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民在头上也箍了一条有些发黄的白布。
他当这个族长,可不是为了缩在族人后面的。
“茂湾叔,叫齐抬棺爷们儿们,跟我走。”
“是,族长。”
六爷爷和守信在最前头执幡引路,张仲民护在棺材侧方,茂湾叔他们八人抬棺,还有八人以扶孝子的名义,跟在了队伍里,等着换人抬棺。
上百斤的棺木压在汉子的肩头,在烈日下沉默地移动。
白布金贵,大多数人只在头上箍了一条白带子。
几面用旧被单匆匆制出来的素白旗幡,用锅底灰写着九叔公的名讳,在无风的空气里蔫蔫地垂着。
刚出村不到五里地,就有麻烦撞了上来。
前方是通往城里的主岔口,路边杵着个遮阳的草棚子。
几个臂戴民兵袖箍的人,横在了路当间。
打头的男人,是公社武装干事魏来喜。
他身边那几个年轻民兵,队伍里不少人都认得,是邻村李家洼、小王庄的后生,平时走亲戚都照过面,拐着弯多少有些沾亲。
魏来喜看着眼前将近百十号人的队伍,眉头拧成了死疙瘩。
他紧走几步,在人群里寻到六爷爷和七爷爷,凑上去,着急的问道:“六爷,七爷,您二老这是弄啥咧?阵仗搞得也太大了。”
六爷爷的脚步没停,带着人继续往前走着。
魏来喜只能跟上去继续劝道:“眼下是啥光景啊?上头三令五申的让移风易俗,让抓紧促生产,你说你们这些人,不在田里抢收抢种,顶着毒日头,搞这白旗招展的老一套干啥啊?”
要是撞上城里下来的领导,他这饭碗是端不稳当了,甚至整个公社都得吃挂落。
六爷爷沉着脸,眼皮都没撩一下。
七爷爷抬脚踢飞一块土坷垃,“滚开,”
身后的守信在往前走的时候,撞了他一下,要不是边上有人扶着,说不定等会要是倒下了,还会被踩上一身的脚印子。
“来喜哥,咋弄?”
“咋弄?我他娘的咋知道咋弄?”魏来喜额角冒汗,跺着脚,“有根,快,抄近道去公社报信,大牛,你们几个跟着我先缀上。”
他又不死心的追上七爷爷,这次离着人群稍远了些。
“七爷,这事儿谁挑的头?张村长呢?我咋没瞅见他?”
没人应他。
他问了半天,啥都没问出来,只好停下脚来眯着眼仔细瞅了瞅。
棺材侧边的张仲民,魏来喜有点印象。
“你是张家那个在轧钢厂的那个工人?”
张仲民直接说道:“我是张家的主事人,张仲民。”
公开的场合里是不能说族长之类的,但和村里常打交道的人,一听就知道了。
“族长?”
魏来喜一愣,啥时候张家换族长了?
不过,他也没心思细究,正好找到正主儿了,他紧赶两步,上前压力道。
“张族长,你是族长那更得明事理,赶紧让大伙停下,这么多人进城,有公社的批条吗?谁批准的?这大热的天,万一出点啥事,你担得起吗?耽误了生产任务,这是在挖墙脚啊。”
“耽误的工分,张家砸锅卖铁一力承担,绝不连累公社,不拖累外姓乡亲,至于地里的活,等我们接回九叔公,就是豁出命去熬通宵,也把耽误的补回来,一粒粮食都不会少。”
“这是工分的事吗?啊?我问你有没有公社的批条?”
魏来喜脸都气白了,“这是正策,是纪律,是原则问题,你们这么搞,就是顶风给公社抹黑。”
说完这个他看张仲民也不理他了,又问道:“九叔公他到底咋没的?在城里出了啥事?你们总得有个说法啊。”
张仲民说道:“等我们接他老人家回家的时候,自然会去问个清楚,现在我们只知道,长辈不能躺在城里没人管,孝子贤孙要去接他归宗入祖,这是天理人情。”
说完,他不再理魏来喜,而是转向抬棺的汉子们。
“脚底下生根,腰杆子挺直,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路,照走,谁敢挡张家的路——”
“就给我踩着过去。”
“是。”队伍里的男人发出低沉的吼声。
气势骤然一凝,沉默如山,又如缓缓移动的墙,坚定地向前碾去。
魏来喜被晾在了飞扬的尘土里,又急又气,却束手无策。
他徒劳地追着队伍的尾巴喊:“停下张仲民,你给我停下,你这是在犯错误。”
叫喊声被脚步声轻易地吞没。
“来喜哥……”
大牛在边上小声的嘟囔着,“这可咋整啊?我刚刚在里头,找了个我家的堂姐,可她油盐不进的,问啥也不吐口。”
魏来喜看着没有任何停顿迹象的队伍,气得狠狠一跺脚。
“疯了,都他娘的疯了,这群敢顶风犯事儿的犟驴。”
“大牛,快,你腿脚快,抄小路奔城里去找李排长,跟他们说一声,张家新立的族长张仲民,没有公社的批条就聚着百十来号村民抬棺进城,阵仗搞得有点大,怕是要出乱子了,快去。”
“魏哥,我跟张家有亲,我不能去。”大牛尴尬的说道。
“小厂那你去。”魏来喜瞪了他一眼,然后对着小厂嘱咐道。
小厂听后,也扭捏了两下,说道:“来喜哥,那队伍里头,也有我家的一个表哥,他刚刚还瞪我来着,我也不好去。”
“草了狗了,你们几个啥意思?都不去是吧?啊?还想不想在队伍里头干了?啊?”魏来喜抓狂的吼道。
“魏哥,要不你去吧,反正你在这儿没亲没故的,也不用担心啥的……”大牛缩了缩脖子,建议道。
“……”
魏来喜看颓然地挥挥手。
“妈的,那你们先跟上去,离远点跟着别靠太近,眼睛放亮点,看着他们别在路上再捅出更大的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