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牢狱,陈杏儿也算头一回见识。
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发霉的气味,壁挂暗淡的烛火将人影诡异地映在墙上。
难怪至今提起牢中的爹,李绵还会下意识抖个不停。
陈杏儿曾经也像这般,与这个男人相隔一道栅栏。
被带到李府后不久,除了王李氏和程娇婉召唤,她只能囚于屋中,不准踏出一步。
因为她提出了和离。
她想要离开。
却是李耕,是李家人所不能接受的。
她从最开始的试图讲理,到突然间歇斯底里,最后心灰意冷。
作为一个瞎子,就连拼尽全力逃跑的机会都少得可怜。
李耕下令将她锁在屋子里。
他厌恶见到她,有时却不得不亲自警告她做事,于是命人在窗户装上栅栏,他只需站在屋外,如同对牢狱中的人讲话那样。
如今她再次面对一道栅栏。
他们的位置却换了。
里面的男人穿着囚服,头发有些脏乱,垂头靠坐在角落。
他似乎感受到外面的视线,抬头望去,明亮而锐利的眼神,丝毫不像遭受过牢狱之苦。
在沙场见惯血流成河的眼睛,不会轻易被恐吓。
“你…”
“陈氏…陈杏儿?”
他蹙着眉,有些不确定地试探道。
陈杏儿静静望着他,未做回应。
男人缓缓站起身,仔细打量着栏杆之外的妇人。
他对女人的印象早已变得模糊,只依稀记得,临行前她将包袱递给自己,低头间眼泪顺着脸颊划落。
而那之后,他眼中日日映满鲜血。
直到有了安定的日子,他又见到了繁华的街巷。
穿红戴螺的女子,眉间妖冶璀璨的花钿,曼妙轻佻的身姿。
贵人豪气挥金,酒楼里山珍海味,老爷们左拥右抱。
无数个岁月里,他见到无数女人的一颦一笑,一悲一泣。
那年递于他包裹时落泪的妇人,早已化作尘埃。
“杏娘?”
他走近几步,终于隔着栅栏看清了妇人的面貌。
随即皱眉,斥责道,“你来了,怎么才来。”
陈杏儿缓缓吐出一缕气。
像李耕这般从战场爬出来的,眼神不免有一股犀利,震人心魄。
她却是头一回看清。
他如今还没有上位者的威严,眼中狠厉,言谈的气势却不如她前世所闻。
“看来你都交代了。”
“…你说什么?”李耕不解,眉间愈发紧皱。
“你在偃州的所作所为,终究无处遁形。”
“…”
“呵呵,”陈杏儿轻轻扬起嘴角,“如此之事都敢做,他们却要放了你,看来你交代的不少。”
“你…”他猛然瞪大双眼。
“是你,你告了密!”
可相比愤怒,他此刻疑虑更甚。
“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
“不对,大姐说你去告了堂…陈氏,你是如何得知?”
“知道你的事有何难。”陈杏儿冷笑道。
“难道是…不可能。”
“有何不能?”
李耕瞪向她,“你怎么会知道那些信?”
陈杏儿笑了笑。
“哼,我倒好奇,李丰凭什么帮你掩饰,他瘸了腿退伍还乡,平日连下地都困难,日子却过得去。”
“是你一直给他银子作为封口费吧。”
“…”
瞧他的眼神,看来自己推测不虚。
“蒋大人,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李耕又问。
果然。
陈杏儿微微眯起眼睛。
赵江来找她时,态度并无一丝愤慨,她便知李耕能被放出来,并非衙门受到施压,是他自己和衙门达成了交易。
而衙门之所以能尽早撬开他的嘴,是她上回提供的线索打中了靶!
上一世,李府后宅来往最频繁的官家女眷有二,她在王李氏跟前侍奉时,常听见“蒋夫人”和“吴夫人”二位。
也听说这二人家中的丈夫,于朝中和李耕交情甚深。
而那位蒋大人,据说就是出身偃州,蒋家盘根此地,堪比一手遮天的态势,如秦家在栗阳府的地位一般。
她不过是告诉唐为仁等,说信中时常提及“蒋大人”。
偃州之案牵连颇深,唐为仁背后肯定还有追查者,这名号他们一听便知。
陈杏儿向前走了一步。
“旁人害命,你呢?你谋的又是什么?”
“短识妇人,不该问的别问。”
“你不过一个下等士兵,不也敢谋害贵人。”
“陈氏!”
李耕试图恐吓,她却正对上那双威胁的眼睛。
“他为何放过你呢?”
“你没必要知道。”
“看来你说了很多呀,你知道的东西,让他们很满意,是吗?”
“陈杏儿,闭嘴。”
他突然伸手,一把捏住陈杏儿的脖子。
他这般历经实战的出手速度,自然不是普通女子能避开的。
然而尽管收紧手指,陈杏儿脸上依旧毫无畏惧。
“他们和你达成交易,只是无奈不能判你…咳,你倒是心善,现在就要送上罪名。”
李耕狠狠瞪着她,却终是松了手。
“咳咳。”
“我们夫妻一体,你就是这般看自己相公的笑话?”
夫妻?
陈杏儿捂着嘴,掩盖着犯恶心的样子。
这莫名其妙的词儿,仿佛是两辈子加一起头回听到。
无比荒唐。
“算了,我不和你在这儿纠缠,你去收拾东西,等回去再和你算账!”
陈杏儿抻了抻衣领,“你从他们手上死里逃生,就不担心,被你出卖的蒋家报复?”
“…你又想说什么?”
李耕眯着眼睛道:“陈氏,我不知你究竟怎么知道的蒋家,但你别以为这点事就能威胁到我的命。”
“那位想用我知道的这点事撼动蒋家,不过痴心妄想,却也够蒋家操劳一阵了。”
“如今天高地远,蒋家可没功夫找我麻烦。”
陈杏儿忍不住笑他才是愚不可及。
“呵呵,你倒是足够自负,既然人微言轻,你的消息一点用都没有,他们又何必跟你交易?”
“…”
“至于蒋家知道是你泄密,是否报复,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陈氏,你到底想干什么?”
霎时,陈杏儿一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李耕没想到她敢如此动作,竟是一下没反应过来,被她拽得撞上了栅栏。
“我要你和我上堂,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