一个玉做的狼面具,面具四分五裂,裂痕却像是诡异的咒文。屠夫说:“这,这是恩公留下的!” 有人讶然:“张老五啊,你的脸被谁打了。” 张老五道:“是恩公,恩公教训了我,不……是恩公救了我。” 一人问:“那到底是救了你还是打了你呀?” 张老五“哎呀”一声,全盘托出。 原来昨夜走水前,有个戴狼面具的黑袍人闯了进来,告诉张老五他是来救他的。黑袍人手底下有个门派,专门和神宗作对,这个头儿还杀过不少神呢! 张老五白日险些被神给打死,此刻听得这话简直五迷三道,像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张老五随即觉得不对:我都快被打死了你才来救! 恩公告诉他:我不是什么神都杀,但却绝不会放过一只鬼。你现在已经是鬼,所以我要杀了你体内的鬼,让你重回正道。蠢货,这还不算救? 张老五看见他掏刀,吓尿了,忙说“对不起”,不该杀那匹老狼!恩公说,孺子可教,扇几巴掌换你一命,这赏你接不接? 张老五哪儿敢不接,他忙不迭点头,紧接着火烧起来,他的妻儿不知何时已经在屋外了。张老五手脚并用往外爬,恩公鼓励他爬快点,还会告诉他火烧到哪个地方了。 哈哈。 恩公笑他,夸他像狼。 张老五哭出来。 我做了孽,居然还遇到了这样的好人。他在恩公的指引下,虽然被砸断了腿,但却捡回了一条命。 众人听完,神色怪异:“你有病吧?万一这火是他放的呢?又或者是那观音蓄意报复,毁了你家业呢?” 张老五擦汗:“不,不,他是好人,他们都是好人,恩公还为我修了腿。” 众人哑口无言,只觉他疯了,全都拂袖而去。 然而这时,若仔细看,会发现有一缕傀丝在日光下闪烁,傀丝的另一头拴在张老五的断腿处。 若仔细听,会听到张老五的断腿正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傀丝一动,他这条腿就能被连骨带肉一起卸下来。 哈哈,真乖。你记住了吗,我们是平等的。 张老五对房子半点不心疼,全是对捡回命的庆幸。因为他有话藏着没说,当初那匹野狼就是被他丢进火炉里烧断了腿,而昨日夜里,他亲眼看见恩公的影子投在墙上,是、是一头狼! 齐芜菁蹲在屋顶晒太阳,他心情畅快地拨动那根傀丝,被对面恐惧的颤抖给愉悦了。他眯起眼睛,抓住空中乱飘的树叶。 “树叶”立马发出声音:“火放完了,什么时候回家?” 齐芜菁用二指夹着这片树叶,没瞧见上面的眼睛。他认定桑青看不见,便随口胡诌道:“快到了,昨日那里。” 桑青说:“好,你等我一下,我在路上买吃的,你要吃什么?” 齐芜菁随口菜名,他懒洋洋的,只想晒太阳。 桑青道:“好,我已经快到了,你不要乱跑,我眼睛受伤了,很容易找不见你。” 齐芜菁应声道:“嗯。” 然而他坐起身,却瞧见长街那头飘来一座莲花台。 桑青端坐其上,众生踉跄着跪下去,他平静地睁开眼。 第62章 佑万灵 然而世间没有神,他也不是神。…… 骗子。 齐芜菁曲腿坐在房顶,瞧着下方来往的人流。 这些人昨日还对桑青报以怨怼,今日却仍要跪身求他庇佑。他们跪成一列长队,等待载着神明的莲花台从他们头顶跨过。 他们跪着桑青,哭声四起,仿佛桑青是一块腐朽的碑。 桑青的袈裟鲜妍,好似孔羽做的霓裳,他垂着眼,将脚下的累累人背看了个遍。神宗弟子分行在两侧,向桑青递过来一把长柄大刀。 不似无相刀凶悍,却已有了无相刀的雏形。 莲台停住,桑青一手拿大刀,另一只手却伸向一旁。 神宗弟子立马胳膊怼胳膊:“搞什么名堂?让你准备的酒呢?快给他!” 另一弟子后知后觉,朝桑青递了个酒葫芦:“让他演观音,又不是真做如来,搞得花里胡哨……” 桑青接过酒的同时,拿余光瞥了弟子一眼。 就一眼,竟令两名弟子骇然垂首,不敢直视:“住口。宛双君是朝廷钦点的神灵,各宗门宗主都一致同意,轮得着你在这里蛐蛐?日后若是遇上不祥,你照样得跪这儿求他驱除灾病呢!” “呸呸呸,怎么说话呢?我铁定无病无灾过完这辈子。再说了,我根本不信他,还不如让我去祖坟多上两炷香呢。” 和他一样想法的人很多,他们其中的大部分并不指望桑青能显灵,只求心中有个寄托。 可排在最前面的几位不是。 第一位是抱着老母亲的女人,她在鱼市上卖鱼,还未来得及脱下杀鱼的围裙,就这样带着一身血腥跪在桑青跟前。 老人瘦骨如柴,面色浮现一种灰相,她躺在女人怀里,却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抬手为女儿擦去眼泪。女人抱着神志不清的老人一起磕头,她慌了神,却一言不发。 桑青喝了酒,面无表情地挥舞大刀,斩落在母女二人的身侧。 莲台跨过这对母女,桑青又瞧见一对父子。 这对父子更有意思,俩人都是光头,头顶只有几根枯草似的黄毛,瞧上去很滑稽。 桑青似乎被逗笑了,他仰高脖颈,将酒葫芦里的酒一饮而尽。清透的酒露洒落,顺着桑青的下颌往下滴。 这条长队无穷无尽,无数背脊像是延绵高山拱起的峰顶,也仿佛是滚滚浪潮。震耳哭声既是翻越山脊的长调,也是波涛的怒号。 桑青被酒灌得醉醺醺,坐在莲花台上却稳稳当当他瞧见一双双跪地的双膝,一路笑。 “哐啷。” 酒葫芦骤然滚落在地。桑青歪斜在莲花台上,懒懒伸出手,新的酒壶递上来,神宗弟子似乎习以为常。 ——对苍生苦楚习以为常,对神灵漠然司空见惯。 神座跨过重重脊背和头颅,桑青目光涣散,他瞧着前方,不愿垂首。齐芜菁心情没来由地烦躁,莲花台逼近之时,他跳下房顶,回到昨日的住处。 他换了个屋顶晒太阳,等待日暮之时,齐芜菁才终于瞧见了桑青的影子。 桑青手里提着食盒,步伐轻快。屋舍大门敞开,桑青在临门之时顿住步子,长叹声:“我好累啊。” 他这声像是个信号,一张脸陡然从上方倒挂而下。齐芜菁语气不善:“干吗去了,我快睡着了。” “我正要和你说。”桑青弯腰,和齐芜菁碰了下额头,“你快快进来,听我讲今天的趣事。” “且慢。”齐芜菁伸臂拦住桑青,“你身上有味道。” 桑青说:“我出了汗,正要沐浴。” 衣带纷飞,齐芜菁轻巧落地。他伸手拍了拍桑青的后颈,桑青便会意,弯下身子,任他闻。 齐芜菁满腹疑惑:好奇怪!喝了那么多酒,居然一点酒味都没有。 桑青看他的表情,不禁好笑:“你饿了,便想吃我么?” “嗯?是啊!”齐芜菁蛮不讲理,“血肉只许给我一人吃,你答不答应?” “求之不得。”桑青将人牵进屋内,闲聊似的,“不过倘若你分食了我,其他人便不够了。” 齐芜菁坐在桌前,没听清后半句:“你说什么?” “没什么。”桑青神色自然,将打包好的餐食一一摆出,“我跑了好些店才买到这个红酥皮裹虾,耽搁不少时间呢。” “好啊。”他刚一坐下,就开始大快朵颐起来,随口一说,“有什么趣事要讲给我听?” 桑青瞧他大口吃饭,心里很满足,紧绷的神色也终于得了舒缓:“我今日买餐之时撞见几名弟子,我听他们说,现如今宗门内部大乱,他们为聚拢民心,亲手捧了一位野神,没想到这名野神的势头竟盖过了宗门,你说好笑不好笑,如今各宗门——” “我有个想法。”齐芜菁咬下排骨,漫不经心地打断道,“你想逃么?你不是一直想逃么,我们逃吧,好不好?” 桑青道:“你要带我走?” 齐芜菁点头:“我带你走。” 桑青笑问:“这算私奔还是殉情。” 齐芜菁默了瞬,而后道:“我原本想都答应你,但如今我却只想你我好好活着。”他咬着筷子,“从前你问我千百遍,如今我准了,你要不要?” 桑青目光迷离,似有些醉意。他其实没喝酒,他在外喝得够多了。此刻他不需要醉,却觉得齐芜菁比醉更不真实。 桑青说:“你哄我。” 齐芜菁说:“我们私奔。” ——私奔。 桑青被这两个字咬住了神智,沉酣在一场美梦里。然而摇晃间,他却听见自己胸前璎珞和佛珠的撞击声,桑青终于从醉酒中睁眼—— 游神还未开始,也就无法结束。 落雨淅沥,溅湿了他的鞋,可只有一点,他坐在神轿之中。桑青下意识捞起腰侧的酒葫芦,可里面已经空了。 “酒……酒呢?”桑青四肢发冷,“拿酒来!” 弟子道:“神、神灵大人恕罪!酗酒伤身,况且 ……今日游神的酒已经被、被……” “被我踹了。” 那声音自不远处的房顶传来,齐芜菁是雨中一抹红。他抢了桑青的袈裟,扯烂他的佛珠,却还是没能阻止桑青坐上那座莲台。 齐芜菁这次没带面具,他淋着雨,冲前面喊:“桑宛双,今日雨这么大,老天都在劝你回头,你先前拒绝了我,我再伸一次手,你要不要跟我走!” 桑青隔着雨瞧他,嘴里却在说:“给我找酒来,酒。” 神宗弟子惶惶听从。 齐芜菁跳下房顶,一步一步透雨而来:“桑宛双,雨太大了,今日不会有人来跪你的。” 桑青头痛欲裂,他撑着膝盖,浑身都在发抖。 酒、酒…… 街上空无一人,大雨磅礴,冲刷着齐芜菁手臂上的瘢痕。他身姿孤勇,手里拿着鹰王送的匕首:“桑宛双,没有酒了,你清醒点!你是人,不是神,从那个破台子上下来!” 桑青耳边听不见雨声。齐芜菁在叫他,很多人都在叫他。桑青低低笑叹:“走吧,你走吧……” 齐芜菁握紧匕首,警惕从四面围困而来的神宗弟子。 弑神这事儿他常干,劫神却是第一回。 齐芜菁说:“你是我的,我要带你走!抬起头,小狗……抬头看我。” 桑青喘息急促,他闻声抬头,却瞧见跪在他跟前的第一个孩童。 ——雨倏然不见了,这天是个响晴日。 桑青坐起身,然而头痛却丝毫未减。 小孩跪着磕了个响头,他模样稚嫩,作揖和求神的动作都是从大人那里照猫画虎,偷学过来的。 他对桑青说:“求求神明,保佑我的病快点好起来,保佑妹妹可以快点长大。” 桑青问,为何要这样求。 然而他听不见桑青的问话,因为小孩求的是桑青的神龛。 小孩插了几炷香,双手合十:“如果天下没有大夫可以治我的病,那就让妹妹不要太伤心。她太小了,这么小不可以失去哥哥。” 桑青不在此处,却听得见他的问话。桑青点头,问,什么病? 小孩太小,不懂忌讳,香都是捡的别人烧断的。他今日来庙里,全程都在瞎琢磨,但他不怕顶撞神明,因为别人总说,这位神面慈心软,是不会怪罪众生的。 小孩上完供,便转身跑开。 他衣衫破旧,后脑出已经长满了白色的瘢痕。 桑青说,你求对人了,这病我会治。 ——“不想治病。” 齐芜菁道:“也不想吃药,其实不必费神,我不会死的。” 桑青“嗯”了声,没说不信,但他坚持将药粉碾碎,拌进糖水里:“无青,你近日不要出门了,都城里有的人病未好,也撺掇着你的病好不起来。” 齐芜菁伸出手臂,任他察看:“今日又下雨了,黏糊糊的,我不喜欢这里,什么时候能走?” 桑青吹过勺子中的汤药,送至齐芜菁跟前说:“很快了,你吃了药就……” ——“就会好的,吃了药就会好的哥哥。” 雨停了。 燥烈的阳光晒在草席上,男孩儿面色惨白,瘢痕几乎覆盖住他所有健全的皮肤。 药是桑青亲自采的,当初药石宗治疗这类顽疾便是按照这类配方做的药。桑青将药和钱都送到这间房子的门口,那日正天朗气清,他听到两只小孩欢呼“神祇显灵”和“神主万岁”。 万岁么…… 桑青坐在神座之上,这话传至耳边,竟让他有些撑不住身子。 女孩不顾男孩的呕吐和抗拒,仍执拗地给男孩喂药,然而药水喝一半撒一半,女孩落了泪,有些发怒和崩溃:“这药是神药,你不吃怎么会好?!你想去死吗?!” 桑青听到一切,看到一切。 他催促道,对,听你妹妹的话,快点喝药。 女孩说:“吃了就会好!哥哥我求你了,让我救救你吧。” 桑青也说,小孩,让我救你吧。 让我救一回人吧。 ——“算了。” 天上轰鸣炸响,那日雨似浪,他说算了。 齐芜菁有一瞬间的懵腾,他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桑青支着脑袋,疲惫不堪:“我说算了,无青。” “你说的?”齐芜菁握刀的手用力到泛白,他道,“……算个屁。没人能命令我,也没人能叫我‘算了’,桑宛双!” “我在。”桑青强忍疼痛,坐直身体。 大雨悲鸣,齐芜菁攥着刀向前:“我讨厌你喝酒,讨厌到我想杀了你。” “我们不是敌人,无青。”桑青招手,他耳垂下的银环便晃悠悠,“不要淋雨了,我今日好累,可以不要让我痛吗?” 齐芜菁重复道:“我最后说一遍,跟我走。” 桑青笑,自嘲道:“你今日说了好多‘最后’。” 齐芜菁道:“我……” “既是最后……”桑青背脊紧绷,他像一尊人造的塑像,连情绪都被缝在躯壳之内,“那我就,不骗你了。” 他抬起眼,想看清齐芜菁的脸,却只看到一团模糊的红。齐芜菁的身影都融化进了雨里,桑青叹道:“我早就是神了,无青,我骗你的。” 齐芜菁的身体僵硬了瞬,但他随即道:“好,好!你骗了我,也情理之中。不过就是没有做到改变过去而已,一切保持原样而已,我才不怕!我今日本就是来劫神的!” 桑青目光愕然:“……为何?你不是最讨厌神么?” 音落,雨声渐响! “没有为何。”齐芜菁踏着雨,飞速奔来,“接住我,我要进来躲雨了。” 桑青还有些茫茫然,身体却已经慌忙跳下莲台,将人拥进怀里。他的佛珠被人拽着,和齐芜菁碰了个吻。 抱酒而来的神宗弟子被吓得魂飞天外,酒坛“哗啦啦”摔碎,却没有雨响。桑青充耳不闻,他抱着人,才惊觉齐芜菁在发抖。 桑青问:“对不起,让你好冷。” “我好怕。”齐芜菁捧起他的脸,颤声说,“我好怕,桑宛双,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我啊…… 我想救人,我想救世,我想救众生。 阿母,我是不是很傻? “你才九岁,能不能不要说这样成熟的话,好恐怖啊小子。”鹰王为他摘掉头发上的杂草,“不过你年纪小小,却能有这番觉悟,谁敢说你傻?一群二百五,他们读过书没有!” 桑青狐疑道:“你不骂我?你支持我?” 鹰王说:“好笑,我为啥骂你?家里有个灵童,我还烧高香呢!” 桑青不满:“你支持我,昨日怎么还将猎隼绑起来,折断了它的双翅?人家压根没惹你!” 鹰王顺口打哇哇:“一码归一码,它的朋友吃了你阿母的眼睛,我恨死它了,怎么就不能打它了!我说苍天,你长大后可不要去当菩萨如来,慈悲心都在外人身上,老娘我就要遭老罪了!” “你讲讲理。”桑青慢条斯理地说,“吃你眼睛的猎隼已经被我杀死了,就算是它好友,你也不该这样虐待它。阿母,命和命一样重,万灵平等,咱们又从来不吃鹰类而存活,你杀它,岂非违背自然天道?” “救命,不要念了,求求你不要念了。”鹰王头痛欲裂,不虞道,“难道它要吃我,而我不吃它,我甚至不能防患于未然吗?我这是自保!” 桑青说:“不对不对,阿母说得不对。” “哎呀,你真是一根筋。”鹰王推搡着桑青归家,“那我问你,倘若以后有人要吃你骨肉,喝你血髓,你却不提前自保,该怎么活下来?” 桑青信誓旦旦:“我就变得比所有人都强,这样谁都吃不了我。” ——什么最强?心么? “不是的,少年人,你的心最羸弱了。” 桑青听到声音,环伺周遭。雪狼伏低身子,随时准备扑食。 那人又道:“你家乡遭到了巨变,来都城求药,求药不成,又来求神,少年人,谁告诉你世间有神的?” 桑青跳下雪狼,他拿着都城人才会使用的长剑,循声砍断拦路的杂草,瞧见前方有座破烂的神龛。 神龛被随意放置在地上,里面的神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像是个被丢弃的废物。 “无人敬我拜我,甚至无人知晓我,做神很可怜吧?” 饶是桑青早有准备,却在听到神龛说话之时吓了一跳。 桑青蔑然道:“装神弄鬼,这把戏我在都城的戏班里见多了。” 神龛说:“哈哈,戏班子!你不正因为假戏真做,欲救世却无神力,这才来求我的吗?” 桑青没有说话。 “哈哈,我看得透你,我听过你在都城里求过我。你想成神,不仅想救你的族人,还想救……救天下众生呢!”神龛发出笑声,“世人都不明白你的苦楚,只有我能懂,因为我是神。” 桑青动摇道:“我能承载他们的寄托,却无法铲除他们的苦难,有些时候,我甚至听不清他们的祈愿。神台太高,我太远了,我只是个……是个凡人。” 神龛怜惜道:“好少年,小菩萨,我知道你,身为凡人,却做了许多。你为治病痛之人,学医采药,却叫众生死在你跟前;你为救蒙冤之人,手刃恶徒,却反受众生怨怼,诬你不慈悲;你为救穷苦之人,馈赠银两与粮食,却害得他们受小人觊觎,引来灭顶之灾……即便如此,少年,这世间苦厄之声依旧千万倍地涌向你,真神假神谁又在乎呢?你只需要显一次灵,他们便要求你显千千万次灵。 “所以你总是想,若自己是神就好了,就能十全十美,就能三头六臂,就能渡众生过苦海了,哈哈,神就该这样,你领悟到了,神可以这样!” 神龛煽动说:“少年人,我能让你成为真菩萨,叫你睁眼便能瞧见世间众生,生灵死灵都在你的眼前;叫你不仅听清咫尺,也能听清天涯的苦厄,还能让你得神力,渡众灵,享永生。你再也不是一个废人,你愿不愿意?” “如何……”桑青下定决心,“如何做?” 神龛道:“你过来,我教你几句咒,你学与我听。再饮下我的血,吃下我的肉,便可弑神了,我死过后,你便代替我,成为真神。” ——别去。 “最后一次,无青。”桑青吻了他,“这次过后我们离开秽京,后日雨停了,我随你私奔到草原尽头。” ……但雨还在下。 齐芜菁擦干身子,却蓦然一惊。那些瘢痕不知何时竟爬满了他整条手臂! 不,不不不…… 齐芜菁被吓到了,他拿起帕子狠狠擦拭,将手臂都擦破了皮,那些瘢痕却仍旧赫然印在手臂上。 齐芜菁僵滞在原地,这一瞬他想到了鹰王,想到了一路同行的所有人变成尸骸的模样。 不可能,他绝不会死! 这里是三千界的过往,他怎么会死在这里? 齐芜菁骤然惊醒,帕子掉落,他顶着雨,仓皇追撵出去,只瞧见个着袈裟的背影。 别去……父亲。 桑宛双! 大雨磅礴,齐芜菁从雨中穿回室内,翻箱倒柜地找神龛、神像……哪怕一个木雕也可以,然而什么也没有。 齐芜菁神色慌张,急得掉眼泪,胡乱双手合十:神明在上,我在求你。桑宛双,你能听见众生,也能听见我对不对,可恶,别去,我要你回来,别去…… 不要成为神。 不要成为三千界。 他的祈求声到达桑青的耳边却微弱得可怜,在惊涛骇浪的苦楚众生里翻不起一点波浪。 天下信徒太多了,追崇桑青的宗门和信徒成了失控的狂风。 有人虔诚,有人盲从,有人图他慈悲,有人贪他灵显,有人求命,有人求财,有人敬他高不可及,有人畏他神权盖世…… 齐芜菁眼泪断了线:可恶。谁把我送这儿来的,是你吗三千界,我不玩了,我要回去! 这不是九衢尘,这是炼狱所。 我不想死,我从不想死,我还没有救你,为什么总是要我常别离? 雨还在下,雨一直在下,雨停不了了。 一场又一场暴雨过后,桑青的庙宇遍布世间。他只需要坐在神位上,无论神位在哪里,万灵都在他的眼前和耳边。 神啊神。 求无病痛,无灾厄。 求家国长在,无战争苦难。 我想活我好痛我不要死我不想分开我怕砍头我女儿没了求安康求顺遂求平安求长寿求鸿达求求求求求神显灵! 求神显灵! 桑青坐在高位,长叹一声,泪流满面。 ……他没有得到神力。 然而每一言每一语针似的插入他的颅内,昼夜不歇地凌迟他。 让他听尽众生苦难,却又无可奈何。 为何,为何?这是惩戒吗? 难道慈悲也是罪么? 桑青不明白,他拿过酒,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只有如此,他才能做神,否则他连自己都做不了。 桑青要听,便会落泪,他要看,也只能落泪。眼下的珍珠再也无法压制铺天盖地的生灵,桑青睁开眼睛,便是众生佝偻的脊背,下跪的双膝。 啊…… 神。 有神吗? 求你显灵。 帮帮我吧! 然而他知道的,他最清楚。 世间没有神,他也不是神。 第63章 倒观世 众生跪在他跟前,邪祟亦在他跟…… 成神的代价是什么? 神龛没有立马回答,它神神叨叨地重复说:“得神力,渡众灵,享永生。哈哈,少年人,代价随心,要看你如何看待。” 桑青又问:“你要我弑神?为什么,你不想当神了吗?” 神龛道:“不错,我不想当神了。我从前听闻世间还有许多我这样的人,或者说,神……于是我踏破铁鞋,将世间翻天覆地找了个遍,最后发现,成神的人只有我一个。众生啊……众生拜的都是自个儿想象出来的神,其实也就是他们自己。” 桑青听出言外之意:“你想死。” “我想死。”神龛没有否认,“我活了太久太久,久到我身边已经一个人也没有。孤独啊……所以我说,这世道竟荒唐至此!应当让拯救苍生之人位临神位,而并非我这种……”它言尽于此,最后只说,“我一直在等你这样的人,你来当神吧,好不好?” 想想那些困顿和恶疾,想想人间八苦,想想生灵涂炭…… 于是桑青点头,说:“好。” 桑青吃了神龛。 其中的那尊塑像用的是烂肉身,流的是黑骨血。神龛会痛,但它偏要大笑!命若悬丝,这是它千万苦海的尽头,骨肉侵蚀的滋味竟令它如此痛快。 那笑声回荡,令桑青从梦里醒来,他强迫自己清醒了点。 桑青吐了酒,仍漱不净口中的腥味,下了神台后他又提前去沐浴焚香,将袈裟佛珠耳珰全脱了。 下了莲台,他不是神,他着便衣,挺直脊背,隐匿在众生里,又成了众生。 雨还在下。 齐芜菁没感受到痛。 他甚至还能闻到雨中飘来的酒气,齐芜菁站在檐下,百无聊赖地玩着机甲小虫。 “哐当。” 食盒遽然打翻在地,化作一地狼藉。 很快,雨中闯来一个人。齐芜菁“哎”了声,还来不及扶,桑青已经踉跄着摔倒在水中,他的长发不停滴水,脸色白得像伥鬼。 嗯?这在干吗?怎么这么狼狈? 齐芜菁撑过伞,要去接他。岂料桑青却径直略过了他,失控般扑向屋内。 桑青浑身战栗,近乎发狂,他的声音嘶哑、无助、绝望,令齐芜菁想到濒死的狮王,也像遭受遗弃的幼兽。 齐芜菁随桑青的身影惑然瞧过去,终于瞧见了堂上自己的尸体,白色瘢痕覆盖全身,没有毁容,却仍旧不堪入目。 啊…… 还真死了。 不过就算这样,桑青不是能看见死魂灵吗? 齐芜菁走回屋,他像桑青从溪水看倒影那样,也有模有样地端详了自己的尸体,最后得出同样的结论:这脸真不赖。 齐芜菁蹲在桑青身侧,撑脸困惑道:“桑宛双,我们以后会重逢,你怎么还掉这么多眼泪呀?” 桑青没有回答,他怔然地坐在尸体旁,一言不发,不敢碰,更不敢问。他好冷,可他怕齐芜菁比他更冷,他想问,可又怕齐芜菁真的不会回答。 齐芜菁在左右观察间,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桑青瞧不见自己的死灵魂。 正如他所言,桑青顿悟般,忽然仓促摘取了眼下的珍珠。他茫然张望,喊:“无青。” 齐芜菁不禁撇嘴:“我在,喂。” 银珠摘下的一瞬,桑青跟前跪了许多人。他们无时无刻不存在于桑青的眼前,可人太多了,像深渊一样,一如桑青没有听见齐芜菁被众生凄哀而吞噬的祷告,他也同样看不见齐芜菁的游魂。 桑青说:“无青。” “我真在。”齐芜菁偏过脑袋,然而泪已经先落下来。 桑青转过身,拨开挡在跟前的累累魂魄,他祈求般:“让让……” “我要找个人。” 众生说:“神啊,求求你。” 桑青道:“我看不见他。” 众生拼命挤在他眼前:“神,我家有个女儿……” 桑青说:“让让……” 齐芜菁跟着他走:“笨蛋,不要太傻,我在这里。” 众生双手合十:“神啊,我受了一辈子苦……” 桑青哽咽道:“让让……” 众生道:“您会渡我们的吧?我听他们说,您最慈悲,最会显灵了。” 桑青道:“我看不见……” 众生说:“我们就在你眼前。” 齐芜菁去捂他的眼睛:“你好蠢,别看,别看了。” 桑青被无数游魂裹挟,他置身与众生堆砌而成的莲台上,他永远也下不了神台。 桑青麻木地垂着头,泪都是冷的,他颓然坐回齐芜菁尸体旁,一言不发,只不知所措地去捏齐芜菁的手指,那力道狠厉又混乱,他像在为自己的难堪找发泄口,又仿佛在向齐芜菁求助。 齐芜菁抹干净眼泪,也陪他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齐芜菁在假寐中回醒,然而他睁眼之时却已经晚了一步,桑青从尸体手里夺过匕首,遽然扎在了自己颈侧。 而后霍然倒在齐芜菁的尸体旁。 轰! 雨一直没停,雷声凄厉鸣响。 霹雳的白光之下,桑青倒地睁着眼,血将两个人都染得透彻腥红,但他神色平静,眼里还在无知无觉地流泪。 齐芜菁捂住脑袋,他惊魂未定,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桑青呆呆躺了会,又坐起来。他颈侧的伤口像只狰狞的眼睛,血如泉涌,然而他却死不了。 桑青再次用匕首插进喉咙,他呕了一口血出来,而后只能发出滞涩的“嗬”声。 齐芜菁吓得浑身都在发抖,他捂住桑青的手,哽咽流泪:“桑宛双,停下,你好痛,你好痛啊。” 桑青听不见齐芜菁的话,他清醒又麻木地反复将刀捅向自己,然而一次次自戕换来的,却是在覆灭性的疼痛后再次活过来。 血和躯体仿佛不是他的,他被众生的祈愿所刮分。 众生平等,众生平等。 每个生灵都平等分食他的一块肉。 因此命不是他的命,他不是他。 得神力,渡众灵,享永生。 何为永生?这便是永生。 桑青静悄悄地落泪,他拉起齐芜菁的手,玩他的手指:“……你骗我,你也骗我。” 饶是齐芜菁在一旁如何呼喊,也阻碍不了血从桑青全身的刀口里流出。 “无青。”桑青颓坐在血中,平淡道,“我在这世间,没有亲人了。” 众生怜惜道:“神明,我们最虔诚了,我们永不离开。” 桑青说:“是啊,你们不会离开。” 雷声落下,却像是戏开场的锣鼓。 神宗弟子将他从血泼架起来,无数双手将他托举。桑青垂落的发丝沾着血,红色如同游蛇一寸一寸蔓延而上。 桑青被摆弄着沐浴,换上新的袈裟,佛珠要比从前圆,还要比从前艳,桑青有些喘不过气,他垂首,瞧见自己脖子上坠的不是佛珠,而是血骷髅头。 桑青胡乱拉扯道:“错了!神不戴这个。” 有人摁住他的手,劝诫说:“屠杀和慈悲从不相悖,你是神,你做什么都可以。” 桑青怔然,拉住那人,呼吸急促:“是你吗?你,你回来了?” “你问我?”那人温顺道,“我一直都在的,神灵,众生一直都在。您向下看看,在您脚边,这就是您的众生。” 桑青心下大乱,他惨白着脸:“拿酒来!我不可不醉。” 那人又道:“不要喝酒,这酒成了您心中的孽障,你喝了酒,便瞧不清众生全貌。不要逃避了,神灵,您往前看看,您在哪儿呢!” 桑青朝下看去,忽然心脏骤停。他悬在遥遥高空,脚下是密密麻麻的头颅!吟诵声如同喷发的火山,将他烫伤,又将他吞噬。 好高。 放我下去! 桑青惊心动魄地大叫一声,他的佛珠和耳珰都在摇晃。 叮当。 遥远古刹的钟声回响,僧人撞击铜钟,低声诵念。红日浑圆似血,经文回荡,箴言变成一条条鎏金色的咒链,从天地各隅拔地而起,仿佛群龙破晓,朝着桑青呼啸涌来。 这天地间忽然只有他一人。 四面八方的咒链变成了枷锁,钉穿他的四肢百骸,令他不可挣脱、不可违悖。 痛及全身,有声音问,你还要做神吗? 桑青摇头。 那声音又说,只有成神,你才能度化苍生。 桑青嘶吼道:“可我没有!我不是神!” 那你为何死不了呢? 因为你已享永生。 做神啊,也像上天阶。你很好,竟熬到了此刻,站在了更高处。你要度众生,除邪祟,得先学会看。 好了,神灵,如今你再看看。 风吹起,露出桑青黑发中的几缕红丝,上面的血永不再褪色。血味飘过来,令桑青惊悚,也令桑青疼痛。 桑青浑浑噩噩地问:“看什么?” 音落,桑青那只看破众生苦厄的右眼骤然流出鲜血,将那颗纯洁的银色珍珠变成了血沟壑中的一粒沙。 与此同时,他看见浩渺山岚悍然失色,变为浓浊的黑烟。日照的雪山之巅上,爬满了不胜枚举的黑点,仿佛宣纸上的污渍。 那人说:这便是邪祟,也是你度化众生的豁口。 那人耐心十足,又问:现在呢?要不要做神? 桑青说:我不愿。 那声音宽宏大量:少年人,成神未满,你仍是众生。你可以选择继续当庸人。天地慈悲,准许你的选择。 桑青闭眼:就这样,让我解脱吧。 那人笑道:这样啊……也很容易。少年人,你找一个人,教他念咒,再让他吃掉你的骨血。如此,你的诅咒便传给了下一个人,你就再也做不了神,也不为众生苦难所困。 咒链却倏然大亮! 桑青脚下一空!他蓦地自最高之处坠落。斑斓的袈裟纷飞,璎珞闪着火彩,他被万千金色的咒链裹束,身体也变成了经文中的一段。 哗啦。 咒链断裂! 桑青的视线天旋地转,他分不清昼夜,也分不清血泪,他倒着坠落,便倒着观世间。 而后—— “叮当。” 佛珠摇晃,桑青手握斩邪大刀,再次稳稳在了神台上。 众生跪在他跟前,邪祟亦在他跟前。 那座神龛的余音回荡,其中尽是嘲笑。 你问我成神的代价?少年人,我早告诉你了——得神力,渡众灵,享永生。 你还要做神吗? 桑青睁开眼:“我做。” 第64章 问三问 神祇身殒真的会六月飞雪,腊月…… 夜里总多寒凉,是个霜打凄草的节令。 桑青却穿得很薄,他淌着汗,在寒霜天里纵马。风和雨露都被甩在身后,桑青只管朝前狂奔。 他有了“神”力,不再是众生,可他“神”力微薄,又依旧撑不起全部众生,因此酗酒成了他塑造强大的惟一来源。 桑宛双没有承担众生祈愿的能力,但他可以骗自己无坚不摧。 忽然,桑青耳旁传来一声惊呼,梳子骤然落到地上。 桑青一副眼饧之态,他抬起眼,从镜中看到小僮诧然的神色,问:“怎么?” 小僮拾起梳子,嘟囔道:“神主,你的红发比往日多了。” 桑青醉意为消,闻言懒散笑道:“又不是白发,你哭什么?” “我怕你受他们的反噬。”小僮抽噎道,“你的信徒遍及世间,他们将性命全然拴在你的身上,若他们不幸在远方死去,却要你承接他们的苦果,但这分明与你无关!” 他说得不错。所有信徒的因果都与桑青相连,那不是生长的红发,而是死去的命脉,也是他没法庇佑众生的象征,这意味着神灵是个只会酗酒的废物。 死灵变成红发,令他在这漫无边际的一生里都无法摆脱。 桑青却不在意,反倒取笑:“小子,你还挺有良心,不过神灵之事,你知之甚少,可不要妄图揣度。” “我可同外面的人不一样,神主你说过我可以和你朋友的!”小僮重新踩上凳子,为桑青盘发,“但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逼得我只能同那些人一起瞎猜。” “嗯……你说得不错,我们的确可以做朋友,这样吧丹无生……”桑青思索片刻,又说,“你还想知道什么?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我今日准许你问三个问题。” “真的吗?”丹无生偏过脑袋,试探道,“是外面那些人都知道的吗?” 桑青提醒道:“这已经是两个问题了。” 丹无生“啊!”了声,说:“这也算!你耍赖皮!” 桑青大笑起来,浊酒之气彻底消退。 丹无生轻咳了声,一边为桑青梳头,一边问:“君主赐你神号‘渡生生’,为何不接?” 桑青听罢,露出副奇也怪哉的表情:“有吗?什么时候的事?” 丹无生大吃一惊:“你不记得了?天啊,兄弟,你怎么能不记得!你将君主派来地信使关进马厩里一天一夜,半夜你还命我学雪狼嚎叫,惊了马厩里的马,第二日那信使顶着一头马粪马尿,鼻青脸肿地跑出来呢!为这事儿,君主还打了我的屁股。” “天啊虎兄。”桑青霍然转身,“君主真是个蠢蛋,竟不知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这你还能忍住不咬他?” 丹无生道:“我要是暴露真身,神宗立马就能将我收了!说远了……我不信你忘了这事儿,究竟为何不接君主赏赐?” 桑青又闭目养神,慢吞吞踩着凳子,似乎在品味这个“赏”字。 “我适才已经说过了,他是个蠢蛋,这名字难听,我不稀罕。”桑青悠然道,“他为我赐号,我若接了,便是昭告天下神宗仍受朝廷辖制,里面养的不是为民除害的正道之士,而是为虎作伥的伪君子。到时候众生谁还敢求我,谁还信我?你知道的,我花了许多年才将神宗烂透的劣根掰正。” “我明白了!百姓对朝廷早有怨恨,却敢怒不敢言,这封号你若接了,在众生眼中你便是与朝廷这群豺狼为伍,以后大伙儿再也不敢在你跟前说真话了。”丹无生一点就通,随即又问,“神主,你的神位分明是继承而来的,又为何要欺瞒神宗弟子,告诉他们努力成神是靠修行呢?我真担心他们最后成不了神,来找咱们算账!” 桑青却不以为意:“成神么,我只需设定一个标准,再昭告天下,达者即为神。所以只要孜孜矻矻,照规则修行,他们必定会成神。世间的术法皆我独创,世间灵能皆来自我身,我既能让他们予取予求,也能剥夺他们的力量。” 丹无生似懂非懂:“那神祇身殒真的会六月飞雪,腊月炎阳吗?” 桑青道:“不知道。” 丹无生说:“不知道?” 桑青耳边还回荡着那座神龛的笑,它死之时,天地万象并未因“神”之陨落而兴起风浪,相反,弑神那日只是个很寻常的艳阳天,光与风都和煦。 桑青看向镜子,自己嘴边仿佛还有血渣和生肉。这副光景像鬼一样缠着桑青多年,不断提醒他:你不是神,别忘了,你继承的是邪祟的诅咒,别以为你走了众生之道,便能遮掩你是个邪祟的事实。 哈哈,众生还不明白自己拜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什么东西?使用邪祟之力却被冠以神祇之名的可怜虫。 桑青平静道:“不会,被雷劈倒是有可能。” “哦。”丹无生又问,“你为何时常揣着那把匕首?你不是有那——么大的长刀吗?” 桑青闭眼小憩,懒洋洋的:“你糊弄我,三个问题已经结束了。” “哎呀神主。”丹无生用哥俩好的语气说,“咱们谁跟谁呀?况且这关乎您的日常,我作为神童,问一下又不算逾规越矩呢!” “你想知道么?”桑青散漫道,“我将用这把刀行报复之事。” 丹无生从凳子上摔下来,颤声说:“报报、报复?谁?” 桑青道:“弃我者。” “你别听那些大嘴巴瞎说!邪祟也有讲信用者。”丹无生仓皇立誓,“就比如我,我绝不会叛变的!你想想,我宁愿被打屁股都没有供出你养虎为患!你,你别杀我。” “你这用词……嗯,倒是很好。原来你上学堂,竟不只是去学打架。”桑青整理好装束,从镜台前起身,“天色不早了,上路吧,水鬼在哪儿来着?” 丹无生一骨碌爬起来:“不是水鬼,是旱鬼!” ——天下大旱已久。 各方土地已经干裂发硬,庄稼粮食没有收成,也饿死了许多牲口。然而奇怪的是,大旱之初曾有人掘地三尺找水源,却意外发现最下层的土甚至干得最厉害! 没有庄稼,没有牲口,也没有水,大伙儿一下子断了三条生路。 于是所以人聚在一起,变成了水,凶猛地涌进桑青庙宇。 桑青脚下的活人和死人都在增加。 起初,大伙儿以为是天灾,便在桑青跟前日夜求雨。桑青动用灵能,自天南海北挪雨造雨,然而这只能解一时之需,天不降雨,水只会越用越少。 直到某日在一处旱地里,有人发现了“龙吸水”之景,没多久,又有人发现河里的水正微不可察地往天上流。 厚重的云烟里仿佛有一条通天彻地的舌头,将地上的水给尽数吸干。大伙儿这才明白,这是邪物作祟,还是个顶厉害的邪物。 于是桑青耳边的祈愿从“求雨”变成了“除邪”。 他们说:“邪物如何厉害,也打不过顶天立地的神。您的本领,我们都看着呢!” 这话不赖。 桑青不断修行,在神的“天阶”上越爬越高,他的力量也逐渐增强。凭借这个,他帮他们办成了许多事,也救回了许多条命。 他对每个人的祈愿都照收不误,但却并非每件事他都力所能及。因而支持者和唾弃者开始抗衡。 桑青对此却不以为意,他喝个酒就能忘。 丹无生个头矮小,一手扛着桑青的大刀,一手抱书温习。 桑青道:“这破书写得人模狗样,实则全是废话。你要用诀,何不直接问我?” 丹无生狐疑道:“可是老大,这书不是你写的吗?” 桑青道:“是啊,要将书发出去,还得经过多重审核。有群老夫子,他们说我文采不好,太犀利,教人咒诀像在教人如何捕食,所以他们自个儿润了色,变得罗里吧嗦。” “原来如此啊!”丹无生自??暴自弃,“我读书很差的,打架还成,他们竟还这样耍我。” “他们还规定,这不许写,那也不许写。”桑青蔑然道,“你要学杀招,还得限制年龄和资历,须得弱冠,还得是宗门长老。下面的小孩儿,能学个隔空揍人就不错了,就算这样,也还得挨批,说他们暴力。” 丹无生眼睛发亮:“杀,杀招!” “嗯。”桑青顿步,拿过大刀一挥,前方枯木顿时摧折一片,沙尘之中霍然响起一阵沉闷低吼,“像这样。” 丹无生看傻了。他目瞪口呆地盯着前方,忍不住后退:“老……老大,你砍到东西了,啊!鬼!” 前方什么都没有,却能瞧见一道悬浮在半空的豁口,里面正在汩汩渗出青色的黏液,瀑布似的泄下来。 丹无生脸都白了:“我也是怪,我怎么瞧不见它?” “你什么级别,它什么级别。”桑青道,“别绝望,我也看不见。” 丹无生果决道:“我跑了!” 桑青没拦:“跑吧。” “你不跑?”丹无生撒腿到一半,劝道,“老大,我最知道你的力量,你分明没有那些人想象中的所向披靡!你也看不见它,它的修为不知比你高多少。若是高一丢丢还好,就怕它……啊它过来了!快跑!” 桑青却一掌将丹无生拍飞,不可置信:“你竟小看我?” 丹无生一下子落到很远,他说:“谢谢,谢谢。”又犹犹豫豫道,“好,好吧。我先多学点咒诀,你撑住啊!” 桑青瞧不见邪祟出招,但他能看见邪祟身上那个刀口,以至于桑青能及时做好防守。 但,仅是防守,桑青便用尽了全力。 他无法发起攻击。 更糟的是,邪祟的伤口正在弥合。这意味着桑青在看不见对方的同时,却将自己暴露在对方的杀招之下。 丹无生在“嘭嘭”声中狂翻书,急得嚎啕大哭:“我不要把石头变桌子,我要杀邪祟!” 然而在一声巨响之中,迎面爆开的灵能波将丹无生连人带书都撞翻在地。待丹无生从昏厥中醒来之时,眼前只剩一片狼藉,青色与红色的血混做一堆,桑青已经没了踪影。 第65章 殒与生 这一瞬,思念快把祂湮没了。…… 晴日之下,沙尘如幕。 桑青又听见神龛在笑,他面无表情,已经习惯耳旁常年的人语,哀怜的、欣喜的、怨恨的、虔诚的…… 桑青姿势不羁,卧在石头上倒灌酒。 湿满襟,袈裟破,刀乱舞,血从他的背脊渗出,流满了巨石的棱。桑青醉醺醺的,对着周遭空无一物的虚空挥砍。刀风霍然劈开前方的山峦,桑青却再也没有砍出一道流青血的口子。 然而他却满不在乎,慷慨道:“你尽可以躲,我有的是时间同你耗。” 没想到这话一出,山谷中竟回响起一道声音:“我当然知道,神灵么,有无穷无尽的寿数。可你却忘了,长生之乐是谁赠给你的。”那声音时远时近,像一阵潮湿的雾,“少年人,你便是如此对待你的恩公么?” “原来是你。”桑青不太讶异,注意力都放在酒壶上,他抖了半天却滴酒不剩,遗憾道,“你如今变成这副模样,想必就骗我的报应。” “报应?”那声音新奇道,“哈哈,自然自然,这是我的福报。不过我想不明白,你如今名声大噪,神力与日俱增,救苦救难,杀敌杀邪,这不正符合神之职责吗,怎么反倒说我骗你呢?” 桑青坐起身,十指随意搭下,却抑制不住颤抖:“你的诅咒转移到了我身上,你为何仍旧死不了?” 那声音道:“我早就死了,否则我何至于如此开心。今日的我并非我,而是重生后的我,少年人,你懂得太少,做神佛哪有做邪祟快活,你瞧……” 音落,只听“嘭”地声。 桑青见状不妙,立时甩过大刀,然而却始终晚了一步!他目光所及之处爆开一阵血雾,活人像烟花一样被炸成撕裂的碎屑。 那声音亢奋道:“瞧仔细了吗,这就是我同你的区别!我杀人灭世,全凭心情,这天地间再也没有规则能将我囚于缧绁之中,可你不同,你的恨与怨都逃不出这层躯壳,你只能被逼着大爱苍生。你不仅要除邪,还要诛自己胸腔里那颗邪心!你眷顾的众生,恰恰是最怯懦的!他们靠不住,他们帮不了你的,少年人,成神便是与全天下为敌,包括你自己。” “受益匪浅啊恩公……”桑青撑着大刀站起,他蔑然笑道,“你笑我心最羸弱,可偏偏我喝了酒,酒蒙子最不要命,心也最坚韧。我瞧不见你伟岸的身姿,却能看清你失败的蠢样。” “所以呢?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这浩劫是天注定,没有我,也会有其他邪祟促成这场天灾。”那声音近在咫尺,讥笑道,“我做神之时便预见这一幕,我却知生灵涂炭,无力回天,因为我并非神明,我只是个懦弱之辈,我怕救人,更怕救不了所有人。这个念头将困了我百年又百年,让我从未有一刻为自己而活!” 它情绪激昂,连周遭的气流都战栗起来。忽然,桑青目光一亮,青色的黏液又无端从半空中倾泻而下:“我猜得不错,你堕邪时间太短,却想要操控如此庞然的身躯,大部分力量都得用作自身供给,否则你将会被自己给压死。所以你为了活,要从地里汲取吃食。” 桑青虎视眈眈,像一头拱背的雄狮,刀便是他的獠牙,他露出森然笑意:“诚然,你的力量在我之上,可你适才心绪不稳,体内灵能大乱,身体头重脚轻,若我不要命同你打一场,输赢恐怕难定。” 音落,只闻刀风长呖,桑青悍然砍向身前! 果不其然,刀身陷入一团无形的软肉,发出黏腻的摩擦声,青血立时狂涌而出! 山谷响起轰鸣之音,那声音勃然大怒,爆喝:“是我给你的神位!是我让你得了长生!你不谢我?你竟不谢我!” 怪物青色的血四处喷溅,血水落下之处发出“滋啦”的声音,干涸的土地生出白烟,而后腾燃起烈火! 桑青的整张脸被血水烫破,露出皮层之下的红肉与白骨。银珍珠依旧亮洁,桑青的右眼却被血给烫烂,腐肉立马汹涌膨胀起来,将整只眼睛堵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饶是桑青再如何不在乎,也难逃生理性的昏厥。他险险撑了下身子,似在缓神,又似乎是在迎接覆灭性疼痛的到来。 狂风肆虐,怪物狂躁地在山谷间乱窜,它仿佛生长了尾,暴戾地横扫过桑青的腰—— 轰! 灵能波对碰的瞬间,反力霎时撞开半空中的一切事物,与此同时,桑青径直砸进山里! 桑青从山腰滚到山谷,他拖着血淋淋的身子晃悠站了起来。此刻的他五官尽毁,浑身通红,但这人却越痛越清醒,狂风鼓吹起他的狮毛:“谢啊……我一直都记着你的恩情。” 桑青拖着大刀走来,用仅剩的、能睁开的眼盯着前方:“你助我解开囹圄,若不是你,我何以知晓自己的强悍,有多条命被我攥回人世间,我都,记不清了。恩公,恩公?我啊……我每日每夜都记着你!” 天空四处都破了洞,落雨似的流着青血。天在下“雨”,地却烧了起来! “少年人!”它怒气难消,又疼痛难捱,“你如今坐拥了一国还不够吗!你当真以为自己能与天争定夺,与地争生死吗?太傻,太傻!你救不了整个天下!” 然而音落,桑青的大刀骤然变大数倍,像一颗挺拔巍峨的树,又像是一座刀山!阴影笼罩整个山谷,大刀轰然铡下—— “我,”桑青神色狰狞,在血和火的炙烤中怒吼道,“能!” “嘭!” 大地被一分为二,干涸的沟壑沦为真实的断崖。天空中骤然出现一条格外长的线,所有的青血都从这条长线当中暴泻。 狂风再起,怪物的尾和牙再次袭来,它痛苦、绝望而又不甘心:“畜生!你的力量是我给的,长生也是我给的,你应该知道,世间只有我知道如何诛杀你!” “杀我,对,杀我。”那些口子不仅出现在天空,也同时出现在桑青身上。对方灵能紊乱,他自个儿又好得了多少?可桑青却浑然不理,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既然你我本一体,我终将沦丧为你这番丑态,那就,一同覆灭,殉了这天地万灵神佛鬼怪的道吧!” “你——!” 大刀断然砍下,铡断了天地,满目皆是疮疤! 怪物狂暴地挣扎,令群山间轰鸣不断:“不!我他妈的,我冲破世间规则了!我不要死,我要活!救,救我啊——!” 火舌舔上天。 桑青站在青色腐血倾洒的豁口之下,他张开双臂,在腐烂和灼痛中迎接解脱与新生,他疯狂大笑:“我本无相,亦有万相——”① 去做草原的风和木,森林的狼与狮,若在泥潭里打了滚,儿子,没关系,要打滚就要撒泼得快活!阿母一生没有别的愿望,只要你做你自己。 皮肉是比大地和高山更加脆弱的东西,它融化、腐朽、丑陋、疼痛,却在濒死前爆发力量。 “凡有所相,皆为虚妄——”② 让他演观音,不是真如来。 世间污浊,众生愚陋,不辨鬼神。桑宛双,你不要成神。把手给我,我带你走! 泪与血混杂,他的爱恨冲破躯壳的樊笼,竟比火还烈!桑青的身影在这一刻被覆灭:“今者,吾丧我!”③ 青血流尽,大火滔天,将神与神、鬼与鬼都尽数焚化! “铛。” 古刹鸣钟,丧乐起时,浩劫终了! ——灰飞烟灭。 * 神陨之时,结界也随之破裂。丹无生被隔绝在大火之外,他崩溃到忘记如何说话,只能发出撕心裂肺的“啊、啊”声。 这场浩劫近乎是毁灭性的,但桑青的结界保住了周围大部分的生灵。火很快就灭了,有路过之人见到烧成黑炭的山丘,一时惊骇。 “听说了吗?神主出行,去西边杀邪祟去了,不过这消息都多久了,怎么连他人影也没见着?” “他啊,向来高坐莲花台,出行都要坐神轿,巴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来了,然后出来跪他呢!如今没见着,八成就是没来呗!” “他总是这样,解决不了很多事。都是我家里人信他护他,可我看,他能做的,我也能做!这些年的香火钱供上去,还不知道流到哪家作乐坊的肚子里去了!” “就你,你能做?撒泡尿照照自己吧,你光是‘俊美’这一点就比不上人家!” “他也只有脸了!爷们儿平日里还要下地种田,君主还要微服私巡呢!他倒好,十指不沾阳春水,光坐在神台上赏眼。拜他,不如拜我!别的不说,我起码不会收黑心钱嘛!他人没救几个,灵没显几次,倒是吃众生和信徒的血乐在其中!” “你当心点,小心他听见。” “听见怎么了?天底下骂他的人多着呢!他喝百姓血,说一句都不行了……嘶,这天上飘的白花花的东西是啥?” “这是……是……” “天啊。” “这是雪!” * 有东西轻飘飘落到祂的鼻尖,先是一点潮,而后是一丝凉。这点微弱的凉意平息了祂身心的火,灼痛似乎消失了。 祂睁开眼睛,耳边只有轻柔的山风。视线晃成一团光晕,声音还是哑的,祂却翕张着嘴唇,问:“你在哪里……” 无人回应。 祂又说:“太好了……我,我也死了。你可以……让我见你一面么?” 祂不知道怎么表达。 这一瞬,思念快把祂湮没了。 好久不见。 我很想你。 视线终于清明,桑青瞧清了漫天的飞雪,祂坐起来,四周却是湿漉漉的一片。 桑青伸出手,然而落在他掌中的却并非雪花,而是雨。 土地仍有干涸过的裂纹,这些疮痍提醒桑青,那场浩劫并非只是一场梦。但裂纹中的种子已经发芽,野草繁茂,远近的翠绿都是被翻新过后的亮色。 “神主!”小老虎抱着那把偃月刀,扑了过来,“你终于醒了!” 偃月刀自立在原地,刀身泛着冷黑色的光泽,花纹却是赤红的血色,像是蛇。它面向桑青,像是在看桑青。 桑青一目了然,笑道:“我连名字都未曾给你取,你竟就这样生了灵。” “无相。”丹无生奇道,“不是叫无相么?它自个儿写给我看的。” 桑青又笑:“你自作主张,聪明至此。” 四下生机盎然,只不过却不像祂死的地方。据说人死过后,魂魄会在原地驻留,否则便成了孤魂野鬼。 想到死,桑青露出一副“你如此不争气”的表情,问丹无生:“我分明已经将你仍在了结界外,你又是怎么死的?” “啊……啊?!”丹无生被戳中伤心处,一别嘴,顿时哭得稀里哗啦,“我没死!是你活了!”他一抹眼泪,亢奋道,“不仅是你活了,万灵都活了!老大,你好厉害,这是什么雪,下到一半变成了雨,亡魂沾了这雨,无论老少,都化作新生婴儿,重临世间了!” 桑青道:“什么?” “就是,嗯……我听老夫子们说,生命乃是一个囫囵圆,死和新生都源自同一点,因而死即生,生即死。那些达到命数末点之人,也同时踩上了新生起点。”丹无生摇头晃脑的背,看来他确实听了功课,“总之,老大你这场雪,哦不,这场雨让枯木逢春,旱灾已经解除了。” “原来如此。”桑青下意识摸向那颗珍珠,却摸到右半脸有一张面具。 “别摘!”丹无生道,“你这只眼睛老、老可怕了!要养一段时间!还,还有……你之前不是说,神祇陨落不会下雪吗?” “这不得陨落一次,才能知道实践出真理么。”桑青曲起条腿,狼狈之态如水东流,他好整以暇道,“虎兄,你眼神闪躲,是又背着我闯了什么祸?” 丹无生底气不足:“有个……” 桑青问:“有个什么?” “就那个……”丹无生道,“哎呀,神号。” 桑青挑眉。 丹无生嗫嚅道:“大伙儿都喊你烛雪君,还有人称你为三千界。如今天下,都,都传遍了!” 桑青道:“传遍了才告诉我?你的主意?” “也,也不是啦!”丹无生道,“你瞧眼下这光景,当日我找到你时,就已经有句新生的口诀传出去了,叫‘焚雪化柔水,雨露三千界’。我听着好听,就没阻止,本想征集起来先给老夫子们过过眼,再让老大你来选。 “老夫子们喜欢当日君主赐的那个蠢名,我不服气,便与他们下棋,谁赢了便听谁的。结果当日……算我中邪!” “罗里吧嗦。”桑青耐心告罄,无相刀心思敏锐,顿时锋芒一闪,激得丹无生跳了起来! “我说,我说!我哪里斗得过那群老狐狸,眼看就要输!”丹无生的语气仍是藏不住的新奇。 “结果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好大的鹰,是我见过所有老鹰里最大最强壮的!它叼过我的黑子,竟一子反杀了对方的白子!” “老大,想必它也喜欢这两个名字,才来帮我的吧!” 桑青眼底有笑,他说:“兴许吧。” 第66章 风雪后 “……不好意思,你说谁落气了…… 阿娘,我又做了个坏梦。 梦到什么了? 又梦到……那个红头发的人!他好高,罩着帽子,还带着鬼面具,要来捉我!我害怕他,便把他揍了一顿…… 无青,你害怕他,又为什么哭呢? 我很伤心。我看见他,我就好难过。我打他,他也不还手,我用脑袋撞他,让他滚……然后,他眼睛就,就流了一滴血! ——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齐芜菁挣扎起来,悚然道:“阿娘,他、他来了!” “娘在呢,不用怕,是他呀。”齐婉清收拾衣衫,将被黑炭和金属油染黑的围衣脱掉,“无青忘啦?他是管辖雪原的尊长僚属,三月来一次,给家家户户送吃食贴补和御寒衣物。” “啊!我真是吓成大傻瓜了!”齐芜菁从床上跳下来,三两下穿了衣服,“阿娘我去吧!你发热还没好呢——”他抢在齐婉清跟前开了门,外面风雪呼号,砭骨寒意又将齐芜菁推了回来,“阿娘,外面还是没有人呀?” 齐婉清道:“我去吧,你在家呆着。” 齐芜菁说:“他怕我吗?好像每次我一开门,他就要跑开。” 齐婉清笑道:“谁不怕你呀?你可是远近闻名的雪原小霸王,很威风的。” “原来如此!”齐芜菁拍拍手,倨傲道,“……那他怕我,也是情有可原。” 齐婉清戴好保温面罩,笑个不停。她像往常一样,将自己裹得厚厚的,对方虽只是尊长僚属,但她与男人交谈之时,总忍不住放低姿态,垂首弯腰。 齐芜菁不喜欢她这样。要知道,他是小霸王,齐婉清可是大霸王,是一头连尊长都敢咬的雪狼! 齐婉清接了贴补,进屋将门关了,然而僚属却并未离开。 齐芜菁上了二楼,攀在窗户上:“阿娘,他又不走,不会想偷咱家东西吧!要不跟尊长请示一下,下次不要他来了。” ——那人总是这样,自己一个人呆愣愣站在风雪里,不知有什么目的。僚属戴着很宽的兜帽,齐芜菁从来看不清他的脸。 但当齐芜菁说到“不要他”的时候,窗外的人忽然转身,踩着大雪走了。 齐芜菁瞧不明白,倒在床上打滚。他抬眼瞧见了床对面墙上的画像,画的是当今最受人敬仰的神灵烛雪君,齐芜菁鲤鱼打挺,跳下床,围着齐婉清转:“阿娘,你不是最讨厌神宗了吗?三千界可是神宗的头儿!你怎么还供着祂呀?是用来咒祂吗?” 齐婉清往他屁股上一拍:“瞎说什么呢小崽?烛雪君不同,害人的是昏君是奸臣,不是祂。” “阿娘,你昏了头啦?”齐芜菁惊诧道,“前几日那群神宗才抢了我们的炭火和钱呢!你说祂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啦?是脸么?”正说着,齐芜菁忽然将一小块碎镜子塞进齐婉清手里,“给你。” 齐婉清一手的黑炭,不明所以:“干吗?” 齐芜菁蹲在碎镜子前,摸着自己下巴好好端详:“我也很英俊的。” 齐婉清笑出声来:“那当然,我的儿子可是方圆百里最俊美的。” 齐芜菁得了认可,士气受到了鼓舞:“那改日我也当神去,我肯定不比烛雪君差!” 齐婉清笑着扔了他一脑袋的碳灰。 没出几日,那位僚属又来了,只不过这次不同,齐婉清出门卖碳,家里只剩学堂归来的齐芜菁。 齐芜菁背抵着门,心头狂跳:贴补三月一送,这是老规矩了!这家伙果然目的不纯! 齐芜菁双手握着菜刀,他调整好呼吸,从门缝里往外看,岂料外面那人却倏然不见了!雪花被吹进门缝,落在齐芜菁的鼻尖上,又冷又痒。 他正要再仔细往外看,一道声音却忽然炸在耳旁:“我等不及了,可以来你家做客吗?” “不可以!”齐芜菁想也不想,舞着菜刀乱砍。这位僚属躲避轻松,几下就破了他的招,菜刀“哐啷”脱手的同时,那人半囚半抱将齐芜菁抱了起来。 齐芜菁拳打脚踢,大喊:“杀人啦,杀人啦,救命!” 风雪呼号,那人的笑声却格外清晰:“小霸王?你力气好大,我很崇拜你。” “狗屁崇拜!”齐芜菁用两只手掐住他的脖子,“你把我的菜刀踢了!” 僚属说:“对不起。” 齐芜菁愣住:“啊?” 僚属轻声说:“我不知道那对你很重要。” 齐芜菁这才想起来继续掐人:“我要杀你,当然重要——喂,喂!你干吗你——有病啊!不准蹭我!” 这人将他抱高,黑皮手套将齐芜菁冰了个激灵。他不顾齐芜菁的三拳两脚,将脑袋放到了齐芜菁小小的肩上。 齐芜菁顿时被吓得花容失色!他推着身上那颗脑袋,惊骇道:“你、你能不能……你什么毛病!” 他束手无策,张口将咬住僚属的脖颈,鲜血弥进齿间,齐芜菁心里莫名一颤。然而就在这时,屋内骤然卷起一阵狂风。 暴雪弥天盖地涌来—— 真是可耻!齐芜菁分明对这人有着滔天杀心,此刻却因本能而不得以瑟缩在其庇护之下。 再睁眼,四面是茫茫雪原,房子和人都不见了,只有一望无际的白。 齐芜菁松开牙齿,胆战心惊:“你,你是……妖怪。” 他抬起头,忽然瞧见男人兜帽后的红色。齐芜菁预感不妙,却见这人抬起脸,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狰狞的鬼面! ——与他梦中那人一模一样! 不知为何,齐芜菁却倏忽松了口气:“原来只是梦……” 那人不再避讳长相与目光,对他说:“你觉得梦很好?” “梦里至少死不了。”得知是梦,齐芜菁没之前那么怵了,“你等着,我铁定要向大家揭晓你的真面目!别以为你那三两斤鸡蛋和白米就能将我收买了!” 那人说:“不好。” 齐芜菁道:“放开我。” 那人收紧胳膊,将齐芜菁摁在怀里:“我讨厌梦。” “要死、要……”齐芜菁不知为何,在梦里仍能感到痛,“救命救命!” 那人语气落寞:“你不愿见我,梦里也讨厌我。你心好坏,我要掏了你的心看看,究竟为何——”他一边说着,果真在用手指摁压齐芜菁的胸腔。 更叫齐芜菁战栗的是,他的心果然开始痛起来,好像真有一把钝刀正在剖他的心! 齐芜菁哪里这样痛过,他惊恐万状,乱喊道:“杀人啦杀人啦!我要醒来!”没来由的,他脑中一闪而过三千界的画像,立马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烛雪君求你显灵,让我回去!” 岂料男人却道:“这可是你说的。” 齐芜菁瞪大眼睛,只见天和地忽然被狂暴的雪尘连结,风浪剧烈,齐芜菁来不及抱住男人的脖子,便被卷到了天上。 哗啦—— 他像一片冬日的雪叶,脆生生的,几乎被狂风和暴雪撕扯了碎屑!风和雪都涌向他,而后齐芜菁在呼号中听到了无数声音。 无青。 少君。 教主。 邀月君。 齐芜菁头痛欲裂,心脏更是四分五裂。他在风暴的涡流中承载万千呼唤,齐芜菁没听过这些声音,可他却莫名认识这些声音。 他被霜雪迷住眼,正奋力拨开—— 我…… 我…… “我在。” 他回应了风雪的呼号,而后睁开眼,瞧见雪化成了雨,滴落在他的面庞上。 哭声循序渐进,直至将齐芜菁双耳灌满:“落、落气了,还去准备后事吧……” 齐芜菁被这句话呛活了起来,他声音微弱,问:“……不好意思,你说谁落气了?” 满屋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尖叫。 齐芜菁眉头紧皱,无望地说:“救命啊——” * 齐芜菁原本很饿,但在这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竟有些食不下咽。 这时,却听一声响亮的“咚!” 不知哪位登高的英雄脚滑,倒栽着从亭盖上摔下来!这一摔可不得了,吓得亭中层层叠叠围观的人“楼”轰然倒塌,不仅如此,还将亭中的石桌“哗啦啦”砸了个底朝天! 山林里群鸟惊飞,野禽跳进院中,开始四处尖叫乱撞。 齐芜菁好不容易吃上一顿饭,现在却只剩淋了一身的汤水和饭渣。 “你们……”齐芜菁脸都黑了,“……赔我饭!” “哎呀呀!”礼云气喘吁吁跑进院内,苦着脸,“我的祖宗们,这又是怎么了!” 一弟子爬起来,说:“师父,你评评理!明明说好今日院内限人数的!他,还有他们,都是忤逆师命闯进来的!” 朝盈看见那手指到了自己,气急:“什么闯?会不会说话?我和佩兰君是好友,是生死之交!我,我昨儿就和他约好了,分明你们才是后来的!” “什么好友?朝盈,你还做梦呢,他是邀月君,不是佩兰君!” “名号都是身外之物。”朝盈看向齐芜菁,“佩兰君,你自己说,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齐芜菁面有菜色,他正闭眼老僧入定,心里全是饭。 “看,人都不稀罕理你!” 朝盈不可思议,伤心道:“我们可是一起打过鸟的关系!” “师父,你看他!” 礼云招了半天手:“好好好……都别吵,这个,不管是邀月君还是佩兰君,人刚醒来,是得静养的,你们这样吵……哎呀呀!连饭都不给人吃啊!” 此话一出,弟子又吵起来。 左边道:“心肠歹毒,为了瞧热闹竟如此体虐病人!” 右边道:“饭还是我们端来的,桌子却不是我们打翻的!谁头顶有个大包谁自己清楚!”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将齐芜菁夹在中间观赏唾沫左右飞。 时铄跳出争执圈,一脸正气,装作自己并非擅闯的一员:“师父,要抓哪个回去挨罚?” 礼云头痛道:“……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把中间那个饿死鬼抓了!” 第67章 归家路 “不跪我,不敬我,还敢不要我…… 齐芜菁躲在礼云的屋子里,总算吃了顿饱饭,但味道没尝出来,因为屋子里全是酒味儿。 礼云道:“不好意思,昨日埋了三坛在地板,味还没散。” 齐芜菁挺客气:“谢谢这些时日师太的照料。”他将身上值当的玩意一一摆出来,似有些窘态,轻咳了声,“师太,这些是无为教最值钱的东西了,你先收着,待来日我再杀点伪神——” 礼云更客气:“别别别,你拿好。”她将东西推回去,竟出了冷汗,“天下伪神在宗门大比过后都尽数凋零了,你非要杀,岂非就剩我们菩提门这一脉了!你想想朝盈,想想时铄,想想……” “哈?”齐芜菁看她露出惧色,很是不解,“师太,不必担心,我要杀早杀了。” 礼云又认真点头:“那是那是,屠佛手屠的是伪神,无为教救的是众生!” 齐芜菁撑着脑袋,终于意识到:“师太,你是不是有事要说?” “是有一件小事……”礼云想到什么,心烦意乱起来,“崽啊,你在宗门大比上这么一闹,各宗门的主心骨全没了,如今神??宗弟子全是愣头青,能撑住整个宗门的年轻弟子还没我的指头多!” 礼云神色绝望凄苦:“这下好了,世间神宗就剩我一个老不死!大门派还好,他们宗门的东西有大作用,须得人继承。就是一些小门派的孩子,这些时日全丢了娘家门派,跑来菩提门拜师!我那偷运酒肉的暗道都站满了人!这可……这可如何是好啊!” 齐芜菁点着自己的额角,若有所思:“这样啊……不过宗门英才尽出,时铄师姐呢?还有音书宗的蔡齐光之辈也很优秀,若要拜师,师太也可引荐引荐。” 礼云恨气道:“时铄?别提她了,整个菩提门的功课都没过,现在还在补考呢!你别看她打架厉害,教学生那叫一个惨不忍睹,不然怎么是我这货当师父,她当徒弟?” 齐芜菁讶然:“这么夸张?” 礼云道:“我从前下山捉邪,将门中的事交她管了两日。结果你猜怎么着,她唆使着小孩儿将长老灌醉,拖过来借灵能帮他们打鸟。我回来之时,长老被栽地里当萝卜拔!看得最开心的就是时铄!” 齐芜菁大开眼界:“那师姐平日里藏得很深啊……”他看到礼云的迫切,又说,“师太既然找我,想必是有解决办法了吧?” 礼云诡异地“嘿嘿”两声。 齐芜菁忽然正襟危坐,警惕起来。 “佩兰……啊不,是邀月君。”礼云道,“你劫富济贫,心地慈悲,又精通机关术和灵术,在场弟子都见过你的本事,况且你还是三千界座下的神子,想当年,烛雪君多威风啊,必然你也是人中龙凤……” 齐芜菁“噌”地声站起来:“我吃饱啦,谢谢款待。” 礼云追在身后:“不好,你别想跑!” 两人隔着张矮桌兜圈追赶,齐芜菁说:“师太,我年纪太小,怎么能让那些师兄师姐拜我呀?” “怎么不可以呀?”礼云绕桌快步急走,也“呀”,“大伙儿本就是冲你来的呀?屠佛手,没有比你更适合统领宗门的人了,难道你想看着宗门在我的带领下再次走上歧途吗!” 齐芜菁道:“言重了,宗门要是重蹈覆辙,到时候再办一场大比不就好了。” “真的,你别威胁我。”礼云佯作痛心状,“你看,我连言语中伤都受不了,如何做好大伙儿的榜样!你信我,我天天喝酒,活不了多少年了,我兴许下个月就圆寂了……别走,不!明天,我明天就死!啊,陈佩兰,我现在就死!” “得罪了师太!”齐芜菁略施机关术,绊住了礼云。时铄从门口倒钩进屋内,补了一“刀”,将礼云彻底困在屋内,对齐芜菁道:“叫你什么好?” 齐芜菁笑道:“时师姐,你好啊。” 时铄点头说:“佩兰师弟,你既身为无为教教主,想必醒来后有许多事要处理。不必理会这里,这段时日悠悠山的确乱了些,不过师父她老人家能料理过来。”时铄说,“对吧,师父。” 礼云双目惊恐:“不对不对,怎地瞎说一通,乖徒,你可千万别放他跑了啊!” 齐芜菁充耳不闻道:“好呀,之后再来找你们玩儿。” 礼云道:“啊!” 齐芜菁回过头:“师太,下次给你带酒来!” “抓住他,时铄!休要用酒来糊弄——” 时铄提醒道:“师父,人已经走远了。” 礼云方才如梦初醒,追喊道:“什么酒?哪家的?!” * 齐芜菁在悠悠山最隐匿的林子里等着,机关虫正在他的指节上打盹。 过了不知多久,机关虫霎时苏醒,朝着某个方向飞走了。齐芜菁坐在石头上一收脚,跟前滚来个“枝繁叶茂”的人。 齐芜菁撑着脸,鼻子前翘着根草:“好慢啊朝盈君。” 朝盈抖掉叶子,将兜里的机关小虫还给齐芜菁,压低声音说:“我已经很快了!白天有个同门和我吵架,我为了趁早溜出来见你,只险胜了一把!” 齐芜菁道:“行了,时师姐呢?” “她在听师父倒苦水呢,后头来追我们。”朝盈有些局促,他说,“教,教主。” 齐芜菁扔了那根草:“要不要这么没意思?再这样下次不和你玩了。” “别不和我玩呀,主要你,你又不是陈佩兰。”朝盈一瘪嘴,“那我叫你邀月君还是无青君?” 齐芜菁倒在石头上,翘着腿:“你若是和我得好,便唤我无青或者佩兰,若是要同我随便玩玩,便叫我邀月。”他漫不经心地说,“我和你交朋友,便是陈佩兰和你交朋友,我既然替他活,那就不能只活一份。” “佩兰君……”朝盈双肩下沉,心里舒坦了,“你可吓死我了,你都不知道,当我听说你又是无为教教主,又是烛雪君养子之时……” 齐芜菁坏笑:“帅吧?” 朝盈夸张道:“我当时都快哭了!” 齐芜菁奇道:“好兄弟,没想到你竟这么为我感动。” “倒也不算。”朝盈索性也坐到石头上,“主要是你藏得太深,身份还全是宗门的仇敌。不过,你当真厉害!若我担上这两重身份,早吓得自爆当场了。” 齐芜菁哈哈,被阳光晒得很惬意:“那还是我厉害些。” 朝盈五体投地:“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真的要去不周城吗?虽然三千界于你有情有恩,可对我而言可是有血海深仇的!” 齐芜菁泰然:“你正好可以杀他呀。” “不是我要杀他。”朝盈瞪着眼,“是他要杀我!不周城内尽是业障,恶鬼万千,最爱吃我这种阳刚正气的宗门弟子。” 齐芜菁笑掉大牙:“谁告诉你的?” 朝盈道:“就那……伏岁,你忘啦?她当日和无所住做交易,就是拿人命去喂不周城的恶鬼!我么,我这种在里面肯定更吃香!” 齐芜菁笑得坐起来,他说:“你可真有意思,我听闻是你们齐心协力渡了海,将三千界送回不周城的,怎么?朝盈君,不周城果真那样可怕么?” 朝盈一副“你在开什么玩笑”的表情:“我们根本没有将他送回去,扔、扔海边……瞧见了有个人在哭,临近不周城的海域雾又大,大伙儿还以为是鬼,结果一看,是个壮汉,再一看,竟是白虎将以色声!吓得我们屁滚尿流的,哪还有力气抬人过海!” 齐芜菁捧腹大笑,从石头上摔下来。他笑了好半天,才拍点脑袋上的泥巴,打抱不平道:“如此更好了,新仇旧恨,你跟着我,我去给你一并讨回来!” 朝盈有些犯怵:“也……也不必真要讨。哎,说来惭愧,我从出生起就被灌输‘打倒不周城,诛杀堕恶神’的思想,其实压根没见过三千界害人!但却和众同僚一样,无端将他当做了敌人,实在是……不分黑白,一叶障目!” 齐芜菁道:“你没有仇?” 朝盈摇摇头。 “但我有。”齐芜菁拍拍手,“我也不为难你,你为我指个路,我自去找他报仇。” * 这是一片白雾浓稠的海,在悠悠山最东面儿。 齐芜菁鼻子通红:“好大的风。” 左边瑟缩道:“好冷。” 右边说:“能不能回去换件厚衣裳?” 齐芜菁和时铄异口同声:“不能。” 朝盈在他俩面前气势莫名矮了一截,他咕哝说:“上次来没这么冷……况且真就我们仨啊?你也不多叫点人,这下好啦,纯纯羊入虎口。” 这雾用灵能拨不开,齐芜菁只好无奈看向茫茫雾海:“你上次……啊,你上次来,是只有丹无生,他阳气重。” 时铄霎时戒备起来:“这次呢?无所住也来了吗?” 齐芜菁道:“兴许不止。师姐,我眼神不是很好,你能瞧见对面那座城吗?” 时铄道:“能是能,但特恍惚。”她示意朝盈上前,“我近日与师弟师妹挑灯玩……温习,也伤了眼睛。朝盈,你看看。” 海风侵袭,海潮拍岸,齐芜菁被拍来后退了半步。 他说:“麻烦你啦朝盈君,看仔细点。” 朝盈眯起眼睛,嘀咕着看不清楚,开始不自觉往前迈步,凝神眺望,而后下一瞬,他身体陡然一僵,险些跳起来。 齐芜菁、时铄赶忙道:“怎么了!” 朝盈脸色煞白:“人,我跟前有个人。” 齐芜菁说:“鬼。” 他话音刚落,朝盈大叫“啊”了声,而后直挺挺倒下了! 齐芜菁和时铄往后一跳。 朝盈翻面儿,朝两人大喊:“快跑!” “轰——” 这一声地动山摇的轰鸣如古钟回响般厚重,两人还没来得及撤退,跟前的海水遽然涌起千丈高! 齐芜菁仰面,那海水却霍然分成两堵高耸云霄的水墙,露出中间一条宽阔的路。 朝盈忽然腾空,后领被攥在洛蛟手里,变得像只蜈蚣,在半空张牙舞爪。丹无生扛着大刀,正笑呵呵看着齐芜菁与时铄笑。 这俩人从不周城出来,却没带一兵一卒,不像是捉拿,他们身后一个人没有,只有一座崔嵬庞然的城池,两扇巨硕的石门正大打开。 若非跟前还有条路,时铄险些以为这大门就在眼前。 齐芜菁说:“刀来。” 人厄和无事像悬空中的鸣鸟,俯冲落下,被齐芜菁攥在掌中。 时铄盯着前方,悄声道:“我没打过这俩。” 齐芜菁说:“我打过。” “你当真有两把刷子。”时铄刮目相看,“结果如何?” 齐芜菁实话实说:“险些被掐死。” 时铄语气变调:“我操?” 她话音刚落,忽然扬起鞭子挥了出去。时铄勾起唇角,四面响起蛇吐信子的冷声,然而她此刻却热血澎湃,像头矫健的豹子,直冲洛蛟而去! 齐芜菁“哎”道:“师姐,你怎么把厉害的那个给抢走了!” 丹无生大刀落地,笑意顿无:“你说啥?” 洛蛟冷笑一声,将手中的朝盈往前一扔,谁料却并没有阻止时铄奔向她的步伐。 朝盈大叫着从天而降,时铄往旁边儿一躲,压根没想过接人! 朝盈头朝地,铲了一地的沙。他听见风声,伸手往旁边一拦:“佩兰君,你也不管我死活!” 齐芜菁跨过他的胳膊,冲向丹无生:“好兄弟,我现在就为你报仇!” 两道刀光划过,丹无生横着大刀往前一挡,堪堪拦住两把勾下的刀尖! 齐芜菁目光兴奋,跃跃欲试:“太好了!你不带人,是专门来和我打架的吗?” “蠢小子。”丹无生抽出手,一掌拍向齐芜菁,“我来接你回家。” 齐芜菁朗声一笑:“那先打赢我。”他目光看向不周城,像是在对另一个人说,“我再考虑要不要回。” 头顶鸦群盘旋,沙海中游蛇慢行,时铄和洛蛟斗得正酣! 鞭子缠过洛蛟的手臂,时铄没拉动人,反倒将自个儿拉了过去。时铄力量不及,也不狼狈,反倒笑说:“姐姐,你半点灵能不用,是在小看我么?” 洛蛟身姿稳妥,她借着鞭子将时铄反甩到一旁,淡声说:“嗯。” 时铄摔到地上,却不生气,她目光沉沉,兴趣盎然:“你不用小看我,我可不比无青君弱——” 话音未落,时铄的鞭子骤然脱手,被对方把玩在掌中。她讶异了瞬,却见洛蛟拿着她的剑鞭打量,好奇道:“无青?你和他比?你为何要和他比?” 时铄后肘撑在地上:“万佛之死屠佛手,当年南明王一役里,他操控了全局,还不厉害么?” 洛蛟将鞭子化剑,直指时铄,蔑然说:“厉害?他和我打架从来没赢过,你觉得他厉害?” 时铄却笑嘻嘻:“那看来你更厉害。” ——“什么呀。”齐芜菁骑在丹无生脑袋上,正要用双腿绞他的脖子,闻言说,“师姐,你可是见过我本领的吧。” 丹无生反手将齐芜菁两条腿抓在手里:“现如今你师兄师姐倒是多了许多,”那两条腿非常活络,几下从他掌中逃脱,丹无生躲过随之而来的刀刃,“我和洛蛟这么大岁数,也没见你恭敬高过几回哥哥姐姐。” 齐芜菁落地,两手握着刀,被这话惊来没动弹:“你说什么?” “不好意思。”丹无生大笑,“岁数是有点大,你叫爷爷也不是不可。” 齐芜菁说:“我叫他父亲,叫你爷爷,这辈分你敢接吗?” 丹无生道:“为何不敢,你叫我爷爷,便叫他老祖宗。” “你还挺聪明。”齐芜菁忽然对着他身后喊,“父亲。” “这可不兴……”丹无生骤然反应过来,“啊?” 迷雾散去,两边的水墙轰然倒塌合拢,一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在电光石火间渡了海,站在了不周城跟前。 几人都停了手,朝盈却拍拍屁股爬起来,下定决心似的:“我来了,我也能打!” 但没人理他。 齐芜菁仰面,对着城墙上方的塔说:“看够了么?你说,该判谁赢?” 时铄道:“神台建在城墙上,意思是谁来都要跪拜么?” 齐芜菁握着两把刀,忽然朝着城墙冲去。他三步并作两步,借着灵能与机关,几下跃身上了高墙。 丹无生抱着手,对上面喊:“当心点儿,这墙高得很。” 这话刚落,齐芜菁就骤然消失在半途。 丹无生和洛蛟自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二人皆不讶异,丹无生拍掉身上的泥沙,忽然变得友好风度起来,邀请道:“菩提门的两位小英雄,要进‘虎穴’做做客么?” 时铄兴致勃勃道:“客气,走!” 洛蛟提醒道:“注意你的小命。” 时铄回过身,也提醒朝盈说:“还有你的。” 大门轰然关上,雾重聚,然而城墙之上却响起“哐啷”声。 ——酒盏和香炉全部滚到地上,齐芜菁一滴酒也不让他喝。 桑青躺倒在神台,袈裟盛满了被打翻的宝石琉璃。他戴着鬼面,银瞳里却满是慈悲。 像一轮映照着齐芜菁相的水中月。 齐芜菁冒犯地坐在他身上,桑青笑说:“输了就这样恼羞成怒?” 齐芜菁俯身,闻了他身上的酒味:“这么说,你适才不判我赢?好啊你……已经不偏心我了。” 桑青说:“你只是个小孩,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不可叫你心高气傲,从此以后无法无天。” 齐芜菁靠得更近,低声问:“父亲,我哪里有?” 桑青知道小孩俯身的意义,他早知道,盯着那颗泪痣,心里充满了发疯的占有。可他将自己裹束在袈裟之下,变得像正人君子。 但他今日刻意没戴佛珠和璎珞。 他就是要让自己脖前空空,尽管自己才是最渴望的那个。 桑青压抑着爆动的心跳,即便喘息已经出卖了他。 “哪里没有?”桑青指向自己的脖颈,示意那条被齐芜菁亲手解除的命脉。 “你最大胆,不跪我,不敬我,还敢不要我?” 第68章 倒神台 “可若我非要戴上枷锁呢?”…… “不讲道理。”齐芜菁诧异,“你要自由,我便给你,如今解了链子,怎么反倒舍不得了?” “是你的错。”桑青低声说。 “自欺欺人罢了。”齐芜菁轻拍他的脸,像在在教他,“你要我扯你,拽你,还要我永不舍弃你。父亲……从始至终都是你甘愿对我‘汪’啊。” 桑青不否认,他像被齐芜菁的眼神勾住了,又问:“这么多要求,你要答应哪个呢?” 齐芜菁道:“哪个都不答应。” 桑青充耳不闻:“可以吻么?” 齐芜菁凑近,贴着他的唇:“乖一点,父亲……” 烛光晦暗,四面墙壁上都是红色的咒文与图案。那图案阴森,呈叶片状,像是伤口,又像是眼睛。 桑青在这样的注视下倾倒了神台。 果盘和宝石落雨似的溅在地上,声音清脆,令桑青笑起来:“你占领了神台,还占领了神灵,无青,我是这样教你的么?” 他这样指责,仿佛自己吃了亏,然而芜菁被掰开双膝,又被摁住后腰,跨坐在他身上,分明更加狼狈。 教主艰难撑着身子,近乎因大腿处摩挲的手掌而脱力:“……可恶,烛雪君……伪君子。” “错了,我是真小人。”桑青微微坐起,目光虔诚地望向齐芜菁,“汗都出来了,无青,还要抵触我么?” 齐芜菁偏过脑袋,露出点狡黠的笑,警告道:“父亲,我们快亲上了。” 桑青喘息靠近:“吻吧……” 他这声听起来像是准许,实则却是祈求,偏偏齐芜菁不为所动:“我还有些事没弄明白。” 桑青喉结滚动:“我都会告诉你的。” 齐芜菁用食指抵住桑青的唇:“你是骗子,忘了吗?你骗过我许多——” 他话未说完,却被桑青垂落的目光所吸引。 齐芜菁不经意抖了下,似乎被桑青的目光触碰到了哪里。 神灵的视线像赐祝,又像是探究的诅咒,要层层审视齐芜菁的衣裳、皮肉乃至魂魄,以便公正地降下神罚。 桑青说:“若真这么记仇,怎么不罚我呢?” 齐芜菁扯起唇角,恶意道:“你是三千界,哪有众生罚神的道理?如此冒犯,会遭天谴的。” 桑青坐起来,将齐芜菁的双腿盘在自己的后腰,善意提醒:“你已经在冒犯了。” 蛇吐信子的冷声传来,凉意爬上齐芜菁的身体。齐芜菁的腰和脖已经被缠上了,然而他却并不觉得窒息紧涩,相反,轻缓缱绻的触感像桑青的冷唇。 齐芜菁不同意他吻,那他自有别的亲法。 烛火暗了暗,桑青却忽然止住动作,那些蛇攀在齐芜菁身上不动了,桑青皱起眉:“为什么不理我?” 齐芜菁将蛇引到手臂,盘在手里,若有所思:“除了我,还有谁在你耳边说话么?” 桑青说:“很多。” 齐芜菁道:“他们都在看着我们?” 桑青道:“你怕么?” “我才不在乎……”红潮爬满了齐芜菁的脖子,他笑得很坏,“父亲,你教过我的,只有人可以百无禁忌地腐烂,只有神才不可做亵渎之事,你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同养子做这种事么?” “太好了。”桑青的红发像烈火,又像狮王的领毛,他说,“他们若能瞧见我发疯,必定会很开心。” 齐芜菁却没了笑:“伪神已除,天下没人会再为这事儿开心,父亲。” 桑青越过那条线,亲齐芜菁的嘴角:“你最不开心。” 这句话砸烂了齐芜菁的提防,令他陷入短暂地沉默。齐芜菁调整心绪,正要故作轻松地反驳,岂料开口却泄气般发出一声变调的“嗯”。 齐芜菁霎时红了眼眶。 他想起梦里一切,胸口闷痛,他推搡道:“不要你亲。” “对不起。”桑青却笑,顺应他说,“那可以换你亲我么?” 齐芜菁有些恼怒桑青曾经的隐瞒与欺骗,他想说“不可以”,身体却先服了软。 齐芜菁蓦地摘掉桑青的面具,偏头吻了他。 被揭开面具的那一瞬,桑青还有些发愣。可他在拥吻里听到齐芜菁喉间的哽咽,立时习惯性哄着他。 桑青安抚似的拍他的背,却没发现自己最先掉眼泪。吻里有果酒的清甜和眼泪的苦涩,却没有以往的撕咬和疼痛。 这是件很难得的事儿。 然而即便吻很轻,齐芜菁依旧闻到了血味。 他主动退出这个吻,瞧见了桑青可怖的右眼和颊面上的一行浓血。齐芜菁曾在四独河的境像中见过桑青这只眼——眼黑铺满眼眶,瞳仁却是红色。 仿佛三千界的血都滴在这片漆黑的深渊里。 齐芜菁眨掉眼泪,忽然道:“可恶。” 桑青道:“嗯?” “你这只眼睛,”齐芜菁勉为其难地承认,“好帅。” 桑青回扣面具的手一顿,随即笑起来。齐芜菁推高他的脸,用袖子为他擦掉血和泪,闷声说:“你不要流眼泪,好痛。” 桑青仰高面颊,任他擦拭:“不必痛,无青,我这——” “你好痛,桑宛双,你最痛。”齐芜菁一脸冷漠,泪却止不住,“流了血,好多血……” 桑青的右眼又渗出血来,他攥住齐芜菁慌乱擦拭的手:“我可以戴上珍珠,便不会流血了。” 齐芜菁问:“珍珠能镇住吗?那么多……” 那么多的活人与死人。 桑青道:“能镇住许多,珍珠上有我创的咒,威力比从前更大。剩下的……我不看他们便是了。” 齐芜菁没有说话,他抿紧嘴唇,重重“嗯”了下。桑青吻上去,才撬开他唇齿间的哽咽,齐芜菁推他,两人却同时掉下神台。 桑青将他抱起来,温声道:“无青,你可以……” 齐芜菁打断说:“我也很想你。” * 院子里清风静雅,四个人正在打牌。 丹无生神清气爽:“这张桌子终于又坐满了!” 洛蛟和时铄被贴了满脑袋纸条,压根笑不出来。反倒是朝盈,赢得开怀,全然忘记了自己先前被揍的熊样:“来,下一把!” 时铄推开牌:“手太臭了,我不玩儿了。他俩怎么还没出来?我去看看——” 洛蛟略一捏诀,将时铄摁在座位上:“再来。” 时铄求饶道:“姐姐,人要服输。你都快被贴成一张帘子了!” 丹无生又接着起身,吹开脸前的纸条:“我也觉得该去看看,他们父子俩的关系一直不好。” “坐下。”洛蛟神色认真,“看牌。” 朝盈已经火速发了牌。宗门里他修行总是垫底,难得有这样神气的时候,因而瘾比谁都大:“哪里不好啦?桑……先前烛雪君和无青君一路同行,比谁都亲呢。” 丹无生只好坐下继续打牌:“那是他不发疯的时候吧。” 时铄和牌大眼瞪小眼,在比谁更臭似的:“他们时常吵架吗?” 洛蛟冷笑一声,不知是在笑手里的牌还是在笑这句话:“吵架?你难道不知道三千界杀了齐无青,齐无青也要杀三千界吗?” 时铄道:“嗯……的确听说过三千界手刃养子的故事,但一码归一码,咱们不是在说他俩以前吗?” 丹无生捏着牌,陷入回忆:“以前啊……无青八岁时被老大收养,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准备杀他了。” 朝盈和时铄惊掉下巴:“啊?!” 丹无生说:“他那会儿死了娘,骨子里对神啊仙啊的特别憎恨,尤其是统领神宗的烛雪君!后来他开始背着我们研究起机关术,时不时找借口搞些事情,不是和三千界吵架,就是和洛蛟打架,然后故意离家出走,跑去各个神宗搞破坏。” 洛蛟“嗯”了声,语气不咸不淡:“他搞出天下皆知的‘万佛之死’时,还不满十四。” 朝盈疑惑:“不过你们不是不知道无青君就是屠佛手吗?又怎么知晓那时他的年纪?” 丹无生也奇怪:“对啊。我都是死了过后才知道的——等等,十四岁,我想起来了,那一年你俩打了一架大的,将九尘衢都打塌了!” 洛蛟冷哼道:“那是我让着他。” 丹无生更奇了:“原来你那时还输了?!” 洛蛟牌一甩,顿时觉得没意思:“不玩了。” 时铄看好戏似的,乐得开怀,直到看见洛蛟起身才劝道:“算了算了,都不容易。” 朝盈急忙说:“我这把铁赢,谁都别走。” 时铄忽然不劝了,也将牌一甩:“我也不玩了。” 朝盈说:“哎——!” * “你很漂亮。”三千界的低语像蛇吐信子,“这些宝石很衬你,无青。” 齐芜菁汗湿了一件又一件衣裳,他身子薄,承不住这么多的喘息和珠宝。桑青自后背掐高他的下巴,探出二指撬开他的唇舌。 喘息和津液皆沿着桑青的指尖溢了出来。 齐芜菁被蛇咬住,缠住,红蛇的吻痕之下都是鲜血,齐芜菁在颠簸中失了神,他的啜泣里全是求饶,喉腔中断续喊着“父亲”。 三千界用齿衔住他摇晃的耳珰,煽动道:“无青,睁开眼睛。” 他们一次次打翻了神台上的蜡烛,那些呈上来的供品如今一样一样装扮在齐芜菁的身上。他的大腿和脚踝都是松垮的珍珠链,宝石顺着齐芜菁的后背一路滑落,棱角似乎划开了他的皮,而后又仿佛一块寒凉的冰,被桑青顺着推了进去。 齐芜菁顿时发出呜咽。 他跪也跪不住,双腿都打着颤,中间拴挂着的宝石和银铃,也在悬空中随之颤抖起来。 水珠汇在宝石尖端,又滴落在身下。 这时,齐芜菁感受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缠上手腕,他蓦然清醒,瞧见自己手中多了一条链子。 但很明显,这是一串佛珠。 桑青在他愣神的期间抚上他的喉结,握住他的脖,蛊惑道:“拽我。” 骤然间,齐芜菁仰起身子,腰线成了一弯月。他在惊呼中拉扯住这条链子,否则就要滑下去了。 桑青被遽然拉扯向前,他喉间发出紧涩的喟叹,欲望却成千上万地迸发出来,将齐芜菁包裹其中。 齐芜菁软着身子,却禁不住笑:“神佛啊……” 桑青受缚上瘾,他要将自己嵌进齐芜菁的血肉,那些癫狂和占有像飓风狂浪中的船,令脖颈上的佛珠也随之沉浮。 “佛祖如何,神又怎样?” ??  佛珠在响,宝石和铃铛也在响。 齐芜菁睁开眼,大惊失色。有那么一瞬间,他瞧见身前站满了、跪满了人!他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发起抖来。 ——然而只有一瞬间。 齐芜菁在错觉的逗弄下慌张起来,他说:“父亲,父亲……太……嗯……停下。” 他落了眼泪,在恐惧和羞耻心的驱使之下不断求饶。那些服软的啜泣和呫嗫变成了温言软语,令桑青心软,还令桑青心狠。 桑青令他疼,令他哭,而后又捧着他,还亲着他。 “众灵跪我,我是世间,无人敢令我、囚我。”这一刻他以神灵的名义俯首称臣,哄道,“我坐得好高,无青……可若我非要戴上枷锁呢?” 又倘若我偏要承你主宰,偏要一败涂地,偏要不清醒不慈悲不放手,偏要悖逆伦常,以身堕无间,世间又该如何判我、罚我、不赦我呢? 第69章 以身舍 世间苦难作底,高处只我一人。…… 不周城多阴云与雾气,寒风料峭,朝盈出门半个时辰,便抖了半个时辰。 “好,好冷。”朝盈被冻得束手束脚,“不过和长歌隔了一个海,怎么冷成这样?” “不是你们俩吵着要逛街的吗?”丹无生一身腱子肉,亮着条胳膊都能御寒,他笑说,“你们宗门啊,老想着对外推倒这个打败那个的,倒不如先好好将自家弟子扶起来,你瞧瞧,这细胳膊细腿的,别说打架了,一阵风都能将你吹倒……” 他说起来就喋喋不休,时铄站在檐下,仰起头:“这天……是故意用灵能遮掩过的吧?” 洛蛟道:“没错,城中之人属性极阴,多晒太阳反倒叫他们难受。”她偏过脑袋,有些新奇,“你师弟都冻成傻子了,你呢?不冷么?” 时铄道:“有灵能护体,暖起来还是很容易的。” 洛蛟觉得有意思:“你知道。此处的天地风云都是烛雪君一手塑造起来的,若随便什么灵能都能与其对抗,不周城早被外边的人给掀翻了。”洛蛟召唤出掌中紫莲台,靠近时铄,“姑娘,你本领不小,怎么是诨天女做了掌门?” 时铄推开莲台:“喂,无所住,你是在瞧不起我师父吗?” 洛蛟勾起唇:“天底下还真没几个能让我瞧得起的。” 时铄道:“可你曾经输给过无青君。” “我输给过很多人。”洛蛟面不改色,似乎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但并不妨碍我瞧不起他们。” 时铄做洗耳恭听状:“三千界呢?他黑白通吃,久坐高位,敢与天下群雄为敌,你也瞧不起吗?” 洛蛟道:“我最瞧不起他。” 时铄抱起剑,一脸新奇:“你标准还挺高。” “舍己渡他者,自轻自贱者,以死避生者,”洛蛟音色冷酷,“最蠢,也最叫人看不起。偏偏这位烛雪君,都占了。” 头顶闷雷滚滚,时铄看向天,瞧见了纷飞的白絮。 桑青用茶勺接了点雪,倒进沸腾的水里。他卸了面具,将珍珠贴在眼下,这回,他终于又变成了桑宛双的模样。 茶水荡漾,三千界身侧只有茶,他伤势渐重,仅凭灵能和药物已经很难处理表面的腐烂,因此为他身体着想,丹无生偷了他全部的酒—— 然而“哗啦”一声,酒全碎了。四人都站在客栈二楼的檐下,瞧着街中穿行的人流,丹无生怔然:“哪里来的雪?” 朝盈低头哆嗦:“更冷了。” 丹无生声音渐高:“哪里来的雪?!” “吵死了。”洛蛟一脸漠然,“雪从哪里来,你不知道么?” 时铄抿着唇,思索道:“可如今是仲夏天——” 丹无生:“操!” 他单手翻过二楼的围栏,瞬间消失在人群中。 朝盈一下子不哆嗦了,他道:“出什么事了?” 时铄面色凝重:“伏暑落雪,还能有什么事?” 洛蛟也冷哼一声,拂袖离去。鸦鸣高亢,洛蛟在鸦群的拥护之下不见了人影。 朝盈大梦方醒:“不是吧,搞什么?!” 雪飘到面颊,一股寒意渗入心扉。齐芜菁踹翻了围炉,茶壶“哐啷”倒在地上,里面煮的茶水已经是锈红色。 “你……”齐芜菁欺身拽住桑青,“你又骗我!” 桑青摊开双手:“最后一次。” 桑青没有捏诀,也没有念咒,只是像从前那样,轻轻与齐芜菁碰了下??额头—— 刹那间光影交错,时空变换。 乐声喧阗,额前的触感还尚有余温,齐芜菁却在晃神间置身于一间红色的房间内,他心下怪异,还没反应过来,抬眼却看到了镜台前的另一个自己。 “他”被禁锢在椅子上,四面都是灵能围成的结界,任凭他如果挣扎大骂,一旁的妆娘也不为所动。 对方拿钱办事,机械地劝诫道:“我说你呀,明日便要与君主成亲,进的还是宫堡大门,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哩?” 齐芜菁被火烧毁了理智,他几步冲过去,想要砸烂这些首饰与红绸,然而四面围困的结界却将他拦在外面。 ——“你将他送过去……” 忽然,齐芜菁听到别的声音,他骤然回首,面前早已换成了众徒跪拜三千界的大殿。 然而此刻殿中空空,只有神座上烂醉的三千界,和一旁神色不明的洛蛟。 “……他会恨死你的。”洛蛟说完后半句,将此刻妆房里的狼藉展现成图景,“我很了解他,你也很了解他。” “他要杀我,我求之不得。”桑青歪斜身子,支着脑袋,“不过你若想现在杀我,那很遗憾,我是不死之身。” “我现在的确很想杀了你。”洛蛟已经祭出了武器,厉声质问道,“三千界,你疯了?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你知不知道那老君主嗜血滥杀,随意虐生,无青一旦去了,便是数不尽的折辱。” 桑青道:“我会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的。”他将酒壶踢倒,“从他出生,到被人捡回去,我就一直守着他,这次……我也能。” 洛蛟忍受不了,她背过身,却难以压下怒火,而后愤然给了桑青一拳:“你能?天下有多少事你能办好!你真当自己能恩泽众生,无所不能吗!” 桑青被砸了一拳,破了相,但他不觉恼怒,反倒有种说不出的舒坦和痛快。他靠在神座上:“你说得对,我不能,那你告诉我,无所住,请你告诉我,我还有别的办法吗?” 桑青抹掉嘴角的血,笑道:“世间之人开始创造伪神,以此控制了天下神宗,他们要将我推下神台,自己做天下的主人。” 洛蛟冷声说:“你活了这么久,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就这点势力你都处理不了吗?” “你不明白,洛蛟。”桑青摇摇头,对命运露出苦笑,“天下的灵能皆从属于我,当今所有的咒诀与灵术,皆在我的力量上不断延伸,由此,我才得以制衡神宗。可如今,一切都失控了,那些伪神的灵能不受制我,甚至很快就要高于我。我能瞧见自己的命运,我死不了,但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会死。” 洛蛟道:“所以你就要让他生不如死。” “不,不。”桑青用食指抵住自己的唇,不愿意她说这种话,“我会保护他,保护你和丹无生,你们都得走……知道为何我只告诉你这件事吗,洛蛟,我以为至少你会支持我,我又错了……你瞧,我真是废物,我们做朋友许多年,甚至不明白你是怎样的人。我以为你和我一样铁石心肠。” 桑青坐直身体,他瞧见跟前的魂灵,听他们的苦难吟唱。这没什么,他已经习惯了,千年来他日夜都在听他们,看他们,也同样被他们注视与窥听。 洛蛟讥笑道:“没错,你真是废物。” 桑青毫无征兆地大笑,透露出得逞的意味,他认同且欣慰,又发出喟叹,似在感慨,过了许多年,终于真的有人懂这个道理了。 可为何你们却总不明白? 桑青看向身前。 你们没有听错,干吗要用这么震惊惶遽的眼神看我? 我就是废物啊。 哈哈,你们这些人从生到死都缠着我,可你们知道的,我拼尽全力了,却仍旧渡不了你们。 我活着,仍站在这儿倾听你们的祷告,是因为我死不了,而不是我想听,明白吗? 桑青看见众生惊悚的神情,有些意犹未尽。他将目光放回洛蛟:“好友,你明白的,如今天下传我杀人放火,传我与邪为伍,还传我奸淫放浪,有几样是经过了我的手?可他们信了,我难以辩解,神不需要说,只需要做。” “我会保住你们。”桑青早已疲倦自己目光下垂才能看见世人,“新神一旦出世,你们将沦丧为祂们的送葬品,可笑他们慕我得长生之道,却不知我连陪葬殉情都做不到。” 他笑,笑着笑着就犯了蠢,忘了是他自己非要接下这神位的。 是啊,分明问过你愿意与否?怎么又觉得自己是被迫坐上高位的呢?桑青仍是桑青,可世间却无人再过问他的名字。 “三千界”取代桑宛双的存在,高坐九尺听取世间百态,可是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 桑青搞不懂,他们为何还要求,还要喊他神? “焚雪化柔水,雨露三千界”的低吟萦绕于耳,在历经千年岁月后,沉淀为一首毛骨悚然的诅咒童谣。 他想逃,想死,可桑宛双却永远滞留在二十又五的年华里,他无法苍老,无法死去,只能沦为三千界的骨灰。 他岂止是渡不了众生,他连自己都渡不了!他甚至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 “造神之人在紧那罗门,无青去那里最安全。那君主的半点本领构不成威胁,他本身也就是个替代品。”桑青道,“无青是神子,身上有我留下的枷痕,那人想要从无青身上攫取我的力量,是不会放任老君主为所欲为的。” 洛蛟道:“什么意思,他们为得到你的力量,只会更加折磨无青。” “没人敢折磨他,我的眼睛在那里。”桑青目光沉沉,“无青一死,我的力量便会泯灭。其二,天下宗门有崇紧那罗门为王的意思,没有人敢过问并插手紧那罗门的事,我就算落得烂名,除了紧那罗门,其他宗门不敢动他。最后,老君主有个儿子。” 洛蛟说:“那是个病子。” 桑青摆手:“他是无青的部下。” 洛蛟道:“什么?!” “老君主活不久的,他儿子会是下一个造神的试验品。兴许是无青骗人有一套,又或者是他不想步父亲后尘,沦为牺牲的祭品,他会照顾好无青的,”三千界勾起唇角,“当然,我养的小孩,自然不会乖乖受人欺压,在这期间,我会建造一座新城,供四方信徒避难。” 洛蛟道:“然后呢?” “若我奋力一战,打败伪神,重掌宗门,便再花几十年时间重新引他们入正途,我会将你们都接回来。”这是最好的打算,桑青陷入了沉默,倏而一笑,“若我败了,当然是逃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到时候我将顺理成章被当做恶神诛杀,你们便不必回来了。” 洛蛟道:“他们都是拥护你的人,你若败了,神宗必定会将余孽赶尽杀绝。你还有什么手段呢?” “神祇堕落,被正义之士诛杀。”桑青对这个故事饶有兴趣,“既然已经被敌人喊打,不如天底下人人都喊打。让他们都恨我去吧!嗯……‘受罪神蒙蔽已久,迷途间幡然醒悟,神宗在此教化无耻之徒’,这出戏才是众望所归,神宗不会拒绝可以为自己美名的事。” 洛蛟道:“你离众生如此遥远,即便他们日夜信你,却不见得会仇恨你。若是如此,神宗必定会起疑心,将和你沾边的人都杀了。” “不会的。”桑青笑,“他们信仰于我,因而会更透彻地憎恨于我。”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恨。① 三千界埋怨众生百千年,竟在最后从恨中窥见爱,实在世间最讽刺。 桑青目光含笑,流露出憧憬,他正襟危坐千年,从未体验过倒塌的滋味。因为许多时候,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只有凡骨的神,还是徒有长生的人。 他下了轿,出了神龛,他只是众生。 可当第二日他再坐上那九尺高空,苦难将如出一辙地涌来。 许多时候他佯装听不见、看不清,可他分明能听到每一个人的声音。他们说:求你显灵、求你显灵!那些祈福声日日不断,年年如旧。 一年过去,耳边便会出现新的声音。因为有些苦难早在神的无所作为里戛然而止,再无声息了。 世间苦难作底,高处只我一人,而这一人,无所不能,却又束手无策。 洛蛟道:“我懂你在想什么?你当真不会死,那么上一代神是如何陨落的。” “没有上一代。”桑青醉意尽显,“不过我的确杀了它。啊,你想多了,没人能杀得了我。” “但你却十分精通自戕不是么?你钻研千年,等的就是这一刻吧?被天下笔诛口伐,被众叛亲离,一落千丈,然后心安理得地死去,将正义之冠赠予屠神的恶人,自己却以烂神之名凋零,由此促成世间一桩圆满事,皆大欢喜是么?”洛蛟道,“你听好了,我不会走。” 桑青说:“别了吧。” “许多人也不会走。”洛蛟狠声道,“你最好给我一个万全之策,谁也别想白白送死。” 洛蛟头也不回地走了。 齐芜菁站在一旁,将对话咀嚼,而后艰难下咽。他走上神台,却见桑青抬起双眸,恰好与他对视。 桑青透过他,注视万灵,又遥遥望向洛蛟的背影。桑青什么也没说,眼睛却渗出浓血。 他问:“为什么?” 齐芜菁下意识接话:“什么?” 桑青低声道:“为什么不要我死?” 齐芜菁如鲠在喉,却见桑青召唤过无相刀,从神台走下来。 他每走一步,便是一声铃响。地面开始摇晃,珠宝玉帘碰撞,唢呐骤然高唱,画面一转,齐芜菁瞧见另一个自己从大红轿子中翻了出来。 “他”滚落在地,又立马翻身而起,用身上的首饰杀了所有人,媒婆和轿夫的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堆。 血溅在他脸上,齐芜菁冷脸擦拭,说:“妈的。” 第70章 生还怨 仇恨和杀意之下,总多自由。…… 直到这一幕的出现,齐芜菁才察觉出古怪。因为在他的记忆里,自己被三千界用灵能五花大绑在红轿中,直直送到老君主的手中,全程丝毫不拖泥带水,他根本腾不出手来反抗。 ——记忆受到了篡改。 这是齐芜菁能想出来的惟一可能。 又骗我。 他心中五味杂陈,到嘴边却只能憋出这样寥寥一语。 另一头的“他”连番踹了尸体好几下,以防自己走后被诈尸偷袭。然而事实证明,他杀人不仅果决,还很有准头。 齐芜菁跟在“他”身后,却见“他”从绕进另一条路,主动进了宫堡的后院。 竹林长叶作响,“他”行为熟稔,自然坐进了一处竹亭内,仿佛已来过千百次,可齐芜菁却对此毫无印象。 他屏息观察,不多时,在“他”斟酒的功夫里,一个人忽然从叶林间抓瞎着跑来。 这人虽全副武装,但开口就在齐芜菁面前暴露了身份——陈佩兰摘了面罩,将“他”上下打量,而后惶然道:“教主,红色又是什么暗号?” “你疯了?”“他”愁肠百结,只顾喝酒,“本教主被挟持了,现在正在逃婚呢。这酒你喝不喝?” “不要,我不能喝酒,师父闻见会生气的。”陈佩兰朝前闻了两下,凝神道,“这是什么酒?好冲。” “他”说:“老君主的黄泉酒,他丑事儿这么多,怎么活到现在的?不过话说回来,难怪你我能做好兄弟,你要杀你父亲,我父亲又要杀我,你我还都恨这天下之神,同做弑神之事,有缘、有缘,我敬你一杯。” 陈佩兰说:“谢谢,谢谢。”但他没有碰酒,而是正襟危坐,温声道,“我不仅要杀父亲,还要杀师父。邀月君,师父为造神已经疯魔了,君主被他改造成了不人不鬼的东西,已经有神权之实了。” “他”神色一沉:“什么?” 陈佩兰盯着酒盏:“前几日君主在地牢折辱犯人,师父及时赶去阻止。我趁机将机关虫放入结界内,探听到老君主和师父的对话。老君主身体受药物侵害,脏腑近乎腐烂。事实上,他本该在两年前死去,但由于半身已修得长生之道,导致如今他仍活在世上。简言之,是具半死不活的活尸骸。” “他”敛容道:“你师父真烦人,给我搞出这样一堆烂摊子来。” 陈佩兰心绪平和:“师父已经用许多人试炼过了,其中不乏和老君主类似处境的活死人,但到最后无一不是凡身过载,承受不住神力而爆体死去。新神还未真正降临,你也不必太忧心。” “他”摇晃酒盏,曲起腿来:“这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假的就是假的,众人效仿三千界,却无人能成为三千界。因果循环,你既然做不了真神,怎么还敢妄想承接天命?” 陈佩兰低下头:“是吗。” 齐芜菁停了动作,敏锐道:“你表情不对。” 陈佩兰摆首:“不必管我,我总是想太多。说说你,你如今打算怎么做?我听说无为教中有专攻弑神之道的同僚,近日的钻研已有了突破。” “那都是谣言,哪儿那么快。”“他”瞧瞧天,将酒喝完,又摇摇头,“还能怎么办,既然三千界不要我,那我只好顺理成章和君主成婚,做你老爹了。” 他口无遮拦,浑然不觉哪里怪异。陈佩兰呛咳了下,缓声说:“路上的尸体我都处理干净了,其他的我都会摆平。你抓紧时间,老君主一直在等你,不要误了时辰,惹出麻烦来。”陈佩兰默了半晌,才说,“教主……我会助你,直到神灭的那一刻。” “……哦。”“他”看了陈佩兰一眼,想要佯装不在意,却仍旧去而复返,“我还是要提醒你,尽人事,听天命,无为教不需要英雄,你最好保住这条命。” ——记忆如影随形,齐芜菁预感强烈,他马上就能捕捉到全部的过往。 齐芜菁跟着“他”,瞧见“他”来到老君主的寝殿,同一时刻,齐芜菁想到了重生前的凌虐,杀心雀跃,然而他的愤懑却在现实跟前成了溅熄的火—— 因为“他”在这时就已经杀了老君主! 齐芜菁脑中“嗡”的一声,记忆滚滚涌回,他眼前骤然闪过千万个瞬间。 “他”杀了老君主,但“他”明白这人已经拥有不死之身,因为血量在减少,伤口在愈合,于是“他”拿刀卸了老君主的四肢,将长针注入灵能,封进老君主的命脉。若老君主活过来,也至少能受自己的掌控。 齐芜菁看见自己云淡风轻清理掉了身上的血渍,对镜草草整理了头发,而后准备去料理那位造神之人。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法铃趋近的声音。三千界的出现在他意料之中,齐芜菁了解父亲,父亲也很了解他。 三千界知道齐芜菁狠辣的性子,既然他亲手将他送进宫堡,因此必定不会放任他逃走。 齐芜菁飞快跑进回廊,用机关与灵能散发错误信号,混淆方位。可三千界有一只能看清世间的眼,齐芜菁很快就被无相刀拦住。 “晚上好呀,父亲。”他丝毫不受威胁——哪怕无相刀能随时砍掉他的头颅——反而笑着露出颗虎牙,“有意思,你是来恭祝我新婚之囍的么,烛雪君?” 三千界问:“你杀了他?” 齐芜菁仰面瞧他,愉悦道:“是啊,你要为他报仇么?父亲,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好这口?”“他”神色俏皮,妙语连珠,“难道你养我这么大,就是为了给这个老男人做养料么?品味差透了。” 齐芜菁的话里流露出毫不犹豫的中伤,因为在他的理解里,三千界身边有许多人,有洛蛟,也有丹无生,可被送走、被交易的人却只有他。 三千界收了无相刀,那只银瞳似乎颤了下:“你怎么总不听话?” 齐芜菁冷了笑:“我现在没空跟你吵,让开,别坏我好事。” 三千界没有因为齐芜菁的凶狠而恼怒,他捏诀为齐芜菁清理了身上的脏污,低声道:“你不能杀寿夫子。” ——洛蛟勃然大怒:“为何?你是不是有病,天下宗门以他为首,你最该杀的就是他!” “因为我太累了。” 洛蛟仍不解:“这算什么理由?” “你让我想办法,我想到了。我会建造一座城,将世间滋生的恶徒邪祟召唤于此,哪怕城外的神宗力量微弱,也能轻易维持世间承平。”三千界目光低垂,似乎有些疲于解释,“让我逃一会儿吧,可以吗?” 洛蛟道:“什么?” “神宗必须推翻我。”三千界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每个人都将我的神龛供在九尺高空,求我显灵,可我尽力了,很大的力……我并非无所不能。” 洛蛟道:“如此便会是伪神治世,你难道想看这个?” 三千界陷入久久沉默,而后无力地摇头,他自嘲道:“我会注视他们,直到新秩序的到来。况且,你我都该相信一件事。” 三千界抬起目光说:“就算世间没有了神,火也不会断。那些宗门的年轻弟子你见过么,他们狂妄,率直,狡诈,却又恶尘无染。” 洛蛟神色凝重。 三千界神色倦怠,又笑:“不过说难听点,渡恶人可比渡众生容易多了,恶人没有苦难,他们容易仇恨,容易被欲望左右。你兴许不明白,承载别人的恨要比承载别人的信仰轻松太多。” 他宁愿自己是鬼、是魔,宁愿自己背负杀孽和唾骂,不再慈悲圣洁,沉沦进欲念的泥潭,也不愿再面对众生的苦难与眼泪。 他真的……太难过了。 他想做个逃兵。 哪怕他明白,当下发生的某些事情是不对的,是有罪的,是神灵不可不坐视不理的。 可…… 好累。 好痛苦…… 一切都会很快结束的。 “别一副无青才有的幼稚表情,”三千界戳破她,“无所住,你应当明白,仇恨和杀意之下,总多自由。” ——可那个时候的齐芜菁并不理解,他怨怒、憎恨、心灰意冷。三千界说:“你可以弑君弑神,却不能杀寿夫子。”他放下无相刀,哄说,“好了,是我错了,我带你回家。” 齐芜菁神色厌恶,他甩开了三千界的手,让他滚,然后扔下三千界,独自回了九衢尘。 接下来的时日,齐芜菁没有和三千界说过一句话。不单单因为赌气,还因为陈佩兰捎来的两则消息中提到:老君主活了。 齐芜菁气得将手里的机关甲虫捏爆了,他骂了声,从榻上弹起来,因为第二封信的内容是:老君主仍在娶亲。 换句话说,有人做了齐芜菁的替死鬼。 天下宗门对紧那罗门的收奴行径颇有微词,然而那个时候宗门动荡不断,紧那罗门的地位朝不保夕,还没有站稳脚跟,因而最保险的方法便是以“君王娶亲”为由粉饰太平。 操。 齐芜菁只能戴上面具,再次折返。 老君主的目的不仅在于收集全天下的神子,还在于如何凌虐与玩弄。他啊,他这样赏罚分明的君王,最知道如何在成神之路上犒劳自己。 那些新的红衣少年被架在墙上,承接君王的玩乐与凌迟,他们伤痕累累,在咽气之前又被端上君王的桌,入了君王的胃。 也有许多像齐芜菁那样有机会拿起刀剑的人,他们杀了老君主,踩过尸体,逃进回廊,踉踉跄跄地四处乱闯。 ——然而,路的尽头依旧是那间婚房。 神子都被吃光了,老君主却依旧没有成神。他走投无路,在张罗神子的同时,又将目光放在了陈佩兰身上。 就像小时候那样。 齐芜菁的怒火如雷霆。 去死。 他火速赶往宫堡,换上新的婚服,截了红轿。宫堡的守卫比从前森严了许多,他和陈佩兰会面的小路也被层层把守——他只能再次坐上囍轿,混入其间, 齐芜菁目光冷冷,提前闻到了血腥味。 他必须彻底阻断这出成神的闹剧。 老君主还在那间屋子,四面囍字高挂,红烛仍在摇曳。齐芜菁潜入进去,杀了他,一刀又一刀,将他刮了下来,让他再也没办法站起来。 可光这样还不够,这畜生是杀不死的,只有、只有…… 齐芜菁没有犹豫,他捧起地上的生肉塞进嘴里,那些腐坏腥臭的肉片和血块令他不断呕吐。 可他还在吃,边吞咽边念咒。 弑神之道,无为教早研究出来了,那句咒诀,只有一句的咒诀,可没人愿意做。因为那可不是什么狗屁好事,这是诅咒,无法消解的诅咒!若要弑神,便要有人成为神。 诅咒永不消逝,只会延续。 寿夫子想打破这种诅咒,因此想从诅咒源头三千界之外寻找新的成神契机。可是这老蠢货太天真,他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打破神的诅咒?! 这是成神的代价,这是世间的规则! 然而就在这时,法铃作响,齐芜菁阵脚大乱,他慌不择路,跑了出去。他从未有过这样一刻,对三千界生出了如此庞然的恐惧! 可是他躲不过三千界,因为杀意从三千界身上迸发,令齐芜菁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与惊悚——这绊倒了他。 三千界仿佛临时赶来,他拦在跟前,按捺不住喘息,他的眼神中有震怒和剧痛。齐芜菁心中憋闷,他们之间爆发了许多争吵,可三千界的声音发颤,连拿刀的手都在抖,反复确认:“你吃了他?” 齐芜菁并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也在救人,他分明也在救人! 他心中不服气,破口大骂。他红了眼,然而三千界却比他更先落泪,齐芜菁有些发懵,似乎仅仅是言辞,就已经将三千界伤透了。 有那么一瞬间,齐芜菁觉得三千界在流血。那些难以承受的疼痛将三千界彻底压垮了,三千界喉间溢出哽咽,却像是悲鸣,他比齐芜菁更加绝望。 齐芜菁心如刀绞,他本来想说:“我做了件正确的事,我杀了大祸害,你就不能……夸夸我吗?” 可他没有机会说了。 无相刀已经沾上了他的血。 ——齐芜菁站在一旁,瞧见自己的头颅滚落。 三千界声嘶力竭地吼叫,他如坠冰窟,浑身战栗到拿不稳刀。 齐芜菁再次看见了自己的尸体,他呜咽出声,眼泪决堤。 不知过了多久,三千界眼眶猩红,他迷蒙地喝了口酒,而后抱起齐芜菁的头颅和尸身。 然而正当他踉跄往回走时,三千界瞧见了站在跟前的陈佩兰。【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 71 章【VIP】 第71章 破笼鸟 窗外有鸟雀飞过,无声无息地。…… 陈佩兰只穿了件白色长衫,一直遮到脚踝,连鞋都没穿,赤着脚来得匆匆。他模样比无青还要小,仿佛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 “求你……”陈佩兰脸色发白,喘息道,“不是,是……对不起。” 三千界冷眼瞧着他,一言不发。 陈佩兰缓了片刻,才道:“烛雪君,你会想办法救无青的,对吧?大腹行和南明王的战役里,你先后失去了以色声和无所住两员大将,可如今他们仍活在不周城内……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猜你会同样拼尽全力救回无青,差一具灵体……对吗?” 三千界毫不留情:“滚。” “等等!”陈佩兰追撵上去,“我可以……我能以死换无青的生!” 三千界终于顿住步子。 陈佩兰气喘吁吁:“我可以死,我的命不值钱,但世间仍旧需要无青君。”陈佩兰掷地有声,“我知道你是如何让其他两位活过来的,你献祭自己,献祭众生,以托举补全他们的残魄,不过就算他们活过来,也只是半人半鬼,永远只能依附你而存在。我明白,那时你没得选,你做不出让以色声的魂魄夺占活人的事,可眼下你可以选,我自愿……” 陈佩兰说得没错。 当年为了丹无生和洛蛟的复生,三千界献祭了自己的魂魄,尤其洛蛟,更是受了牺牲在四独河中万千战士亡魂的力量,得以借黑乌重塑肉身。 唯独一点,丹无生和洛蛟必须依靠三千界,若三千界衰竭灭亡,他们也会随之魂飞魄散。可三千界目光落下,对陈佩兰报以冷眼嘲讽:“你自愿?”三千界说,“你凭什么自愿?” 陈佩兰不卑不亢:“因为只有我自愿,我的魂魄放弃反抗,无青的魂魄才可以进入我的身体,只有进入我的身体,无青才能作为‘人’光明正大的活着。” 如果说一个凡人也有拥有最强大的力量,那么这个力量只能是肉身与魂魄间的连系。 外来魂魄若要插足进一具陌生的躯体,那么它一旦踏进这副躯体,其中的原生魂魄在自己的战场上将拥有灭顶之力,足以将侵略者撕得稀碎! 哪怕是尸体也不意外。 除非尸体的魂魄早就灰飞烟灭,但这样一来,尸体本身也会迅速因为魂飞魄碎而枯萎。 “不需要。”三千界冷笑,“我何时沦落到需要因你妥协的地步?你这样不计牺牲擅自以命换命感动自我的人,就像蝼蚁一样可悲。”他右眼的红瞳像一轮邪恶的血月,正透过面具凶狠地端量陈佩兰,“你不必在我这里求死,命脉微弱,你本就活不久。” “是吗?”陈佩兰毫不畏惧,他上前一步,“烛雪君,你既然对我的方法毫无兴趣,又何必浪费时间听我自我感动一遭?这并非你的作风。我小时候见过你,高高在上,眼睛里没有慈悲,似乎容不下这俗世和众生,我不骗你,你可以照照镜子,看看你的模样。” 陈佩兰细细道来:“无相刀下过,什么都斩干净了。无青的魂魄碎得不成样子,哪怕你可以一片一片拼起来,那他得变得多羸弱啊……就算变成鬼也是会受欺负的吧?依照他的性子,你能将他时时刻刻留在身边么?囚禁,还是豢养?若你要让他争夺活人身体,他哪里还有力量?你帮他么?” 陈佩兰道:“烛雪君,你有那么多甘愿为你去死的信徒,你随时可以让他们让出肉身来。可……有什么必要呢?你面前就有一个,还是个魂魄不全的残次品。” 三千界呼吸沉沉,他在原地冥思片刻,而后带着齐芜菁的尸首回了九尘衢,留下一句:“我不需要别人的命,他也不需要你来逞英雄。” 陈佩兰所言不错,三千界别无他法,只能如复活洛蛟和丹无生那样。 献祭自己,献祭众灵,献祭一切。 ……就这样过了十年。 然而齐芜菁的魂魄仍是一摊碎泥。三千界从未如此受挫,他失败了无数次,又尝试了无数次,最后仍旧发现献祭无用。 似乎齐芜菁拒绝了他,也拒绝了生。 ——洛蛟道:“你是长生不错,可你的力量并非源源不断,命脉也并非经久不衰……那少年的方法最好,你真的想让无青也变成我们这副模样么?” 三千界动摇说:“所以我建造了这座城。它便是我,它一日不倒,你们的命脉将一日不断。” “可万一有一日它就是倒了呢?”洛蛟罕见地心平气和,她也不忍再责怪三千界,“天地不是盛产穷凶极恶之徒,恶鬼终有祓除的那天,神宗之人对你我虎视眈眈,他们为求天下永久的承平,保不齐会将你斩草除根,到时候你又要如何以一己之力,护住全天下的众灵?主子……你活这么久,还不明白‘’凡事没有永恒’的道理么?” 三千界对外在暗中制衡神宗,对内豢养恶徒恶鬼,以怨和恨的浑浊力量支撑着整个不周城的命脉。 一损俱损。 他的力量被刮分成万万分,他将自己变成天地间的养料,滋养正,也滋养恶。 丹无生泣不成声,他的眼泪从早流到晚,源源不断:“我还是搞不懂,你明明可以用无相刀斩断老君主的头颅,为什么非要等到诅咒转移到了无青身上你才下手?!你这把无相刀不是很厉害吗?!”他双眼忿红,“我问你,为什么不早点动手?!那天他跑出九尘衢,你怎么没发现?” 三千界说:“我……” 他虽然日日酗酒,却从未停止思考。 啊……他想起来了。那天,那天正在杀人呢。城池还未修缮完毕,里面受压的恶鬼却不听命令,跑出去惹了事。那日他游走在各个宗门杀恶鬼,又由于身份暴露,和神宗也杀了起来。 神宗得了两大势,一为大腹行,这蛇化的阴物灭了三千界半生修为,诛杀了三千界麾下的大护法以色声。 二为南明王,宗门齐聚,黑袍人相助,断了三千界体内所有的灵脉,祓除了三千界麾下的第二位护法无所住。 哪怕三千界没死,也因此大伤!因此再相遇,宗门岂肯让他逃命?他们千方百计争夺那把无相刀,没有什么东西能在无相刀下安然无恙,更何况是最脆弱的性命,哪怕它也最强大 于是这些人企图用这把刀结束三千界的不死神话。 可他们太蠢,就连这把刀也是三千界的化身之一,它之所以能斩杀天下,是因为三千界藏有灭世之心。 它能斩杀万物,独独不能斩杀自己。 这就是三千界。 那天啊,那天。等到他从自己设在世间千万双的眼睛里找到齐芜菁的时候,已经晚了。 三千界立时抛下了跟前一切,来到齐芜菁跟前。可是太晚了,没有人知道当他看见齐芜菁嘴角的肉渣之时有多惊悚,好像长生不朽的他在这一刻忽然就死了…… 可这只是那瞬间的天方夜谭。 三千界闻到了诅咒的腐臭,和自己身上的诅咒产生了共鸣,没错,齐芜菁即将成为第二个他。 三千界看到齐芜菁脸上恐惧的表情,可他比他更加害怕和绝望。 他恨自己为什么轻视那位老君主?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杀了他?为什么自己没有千手百眼?为什么没有一直守在齐芜菁身边?为什么总是慢一步? 三千界问无相刀,你是天降救星,能斩除别人的诅咒,为何独独不愿意救我? 无相刀立在一旁,刀灵投下冷漠的目光,好像在说: 人也好、神也好、鬼也好,为什么你总是留不住任何人?只有你会永生,没有人会活着。 永生代表,没有永远。 “那天啊……”三千界稀里糊涂地说,“我跑慢了,那群人绊住了我……” 丹无生将他从神座上拽下来,摁着他,一拳一拳砸下去:“你没用!你没用!”他哽咽道,“我也没用,我怎么那么没用!” 洛蛟没有阻拦,因为她早就为烂透的命哽咽过,悲伤过,痛苦过。 齐芜菁与她而言很重要,三千界亦是如此。 洛蛟只是冷静地说:“疯够了么,你们俩?齐无青多大了?他有自己的计划和处事风格,并不是需要时时待哺的蠢货。” 三千界捧着齐芜菁的魂魄入睡,他比千年前心安,至少还有尸体,还有魂魄,睡着睡着他便清醒过来,于是三千界再次找上陈佩兰。 陈佩兰命脉更加萎靡,他成了老君主的下一任试验品,在造神人的手中受尽折磨。三千界在找到陈佩兰之前,先找到了一则机关留音,上面的内容竟然是帮他恢复记忆?! 三千界照做了,在他恢复记忆的那刻才问为什么? 陈佩兰目光中的受惊褪狠绝,他全盘托出:“我从小便为成神做准备……师父不断洗掉我的记忆,将他的阴谋全然篡改为爱惜,不过是为了让我加倍信任他,以至于我言听计从地喝药,无知无觉地腐烂。” 真心的敬爱滋生忠诚,哪怕陈佩兰登上神位,也会是最温顺也最忠心的傀儡。自此,无论是神祇的灵能,还是神祇的信仰,都将不再受到三千界牵制。 “可是我恨他,我恨他对我好的背后鲜血淋漓。”陈佩兰狠声说,“他们都说我被师父保护得很好,可守护我纯真的并不是他!我如今这番安然的生活,是踩在累累骨殖之上!烛雪君,我每次往下看,都是那些人的尸体,耳边全是他们的诅咒!” 三千界竟被打动了。 陈佩兰说:“我身子贱弱,有名无权,我没有无青君的才华和胆识,我……我只能坐在这坐鸟笼里流泪,我没有办法、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 三千界承诺道:“我帮你。” 于是陈佩兰在清晨之时享受最后一丝和风,他步伐轻快,像往常一样去书阁借阅了几本书放在床头,又顺带在书阁里标记了几本能反映当下的史册。 他在机关中留下幻术药粉,笨拙地交待着自己的遗言。记忆转瞬即逝,他只能将齐芜菁作为唯一信任的人,于是他将陈佩兰肮脏的过往全盘托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事情可真多啊。陈佩兰想,好久没有这样为人做些什么了。 哪怕在无为教,教主也时常告诉他:量力而行,身体为重。 陈佩兰闻到屋外的药味,他早就准备好了,可仍旧出了一手的汗。他像寻常那样喝了药,却没有感受到寻常的疼痛,陈佩兰躺在床上,三千界正在旁边看着他。 陈佩兰说:“烛雪君不必担心,待我醒来,他就回来了。” 三千界“嗯”了声,忽而问:“你分明记得你师父的温情,他并非不是真心待你,为何心中却只剩痛苦,还这般浓烈?” 陈佩兰说:“兴许掺杂了爱吧。若恨意无法纯粹,便会变得如此泥泞痛苦。” 三千界说:“我明白了,谢谢你。” 陈佩兰道:“是我谢谢你。” 那个清晨,少君自戕了。 窗外有鸟雀飞过,无声无息地。【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 72 章【VIP】 第72章 雪覆梅 为了一场蓄谋已久的离别,制造…… 齐芜菁如鲠在喉。 他走近之时,床上的人俨然变成了一具尸体。陈佩兰正在三千界的辅助下进行自我消亡,他的魂魄脱下镣铐,如风而散,而后肉身被齐芜菁的魂魄所取代。 直到齐芜菁的魂魄全部进入陈佩兰的身体,三千界长久地坐在床头,沉默无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恨要纯粹才不痛苦么…… 但“爱”却也舍不得丢弃。 他当然想将齐芜菁留在身边,像洛蛟和丹无生那样,从始至终他都想留下所有人。可齐芜菁若以这种方式复生,他只能永远生活在不周城内,成为下一个被困囿在樊笼中的陈佩兰。 可倘若齐芜菁又忘了他怎么办? 齐芜菁总有办法逃离他的视线,又像从前忽然消失了怎么办? 他难以掌控的事情太多了。 怎么总是这样?他越是想要拼命留住,结果就越是失去。 三千界忽然叹息,他摘下面具,躬身与齐芜菁两额相碰。那点微光搭建成一座光桥,连接进两个人的识海。 “他”的脑中传来神祇地赐祝,可细细分辨,每句轻柔的低语背后都以“恨意”着墨,写满了“勿忘我”。 三千界不住地呢喃:“我自私无耻,你不要原谅我,恨我是生路,也是烙印。”他擅作主张,将齐芜菁的记忆翻开,重新篡改过后再合上。 于是因果混淆,身份颠倒—— 三千界作为他的父亲,却为利益将他舍弃。 送入宫堡,令他日夜饱受恶鬼的凌辱,也从未来接他回过家。 那些落在别人身上的鞭笞痕迹也被三千界贴心整理,强塞进了“他”的记忆里。三千界从老君主手下救过人,却并非救了所有人,没有得到神祇救赎的亡魂日夜在他眼前游荡,痛斥他的无能。 他们问:分明全天底下都是你的庙,你的像,你观遍世间,为何你偏偏对我之厄难视若无睹? 三千界早听腻了这些话,因而他从不恼怒,仍旧愿意度化他们。 三千界温声劝慰:“放心安息吧,会有代替你们恨我,有能力杀我的人。” 忽而,“他”的意识里被迫装满了许多人,“他”不得已呆在原地,反复倾听这些人的求救、尖叫,可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些尖叫变成了他嘴里的声音,他的视线也被扭曲,从旁观者变成了亲历者。 “他”沉溺在虚无的识海里,被迫挣扎、嘶吼,哪怕“他”压根不懂为何如此痛苦。 有人说:“你看好了,祂在旁观。” 另一人说:“祂分身乏术。” “他”置身在争吵之中,懊恼道:“喂,你们在我脑子里吵什么?快出去。” 那人态度强硬,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不要再为祂开脱了!你看清楚没有!绞架上,长鞭前,你求祂,祂不救你!” 有人道:“并非如此。” 那人道:“你真是傻瓜!祂为何放任老君主不管,不过就是令祂痛苦千年的诅咒有了解法。” “他”皱起眉,困惑道:“诅咒?” “诅咒不可解,只能转移,这是祂亲口告诉我的!所以祂才一直没杀老君主,若老君主得了长生,祂便从此解脱了!祂才不愿救我们呢!” “竟是这样,我从未见过如此自私的神明!” “这话听得人费解啊,诸位。”“他”在自己的识海里转圈半天,也没找出说话的人,“不杀老君主和不救你们是两个概念吧!” “可祂虽要保住老君主的命,却也不是不救人,祂救过许多的。” “他”道:“你看,这位仁兄就很明事理。” 别人却问:“那你怎么死了?” “不要再为祂开脱了!你看清楚没有!绞架上,长鞭前,你求祂,祂不救你!” “祂”还纳闷着,疼痛却随之传来,仿佛“他”当真受过刑,于是“他”犹疑了:“可——” “没有‘可’!祂能显灵却没有显灵!我能感受到神祇的目光在我身上,可祂却不救我!” 等等。 “他”终于反应过来。 你说得不对,你想将我蒙蔽——你在愚弄我! “十年了,我终于可以不再滞留原地,到达往生了。” “你要醒了么?快一点,释放我们吧。” 什么…… 他们围绕在“他”身边,低声重复:“祂不救我、祂不救我、祂不救我。” 这不可能,祂为何不救我? 记忆片段闪过,“他”仿佛身临其境,而后大梦初醒! 对。 我从未想过。 原来你们竟是对的! 祂,祂竟然不救我! 最后一刻,三千界仍握着他的手,呼唤道:“醒来吧。” 醒来吧无青。 我们再一起走一程。 对不起。 无青,我太累了……长生之苦,我从未有一刻熬过来。 让我歇一歇,让我躲一下。 齐芜菁站在一旁,骇然又怔愣,问:“然后呢?” ——回忆之境骤然坍缩,齐芜菁茫然地望着桑青,难以置信:“嗯,然后你又要怎么做?” 桑青对他的眼泪感到苦恼:“何必怕?不要怕。” 鲜血从桑青的胸口狂涌而出,他撒了谎,当时那一刀并非没有刺中,而伤口也从未愈合。 “怎么做?”洛蛟冲破结界,赶到二人跟前,“无青,你知道自己手里这两把刀的用途吗?” 在一瞬间,齐芜菁终于大彻大悟。 为何当初桑青要拐弯抹角地为他造刀?用这两把刀杀邪杀鬼,可谓威风凛凛,可这把刀的真正用处却并非惩奸除恶,而是……弑神。 桑青从那个时候开始,便在打造一把弑神之刃! 洛蛟深吸一口气:“你猜得不错,但却仅非如此。我和丹无生压根不会造刀,这两把刀他早做好了,从你死的那日起,从祂亲手剔除你的脊骨,再将其浇筑成两把双刀开始,祂一直在等着,等着亲自交到你手上!这把刀只有你能用。” 齐芜菁傻了眼,目光里全是惊骇——这双弯刀合在一起,竟是他的脊骨! “天啊……”齐芜菁说,“你这个疯子,你疯了,你怎么敢……” 洛蛟转过身,不愿再看:“我说完了,你继续恨祂,一口气杀了祂吧。” “凭什么……”齐芜菁爆发道,“你们凭什么替我做主,凭什么让我恨我就恨,让我杀我就杀?” 洛蛟怒喝道:“刀入心脉,祂迟早要死。你现在不给祂个痛快,便眼睁睁瞧着祂被流干血、出尽丑态再死。” 由于愤怒与惊恐,齐芜菁双目猩红,他凶狠憎恶的目光里盈满了泪水。非但如此,他的灵能也决了堤,正不断奔流进桑青的身体,企图堵住桑青心口的窟窿。 “天啊三千界……”齐芜菁在流泪中大笑,他含着苦涩,尝着疼痛,质问道,“你可真会算,天底下那么多恨你之人,你偏将弑神刀交给我。” 桑青笑说:“因为你,我信你。” “信我什么?信我一定会杀你?”齐芜菁声嘶力竭,“三千界,你什么时候才可以明白,我可以自己做主?你在干吗,在训一条狗吗?我不听话,你便想方设法让我听话。” 桑青摇摇头,似在苦恼他为何总不理解自己的苦心:“死在谁手上都可以,可我须得让你报仇,促成那些夙愿……”他拍了下齐芜菁的手臂,输送过来的灵能便被骤然截断,“我不仅笃定你会杀我,我还将拭目以待你会如何仇恨我,记住我,最后再悼念我……我没办法想象你会忘记我,所以我让你恨,还让你痛,够刻骨么?” “救命,你疯了,”齐芜菁神色无措,“你真的疯了,你怎么能疯成这样。” 三千界说:“向来如此。” “救命啊,救命,”齐芜菁面无表情,忽然看向洛蛟,轻声说,“姐姐……救命,救命啊,到底要怎么办?你们捉弄了我,却不问我想不想要这个结局,我讨厌你们,我不会原谅你们。” 雪盖满了齐芜菁的发顶,他身下全是三千界的血。齐芜菁说:“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你怎么会死……”他浑身发抖,摁住三千界的脉搏,却阻拦不了三千界流失的生命,“所以,所以你……你刻意来到我身边,只是为了让我杀你?” 所以你为了一场蓄谋已久的离别,制造了如此炽烈的相遇? 所以自重逢起,你便在向我告别了? 鬼话。 鬼话! 骗人,你骗我! “我不会,不会宽恕你的。”齐芜菁冷到战栗,他没有哭,只是在痉挛中流泪,“你死了,我会将你挫骨扬灰,我会杀了所有骗我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 三千界红发覆满白雪,仿佛寒冬中的红梅,而回应这句话的,只有无尽的风雪和草木的震颤…… 这一次,雪未融化,神祇彻底陨落了。 经幡随风舞动,天穹中云浪滚滚,几息间,不周城中弥漫灰雾竟散了。 诵念的箴言从天地各隅响起,世间正在进行一场从古至今最宏大的度化。 然而一枚白玫瑰刺青正在蜿蜒成型,柔和地烙印在齐芜菁的锁骨上。 ——再一次。【你现在阅读的是 】 【正文完】 第73章 焚雪日 “不清楚他们仨谁出的…… 木屑飞溅,齐芜菁吓得抖了三抖。 丹无生脑袋上顶着白花,两眼发肿,凑到齐芜菁跟前:“三千界没了,怎么砸场子的是……是她?你又在这儿干吗?” 齐芜菁情绪变得异常冷静:“我来拿父亲的锁灵囊。”他避让两步,才险险避开飞来的酒壶,“天啊,你能让她停一下吗?三千界身殒,香火钱也没了,入不敷出,你们要带我喝西北风么?” 丹无生眼泪还挂着,却被洛蛟的大力砸屋给惊得忘了难过:“我要是敢,我早进去将她打晕抗——” 话未说完,屋内的“哐啷”巨响忽然平息了,两人眉头俱是一跳,心脏骤停。洛蛟清冷冷的影子爬过来,齐芜菁愁眉不展:“你说太大声了,我先跑了!” 丹无生心急如焚:“我跑左边。” 趁着祸还未及鱼池,两人一哄而散。 齐芜菁仓皇跑回房间,催促道:“快关门!” 朝盈和时铄不明所以,但瞧齐芜菁神色惶遽,也不问缘由,轰然堵了门!两人拔剑四顾,茫然道:“谁?怎么了?来了吗!” “没,没。”齐芜菁灌了口水,缓气半晌,才说,“……你们刚说谁来了?” 时铄松懈道:“原来没事啊?我还以为城中的恶鬼余孽找上门来了。” 朝盈也松了口气:“你不是去拿装烛雪君魂魄的锁灵囊了吗,怎么回来得这么快?出什么事了?” 齐芜菁说:“别去,现在别去,洛蛟在发疯。” 时铄沉思道:“你们九尘衢的人还真是一个模子……你们这样鸡飞狗跳,是怎么在对方手底下活过来的?” “倒也……没有吧。”朝盈拿茶杯遮掩,咕哝道,“四个人轮流死了一遍……” 齐芜菁忽然将手搭在朝盈肩头,恍然大悟道:“居然很有道理。” 时铄打起摆子,不敢恭维。她坐回桌前,摇晃着茶壶:“我很好奇,既然烛雪君明知自己最后会身殒,那他当初干吗将镇鬼塔里的东西全部引到不周城来?如今他撒手人寰,这些东西谁来镇?你可不要指望各神宗,就连诨天女都不知躲哪儿去了。” 朝盈道:“还能去哪儿?钱窟,酒窖,牌坊,这几个地方早被师父混熟了,狡兔三窟,天下都是师父的藏身所。” 齐芜菁盯着时铄手上的茶壶:“谁家邪谁家镇,镇鬼塔中的麻烦,当然是观南宗自己解决了。” 时铄和朝盈同时顿住:“什么?” 朝盈道:“观南宗不是死九族了吗?” 这会儿轮到齐芜菁问:“什么?谁传成这样的?” 时铄和朝盈都连连摇头。 齐芜菁神色有些莫名其妙:“别说九族,观南宗这一代还活着呢。他们宗门违反人伦制造婴塔,企图模仿现如今的神宗,建造一群能掌控在自己手里的新天下。”他讥诮道,“我觉得他们脑子有问题,异想天开,三千界早看不惯这事,就把他们一口气收了,流放到不周城内受罚呢。” 朝盈讪然道:“原来是神罚啊,你说得可真轻描淡写。” “嗯啊。”齐芜菁支着脑袋瞧,没忍住道,“师姐,我适才就想问了,这茶壶里装了什么,你晃老半天了。” 时铄不让他碰:“这可不是什么茶壶,这可是我们菩提门定风云的乾坤漏。不周城的天太冷了,这场神殒之雪还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这样晃一晃,能驱寒。” “哇,这么一说,近日的确暖和了许多。”齐芜菁颇为佩服,“不过太暖和了,尸体会烂的吧?” 时铄晃悠的手一顿。 三人面面相觑,默了半晌,而后夺门而出。 * 离神祇陨落之日已经过了一个月,三千界的尸体被安置在九尘衢的冰棺内,并不受外界气候影响而腐烂。 桑青的魂魄游离在天下各处,不周城的三人分明恶名远扬,如今却必须像传统话本中的道士下山,四处捉魂。 好傻。 洛蛟没有耐心,齐芜菁也没有耐心,于是丹无生左右为难,次次劝左又劝右,出了城就得哄着俩人。 齐芜菁心急如焚,老是半路就急眼:“我觉得他在骗我们,我永远也找不全他的魂魄……我不干了,我不想等了,他会献祭,我也可以,大不了我也成神。” 这话简直拱火,洛蛟听到“成神”二字,二话不说就和齐芜菁打起来。 这个时候,丹无生便皱起脸,夹在中间挨揍:“好了血鸦君,行了邀月君……别打了,求求你们不要再打了!” 而令三人开始寻找魂魄的源头,都是因为三千界死后,支撑不周城的力量并未断绝,恶鬼仍按部就班地束缚在三千界掌控之下。 兴许是诅咒,又或者三千界创下的一些存续力量的手段。但却给三人心中留下一团火,他们寻着这团火,坚信桑宛双一定会回来。 因为那时,桑青说的是“歇一歇,逃一下”,仅是“一下”,绝非永远。 外宗的一些弟子虽仍对无所住和以色声的名号心存芥蒂,但他们正在用自己的眼睛去亲自辨认世间正邪。 更遑论这些人当中还有许多佩服齐芜菁的人。 他们瞧见这些场景,满眼怜悯,不知如何劝慰,只觉得这三人已经走火入魔。 “雪都下这么厚了,何必如此咬文嚼字。他们不周城,哎,都是疯子,太偏执。” 丹无生破罐子破摔:“偏执也挺好,至少没人再往不周城送郎中了。” 说到不周城,是件荒诞的乌龙,实际上世间本就没什么不周城,不过是三千界堕化过后,九尘衢枯萎,他们三人联合将其改造而成的。 丹无生透露道,那个时候他们树敌万千,室如悬磬,哪里有钱去购置材料?全是他们三个人伙同一众罪徒,一砖一瓦砌起来的。 三千界的冰棺旁有三座坟冢,被年岁风化,已经变得很旧。齐芜菁看到了墓碑上洛蛟和丹无生的名字,还看见了自己的。 齐芜菁扛着锄头和铲子,准备再挖一个坟,填上“三缺一”的空缺。他挖完坑,又不想动,躺在三千界的冰棺旁,气馁到不行:“你是不是搞错了?” 他仰面瞧着上方的树盖,不远处溪水淙淙,这里是一片盎然的草野。齐芜菁自言自语道:“在这之后发疯的人是洛蛟,我可没有发脾气,你干吗还怕我,连我的梦都不敢进?” 他左右打滚,顶着一脑袋的草坐起来,烦躁道:“这场雪还要下多久?你究竟什么时候回来主持公道?洛蛟现在简直无法无天,我压根打不过她!丹无生可烦了,隔三差五就哭鼻子,还非要抱着枕头来和我睡,好奇怪,他以前也时常和你一起睡吗?” 他又躺回去,翘着腿和自个儿聊天,还聊得挺上劲:“礼云师太来过不周城一回,她原本携带了长歌特产的素扎肉来探望你,我说,死人有什么好探望的,又不是病人,结果她刚来就一头栽进赌场里,时铄和朝盈现在还没找着人。” 齐芜菁喋喋不休,对着天说了许多,最后听着溪水睡着了。 半年后,新年到了,不周城的雪开始融化。三个人站在门口,对着一把扫帚划拳,赢者睡觉,输者扫雪。 “我不服,明明定好了规矩,一人扫一天,如今倒好,你们全都耍赖皮,这让手底下的人怎么瞧我们?” 齐芜菁头一次摆出规矩,因为他划拳老输。 他如此愤愤,余下两人却打着哈欠,各自分道扬镳,徒留一把扫帚与他大眼瞪小眼。 这雪很讨厌,用灵能没法清理,它吹不尽,像是桑青的骨灰,冻得齐芜菁从心底都感到疼痛。 齐芜菁将扫帚一推,自个儿也跟着倒下去,印在雪里,成了一个大大的人形。他埋在厚厚的雪坑里,瞧不见人,无声无息地,像睡着了。 “啊!” 有人叫了声,是几名侍从。 新年之际,手底下的人也要回乡探亲,为了不耽搁大伙儿休沐,最后这几天,许多事齐芜菁三人都开始亲力亲为。 “原来如此,怪不得近日雪都化了……” “……不清楚,不过他俩好像都在睡觉,要现在叫醒他们吗?” “啊……那么贴心,怎么不见有人来替我扫雪?”齐芜菁骤然抬起脸,雪墙高高的,将他视线全然挡住,“事有轻重缓急,你管他们睡不睡呢!快把他们叫起来,我都连着扫了大半个月了——” “无青么?我没瞧见,他刚拿着扫帚走了,很不开心的样子,像是又在赌气。” 齐芜菁说:“不是,有完没完,谁赌气了?我多大了,你们还当我三岁小孩儿吗?” “嗯,是……他啊,贪玩打架,没个轻重……成天和菩提门的一对姐弟厮混……这我们不清楚他们仨谁出的鬼点子,反正将人捉弄得够呛。” 齐芜菁忍无可忍,还未从深坑中爬起,就听到一声响亮的尖叫。 “啊!!” 这下是一群人在叫,而后欢欣雀跃地说着“谢谢”、“出手阔绰”、“好大的包!”、“真的可以休沐一月吗!”之类的话。 “嗯?”齐芜菁握着扫帚,心里狐疑道:我倒要看看,谁在打听本教主的—— “没事,不必客气的……烛雪君,你也要顺遂安康哦。” 齐芜菁身上的雪还来不及抖干净,额头忽然挨了下。 桑青拿着红封,晃在他眼前,笑说:“新年快乐。” 道理很简单,只是他们之前从未意识到——雪之所以开始融化,是因为雪已经开始变小了。 【正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