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三人疤 “乖孩子。”
齐芜菁忽然揪紧桑青的衣襟:“你……疯了?!你知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桑青漫不经心,“观南宗全门覆灭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所有神宗,如今天下的人四处追杀你我,要将我们二人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害怕么?”
“你到底要做什么?!”齐芜菁挣扎无果,失落地说,“我不明白,你真的很让人讨厌……”
“我要带你回不周城。”桑青动作轻柔,将他摁在怀里难以动弹,像在安抚一颗坏掉的心脏,“所以像从前一样吧,回到我身边。”
齐芜菁仰高脑袋,轻声说:“不。”
“你别无选择,无青。”桑青顺势低下头,与此同时,这间屋子的布局骤变。死角的床幔是突然变成垂下的白玫干花纱帐,桌椅和柜子也遽然变了样式,上面凌乱放着各种小玩意儿。
齐芜菁环顾四周,骇然失色:“这是哪儿?!”
桑青道:“九衢尘。”
齐芜菁生气道:“少骗我了!这是你养恶鬼的不周城!”
“恶鬼?嗯……不错,不周城养的确实是一群恶鬼,可那又如何。”桑青像是不明白似的,“一个称呼而已,无青,这是你从前的房间。恶鬼满城,你的房间仍旧保持着九衢尘的样子。”
齐芜菁怒不可遏:“滚!”
“我喜欢看你生气,你还活着,这是我用命求回来的东西。”桑青亲昵地蹭过齐芜菁的面颊,劝阻道,“小糊涂,你离开了我,只有死路一条。外面的人会杀你,我也会杀你。”
齐芜菁不屑一顾,他嗤笑声,还欲说什么,下一瞬,齐芜菁却忽然僵住了身体。
桑青挥灭了房间中的灯。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带着泄恨般的力道推开桑青。可桑青借势将他摁倒进被褥,他低笑着提醒道:“我的小主人,你生病了。”
齐芜菁乍然清醒,他喉结滚动,正竭力克制:“陈佩兰的病……根本不可能现在复发!”
桑青低声劝诫:“你需要我,无青。”
桑青的血已经滴落到了齐芜菁的领口,可这血却仿佛有生命般,血向上爬去。这让齐芜菁不得不仰高脖颈,近乎战栗起来:“……是你刻意将陈佩兰的病症诱发出来的。”
“你快死了。”桑青的指腹摩挲上少君鲜活的动脉,他呢喃般:“告诉我你需要我,无青。”
齐芜菁闭目静心,忍耐道:“我不需要你……煜都有无数的血包,才不是……只要你。”
桑青“哦?”了声,他掐高齐芜菁的下巴,唇角相贴:“你喝过神祇的血,还想轻易舍弃?”他言语轻柔,像在耐心教导小孩,“从今往后,除了我,没有人会为你供血了,张嘴。”
“唔!”齐芜菁在慌乱中乱扔咒诀,他的拳打脚踢在桑青看来不过是狐假虎威。桑青卡住他的下巴,用手指撬入齐芜菁的齿,又摸到少君的舌。
血从桑青的腕间渗出,淋漓地灌进齐芜菁的口中。鲜血弄脏了少君瓷白的面颊,将少君的唇染得更加鲜艳。
血有些甜,对齐芜菁而言更像是久旱甘霖。齐芜菁艰难挤出声音:“不要,会……”
“会上瘾。”桑青满不在乎,“那可怎么办?我帮不了你。”
少君发出凶狠的呜咽,眼泪却滑了下来。桑青用鼻尖蹭掉他的泪:“无青,谁伤透了你的心?”
他也不知道。
齐芜菁泪如雨下,他再次被诱惑奴役,握住桑青的手腕,一路舔到桑青流血的伤口。
停下。
这太蠢了。
你好狼狈。
齐芜菁思路清晰,却难抵血瘾的挑唆。这时,他忽然迷蒙地“唔”了声,几下舔舐桑青的手腕,却再也没有如愿尝到桑青的血。
血味从另一个地方传来。
齐芜菁神色恍惚,一路轻嗅,终于再次找到了血口。他急不可耐地咬向桑青的颈侧,桑青却忽然直起身,齐芜菁下意识抬腰追寻而去,桑青却无动于衷,只是居高临下地看他:“说你需要我。”
“需要……”齐芜菁没听明白,他勾着手臂,就要去缠桑青的脖子。
桑青被勾下身,他撑在上方,仍旧循循善诱:“嗯,说你想要我。”
齐芜菁将唇蹭上来,道:“父亲……”
可恶。
“乖孩子。”桑青掌住他的后脑,让齐芜菁的犬齿深深陷进自己的血肉。他抚摸着齐芜菁的发,像从前那样安抚浑身颤抖的小孩,温声说:“你生死都是我的,无青。谁都不敢教唆你离开我,包括你自己。”
三千界也好,桑宛双也罢,都是小人。桑青轻易控制了齐芜菁的身体,他把玩着少君手指银戒中弹出来的刺,而后将长刺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烛雪君脑中有个疯狂的想法,且此刻正在践行。
桑青胸腔被长刺划得糜烂,似乎在模仿着什么。
*
日暮时分,门外有人敲门:“邀月君,小的,小的。”
齐芜菁道:“滚开!”
那人一哆嗦,巴不得转身就走:“是,是。”
岂料他刚一转身,却撞上了另一个惹不起的主。那人颤声道:“无、无所住大人!以色声大人!”
丹无生调侃道:“他一个小孩儿,怎么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洛蛟接过这人手里的饭菜,吩咐了声:“没事,这里我来。”
齐芜菁道:“你们也滚!”
洛蛟可不惯着人,她径直无视齐芜菁的指令,将门打开又合上。丹无生一屁股坐在桌前,“哟”了声。
他此刻俨然不是无樱村那副粗汉子装扮,而是着一身青白虎纹袍。丹无生长相不算出众,却有种憨态的英俊。
就好比这货为了吃饭方面,在腰间裹束着一条沉重的金腰带,其下插着各式各样的刀叉碗筷。
丹无生道:“你要逃跑么?”
齐芜菁手脚都被三千界缠上了咒链,他可以在屋内自由活动,可一旦发现有逃跑的意图,咒链就会立时将齐芜菁拴在床头。
齐芜菁目光阴鸷:“给我解开。”
丹无生摊手:“想屁,我要是随随便便就能解开烛雪君的咒诀,这不周城的主人就还我来当了。”
他双耳分别坠了一红一白的耳珰,正随着说话摇晃,看起来十分骚包。
齐芜菁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耳朵上的这玩意,和我的刀有什么关系?”他见丹无生目光躲闪,更加笃定,“当日你们可以炸了剑铺,就为了暗示我做刀。一把不够,你竟擅作主张给我做了两把……”
齐芜菁冷笑一声:“又是三千界的授意?”
丹无生碰碰鼻子,没说话。
齐芜菁不想看见他,又将目光投向了洛蛟。
洛蛟也褪去鸦浊的装扮,脸上的疤也没了,她此刻隔着层黑纱和齐芜菁对视,只言简意赅说了两个字:“吃饭。”
齐芜菁道:“我就算饿死……”
“你打算拿这个来威胁我们?”洛蛟毫不留情,“如你所愿,饿死倒不会,但你若少吃一餐,便多喝——”
齐芜菁扯着手中的链子,将床木撞得“哐哐”响:“一群骗子、叛徒!”
丹无生道:“我们是真心为你好。”
洛蛟仍旧那句话:“过来吃饭。”
齐芜菁用链子砸床:“喂,我被绑着怎么吃?”
洛蛟并不上当:“自己想办法。”
齐芜菁收了链子,咒链束缚的时间早过了。
他镇定自若地跳下床,坐到桌前,看了一眼,就将饭碗一推:“我不吃冷的,不吃咸里混甜的,不吃鸡翅以外的鸡肉,为什么有苦瓜?我最讨厌吃苦瓜了!”
丹无生高声道:“嘿——!”
洛蛟嘴角抽了抽:“爱吃不吃。”
齐芜菁说:“无所住大人,你那日将我打伤,就是这样来和我赔礼道歉的吗?”
齐芜菁想起那日在刀铺里醒来,洛蛟伪装的鸦浊目光游移,不敢看他的模样,一时没忍住拿出来戳她痛处。
谁料还真见了效,洛蛟坐得四平八稳,却心乱如麻:“冷了再热,将盐放成了糖,不是咸里混甜,是纯甜口。苦瓜清火,还有这就是鸡翅,长得不像。”
齐芜菁被她这一连串逗得哈哈大笑。他拿起筷子吃了口,终于说出了那句话:“久违了,洛蛟……”
洛蛟端坐欣慰道:“无青,你长大不少——”
齐芜菁这才一口菜一口话,慢悠悠地补充道:“……要打一架吗?”
洛蛟皱眉看他:“刚夸过……”
齐芜菁道:“你的一双眼睛落在了四独河……那日是你借着那双眼,在河底看我么?”
洛蛟道:“嗯。怕你死了,上头那位又发疯。”
齐芜菁径直忽略某个词眼:“所以当日无樱村,你突然出现也是为了救我?”
洛蛟一拍桌,吓得对面丹无生夹菜的两根筷子梆梆落地。
洛蛟冷冷道:“蠢货。那神婆瓷坛中的婴灵十分阴邪,房子里有神婆供养它们的养料,它们在房子里的作祟威力比外边儿更大,放出来后你必死无疑。”
齐芜菁单臂撑起脸,点着自己的额角,若有所思道:“我好感动。”
他嘴上说着感动,心里却没半分动容。齐芜菁喝了杯酒:“你们的话都很令我感动,既如此,你们当初又为何帮着三千界来杀我?”
齐芜菁哈哈笑,好像已经不在乎了:“无相刀,你们见过吧,三千界砍我的时候举得老高了,所以我死的时候没感受到太多痛,还得谢谢祂手下没留情。”
丹无生的神色也忽然变得凝重。
齐芜菁是故意的。
他知道自己轻飘飘一句话,揭开的是三个人的疤。
洛蛟罕见地迟疑:“你,你真的不记得了么?”
第42章 落神夜 “画上这人,是我的一位心上人……
齐芜菁静静瞧她半晌,终于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忘了什么,命都丢过,丢记忆也算不上稀奇事。
少君喝了酒,脑子有些热:“我该记得什么?”
洛蛟和丹无生对视一眼,而后透露了条令齐芜菁浑身发冷的信息。
洛蛟道:“当年不周城为我俩收尸的时候,你也在。长青山上、我的坟冢前,还有你为我做的机关小虫。”
齐芜菁想矢口否认,丹无生忽然搁下汤勺,兴奋起来道:“那我呢,小孩有为我做什么东西吗?”
“有。”洛蛟挑眉,有些幸灾乐祸,“无青送了你一副白虎刺绣,几年前你其还给了不周城的一个姑娘。”
丹无生险些被酒呛到:“不可能!”
齐芜菁虽不记得什么刺绣,但他好奇道:“还?”
丹无生惶悚地“啊!”了声,忽然夺门而出!
但仍没能阻止洛蛟揭他老底:“丹无生说送刺绣便定定亲的意思,复生第一天他浑身裹着绷带,将刺绣送给了从前时常拜他的一个女信徒。”
“既然送出去了,丹无生便是主动找信徒结缘,这蠢货天不可恕。”齐芜菁一顿调侃,“不过依你适才的意思,你们的信徒难不成都在不周城中?”
洛蛟道:“活着的在不周城,其他的都在大腹行与南明王的战役当中身殒,还有些叛离者,如今已投靠了神宗。”
齐芜菁神色微动,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你们为何成了堕神?我又为什么能在四独河中瞧见当年的景象。”少君在酒意熏陶下骤然警惕起来,“难道你们又在设计我?”
“好好说话。四独河中亡魂无数,它们正反复回溯死前的最后一段时光,你不过闯进了其中一个亡者的过往。”洛蛟道,“当年神宗为造新神,对旧神烛雪君赶尽杀绝,主子为了底下追随的信徒,甘愿息事宁人,选择隐退不周城,与天下神宗休战。此举不久,外面便传言烛雪君跌堕神台,弃善从恶。”
齐芜菁狐疑道:“可不周城真的没有开城迎恶徒吗?你有没有再骗我?”
“我以上所言……”洛蛟不急不慢,“皆为猜测。”
齐芜菁脑子闷沉:“三千界是个恶棍,你不知道吗?干吗还要跟着祂。”
洛蛟认真道:“主子从外面将我和丹无生救回、收留、传授本领,这条命归属九衢尘。”她手中召出一盏紫莲花台,从中莲心中央蘸取一滴清水,点在齐芜菁额间。
齐芜菁如临大敌,反应很大:“你干吗?!放肆!”
洛蛟道:“脾气不小,我还能更放肆。”言罢,她猝然施咒,像捏鸡仔似的提起齐芜菁的后领。
不知是吓的还是额间那滴清水的原因,齐芜菁顿时酒意全无。他双脚腾空,再落地之时,周围却早已是另一番场景。
长街两侧沿途挂满了无尽灯,摊贩坐落于两侧,街中人头攒动,闹哄哄的。齐芜菁刚一落地,就被一个男人撞了下。
男人醉醺醺地回过头,刚要破口大骂,却在见着齐芜菁脸的瞬间哑了火:“你……新来的?”
齐芜菁被他的眼神瞧得很不爽,立马拔了刀。
男人吓得连滚带爬,却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道:“竟还是个烈货,你等着。”
齐芜菁追上去,手中转刀,正要给他个教训。洛蛟却忽然拦住了他。
“这是哪儿——”齐芜菁侧眼,吓了一跳,“你干吗突然换装?”
洛蛟又换成了鸦浊的装扮,面上多了条狰狞的疤痕。洛蛟淡声说:“城中之徒认得‘无所住’,若我的本相出现在在当场,他们吓破了胆,不好发挥。”
齐芜菁语气不善:“你适才干吗拦着我?”
洛蛟道:“我不拦着你,便有烛雪君的力量拦着你。”她沿着长街往前走,“这家伙是主子的信徒,深受主子的庇佑,命攥在烛雪君手里,你若要杀,便要受到烛雪君力量的反噬。”
齐芜菁道:“你带我来这干吗?”
洛蛟说:“你不是想了解不周城中的恶徒么?我让你亲自看看。”
正说着,天上忽然飘下来许多黄纸。几息后,那些摆摊的开店的赌钱喝酒的,全部都涌了过来,长街中央下饺子似的跪满了人。
洛蛟立马闪身至暗处,然而齐芜菁却因为迟疑,而被迫摁跪在人群中。他想站起,双膝却像被死死粘在了地面一样。
他偏头,对躲在暗处的洛蛟报以一个疑问的眼神,洛蛟却点了点自己的额间。
齐芜菁对不明所以,眼前的怪象却打断了他的困惑。
只见这些跪倒的人头顶都飘着一层灵状的东西,仿佛正处在魂不附体的状态。齐芜菁以为自己眼花了,谁料不多久,那些魂体便争先恐后地从身体中爬出来,疯狂向街道前面爬去。
齐芜菁也难以幸免,他的魂魄仿正被一阵强大的吸力抽弄。正此时,他的额间忽然闪了下,一道咒诀被触发,将齐芜菁的魂魄镇回了身体中!
正在这时,忽听前方一声尖嗓子,一名太监模样的人道:“落神夜下落神雨,落神徒听落神语——落神将至,被选中的信徒请上前来。”
言毕,齐芜菁身侧的人猝然动了,他扼腕痛心道:“妈的,又没被选上!”
齐芜菁偏头直接问:“这位兄台,前面是在选什么?”
“烛雪君选信徒,被选中的信徒可以拿筹码从祂那儿换任何东西,哎呀,烛雪君真是活佛在世,不论对方筹码大小,一律允下。”那人沉浸在自个儿的苦恼中,不耐道,“不过我说,你是新来的吗……等等,你这脸?!”
齐芜菁莫名,他摸到了泪痣:“我这脸有什么问题吗?”
那人惊疑不定,咕哝道:“有些熟悉,我在哪里见过……”
还没等他说完,长街前盈盈飘来一台轿子。那轿子四边缠满了玫瑰花茎,轿身挂满了各种琳琅宝石坠子,一路叮当碰撞,花里胡哨的。
旁边那人说:“诶?烛雪君往月都是坐王座来,今天怎么换了顶这么吵的轿子?”
轿帘无风自掀,三千界半支着脑袋,阖眼坐在里面。
齐芜菁骤然屏住呼吸。
这是他重生后第一次见到三千界的本相。
祂的红发似乎比前世多了很多,发尾落在锁骨处,像一头蓬松的红狮。三千界虽戴着半脸鬼面,却仍能看出皱着眉,祂似乎很不喜欢这类场景。
前方忽然有人开口:“烛雪君!是我!终于轮到了我!烛雪君,您记得我吗——”
太监一挥拂尘,打断道:“求神就说求神语!烛雪君日常繁忙,请不要说废话叨扰神明!”
齐芜菁为这个“忙”字冷笑出声:怎么不算忙呢?为了将养子囚禁,神通广大的烛雪君竟不惜化为阶下囚和扮作丧家犬。
那人不敢造次,只能低眉顺眼道:“我,我是‘甲子’。”
太监“嗯”了声,道:“你有什么心愿?”
甲子跪在跟前:“我要钱!前几日我在隔壁赌坊被人耍牌,输得倾家荡产了!我只想要很多很多的钱,我要买下那个赌坊!”
太监又“嗯”道:“你有什么筹码?”
甲子奉上早已准备好的牛角刀:“这是我从驭兽族弟子手下抢来的神兽,将其杀之取角,磨了整整半年才做好,杀——”
太监一挥拂尘,打断道:“允了。那座赌坊已经是你的了。”
甲子欢欣雀跃,大伙儿都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身后的赌坊外不知何时整整齐齐挂了三具尸体——
赌坊的三个老板竟在眨眼间死了!
甲子退下,乙子便跪了上来。
三千界闭目养神。
乙子是个屠夫,递上来一盘血淋淋的肺腑,开门见山:“我恨一个人,我想要他死。”
太监收下那盘脏器,道:“允。”
接下来是丙子,三千界仍未睁眼。
丙子是个阔绰的酒鬼,他呈上来一盒香火纸钱和一盒正金白银,最后才递上来一幅画册。
丙子道:“烛雪君在上,我要找个人。”
太监接过画像,递给了三千界。画像一展,三千界却忽然撩起眼皮,祂盯着画像上的人看了片刻,问:“你要找谁?”
祂声音低沉,带着点哑意,像是刚睡醒。
能让三千界追问,丙子有些受宠若惊:“画上这人,是我的一位心上人。”
三千界坐直身子:“哦?”
丙子有些诧异了:“……多年前我们二人吵了一架,从此他便赌气,音信全无,我便满城张贴了他的画像,大伙儿应该都认识。”
果然,人群中立时响起了认同之词。
“原来城里的画像都是你贴的啊。”
“一贴就是这么多年,不知得废多少笔墨和心血啊。”
“痴情之人,痴情之人。”
丙子笑说:“我家这位贵人是个烈货,找到了也不肯认我。所以这才来求烛雪君,让我那心上人乖乖回到我身边。”
三千界向前撑着腿,伏低身子看他:“这么说,不周城内十多年来的寻人画像都是你画的?”
齐芜菁正看得出神,他身边的仁??兄忽然拽了他一下:“我,我想起来了!我就是在画像上见过你!”
齐芜菁:“?”
三千界卷起画像,丙子双手高过头顶,正要接回,岂料抬臂半晌,手里仍旧空空如也。
他抬起头,发现三千界竟然小心地收了画像。丙子不解道:“烛雪君这是何意?”
三千界靠着轿子,懒洋洋的:“我允了。”
丙子欣喜若狂:“那我那位贵人……”
“哗啦啦。”
太监蓦然将手里的两厢金银贡品全倒了。
丙子瞬间脸色煞白:“这,这……”
三千界似乎对他很有兴趣:“这位贵人的确性子太辣,这筹码我亲自来讨。”
丙子颤巍巍道:“您……您还要什么。”
“怕什么?你求我,我自会显灵。”三千界目光含笑,祂的身躯在轿中像头被囚的猛兽,“这样好不好,我先将贵人找出来。”
音落,齐芜菁忽然感觉双膝一轻,像被人从下面抱起来似的。少君要拔刀,三千界在轿中点了点食指,刀被封住。齐芜菁暗骂一声,三千界又点手指,将他唇也封了。
齐芜菁在慌乱中寻找洛蛟,洛蛟却躲在暗处无动于衷似的。
他飞在半空,径直朝三千界飞去。齐芜菁撞上三千界含笑的目光。
丙子欣喜若狂,正要抬手去接:“不错!不错!正是他——”
话没说完,丙子神情骤然僵住。
三千界只是散漫地摊开双臂,他那名找了十多年的“贵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到了烛雪君的腿上。
第43章 舌纹咒 “伦理之事从未教过。”……
丙子大惊失色,酒都醒了。
三千界单臂环着人,随意道:“既然心上人找到了,那么筹码……”
太监上前一步。
只听丙子一声惊呼,他怔然半晌,还没反应过来,太监已经握着一颗血淋淋的心,将其毕恭毕敬地呈给三千界。
丙子“扑通”倒地,胸腔空空如也,死不瞑目!
齐芜菁被禁锢在三千界的腿上,不能动也不能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颗搏动的心脏来到自己跟前——
这时,齐芜菁身体一松,他立马将太监手里的心脏打落在地,怒喝道:“滚!拿走!”
太监犹疑道:“这……”
由于行为激动,适才被三千界收好的画册也倏忽落了下来。
齐芜菁定睛一瞧,皱起眉来。画像上的人花茎束发,容貌鲜丽,锁骨上还文有一枝玫瑰图案。
画像上的人不是陈佩兰,而是前世的齐芜菁——他自己。
可他现在明明顶着陈佩兰的脸,为何刚才旁边跪着那人却认得自己?还说自己长得和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
齐芜菁神色淡漠:“我适才听人说,这同一幅画在城内张贴了十多年,谁画的?”
“不务正业之徒吧。”三千界语气随意,“无所住,以色声,亦或者是其他将你当做心上人的人。”
齐芜菁笃定道:“是你。”
三千界懒懒瞧着他。
“我有点好奇了烛雪君,是你亲手将我送进地狱,冷眼旁观我生不如死,最后再一刀了结了我,诛我者是你,寻我者也是你。”齐芜菁眸底深沉,“父亲,你到底要做什么?”
三千界银眸中凝有齐芜菁的相,祂说:“很简单,我要你回到我身边。”
齐芜菁不屑地“哈”了声,他指着地上摔烂的心脏:“赎罪可不是这样的,父亲。”
他的行为放肆,令跪在下方的信徒齐齐倒吸一口气,心想:这倒霉鬼竟敢如此冲撞神祇,指定性命不保了!
果然,三千界道:“放肆。”
只不过这声“放肆”不像生气,倒像是无奈。太监上前来,恭敬道:“……该轮到丁子了,您有什么愿望要求?”
齐芜菁道:“我?”
“是你故意选的我么,怎么还很意外?”齐芜菁垂眼,眼尾勾着笑,掷地有声道,“我所求不同,我要神明死。”
此言一出,众徒五雷轰顶!愤恨声讨之音此起彼伏,齐芜菁笑起来,貌似信徒惊惧的声音是一则下流笑话。
岂料三千界的神色更愉悦:“他将你放在心上,你为何不要他的心?”
齐芜菁说:“你觉得呢?”
他骤然翻身,跨坐在三千界身上,将手指当做刺刀,重重戳在三千界心口:“因为我想要你的。”
轿外的众徒又惊了一跳,众徒愤慨:“放肆!大胆孽徒,竟敢对烛雪君大不敬!”
三千界盖住齐芜菁的后腰,勾唇道:“听到了么?你太放肆了。”
齐芜菁俯下身,贴近三千界的耳。
这是个在外人看来十分旖旎的姿势,可少君却浑不在意,他小声道:“父亲,我要你的心……掏给我啊。”
然而话音刚落,齐芜菁却忽然察觉手中湿漉漉的。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上多了许多血迹,三千界心口的布料已经被洇成了深色!
齐芜菁微微变色:“你又在耍什么把戏?”
三千界表情自然:“如你所愿,我快死了。”
齐芜菁阴郁笑道:“你在骗我么?不要让我空欢喜一场。”
“你求我,我便显灵。”三千界直起身,几乎与齐芜菁颊面相贴,“不过你也该懂落神夜的规矩,你身上有我想要的筹码。”
齐芜菁道:“我——”
叮铃。
轿外的帷幕忽然落下,将众徒的视线全部阻隔在外。
三千界摁着齐芜菁的后腰,吻向他的唇。
齐芜菁的舌碰到了三千界的舌,这次拥吻带点灼烫和刺痛。他被三千界掌着腰向下摁,只能仓促地分开双腿,趴在三千界身上。
三千界的吻不仅深,还有声音。
三千界因为他发出喘息和喟叹,也因为他在吻里吞咽……齐芜菁不得不承认,这些淫靡的声音非常、非常性感。
兴许更因为祂是肮脏的父亲,更是堕落的神明。
齐芜菁都快被亲硬了!
然而三千界猝不及防亲了人,又猝不及防地放开他。似乎作为父亲,祂从来都知道齐芜菁的弱点,再伶牙俐齿的刺猬碰上吻,也会被亲得很狼狈。
可逐渐地,齐芜菁发现适才刺痛越发强烈,从舌尖延伸到舌根,再从舌根蔓延进全身脉络!
三千界掐高他的脸,齐芜菁眼前还有些雾,正迷茫着,他忽然感受到两根手指伸进了口中。
“别怕,我检查一下。”三千界的另一只手规规矩矩,放在一旁,只不过祂屈起指节,齐芜菁竟同时察觉到口腔被骨节顶住。
三千界虚虚抬起食指,一股力道轻轻刮过齐芜菁的口腔。三千界竖起两根手指,齐芜菁的舌似乎就被夹住了。
他在烛雪君的力量前无能为力,只能任由那两道虚无的外力将舌拉出来。
可恶。
齐芜菁发出“唔”的反抗声,下一瞬,他忽然在三千界的银瞳里瞧见了自己的模样。
他的舌面不知何时爬满了咒纹符号,此刻被三千界玩弄着,像是有关色欲的诅咒标记。
“咳!”
三千界撤了灵能,少君的舌这才得了自由,但因为口腔受到了类似于亵玩的搅弄,齐芜菁含不住的太多了,导致他不停地呛咳。
灼痛感遍及全身,齐芜菁在被操控的失落中明白了一件事,三千界将咒下在了他的舌面,伸出来便能看见。
三千界好像很喜欢看人濒死,祂目光欣赏:“从今往后,你要活在我的注视之下,每一刻。”
这是个监视他的诅咒,他做什么三千界都能知道。
哦。
齐芜菁满不在乎,然后偏头瞧了眼三千界的唇,吻了回去。
然而他和三千界侵略性的吻不一样,少君的吻不伦不类,一边啄吻,一边啃咬。
好像一定要吻出血吻出痛,这片刻窒息和沉沦才够刻骨。
齐芜菁将口中的血全部吞了。
三千界泰然道:“你不会接吻,你只会咬人,你是小狼么?连这个也要父亲教?”
齐芜菁食髓知味,舔掉唇上的余血:“都是野狼教给我的,你什么都没教过我。”
三千界辩驳说:“我教过你许多。”
齐芜菁道:“伦理之事从未教过。”
三千界后仰靠着座榻,笑道:“已经教过了。”
齐芜菁伏在祂胸前,讥笑道:“是乱伦还是亵神?当着信徒的面堕落沉沦交姌……”
三千界眸中一暗:“叫我。”
齐芜菁拉扯起祂的佛珠,骑坐在祂身上:“世间的通行口令里没有哪一条允许你我……”
三千界满不在乎:“那世间便是错。”
齐芜菁问:“肮脏就是路么?”
三千界看着齐芜菁玩弄盘算自己的佛珠,和小时候一样:“那是禁令,禁令是死门,你不要闯。”
轿外,太监捏着嗓子,高声道:“落神夜尽,天定四子,落神庇佑,’贪、嗔、痴、念’——”
轿子回转,沿着长街离开,信徒的目光被远远甩在身后。
齐芜菁说:“可你带我闯了,你将我拉入泥潭,日夜同堕。父亲,你又将我推进死门。”
三千界目光玩味:“你求神让神死,我便求我自己让你与我同死。无青,禁令使人上瘾,我必须让你永远记得我。”
不知为何,这话让齐芜菁心乱了一下。
他想起方才三千界允下的求神语,忽然神色一凛!齐芜菁摁向三千界的心口,仍摸到一手鲜红的濡湿。
还没等三千界阻止,齐芜菁已经扯开了祂的外赏,露出血肉模糊的胸膛。
三千界有一瞬间的皱眉,不过这个微小的错愕很快转化成了强烈的兴奋。祂任凭齐芜菁打量、茫然和困惑。
这些表情太珍贵,也太令人上瘾了。
齐芜菁紧抿着唇,他的目光游移在三千界胸腔上的白玫奴纹上。看着看着,少君忽然笑起来,他毫不留情地嘲讽道:“父亲,奴纹已经消失,你我之间的锁链早就断开,你为自己重新画了个新枷锁,是分不清当狗和当神的区别了么?”
三千界心口上的疤呈不规则的玫瑰花状,是当日祂借齐芜菁戒指上的银刺,一笔一划在皮肉上雕刻下来的。
然而很快,齐芜菁就发现了不对劲。
三千界胸膛处的血不是从“玫瑰”流出,而是自祂心口处数条未愈合的口子渗出。
这伤口的形状太眼熟,像齐芜菁的刀。
他抬眼,以一种不知是惊愕还是惊喜的目光看向三千界:“父亲,你的伤不是可以自愈么?”
先前三千界以桑青的身份呆在他身边,为他供血时,齐芜菁依稀记得桑青的颈侧总会自动出现一道长长的伤口,待齐芜菁吸食完鲜血过后,伤口便莫名消失不见。
这也是他认出桑青就是三千界的原因之一。
上天入地,从古至今,世间有且仅有烛雪君一人永生不灭,因而无论什么伤痛病症,三千界的身体都能在朝夕之间自愈。
白云苍狗千百年,神教宗门千千万,即便不断有新神临时,也依旧逃不出寿命的局限。
因此,各神宗都将“长生”作为成神的最高标准。然而至今仍无一人可抵达。
三千界合拢衣裳,眼睛里是藏不住的疯狂:“若你亲眼见证神陨,你会不会永远记得我?”
齐芜菁神色染上阴鸷:“你又耍我?”
“让你痛了么?”三千界勾唇轻笑,似戏谑似教导,“可是无青,你要记得自己是来杀我的,而不是……”
第44章 离不周 “用祂恶心的血将我身体全部标……
漏尽更阑,落了小雨。
落神夜已经结束,跪拜在街衢上的信徒早就纷纷散去。丹无生不知道刚从哪儿回来,银盔甲上全是泥点,推门进来的时候还竖着眉头。
“谁招惹你了?”齐芜菁正坐在案几处临摹字画,眼睛也没抬。
他刚沐浴完,穿了件宽松素净的衣裳,长发未干,面上戴了一张薄面罩遮住口鼻。
瞧见丹无生,齐芜菁咳了咳:“这一世体弱多病,怕传染,多担待。”
“你……”丹无生当即恍惚了下,“你从哪里找的衣服?”
齐芜菁说:“干吗?我被你们强掳过来,换洗衣服都没带,抢祂一件衣裳怎么了?”
这个“祂”是谁,不言而喻。
丹无生干笑两声:“没事,哈哈,没事。”他坐到桌前,喝了口茶压压惊,几息过后,丹无生还是觉得奇怪,“你这几日中邪了,怎么还有心情画画?”
齐芜菁慢条斯理道:“不止,我还有心情焚香。这香如何?我特意从你们不周城最厉害的调香师那儿学的。”
丹无生闻了闻:“有些熟悉。”
“熟悉就对了。”齐芜菁搁下画笔,将画纸翻转展示,“这香是让人软骨乱神的。”
“哦,让人……你说什么?!”丹无生心里大震,身子却早就动不了了!
齐芜菁“咦”了声,看看自己的画,又瞧瞧丹无生,无趣地说:“怎么动静这么大?这幅画没那么丑吧,扫兴,这可是我专门为你新画的老虎。”
“这不是画丑不丑的问题。”丹无生只能僵硬地坐着,因为他每挪动一寸身体,就全身又痒又软,强行站立只会摔个狗吃屎。他不可思议道,“我可对你掏心掏肺,你怎么专挑自己人整?”
“什么‘整’,这叫教。”齐芜菁从案几起身,方才那闲情柔雅的伪装掉得半点不剩,他坐到桌前,大言不惭道,“你收了我的礼物,我还附赠一个教训,这买卖你不亏。”
“这大王八四不像鬼画符算什么礼物。”丹无生十分震惊,“我拿你当好兄弟,可是很信任你的!”
齐芜菁诚恳地说:“谢谢。”
丹无生点头道:“不客气。你把香灭了,解药给我,我就当今夜没来过。我不会出卖你的。”
“谢谢,不行。”齐芜菁将一枚玉令放在桌上,直言道,“我今夜要出不周城,你帮我,怎么激活这个石头牌子?”
“我不会帮你。”丹无生不出意外地拒绝了。
齐芜菁说:“你怕三千界找你麻烦?”
丹无生苦哈哈:“这倒不是,祂给的麻烦,还比不过你用在我身上的鬼把戏。三千界的其他决定我不多评价,但如今神宗齐聚,外面全是讨伐你的人,你该听祂的,好好待在不周城。”
齐芜菁支着脑袋,目光在丹无生身上逡巡了圈。
丹无生心中警铃大作,改口道:“……就算我想帮你,也无能为力。你偷的这枚玉令要想被激活,需要我和烛雪君同时注入灵能——”
齐芜菁吐出舌面,烛火之下,其上密布的咒文仿佛雀跃的碎金。他展示完,挑眉看丹无生的表情:“祂的灵能附着在咒文上,能不能用?”
“虽然……”丹无生紧紧闭了双眼,又狠狠睁开,仿佛在逼迫自己面对,“除非破除这个咒文,否则没法儿将灵能从中剥离。就好比体和魂,肉身不死,魂魄是很难单独行动的。”
齐芜菁冷嗤一声:“我就知道。”
丹无生语重心长地“嗯”了声,试图劝解:“所以啊无青……”
“不过别以为我就没办法了,不要小瞧我。”齐芜菁扣响桌面,“三千界体内的血可以续我的灵能。陈佩兰早些年开始饮血养病,我试过喝他曾经倚靠的那些血袋,你猜如何?”
丹无生神情逐渐凝重。
齐芜菁放声笑道:“这具身体再也喝不下去别人的血,那些血都是臭的!哈哈,三千界他妈的像条狗一样,用祂的血将我身体全部标记了!所以丹无生,积水成渊,若真到必要时刻,我多流点血没准儿也能激活。你说呢?”
丹无生阴沉地盯着他,许久没说话,而后深呼吸了几口,似在劝解自己不要生气:“……就算你出去了,这些咒文也会发挥它们的功效,烛雪君随时都能将你捉回来。”
齐芜菁无所谓道:“随便他。”
“无青!”这个态度彻底惹恼了丹无生,因为激动,他险些僵直着身子倒下去,“你不要再惹祂生气了!呆在这儿有什么不好,就非要出去?!烛雪君、我、洛蛟都把你捧在手上护着,没有人敢加害你,不周城那么大,你想去哪儿去哪儿,到底为什么——”
“因为护我之人最先加害我。”齐芜菁好像料准他会生气似的,半点不惊讶,“这个理由够不够?当年三千界杀我,是不是真的为了老君王?”
丹无生沉吟片刻。
齐芜菁追问道:“你们知不知道?你和洛蛟有没有阻止?!”
丹无生沉声说:“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一直、一直在等你们告诉我当年所谓的‘难言之隐’和‘苦衷’——”齐芜菁欲言又止,他整理衣襟,也在整理失态的莽撞情绪,“我今晚找你不是来谈论这些废话的。你大可不必担心三千界会来抓我,若我猜得不错,三千界的全部力量都被限制在不周城内,出了城,祂并非无所不能。”
“你表情变了。”齐芜菁倒了杯冷茶喝下,讥诮道,“南明王一役中,祂完全是背水一战,不仅能被南明王中伤,连区区宗门阵法也能将祂镇住。这是其一。
“不周城外,三千界胸口受我一刀,伤口至今难愈,这是其二。
“当年新旧之神战役,三千界主动退回不周城,并非什么息事宁人。祂知道自己打不过,又或者是想诱敌到自己的地盘里来,瓮中捉鳖。说得大义,其实不过是做了件窝囊事罢了。这个,是其三。”
“说到底,你还真是小孩儿心性不变。”丹无生低头笑了下,“我看着你长大,难道还不了解你?你瞎说一通,自己信么?你执意要回去,至少告诉我你的真实目的。”
“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齐芜菁耸耸肩,“我只是纯粹不愿在这儿陪你们玩养宠囚奴的游戏。你这么逼我,莫非你也将我当做豢养的鸟,还是狗?”
丹无生神色正经:“难道你真的要再次弃我们而去?”
齐芜菁道:“听烦了,少拿这套说辞来捆绑我。”
丹无生默然片刻,须臾后道:“腰间挂着我的玉令,你用不了,但可以用它激活你手中这枚。”
拿到丹无生的灵能,齐芜菁也不啰嗦,正要割手放血。丹无生又“啧”了声:“你别瞎搞行不行啊祖宗。我有句咒,你跟着我念。”
齐芜菁依言念咒,而后察觉一股力量正从身体中抽离。集齐了丹无生和三千界的灵能,桌上的玉令图案骤然被补全,发出微光。
齐芜菁没明白道:“为什么?”
“我说了,咒破才能借能,如今烛雪君下在你体内的咒已经破了大半。”丹无生头疼道,“我为你指路,拿着这枚玉令,今夜就走……不,现在就走。”
齐芜菁沉默须臾,拿上了玉令。开门之时,他背对丹无生,忽然说道:“兴许有朝一日我会自愿回到这里,到那时,我们再好好叙旧吧。”
*
深夜露重,被激活的玉令同时代表了以色声和烛雪君的准许,齐芜菁裹着黑袍和面罩,轻易便过了守门人那关。
不周城坐落于茫茫大海中,四面除了海水,瞧不见别的。头顶是雾和雪,齐芜菁按照丹无生的指引,用密咒开了一条通道。
他顺着这条通道,果然不出片刻,便来到了煜都城外的郊野山头。
齐芜菁望着城门,犹疑片刻,忽然摸出腰间的刀,朝着自己身上狠狠划了几下,而后一咬牙闭眼,从山顶滚了下去。
天旋地转间,齐芜菁竭力用灵能护住心脉,他听到守卫的惊呼,骤然破了护体的最后一层结界。
齐芜菁艰难睁眼,忍痛喊道:“救……救命。”
他佯作失去意识,身体被许多人抬在半空,耳边的声音不知换了多少种,最后终于听到陈佩兰那命大的师兄在他跟前呵斥道:“你个小孽畜,伤这么重也没死,竟然还敢活着回来?”
“其实险些就死了。”齐芜菁躺在阁楼的床上,忽然呢喃了句。钱悦登时脸色大变,齐芜菁悠闲地睁开眼睛,笑嘻嘻道:“好久不见啊师兄,怎么这个表情?”
钱悦没料想他突然醒来,当即“操!”了声,他下意识后退,却不慎摔倒在地。
齐芜菁鼻青脸肿,浑身酸痛,被包裹成了蚕蛹,但他丝毫不为现状所困,反而心情却好到极点。
少君瘸着腿从床上跳下来,一蹦一蹦地朝钱悦逼近。
钱悦见他鬼笑就耳朵疼:“你要干什么?!”
齐芜菁笑吟吟地说:“扶你起来啊,地上太冷,你我又是平辈,师兄不必仰头和我讲话。”
钱悦挡开他的手,从地上爬起:“回来好啊,外边儿凶险,还是家里太平。”
齐芜菁“咦”道:“家里就不凶险了么?就是不知道这次回家是脱离虎口,还是羊入虎穴啊。”
钱悦整理衣襟,目光凶狠:“师弟这话寒的是师父的心。”
齐芜菁神色凝滞。
哦。
拿师父威胁他么……
齐芜菁突然笑起来,凑近温声道:“许久不见,我很想念师兄,不知道师兄有没有想念我呢?”他“哎呀呀”一声,故作惊疑道,“我竟忘了师兄这只耳朵听不见呢。”
第45章 为师者 杀了师父。
这是钱悦的痛处。
钱悦勃然大怒,挥拳砸了过去。齐芜菁不躲不闪,被打翻在地,吐了一地血。
齐芜菁惊道:“师兄?”
“小畜生!钱悦欺身上前,揪起齐芜菁的领子,“你伙同邪祟灭了观南宗满门,如今竟然还敢回来?!你知不知道宫堡外面堵了多少要杀你的神宗弟子?!你难道想拉整个紧那罗门给你陪葬吗!”
齐芜菁刻意咽了口血,紧接着便剧烈呛咳起来,仿佛受了很大的惊吓!
钱悦双手掐住齐芜菁的脖颈,神色癫狂:“看看你这个尸居余气的鬼样子,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师父总是不分黑白地偏宠你?你背了灭门命债,他竟还是要把你藏起来护起来!”
“我没有……”齐芜菁呼吸艰难,只能仰高脖颈涩声道,“我要见师、师父……我——”
钱悦表情阴鸷:“你见不到他了,我今日就要为神宗和师父清理你这个祸害!”
说时吃那时快,门被几道灵能合力撞开。
“阿姊,快救少君!”
侍女涌上前去拔钱悦的手臂:“悦哥哥快放手!你要将少君掐死了!”
“夫子在后面!夫子到了!”
……来得太慢了。
齐芜菁找准时机,晕了过去。
——不多时,眼前倏然出现了一场雨季,齐芜菁孤身站在雾中,被浓稠的夜给包围。
这时,齐芜菁身侧走来一人,与他并肩看雾:“我有一个亲人死了。”
齐芜菁侧目,只看见了这人宽大的黑袍,瞧不清他的长相。齐芜菁“哦”道:“关我什么事,这哪儿?”
那人说:“一个还未修建起来的废城。”
齐芜菁有些莫名:“你在看什么。”
黑袍人没说话。
忽然,前方的雾中隐隐出现了几人,他们肩上抬着一具尸体,不仅没有头,还浑身通红,像被人扒了皮。
那人淡声道:“死成这个样,难看。不过也算他咎由自取,我早告诉过他,与神为伍没有好下场,脑里缺根筋,自己不听劝,怪得了谁?”
齐芜菁眯起眼睛:“与神为敌就很好么?”
那人转过身来,对齐芜菁说:“为敌、为友都不好,最好的路便是——”
齐芜菁也面向他,二人异口同声道:“弑神。”
那人笑起来。
抬尸体的几人从他们跟前擦身而过,齐芜菁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黑袍人接在队伍末尾,跟了上去。
齐芜菁亦步亦趋:“你既劝他,怎么不直接救他?”
那人困惑说:“我?我是想杀他的人,为什么要救他。”
齐芜菁不明白了。
那人又道:“我劝他,因为他是我的亲人;我不救他,因为他也是我的敌人。天下神祇神宗,皆是我要诛杀的对象。道不同,便去死。”
齐芜菁觉得这话挺有意思:“你口气很大。不过你怀里抱的是什么?”
原来不知何时,黑袍人怀里竟凭空多了一个硕大的黑盒子。黑袍人用眼神示意,疑说:“你说这个?这不是你的东西么?”
齐芜菁奇道:“怎么会是我的?”
黑袍人也奇:“我亲眼看见你丢的。”
齐芜菁道:“瞎扯,我丢什么了?”
黑袍人顿住脚步,似乎在用眼睛凝神瞧他。齐芜菁捉摸不透他的意图,下一瞬便瞧见黑袍人打开了手中的黑盒子——
在看清盒子里东西的瞬间,齐芜菁遽然失去理智!
里面是一颗头……
一颗,属于丹无生的头!
怎么……怎么会?!
“邀月君,想起来了么?”黑袍人笑吟吟地补充道,“这是你丢的……记忆啊。”
齐芜菁骤然惊醒过来!
他冷汗岑岑,惊愣许久,才后知后觉地闻到了一股药味。
屋内静悄悄,只听得柴火燃烧和药水沸腾,里面黑灯瞎火的,连个提灯侍女都没有。
——这是寿夫子的药房。
齐芜菁缓神片刻,下意识翻身,不料自己的手脚竟全被捆在一张椅子上!
齐芜菁奋力挣脱,却发现自己压根用不上劲!连灵能都无法调动!
“你伤筋动骨,不可乱动,安分等着为师熬好药。”黑暗角落中传来幽幽两声咳嗽,寿夫子熄了烟斗,“你这孩子,出门一趟怎么变成了这副阴晴不定的性子?”
齐芜菁想起身:“师父,我没有——”
“为师相信这其中必有误会。观南宗的事……”寿夫子叹了口气,“你要给为师一个解释,有传闻说,你与三千界同进同出,害死了整个观南宗。”
原来如此。
齐芜菁松了神色。
寿夫子似乎还并不知道桑青和三千界是同一人。
这样事情就更简单了。齐芜菁目光低垂,仿佛十分愧疚:“观南宗真的一个活人也没有了吗?”
寿夫子坦然接受这个结果:“三千界出手,不会留下活口。”
齐芜菁轻声说:“若非为了救我,观南宗的各位师长和同僚也不会——”
寿夫子挥挥手:“这是观南宗自己的因果,就算没有你,三千界也迟早会向观南宗寻仇。祂借用法阵的灵丝,沿着各位同僚后辈的脉络,追着将观南宗杀得片甲不留。”寿夫子的声音似乎更加苍老了,“祂仍旧和当年一样,刳胎焚夭,狼戾不仁,睚眦必报。”
齐芜菁大概能明白寿夫子说的是南明王一役。那时三千界被困在法阵当中,祂不仅要断了束缚的灵丝,还要顺着灵丝将操控者全部屠灭。
齐芜菁低声道:“当日我被三千界掳去,受了祂的胁迫。”
寿夫子怀疑道:“祂为何偏偏将你掳去?”
齐芜菁仔细回想:“祂说我的年龄、性格都与祂的某位亲人很像。”少君故作懵腾,“师父,三千界这种烂神也有亲人吗?”
寿夫子微微吸了口气,而后缓缓吐出:“三千界有位养子,被祂亲手斩杀在无相刀下。佩兰,”寿夫子忽然喊道,“这位养子,你当年兴许还见过。”
齐芜菁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他怎么从来不记得自己从前见过陈佩兰。
然而还没来得及询问,寿夫子便又道:“你吃了药,不记得这些事。当年老君主为追求神路,走火入魔,以婚嫁之名娶了一个少年,那少年便是传闻中三千界养大的神子。可惜,少年只是一个凡人,老君主不仅没有成神,反被少年诱杀。不过,这少年替天行道,诛杀了老君主这类畜生,为师还算欣赏他。”
“三千界竟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齐芜菁按捺住狂跳的心,尽量以陈佩兰的语气询问道,“师父可知,祂为何要杀那少年?”
寿夫子道:“你好奇这个做什么?”
齐芜菁温声说:“杀人之事,总要有个依据。若祂真是睚眦必报,我担心……自己兴许也活不久了。”
此话一出,寿夫子忽然声色俱厉:“你说什么?!”
齐芜菁思绪百转:“我趁机刺了祂几刀,谁料这怪物果真如传闻中一样,拥有不死之身!祂一定会来煜都找我寻仇的师父!”
然而寿夫子却并未多惊讶,早有所料似的:“傻孩子,你觉得单凭自己就能从三千界手底下逃走么?若不是三千界刻意放人,你连活着回来的机会都没有。”
齐芜菁心里一惊。
正当他以为寿夫子察觉到什么之时,一个佝偻的身子从黑暗中踽踽上前。寿夫子端着一碗汤药,安抚道:“不过佩兰,你不必担心,喝了这些药,三千界根本算不了什么。”
齐芜菁目光警觉:“师父,我适才就想问,为何从前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
寿夫子问:“你在怀疑师父?”
“不敢。”齐芜菁道。
“记不清的都是些腌臜事,佩兰,你只需要记得欢喜之事就可以了。”寿夫子道,“这药是给你补身子的,三月就要喝一次,难道你忘记了?”
“不敢。”齐芜菁毕恭毕敬道,“师父将我解开,我自己可以喝。”
“你筋骨都受了损伤。”寿夫子将碗强塞进齐芜菁的嘴里,无视少君窒息的呛咳和反呕,他摸了摸齐芜菁的脑袋,慈蔼道,“怎么每次喂药,都要顶撞为师呢?”
齐芜菁大口惊呼换气。
药的苦味惊涛骇浪般涌进身体,立时让齐芜菁感觉心肝脾肺都被烫烂了!溺水感漫上口鼻,封住了他的呼吸,齐芜菁从未有这么惊慌的时刻——他感觉体内有一只手,不仅正在偷走他的记忆,还在摆弄他的人格。
“为师都是为了你啊。”
“三千界在你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陷入混沌前,齐芜菁似乎又听到了陈佩兰的声音。
“师父很好。”
“师父很好。”
“要记得,不能让师父……”
这是重生夜里陈佩兰未说完的话语,此刻齐芜菁终于听清。
要记得。
——不能让师父再创造伪神。
要记得。
杀了师父。
无青君!不要喝药!
齐芜菁拼命挣脱身体里那双操控之手。
然而陈佩兰说“你就是我”。
齐芜菁被扼死在那只手中,而后再活过来。
他睁眼。
头顶是陌生又熟悉的床幔,他身体还有些疼痛,却想不起自己何时受过伤。
齐芜菁踱步来到镜前,瞧着自己的模样,神色怪异。少君下意识勾手指,进来的却是提灯侍女。
侍女道:“少君醒啦?夫子传话,近日宗门里囚了一批新的囚犯,要少君下去重新选个贴身侍奴。”
齐芜菁模样困惑,温声道:“重新?”
侍女解释道:“无为教的桑青已经死了,自动和少君断了主奴契约。出门在外,夫子总是担心少君安危。”
“桑青……”齐芜菁一头雾水,似乎第一次听这个名字,他问,“那是谁?”
第46章 名宛桑? “我知道你生了什么病,我可……
“寻常死奴而已,并非要紧角色。”侍女淡然道,“少君此次用药,药性反应强烈,忘的东西要比之前多。”
“师父待我很好。他医术高明,用药自有考量。”齐芜菁换了身雅青色云纹鹤氅,用丝带随意束了束发,“不过侍奴暂时不需要了,要他当我的随从,今日天气好,我想出去走走。”
侍女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事需要得到夫子的准许,少君……”
齐芜菁有些奇怪,不明白为何只是出去散个步也要禀报,这种被限制的感觉令他有些不愉快。
齐芜菁摆摆手:“我去找师父说。”
寿夫子与钱悦正在楼下大厅,厅中跪了一排戴枷锁的囚奴。齐芜菁行了礼,却在瞧见钱悦的瞬间笑了出来。
钱悦眼中闪过狠色:“你笑什么?”
是啊,笑什么。齐芜菁也困惑:“见到师兄,便想到了当年的欢喜事。”
他这个“当年”二字让钱悦神色一凛,又在一瞬间恢复和善:“师弟这次病得不轻,刚醒就要出门,还不带侍奴,胆子可真够大的啊。”
“无妨,佩兰睡这么久,的确可以出去走走。只不过你体力难支,不可离宫堡太远。”寿夫子和颜悦色,拿出一块晶石项链,“这吊坠你戴着,为师不放心你,得知道你的动向。”
待齐芜菁接过吊坠,寿夫子抬手指了指:“他名宛桑,你将他带出去,此人是这批囚奴中身手最好的,若遇危险,也能护你一护。”
“徒儿知道了。”齐芜菁走到那位名宛桑的囚奴跟前,蹲身与他平视道,“抬起头来。”
齐芜菁微微皱眉。
这人长得俊朗又眼熟,但齐芜菁瞧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在哪儿见过。
寿夫子凝视着齐芜菁的后背,问:“怎么了佩兰?认识他吗?”
齐芜菁摇摇头,实话实说:“像是见过这张脸,但又想不起来自己认识过这样一个人。”
寿夫子笑道:“你喜欢看画册,没准是和本子上的戏中人撞了脸。”
齐芜菁点点头:“我猜也是。”
少君起身下意识勾了勾手指,宛桑却没跟上来。齐芜菁觉得自个儿莫名其妙,怎么会认为一个动作就能让别人乖乖听话。
齐芜菁对宛桑说:“走吧。”
寿夫子站在厅堂的阴影里,再叮嘱道:“佩兰,记得遮上你的脸,早去早回。”
*
煜都近日似乎发生了不得了的事。齐芜菁在街摊跟前挑选簪子,发现对面那老板在看他。
齐芜菁抬眼:“我脸上有东西?”
老板点了点自己的眼尾:“小公子这里有颗红痣,太鲜艳了,我一时眼花,还以为是中了毒针,流血了呢!”
齐芜菁理了理面帘:“为什么是毒针?”
“近日城中混进了一些杀手,”宛桑从摊上选了根玉簪,忽然开口,“以毒针害人,还善于伪作神宗弟子的身份混淆视听,不过几日前已经被宫堡派兵剿灭……主子,这只簪子更衬你。”
宛桑平日不怎么说话,他一开口,声音还怪好听的。
老板道:“没错没错!煜都已经封锁了好些天,不许外人进入,尤其是神宗的人!”
“叫公子就好。”齐芜菁推脱了宛桑手里的簪子,他下意识看了眼宛桑的脖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你今日暂且同我出来散心,我们是朋友,不是什么主奴。”
宛桑道:“我明白了。”
齐芜菁付了钱:“这簪子你若喜欢便收下,权当你我相识一场的见面礼。”他替宛桑换了头上枯朽的木簪,忽然福至心灵,道,“你的名字很好听。”
“夫子取的。”宛桑温顺垂首,等待少君为他簪发,“这并非我的本名。”
齐芜菁的手一顿,他心里骤然间空了拍:“这样啊……”而后生出一丝莫名的愠气。
少君觉得自己很奇怪,他分明不是这种性子才对。
想着想着,齐芜菁顿生出一股寒意,他忽然背后发凉,似乎有谁正在盯着他。
然而这时,天空忽然滚来无数的阴云,晴日骤变,一场暴雨毫无征兆地下了下来。齐芜菁和宛桑只好草草躲进巷子里的废弃屋子。
齐芜菁浑身湿了个透,因又在病中,冻得发起抖来。
宛桑在屋内拾杂草和枯木,打了一堆火。齐芜菁坐在火堆前,觉得浑身冷得发痛,脑子也晕,他摸出药丸,吞了几颗。
宛桑扔了湿透的外袍,内衫衬着他身体的线条,十分健壮。他用枯枝撺掇火堆:“少君从前经常吃这药么?”
齐芜菁撑着脑袋:“嗯……”
然而他这声“嗯”还未完,就听“嘭”地声,他被人骤然摁在了地上。齐芜菁天旋地转,头顶是宛桑的脸。宛桑神色厌恶,眼中满是杀意。
齐芜菁目光疏离,口干舌燥的:“你发什么疯?想杀我怎么现在才动手。”
“我想!但不能杀你……”宛桑两眼猩红,一路上的温润乖顺尽是伪装,“寿夫子给我画上了奴纹,我必须要……”
他羞于启齿,表露出来的憎恨强烈到蹊跷。还未等齐芜菁说话,宛桑忽然摁过他的双腕,开始单手解他的衣裳。
齐芜菁终于意识到这人要做什么,他曲腿顶他:“你他妈的——”
不,我怎么会说这种话。
齐芜菁立马念了咒诀,想要唤醒胸前的吊坠。然而那吊坠只浅浅闪烁了下,并未有任何反应,倒是齐芜菁顿觉自己头昏脑涨,身体从寒冷遽然转变成了难耐的燥热。
宛桑冷笑道:“这可不是什么护身符,而是你的催情毒咒!少君,我恨你,更可怜你!”
齐芜菁却异常冷静:“他为什么这样做?”
宛桑道:“因为寿夫子看出来你的身子早就被人动过了!他瞧不起,觉得你脏,更觉得这会阻碍你的修行。事已至此,他特意选了我,在我身体内动了许多手脚,成了个合格的性奴,再派我来同你合修!”
“胡说八道。”齐芜菁舔了舔嘴唇,冷然道,“你恶心么?”
“恶心”一词令宛桑骤然着了火,他痛恨说:“我有什么办法?!你们神宗之人一个比一个龌龊、恶心!我只有同你合交,我身上的诅咒才能解开,我才能重新变回一个人!”
齐芜菁强忍着身体反应,已经略微喘息:“从我身上下去。”
宛桑目光阴郁冰冷,居高临下地瞧着他,而后脱了自己的衣裳,听到齐芜菁念了句什么,他讥诮说:“别白费力气了,这吊坠的确用作监视,不过不是监视你的安危,而是监视你我。”
齐芜菁额角青筋直跳,他浑身发软,根本拗不过宛桑的力道!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一柄红色飞刀不知从哪儿飞旋而来,径直砍向宛桑的脑袋!
齐芜菁拼尽全力翻身滚过,将宛桑踹在地上!
弯刀刺过宛桑方才的位置,钉在了身后的墙上。
齐芜菁喘息不止,他虚弱地瘫倒在地,手指微微动了动,那把凿进墙中的红刀猝然受召而来,利落地掉在了齐芜菁的手边。
齐芜菁瞧着那刀,喘息道:“你认识我?”
他在书籍上了解过,武器用久了,其中是会生出器灵来的。不过这器灵认主,怎么会落到他的跟前?
宛桑倒在一旁,张着嘴发出艰涩的“嗬”声。他双手不住地扣自己的脖颈,将那里的皮肤抓得满是血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喉咙。
照少君的性子,他此刻应该懒得同宛桑计较,因为宛桑也只是行保命的无奈之举,他应该快些跑回宫堡找师父问明原委。
可不知怎的,齐芜菁心中有一股窜天的邪火,若就这么走了,他铁定会后悔。
齐芜菁想也没想,他握起红刀,摇摇晃晃走到宛桑跟前。少君头发和服装都被蹭得凌乱,但他懒得管。
齐芜菁二话不说,熟稔地转了圈刀,而后照着宛桑的右腿扎了下去!他坐在宛双胸前,脱力地摁着宛桑脖子,露出个狠厉的笑容,而后用带血的刀柄狠狠将他敲晕了!
——他耳边倏然吹来一阵风。
似乎有人借着风的力道,将他凌乱的发丝拨到耳后。齐芜菁听到一声很轻的笑气,那人声音轻柔,像是在哄。
做得很好。
但还不够。
齐芜菁道:“谁?!”
无人回应。
齐芜菁昏昏沉沉地从宛桑身上爬起,他头重脚轻,浑身都烧得要命,身体的反应比想象中让人发疯。
少君踉跄着就往外冲,想要借冷雨冲淡燥热,然而与此同时,门外也快步走来一个避雨的人。
那人身躯高大,戴着个破烂的斗笠,一副侠客打扮。齐芜菁头晕目眩,在门口和人撞了个满怀。
齐芜菁本就浑身发软,如今一撞,更是散了架似的往地上滑,那人孔武有力,单臂就将齐芜菁整个人捞了起来。
那人垂声问:“你怎么了?”
饶是少君再怎么糊涂,第一反应也是“这人是故意。”
齐芜菁推开他:“门这么宽,你非要往我身上撞——”齐芜菁被自己的语气吓清醒了,他晃了晃头,“……抱歉啊,我病糊涂了,有些失态……”
那人十分有风度地说:“我喜欢诚实的好孩子。”
齐芜菁捂着额头:“劳驾……让个路。”
那人依言放了手,十分懂分寸地退开一条路:“外面雨这么大,公子不等雨停再走么?”
齐芜菁心绪烦躁,强行温和道:“多谢……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家——”
话未说完,齐芜菁忽然被一股力道拉了回来,狠狠跌进那人的怀里。那人环臂似铁,箍得少君骨骼都在痛。
齐芜菁一点就炸,他冲破那层压在表面的温软伪装,几乎撕破脸皮:“我杀了你!”
那人并未被这句话威胁住。
“这位小公子。”那人俯下身子,温声劝诱,“我知道你生了什么病,我可以帮你。”
第47章 忆往昔 “敌人还未断气,刀就要拿稳。……
齐芜菁向下拉扯衣裳,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想:又一个坏胚!
于是不容分说,拿刀就往这人脖颈刺去!不承想这人压根没想过躲,齐芜菁大吃一惊,刺中了他的肩颈!
即便险险避开命脉,血也径直喷涌而出,溅在了少君脸上!齐芜菁吓坏了,那人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不在意性命,反而握紧少君发抖的手,安抚道:“敌人还未断气,刀就要拿稳。”
齐芜菁盯着那血,好像在看什么怪物,居然让他从心底都在战栗。
齐芜菁别开脸:“你、你赶紧处理伤口。”
男人衣角开始滴落红色的雨珠,他不觉痛似的,箍着齐芜菁的力道并未有分毫削减。他斗笠下面的脸半覆着面,只漏出一双锋锐深邃的眼,安静凝视着齐芜菁:“不补刀么?”
齐芜菁心中仓皇起来。男人的目光很深,仿佛看的是脏腑和骨肉,而并非这层皮囊。
然而就在少君再次挣扎前,男人忽然放了手,很有风度地道了歉。齐芜菁觉得这人好危险,有种自己险些成为他盘中餐的错觉。
男人垂下眼睛,像是终于感知到疼痛:“可以借用一下这里的火么?”
齐芜菁顿了下:“……请便。”
男人道了谢,坐在火堆跟前开始撕扯衣裳。齐芜菁迈了两步都没出门,他站在门口,这才惊觉体内的燥热不知何时已经消退。
男人叹了口气,引得少君侧目。这人将衣服扯得乱糟糟,布料在那半遮半露的伤口上反复摩擦,血流得更多了!
少君心揪了一下,犹疑道:“你有药么?”
男人摇摇头,淡声说:“我没有药。只要不丢了性命,这种伤姑且还可以忍受……”
他说到最后,气息都不稳了,似乎为了不让少君自责,他正在强忍疼痛。
“兄弟你……”齐芜菁欲言又止,走了过去,“我来吧。”
“萍水相逢……”男人似乎有些受宠若,他摘了面罩,露出一张野性俊朗的脸,“小伤而已,不必为我耽误。”
这话听得齐芜菁有些站立难安。
“这伤本就是我造成的,我要是这么走了,也太不是人了。”齐芜菁蹲下身,轻轻褪下男人的衣服,“既是相逢,便算缘分……”少君看了眼前面,顺口道,“我叫宛桑,你呢,怎么称呼。”
“果真有缘。”男人似乎在细细品味“宛桑”这个名字,笑说,“我名唤桑青,字宛双。”
“嗯,宛双君,我既伤了你,便会——”齐芜菁指尖一顿,蹭到了桑青后背的伤口,“你说你叫什么?!”
“小主人有了新欢,自然忘了我。”桑青忍耐道,“……没关系,轻一点可以么?”
“抱歉。”齐芜菁仔细揭开桑青后背的布料,愕然发现上面全是血沟壑,伤口皮肉外翻,像狰狞的眼睛,“你怎么……哪里来这么多伤?不对,我想问——你就是我的侍奴,可你不是死了吗?”
桑青温顺地垂着脑袋,任由少君察看:“我摔下悬崖过后,掉进一个水潭,这才活下命来。他们寻我不见,便以为我死了,没有继续追杀……”
齐芜菁有点糊涂了,他厘清头绪,道:“你要怎么证明?”
桑青侧过身,暴露心口处的红色玫瑰刺青。齐芜菁一眼看穿:“这不是我画的,上面没有我的灵能。”
“嗯。”桑青用衣裳遮掩刺青,好像很难堪,“你丢了我过后,就将印记一并消除了。这是我自己学着画的,看来是画得不像。”
桑青目光低落,其中没有怨怼,只有受伤和柔情。齐芜菁如坐针毡,轻??咳了声:“我竟做过这种事?!”
桑青识大体地说:“没关系。”
“啊……”齐芜菁内心煎熬,又忍不住追问,“谁在追杀你?你又为何掉下悬崖。”
桑青有问必答:“最近无为教教徒猖獗,遇上与神宗沾边的人便赶尽杀绝……”
齐芜菁一边一为他上药,一边点头:“宗门大比将近,到时候天下新神和宗门弟子都汇集在一处,那群反神教徒的确蠢蠢欲动。然后呢?”
桑青说:“当日观南宗大乱,少君在混乱中丢了人影。我在寻找少君的途中不幸遇到了无为教教徒,我从他们口中得知,是少君指使他们来杀我的。”
齐芜菁眼皮一跳:“你瞎说。我是神宗之人,怎么可能和无为教的人染上关系。”
“没错,他们不是无为教的人。”
齐芜菁道:“当然不是啦。”
桑青失落落地说完了后半句话:“……是少君雇的杀手。”
齐芜菁神色几变:“啊?”
桑青道:“这些人说你将我当做累赘,很厌恶我、恶心我、恨我,所以才想杀了我。”
齐芜菁说:“你在骗我,你根本不了解我。我不会轻易杀人。”
桑青很轻地说:“那方才……”
齐芜菁干笑道:“方才是误会……我将你想错了。”
“想错了……”桑青细细回味这几个字,“你不是真的讨厌我么?”
齐芜菁撒药粉的速度加快:“当然啦。”
桑青又说:“也不恶心我么?”
齐芜菁道:“当然啦。”
桑青道:“哦?那也不恨我?”
齐芜菁其实根本不记得他:“当然啦。”
桑青说:“那便是喜欢我了。”
齐芜菁道:“……话可就不能这样说了。”
这家伙说话果然是在设陷阱!
桑青“啊”了声,颇为遗憾地说:“少君替人上药竟还能一心两用,失策。”
齐芜菁将手中的空药瓶一扔,蔑然道:“宛双君又是装无辜又是露伤痕,鬼话连篇,弯弯绕绕这么久,就为了这个?”
“‘就’?”桑青舒展筋骨,将衣物拢上,“不错,就为了这个。”
齐芜菁将随身的纱布扔进桑青怀里:“雨停了,我得回去了。虽然不知道你怎么活下来的,但看师父换了新的侍奴,应该是不允许你重新进入宫堡了。”少君站起身,变得冷淡,“你自己将剩下的伤口处理了。”
桑青没着急,散漫地说:“你若是敢离开一步,我立马就杀了他。”
宛桑倒在地上,脖子已经晕出一圈血迹,仿佛一根无形的细丝正缠绕在宛桑脖颈上。
齐芜菁眯起眼睛:“你威胁我?”
少君思索片刻,哂然笑了出来:“与其拿他威胁我,不如在大街上找只阿猫阿狗,我没准儿还能考虑一下。”
齐芜菁根本不在乎:“我已经留他一命了,之后的死活看他自个儿造化。”
少君转身就走,桑青却笑,似乎对齐芜菁的反应很满意:“少君,你觉得你是你么?”
齐芜菁顿住身子。
“性格温良,心软大度,行事多思量,这是少君以为的自己。”桑青悠闲道,“睚眦必报,心狠手辣,做事雷厉风行,这才真正的你。”
齐芜菁紧抿下唇。
他不得不承认,桑青将他猜中了。自他醒来过后,行事总觉违背天性,像是被外力压制,令自己不得不按照既定的性格行事。
“兴许我能帮你找回记忆。”桑青草草用纱布包扎了伤口,浑然不在意似的。
“若不成呢?”齐芜菁转过身。
“那就只有杀寿夫子拿解药。”桑青不急不慢,“不过我有个条件。”
齐芜菁虽然不记得桑青,却已经察觉到这人不好对付。他防备道:“什么条件?”
桑青瞧着他,神色认真:“我明日还在这,你要来看我。我一直在这,你每日都要来看我,否则我会发疯。”
齐芜菁勾起笑,他被此刻的桑青所吸引:“发疯会怎样?会杀人,还是会咬人?”少君缓步走到桑青跟前,蹲身端详,竟笑了出来,“好凶啊……你知道吗,我方才就觉得你像头狮子。”
桑青供他看,视线黏在少君身上:“现在不是么?”
齐芜菁思索道:“现在看,你像头狼,更像条狗。”
桑青被少君眼尾的笑给勾住了,他对少君的气息和脉搏上瘾,上瘾便产生占有,虽然他已经极力在克制:“你怎么能又忘了我?”
“为什么要记得?”齐芜菁真诚道,“你很重要么?”
他随口一问,却让桑青愣了神。这个问题好新奇,桑青来了兴趣,也变得阴沉。
“不重要”这三个字令桑青的眼神都暗了:“你会激怒我的。”
“那看来你高估了自己的分量。”齐芜菁忽然伸手,摩挲过桑青的脸,在这一瞬间,他感受到桑青浑身散发出攻击性,“你长得不错,这张脸我很喜欢。”
桑青面露狠色道:“不要了。”
齐芜菁“咦”道:“又不要了?方才还让我说喜欢你。”
“喜欢了就忘,”桑青抓着少君离开的手,让掌心重新贴上自己的颊面,“反倒恨我才能记住我,你果真叫我最痛苦。”
齐芜菁觉得心里有刺似的,他不明白这种感受,导致他更加迫切地想要探究自己失去的过往。
齐芜菁道:“要怎么做?”
桑青说:“你还没有答应我。”
齐芜菁道:“我每日都来见你好吗,我保证。”
桑青这才得到安抚似的。然而下一瞬,他却忽然侧过脸,咬上了齐芜菁的手腕。
齐芜菁刚想缩回手,却感觉到一股灼痛自手腕传来,他的经络变得像金色的枝丫,咒纹从伤口钻入皮肤,随即蔓延到四肢百骸!
片刻后,桑青松了口。他亲昵地舔舐齐芜菁的伤口,像只认主的犬兽。
“不是找记忆么?”齐芜菁疑惑说,“你咬我干吗?”
桑青一愣,抬眼看他。
齐芜菁了然于胸,“哦”了声,挑高了眉:“没用啊……”他收回手,端量了手腕的牙印,“真是废物,这算公报私仇么?”
桑青眼神骤然染上阴鸷。
少君看了看天:“时候不早,师父会生疑,我必须回去了。”
桑青阴沉沉的:“你答应我的……”
“我既然在你的形容里不算好人,自然不作数。”齐芜菁站在门口,“过几日便是宗门大比,我得加快修行了,事关紧那罗门在神宗的地位,不可疏忽。再有,我此次坏了师父的事儿,再出来可就难了。你多保重。”
他说完就走,像个面热心冷的薄情郎。
齐芜菁掐着时间,一路往回赶。少君踩了无数的水坑,衣摆被溅起泥泞,但他此刻却像是在逃命,丝毫不敢停。
等到进入另一条僻静巷子,齐芜菁才缓下步伐,他靠墙躬身喘息,惊出了一身汗冷汗。
少君盯着地面,目光悚然。
他说了谎。
他其实……全部都想起来了。
齐芜菁、陈佩兰、堕神伏岁、傀儡鸦君、六指神婆、无樱村、魏清灵、镇鬼塔、南明王……
桑青桑宛双,三千界烛雪君。
然而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齐芜菁大口喘息,几近溺毙。
他还想起来丹无生和洛蛟的死,想起来了一切往事……
第48章 最熟识 “别动,别叫,别跑。”
回忆纷飞,似星火燃烧后的余烬,往事发疯似的在齐芜菁脑中流转。不仅包括他缺失的那部分过往,还有陈佩兰从前被抹去的记忆。
信息量爆炸。
齐芜菁奋力平息,他不能在桑青面前暴露端倪,否则桑青若知道自己全部想起来了,没准会立马将他从煜都捉回不周城。
至少现在,桑青还得念着从寿夫子那儿拿解药。不过依照三千界的性子,也不是不可能现在就将自己强掳回去。
哎呀。
烦,乱得很……
齐芜菁甩甩脑子,目光似鹰。
他必须厘清思绪,不能让任何人在这个节点坏事。
齐芜菁分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他强行镇静下来,一口气跑回了宫堡,途中谨慎避开了所有侍女。
即便很快就会被发现。
因此齐芜菁时间有限,得在寿夫子再端药上来之前找到解药。
齐芜菁窝在阁楼处,紧闭房门,将屋子翻了个遍。
寿夫子一次次抹掉陈佩兰的记忆和人格,给陈佩兰灌输“师父待我最好”的想法,无非就是想得到陈佩兰的服从与信任。
这次也一样,寿夫子知道宛桑嘴不严,因此给了宛桑一瓶药,让他在事后擦掉齐芜菁的记忆。
但齐芜菁猜,不管自己在外有没有吃这药,为了不出意外,寿夫子也要亲自送来一碗,亲眼看到自己喝下才放心。
简直笑死人了。
看在陈佩兰的面儿上,他从前真当这老夫子是亲人。结果这老不死的从头都在算计他!
这时,齐芜菁遽然想起什么似的,浑身一震,立马来到了镜台处,却忽然怔愣在原地。
台上摆有一株完整地、似有绽放之意的纸花。
在齐芜菁的记忆里,正是这纸花让他接收到了陈佩兰死前的呢喃。
“我要死了……”
“从此你就是我。”
“这是你的新名字,陈宫——陈佩兰。”
“我早已四面楚歌,无力回天。你替我活吧。”
可是不对!
他重生那日纸花分明烧成了灰,这才令他脱离掉陈佩兰留下的幻象。然而当天他情绪大乱,竟忘了收拾焚灰,如今为何花盆中干干净净?连花都是完整的!
陈佩兰啊陈佩兰,你既然要我替你活下去,必定想到了我如今会经历的险境。
我赌你为这条属于你我的命留了后路。
齐芜菁心中忐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花重新点燃。结果却令少君怔然,纸花燃起,灰白的尘烬簌簌落下,然而当余烬飘落在台面之上的瞬间,飞挥竟顿时化作了无形无色的水珠!
不知为何,这景象有些别致,齐芜菁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那句“焚雪化柔水”。
可他琢磨不出陈佩兰和三千界有什么干系。
与此同时,纸花花瓣在眨眼间重新生长复原,与燃烧之前分毫不差!
齐芜菁心中大喜,立刻将灰烬化成的水接在掌心。
忽然,门口响起了脚步声。齐芜菁神色收敛,二话不说将掌心掬起的清水喝下肚,而后将衣服扯乱,躺上了床。
来者没有敲门知会,门被径直推开,果然是寿夫子!
以及身后侍女手中的一碗热药。
齐芜菁立马装可怜:“师、师父。”
寿夫笑吟吟地说:“怎么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可有不舒服。”
齐芜菁心里冷笑,表面却佯作痛心状:“我……师父为何要这样对我?”
他懒得周旋拉扯,只想将寿夫子激怒,快点将药喝下。果不其然,寿夫子目光慈蔼,却已经透露出阴险的冷意。
“你果然没吃我给那畜生的药,不过无妨,为师一直在家等着你。”寿夫子端着药缓缓走来,“佩兰啊,为师何时害过你?你若觉得身体疼痛,喝了这药便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齐芜菁故意蜷缩了下,很害怕似的:“我明明才喝了药,师父,我根本没犯病!”
寿夫子半点不生气,包容道:“怎么糊涂了,为师最了解你的病,你这次合修之人,虽是为师刻意养的,对你而言仍是污秽之物。”
齐芜菁瞪大双眼,看着那碗要逼至口鼻。
“你是为师毕生的心血,为师养你这么大,怎么会害你呢?”寿夫子吐露真心似的,瞧着齐芜菁,蔼然道,“你既贵为神明,自然要除去身心杂秽。”
因为陈佩兰的缘故,齐芜菁才对寿夫子报以尊敬,哪怕他本性再如何叛逆,也从未对寿夫子忤逆不敬!
……这老不死的东西。
齐芜菁心中冷笑,任由寿夫子将那苦药灌入肚。
*
金乌西坠。
由于药性,齐芜菁疼得蜷缩在床上发抖。
这药比任何一次药性都更强,如果说从前只是拿帕子擦洗记忆,那么这次便是用千万把刀在他体内生剐鲜肉。
像是要把过往消杀得片甲不留,好让自己彻底成为紧那罗门的乖顺傀儡。
可、可恶!
妈的好疼……
齐芜菁捂住肚子,与药性抗争,争抢记忆,他不敢睡,但是疼痛却令他径直晕了过去!
长夜漫漫,晚风料峭。
煜都今夜格外寒冷。
然而月光很快转变为一道阴冷的黑影,墨似的从窗台外流泄进来,而后爬向齐芜菁的床。
齐芜菁是被布料摩擦的声音惊醒的。他骤然睁眼,一条手臂自身后环过他的腰,行云流水地摸走了他的弯刀,反手握刀在前,将刀刃抵在他的肚子上。
“别动,别叫,别跑。”暗哑的声音响起,威胁的同时似乎还有数不尽的失落。
那人正以侧躺的姿势抱着他,齐芜菁后背抵着男人的胸膛,惊觉男人的心跳又重又快。
齐芜菁顺从地点点头。
男人收紧胳膊,几乎要将齐芜菁嵌进自己的身体。
“那个……”齐芜菁试探道,“有点痛了。”
男人没有说话,变得冷酷。然而他将脑袋埋在齐芜菁的后颈,似乎好伤心。
“朋友,这刀……”齐芜菁提醒道,“刀要把我戳流血了……你——”
他说流血,男人反倒手中更加用力。那刀尖刺穿齐芜菁的内衬,果然将他的皮肤扎出了血。
男人低声威胁道:“别动。”
“好,我不动。”齐芜菁识时务地说,“有话好好说,我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你若要钱——”
那句“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令男人手中失控,齐芜菁霎时流更多的血!男人道:“……也不要说话。”
他声音非常轻缓,咬字却很重。仿佛对齐芜菁恨之入骨,却又无能为力……男人抵着齐芜菁后颈,一口咬了上去,他犬齿锋利,叼着那点嫩肉细细厮磨。
齐芜菁又痒又疼,“嘶”声道:“桑宛双,你狗变的么?”
桑青骤然抬起头。
齐芜菁笑眯了眼,他轻易就夺走了身前刺破皮肤的刀,翻了个身,和桑青四目相对。
“不是说了明日再见么?”齐芜菁侃然,“夜还没过,你这么急?被人发现翻进宫堡,可活不——”
他话没说完,桑青骤然摁过他的后勺,用力堵住了他的唇。
齐芜菁被撞了鼻子,酸意直往眼睛窜,几乎立马落了泪。他用小声的“唔”来表达抗议,桑青却将他紧紧锁在怀里,用舌撬开他的牙关,让他连“唔”都发不出来。
这个吻很急,对齐芜菁而言有些痛,对桑青来说却仿佛救命稻草。桑青鼻息很重,心跳也很重,狠狠敲打在齐芜菁空空的右胸腔,像是要急切地将自己的心脏强塞进齐芜菁身体里。
齐芜菁被他亲来发软,偏偏又反抗不了。推他打他咬他都没用,这人霸道狠厉得不像在亲他,反倒像在撕咬他、吞吃他。
这吻持续了好久,在齐芜菁快要窒息之时,桑青大度地给了他换气的机会。
齐芜菁找准时机,立马捂住他的嘴,也捂住自己的嘴,闷声道:“停、停一下……”
桑青扣着他的腰,目光幽暗,又要靠近。
“我不逗你了!”齐芜菁忙不迭道,“别亲了,有件事……”
桑青垂下眼,亲在了他的手背上。
齐芜菁忽然浑身一震。他全身发麻,不知为何,耳根子骤然红了,少君立马拉过被褥,塞在肚子前面。
齐芜菁眼睛都被熏红了,他服软道:“等会儿亲,等会儿亲好吗?啊……桑宛双,我有话要说!”
他说的是“等会儿亲”,不是“不亲”。桑青听了这话,果真停了下来。齐芜菁眨了眨眼睛,没有立马放下遮挡的手。
少君的思绪还停留在惊愕的余韵中,就这么安静地和桑青大眼瞪小眼。
齐芜菁脑子乱成一团,压根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但他又怕桑青还要亲,随口闲聊道:“嗯……你来干吗的。”
“找你。”桑青神色专注地看他,“你不想来找我”
“没有哈。”齐芜菁干笑道,“我们说好的是明天。”
桑青凑近道:“你说不作数。”
齐芜菁立马说:“作数!不过……哪有人三更半夜钻人被窝的,都快吓死我了。”
桑青吸了口气,并不开心:“我只是想见你。我什么方法都用尽了,你还是不愿意留在我身边。”他语气坚定,“你太让我费心了,所以我要彻底将你藏起来,无青……”
齐芜菁愣道:“无青?谁?”
桑青面上闪过一瞬的空白,他茫然道:“你又……忘记我了?”
“没有呀,我记得昨日……”齐芜菁“哦”了声,恍然道,“难不成你说从前么?那还真是……没记起来呢。”
齐芜菁演得自然,他瞧着桑青怔愣在原地,忽然觉得揪心。他哪见过三千界这副无措的模样。
父亲啊……
现在还不是时候。
齐芜菁努力贴合陈佩兰的性格,用手拍桑青的背,生硬地安慰道:“你乖一点,我就不会逃。”
然而这话并未安抚到桑青,反倒令桑青看上去更加阴鸷了。因为紧贴,齐芜菁能感受到桑青后背的肌肉一直紧绷着。
似乎很焦虑、很紧张、很不安。
齐芜菁惊觉不妙,只怕这人要霸王硬上弓,将他绑回去。
少君黔驴技穷,只好急匆匆捧起桑青的脸,亲了上去。
他照猫画虎,学着桑青那样,用舌尖轻轻撬开对方的唇缝。桑青喘息急促,很快反客为主,深吻住齐芜菁的唇舌。
可恶。
这家伙绝对就是想占便宜。
果然,在吻和拥抱里,桑青终于放松了一点,没那么紧张了。
神医啊齐无青。
要是让烛雪君的信徒知道,他们那不可一世的神明居然要靠亲靠抱来安抚,必定会大跌眼镜。
齐芜菁被桑青亲来睡意全无,喘不过气。他贴在桑青的胸口,聆听对方的心跳。
桑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既然不记得我,怎么不反抗。”
哈?这人纯粹睁眼说瞎话。
齐芜菁暗自腹诽。
不管记不记得,他都反抗了,不要视而不见好不好?
齐芜菁眼珠一转,抬头掐住桑青的下巴,左右打量,反问道:“为奴者,竟敢非分肖想主人,你胆子这么肥?是喜欢我么?”
有病。在问什么啊……
桑青紧紧握住他的手,目光炽热:“你觉得呢,我一直……”
“哈哈……”齐芜菁打断道,“我懂,煜都中喜欢我这副皮相的人多了去了,提亲的人够我师父登记一整本册子了,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他刚说完,便听桑青“哦?”了声,齐芜菁心说不妙,这是三千界发疯的前兆。
桑青抬手,指腹摩挲在齐芜菁眼尾的红泪痣。他动作轻缓,目光专注,几乎算得虔诚:“在你身上,我从来只看得见我想看的皮相。”
难道这颗痣……
齐芜菁明白了什么,心里一惊。
第49章 万宗聚 “什么鸟判事,玩儿阴的也算……
他想到落神夜里的那副画,以及当时那信徒的眼睛,瞧见的都是他前世模样。
兴许出现在桑青眼睛里的,从头到尾都是齐芜菁的脸,而并非陈佩兰!
这颗痣是三千界留下的诅咒,是标记,也是契机。
齐芜菁暗自腹议。
明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是我,却在无樱村固魂之时刻意戏耍吓唬。齐芜菁神色不变:“那你还……怪有本事的哈。”
桑青注视着他,似乎要将他狠狠看透:“你在骗我。”
齐芜菁眉头一跳:“骗你干吗?”
桑青说:“经我之手,你不可能想不起我。”
三千界越这样说,反倒越证明他自己没有把握。齐芜菁很好奇,就算三千界出了不周城力量会削弱,但何至于连自己能力都不确定了。
齐芜菁放平心态:“哦?口气这么大,你是什么很厉害的人么?”少君逗狗似的勾他下巴,轻佻道,“这么厉害的话,怎么沦作了我这个病秧子的阶下囚呢?看来是本君的训狗手艺很高超咯?”
“少君先前不就猜到了么?”桑青对少君的触碰有瘾,不自觉贴近少君的手,“狗听话,是因为这条狗喜欢你。”
齐芜菁心里的湖忽然被扔了块石子,蜻蜓点水的一下荡开了。
少君耳后蓦地发热,他轻咳一声,仍想故作松弛,装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模样。然而齐芜菁刚要说话,发现桑青目光虔诚,正一直、一直看他。
齐芜菁:“……可恶。”
他懊恼地推开桑青,背过身去,将自己蜷在被褥里,气急败坏道:“明日还要修行,我要睡觉了!”
“那我呢?”桑青的影子蛇一般爬上齐芜菁的侧身,一个吻落在齐芜菁的耳侧。少君惊了一大跳,险些弹起来:“干、干吗!小心我杀了你!”
他把“杀了你”说得很凶,仿佛桑青再靠近一步,就会体验到什么叫“兔子急了会咬人”,即便齐芜菁不是兔子,是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但在桑青充满侵略性的目光里,也肯定了齐芜菁任人宰割的命运。
桑青重复问:“那我呢?”
齐芜菁冷酷道:“要么睡,要么滚。你再乱来,我就叫人了。”
“别叫人。”桑青立马放软了神色,目光黯然,“他们会赶我离开,我不想走……”
这可有意思,三千界这样一个暴戾恣睢的恶神,竟也会在齐芜菁失忆后装得这样可怜。
要不是齐芜菁了解他的本相,还真被他给骗了。
齐芜菁忍住取笑,故作傲然:“岂止是离开,保准将你关到地牢去活活折磨死。宫堡可不是谁都能进,少君的房间更是进不得。我已经宽赦了你的罪,如今你更该听我的,乖一点。”
桑青急迫道:“我会的。”
齐芜菁说:“宗门大比还有五日,你去当日我们相遇的地方等我,五日过后,我便来找你。再过一个时辰,天亮前你就走。”
桑青眼神一暗:“等……你又让我等?”
“别发疯。”齐芜菁实在了解他,“宗门大比很重要,全宗门弟子云集,还有新兴的神祇,你一个无为教弟子去了,这不纯纯给人当靶子么?”他想起寿夫子的话,又语重心长地补充了句,“我都是为你好。”
桑青道:“你骗我。”
齐芜菁露出一副“你怎么这么难搞”的表情,思索片刻后说:“这样吧,我将‘人厄’赠予你,就是它。”
齐芜菁召唤来那把红色的弯刀。
桑青多疑道:“你既认得刀,怎会不识我?你——”
“我没有,我真没记起来!”齐芜菁心里有些累,哪有儿子哄爹的道理!他说:“我见它俩生了灵跟着我,想是将我认主了,我便自作主张取了名字,红刀唤‘人厄’,白刀叫‘无事’,如何?莫非它们从前已经有名字了?”
桑青道:“没有。”
齐芜菁说:“那不正好,我将人厄送你,便算作信物。它可是这辈子都认我的,若五日后我没来,你便跟着它来找我。”
桑青垂眸瞧着那把刀,神色终于松动了些:“在我的家乡有个传统,赠人武器是定情之意,你要同我定情么?”
齐芜菁摇摇头道:“煜都也有个传统——”他的话在桑青猝然爆发的躁动不安气息中戛然而止,少君话头遽转,“算算算……你要这么想也行。”
桑青的背脊放松下来,他握着那把刀:“好,我会等你。但你要是敢骗我……”桑青阴沉着脸,在这瞬间强压着情绪,最后却无力道,“你不可再骗我,我不逼你,别再逃开。”
齐芜菁悄咪咪将被子拉扯到遮住面颊,只露出一对黑不溜秋的眼珠,朝着桑青眨了眨,表示知晓。
如他所言,这五日齐芜菁都被禁足在宫堡练习修行。他喝了汤药,寿夫子又变成了记忆中和蔼的长辈,每次督促齐芜菁功课的同时,还会额外调理齐芜菁的身体。
寿夫子肃然道:“佩兰,这几日你练得太急,有伤身体,上了擂台不可如此,量力而行即可。”
齐芜菁说:“师父,我若不上进,便是给紧那罗门拖后腿,大比过后,恐其他宗门会踩到我们头上。我和师兄不要紧,可师父要是被小门小派不敬,我……”
寿夫子心中五味杂陈:“佩兰……哎,哎!你如今还能想到师父,为师也不枉这半辈子心血了。”
齐芜菁心中冷笑一番。
五日宗门大比很快就到,大比的地点在江夏最北边儿的天禽谷,其中有座府邸,拥有一方宽敞的竞技台。
天禽谷高山崔嵬,多飞禽少人迹,各宗门对此处都知之甚少,保证绝对神秘与公平。
钱悦推着寿夫子的轮椅,齐芜菁跟在身侧。天下宗门里,紧那罗门的子弟最为稀少,只有陈佩兰和钱悦两个人。
“哎,哎!”齐芜菁刚入了府,一条胳膊从后方圈了过来,“佩兰君!终于等到你了!”
一女尊主见状,立马喝止道:“朝盈!小崽子没规没矩,夫子在前,怎的不先行礼!”
“哦……”朝盈和时铄在前,带着身后一堆菩提门弟子行了礼,“夫子安康。”
钱悦转过轮椅,和齐芜菁一并向女尊主行了礼:“礼云师太。”
寿夫子说:“不碍事,小年轻嘛,和我们这一辈儿差了话聊。佩兰,悦儿,难得今日朋友们都在,自行找他们玩儿去吧。”
“太好了!谢夫子!”朝盈十分开心,立马和齐芜菁勾肩搭背,“佩兰君,走,我带你去后山打鸟!”
时铄分了一个弹弓给他:“少君魅力真大,朝盈回去后还给你画了个画像,挂在房里天天拜。”
齐芜菁接过弹弓,闻言大震:“你咒我死了?!”
时铄听了哈哈大笑。
“不不不。”朝盈忙解释,“我那时膜拜,不是插香那种。你,哎,你真不知道当日在渝怀你有多帅,一个人不要命地打!”
时铄道:“你知道他回去后怎么宣扬你的吗?战力狂暴杀人魔,唬得师父险些带法器下山捉邪。”
齐芜菁微扬下巴,矜持道:“这有什么,小菜一碟,低调,低调。说到这个,你们菩提门的月考怎么样了?”
朝盈和时铄一人往一边别过脸,开始眼珠乱瞥看风景。
朝盈说:“过不过都一样啦,师父又不会把我们逐出师门。”
时铄认同道:“要考的知识太多了,师长们还刻意提高了难度,再多给三天时间都温习不完。所以我们一致想了个办法,那就是都交白卷。”
齐芜菁大跌眼镜:“啊?!”
朝盈嘀咕道:“大家都不过,那就是大家都过。”
时铄轻咳了声:“只不过师父和师长们气吐血了,险些走火入魔。”
齐芜菁由衷道:“佩服,佩服。”
朝盈说:“紧那罗门应该没有这种烦恼,你们宗门弟子稀少,夫子又溺爱,不会拿大小考来为难你和悦师兄吧?”他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什么,“对了,我听到个传闻,观南宗……”
齐芜菁道:“观南宗的事儿确实和我有关,我受三千界胁迫,师长和同僚为了救我,不幸殒身。”
朝盈松了口气:“我就说,你佩兰君贵为紧那罗门的少君,怎么可能做出灭门之事。你再怎样厉害,也打不过满门……”
齐芜菁忽然“嘘”声道:“别吵别吵,那里有只长尾彩翎鸟!”
三人立马蹲在草丛里,又齐刷刷探出三个脑袋。
时铄道:“少君你行啊,我和朝盈找了一上午都没见它。”
朝盈眯起一只眼睛,“咻”地弹射了块石子儿出去。长尾彩翎长呖一声,直直往崖下坠落。
齐芜菁慨然:“好厉害!”
朝盈说:“是吧是吧!”
时铄首当其冲:“掉下去了!快追!”
“谁先捡到算谁的。”
“这是我打的!佩兰君你也——”
“师姐他抢跑!”
“快跑快跑。”
“哈哈哈哈朝盈要哭了。”
“时师姐你不要欺负外宗师弟。”
“你俩等等我——”
*
咚咚咚!
鼓声震天。
朝盈大汗淋漓,他将剑扔给菩提门的弟子,神色落魄:“妈的,这哪里的门派,在武器上用毒。”
“判了吗?”
朝盈心情糟糕:“判我输。用毒、用咒、用灵能都是同一性质,算不了作弊。”
“什么鸟判事,玩儿阴的也算?!”
朝盈说:“师姐,千万小心。他们的毒千奇百怪,很像……很像一种命脉烙印。”
“奔着杀人来的?”时铄接替而上,她目光锐利,“那没办法了,先废了一对胳膊两条腿再说。”
“去了。”
第50章 毒蛇后 “今日恐有大变。”
齐芜菁坐在亭中,朝朝盈递送了一杯冷饮:“朝盈君,输了一轮而已,时师姐乃毒蛇后,本领盖天,让她替你讨回来。来,喝点甜的。”
“佩兰小崽,你不用安慰他了。”礼云歪斜在竹帘后,正一边剥葡萄一边欣赏擂台,“这小子心高气傲,成天偷懒出去野玩,正好挫一挫他的锐气。”
正说着,礼云一颗葡萄“啪嗒”砸了过来:“现在知道委屈啦?被问天门这种散修云集的小门派踩到头上,苦兮兮吧?好好看着你师姐。”
朝盈接了葡萄就往嘴里塞,又立马“噗噗”吐掉,一脸烦躁:“好讨厌啊师父,这葡萄都没熟!”
寿夫子坐在前方,对钱悦和齐芜菁道:“悦儿,你和佩兰也好好瞧瞧毒蛇后的身姿,她不比你们大许多。”
齐芜菁说:“是,师父。”
只见擂台之上,时铄扬鞭而下,劈在对面男人的天灵盖上!这挥鞭的力道和速度叫人胆寒,男人险险避过,却见擂台的地面上赫然嵌入一条冒黑烟的沟壑!
男人大骇,若方才他没躲,恐怕要被这鞭子从头到尾劈成两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这女人竟然下死手!
时铄收鞭道:“李师弟……”
“鄙人姓王!”男人咬牙切齿道,“好你个悠悠山女流之辈,都说最毒不过妇人心,此乃同僚比拼,你居然想杀我!”
时铄怪不好意思的:“哈哈王师弟,哪里杀了你,这不差点么?”她卷鞭还原成了腰侧的银剑,目光骤然冷却,“你适才说什么?女流之辈……不不……”
礼云忽然呛咳一声,她道:“众弟子听令,快捂耳——”
“难道你是男人肚子下出来的?”时铄优哉游哉,“你这样的小门派消息也太落后了,你不知道么,外面的天是女子的天,我既可以当你妈,也可以当你爹。”
时铄肩上的银镜表面忽然如水波般荡漾开。
对面儿的王师弟没见过这招,神色诡异:“你、你又要耍什么阴招?当心我告你作弊!”
“没尿照自己,奶奶我来帮你。”时铄“哈”了声,“原来毒藏在指甲里,一个大男人留什么长甲!”
音落,时铄再次拔剑,剑身立刻化作纤长柔软的长鞭,径直咬向王师弟的双手!王师弟适才与她鞭子过了招,此刻提前有了防备,他摸出两把飞镖,正要砍鞭,岂料视线里的长鞭忽然变粗扭曲起来!
王师弟始料不及,被沿鞭爬行而来的幼蛇咬到了虎口。小蛇跳上王师弟的前襟,钻进王师弟的衣物,只见王师弟浑身抽搐了几下,而后“嘭”地声倒地,口吐白沫!
对面长亭骤然站起来几人:“借比拼之名,行杀戮之实,他们菩提门作弊!!”
钱悦给寿夫子剥水果,闻言笑了下:“礼云师太,贵宗被泼脏水,您倒是很悠闲,还忙着拍蚊子呢。”
礼云道:“哎呀!我这边拍了蚊子,时铄小乖稍后才好歇息。你不懂,做师父的照顾好徒弟就行了,其他的,师父老了……”她捞了捞衣袖,吊儿郎当的,“该徒弟自个儿解决。”
朝盈暗自嘀咕道:“明明才二十又八,不要脸!”
这边话刚说完,就听对面亭下“哗啦啦”巨响,随即便是此起彼伏的哀嚎!齐芜菁吓了一跳,他鼓着两腮的西瓜,一个劲肘击旁边的朝盈。
齐芜菁激动“唔唔”道:“泥快抗司姐!!”
朝盈道:“啊啊啊!!”
众人瞧过去的时候,时铄已经收了鞭子,对着对面问天门的各位师长抱拳行了一礼:“不好意思哈,竞场之上刀剑无眼。”
意思就是:你既然得罪了我,那么绝不留情,生死有命。
那条鞭子上不仅有咒,还有他们问天门自个儿的毒!劈了擂台上的弟子不说,连门中长老也不放过!
对方惶恐:这也太无眼了吧!
与此同时,无数条蛇自四面汇聚而来,乖顺爬回时铄腰间的竹篓。
判事举起牌子,和时铄四目相对的同时,颤巍巍念道:“呦呦呦……”
时铄纠正:“是悠悠山。”
判事道:“悠悠山菩提门,胜!”
朝盈“啪”地声拉着齐芜菁跳起来!
礼云正了正衣襟,殷勤迎接凯旋的时铄:“小妹啊,累不累,师父给你剥好葡萄了,你要坐师父这儿不?都没问题的呀我的乖崽!”礼云拍拍胸膛,“只要你想,师父把宗主位置给你都行!”
“师父你有个人样吧!”时铄翻了个白眼,“我去挨着少君和朝盈坐!”
齐芜菁和朝盈原本坐在一块儿,见时铄来了,竟心有灵犀地同时挪开屁股,给时铄腾了个中间位置。
朝盈心潮澎湃,抱拳道:“师姐。”
齐芜菁也抱拳喊道:“师姐。”
朝盈道:“刚刚我和佩兰商量了,从此过后,我们日日夜夜都要在画像前拜你!”
时铄:“……多谢了,不必。”
三人交谈正欢,寿夫子忽然转过身来,语气认真:“佩兰,再有两场就到你了,对战的是驭兽族,准备一下。”
朝盈“啊?”道:“怎么偏偏是他们?!”
时铄凝神说:“少君,你得多加小心。驭兽族中冷血阴狠,我先前听说因为萨那次仁和普布的死,驭兽族处死了好几个自家门下的弟子。”
朝盈吃了口梨,纳闷道:“他们杀自己人干吗?”
“小年轻。”寿夫子喝了口茶,“萨那次仁是百年难遇的驭兽天才,到如今得紫符之人屈指可数,驭兽族没有师兄弟,只有紫符和非紫符,其余人都是萨那次仁的陪葬品。”
朝盈露出副很看不起的表情:“太险恶了!连自己同门都杀,那佩兰君岂不是很危险?!你曾和萨那次仁有过交锋,他们若是将萨那次仁的死赖在你头上,是绝对不会让你活着下来的!”
“是么?那些事太远,我都记不清了。”齐芜菁很淡然,“他们瞧在师父的面子上,不敢杀我,顶多让我好看。”
钱悦却讥笑道:“好看也受不住吧,师弟这副身子,碰一下就散架了。”
朝盈作为局外人,没听不出钱悦话中的冷嘲热讽,点头道:“是啊,而且他们能驭兽,这四面野禽毒虫那么多,想要悄悄弄死你,很容易的!”
齐芜菁失笑:“好兄弟,我就非得要死么?”
寿夫子也哈哈笑:“礼云,你我门中的徒儿关系甚密,你却很瞧不起我这个老匹夫啊。”
礼云挥了挥蚊子,翻身继续睡觉。
寿夫子也不恼,转而对齐芜菁道:“佩兰,放平心态即可。不论对面本领多高,这里没有人是你的对手。”
他话中有意,在场人却听不出来。
时铄刚下场,渴得不行,喝了好几杯解暑茶这才道:“……其实我也觉得,少君只是体能欠缺罢了。”
“嗯……”寿夫子道,“为师教你的可都记好了?什么时候用哪个招式,只要规规矩矩按照为师说的做,保下命来,便是胜。”
齐芜菁恭敬道:“佩兰明白。”
言语间,又一轮过去了。朝盈紧张到手脚冰凉,齐芜菁换个坐姿,他便草木皆兵般拽住齐芜菁的衣角,叮嘱道:“佩兰君,你可千万要警惕驭兽族的哨声,啊不……驭兽语也要注意,啊不……驭兽语是无声的,你记得看嘴型……”
钱悦打断说:“朝盈师弟,你可不要乱教。佩兰只有一双眼,看了嘴型便看不了杀招,到时候乱了阵脚,命丧当场。”他拍拍齐芜菁的肩,“你不要太紧张,师兄帮你兜着底,学学时铄的心态——”
时铄正捂着肚子,一脸冷漠:“别看我,我紧张,肚子痛。”
这时,从隔壁亭子中走出来一人,他手里紧攥着一把新做的玉笛,在贴有“紧那罗门”木匾的亭子趑趄不前。
朝盈眼尖,招呼道:“萤惑君也来啦!快进来!”
蔡齐光这才硬着头皮走进来,对着寿夫子深深鞠了一躬:“夫子安康,鄙人是煜都……不对,是扶桑林音书宗大弟子蔡齐光。”
寿夫子道:“煜都音书宗博学广见,久仰大名,天下宗门的书卷一半来自贵宗编撰整理传阅,实在有心有为。我们紧那罗门早些时候便想亲自拜访,但奈何门中变数丛生,要事不断,一直没有机会……”
紧那罗门扬名天下,早在众人心中与“煜都”捆绑。即便除却紧那罗门外,煜都还兴起有音书宗、锦衣府、紫鲸帮等门派,却不敢争夺“煜都”前缀。
然而听寿夫子这么说,蔡齐光这才松了口气,神色自然了点:“不敢不敢,紧那罗门贵为三宗之一,该是我们来拜访才对。”他一边说,目光一边往里面看。
寿夫子了然:“佩兰上场还要一会儿,音书宗若有话传达,不必拘谨。”
蔡齐光道:“谢夫子!”
就这样,三人座变成了四人座。四个人挤在一块儿喝凉茶,蔡齐光道:“佩兰君,许久不见,外面谣言四起,我实在忧心。刚在名单上瞧到你的名字,我便立马来找你了!”
齐芜菁看着这些人,不禁心中慨然,让他想到了从前九尘衢的光景,那时一张桌子也能整整齐齐坐满四个人。
陈佩兰,世间还有这些人待你如此真心,干吗非要自戕。
齐芜菁收回思绪,道:“荧惑君来得这样晚,可是路上被什么耽搁了?”
朝盈支着脑袋:“就是就是,蔡师兄来得太迟了,都没见着我师姐刚才的英姿,亏大了!”
“蛇后的事迹已经在师弟师妹间传开了,英雄之姿!”蔡齐光拭汗道,“要不是无为教那群弟子拦路,与我们缠斗良久,我真想亲自见识一下!”
齐芜菁淡然扎了个蜜瓜块,塞进嘴里。
朝盈诧异道:“无为教?他们怎么偏偏挑今天来?宗门神仙都在,岂非来送死的?”
时铄缓了缓肚子,压下那股紧张劲:“恐怕他们计划已久,无为教推翻神宗的意图强烈,今日神宗聚集,可以是鸡蛋碰石头,也可以是个一网打尽的好机会。”
“若真是如此,今日恐有大变。”【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