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伞》 第1章 序 鬼火油伞 漆黑地牢,湿气恼人,其间瘫坐一个少女,披发如鬼,怀中抱着一具尸首不松。 “人都烂掉了!快些松手吧!”地牢里有人劝道。 少女转动脖颈,动作似木偶人,十分可怖。地牢中,一众囚徒噤若寒蝉,全都瑟缩在墙角,搂起污臭的草芥抱在怀里。 泪水已经流不出,微弱的呼吸抚过干涸的唇,少女痛得直皱眉。她望向暗中那些囚徒,艰难爬行,捡起满是冰裂的臂环。 一道裂纹,就是一日。臂环已经不能再裂开了,她也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 她一定要报母死之仇! “把你们那里的尸体都给我。”她说完这句话,双唇裂开数道细微的口子,血液慢慢挤出。 “这小丫头骗子是疯了吗?”地牢里的人不愿,“谁去碰那些腐烂的尸体……” “你们想不想出去?”她一句话,如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荡起滔天巨浪。 这里每天都在死人,谁不想出逃出生天? 几个囚徒相视一眼,虽不解深意,却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想,万一这个小娘子真有逃出升天的法子呢?已经落得这样的田地,不能再差了,不如放手一搏。 天气愈发热了,地牢里水汽渐干。少女将所有干燥草秸堆在一起,将所有尸体堆放在一起,包括她的母亲。她又将干草将一堆尸体盖上,捂得严严实实。见有水渍,她脱下破损的衣服,用衣服将水渍隔绝开。 地牢中满是腐臭。 仅剩的生者被腐臭味熏翻,禁不住抱怨,一时间跟瘟疫蔓延般,怨声载道。 少女撕下衣袖绑在面颊,以此捂住口鼻,免去部分腐臭。 她不理会这些人的抱怨,只盯着逐渐腐烂的尸首。 快了,就快了。 鬼火荧荧,清幽火光照亮地牢。少女敏捷地捡起这些日子收集来的干草,借着鬼火点燃。她要用鬼火,烧开这座地牢。 火势蔓延,地牢沸腾起来。有人打开地牢出口,瞧见鬼火,愣在原地,连忙转身上逃,却从地牢口摔了下来。 一众陌生的灰衣蒙面人,个个虎体熊腰、身强力壮,手持长刀,刀光如昼。随着厮杀,鬼火愈加旺盛,牢笼腐朽的木头被引燃烧塌。 少女躬身挤出牢笼,向地牢口奔去。 饱受折磨的身体,难以为继。她触及地牢泻下的阳光,竟如触碰烈焰,烫的手指屈了回来。 终于支撑不住,她倒在地上,距离地牢泻下的阳光只剩寸余。 明明就差这一点…… 伞荫如瞬间绽放的花朵,撑开一片生路。少女勉力撑起腿脚,站在伞荫下,她迈出一步,就猝然倒在伞荫里。 有人抱起她,撑着伞,冲出地牢口。将那座鬼火燎原的地牢,远远地撇在身后。 “是离魂症。”有人在说话。 “治得好吗?”一道音质如金玉相振的声音问道。 “难说。” “你送她回家吧。” “主子,我们费劲地救出人来,就这样送回去?”有人提出异议,“此次交战,我们伤了、死了那么些兄弟,就这样饶了那人?!” 争执不下。 少女陷在自己的噩梦里,听到这几句对话。 “离魂症发作下去,她会忘了这里所有的事。” 还没等人接话,少女已经癫狂起来,尖声吼叫:“我要手刃杀了我阿娘的仇人!” “不杀此人,决不偷生!” 众人被少女突发的嚎叫吓住,一时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为首的男子,身量颀长,修仪修态。男子压低身形,目光凝在少女身上,他低声道:“若你还记得,就来玉京——” 来玉京找我吧。如果你还记得我的话。 “…玉京?”少女竟重复这两字,天真的嗓音里充满疑惑。 “对,玉京。”男子确凿地说。 “去…我会去,我要去…阿娘绝不能白死!”少女眼中已然没有光采。 男子见状,心中的期冀微乎其微了。她也许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少女被送走之时,突然握着手腕上浓郁绿意的臂环,四处找寻,闷头冲撞,一群男人竟拦不住。还是为首的男子抓住少女肩膀,一把桐油布伞抵在少女后背,双臂被男子禁锢压在伞上。 男子轻声问:“你要找什么,我帮你找。” 少女挣扎不得,哭喊道:“我阿娘的臂环,丢了!丢了一只!” 众人这才发觉她腕上的臂环原来是一对。 左右低声同男子道:“当日地牢里混战,活口只余这个娘子,地牢也已经被烧毁坍塌,那只镯子找不回了。” 见少女还在发狂,苦苦挣扎不息。男子略作思虑,抬手劈在脖颈,将人打晕过去。 “送走吧。” 送人的属下接住人,抬脚又放下,“主子,原计划不是利用此女防线钓鱼吗?真的就这样送走她?就这样放弃这唯一的线索了?” 男子目光移开,不肯看少女那张苍白羸弱的脸颊,春信初发,神似观音,却爆发出火焰一样热烈。想起地牢中燎原的鬼火,男子心中生一起一股热意。 他说:“若她真的想不起——” 下属却说:“想不起,不才正能为我们所用吗?” 男子沉静如水,情绪似涌动的暗潮,任谁人都看不真切。他吐字清晰,语气沉厉:“送她走。” 第2章 一 玉京 裴雪慈垂着眼帘,面色苍白,虽然已被梦魇折磨多日,但神态却如观音宁静。 侍女见她光泽熠熠的秀发落在皓腕一寸外,又给披了件大氅。侍女捧上一碗浓黑药汁,请她饮下。 裴雪慈捉住侍女手腕,筋痛骨麻,药汁摔在脚踏上的毡毯。语气虽轻,话却惊心,“舅父给我下的药,也够多了。” 侍女闻言,脸色煞白,张皇失措写满面容,瘫在地上道:“娘子这是说的什么话……” “舅父是裴家的主子,我是他唯一的甥女。如今姓氏也改回裴,也算裴家一位主子。下药这种事,舅父让你来做,想必你的卖身契是死契。”裴雪慈咳了咳,呼吸加重,“你可知主子们斗法,不论胜负,死的都是谁?” 侍女四肢无力,绝望爬满百骸。她连忙以头抢地,“求娘子给奴指条生路!” 裴雪慈抚顺气息,“你去告诉舅母,我不胜药力,急症突发,命在旦夕,若能请来舅父,我保你性命。若办不成,我将下药一事挑明,舅父与我血脉相连,这个责任谁来担,你应该清楚。” 舅父已经躲避她数月了。 侍女抿唇,为难了一阵,最终还是点头去做这件事。 很快,妇人神色焦急,一面送大夫,一面问:“孙妙手,我甥女如何?怎么突然病成这样?” 大夫觑着四下,迈出门槛,才语气沉重地说:“裴夫人,老朽听闻太室山的得道高师云游祁州,夫人不妨去求个指点。” “孙妙手!”裴夫人惊呼一声,本要再问,但见孙妙手神情凝重,微微摇头,话就堵在嗓子眼。 裴雪慈与舅母相望,露出莞尔一笑。裴夫人看的揪心,当即吩咐人去请太室山云游的道师。 说来也巧,道师正到了府上。 裴悯生一直在躲避甥女。他回到府上,撞到孙妙手,得知了甥女的状况,也不躲了。 裴雪慈抬眼看到人。赤松子黑发扎成道髻,一蓬胡子花白,额间有红色印记。赤松子竖掌,给众人见了个俗礼。 裴夫人快步上前,虔诚道:“道师,可否给我儿指条生路?” 赤松子却与裴雪慈再见俗礼,“福主,又见面了。” 裴雪慈拢着氅衣,坚持起身,轻轻推拒开侍女,惨白唇边露出点粉,“自别了道师,小女还以为再无相见之日。” 一年多未见了。 她说了话,气喘得身形摇晃。裴夫人赶忙扶她,要她坐下。裴雪慈却安抚着舅母,续道:“道师今日前来,可是来验明我心志?” 赤松子见她病入膏肓,提起此事,却决绝不改,更带着尖锐的倔强。他道:“福主心志如旧?” 裴雪慈坚定吐字,“如旧。” 裴悯生夫妇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插话,“你们这是打什么哑谜?人命关天的时候,还说这些不清不楚的!” 裴雪慈望向舅父,“舅父,我要去玉京。” 一听此言,裴悯生怒发冲冠,“你去了又能如何?你父亲负心薄幸,已经将你母亲气死,难道你还指望蒙敬顾惜你?!” 裴雪慈生来观音面,柔和,慈意盈盈。更难得的是,她还出落的天姿灼灼。此刻裴雪慈镇定而又冷静,“舅父,母亲并非气愤而亡的。” 裴悯生恨恨道:“音妹妹自然不是气愤去了的,她是被人害死的!蒙敬,蒙家,都是你的仇人!” 末了,怒吼:“我不许你去蒙家!” 裴夫人给丈夫顺气,不让他再说这样充满戾气的话。 “舅父,”裴雪慈声色坚定,“我不会回到蒙家的。” 裴悯生在夫人的规劝下,沉思俄顷,“那你非要去玉京做什么?” 瞬间鸦雀无声。 一定要去玉京的理由……裴雪慈脑中有一团雾,她闯进浓雾,看见惨死的母亲,也看见了刽子手。只是她一努力去望清楚刽子手的脸,雾就袭击来,一切都处在朦胧模糊中,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她满身冷霜,眉发结冰,不得不退出浓雾,却恰时听悠远的声音。 她似乎曾经向什么人承诺她一定会去。 裴雪慈垂着眼睫,道:“若非因我长大,要谈婚论嫁,母亲担忧我终身大事,就不会去找他,也不会丧命。无论如何,我一定要知道母亲究竟为何过身。” 裴悯生目光微凝,却也怎么也不敢把‘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问出口。他内心怕知道凶手是谁,更惧怕这背后的风暴。 末了,裴悯生语气沉甸甸如巨石,“你非要去的话,你就要与蒙家断绝干系,否则,今日你决不能出这个门!” 裴雪慈怔住,条件竟这么简单。毕竟,舅父不惜下药阻拦。 周遭如深水,空气暗流一般,淹没一众人。 “好,舅父,”裴悯生让她对天起誓,裴雪慈撑着病体照作,“我绝不与蒙家任何人相认!” 而后,裴雪慈转向赤松子,“道师,我心知此去艰难,这副身体恐难以支撑,但仍想求道师助我一臂之力。” 赤松子幽幽叹息,他算着日子赶到,不就是等这句话吗? 春三月,玉京的风还有些刺骨。 裴雪慈简单梳了发髻,如莲花苞般的发髻簪了些玉饰,耳垂戴了对青玉雕花坠子,又罩了帷帽。她穿的还算厚实,梨花绣的白袄,丁香紫的无缘裙,足套小头履,外又系了胡粉色的披风。 在丫鬟飞鸿的搀扶下,裴雪慈出了马车。 随行的小厮是舅父亲信,到了一扇巨门前,小厮递了拜帖。 而后回到车马前,同裴雪慈道:“娘子,长淮侯府三爷与郎主交情不浅,小底递了拜帖,等下便去拜了三爷,再寻落脚处。” 裴雪慈等在屋檐下,瞧着侯府巨门,真是气派。 吱呀巨响里,高门露出缝隙,身穿兰青色直缀的仆役冒出头来。 抬腿迈出门槛,仆役道:“贵客,我们三爷不在府中。三爷的九郎君在府,遣我来引贵客。” 让出路来,抬臂做出请的姿态,“贵客请。” 裴雪慈隔着帷帽纱帘,隐约瞧着沿途风景。侯府宏达,抄手游廊宽畅明亮,草植清芬。不觉间,竟走到可以在府中流觞的曲水边。 “贵客请。”仆役将带到府中一扇圆月门前,“九郎君在——” 仆役话未尽,便被人喝住。 说话的是侯府主管之子,眼下跟着主管在府中做事,“贵客是娘子,九郎君是男子,岂可这般相见?” 仆役额间冒汗,他道:“郑管事,九郎君亲自嘱咐,小底不敢不从。” “好了!”郑管事止住仆役的话,“贵客我引去见夫人。” 仆役还要分辩,却被郑管事眼神压制得张不开嘴。 裴雪慈听出其间曲折。心道,这九郎君恐不是正人君子。 距离此处不远,有一座八角亭。 亭子建在府中高处,位置也偏远,却视野极好。 亭中四位郎君分座,石桌上的香茗微冷。座南的郎君,群青衣袍,自顾自赏着腰间飞泉玉佩。显然没有参与话题的意思,且正准备离开。 天空一声巨响,紫电劈开乌云,一场暴雨无端浇下。 小郑管事正引着裴雪慈去见侯夫人,遇上暴雨,只能在会客堂避雨。 裴雪慈望着瓢泼大雨,想着云篷手里的桐油布伞顶不顶得住。 忽地,雨幕中出现一个人影。那人身量修长,疾步而来,雨珠水帘难阻。 帷幕下,裴雪慈微惊,连忙唤云篷,“去把伞撑开,借给那位郎君。” 云篷应了声,撑着伞过去,将伞交给雨中的郎君。 小郑管事偷窥了眼接伞的郎君,心道大意。他知道这位郎君来头大得很。听说是先大长公主与镇国公的独子,更是今上爱重至极,只待及冠加封郡王的外甥——周照璧。 分神的功夫,小郑管事瞧见世子杜斟时领着两位郎君赶来。 贺、王觉察会客厅的女子,不由得吐息凝滞。一同想,这就是杜九郎招呼到府的艺伎?杜九郎实在过分!好好端端一个清俏的娘子,让他拖下红尘了! 小郑管事连忙给几个郎君见礼,而后看向杜斟时,见他神色不善,心知是因为九郎君先前荒唐制造误会,忙道:“三郎君,这是三爷的贵客。不巧三爷不在府中,小底瞧着是女客,先引去给夫人见。” 不等杜斟时开口,裴雪慈却忽地见礼,动作轻盈,又不缓不急。可实际上,她的回避已然路人皆知。 裴雪慈垂着眉睫,跟着小郑管事的步子,仔细谨慎。行经雨中人身侧,瞧见一角雨水浸湿的白裘,人似紧绷的弓弦。 似乎觉察女子的紧张,贺溪兴抬脚步入会客的厅堂,忍不住调侃,“莫不是有人比杜九郎唐突?怎么就让这位娘子怕成这样。” 王画君咳嗽声,挤眉弄眼,暗示贺溪兴看看他调侃的是谁——那可是周照璧! 杜斟时知贺溪兴失言,立即岔开话题:“想是溪兴见惯了我府上几个淘气的妹妹,乍一见这般约之以礼的娘子,有些不习惯。” 周照璧依旧态度冷淡,捏了捏手中的伞柄。桐油布伞很熟,伞的女主人,似乎也有些眼熟。 “诸位,告辞。” 杜斟时不敢留他,却还是碍于宫中口谕不得不说:“周世子,为了修补《真元经》,这几日我还要多叨扰你。”借口修补经书,实则另有他图。 郑管事让刘姑姑引裴雪慈入内院。 内院女丛们回了话,才又引裴雪慈入内,叫飞鸿在外等着。 裴雪慈被这一道道通传阵势唬到,心里紧张,手心冒汗。 长淮侯夫人,倚靠引枕,正在斟酌日后宴席的女客名单。 见裴雪慈取下帷帽,她才看了拜帖。 “祁州裴家?”长淮侯夫人轻声念道,又抬头瞧裴雪慈,目光一顿。 真好个颜色无双的娘子。 裴雪慈见礼,“父亲吩咐,说杜家三爷在玉京。早年杜家三爷游历,曾与父亲有义誓,故来拜见。”这里的父亲,是舅父叮嘱改口的。 长淮侯爵位传的是二爷,长子一早夭折了。三爷年幼,不承爵位,所以常年在外游历。近些年,才在玉京定了居所。尽管如此,却仍然带着夫人时时出游别业。 长淮侯夫人见了印鉴,“确实是三叔的信印,”而后又道,“来到玉京可有居所呢?” 裴雪慈道:“回夫人,还未及落脚。”并非没有住所。 长淮侯夫人微笑,“既然这般,不如在府中暂时住下,待三叔回来,你们再见。如何?” 裴雪慈愣住,她未想过长淮侯夫人会留她。毕竟裴家不涉庙堂,如今虽有些小生意,却也不入流。 见她愣着,一侧的内院掌事姑姑出声,“裴娘子想是一路劳累,这会子说话,精神不济了呢。” 裴雪慈这才赶紧回话,“谢夫人美意。裴家小女不敢常留,待见了三爷,禀了父亲嘱托,便不叨扰。” 长淮侯夫人得体地笑着,唤人侍候,“快引娘子去休息。也是累了。” 裴雪慈不敢逗留,立时跟上婢女们。 第3章 二 再逢 “我来做人质。”裴雪慈声音铿锵有力,尽管她看起来弱不胜衣。 窄巷中的匪徒贼眉鼠眼,两滴黑眼珠提溜一圈,精光掩盖不住,“你一个主子要换丫鬟,耍我呢!” 裴雪慈抿唇,面色如纸。她身子亏虚严重,说话的气也不顺畅,“想必你也看得出来我身子不好,若是没侍女服侍,我一个人也难安然无恙。” 贼匪闻言,拧紧两条眉,思考着替换人质是否可行。 裴雪慈额间冒汗,她也拿不准能不能换了飞鸿回来。她一面焦急心忧,一边懊恼自责。 她是午后出侯府的。出门时候,日光还是明朗的。只是等裴雪慈打听到父亲的住宅,天已经烧了晚霞。裴雪慈脑中回想着舅父的声音,‘蒙敬,已经由地方监察御史升为殿中侍御史了。如今成了新的家室,正住在兴安街。’ 母亲过身,父亲升官,新立家室。裴雪慈心中堵塞得慌,一口气闷在心口,怎么也舒畅不了。尽管飞鸿已经规劝她天色太晚不宜在玉京活动,可她还是顽固地要来兴安街,这才碰上了这个贼匪! “好!”贼匪提高声量,“你过来!” 裴雪慈压抑着胸腔的心跳,她不知道对方要怎么交换人质。眼下,她只能见机行事,找到机会将飞鸿牵拽过来。 飞鸿神色紧张,她觉着脖颈上一丝凉意消退。正要往前迈一步,一阵剧痛,眼前骤然昏暗,倒在地砖上。 “你——”裴雪慈吃惊呼叫。 贼匪动作极快,裴雪慈知道自己跑不掉。眼见贼匪抄着棍子抡来,裴雪慈抬臂挡了一挡。砰的一声闷响,裴雪慈觉得自己的臂骨都要断了! 来不及作出疼痛的表情,裴雪慈便被对方扯住衣袖,往巷子深处拖去。 裴雪慈眼见对方要锁住自己脖颈,当即将藏于袖中的匕首出鞘,一刀扎在他的小腹。 贼匪疼得地上打滚,却又挣扎起来,向裴雪慈冲了过来,口中骂声不止。 “你个贱人!” 裴雪慈原本还在心悸,但听见他的话,无端忆起一段痛苦。她不得不再次握紧匕首,她什么都做得! 呲得一声,匕首已然拔出血肉,鲜血涌出的声音清晰可闻。 裴雪慈捡起木棍,猛地击打受伤的贼匪,见对方失血,又晕倒,她才作罢。 慌忙扶起飞鸿,裴雪慈便加快脚步离开这鬼地方。 贼匪等裴雪慈一走,才幽幽睁眼。连日奔波,身上伤重,他不敢再赌。那小娘子不骄矜,一身猛劲。他若是再僵持下去,只怕得吃更多苦头。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他怕的是闹大了,惹来官府的人。自己本就在通缉榜上,惹来官府的人可就麻烦了! 更何况,他已经亲睹了那小娘子的容貌,记得她花羡月慕的容貌,还怕日后寻不到人报仇? 扶着墙,贼匪缓缓起身,万幸这小娘们不懂匕首,扎得地方虽然要紧,但还是不够致命。 流匪低着头,眼前一暗,流匪抬起头,瞧见两个人立在眼前。 身修八尺有余的男子,暗花纹的琥珀色斓袍,蔽膝上禽鸟姿态舒展,罩在外白裘毛顺泽亮。男子不仅金质玉相,形貌绝伦,更是气度绝尘,只瞧一眼,便知身份非富即贵。 自己这运气也太背了! 周照璧身侧的随从,看起来虽然斯文,但见他迈上前时的动作,步子又坚定,可见是练家子。 “退下。”他声落如冰裂。 随从虽疑惑,却应声退下。 周照璧微微动了身形,“你是何人?” 随从当即调整位置,虽是侧身,却依旧作出防御姿态,“如实回郎君的话!” 贼匪见状,当即从善如流地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答话,“小人是城郊的农户,因缴不上赋税,不得已变卖土地,做了流民。今日实在是饿急了,才起了歹心。望贵人海量,饶我这一回!”言罢,痛哭流涕起来。 “你在城郊,”这话听着既像疑问,又似陈述,周照璧眼波微动,“田地里种的什么?” 贼匪愣了一瞬,他意外这个满身锦绣富贵的公子竟会问他种什么地。他道:“小人种的是粟。” 周照璧沉默一瞬,而后道:“从城郊来,你要几日的脚程?” 问道脚程,忽而都不说话了。周遭寂静如死,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被掐断了。 流匪额间滚落汗珠,颤颤巍巍答着话,“不出半日的脚程。” 话音一落,流匪便猛然起身,他手中挥出一把灰雾。灰雾逼得周照璧与随从急急后退,唯恐这雾中有毒。 周照璧挥起白裘,灰雾被白裘带起的疾风冲散。雾散之后,瞧见贼匪逃窜的身影。 随从当即要追上,周照璧却竖掌制止。随从汗青满眸困惑,“世子?” 周照璧幽幽道:“不必追。此人不是玉京贼寇。看他兽皮鞋磨损程度,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人家远道而来,我们可不能坏了待客之道。” 汗青抹了抹莫须有的额汗,嘟囔道:“您又想看别人倒霉是吧。” 周照璧不可置否。 主仆说完话,本要离去,却看见一个女子去而复返。 裴雪慈脸上血色全无。方才将飞鸿搀扶走,走到一半,才发觉自己的匕首掉落。玉京不比祁州与靖州,万一心存不轨的人拾走匕首做了什么坏事,免不了要连累她。 无奈将飞鸿安顿在一个无人的茶水棚子,她便紧赶着回来寻匕首。 裴雪慈眼眸含了惊惧,怯生生地看着两个男人。一时之间,许是因为受惊过度,竟认不出周照璧是今天在侯府见过一面的人。 不由自主的后退,裴雪慈忽然不想寻匕首了。 瞧见裴雪慈怯生生的样子,周照璧蓦然想起贺溪兴的话——‘怎么就让这位娘子怕成这样?’ 周照璧瞧见落了层灰的匕首,匕首上黏腻的血,又沾染了灰尘,让人瞧着实在是心生不适。 想必这匕首就是她去而复返的原由。 周照璧无声捡起匕首,他从袖中去了丝帕,细细擦拭匕首上的秽物。待擦净了,才将匕首递出给随从,示意随从递给眼前的女子。 本以为裴雪慈会惊吓的不敢接下匕首。却不想,裴雪慈竟然安心地接了匕首。 周照璧瞧她的脸,雪花白的面庞,黛色如山的眉,瞳光清澈,唇染春樱。无双的姝色,似绝品的美玉,又似盈润的宝珠。 他看不到方才的惊惧了。 “天色渐晚了——”周照璧这句话还未说全,便见眼前的女子如惊弓之鸟,惊惶无措之极,他神色掺了些冷意。 周照璧自问从无冒犯,怎么就让她惊恐至此? 梦魇中,裴雪慈虽看不清折磨自己的人相貌,但是她知道绝非寻常人,定然是玉京权贵。而眼前的男子,纵然芝兰玉树,可散发着令她觉得危险的气息。 第4章 三 侯府 周照璧存心前进一步,似攒了坏心戏弄狸猫小宠。只是他才进一步,便见到对面的女子退了两三小步。 无声地,唇边勾出弧度,周照璧不知道琢磨出什么乐趣。他抬手示意随从,“汗青,去唤巡卫。让巡卫将这位娘子送回长淮侯府。” 言罢,他白裘随着转身的动作,划出一道清浅的光影。 汗青领了吩咐,“娘子,贼人虽逃走,但天色晚了,还是不太安全。不如娘子与我同去寻巡卫?” 裴雪慈松口气,见那贵公子去了,才想起这对主仆在长淮侯府见过。见眼前侍卫腰间悬牌,似侯府一般做派,又念起侯府中上下无不恭敬的姿态,揣度着,那贵公子兴许就是长淮侯世子。放下几分戒备,便道:“劳烦壮士了。我得先去寻我的侍女。” 汗青没说什么,只是跟着走。 裴雪慈扶起飞鸿,两个少女,伤的伤,痛的痛。看的汗青心里都多了丝不属于自己的怜惜。 找来巡卫,说明裴雪慈主仆二人是长淮侯府的客人。巡卫们便郑重起来,主动将二人送回侯府。 设立在玉京街坊中心的巡卫府,此刻烛火通明。自从天子解除宵禁,巡卫府的差事便繁重起来。 巡卫府的最高长官中郎将钟不还打着哈欠,眼睛尚未迷蒙,便恍惚瞧见一个身影。 钟不还心里嘟囔,玉京还有比周世子挺拔的儿郎? “钟府官。” 钟不还乃巡卫府最高长官,故而时常被人尊称一句府官。 “挑灯来!”钟不还心里的嘟囔声尽消了。 这哪里是像周世子,这不就是周世子! 钟不还笑脸迎上,“世子,您怎么来了?” 周照璧瞧了眼天井,天色黑了,但却也没有到就寝的时辰,他眉眼似有波光忽闪,“闲来无事就不能来瞧瞧钟府官?” 钟不还不敢轻视眼前这个尚未及冠郎君,“世子就别让我出糗了!快些说正事吧!” 见钟不还小心谨慎的样子,周照璧便也提起正事。 钟不还神色一顿,宵禁解除后,玉京治安确实棘手不少。“周世子竟是为了给两个娘子找保护伞——多谢世子,稍后我必然在城中搜查此人,绝不让此人兴风作浪。” 心知此事只怕是藤绕藤蔓缠蔓,查清不是易事。周照璧也不为难,只是说:“钟府官,今日此人袭击的乃是长淮侯府的两位娘子。” 钟不还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心中恨不得立刻拿了此贼大卸八块。又腹诽着周世子实在不是什么好人,难得管闲事就算了,这么严重的事情还风轻云淡得跟他插诨打科。他得赶紧寻空去给长淮侯和世子请罪。 裴雪慈这厢被护送回府,客房门前,祁州一同来的小厮云篷赶紧迎上,“小的一时脱不开身,小姐怎么就遭了这么大罪!” 赶忙扶过飞鸿,又道:“飞鸿这是哪里伤着了?” 素卿也迎上来,她神情难看之极。长淮侯府虽不能与镇国公等公卿相较,却在玉京也是有一席之地!长淮侯府出去的人,胆敢伤害?! “慧卿,快去请府医!” 年纪稍稍小些的侍女小跑出去。 素卿早已寻出药膏,“娘子何处伤了?” 裴雪慈咬牙,忍着胳膊的痛楚,说:“飞鸿挨了棍子,你快给飞鸿看看头颅!” 头颅,可是要紧处!素卿连忙去给飞鸿检查,见没有外伤,才松口气,“等下府医来了再详细看一看,眼下是不曾看到外伤。” 飞鸿有些晕眩想吐,只能躺在窗下美人榻忍耐。 撩起衣袖,裴雪慈白臂上一道青紫,紫处已然发黑。素卿瞧了,流露出疼惜。裴家娘子细皮嫩肉,肌肤瞧起来如豆腐,摸起来似软玉。此刻一道青紫,十分触目惊心。 蘸着药膏,轻轻涂抹,也令裴家娘子哀呼。那一张本是工笔细细描绘的芙蓉面,也如被揉搓过后的美人图。 “裴娘子,再忍些。”素卿安抚道。 裴雪慈咬牙不肯再露出哀呼。 “府医来了!” 侯府有专门女医,女医来了,先瞧了飞鸿,给飞鸿水服药丸,又令侍女去熬煮汤药。再瞧了裴雪慈,见涂了药膏,便只开了汤药,再命人熬煮去。 裴雪慈主仆二人都苦着脸将汤药饮下去。两个人饮完汤药,都困倦起来。 素卿想着二人一般波折,定然是又痛又惊,安睡了也是件好事。便将人都打发出去,留了慧卿两个人守着。 送走府医,素卿便急急向夫人院落走去,这般大事定然得仔细回禀了的。 裴雪慈睡得不安稳,梦中暴汗,汗水浇透了枕巾。 ‘八娘子定要把这个裴雪慈赶出玉京!’ 八娘子是谁?为什么要将我赶出玉京? 内院灯火错落,内室烛火煌煌,一应陈设都似盖了层金纱。婢女们有序的出入内室,扶灯的扶灯,呈茶的呈茶。 杜斟时恼火着,不等侍女打起帘,便扫开帘幕进了母亲的内室。 他语气听着稳定,却早泄露了急切,“秦姑姑,快请母亲。” 不等秦姑姑开口,内室最深处,已然走出一位姿态雍容的夫人。 侯夫人眉目宁静,“三郎,不可失了规矩。” 杜斟时抬臂,“给母亲请安。”而后轻轻放下胳膊,“母亲不是我着急,而是,这事涉及周世子!您也知道,周世子,他日后不仅要承袭镇国公的权柄,宫中更是要加封为他为郡王的!” 侯夫人招手秦姑姑,示意她取了茶水,“三郎,周世子的婚事,是宫中委托我们,而非长淮侯府要与镇国公府结秦晋之好。我们不需这般伏低做小。” 杜斟时接过细腻的瓷盏,“母亲,您没这重意思,我自然是知道的。但是,您知不知道,咱们府上的人已经打起周世子的主意了!” 侯夫人眼神一滞,继而疑惑不解。府上共有四位娘子,四娘是她身生的,五娘与六娘是妾室所出,七娘是三叔的长女。这四个娘子,都是在她教导的。心性上,她都是再清楚不过。 长淮侯府,是绝不会出下作的娘子的。 杜斟时瞧母亲的样子,便道:“母亲恐还不知道!今日来府上做客的娘子,竟然张扬到周世子面前去了!” 秦姑姑听了,也提起事情来,“三郎君,恕拙妇多言。”杜斟时摆摆手,示意秦姑姑尽管说,“夫人,方才素卿来回禀裴娘子的事,但三郎君来得恰巧,我便让素卿在外候着了。眼下,可要让素卿进来?” 裴雪慈孤身游荡在冰冷的长街,街边的人,鄙夷的眼神,指点的动作,都令她脊骨发寒。 ‘她也敢觊觎侯府?’ ‘真是不知廉耻!’ 裴雪慈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心中苦痛如潮,淹没了她所有的神智。 素卿被唤进来,行了礼。便见夫人面向三郎君,郎君神色隐隐了含了怒火,若不是夫人镇场,只怕早已发作,她听见夫人道:“三郎,一道听听罢。” 素卿见三郎君望了过来,急忙道:“夫人,三郎君,裴家娘子在府外遇见歹人。裴娘子主仆两个人都受了伤,裴娘子右臂一片青紫肿胀,府医瞧了说,若是歹人手再重些,就要折了!裴娘子的侍女头上挨了闷棍,神智受挫,恐得修养多日。” 夫人听罢,问道:“周世子呢?” 素卿一怔,满眼疑惑,“夫人,此事与周世子何干?” 夫人看向儿子,杜斟时立即道:“周世子派人传话,说我们府上的客人遇险,让他碰上,便顺手帮了。” 素卿恍然大悟,才知道三郎君为何夜访夫人。原是三郎君错以为裴娘子蓄意招惹周世子,想要攀高枝。她正思忖着,忽的听见夫人吩咐,“郎君的话,素卿以为呢?” 素卿露出恐慌,见夫人示意,才敢道:“夫人,素卿以为,裴娘子那一身伤不是作假的。更何况,裴娘子初到玉京,只怕还不及知晓周世子。周世子的行踪,哪里是好探听的。” 杜斟时却道,“母亲,今日周世子在府上撞见过这位裴娘子。” 素卿不敢再说话。 夫人见状,“三郎,世子可有别话?” 杜斟时顿了顿,“母亲,世子倒是没有旁的话。” 夫人眸色微微严厉,“三郎,是你太过谨慎了。”而后吩咐秦姑姑,“让四娘去瞧瞧裴娘子。” 听了这话,杜斟时立即站起身,“母亲,裴娘子秉性未知,怎么可以让妹妹去!” 夫人道:“裴娘子伤得不轻,我不便去,愿儿去再合适不过了。” 杜斟时本要再驳,秦姑姑却疾步进来,语气郑重地说:“夫人,三郎君,周世子夜访,说是要寻三郎君。” 周照璧这个时候,即便不回镇国公府,那也可去宫中,抑或是赐邸,怎么大半夜跑到长淮侯府了? 裴雪慈惶然醒来,抹擦去额间的热汗,只觉腕子冷意凛冽。她看了臂环,翠**滴,浓烈的绿意如极寒的冰块。 心中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