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涩诗集》 第1章 骤雨 雨在玻璃上结网,像是有人用针线小心翼翼地缝补着天空和地面之间的伤口。 我站在灵堂里发呆,哥哥的遗照上那张黑白的脸在蜡烛后面忽明忽暗,母亲哭得撕心裂肺,父亲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已经抽了一宿的烟,所有东西都如同被泡烂的旧报纸,皱巴巴地渗出发霉的味道。 原谅我在这时候酝酿不出什么悲伤有关的情绪。 只因为我是黎家的养女,有钱人闲暇时养的宠物,平日里,我基本上都被养在外面的住所,有时候好几年都见不了他们几次。 黎柏舟是被酒驾司机车祸撞死的。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学业有成,前程似锦,只不过是他的“好”都与我无关。 不过也正是这让我意识到人的性命真的太轻了,即便家世显赫如他,在死亡面前也如同融化于暖春的雪花般微末。 “该换花了。” 有个声音冷冰冰的,划开沉闷的空气。 我抬头看见她耳垂上的珍珠在晃,白色的小毛球坠在黑衣服领口,像夜里悬着的月亮。 是件很有气质的长裙,只是不适合在葬礼上出现。 温屿抱着新鲜的黄菊花经过我面前,头发被雨打湿了些,变成了更深的黑色。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人。 她换花的动作像在玻璃柜里做展览,掐断枯花枝的时候,指甲盖在暗处闪着贝壳的光。灵堂的灯从她眉毛斜着切过去,把脸分割成了明暗两半,暗的那边睫毛在抖,像垂死蝴蝶翅膀上抖下粉末。 “要伞吗?” 我这才发现因为匆忙赶来我的白衬衫眼下正在不停往下滴水,水痕正从锁骨往胸口爬。而她递伞的动作像哪幅油画中天使在施舍,伞骨是有点发灰的银色,碰在我的手心像没有完全化开的雪。 “我叫黎秋白。”我说得很快,因为露骨的目光毫无顾忌地撞破了那面看不见的墙。 伞柄带着玫瑰香钻进手指缝,这感觉十分奇异。 “好名字,‘唯见江心秋月白’是吗?”她垂下了眼眸,睫毛在脸上投出小片阴影,过了一会儿,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补充,“忘记我们是初次见面,我叫温屿,是你的嫂子。” 哥哥的骨灰盒架在红木台上,温屿沉默地注视着,她站在家属席的左边,长身玉立,像株钉在标本夹里的铃兰花。吊唁的人群在她面前裂成了黑色的浪,有人握手时摸她手腕,她抽手的动作像合拢的昙花,礼貌又疏离。 雨忽然变大,香炉里的灰被风卷成漩涡。我隔着人群看她整理吹乱的头发,耳后那粒红痣时隐时现,宛如雪地里的冻草莓。 她突然转头,目光穿过缭绕的雾气和我撞上,眼睛里的光像被打碎的湖面。 殡仪馆廊檐滴着粘稠的雨,温屿移开目光走来,却仅仅是略过我在台阶前驻足,望着被水雾揉碎的灰暗天色的模样有些破碎。 我看着她,不知怎么地就听见了自己喉咙里挤出的邀请:“葬礼结束后坐我的车回去吧。” “后面那辆黑色宾利?” 只是还没等我点头,她便像是已经疲惫到极致般应了下来,“好,麻烦你了。” 其实关于温屿认得这车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它本来就是我哥剩下不要的,父母才给了我,不过看样子温屿对此并不在意。 车载香薰是我很讨厌的苦橙味,还没来得及更换,我哥之前特别爱用这种味道浓重香水掩盖自己身上的烟酒气。 我贴心地为她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她折叠黑伞的动作像收拢翅膀的夜禽。 “系下安全带。”我一边说,一边伸手越过了她胸口想要帮她系,瞥见后视镜里自己略微发红的耳尖。温屿的呼吸扫过我的手背,车载屏幕蓝光映出她唇角未擦净的唇膏,是葬礼前补妆仓促留下的半朵残梅,她感到有些尴尬,突然轻咳几声。 “我自己来就好。” 她的声音将我拉回,让我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动作即便是同性之间也太过僭越,是很没有边界感的体现。 我连忙收回手,僵硬地道歉。 温屿系好安全带后调整了下,不甚在意地回道:“这种小事倒也不用道歉。” 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在雨刷器刮擦玻璃的节奏里,她忽然开口:“我记得你比你哥小些,今年几岁了?” “二十五。” 我虽然有些不解这个问题的意义,但还是回答了。 “挺好……挺好……”这时在等红绿灯,我听见她喃喃,食指无意识摩挲着车窗按钮,雾面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像她断断续续的讲述,“我就是这个年纪嫁给你哥的,到现在迷迷糊糊地过着,都已经七年了啊。” “当时应该是因为我家濒临破产,我父亲便想借助黎家让自己东山再起,而黎家看上了我。” 十字路口的红灯漫长到令人窒息,我有点出神地看着她神情淡漠的侧脸,好像只是在诉说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外人之事,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我并没有打断她,即便我打心眼里对她和我哥的婚姻没有丁点兴趣。 “你哥人挺好的,但是我们不合适,七年了也就凑合过。” 车灯切开雨幕的瞬间,我瞥见她无名指上的戒痕,像被时间烫伤的月牙,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一片扇形水域,月光映着她耳垂与发丝间游动的珍珠光泽。 “你爱过他吗?”我有些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这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这太过僭越,雨点砸在车顶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起来。 温屿的指尖在真皮座椅上划出看不见的纹路,车载香薰的苦橙味在空气中发酵地愈发浓烈,她忽然轻笑,笑声像是凛冬冰面上裂开的第一道细纹:“黎小姐觉得,爱该是什么样子?” 她不回答,只是把问题抛回给了我。 “我没有谈过恋爱,不清楚。” 我如是回答。 温屿没有再接话了,我看见她忽然解开安全带,金属扣弹回的脆响像某种预兆,她伸手将车载香薰的挡板拉了起来,动作毫不犹豫:“这味道一闻我就想吐。”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骤然收紧,后视镜里她的侧脸被雨水不断冲刷泡得发胀,那副精致到近乎于虚假的皮囊在阴翳里变得真实而扭曲。车轮碾过水洼,她蜷在座椅里的影子碎成千万片银鱼。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特别刺耳。 温屿正在用湿巾擦拭无名指,那枚月牙形的戒痕在反复摩擦中泛红。 “可能因为……”她停顿时,车窗外的雨声陡然尖锐起来,“你眼睛里面烧着团火,实在是让人忍不住想往里扔点什么。” 我猛地踩下刹车,惯性让她的发梢扫过仪表盘,黑色丝缎里裹着苦橙的残香,她扶住车顶把手的样子像抓住悬崖边的枯藤,指节泛白却依旧笑容得体,说出口的话让我沉默:“二十五岁的年纪真好啊,还能被感情这种本质上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烧得横冲直撞。” 车停在梧桐树荫下,水珠顺着叶片脉络滴落,有只湿透的麻雀撞在引擎盖上,温屿忽然摇下车窗,潮湿的风灌进来,似乎将我们两个吹得都清醒了些。 我看着她,想起葬礼那些前来吊唁的人有关于她的窃窃私语,在婚后的第二个月就搬去别的地方独居,当黎柏舟在生意场上游走时做他的“贤内助”,在这场如同交易般的婚姻里给自己争取到最大的权益。 我对她突然滋生出除了好奇外另一种复杂的情感。 雨不知何时突然停了,阳光刺破云层时,温屿耳后的痣在光线下变成浅色,她推开车门,动作间像缓缓褪茧的蝶,言语依旧礼貌:“要进来喝杯茶吗?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在住,而且我很久没有和人好好聊过天了。” “改天吧,我哥走了,公司那边还有一箩筐的事等着我处理。”我委婉拒绝。 毕竟都是成年人了,客套和邀请总归是能分清的,而且我和她在此之前从未见过面,甚至婚礼我也并没有真正意义地到场,仅仅送去了祝福和份子钱,当然,那个时候我也没有想到初次见面会在这种特殊的场合。 我目送温屿踩着青苔钻进了庭院,木门合拢时惊起檐角悬挂的风铃,我感受到自己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几下,是助理未接来电提醒。 父亲年迈,黎柏舟死亡,我之于集团这个可有可无的边缘人突然成了临时救火队员。 我不想,也由不得我不想。 我情不自禁的想冷笑。 雨又下起来的时候,我开着车漫无目地的在云城转了起来,直到仪表盘提示油量不足,我倒也不恼,直把车停在跨江大桥边上。 看着江水裹着霓虹碎影奔涌,让我毫无缘由的想起了温屿。 我能看出来,她对我哥是没有太多感情的,和我一样。 我给自己点了根烟,就这么站到了桥上路灯忽然全暗的时间,在黑暗里,江面上那无数银鱼般的雨丝便显得更加清晰了。 我听见自己心跳声震耳欲聋,渐渐盖过潮汐的呜咽。 第2章 鱼缸 桥上的风把烟灰卷成一只接一只灰色蝴蝶,扑进江水里瞬间溺亡。 手机在口袋里再次震动时,我终于看清了屏幕上跳动的名字,不是助理,是父亲。 接通瞬间,他嘶哑的声音裹着电流刺过来:“明早九点,董事会。” 电话挂断的忙音像根针,扎破了江面漂浮的霓虹幻影。 黎氏大厦的会议厅像口冰棺,想来大概是因为我的心理作用吧,温度冷得惊人,长桌两侧坐满了西装革履的牲畜,父亲枯槁的手压在股权文件上,青筋盘踞如将死的藤蔓,我看着他推过来的文件,冰冷的金属棱角硌进掌心,突然想起温屿无名指上那道戒痕,像被时间烫伤的月牙。 “秋白暂时接任执行总裁。”父亲的宣布引发座椅的吱呀骚动,空气瞬间凝固成粘稠的琥珀。 牲畜们的目光刮过我平淡的表情,角落里有人嗤笑,肥腻的声音像指甲刮过毛玻璃:“柏舟在的时候至少会装装样子,现在倒好,养女都能顶天了?” 有股灼烧感从胃里一路燎上来,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炭,我想把这沓沉重的文件狠狠砸进那张看上去尽显嘲弄的、流着油光的脸,砸碎那精心保养的虚伪皮囊。 喉结滚动了下,我站在那里硬生生挤出丝不达眼底的笑意:“各位叔伯说得对,但我哥是不在了,由谁继承公司还是得听父亲的,规矩该守还得守,不然……” 我的视线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或幸灾乐祸或老谋深算的脸:“叫外人看了笑话,损失的不是我一个人的面子。” 父亲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手指神经质地蜷缩着,会议室里的空气沉闷得如同暴雨前的沼泽,只有中央空调发出濒死般的低鸣,吹出干燥却冰冷的风,徒劳地搅动着这份凝固的死寂。 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云层压得极低,铅灰色的,一如我此刻的心情。 散会时没人再看我,仿佛我只是角落里某件暂时还没被扔出去的垃圾,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皮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得让人心慌,像某种倒计时。 电梯的镜面映出了我略显苍白的脸,刺眼地嘲笑着我的处境。 深夜的车库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汽油味,我拉开车门,那股浓烈的苦橙味迫不及待地涌出来,几乎带着实质般的黏腻触感,缠绕在手臂,钻进鼻腔,踢开驾驶座下那个干瘪、丑陋的香薰胶囊,它骨碌碌滚到角落,脱离了我的视线。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屏幕倏然亮起,幽白的光在昏暗车库里刺得我眼睛发涩。 温屿的头像在微信朋友圈的顶端无声地浮动,配文是:茶还热着。 我点进去盯着她的朋友圈封面,灰蓝色的海浪无声地翻滚,吞没着半轮惨淡的月亮。 直到指尖夹着的烟燃尽了,还给我烫了个丑陋的燎泡,那点灼痛炸开,使我猛地扔掉烟蒂,狠狠碾碎。 温屿应该经常坐黎柏舟车,却不沾染半分那令人作呕的香薰味。 我有些头疼,我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渴求什么。 一种被理解的错觉? 一种同病相怜的慰藉? 还是……那种在她被风吹乱的发梢扫过仪表盘,在她无名指的月牙映入眼帘时,心底骤然划过的,那危险而灼烫的东西? 钥匙插进锁孔扭动的瞬间,车库顶棚惨白的灯光似乎闪烁了一下。 去他妈的董事会,去他妈的黎家。 引擎低沉地咆哮起来,轮胎碾过潮湿的车库地面,水渍发出粘稠的挤压声。 方向盘在我手中转动,车身像一尾脱离既定航道的鱼,朝着城市边缘、朝着那片被雨水和青苔包裹的庭院疾驰而去。 温屿的别院在墨黑的夜色和细密的冷雨里浮动着,墙壁上爬满深色的藤蔓影子,散发出青苔与湿木混合的腥气,推开通着微弱夜灯的门廊木门时,悬挂的风铃竟没有响动,死寂一片,只有玄关处那座巨大的玻璃鱼缸应声惊起几尾艳红的锦鲤,搅动水波,溅起细微的水花在鱼缸壁上滑落。 温屿似乎刚结束沐浴,湿漉漉的乌发随意绾起,几缕散落在瓷白的颈侧,看到我不请自来,似乎也没有太多意外,而是平静的看着我。 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踩在深棕色的地板上,柔软厚实的地毯吸附了所有足音。 睡袍是暗绸色,垂坠感极好,宽大的下摆随着她的动作如水波般荡漾,轻轻扫过我沾着泥污的裤脚边缘。 “这么大的雨,没打伞?”她的声音比雨夜的空气暖不了多少,递过来的毛巾是干燥温暖的米白色,带着干净织物和淡淡的草药香。 “我忘了。”我含糊应着,随意擦了下头发,水珠滴落在深色木地板上,洇开深色的小斑点。 目光不受控制地粘在她耳后那颗小小的红痣上,刚刚沐浴后的肌肤温润白皙,那粒小痣随着她转头的动作时隐时现,像雪地里偶然沾染的一滴未擦净的血点。 “你今天去董事会了?怎么样?”她问,转身引我往里走。 屋子里有种奇异的香气,并不浓烈,隐约浮动,是木头的陈旧气息,不知名草药的清苦,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被雨水稀释了的焚香。 “不怎么样。”我如实回答,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疲惫和厌倦。 走廊尽头的茶室像座精心布置的异度空间,隔绝了门外的雨声和湿冷。 整面墙壁嵌着巨大的玻璃展柜,里面陈列着形态各异的蝴蝶标本,在柔和的射灯下,薄如轻纱的翅翼泛着幽蓝、翠绿或深紫的磷光,仿佛凝固了生命最后瞬间的绚烂。 博古架上错落摆放着琥珀色的磨砂玻璃罐,里面装着风干的花瓣、根茎、或者辨认不清的种子,还有几个深褐色、散发着浓郁药味的中药罐子,使得整个空间更像比起茶室更像寂静的标本陈列馆和古老药铺的结合体。 温屿走到茶台前,点燃一只小巧的红泥炭炉。 她没有坐下,而是微微倾身,手腕悬垂如白鹤探颈,执起玉白瓷壶,沸水注入的声响在极度安静的环境里格外清晰。 蒸腾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她些许轮廓,水汽氤氲中,她耳后那粒红痣在升腾的热气里似乎蒸腾出更艳烈的色泽,像颗被水濡湿的朱砂。 “尝尝这个,”她将一杯浅金色的茶汤推到我面前,骨瓷薄胎几乎透亮,“原是我父亲喜欢喝的,后来我就自己存了点。” 茶汤清澈,带着温润的光泽,袅袅茶香萦绕而上。 我捧起杯子,热意透过薄瓷熨帖着冰凉的指尖。 她在我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姿态放松而自然,目光却像沉水般落在我脸上,仿佛在仔细阅读有些磨损的书籍。 “感觉如何?执行总裁。”她啜了一口茶,唇角弯起极浅的弧度,像幽潭掠过的一丝涟漪,看不出是关切还是别的情绪。 那种被审视的感觉又来了,被她穿透表象般的目光剥开层层掩饰的盔甲。 我喝了口茶,微涩的清香在舌尖短暂地停留,顺着喉咙滑下,却没有带来多少暖意。 “比想象中更恶心。”我直言不讳,放下了茶杯,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杯壁上繁复细腻的花纹,“那些人看着我,就像在看意外抢到了蛋糕残渣的流浪狗,既轻蔑,又有点警惕。” 温屿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波澜,手指轻轻沿着杯沿打转,那修长的手指是空荡荡的,曾经套着钻戒的地方,只有道浅浅的、不规则的淡色痕迹,如同倔强的伤疤。 于是我挑开了话题:“我不想聊这个了,和我说些别的吧。” “可惜了,我并没有什么可以和年轻人聊的话题,介意继续听我的陈年旧事吗?平日里,我实在没有什么人可以聊天。”她开口了,声音平缓,没有起伏。 “当然不介意。”我知道她指的陈年旧事是什么,“我很好奇你的过去。”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联姻的另一位当事人眼下已经死了。”她向我伸出三根手指,“当时黎家给了我爸这个数,加上后续生意场照顾上的隐形承诺,用这些买断了我接下来所有可能的婚姻生活。” 茶水在她手中的杯子里微微晃动,映出头顶灯光细碎的倒影。 “三百万?”我的声音有点干涩,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种直白的表露,“很‘划算’。” “是啊,比聘请终身秘书都便宜。”她轻笑了声,笑声很轻,转瞬即逝,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早已凝固的厌倦。 她的目光转向巨大的玻璃鱼缸,里面几尾红色锦鲤在缓慢地摆尾,在幽暗的光线下拖着血丝般的影。 温屿从茶几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细长的木盒,打开,里面是几根未点燃的线香,深褐色,散发着混合了泥土与树脂的沉稳冷香。 “介意吗?今晚味道有点乱。”她抽出几只不同颜色的细香,并不等我回答,就靠近炭炉上的火烬引燃了。 极细的烟雾笔直地向上升起,然后袅袅散开,那奇异的香气瞬间压过了所有草药和茶水的味道,带来一种奇异的、让人沉淀的静谧感。 “你想过离开吗?”我看着那缕烟,声音不自觉放低了,“我是说,现在,已经他死了。” 烟在空中盘旋,勾勒出奇异的轨迹。温屿倚靠在宽大的坐垫上,姿态慵懒而随意,像只暂时对人收起利爪的猫,睡袍的领口因为她的动作微微松开些,露出锁骨下方一小片细腻的皮肤。 她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个地方:“离开?” 她重复着这个词,唇边泛起近乎自嘲的苦笑,目光重新聚焦,穿透缭绕的烟雾落在我身上, “去哪里呢?黎秋白。”她突然连名带姓的喊我,“我只不过是温家这块朽木上长出的唯一一朵外表还算能看的寄生花,即便它是块朽木,但只要我离了这块朽木,这‘花’,在别人眼里就什么也不是了。” 这话语里的疲惫如同实质般沉重,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我看着烟雾中她的脸,那惊人的美丽之下,是早已被消磨殆尽的灵魂内核,强大而脆弱,坚不可摧又千疮百孔。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沿着她的手臂线条滑落,经过手腕细腻的皮肤,滑向那柔软的睡袍领口隐约勾勒的曲线,最终定格在她光洁的脚踝上。 她的脚踝很瘦,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润的光泽。 那种想要触碰的**再次尖锐地窜起,带着种原始而危险的冲动,比在车上时更甚。 不是为了试探她的边界,而是想撕开那层包裹着她的、名为“平静”的冰冷铠甲,想亲眼看看那下面,是否真的只剩下灰烬。 这种渴望来得如此迅猛而蛮横,好像冲垮了我引以为傲的理智藩篱。 我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喝了口,早已冷却的茶汤带着苦涩直冲喉咙。 我的接近,我的渴望,对她而言很可能只是无意义的惊扰,或者是需要她分出精力去应对的噪音。 她看着我,或者说透过我看着那个曾经也被某种火焰焚毁过最终只剩下冰冷的绝望漩涡的自己。 这茶,或许是某种无声的警告,又或许是她在无尽的灰烬中发现的一点点微光,如同飞蛾最后的尝试,哪怕明知道终将沉入更深的黑暗。 我该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 在这时候,就连爱都显得如此廉价,任何带有心疼或怜悯意味的话语都像是对她的冒犯。 那点被她敏锐察觉并称之为“火”的东西,在我体内依旧在燃烧,但它如此清晰地照亮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深渊:不是身份、年龄或世俗的鸿沟,而是被命运凿开的鲜血淋漓的时间断层。 七年的时光,浸泡在算计的彻底异化中,将她浇筑成与我截然不同的存在,我那微不足道的感情,在她眼中,不过是注定重复上演的悲剧序章。 线香的烟在凝滞的空气里渐渐弥散,像场无声的祭奠。 那只沉在鱼缸底的红鲤,终于摆动了下尾鳍,搅动起细碎的水流和光影碎片,缓缓游动起来,它贴近了鱼缸的玻璃壁,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毫无生气地看着我,如同离去之前最后的回望。 窗外,是望不到尽头的黑夜。 第3章 残局 我离开别院时,天阴沉沉的,像是又要下雨。 车轮碾过门前湿透的砾石小路,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碾压声,仿佛碾碎的不是雨水,而是某种无法逃离的现实。 城市边缘的道路少有路灯,车灯昏黄的光柱勉强劈开无边的湿黑,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不断被冲刷的水亮路面,那些扭曲盘桓的树影,被冰冷的灯光投在挡风玻璃上,如同不断蔓延舞动的黑色藤蔓,试图捆缚住什么。 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却始终无法驱散那种浸入骨髓的寒意,那寒意并非来自外部,而是由内里深处弥漫开来的,源自温屿看向自己时目光的空洞。 她像座早已沉寂多年的火山,外表覆盖着苍翠的植物与厚重的尘埃,内里却是永恒的、冷却的灰烬与岩石。 我那点自以为是的热火,投下去,连一丝余温都无法留下,只换来更深的冰冷和死寂。 深夜的街道空旷如同废弃的河床,水洼反射着苍白路灯的光,在轮胎驶过时骤然碎裂,又重新聚拢,循环往复,毫无新意。 黎家的车库里停着几辆颜色沉黯的车,其中那辆骚包的亮黄色跑车是黎柏舟车祸前的座驾,此刻被罩在防尘车衣下,只凸出模糊的轮廓,像具沉在海底的庞然尸骸,早已失去所有嚣张的光泽。 打开顶层公寓厚重的隔音门,迎接我的并非温暖的灯光。 父亲坐在客厅亮着落地灯的真皮沙发上,像尊陡然显形散发着巨大压迫力的石像。 他没有穿白日里常穿的西装外套,只着深灰色的羊绒开衫,脊背挺直,面容在灯光的斜侧切割下显得异常冷硬,额角的皱纹深如刀凿,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冷硬的光,像深潭底部封冻的冰。 他没有看我,目光投在窗外一片望不见尽头的浓重夜里。 茶几上,搁着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冰块几乎要化尽了。 空气是凝固的,沉重得让人呼吸困难。 我走向沙发的脚步滞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走过去,在侧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沙发皮革冰凉的温度刺着大腿外侧。 “几点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却带着刺入骨髓的寒意。那声音穿透雨声残留的空洞耳鸣,清晰无比。 “十一点了。”我简短地回答,声音维持着平稳。 他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从无垠的雨幕收回,定格在我的脸上,那眼神似乎能穿透皮肉,审视内里翻涌的血液和脆弱的骨骼以及无所遁形的秘密。 “董事会今天下午给我发了纪要,他们的提议。”他顿了顿,“关于撤销下半年给你那家新投资公司追加资本金的议案。” 他们用这种**裸的方式向新上任的我甩耳光,也是打在父亲摇摇欲坠的权威脸上,那份冰冷的撤回提案本身,本质上就是凌迟,比任何公开的谩骂都更具侮辱性,是精准地刺向我作为“养女”根基薄弱处的毒刺。 “哦。”我只能发出这个单调的音节,强行将沸腾的怒火和翻涌的耻辱压回腹腔深处,“意料之中。” “意料之中?”父亲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带着腐朽的嘲弄意味,“这就是你给我的回报?上任第一天就让人把你的脸踩在地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碴,狠狠砸向我。 “你拿什么把公司撑下去?烧光仅有的那点家底然后等着看所有人落井下石?黎秋白,你是我推到那个位置上的!你要丢人,就滚出去丢!别在我眼皮子底下现这个眼!”我看见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那枯槁的手因为盛怒而神经质地微微颤抖。 我只是沉默。 我只能沉默。 “你刚才去哪了?”他突然问,语调诡异地平缓下来,目光牢牢锁死我微湿的额发,像在审视一团可疑的犯罪痕迹。 喉咙发紧。 温屿别院里草药与湿木混合的气息、那死寂鱼缸里骤然摆动的水波、她耳后那粒如同凝固血点的红痣……无数碎片瞬间涌过脑海。 “处理点麻烦。”我敷衍地应付过去,避开他针尖般的凝视,拿起茶几上干净的玻璃杯,给自己倒了冰水,杯壁的冰冷甚至无法驱散掌心的灼烫感。 他没再追问,但那种无声的审视并未移开,漫长的沉默在雨水的喧嚣中弥散开,像张不断收紧的蛛网。 “柏舟。”他突兀地开口,浑浊的视线穿透眼前的空气,落在更久远的、不可追回的晦暗时光里,“他要是还在……” 他的话没有说完,后半截淹没在沉重得的叹息里。 那双眼睛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泄露出这种令人难以承受的东西:是痛惜,是懊悔,是长久压抑后瞬间崩塌的疲惫,更是对那个已被碾碎的,永远无法追回的继承者的无望怀想。 这无声的裁决比任何暴怒的斥责都更加沉重。 它清楚地告诉我:无论我此刻是否在那个位置上,无论我此刻是否是他名义上唯一的选择,在永恒的对比里,我依旧是那个仓皇无措到有些可悲的外人。 黎柏舟毫无疑问是个各方面都比我优秀许多的继承人,更何况性别和血缘一直以来都是父母更看中的,他的死亡像是座漂移的暗礁,永远横亘在我与这个姓氏之间,沉甸甸地坠在灵魂深处,每次呼吸都带着冰冷海水的咸腥与压力。 我猛地灌下手中的冰水。 那水冰冷得刺喉,却没有熄灭那从心脏深处弥漫出来的火焰,反而让它烧得更暗、更沉。 那点火焰燃烧的并非纯粹的愤怒,而是对那个幽灵般无时无刻不在压迫着我的影子。 黎柏舟。 那深入骨髓却又无法言说的憎厌。 “我困了。”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突兀而坚硬,带着一种试图斩断什么的决心,“明天还要处理你说的那个烂摊子。” 我没有再看他,径直转过身,走向自己的卧室。 沙发那边没有任何回应。 走进卧室,反手关上厚重的门,门锁扣紧的“咔哒”声轻响,像切断了一条紧绷的弦。 黑暗无声地弥散开,温屿的面容在眼前晃动。 她说的话,那些字句,清晰得宛如刻印灵魂之上,在这死寂的黑暗里,它们被无限放大,每个音节都冰冷地撞击着神经末梢。 疲倦像潮水席卷而来。 我将自己扔进冰冷的床垫里,黑暗中天花板模糊一片,像无星的夜海,眼睛明明沉重得睁不开,意识却被那雨声、那死寂缸水的画面、那带着朽木气息的言辞反复搅动捶打,神经还绷紧着,沉在那种难言的焦灼里。 温屿的抗拒,如同绝望的闭环。 她不是没有看见深渊,而是早已是深渊的一部分,我的不断靠近,无疑是徒劳地对着枯井呐喊。 她是困兽,我的笼子也尚未撞开。 我忍不住踉跄着冲进与卧室相连的卫生间,甚至来不及按下开关。 浓重的黑暗吞没了四壁瓷砖的冷光,我猛地扑倒在冰凉刺骨的盥洗台前,冰凉的陶瓷边沿硌着小腹,带来短暂而尖锐的清醒,紧接着,胃部的剧烈痉挛无可抑制地冲垮了所有堤坝。 压抑的、撕裂般的干呕声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 然而什么也没能真正吐出来。 我伏在那里,额头抵着陶瓷台面,剧烈的喘息混着微弱的呜咽,黑暗像湿透的裹尸布,压覆下来。 黎柏舟那张在记忆中永远带着虚伪笑意的脸,父亲浑浊眼底深处沉重的鄙弃,董事会上所有或冷漠或讥嘲的目光。 客厅里的父亲早已不在,公寓恢复了坟墓般的死寂。 我撑着台沿,直起身,没有镜子映照我的狼狈,黑暗是完美的庇护,双手摸索到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倾泻而下,我掬起水,反复泼洒在脸上,水珠顺着下颚滑落,融入早已被冷汗浸透的衣领,那寒意刺得我一个激灵,但心情的沉重并未因此而减轻分毫。 我背靠着卫生间的瓷砖墙壁,任由冰冷的水汽透过单薄的衣服渗入皮肤,黑暗中,我的思绪变得像游魂一样散乱、跳跃。 温屿的根扎在朽败的腐土里,她的命脉缠绕着冰冷的墓石,而她自己早已放弃挣脱,沉沦便是她的归处。 那我呢? 如果她的结局是这样,那我又该如何呢? 靠近她,抚平她,还是强行从那片沉没的废墟里掠夺最后余烬的温度。 可笑。 这一切都无比可笑。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困在巨大玻璃缸中的可怜虫,徒劳地拍打着无形的壁垒,试图撼动早已封冻的冰层,而缸外那些贪婪的眼睛,冷漠的眼睛,此刻恐怕连看戏都嫌乏味了吧。 窗外,那摇曳的月光不知何时也彻底隐入了沉沉的云翳之后。 我闭上眼,由衷地感到可悲。 为温屿,也为自己。 第4章 悸动 在这之后,我似乎成了温屿在那个空旷宅邸里最忠实的陪伴。 当我推开门,客厅里总是一片阒寂,她习惯坐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旁的单人沙发上看书,窗外的景象是钢筋森林切割成的灰色天空,冬日里鲜少有蓝天。可她却仿佛隔绝出了独立清冷天地。 就像被淡蓝笼罩的覆雪山峦,遥远,安静,带着隔绝人烟的寒意。 空气里若有若无地飘散着极淡的墨水和旧纸张的气味,混合着她身上那种辨识度极高的木质花香调香水味,构成了独属于她的结界。 我放轻脚步,不想惊扰这份寂静。 走近了才看到,她并没有在看书,书摊开在腿上,她的眼神却投向窗外的某个虚空之处。 光线并不明亮,午后的冬日阳光本就吝啬,此刻又被云层筛得更薄,她的侧脸沉浸在窗光带来的明暗交界里,一半清晰,一半朦胧,那张总是平静无波的脸庞,此时卸下了面对旁人时的温婉与从容替代品,显出少有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出神。 甚至,那微蹙的眉心,抿紧的唇角,都泄露出不易察觉的脆弱。 她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边缘,雪白的纸和她的皮肤在暗淡光线下融成冷色调。 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外文字母,像冻结的密码。 我突然觉得她也像本书。 大概会是本晦涩难懂的诗集 我想窥探那本诗集里的世界,想拂开她眉间那层看不见的冰霜,读懂此刻她脸上那份与雪山冷月同质的孤独感。 我的心跳悄然加快。 这种剥离了“长嫂”面具的状态,让我瞧见了冰层下流动的暗河,尽管我依然不知其深浅,这份偶然的脆弱,比平日那无可挑剔的稳重,令我心头微颤,强烈的保护欲混杂着年轻气盛的勇猛冒出头来。 “在看什么?”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似乎怕惊扰了栖息在她眉间的鸟儿。 温屿倏然回神。 瞬间的迷茫迅速褪去,温和沉静的伪装眨眼间重新构建完毕,快得几乎让人以为刚才的脆弱是错觉,她微微侧过脸看向我,嘴角习惯性地牵起弧度,带着距离感的关切:“没什么,发会儿呆而已。外面很冷吧?” 她自然地将视线投向窗外灰蒙蒙的景色,刚才出神时的晦涩感消失无踪,仿佛我从未撞破。 “还好。”我应着,走近几步,在她侧对面的矮沙发上坐下。 空气里弥漫的香气和旧书味道更清晰了。 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回那本书上。 “这本书好看吗?”我没话找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上冰冷的皮革纹路。 温屿低头看了眼摊开的书页,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字符,声音飘渺得像落在书上的尘埃:“嗯,像座被冰封的山,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不知道路在哪里。” 她的比喻精准地契合了她这个人给予我的感受。 雪的山峦,清澈,澄净,却隔绝一切生机,拒绝解读。 “既然读不懂,为什么不换一本?”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这像是质疑她的选择。 她轻轻笑了笑,笑意并未触及眼底,反而带着不易察觉的嘲弄,不知是嘲弄这本书,还是嘲弄她自己。 “有时候,迷路本身就是意义。”她合上书本,像合上未知的门扉。 “而且,有些‘读不懂’,本身就是美的。”这句话轻描淡写,却像投进平静心湖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涟漪。 “美”这个字眼从她口中说出,又指向那本令人望而却步的书,让我对这个词的定义再次模糊而悸动。 她的美。 是否也正存在于这种冰冷而无法触及的晦涩之中? 视线无意扫过她的手腕,她正将书放在身侧的矮几上。手背上有点不太显眼的微红,靠近虎口的位置。 “你的手?”我下意识地指了一下。 温屿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语气平淡,带着惯有的不在意:“哦,下午泡茶时水壶边缘有点烫,蹭了一下,没事。” 那个微红的痕迹在她雪白的手背上显得格外刺眼。 心中那点刚刚升腾起的、关于“迷路意义”的哲学思辨瞬间被更具体的不舒服感代替。 那么细致的人,怎么会这么不小心,那一点红,在她完美无缺的氛围里,意外地构成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让我揪心的同时又滋生了点靠近的冲动。 “要不要擦点药?”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比预想的要轻柔,带着试探性的关切。 温屿显然有些意外,微微怔了一下。 她抬眼看向我,那双平静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很快速地闪动了一下,快得难以捕捉。 “不用,真没事。”她收回视线,语气依旧淡然,但似乎不再如之前那般滴水不漏,我能感觉到,那道冰墙,因这小小的意外和我笨拙的关心,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夜里,冷空气果然应验了温屿对天气的判断。 连绵的冬雨敲打着玻璃窗,发出细碎不绝的声响。也许是白天在学校受了点寒气,也许是这几日在温屿的“晦涩”气氛中心绪动荡,夜里竟发起烧来。 头痛得像要炸开,喉咙干得冒烟,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和寒气。 挣扎着起床想去倒水,脚步却虚浮得厉害。 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稀疏的路灯映进来的微弱光影,我摸索着走向厨房的方向,却在经过客厅通往小阳台的那扇落地玻璃门时,停下了脚步。 冷色的月光透过门上的玻璃,将一个人的轮廓清晰地印在地上。 是温屿。 她独自倚靠在阳台冰凉的铁艺栏杆上。 冬夜的雨丝斜斜织着,冷风将她随意挽起的发丝吹得飘散飞舞,她穿着烟灰色的厚羊绒开衫,身形更显单薄削瘦。 黑暗中,那点猩红的微光在她指间明灭。 她在抽烟。 这个画面,与客厅白昼里那个捧着书沉静如雪的侧影形成了截然不同的震撼。 夜雨、冷风、孤影、飘摇的烟雾,组成了残酷而破碎的暗色诗章。 图片里覆盖山峦的雪似乎在此刻化作了冰冷的雨,而那轮寂静的月牙,则被指间那微弱的火光替代。 她深吸一口烟,白色的烟雾在寒风中迅速消散,模糊了她的面孔,只有那一点坚持的猩红,像是她仅存的生命力在对抗着无边无际的严寒和孤寂。 她似乎在想着什么极深极沉重的心事,望着雨夜的虚空,完全没有察觉身后黑暗里的我。 那种沉溺其中隔绝尘世的姿态,让我心脏骤然收紧,几乎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病痛。 原来支撑她维持“一切都会过去”的这份平静与强大,需要如此深重的孤独,甚至这种方式去消化和宣泄。 我忘记了原本自己要做什么,只是站在那里,像个躲在暗处的窥伺者。 突然,寒颤无法抑制地袭来,我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打破了这份死寂的平衡。 温屿猛地转过身。 猩红的火星瞬间被按灭在冰冷的栏杆上。 她推开玻璃门,快步走了进来,冰凉的雨气也随之灌入。 “秋白?”她的声音带着被惊扰后的喑哑,随即立刻转为清晰的担忧和关切。 “你怎么起来了?……在发烧?”她的手掌带着户外冰冷的气息,不容置疑地覆上我的额头。 让我全身僵硬的是她骤然靠近的气息。 那混合着雨雾和淡淡的烟草味以及那股熟悉的木质冷冽花香的气息,铺天盖地般将我包围。 她紧蹙着眉,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焦虑,那份平日里精心维持的距离感在极致的担忧面前荡然无存。她的眼神像是被投入了石子的深潭,终于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存在。 正在生病的小姑子。 “有点渴。”我的声音干涩嘶哑。 “我去给你倒水,今晚就别回去了,去客房躺着。”她的语气带上了罕见的命令式严厉,动作却极其轻柔,几乎是半扶半推地将我引回了我的房间,“被子盖好。” 她不由分说地将被子拉到我下巴处,动作近乎有些仓促的粗鲁,却带着奇异的暖意。 转身去倒水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可靠和…… 生动。 她把温水递到我唇边,看着我喝下。 又拿来了退烧药和冷水浸过的毛巾,她坐在床沿边,微凉的指尖重新探了探我的额头,又试试自己额头的温度做对比,眉头始终紧锁着。 那份属于她的清冷体香此刻在极近的距离下将我笼罩。 她专注的神情,眉宇间那份真实的焦虑,手指的微凉触感,以及她额前几缕被雨打湿后垂落的黑发,所有的一切,构成了一种强烈而混乱的冲击,让发烧昏沉的脑子更加眩晕。 “还好,没有烧得太狠。”她像是松了口气,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温热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拂过我的脸颊。然后,她拿起旁边冷水浸过的毛巾,动作极其轻柔地敷在我的额头上,冰凉的触感刺得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这样舒服点吗?”她低下头,凑近了些,眼睛在黑暗里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专注地看着我的反应。 那双平日深邃平静如古井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毫不作伪的担忧,清澈得几乎能望进她的心底,那份惯常的距离感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心疼和焦急,她身上冷冽的香气和微弱的烟草气在温热的呼吸里变得奇异地亲密。 “嗯……”我含糊地应着,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无法喘息。 高烧的眩晕感和被如此近距离的冲击混合在一起,让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身体像是被滚烫的岩浆和刺骨的寒冰同时包裹,感官却异常敏锐地捕捉着她的一切,世界只剩下了她的轮廓,她的味道,她冰凉的指尖触碰过我皮肤时的短暂战栗,她呼吸间微弱的湿润暖意。 那份压抑已久的、带着迷恋和疼痛的情感,在这病弱的时刻,在这暧昧的黑暗里,在她卸下所有防备只剩下纯粹关心的注视下,几乎要冲破喉咙。 不知过了多久,困倦终于盖过了意识。 我昏昏沉沉地睡去,感觉额头上那冰凉湿透的毛巾又被小心地更换了一次。她的动作那么轻柔,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 再次清醒,是在后半夜。 高烧的滚烫感退去不少,但喉咙的干涩和身体的酸痛依旧清晰,房间里亮着盏极被调到最低档的床头小夜灯,温黄的光晕只洒亮很小的一块地方。 温屿并没有在床边。 我的视线下意识地在房间里搜寻,立刻停驻在窗边那个单人沙发上,她蜷坐在那里,像个卸下所有重甲的孩子,微微歪着头,睡着了。 昏黄微弱的光晕勾勒出她沉睡中的侧影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两道疲惫的、浓密的扇影,平日里总是显得过分平静甚至严肃的唇线,在此刻放松下来,显出一种异样的柔和。 那本她今天在看摊开着,静静地搁在她并拢的膝上,她的左手随意地搭在书页的边缘,右手则轻轻地撑着自己微侧的脸颊,那个平日里强大到令人敬畏的温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因长久守候而沉沉睡去的身影,柔软得像一捧刚刚从图片上那座雪山顶端毫无重量的初雪。 暖黄色的灯光宛如月华,笼罩着她沉睡的容颜。 鬼使神差地,我轻轻掀开被子。 我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踏在云端般无声地靠近她,空气中只有她均匀轻微的呼吸声和窗外夜雨持续的低语。 我在她面前蹲下,身体因发烧后的虚弱而有些颤抖。 离得如此之近,近到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在微光中的柔和光晕,近到能闻到她身上那冷冽木香彻底被雨夜的潮湿和守候的暖意混合后,形成的前所未有的温存气息。 我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沉睡的每寸线条,微蹙的眉心似乎因为睡眠而暂时抚平,挺直却不过分尖锐的鼻梁,还有那在微弱光线下显得异常饱满微微张开的唇。 一种近乎疯狂的情绪攫住了我。 理智退潮,只剩下最原始的渴望和积压的深情。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带着微弱的颤抖,伸向她靠着我枕过头的右颊边缘,那里似乎蹭到了点点不知是灰尘还是泪痕的极其细微的印记。 我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鼓噪,震耳欲聋。 指尖带着高烧初退后的薄汗和微凉,终于轻轻触碰到了她脸颊的肌肤。 就在这时,仿佛是被这微弱的异界触碰惊扰,又或许只是巧合,温屿那覆盖着浓密睫毛的眼睑,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我的手指如遭电击,猛地僵住。 就在我惊恐万状,以为自己即将被当场抓包,被她冰冷疏离的目光审判时。 温屿却并没有睁开眼睛。 她的脸颊微微动了动,像是睡梦中被什么轻柔的东西蹭了蹭,带着点本能的困倦和不耐烦,她没有避开,反而下意识地,像只慵懒的猫在寻找更舒适的依靠位置一般,将脸颊在我的指尖上,依着自己的惯性,轻轻地、再轻轻地蹭了下。 她的动作那么模糊不清,完全沉浸在睡梦里。 那肌肤相蹭的触感极其短暂,却带着种毁灭性的、滚烫的真实感,狠狠烙印在我的指尖,瞬间焚毁了我所有残余的理智和自制力。 我猛地抽回手。 如同被最炽热的火焰灼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要炸裂。 脸颊和耳根瞬间燃起滚烫,连额头刚退下的热度似乎都卷土重来,烧得我眼前阵阵发黑。 我做贼似的迅速退回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死死蒙住,像只被捉住尾巴的小兽。 黑暗中,只有擂鼓般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咚咚咚,盖过了窗外的雨声。 外面沙发上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发出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但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沉睡状态。 她什么都不知道。 黑暗中,我躲在被子里,偷偷将刚才碰到她脸颊的那根手指,碰在自己发烫的嘴唇上。 肌肤相触时那雪崩般的战栗感和她下意识依偎的温存,在脑海里掀起滔天巨浪。 那短暂到无意识的肌肤相亲,像是解锁了整本《晦涩诗集》隐秘扉页的密钥,在黑暗的角落疯狂书写着我无法宣之于口的诗行。 她只当我是她生病的小姑子,是昏沉中无意触碰到的温暖依靠。 但我知道不是。 这偷来的的暖意,这场发烧带来的意外火花,给我带来了短暂却足以重塑世界的生机与回响。 尽管我知道,黎明终将到来,阳光会照亮所有那些迷乱的幻梦。 但至少此刻,在这冰冷的黑暗中,吻着指尖残留的几乎已不可闻的馨香,我情不自禁地放任自己在这瞬间的暖痕和误解里,沉溺,沉沦。 像是读到了这本诗集中最美丽也最注定要被撕去的。 秘密章节。 第5章 过往 那天之后,我许久都没敢再去见温屿,再次见面,便又是我们都不想应对的场景。 黎家的空气随着黎柏舟这个顶梁柱的轰然倒塌,仿佛永久地凝固在了某种冰冷而精致的琥珀里。 表面上,葬礼的喧嚣早已散去,吊唁的宾客也各归其位。这栋位于城市高处的阔大宅邸,恢复了它标志性的安静。 然而,在这静默之下,潜流却从未止息,那些流言蜚语、目光的度量、带着惋惜或探究的“关心”,如同看不见的尘埃,细细密密地渗入角落,最终都汇聚在那个始终平静从容的身影上——温屿。 “咚,咚。” 敲门声打破了沉寂,管家引着几位衣着讲究的中年妇人进来,是母亲娘家那边的几位姨妈。 “哎呀,温屿,又在看书啊?真是沉静,好习惯。”为首那位,笑容和话语都带着种刻意的圆润,眼神却不自觉地扫过温屿素净的棉质长裙和未施粉黛的脸。 “秋白也在?”她象征性地向我点点头。 温屿站起身,嘴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温婉、客气,像戴着精心绘制却毫无生命的面具。 “秋白刚回来不久。”她替我回答,语气自然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问候寒暄的暖场之后,话题无可避免地滑向深渊边缘的礁石。 “唉,天灾**,谁也挡不住。”张姨叹了口气,眼神毫不掩饰地落在温屿身上,“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了,年纪轻轻就……”她没说完,但那尾音里的惋惜和某种隐秘的打量,比直接说出来更令人窒息。 “是啊,小屿这么好。”宋姨接茬,目光同样粘腻的附着在温屿身上,“不过你还这么年轻漂亮,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慢慢来,总得想开些。” 我的心像被冰冷的手猛地攥紧。 这些话表面是安慰,但内里是对温屿往后的路的指指点点,以及那句语焉不详的“总得想开些”里包含的千回百转的可能性和规劝,像淬了毒的针,刺向她,也刺向我。 她们在暗示什么? 是真的在劝温屿另觅良人还是暗示她必须“安分守己”地守着? 她的未来,在这些人的眼里,仿佛成了一件可以随意指画且必须符合某种模板的物品。 “谢谢姨妈们关心。”温屿的声音像清晨薄雾,平静无波,“我现在这样,挺好。” 她拿起旁边的茶壶,动作流畅地为几位姨妈续茶,低眉顺眼的样子,是无可挑剔的温良恭俭让。 她的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指尖的皮肤在瓷杯的映衬下近乎透明,但就是这份近乎完美的温顺,这份在外人看来是理所应当如此识大体的应对,我在心里不住皱眉。 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来承担这一切? 为什么她要被这样放在砧板上审视? 那份在生活中渐渐滋生的带着怜惜与炽热的迷恋,此刻混合着巨大的不平,像滚烫的岩浆在我胸腔里翻涌,她值得被呵护,被珍重,被当作一个独立的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来对待,而不是被贴上标签。 目光触及她沉静如古井般的侧脸时,所有的冲动都被死死地按了回去。 她的平静,是我不可逾越的界限。 姨妈们似乎满意于她的回答和顺从,终于将话题转向了更安全的方向。 股票、某个慈善晚宴、谁家孩子的婚姻。 客厅里充斥着虚伪的谈笑声和茶杯碰撞的轻响,温屿安静地坐在一旁,重新拿起那本书,指尖停留在某页,眼神放空,仿佛灵魂已经抽离,那页深奥的词句,是她抵御外界喧嚣的堡垒吗?还是囚禁她自己的牢笼?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三位“关心备至”的访客,客厅里的空气像是骤然被抽干,留下一种黏腻的疲惫。 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她,试图平复那几乎要撕裂胸膛的情绪。 “都是些……”我试图开口,想说“无聊的人”或“浅薄的话”,但声音干涩,竟组织不起有力的词句来宣泄。 “敲打我罢了。”温屿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刚才发生的都只是晨昏定省的流程,“她们的出发点,总归是好的。” 她甚至为刚才那些让我如芒在背的目光和话语,找到了体面的“理由”。 这轻飘飘的一句,彻底点燃了我压抑的火山口。 “好?”我猛地转身,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哪里好?她们是在用那些所谓的‘关心’给你套上新的枷锁,她们凭什么替你的未来做主?温屿,你……”热血涌上头顶,那个在心底盘桓已久带着无限憧憬和小心翼翼的念头,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 你值得更好的。 比黎家,比我哥,比所有这些烂事都好千倍万倍。 你不该被困在这里。 “够了。”温屿第一次提高了声音,虽然依旧压得很低,但那平静湖面下骤然泛起的冰冷怒意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像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我所有的火焰。 她站起身,手中那本书被她紧紧攥着,指节泛白。 那双总是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温柔疏离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冰冷警告和近乎受伤的锐利。 “黎秋白。”她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寒意,“我是你哥的妻子,她们对我说的也不无道理,这种话题,不要再提了,没有意义。” 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板上,砸在我的心上。 她用那个身份,那个该死的身份,像盾牌般挡在了我们之间,同时,也狠狠地将我向她伸出的手踩在脚下,她的内核强大而冰冷,用来抵御外界的侵扰,也同样用来隔绝我试图靠近的动作,那份不容抗拒的决绝和清晰的划界,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狼狈和被推开万里的寒冷。 我自以为是的“保护”和汹涌的“爱意”,竟是如此不堪的打扰和冒犯。 空气像冻结的钢铁。 她不再看我,转身走向哥哥生前的书房,现在成了她个人的空间。 关门的声音并不大,却像个精准落下的铡刀,彻底切断了我想要建立连接的、摇摇欲坠的桥梁。 也切断了我刚才失控喊出的、那些隐藏着情意的冲动言语。 我被巨大的失落和羞耻感钉在原地。 过了许久,那种强烈的想要了解她到底在想什么的冲动又占据了我,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扇紧闭的书房门上,里面很安静,她大概又沉浸在那些艰涩的文字里了吧,仿佛那是能让她忘却现实的净土。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轻轻拧开门把手,门没锁。 书房里光线昏暗,厚重的窗帘只拉开了一道缝隙。 温屿不在里面?不,她坐在书桌前的转椅里,背对着门的方向,手里似乎拿着什么,正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暮色出神。 她整个人融入昏暗中,像个凝固的影子。 她没有听到我的开门声,或者说,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失去了感知。 我的心跳在胸腔里擂起鼓点。 混杂着好奇和窥探欲以及被强烈吸引而产生的冲动,驱使我像猫般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书桌上很整洁,各种书籍分门别类,那本她经常看的书随意地摊开着,旁边放着常用的那只深蓝色钢笔。 我的目光被压在几本大部头艺术图册下的硬质边角吸引,不是书籍的形状,更像是一个相框或硬纸封面的小册子。一种莫名的直觉牵引着我的手。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本沉重的图册挪开一点,露出了下面被保护的东西。 那是一本巴掌大小皮质封面的旧相册。很薄,样式有些过时。 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混合着偷窥的罪恶感和发现秘密的狂喜在血液里奔流,颤抖的手指轻轻翻开坚硬的封面。 第一页是空的。 第二页还是空的。 第三页……我的手顿住了。 那是一张色调有些泛旧的照片,像是十多年前的老照片了。 背景似乎是大学校园里的草坪。照片中央,年轻女孩留着利落的短发,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笑容爽朗得像没有阴霾的阳光,眉宇间有种蓬勃的英气。 那是温屿。 但不是现在的温屿,是青春的、张扬的、生命力满溢几乎要从照片里喷薄而出的温屿。 她的眼睛里闪着光,是那种我从未在她脸上目睹过的光亮。 这张照片,像枚锋利的弹片,猛地炸进我的大脑,瞬间将我的认知炸得粉碎。 她的内核强大? 她的沉静可靠? 她的距离感? 这张照片告诉我:眼前的温屿,她的内核也曾热烈如火,她的生命也曾喧嚣流淌,她会那样毫无保留地笑,眼前的温屿,是被残酷的经历和沉重的枷锁磨砺过的、包裹过的、甚至是硬生生摧毁过的残像。 那层坚硬的外壳下,包裹着怎样血淋淋的过往? “你在做什么?” 一声冰冷到极点的询问,如同响雷在我头顶炸开。 我猛地抬头,温屿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昏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清晰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被侵犯了最核心领域的震怒。 “我……”我语无伦次,手中的相册像烧红的烙铁,差点拿不稳。 她几乎是瞬间就冲到了桌前,从我手中夺回了那本小小的相册,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她将那本承载着另一个她以及一段彻底被埋葬时光的证物紧紧攥在手里,护在胸口,仿佛那是她最不能见光的伤口。 昏暗中,我只能看到她剧烈起伏的肩线和急促的喘息,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像是暴风雨前的死寂,那些之前还在脑中轰鸣的亲友的伪善言语、我对她无望的爱意、为她感到的不平,在这一刻,在这张照片带来的巨大震撼和对温屿此刻反应的恐惧面前,全都化作了粉末。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终,她甚至没有再对我说一句话。 连斥责都没有。 她只是攥着那本相册,像个保护着自己最后圣物的信徒无声地后退,离开了书房。 那沉重的关门声没有再响起,她只是消失在通往她卧室走廊的阴影里,留下的,只有满室被搅碎的昏暗,和我心中那片如同被飓风席卷过后更庞大更绝望的废墟。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的光芒透过窗帘缝隙,在桌面上投下一条冰冷扭曲的光带。 那本摊开的书还安静地躺在那里,上面一行行模糊的外文,在微弱的光线下,如同祭奠过去和封印未来的悼词。 我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撞击,不是为了爱,而是为那个被彻底吞噬掉的照片里笑容如阳光的温屿感到彻骨的痛。 这感觉,比被直接拒绝,还要致命千万倍。 第6章 降温 一周了。 距离那场失控的冒犯,已经过去整整七天。 这七天里,我们两人之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却又好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空气好像被冻住了,温屿沉默得像座真正的雪山,拒绝和我的任何沟通和交流,用紧闭的书房门来表达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指尖冰凉。 深秋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落在柚木桌面上,澄澈明亮,却丝毫驱散不了我心里的阴霾,面前的拿铁拉花早已塌陷成混沌的一团,这家藏在小径深处的咖啡馆是我挑了很久的,装修是简约北欧风,用的是原木桌椅,人还不多,背景流淌着慵懒的爵士乐。 是我为这场几乎注定徒劳的破冰打造的舒缓氛围。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轻柔的音乐里清晰起来。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抬起头。 果然是温屿来了。 米白色羊绒衫衬得她愈发清冷,浅驼色的羊绒大衣随意披着,应该是我送给她的那件,我有印象。 长发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颈线,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唯有唇间一点自然的润泽,整个人像覆着薄雪的松枝,美丽却偏偏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气,我看见她的目光平淡地扫过店内,几乎没有在我身上停顿,便径直走了过来。 “温屿,这边。”我的声音有些发紧,努力让自己听起来自然些,“谢谢你,能抽时间出来。”笑容牵强地挂在脸上。 温屿落座,将小巧的手包放在身侧。 “嗯。” 一声平淡至极的回应。 她抬头看向吧台:“一杯热的焦糖卡布奇诺,谢谢。” 她的声音礼貌而疏离,精准地传给走近的服务员,视线随即回到桌面干净的木纹上。 我立刻接道:“我要一杯热拿铁,谢谢!” 等服务员走开,我才局促地搓了搓手指,“我之前请客来过这里几次,这里的咖啡很好喝。” 温屿的目光依旧落在桌面,指尖划过一道无形的痕迹。 “嗯。”她应道,声音毫无波澜,“听说过。” 再无下文,只是陈述事实,不评价好坏。 沉默再次蔓延。 背景的萨克斯风吹着一段忧郁的旋律,阳光的金线固执地停留在桌角,却照不进两人之间无形的冰墙,我默默看着温屿完美的侧脸,那平静无波的神情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的神经,我吸了口气,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必须说出来。 “温屿……”我开口,声音干涩,“我约你出来,是为了前几天事,郑重地道歉。” 我紧张地咽了下唾沫,鼓起勇气直视温屿的眼睛。 温屿的眸光依旧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是我的错。”我的语速有点快,因为实在是急于表达那份沉重的愧疚,“我不该没经过你同意,就翻看你桌上的东西,更不该翻看里面的照片。” 我艰难地说出“照片”两个字,脸瞬间烧了起来,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难堪:“我当时看到书角露出来一点,就没忍住好奇,想看看你平时都在看什么。” 她想起那张照片里年轻肆意地笑着的温屿,那份巨大的反差带来的震撼,以及随后温屿惊怒的脸,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我完全没意识到那是你的**,是我太没分寸了,真的对不起。” 事已至此,我干脆一口气说出埋在心底多日的懊悔,声音因为激动和羞耻而微微发颤,看着温屿,渴望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丝情绪的裂痕,哪怕是怒火也好。 但温屿始终安静地听着。 服务员送来咖啡,她微微点头示意。 她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拿起银匙,轻轻搅动面前那杯焦糖卡布奇诺,浓郁的焦糖酱在洁白的奶泡表面慢慢旋转,最终将纯净的白色染成浑浊的褐色,她的动作极慢,极优雅,像个与世隔绝的艺术家在进行某种仪式。仿佛我刚才的那番带着恳求意味的剖白,根本没有在她心湖里激起一丝涟漪。 她根本就不在意我。 直到我的话音落尽,空气中只剩下音乐和她自己不稳的呼吸,温屿才停下动作,银匙靠在杯碟边沿,发出极轻微的脆响,她缓缓抬起眼帘,目光落在我涨红而紧张的脸上,那眼神依旧平静得可怕,像是在看一个犯了错但是又无足轻重的孩子。 “嫂子……” 我又忍不住开口,这是我第一次以这个称呼喊她。 她终于开口了。 清冷的嗓音不高,却无比清晰地穿破音乐。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不必再提。”她的语气平缓,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日常,“而且只是看见夹在书里的旧照片而已。” 她甚至微微偏了下头,那神态像是在问我。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值得如此郑重道歉的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最终,温屿下了定论。 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句话像冰水浇在我心头。 那张照片背后蕴含的是我仅窥见冰山一角便感到十分震惊的过往,那些被温屿如此严苛地保护起来的故事和情感在她本人嘴里,就只是“没什么大不了”? 不是。 至少对温屿来说绝对不是! 我的声音猛地拔高了一瞬,随即又强压下去,那份急切和委屈却有些压不住了:“温屿,我看到你当时的反应了,我看得出来,那对你很重要!是我冒犯了你。”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今天约你出来就是想当面跟你说。” 温屿端起杯子,白瓷杯壁触碰到她淡色的唇。 她饮了一口,浓郁的香甜气息似乎也无法中和那份清冷。 “控制不住的好奇心,往往伤人伤己。”她的视线并未聚焦在我身上,仿佛在对着空气阐述某个道理,“秋白,你还年轻,” 她将“年轻”两个字咬得清晰而独特,带着种年长者特有的审视和淡淡的耐心,“总要学会界限感。” 平静地给这件事盖棺定论。 她的目光放空,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遥远的东西,又像是单纯的疲惫。 “看见了就看见了,东西又没坏,事情过去了。”她将杯子放下,“我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语气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力量。 这彻底的淡然,这轻飘飘的“过去了”,比怒火更让我窒息和难受。 我的道歉,我的懊悔,在她看来似乎全是幼稚的情绪表演? 甚至连愤怒都不值得? “可是。”我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最后一丝不甘和卑微的求证,“温屿,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也不生我的气吗?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讨厌我?” 温屿微微靠向椅背,整个人似乎更放松了些。 她指尖抚过微凉的杯壁,看向窗外梧桐树斑驳的光影。 阳光给她完美的侧影镀上了朦胧的金边。 “在乎?”她似乎低不可闻地重复了一下这个词,唇边掠过一丝稍纵即逝,仿佛错觉般的弧度,却是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 是嘲讽? 是疲惫? 还是彻底的漠然。 “生气?”她的视线依旧看着窗外,声音轻飘飘地传来,“谈不上。”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感受空气中无声的变化,长睫在眼下投下深深的扇形阴影。 “但是,累,秋白。”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倦怠,如同秋日凋零的落叶,“我真的,很累。” 我的心脏像是被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她顺着温屿的视线望去,窗外一阵风吹过,几片金黄的梧桐叶旋转着飘零下来,打着转儿,最终悄然落在了湿润冰冷的地面上。 “……累?”我的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尘埃,却蕴含着无法掩饰的关切和无力,“是因为我让你感觉累了吗?” 温屿没有回答。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那枚小巧精致的银匙,最终只是轻轻将它放在洁白的餐巾纸上,那杯焦糖卡布奇诺已经失去了温度。 她望着窗外又一阵更大些的秋风卷起了更多的落叶,树叶摩擦着冰冷地面发出的声响似乎透窗而入。 “时候不早了,回去吧,别又发烧了”她的声音几乎被背景的音乐吞没,但随即,她更清晰地补充道,视线依然投向那片萧瑟的风景,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外面……降温了。” 我沉默着握紧了手中的咖啡杯。 是啊,降温了。 第7章 冲动 那杯冷咖啡的气味还缠在喉咙里,像一团永远化不开的腥锈,混着那句“降温了”。 温屿的声音,裹着冰碴,把我彻底砌进了寒冬的地里。 所幸正巧碰上了休息日,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关了两天,窗帘拉得死紧,像个见不得光的霉菌,但回忆像个恶毒的放映机,在她书房里,那张从厚重的书里飘出来的那张带着岁月折痕的照片,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撞进我眼里。 照片上的温屿,正对着镜头,整个人像是被阳光熔炼过一遍。 恣意飞扬着,笑容明亮得不可思议,牙齿整齐洁白,眉眼间是毫无阴霾,锐利到近乎嚣张的光芒,意气风发像是把全世界的希望和能量都凝聚在那个瞬间,那样的温屿,是我全然陌生的,遥远得像隔了千年冰川。 然后就是温屿瞬间冰封的脸。 那双深潭一样的眼睛,里面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只剩下冰冷。 她从我手里抽走书的动作快得像闪电,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什么都没说,但那眼神像鞭子,把我抽得体无完肤。 之后就是那场精心挑选结果难堪的咖啡厅道歉。 第三天黄昏。 公司的人和父亲找不到我,几乎快把我的手机打爆了,电话一个接一个,我却并没有接。 窗外的光线像凝固的铅块。 家里有酒,我以前偶尔独自小酌的那种,开封的年份威士忌,就搁在客厅的酒柜下层,那个在我失神或是特别疲惫的夜晚,才会伸手触及的地方,酒瓶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里隐隐约约。 我走过去,不是用杯子,是直接捞起了那瓶琥珀色的液体,瓶身沉重而冰凉,拧开,辛辣的酒气混合着橡木的沉郁味道,猛地冲进鼻腔。 第一口下去,像吞了团滚烫的火焰,沿着喉咙一路烧下去,灼得五脏六腑都在尖叫,瞬间就呛出了眼泪,我不停地咳,狼狈不堪,可紧接着,那种可怕的暖意就从胃里爆炸般地升腾起来,粗暴地驱散了四肢百骸盘踞的刺骨寒冷和那种要把自己压垮的窒息感。 酒精咆哮着冲毁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我有些沉默,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分明我和她也不过只不到一个月的交情,何至于此呢。 就连我也不知道。 吞咽的动作变得越来越粗暴,那辛辣的酒液不再灼痛,反而变成了一种温热还带着奇异麻痹感的暖流,漫过心口那块被冻得生疼的地方,大脑开始变得轻盈、模糊,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委屈、不甘、对这个冰封表象之下那曾如太阳般存在的灵魂的极度迷恋与渴望都开始膨胀,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终于找到了锁孔的松动。 酒瓶比记忆里轻了好多。 瓶底仅存的那些液体在摇晃。 我披上风衣往外走,外面下着暴雨,把我淋的清醒了点,所幸自己还没有疯到酒驾的地步,我应是走去了温屿的住处,因为经常来,门锁录入过我的指纹,我很顺利的进去了,脚下的地板起伏不定走廊的光线是那么暗,像望不见底的隧道,只有书房门缝里透出的那条细细的光带,是唯一的灯塔。 我用肩膀撞开了门,门轴发出轻微的呻吟。 温屿果然在里面。 她还是坐在那张宽大的单人沙发里,背对着门的方向,沉在落地灯昏黄柔和的弧形光晕下。 那本书摊开在她膝头,但她的手指并没有放在书页上,只是随意地垂搭着,她没换家居服,依旧是白天那条米白色的羊绒长裙,映着暖光,像幅静谧的旧油画,空气里有她身上惯有的清冷木质香,但此刻仿佛被酒精的热浪搅动得模糊不清。 她在我撞门进来的瞬间,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 然后,她缓缓地转过头来。 房间里暖黄的灯光柔和得近乎虚假。 温屿就在那里,坐在那张她专属的单人沙发里,像尊被供奉在祭坛上的完美雕像,那本书依旧安静地摊开在她腿上,讽刺地提醒着我引发一切的源头。 撞门进来的巨大声响似乎只让她回头的动作更慢了点,她的目光终于投向我。 平静。 令人胆寒的平静。 仿佛一个在暴风眼中等待末日降临的旅者,没有任何事物能惊动她冰封的海面。 预想中的惊诧和恐慌以及被冒犯的愤怒,全都没有。 她的眼睛像两口早已枯竭的古井,连涟漪都吝于赐予。 酒精在我血管里咆哮,那平静却像淬了毒药的冰锥,带着更大的反作用力凿穿我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堤坝。 雨水从我的身上落下,在地上沁出深色的痕迹。 烧灼感直冲头顶,大脑嗡嗡作响。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死,每次艰难的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我踉跄着又朝前走了几步,平底鞋在地板上摩擦出不规则的刺耳噪音。 “温……温屿……”我的声音劈了,带着浓重的酒气和高浓度的沙哑,像个濒临报废的破风箱,“你看着我……” 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硬生生撕扯出来,带着血腥味。 她看着我,只是看着我,那平静的目光,洞穿着我。 我死死盯着她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几乎想扑上去撕碎那层平静的假象。 她从头到尾都知道,知道我对她的感情。 “温屿。”我扬起脸,视线在眩晕和滚烫的泪水里扭曲,只看到灯光勾勒下她那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颊,还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滚烫地砸在冰冷的地毯上,酒气和我浓重绝望的哭腔混杂翻涌,“你看我一眼……就只看我一眼好不好……” 我伸出手,指尖因为剧烈的情感和酒精的烧灼而抖得像狂风中即将折断的苇秆。 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的虔诚,颤抖着伸向她,渴望着一点能打破那层冰霜的真实的温暖。 就在指尖快要触碰到那米白色羊绒裙的轮廓时。 “停下。” 她的声音响起。 不高,带着清晰的喑哑和不容置疑的冷静。 不是呵斥,更像某种强大意志力在濒临崩溃边缘的最后屏障,蕴含着极度克制的疲惫。 这声音像把精准而冰凉的解剖刀,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动作。 我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那点想象中的温度只有毫厘之遥。 她的目光落在我颤动的手指上,那眼神复杂,没有憎恶,没有恐惧,却弥漫着沉重到像山一般的,因无法理解而又不得不承受的疲惫。 那种看着莽撞的孩子点燃了无法收拾的火堆时,深深的无力。 她就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的狼狈,然后那沉重的视线,缓缓地向上移动,定格在我的脸。 我狼狈的泪痕、酡红的双颊、因激动而失神的眼眸,在她那两汪冷冽的深潭里无所遁形。 她看了很久,久到我脸上滚烫的泪水开始变得冰凉,心口那团失控的烈焰在这冰点般的注视下被压成灰烬,只剩下余烬里固执的热气。 空气里只剩她压抑着起伏的呼吸,还有我无法遏制的破碎哽咽。 她终于又开口了。 声音依旧是那般的低哑,像沉入水底的玉石相互叩击。 “秋白,”她叫我的名字,却冰冷依旧。 她的目光锁着我,如同无形的冰镣:“你见过的那张照片是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拿到心仪offer那天,几个最好的朋友出去玩,有个喜欢摄影的朋友随手抓拍的。” 她顿了顿,眼神似乎短暂地投向更远的虚空,但很快又收回,“那时候什么都感觉不到,就是觉得年轻,整个世界好像都在脚底下。” 那语调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平静之下暗流着难以言喻的虚空。 她唇角极其细微地动了下,却构不成丝毫笑意,反而带出种冰冷的嘲讽,“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像上辈子。” “有些过去,沉重到不需要再翻出来晾晒。也不值得别人试图去理解,或者感同身受。” 那潭水面似乎在提到“很久很久以前”时泛起过一丝极其微小的涟漪,但迅速被更深的、更坚固的冷漠冰封。 “至于我,”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回我的脸上,那瞳孔深处映着灯光,也清晰地映着我此刻的狼狈不堪,她的眼神带着近乎悲悯的温和疏离,看透又毫无兴趣参与的旁观,“没有生气。” “更没有讨厌你。”这句补充说得清晰无比,像法官在宣读一份已定的判决。 没有生气。 没有讨厌。 只是不爱,或者说没有力气再去爱了。 “你喝得太多了。”她的声音轻到了极致。 “我只是……”我艰难地吸进一口气,浓烈的酒气和自我厌恶的味道直冲颅顶,胸腔剧烈起伏,“我那天在咖啡馆我真的以为你……” 我以为什么? 以为她为我至少有一丝动容? 以为自己能融化冰层,在她心里成为特别的那一个? 后面的话彻底噎在喉咙里,堵得我心脏都在抽搐。 破碎的声音带着泣音,无法成言。 这份没出口的“以为”本身,已足够印证我的愚不可及。在她这双冷静到残酷的眼眸前,任何后续的剖白都苍白如纸,徒增笑柄。 温屿的目光安静地停驻在我因酒醉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上,她突然起身,白皙的指尖抚上了我的脸。 “秋白,我的温柔,只是一种习惯,一种与世界和平共处的方式,它或许能给予你关怀和支持,但它没有重量啊,承载不了承诺或共生。” 温屿垂着眸,睫毛在眼底投下阴影,“那是我能给出的全部情感形式了。” “生命中的某些经历让我最终选择了这种状态,安全、省力、不伤人,至少我以为,也对所有人都公平。” “你太年轻了,你才二十五岁,大学毕业还不到三年,你不懂这些,但我懂,黎氏是你的牢笼,也是我的,所以离开这里吧,去找真正能回应你的,相信那时候,你会拥有更鲜活更完整的东西。” 她帮我擦掉了眼泪。 “秋白,”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那种早已看尽所有兴衰起伏后的平淡无波,每个字都轻盈得像月光拂过的霜花,却又沉重得能砸穿骨髓, “我能理解你的冲动,但再浓的酒劲,”她的视线并未离开那遥远而冷漠的光源,那轮月亮似乎吸走了她眼底最后属于人间的温度,“也总有醒透的一天。” “夜再深,”她停顿了下,窗外的夜空像凝固的深蓝墨海。 “也总要天亮的。” 她看着我,好像终于对我流露出了发自内心类似于喜悦的情绪,但底色仍旧是悲伤。 相顾无言。 第8章 再见 夜色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 我站在窗边,指尖拂过冰凉滑腻的大理石窗台。 庭院里精心修剪的花木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被巨大的黑暗无声吞噬。 我彻底断了除温屿以外所有和黎家的联系。 马上就要走了。 衣帽间里亮着盏小小的顶灯,昏黄的光线勉强撑开小片范围,箱子敞开着,平放在厚实的地毯上,米白色的帆布面,印着低调的LOGO标签,已经很旧了,上一次被这样彻底打开填满,似乎还是在十二岁时那个被接到黎家的夜晚。 动作缓慢,手指却异常稳定。 四季的衣物叠得很整齐,放入箱子时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仿佛怕惊扰了这凝重的寂静。那本深蓝色硬壳的书在最底下,封皮冰凉坚硬,像一块小小的墓碑。 是的,温屿最后把它送给了我。 我将它郑重埋进几件最厚的针织衫之间,然后用薄薄的白色防尘布盖好。 这次,它不再是伤口,是告别的信物。 收拾的间隙,目光总是不经意掠过空旷的床头柜。 那上面,长久放着亚克力的相框。 此刻,里面空空如也。 照片被我取了出来,和为数不多属于“黎秋白”这个人的重要证件一起,塞在随身的挎包内侧口袋,紧贴着心跳的位置。 我也有和温屿相似的时候,但没有意气风发的张扬,没有灼目的锋芒,只是安静的、仿佛终于卸下了沉重负担的松弛。 这种松弛,是我在过去二十几年锦衣玉食却身不由己的牢笼里,从未真正拥有过的气息。 温屿会懂吗? 或者,她根本不需要懂。 最后一件东西放进去,拉链被缓缓拉上。金属齿咬合的声音,在极度安静的房间里显得突兀而清晰,像为一段岁月盖棺定论。 凌晨三点。 心口那点固执地不肯熄灭的东西,灼烧着肺腑。 我揣着那团火,来到了温屿的住处。 这次,我敲了敲门。 走廊沉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足音,像个不被欢迎的幽影,穿过曾经灯火通明,如今只余沉寂的奢华囚笼,后门通往后院的那扇小门虚掩着,门轴大概是新上过油的,推开时没有发出半点呻吟。 凌晨的寒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刺透了身上的薄毛衣。 天似穹庐,依旧漆黑一片。只有东方遥远天际线上,酝酿着沉重黏腻的灰蓝色,如同在深渊边缘缓缓渗出的铁锈,凉亭沉默地蹲守在庭院中央的暗影里,像只蛰伏的兽。空气寒冷而干净,吸进肺里带着微涩的清醒。 而她,就站在通往前厅的宽大玻璃廊门内侧。 身影清晰地投映在巨大冰冷的玻璃上,只隔着层脆弱透明的屏障。她没有开门出来,只是站在那里,穿着一件灰蓝色的薄家居长袍,腰间系带随意挽着,长发松散地披垂在肩上。 夜色成了天然的帷幕,将她眼底的所有事物都深深藏起。 廊下感应灯没有亮起,屋内也没有开灯,只有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过分清晰而寂静的轮廓。 她像是刚从一场长梦中起身,又或者,彻夜未眠地守在悬崖边,只有那只搭在玻璃门冰冷金属框上的手,骨节微微绷紧,透露出水面之下些许不可见的汹涌。 门开了。 她静静地看着庭院里被清寒夜色包围的我。 目光沉沉落在我身上,带着穿透时光和黑暗的专注。 仿佛要把这个在黎明前静静地站在庭院里,像一棵固执的小树苗的我,刻进更幽深的记忆里去。 那目光太过复杂,也太沉重。 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也不再是冰冷洞穿的疏离,更像是某种无声的挽留,和更深沉的无可转圜的剥离,她眼底似乎蒙着凝结的水雾,看不清里面翻涌的究竟是怎样的潮汐,只有那只按在冰凉的金属门框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点青白色。 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这只手上,支撑着她保持岌岌可危的静止。 她安静如雕塑。 院子里太冷,呼吸在面前凝成团转瞬即逝的白雾。 心头那点顽固燃烧了月余的余烬,在时猛地窜起最后的火焰。 “我要走了,温屿。” 声音打破了寒夜的死寂,清晰地穿透了玻璃,清晰得连我自己都陌生。 她的身形似乎晃动了一下,极其细微,像风吹动了平静水面上倒映的月影。 她微微抬起头,下颌线条在灰暗的光线里绷得更紧了些。 搭在门框上的那只手,指关节的青白似乎深了点。 “……我知道。”隔了好几秒,她的声音才传过来,音色有些沉,有些模糊,但语气是肯定的。 她当然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沉默再度降临,却不再是绝对的窒息。空气里漂浮着破碎的往事和浓得化不开的情绪碎片,沉沉地压在彼此的肩上。 “那……”喉咙被巨大的酸胀感堵着,努力了好几次,才发出后面破碎的词句,“照片里的那个你去了哪里呢?” 带着泪意的追问低得像呜咽,是悬在心口的执念,也是最后的告别,不只是问照片里的人,更是问眼前这个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同样面目全非的温屿。 廊下的她,仿佛被这句话冻结。 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久到东方的灰蓝色仿佛又晕开了一点,像个模糊的伤口。 “南城。”她的声音终于传来,平静得出奇,没有丝毫波澜,“我外婆的家乡,这个季节去,梧桐树应该长的很漂亮,去看看吧,黎秋白。” 她罕见地连名带姓喊了我。 我知道,这是最后的告别了。 “好。” 一个字,从胸肺深处挤出。 “我走了。”再次开口,声音里最后的颤抖也消失了,平静得像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她没有动。 只有搭在玻璃门冰凉金属框上的那只手,指节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要抓住什么,最终还是归于沉寂。 她微微偏了下头,目光落向我身□□院里那棵在寒风中只剩光秃枝条的树。 东方的天际,那片沉重的灰蓝色仿佛被一支无形的笔蘸水晕开了,颜色变浅了些,透出点几乎难以察觉的鱼肚白。 “嗯。”她的回应低得如同耳语,又像是叹息,“走远一点,南城的黎明很美,替我看看吧。” 最后五个字,像五颗滚烫的炭火,骤然投进我已被寒霜冻结的心湖深处,激起的不是暖流,而是剧烈翻滚的痛彻骨髓的熔岩。 那个书房冷雨夜刻骨铭心的冰冷判决“夜再深,也总要天亮的”在这一刻找到了最残酷也最温柔的回应。 没有解释,没有叮嘱。 没有再见,没有保重。 只有一句交付。 这不再是场无法跨越身份与禁忌的单向追逐,而是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灵魂,在各自选择的荆棘路上,以血肉为薪,在焚烧中完成的最沉重的托付与祝福。 晨曦微光艰难地撕扯开厚重铅灰的云层边缘,染出极为稀薄的一线淡金。 我站起身,不再看廊下的她,拖着脚边那只有些磨损的灰色帆布行李箱,轮子碾过石板缝隙里顽强钻出的青草,发出碾过骸骨般的轻微簌簌声。 行李箱的滑轮摩擦着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发出清晰的滚轴滚动的声音,在沉寂静谧的庭院里,像碾碎了什么无形的东西,一声声,宣告着离开的步伐。 我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后背长久地暴露在空旷而冰冷的空气中,暴露在她那道一直凝在我后背仿佛有了重量和温度的目光之下,那道目光紧紧吸附着我的身影,像一道烙印,从门口,到甬道,再到庭院的后门小径…… 推开那扇只容一人通过、通往外面街道的黑色小铁门。沉重的铁门发出“吱呀——”。 一声酸涩的长叹。 门外清冽的空气带着城市将醒未醒时特有的尘埃与寒气扑面而来。 街道空荡无人,路灯的光晕拉长了电线杆的影子。 我买了去往南城的机票。 一辆预定的网约车,已经悄无声息地停在街角暗处,车尾的红色示廓灯在稀薄的晨雾中亮着,像两颗孤独的萤火。 拉开车门,坐进后座,鼻腔里涌进一股淡淡的、封闭空间的皮革味和车载香薰的气息。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只在后视镜里对我无声地点了下头,便发动了车子。 车子平稳地滑行出去。 后视镜里,那座占地广阔层叠起伏、曾在每一个节日夜晚灯火辉煌如同宫殿的黎家大宅院门,连同它那气派沉雄的铁艺大门和高耸的围墙,正一步步退后,在黎明前最为浓重的深青色背景板中,逐渐缩小,最终融为一片模糊的、冰冷的轮廓,消失在一个转弯之后。 真的再见了。 车厢里很安静。 司机没有开广播。 窗外城市的轮廓在灰蓝色的天光下逐渐清晰起来,像张显影的老照片。 高楼如林立的墓碑,街道干净空旷得不真实。 初生的日光带着一种试探性的淡金色,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远处高楼顶部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锐利而冰冷的光。 天要亮了。 我看着那光,眼睛被刺得微微眯起,却一眨不眨。 机场。 出发的入口像个巨大的银色贝壳张开的口。 广播的电子音用几种语言滚动着信息。 人群的声音如潮汐般涌来,带着奔赴各个方向的焦灼、喜悦或离愁别绪。 我拖下那个灰色的行李箱,轮子在光洁的环氧地坪上滑出流畅的直线。 走到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前。 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铺满整个机场前方辽阔的停机坪。流线型的机身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银白色光芒,像柄打磨锐利的剑,指向无垠的蓝天,它轻盈地,带着挣脱地心引力的渴望。 巨大的玻璃幕墙像个无垠的画框。 外面,停机坪被清晨明澈无遮的阳光彻底点燃。 引擎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咆哮,开始在跑道上加速冲刺。 我系好安全带后,沉默地看着窗外。 机头仰起,轮子离地。 脱离地面束缚的那一瞬,阳光似乎在那银白色的机身上剧烈又璀璨地燃烧了一下。 温屿。 我看到了。 天亮了。 《晦涩诗集》by六月雨未眠 ——正文完—— 第9章 【番外】温屿视角[番外] 我抱着新鲜的□□,枯败的花枝在指尖折断时发出细微的脆响,黎柏舟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像钝器敲打着耳膜。 烦。 我垂着眼,目光落在黎柏舟那张黑白照片上。 他定格的笑容温文尔雅,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成功者的掌控感。 七年了,这张脸,这段婚姻,像副为我量身定做的冰冷镣铐,商业联姻的本质是**的交换:温家濒临破产的船需要黎家的锚,而黎家需要我这张拿得出手的名片,时间一长就说不上恨了,只是早已习惯性的疏离与疲惫。 搬出去独居是唯一争取到的喘息空间,这婚姻之于我,是精心维持的标本,美丽、空洞、没有心跳。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灵堂角落,那里站着一个年轻女人。 白衬衫湿透了,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锁骨线条,水痕正蜿蜒向下。 她似乎是浑然不觉,只是定定地看着黎柏舟的照片,眼神很空,像隔着看不见的雾,那雾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游离感。 “黎秋白。”管家低声在我旁边提醒了一句,“先生收养的女儿,一直在外面住。” 黎家的养女。 这个身份解释了她与这场葬礼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血缘的缺失,让她在这场家族性的悲恸里,像个彻底的局外人。 该换花了。 我抱着□□走过去,换掉那些在哀伤氛围里迅速枯萎的花束,换好花,视线再次掠过她湿透的衬衫,鬼使神差地,我开了口:“要伞吗?” 声音比我想象的更冷一些。 她像是被惊醒,猛地抬头看向我。 目光毫无遮拦地撞过来,初生牛犊般的直率和好奇,甚至有些露骨的探究,瞬间撞破了某种无形的隔膜。耳垂上珍珠冰凉的触感似乎更清晰了。 我递出那把银色伞骨的伞,伞柄落入她手心。 “我叫黎秋白。”她语速很快,目光依旧毫不避讳地锁在我脸上,像是在确认什么。 “好名字,‘唯见江心秋月白’是吗?”我垂下眼,避开那过于直接的注视,那目光像带着温度,落在我皮肤上,竟有些微的灼烫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补充,“忘了我们是初次见面,我叫温屿,是你的嫂子。” “嫂子”两个字出口,像道无形的屏障重新竖立起来,她眼底那簇明亮的光,似乎被这两个字刺得闪烁了一下。 雨势陡然变大,隔着缭绕的烟雾和攒动的人头,我下意识地再次看向她。 她依旧站在那个角落,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白衬衫显得她更加单薄。 视线相撞的瞬间,她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跳动了一下,像平静湖面被投入石子,泛起涟漪,而我,竟在那瞬间感到一丝狼狈,仿佛心底某个角落被那年轻而执着的目光照亮了。 我移开目光,走向灵堂门口,在台阶前驻足。 雨水裹挟着寒意砸在廊檐下,溅起细碎的水珠。灰暗的天色被水雾揉碎,视野模糊着,心底那份沉重的疲惫感,随着冰冷的雨气,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葬礼结束后坐我的车回去吧。”她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不容拒绝的直白。 我甚至没有回头确认是哪辆车,便应了下来:“好,麻烦你了。” 那辆黑色的宾利,我知道,是黎柏舟以前开过,后来丢给她的,坐进副驾驶,一股浓烈到刺鼻的苦橙味瞬间将我包围,黎柏舟惯用的味道,用来掩盖他身上永远散不尽的烟酒气,还有那些或浓或淡属于不同女人的香水味。 胃里一阵翻涌。 “系下安全带。”她说。 她突然倾身过来,手臂越过我的胸口去拉安全带,动作带着一丝生涩的急切,发梢几乎擦过我的脸颊,后视镜里,她靠近我的那只耳朵,红得几乎透明,像颗熟透的浆果。 那抹红色,猝不及防地烫了我一下。心脏猛地一缩,随即是更沉重的疲惫。 年轻真好,连慌乱都如此生机勃勃。 “我自己来就好。”我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这距离,即便是同性,也太过僭越。 她像被烫到般缩回手,僵硬地道歉。 “这种小事倒也不用道歉。”我系好安全带,调整了一下坐姿,努力忽略那恼人的苦橙味和刚才那瞬间的悸动,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雨刷器单调地刮擦着玻璃。 “我记得你比你哥小些,今年几岁了?”我打破沉默,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扭曲的街景。 “二十五。”她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 二十五。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敲击了下。 这个遥远的、带着灰尘气息的数字。 “挺好。”我喃喃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车窗按钮。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过往,“我就是这个年纪嫁给你哥的,到现在迷迷糊糊地过着,都已经七年了啊。” 也许是这密闭的空间,也许是窗外永无止境的雨,也许是身后那张年轻的面庞带来的无形的压力,一些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话,就这样不受控制地滑了出来:“当时应该是因为我家濒临破产,我父亲便想借助黎家让自己东山再起,而黎家看上了我。” 十字路口的红灯漫长地亮着。我能感觉到她探究的目光落在我的侧脸上。 “你哥人挺好的,但是我们不合适,七年了也就凑合过。”目光扫过自己无名指上那圈浅淡的戒痕,像被时间烫伤的月牙,无声地昭示着这七年徒有其表的空壳。 “你爱过他吗?”她的问题像一颗石子,骤然砸进我试图维持平静的心湖。 雨点砸在车顶的声音瞬间变得震耳欲聋。 指尖在身下冰凉的真皮座椅上划过,那浓烈的苦橙味在沉默中发酵,几乎令人窒息。 我忽然低笑出声,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自我解嘲的意味:“黎小姐觉得,爱该是什么样子?” 我把问题抛了回去,像在守护最后一道防线。 “我没有谈过恋爱,不清楚。”她的回答坦率得近乎莽撞。 我没有再接话。 沉默再次笼罩下来,但那苦橙的味道,像黎柏舟无处不在的幽灵,勒得我喘不过气。我猛地解开安全带,咔哒一声脆响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刺耳,毫不犹豫地伸手将那车载香薰的挡板用力拉上合拢。 “这味道一闻我就想吐。”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察觉的狠意和厌恶。 七年婚姻的冰冷、算计、虚与委蛇,仿佛都随着这动作倾泻而出。 车子猛地顿了一下,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 我的身体因惯性前倾,发梢扫过冰冷的仪表盘,残留的苦橙味被搅动起来。 我扶住车顶把手,稳住身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的声音紧绷着,带着压抑不解。 我正用湿巾用力擦拭着无名指,那圈戒痕在反复摩擦下泛出红色,像新鲜的伤口,车窗外的雨声尖锐得像无数把刀子。 “可能因为……”我停顿了一下,目光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望向外面灰暗混沌的世界,“你眼睛里面烧着团火,实在是让人忍不住想往里扔点什么。” 车停在梧桐树下,水珠从叶片滴落,砸在引擎盖上,像叹息。 一只湿透的麻雀撞在上面,挣扎着。 “要进来喝杯茶吗?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在住,而且我很久没有和人好好聊过天了。”邀请脱口而出。 “改天吧,我哥走了,公司那边还有一箩筐的事等着我处理。”她委婉地拒绝了。 意料之中,婚礼都未曾出席过的“妹妹”,初次见面就在葬礼后的雨夜里,彼此间横亘着黎柏舟冰冷的死亡和黎家盘根错节的利益。 我踩着青苔走进庭院,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黎秋白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却固执地在黑暗中亮起,搅动着七年如一潭死水的心绪。 沉重的疲惫感混杂着不该有的微弱的悸动压了下来。 黎家的空气在黎柏舟死后就似乎凝固了,那些投向我的目光带着怜悯、算计、审视,仿佛我是件已经失去了原有价值的商品,正在等待新一轮的估价和处置。 那天下午我坐在落地窗边的单人沙发里,外文诗集摊在膝上,目光却穿透书页,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际线上,那片灰暗,像极了这七年婚姻的底色,也像极了我此刻的心境,阳光吝啬地筛下薄薄一层光,将我的侧脸分割在明暗交界处,疲惫感丝丝缕缕地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细微的脚步声靠近,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轻盈。我没有立刻回头,直到她的声音轻轻响起:“在看什么?” 瞬间的失神被打断,温和沉静的伪装几乎是本能地重新披挂上身。 我转过头,嘴角牵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带着惯有的距离感:“没什么,发会儿呆而已。外面很冷吧?” 视线自然地投向窗外,将刚才片刻的脆弱严严实实地藏回冰层之下。 她在我对面的矮沙发上坐下,目光落在我的书上。“这本书好看吗?” 她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 我低头,指尖拂过书页上那些如同密码般的字符:“嗯,像座被冰封的山,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不知道路在哪里。” “既然读不懂,为什么不换一本?”她的问题带着年轻人的直率。 我轻轻笑了笑,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带着一丝自嘲:“有时候,迷路本身就是意义。” 我合上书,像关上通往内心迷宫的门,“而且,有些‘读不懂’,本身就是美的。” “美”这个字从我口中说出,连我自己都感到一丝荒诞。 她的目光忽然落在我的手背上。那里靠近虎口的位置,有一小片不太显眼的微红。 “你的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看了眼,语气平淡:“哦,下午泡茶时水壶边缘有点烫,蹭了一下,没事。” 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伤,本不该引起任何波澜。 “要不要擦点药?”她的声音却轻柔下来,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我微微一怔。抬眼看向她。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担忧。冰封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那种纯粹的不带任何算计的关心,像道微弱却固执的光,试图穿透厚重的冰层。 “不用,真没事。”我收回视线,语气依旧淡然,但心中那道严防死守的界限,似乎因为这笨拙的关心,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松动。 久违的暖意,沿着那点微红,悄然蔓延开来。 那场连绵的冬雨终于应验了我对天气的判断。深夜,冷意像无数细小的冰针,透过窗户缝隙扎进来,这让她在夜里毫无预兆地烧了起来。 我将她留在了家里。 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在走动,我偷看一眼,顿时便清醒了,是黎秋白,她极其认真的打量我,最后蹲下身,伸手碰了碰我的脸,我被惊得顿住了,不敢动,也不敢睁眼,也许当时我也谈恋那转瞬即逝的温度吧。 谁知道呢。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本不该发生的事,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窗户纸在少年人一次醉酒时被彻底捅破。 我该如何回应? 我不知道。 我不想她哭,我根本不能做到对她的真心视而不见,但长久的时间足以消磨让我去爱人的能力,而她才二十五岁呐,我怎么可能让她此生最美的时间全都折腾在我身上,这对她来说不公平,对我也是。 而最后,我等来了她的告别。 她比我年轻,比我更有放下如今拥有的所有的勇气,黎家彻底成了没人管的烂摊子,黎先生更是因为秋白的不告而别气进了医院,有些表亲倒是对黎氏虎视眈眈,但无疑地是他们无论是比起黎柏舟还是秋白都可以说得上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不过,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安静地看向窗外,那是南城的方向。 她奔向自由了。