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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 玉京

作者:寻南溪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裴雪慈垂着眼帘,面色苍白,虽然已被梦魇折磨多日,但神态却如观音宁静。


    侍女见她光泽熠熠的秀发落在皓腕一寸外,又给披了件大氅。侍女捧上一碗浓黑药汁,请她饮下。


    裴雪慈捉住侍女手腕,筋痛骨麻,药汁摔在脚踏上的毡毯。语气虽轻,话却惊心,“舅父给我下的药,也够多了。”


    侍女闻言,脸色煞白,张皇失措写满面容,瘫在地上道:“娘子这是说的什么话……”


    “舅父是裴家的主子,我是他唯一的甥女。如今姓氏也改回裴,也算裴家一位主子。下药这种事,舅父让你来做,想必你的卖身契是死契。”裴雪慈咳了咳,呼吸加重,“你可知主子们斗法,不论胜负,死的都是谁?”


    侍女四肢无力,绝望爬满百骸。她连忙以头抢地,“求娘子给奴指条生路!”


    裴雪慈抚顺气息,“你去告诉舅母,我不胜药力,急症突发,命在旦夕,若能请来舅父,我保你性命。若办不成,我将下药一事挑明,舅父与我血脉相连,这个责任谁来担,你应该清楚。”


    舅父已经躲避她数月了。


    侍女抿唇,为难了一阵,最终还是点头去做这件事。


    很快,妇人神色焦急,一面送大夫,一面问:“孙妙手,我甥女如何?怎么突然病成这样?”


    大夫觑着四下,迈出门槛,才语气沉重地说:“裴夫人,老朽听闻太室山的得道高师云游祁州,夫人不妨去求个指点。”


    “孙妙手!”裴夫人惊呼一声,本要再问,但见孙妙手神情凝重,微微摇头,话就堵在嗓子眼。


    裴雪慈与舅母相望,露出莞尔一笑。裴夫人看的揪心,当即吩咐人去请太室山云游的道师。


    说来也巧,道师正到了府上。


    裴悯生一直在躲避甥女。他回到府上,撞到孙妙手,得知了甥女的状况,也不躲了。


    裴雪慈抬眼看到人。赤松子黑发扎成道髻,一蓬胡子花白,额间有红色印记。赤松子竖掌,给众人见了个俗礼。


    裴夫人快步上前,虔诚道:“道师,可否给我儿指条生路?”


    赤松子却与裴雪慈再见俗礼,“福主,又见面了。”


    裴雪慈拢着氅衣,坚持起身,轻轻推拒开侍女,惨白唇边露出点粉,“自别了道师,小女还以为再无相见之日。”


    一年多未见了。


    她说了话,气喘得身形摇晃。裴夫人赶忙扶她,要她坐下。裴雪慈却安抚着舅母,续道:“道师今日前来,可是来验明我心志?”


    赤松子见她病入膏肓,提起此事,却决绝不改,更带着尖锐的倔强。他道:“福主心志如旧?”


    裴雪慈坚定吐字,“如旧。”


    裴悯生夫妇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插话,“你们这是打什么哑谜?人命关天的时候,还说这些不清不楚的!”


    裴雪慈望向舅父,“舅父,我要去玉京。”


    一听此言,裴悯生怒发冲冠,“你去了又能如何?你父亲负心薄幸,已经将你母亲气死,难道你还指望蒙敬顾惜你?!”


    裴雪慈生来观音面,柔和,慈意盈盈。更难得的是,她还出落的天姿灼灼。此刻裴雪慈镇定而又冷静,“舅父,母亲并非气愤而亡的。”


    裴悯生恨恨道:“音妹妹自然不是气愤去了的,她是被人害死的!蒙敬,蒙家,都是你的仇人!”


    末了,怒吼:“我不许你去蒙家!”


    裴夫人给丈夫顺气,不让他再说这样充满戾气的话。


    “舅父,”裴雪慈声色坚定,“我不会回到蒙家的。”


    裴悯生在夫人的规劝下,沉思俄顷,“那你非要去玉京做什么?”


    瞬间鸦雀无声。


    一定要去玉京的理由……裴雪慈脑中有一团雾,她闯进浓雾,看见惨死的母亲,也看见了刽子手。只是她一努力去望清楚刽子手的脸,雾就袭击来,一切都处在朦胧模糊中,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她满身冷霜,眉发结冰,不得不退出浓雾,却恰时听悠远的声音。


    她似乎曾经向什么人承诺她一定会去。


    裴雪慈垂着眼睫,道:“若非因我长大,要谈婚论嫁,母亲担忧我终身大事,就不会去找他,也不会丧命。无论如何,我一定要知道母亲究竟为何过身。”


    裴悯生目光微凝,却也怎么也不敢把‘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问出口。他内心怕知道凶手是谁,更惧怕这背后的风暴。


    末了,裴悯生语气沉甸甸如巨石,“你非要去的话,你就要与蒙家断绝干系,否则,今日你决不能出这个门!”


    裴雪慈怔住,条件竟这么简单。毕竟,舅父不惜下药阻拦。


    周遭如深水,空气暗流一般,淹没一众人。


    “好,舅父,”裴悯生让她对天起誓,裴雪慈撑着病体照作,“我绝不与蒙家任何人相认!”


    而后,裴雪慈转向赤松子,“道师,我心知此去艰难,这副身体恐难以支撑,但仍想求道师助我一臂之力。”


    赤松子幽幽叹息,他算着日子赶到,不就是等这句话吗?


    春三月,玉京的风还有些刺骨。


    裴雪慈简单梳了发髻,如莲花苞般的发髻簪了些玉饰,耳垂戴了对青玉雕花坠子,又罩了帷帽。她穿的还算厚实,梨花绣的白袄,丁香紫的无缘裙,足套小头履,外又系了胡粉色的披风。


    在丫鬟飞鸿的搀扶下,裴雪慈出了马车。


    随行的小厮是舅父亲信,到了一扇巨门前,小厮递了拜帖。


    而后回到车马前,同裴雪慈道:“娘子,长淮侯府三爷与郎主交情不浅,小底递了拜帖,等下便去拜了三爷,再寻落脚处。”


    裴雪慈等在屋檐下,瞧着侯府巨门,真是气派。


    吱呀巨响里,高门露出缝隙,身穿兰青色直缀的仆役冒出头来。


    抬腿迈出门槛,仆役道:“贵客,我们三爷不在府中。三爷的九郎君在府,遣我来引贵客。”


    让出路来,抬臂做出请的姿态,“贵客请。”


    裴雪慈隔着帷帽纱帘,隐约瞧着沿途风景。侯府宏达,抄手游廊宽畅明亮,草植清芬。不觉间,竟走到可以在府中流觞的曲水边。


    “贵客请。”仆役将带到府中一扇圆月门前,“九郎君在——”


    仆役话未尽,便被人喝住。


    说话的是侯府主管之子,眼下跟着主管在府中做事,“贵客是娘子,九郎君是男子,岂可这般相见?”


    仆役额间冒汗,他道:“郑管事,九郎君亲自嘱咐,小底不敢不从。”


    “好了!”郑管事止住仆役的话,“贵客我引去见夫人。”


    仆役还要分辩,却被郑管事眼神压制得张不开嘴。


    裴雪慈听出其间曲折。心道,这九郎君恐不是正人君子。


    距离此处不远,有一座八角亭。


    亭子建在府中高处,位置也偏远,却视野极好。


    亭中四位郎君分座,石桌上的香茗微冷。座南的郎君,群青衣袍,自顾自赏着腰间飞泉玉佩。显然没有参与话题的意思,且正准备离开。


    天空一声巨响,紫电劈开乌云,一场暴雨无端浇下。


    小郑管事正引着裴雪慈去见侯夫人,遇上暴雨,只能在会客堂避雨。


    裴雪慈望着瓢泼大雨,想着云篷手里的桐油布伞顶不顶得住。


    忽地,雨幕中出现一个人影。那人身量修长,疾步而来,雨珠水帘难阻。


    帷幕下,裴雪慈微惊,连忙唤云篷,“去把伞撑开,借给那位郎君。”


    云篷应了声,撑着伞过去,将伞交给雨中的郎君。


    小郑管事偷窥了眼接伞的郎君,心道大意。他知道这位郎君来头大得很。听说是先大长公主与镇国公的独子,更是今上爱重至极,只待及冠加封郡王的外甥——周照璧。


    分神的功夫,小郑管事瞧见世子杜斟时领着两位郎君赶来。


    贺、王觉察会客厅的女子,不由得吐息凝滞。一同想,这就是杜九郎招呼到府的艺伎?杜九郎实在过分!好好端端一个清俏的娘子,让他拖下红尘了!


    小郑管事连忙给几个郎君见礼,而后看向杜斟时,见他神色不善,心知是因为九郎君先前荒唐制造误会,忙道:“三郎君,这是三爷的贵客。不巧三爷不在府中,小底瞧着是女客,先引去给夫人见。”


    不等杜斟时开口,裴雪慈却忽地见礼,动作轻盈,又不缓不急。可实际上,她的回避已然路人皆知。


    裴雪慈垂着眉睫,跟着小郑管事的步子,仔细谨慎。行经雨中人身侧,瞧见一角雨水浸湿的白裘,人似紧绷的弓弦。


    似乎觉察女子的紧张,贺溪兴抬脚步入会客的厅堂,忍不住调侃,“莫不是有人比杜九郎唐突?怎么就让这位娘子怕成这样。”


    王画君咳嗽声,挤眉弄眼,暗示贺溪兴看看他调侃的是谁——那可是周照璧!


    杜斟时知贺溪兴失言,立即岔开话题:“想是溪兴见惯了我府上几个淘气的妹妹,乍一见这般约之以礼的娘子,有些不习惯。”


    周照璧依旧态度冷淡,捏了捏手中的伞柄。桐油布伞很熟,伞的女主人,似乎也有些眼熟。


    “诸位,告辞。”


    杜斟时不敢留他,却还是碍于宫中口谕不得不说:“周世子,为了修补《真元经》,这几日我还要多叨扰你。”借口修补经书,实则另有他图。


    郑管事让刘姑姑引裴雪慈入内院。


    内院女丛们回了话,才又引裴雪慈入内,叫飞鸿在外等着。


    裴雪慈被这一道道通传阵势唬到,心里紧张,手心冒汗。


    长淮侯夫人,倚靠引枕,正在斟酌日后宴席的女客名单。


    见裴雪慈取下帷帽,她才看了拜帖。


    “祁州裴家?”长淮侯夫人轻声念道,又抬头瞧裴雪慈,目光一顿。


    真好个颜色无双的娘子。


    裴雪慈见礼,“父亲吩咐,说杜家三爷在玉京。早年杜家三爷游历,曾与父亲有义誓,故来拜见。”这里的父亲,是舅父叮嘱改口的。


    长淮侯爵位传的是二爷,长子一早夭折了。三爷年幼,不承爵位,所以常年在外游历。近些年,才在玉京定了居所。尽管如此,却仍然带着夫人时时出游别业。


    长淮侯夫人见了印鉴,“确实是三叔的信印,”而后又道,“来到玉京可有居所呢?”


    裴雪慈道:“回夫人,还未及落脚。”并非没有住所。


    长淮侯夫人微笑,“既然这般,不如在府中暂时住下,待三叔回来,你们再见。如何?”


    裴雪慈愣住,她未想过长淮侯夫人会留她。毕竟裴家不涉庙堂,如今虽有些小生意,却也不入流。


    见她愣着,一侧的内院掌事姑姑出声,“裴娘子想是一路劳累,这会子说话,精神不济了呢。”


    裴雪慈这才赶紧回话,“谢夫人美意。裴家小女不敢常留,待见了三爷,禀了父亲嘱托,便不叨扰。”


    长淮侯夫人得体地笑着,唤人侍候,“快引娘子去休息。也是累了。”


    裴雪慈不敢逗留,立时跟上婢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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