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顶着正午的毒日头。
抬棺的人已经换了两次了。
临着进城的时候,麻烦又找了上来。
前方必经的小石桥上,站着几个人影。
为首的是个穿着干部服、戴着眼镜的中年人,旁边是几个同样戴着袖箍的民兵。
“停下,都停下,”
眼镜干部挥舞着手臂,和蔼的说道,
“张家村的同志们,我是公社生产办的刘结实,你们的心情公社理解,但是正策就是正策啊,也没说不让你们去接遗体。”
“可超过五人外出,必须要要有公社的批条,你们现在多少人?自己看看?这阵仗是接人还是打仗?”
他指着烈日下还在向前走的队伍,拿着纸卷的喇叭,继续喊道:
“同志们呢,公社天天宣传劳力归田,丧事简办,你们倒好,万一夏收任务完不成,到时候县里追责下来,你们张家村扛还是我刘结实扛?”
队伍离他越来越近了,他侧头问了下边上的人,“他们管事儿的是谁?”
那人指了指张仲民,说:“这是张家的新族长。”
“什么族长不族长的,早就不准有这种称号了,以后都要喊同志。”
“知道了刘干事。”
刘结实搞清楚以后,自己走到了张仲民的旁边,小声的说道,
“张族长,你应该懂轻重的呀,赶紧让妇女小孩儿回去,留下五个男丁,跟我去公社补个殡葬事务批条,咱们都按规矩行事。”
“刘干事,公社什么处罚我们都受了。”张仲民说道。
刘结实听到这话以后,脸上的和蔼终于绷不住了。
“张仲民,你真当我在跟你商量?无批条聚众百人冲击生产秩序,还搞族长这套封建把头,处罚条令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说完,他对着身后一个拿着本子的年轻干事厉声道,
“登记,张家村生产队今日无故旷工成年男丁十七人,每人扣本月工分三十个,族长张仲民带头煽动,加扣三个月全家口粮。”
“另,张家生产队全年先进评比资格,一票否决,这些现在就记上。”
“刘干事,我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现在是城里的户口,公社管不了我,至于你说的族长?我听不懂。”
“好好好,亏你还是个吃商品粮的工人呢,你这行为叫什么?叫脱产搞风建活动,信不信我现在就派人去厂里找你们领导?你这份工还想不想要了?张家好不容易出了个城里工人,这金饭碗你舍得砸?”
张仲民没理他,而是对茂湾叔使了个眼色。
茂湾叔看到后深吸一口滚烫的空气,胸膛高高鼓起,扯着嗓子喊起了号子。
“起杠哟~”
“脚踩黄泉路莫慌。”
抬棺汉子足跟猛跺大地,烟尘腾起。
“头顶青天咱问心。”
后面的女人和孩子,哭声一片。
“肩扛泰山是孝骨。”
“一步一印接亲归。”
“九叔公啊,您睁眼。”
“看儿孙接您归宗喽。”
队伍一直向前逼近着,抬棺的汉子们牙关紧咬,目光直视前方。
“刘干事,张家的孝子贤孙,来接至亲归宗入祖,这路,谁也不能挡在前面。”
“走!!”
汉子齐声低吼,声浪压过了刘干事的劝阻。
刘干事和那几个民兵被逼得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让出了通道。
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群人,不可阻挡地碾过桥面,继续向前进。
又行十里,日头微斜。
队伍试图避开主干道上的检查点。
可已经得到消息的人,在各个小路也布置了阻拦的地方。
前方铁路道口的栏杆处,出现了不少人影。
不仅有戴着袖箍的民兵,还有一辆涂着护路字样的破吉普,停在旁边。
一个约莫四十多岁,面容严肃的男人站在最前面,魏来喜也在里头。
“停下,张仲民同志,”
“我是生产指挥部的袁副主任,接到报告,你们张家村搞大型风建迷信活动,冲击正常生产秩序,影响极其恶劣,现在我代表委会命令你们,立即停止前进就地解散,只允许派出不超过五人的代表,在公社干部陪同下进城处理善后,这是命令。”
队伍停了下来,不是因为命令,而是因为前路被堵死。
魏来喜赶紧上前,低声对张仲民说:“仲民,收手吧,袁主任都来了,再走下去性质就变了,要成反格命事件了,想想村里老小,想想你自己,你还有工作,有前途啊。”
王副主任见张仲民沉默,语气稍微缓和,试图攻心。
“张仲民同志,我了解过你。
你是轧钢厂的工人,是工人阶级的优秀分子,工人阶级最讲纪律,最顾大局,怎么能带头搞宗族这一套?
这是风建糟粕,是开历史的倒车。
现在回头,县里还可以考虑从宽处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想想,你们这么多人,抬着棺材,冲击四九城?
这是什么行为?这是对無产阶级专政的公然挑衅,是要掉脑袋的。”
他身后的民兵和铁路工人也纷纷喊话:
“老乡们,回去吧,别犯糊涂。”
“为了个死人,把活人都搭进去,值当吗?”
“城里派出所和武装部都接到通知了,前面都设了卡,你们过不去的。”
张仲民抬起头。
他没有看王副主任,也没有看那些喊话的人,而是将目光落在了所有张家子弟毫无惧色的脸上。
就连在最后面的孩子都攥紧了拳头,学着大人的样子,挺直了脊梁。
袁主任的攻心和工人们的喊话,像是石子投入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未激起。
张仲民向前踏了一步。
仅仅一步,却让整个队伍瞬间绷紧,所有族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那并不算宽阔的背影上。
“袁主任。”
"族里长辈,死了在城里。"
"今天张家子孙,说什么都要接他回家。"
"路,只有一条。"
“让开。”
最后一声低喝,如同点燃了引信。
“起——”
茂湾叔的号子喊着。
众人顶着黑洞洞的枪口,一步,一步,不可阻挡地向前逼去。
女人孩子们发出的哭声汇成一股汹涌的悲流,推动着那口棺材向前移动。
民兵们下意识地抬起了枪口,却又赶紧放了下去。
面对着多数是白发苍苍的老妪,瘦骨嶙峋半大的孩子……
枪口,怎能指向他们?
袁副主任的脸色铁青想下令阻拦,但面对这种家族殉道者,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要是下令把张仲民给抓起来,估计直接就搞成暴力事件了。
现在看来,这不仅仅是冲击秩序,而是一种背负着血脉的家族传承。
这样又如何能用粗暴的正策,去碾压人伦呢?
“退……退开吧。”
袁主任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命令。
“让开道,都让开,别伤着孩子。”
挡在道口的工人们如蒙大赦,慌忙向铁路两侧退避。
吉普车也急促地倒车,让出了狭窄的通道。
队伍沉默地前行,无人欢呼,只有更压抑的悲声。
袁主任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
半晌,他对身边同样不知所措的魏来喜,和几个干部低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跟上啊,都给我跟紧了,看他们去哪,要是出了任何乱子唯你们是问。”
于是,这个队伍,出现了一幅奇诡的画面。
一支抬棺队伍在前,他们身后几十步远,跟着一群干部。
他们不再是阻拦者,更像是一支尴尬的护卫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