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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冲动

作者:六月雨未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那杯冷咖啡的气味还缠在喉咙里,像一团永远化不开的腥锈,混着那句“降温了”。


    温屿的声音,裹着冰碴,把我彻底砌进了寒冬的地里。


    所幸正巧碰上了休息日,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关了两天,窗帘拉得死紧,像个见不得光的霉菌,但回忆像个恶毒的放映机,在她书房里,那张从厚重的书里飘出来的那张带着岁月折痕的照片,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撞进我眼里。


    照片上的温屿,正对着镜头,整个人像是被阳光熔炼过一遍。


    恣意飞扬着,笑容明亮得不可思议,牙齿整齐洁白,眉眼间是毫无阴霾,锐利到近乎嚣张的光芒,意气风发像是把全世界的希望和能量都凝聚在那个瞬间,那样的温屿,是我全然陌生的,遥远得像隔了千年冰川。


    然后就是温屿瞬间冰封的脸。


    那双深潭一样的眼睛,里面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只剩下冰冷。


    她从我手里抽走书的动作快得像闪电,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什么都没说,但那眼神像鞭子,把我抽得体无完肤。


    之后就是那场精心挑选结果难堪的咖啡厅道歉。


    第三天黄昏。


    公司的人和父亲找不到我,几乎快把我的手机打爆了,电话一个接一个,我却并没有接。


    窗外的光线像凝固的铅块。


    家里有酒,我以前偶尔独自小酌的那种,开封的年份威士忌,就搁在客厅的酒柜下层,那个在我失神或是特别疲惫的夜晚,才会伸手触及的地方,酒瓶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里隐隐约约。


    我走过去,不是用杯子,是直接捞起了那瓶琥珀色的液体,瓶身沉重而冰凉,拧开,辛辣的酒气混合着橡木的沉郁味道,猛地冲进鼻腔。


    第一口下去,像吞了团滚烫的火焰,沿着喉咙一路烧下去,灼得五脏六腑都在尖叫,瞬间就呛出了眼泪,我不停地咳,狼狈不堪,可紧接着,那种可怕的暖意就从胃里爆炸般地升腾起来,粗暴地驱散了四肢百骸盘踞的刺骨寒冷和那种要把自己压垮的窒息感。


    酒精咆哮着冲毁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我有些沉默,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分明我和她也不过只不到一个月的交情,何至于此呢。


    就连我也不知道。


    吞咽的动作变得越来越粗暴,那辛辣的酒液不再灼痛,反而变成了一种温热还带着奇异麻痹感的暖流,漫过心口那块被冻得生疼的地方,大脑开始变得轻盈、模糊,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委屈、不甘、对这个冰封表象之下那曾如太阳般存在的灵魂的极度迷恋与渴望都开始膨胀,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终于找到了锁孔的松动。


    酒瓶比记忆里轻了好多。


    瓶底仅存的那些液体在摇晃。


    我披上风衣往外走,外面下着暴雨,把我淋的清醒了点,所幸自己还没有疯到酒驾的地步,我应是走去了温屿的住处,因为经常来,门锁录入过我的指纹,我很顺利的进去了,脚下的地板起伏不定走廊的光线是那么暗,像望不见底的隧道,只有书房门缝里透出的那条细细的光带,是唯一的灯塔。


    我用肩膀撞开了门,门轴发出轻微的呻吟。


    温屿果然在里面。


    她还是坐在那张宽大的单人沙发里,背对着门的方向,沉在落地灯昏黄柔和的弧形光晕下。


    那本书摊开在她膝头,但她的手指并没有放在书页上,只是随意地垂搭着,她没换家居服,依旧是白天那条米白色的羊绒长裙,映着暖光,像幅静谧的旧油画,空气里有她身上惯有的清冷木质香,但此刻仿佛被酒精的热浪搅动得模糊不清。


    她在我撞门进来的瞬间,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


    然后,她缓缓地转过头来。


    房间里暖黄的灯光柔和得近乎虚假。


    温屿就在那里,坐在那张她专属的单人沙发里,像尊被供奉在祭坛上的完美雕像,那本书依旧安静地摊开在她腿上,讽刺地提醒着我引发一切的源头。


    撞门进来的巨大声响似乎只让她回头的动作更慢了点,她的目光终于投向我。


    平静。


    令人胆寒的平静。


    仿佛一个在暴风眼中等待末日降临的旅者,没有任何事物能惊动她冰封的海面。


    预想中的惊诧和恐慌以及被冒犯的愤怒,全都没有。


    她的眼睛像两口早已枯竭的古井,连涟漪都吝于赐予。


    酒精在我血管里咆哮,那平静却像淬了毒药的冰锥,带着更大的反作用力凿穿我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堤坝。


    雨水从我的身上落下,在地上沁出深色的痕迹。


    烧灼感直冲头顶,大脑嗡嗡作响。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死,每次艰难的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我踉跄着又朝前走了几步,平底鞋在地板上摩擦出不规则的刺耳噪音。


    “温……温屿……”我的声音劈了,带着浓重的酒气和高浓度的沙哑,像个濒临报废的破风箱,“你看着我……”


    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硬生生撕扯出来,带着血腥味。


    她看着我,只是看着我,那平静的目光,洞穿着我。


    我死死盯着她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几乎想扑上去撕碎那层平静的假象。


    她从头到尾都知道,知道我对她的感情。


    “温屿。”我扬起脸,视线在眩晕和滚烫的泪水里扭曲,只看到灯光勾勒下她那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颊,还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滚烫地砸在冰冷的地毯上,酒气和我浓重绝望的哭腔混杂翻涌,“你看我一眼……就只看我一眼好不好……”


    我伸出手,指尖因为剧烈的情感和酒精的烧灼而抖得像狂风中即将折断的苇秆。


    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的虔诚,颤抖着伸向她,渴望着一点能打破那层冰霜的真实的温暖。


    就在指尖快要触碰到那米白色羊绒裙的轮廓时。


    “停下。”


    她的声音响起。


    不高,带着清晰的喑哑和不容置疑的冷静。


    不是呵斥,更像某种强大意志力在濒临崩溃边缘的最后屏障,蕴含着极度克制的疲惫。


    这声音像把精准而冰凉的解剖刀,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动作。


    我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那点想象中的温度只有毫厘之遥。


    她的目光落在我颤动的手指上,那眼神复杂,没有憎恶,没有恐惧,却弥漫着沉重到像山一般的,因无法理解而又不得不承受的疲惫。


    那种看着莽撞的孩子点燃了无法收拾的火堆时,深深的无力。


    她就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的狼狈,然后那沉重的视线,缓缓地向上移动,定格在我的脸。


    我狼狈的泪痕、酡红的双颊、因激动而失神的眼眸,在她那两汪冷冽的深潭里无所遁形。


    她看了很久,久到我脸上滚烫的泪水开始变得冰凉,心口那团失控的烈焰在这冰点般的注视下被压成灰烬,只剩下余烬里固执的热气。


    空气里只剩她压抑着起伏的呼吸,还有我无法遏制的破碎哽咽。


    她终于又开口了。


    声音依旧是那般的低哑,像沉入水底的玉石相互叩击。


    “秋白,”她叫我的名字,却冰冷依旧。


    她的目光锁着我,如同无形的冰镣:“你见过的那张照片是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拿到心仪offer那天,几个最好的朋友出去玩,有个喜欢摄影的朋友随手抓拍的。”


    她顿了顿,眼神似乎短暂地投向更远的虚空,但很快又收回,“那时候什么都感觉不到,就是觉得年轻,整个世界好像都在脚底下。”


    那语调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平静之下暗流着难以言喻的虚空。


    她唇角极其细微地动了下,却构不成丝毫笑意,反而带出种冰冷的嘲讽,“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像上辈子。”


    “有些过去,沉重到不需要再翻出来晾晒。也不值得别人试图去理解,或者感同身受。”


    那潭水面似乎在提到“很久很久以前”时泛起过一丝极其微小的涟漪,但迅速被更深的、更坚固的冷漠冰封。


    “至于我,”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回我的脸上,那瞳孔深处映着灯光,也清晰地映着我此刻的狼狈不堪,她的眼神带着近乎悲悯的温和疏离,看透又毫无兴趣参与的旁观,“没有生气。”


    “更没有讨厌你。”这句补充说得清晰无比,像法官在宣读一份已定的判决。


    没有生气。


    没有讨厌。


    只是不爱,或者说没有力气再去爱了。


    “你喝得太多了。”她的声音轻到了极致。


    “我只是……”我艰难地吸进一口气,浓烈的酒气和自我厌恶的味道直冲颅顶,胸腔剧烈起伏,“我那天在咖啡馆我真的以为你……”


    我以为什么?


    以为她为我至少有一丝动容?


    以为自己能融化冰层,在她心里成为特别的那一个?


    后面的话彻底噎在喉咙里,堵得我心脏都在抽搐。


    破碎的声音带着泣音,无法成言。


    这份没出口的“以为”本身,已足够印证我的愚不可及。在她这双冷静到残酷的眼眸前,任何后续的剖白都苍白如纸,徒增笑柄。


    温屿的目光安静地停驻在我因酒醉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上,她突然起身,白皙的指尖抚上了我的脸。


    “秋白,我的温柔,只是一种习惯,一种与世界和平共处的方式,它或许能给予你关怀和支持,但它没有重量啊,承载不了承诺或共生。” 温屿垂着眸,睫毛在眼底投下阴影,“那是我能给出的全部情感形式了。”


    “生命中的某些经历让我最终选择了这种状态,安全、省力、不伤人,至少我以为,也对所有人都公平。”


    “你太年轻了,你才二十五岁,大学毕业还不到三年,你不懂这些,但我懂,黎氏是你的牢笼,也是我的,所以离开这里吧,去找真正能回应你的,相信那时候,你会拥有更鲜活更完整的东西。”


    她帮我擦掉了眼泪。


    “秋白,”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那种早已看尽所有兴衰起伏后的平淡无波,每个字都轻盈得像月光拂过的霜花,却又沉重得能砸穿骨髓,


    “我能理解你的冲动,但再浓的酒劲,”她的视线并未离开那遥远而冷漠的光源,那轮月亮似乎吸走了她眼底最后属于人间的温度,“也总有醒透的一天。”


    “夜再深,”她停顿了下,窗外的夜空像凝固的深蓝墨海。


    “也总要天亮的。”


    她看着我,好像终于对我流露出了发自内心类似于喜悦的情绪,但底色仍旧是悲伤。


    相顾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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